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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情何以甚     赤心巡天txt下载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五章 随遇而躺

    哗啦啦!

    水纹漾开。

    一个额头奇高的男子,从碎冰堆雪的冻湖里钻了出来。

    其时寒风如刀,天穹飞霜。举目四望,是起伏不定的雪岭,如长河波涌,似白龙卧山。

    此等美景,真让人有吟诗的冲动——

    如果不是钻出湖面的这个人,一直在打喷嚏的话。

    “哈~啾!”

    一个喷嚏打出来,面前瞬间腾起一团白气。

    大齐武安侯口中聪明绝顶的朋友,忍不住叉了叉腰,顾盼自雄:“照师姐又在想——”

    “哈啾哈啾哈啾!”

    “看来照师姐想我想得很厉害——”

    “哈啾哈啾哈啾哈啾哈啾!”

    算了。

    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许高额揉了揉冻得通红的鼻子,赶紧把身上积的湖水处理干净。

    再晚一会儿,就该结冰了。

    这鬼地方!又压神通,又抑道术。

    风刀霜剑却格外酷冷。

    堂堂神通外楼,都被冻出了伤风!

    谁曾设想,与照师姐的浪漫旅程,竟然在洁白无瑕的雪国,遭遇迎头痛击。

    他们意外卷入了冬皇成道之争,一桩又一桩的麻烦事接踵而至,搅得他焦头烂额,根本无心恋爱——好吧,准确地说,是照师姐无心恋爱。他总归什么境地里都能爱一下的。

    本来他一个,照师姐一个,子舒一个,三个人快乐地游历天下。他与照师姐是男才女貌,你农我农,感情一天好过一天,还有“我为人人,人人为我”的子舒在一旁很努力地敲边鼓……大事可期!

    照师姐早就能够成就神临,只不过是一直在抉择道途,所以才颇多蹉跎。这一次游历天下,行至雪国,已是下定了决心,就要确立道途,一举神临的。

    他都做好了准备,要在照师姐神临之日,为其举行盛大的庆典,写下动人的诗篇……然后求亲。

    本来一切都很顺利地推进。

    可恨那冬皇,蛊惑人心。

    照师姐竟然为其所惑,决心要走出一条全新的道途,全不顾之前的诸多选择,非要杂糅百家,自开渊流!

    这倒也罢了。

    说什么“吾道不成,无心私情”?

    所谓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你不先成家,怎么立业?

    可惜他好说歹说,磨破了嘴皮子,照师姐也不为所动。甚至被那冬皇影响,举止变得粗鲁起来,想要动手揍他……

    他许象乾何等样人?

    名门嫡传,天之骄子,才华横溢,号称“神秀才子”是也……焉能受此冷落?

    当然选择等她!

    在这么冷的雪国,偶尔被冷落一下,也是很合理的。

    但话虽如此,细数时间,也难免时有悲怆。

    在这天碑雪岭呆了几许时日,哪天才能够功成离开?

    想他们三人,在道历三九一九年就来了雪国,现在都道历三九二一年了。赶马山双骄里,与与他平分秋色的另一骄,都彼其娘之的封侯了!

    他还在这个破地方明珠蒙尘、宝剑藏锋。

    多么可惜。

    世间无他许象乾,该有多么寂寞?

    又打了个喷嚏。

    许象乾不敢再耽误时间,拎着刚刚捉住的一尾银秋鱼,急匆匆往回赶。

    此鱼灵性天成,宝蕴神藏,食之能助人悟道。但离水即死,处理得若是不及时,肉便不鲜……照师姐该吃得不香了。

    茫茫雪地里,年轻书生的身形,深一脚浅一脚地远了。一根细绳穿过鱼唇,漂亮的银秋鱼,流动着银光。

    早已无神的鱼目,也随着这个书生的跋涉,一晃又一晃。

    ……

    ……

    这双颓然的死鱼眼,掩在乱糟糟的碎发里,再配上唏嘘的胡茬,没有表情的表情……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白玉瑕的梦魔。

    他白玉瑕乃越国白氏子弟,从来骄傲自矜,严于律己。人品道德能力,皆以严求。言行举止,从不允许自己失分。

    当初在观河台上,那么重要的黄河之会正赛名额,轻飘飘地给了他,他都不肯摊手去接,非得要自己浴血多争一场,只求一个堂堂正正。

    他也有骄傲的理由。

    身出名门,天资卓异,自来勤修未辍。三岁学剑,十岁演法,十六岁时,已经称名天骄,远近知闻。放眼全国,在同辈之中,也只是比之革蜚稍有不如。但革蜚比他要年长三岁,这种程度的差距,是可以被时间跨越的。

    当然,在天骄云集的黄河之会结束后,见过了李一、姜望那样的人物,他不敢再言无瑕。

    归来曾与人言,自己是井底之蛙,如今方见天地之大。

    他倒也未失心气。

    自言虽只是白蛙一只,如今既然跳出井来,总该跳得更高一些才是。既然见到了那么璀璨的风景,总该也往更远处走一走才是。

    但是,又要说但是。

    对自我的严格要求,不是什么糟糕的事情。可糟糕的地方在于——自己已经不能够满足自己的严格。

    那是完美主义的噩梦。苛求自己的人,会把自己给逼死。

    诗人写不出理想的诗句,文人作不出符合预期的文章,而后三尺白绫、水中求月者,历史上屡见不鲜。

    于白玉瑕而言,首先最残酷的一件事情在于——

    他与革蜚的差距被拉开了,且被拉得越来越远。

    他曾经那么自信,笃定自己能够超过革蜚。甚至于对时间都有预期,便是在神临境这个层次中。

    但从山海境回来之后,革蜚彷佛脱胎换骨……本就是承继革氏希望的天骄,竟然百尺竿头还能更进一步。

    对于神通道术,都有了更深刻的理解。甚至把握道途,甚至于以恐怖的速度拔高修为,最近都要开始冲击神临。

    他追得很辛苦!

    却逐渐连对方的背影也看不到了。

    革蜚是革氏嫡传,他亦是白氏之后。

    革蜚师承名相高政,他白玉瑕求道暮鼓书院,先生也是真人,虽不如高政,教他却也绰绰有余。

    他差在哪里?

    方方面面都不输,只能是差在他自己!

    列国天骄争辉,他不如人。如今仅在越国一国之内,他也被远远地甩开了。

    人们论及革蜚,再不以他白玉瑕并称。

    他长期处于一种“不愿意接受、却只能让自己习惯”的状态中,而在这个时候,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不修边幅的、死鱼眼的男人,登上门来。

    言曰挑战,要求闭门,说是不欲扬名,只为验证同境极限。

    说是一路西来,未逢一败。

    他亦有心与别处的强者试手,尝试着寻回一些自信——万一只是革蜚突然开窍,而非他白玉瑕太过愚鲁呢?

    然后他就输了。

    惨败。

    已经被时代淘汰的古飞剑之术,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无名之辈。

    干脆利落地击败了他。

    “胜败乃兵家常事。”

    他尝试这么宽慰自己。

    可你白玉瑕又不是兵家。

    很多次想要凝神修炼,却总是想到那一战,那一张唏嘘的脸,那一对无神的眼睛——那么颓废的一个人,是怎么爆发出那么恐怖的杀力的?

    在超凡的世界里,人到底应该坚守什么?坚持什么?是什么让一个人变得强大?

    读过很多书,懂得很多道理,但不知道怎么走下去。

    家族责任,身兼的官职,人脉的维护,应该读的书,应该练的术……如此诸般种种,他索性什么也不管。

    在一个平常的午后,披一件月色窄袖长袍,什么交代也没有,就此离开了家门。

    找了很久,终于又找到了这人——其人试剑天下,一路直行,已经到了梁国境内,甚至于梁都汴城都已是不远。

    “我说,你总跟着我做什么?”死鱼眼问。

    尽管已经表达过很多次,鬓角都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白玉瑕,还是认认真真地说道:“咱们再打一场。”

    “不打行不行?”

    “不行。”

    死鱼眼转身就走,刚才那两个问题,好像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以至于他走路的时候,都恹恹的没精神。

    白玉瑕不是没有试过强行挑起战斗,比如突然刺他一剑。

    但这厮根本不闪不避,总是一副有种你就杀了我的样子,甚至会突然停下来找个地方晒太阳睡午觉。

    他发现自己甚至是被当做卫兵来用,因为这厮睡得实在是太放松。

    复盘先前在越国境内的那一战,有太多不尽人意的地方。因为被革蜚压制出了阴影,精神状态并非巅峰,未能完美发挥自己……

    说是给自己找理由也好,说是无法面对失败也罢,白玉瑕真的很想再打一场。

    但这人怎么都不同意了。

    你挑战我,我应了。我挑战你,你不理?

    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白玉瑕紧跟其后、亦步亦趋:“请接受我的挑战。”

    死鱼眼头都懒得摇,只漫不经心地抬了抬眼,看了一下天色,便转道往林中去了。

    白玉瑕知道,他又要找地方睡觉。

    虽然这时候正是黄昏,夕阳犹有几分余烈,没有几个人会在这时候入睡。但死鱼眼是绝不会辛苦自己多赶一点路的。

    跟了这么些天,白玉瑕对这厮的风格,也算是有些熟悉了。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

    若是给他一块木板,一条河,他能直接漂到汴城去。

    果不其然。

    随意地绕了几绕,死鱼眼就找到了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飞身上去,躺在了横叉上,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别看这厮这般漫不经心,你若真的仔细观察,会发现附近没有哪个树杈比这处更合适、更舒服。

    白玉瑕飞身飘在空中,静静地看着他的睡容。

    未几。

    胡子拉碴的男人,忍不住睁开了死鱼眼:“这位兄台,要不然你也休息一下?”

    白玉瑕执着地道:“你总要告诉我,你为什么不肯跟我打?”

    “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放过我?”

    “怎么说都不行,必须要答应我再打一场。”白玉瑕很严谨:“但是我希望你实话实说。”

    死鱼眼又闭上了死鱼眼。

    白玉瑕也不做别的事情,就双手抱怀,悬立在旁边盯着。

    死鱼眼深吸一口气:“什么爱好啊?你们怎么都喜欢盯着睡觉的人?”

    “我们?”白玉瑕不解。

    死鱼眼很是心累的样子,仍然保持着睡觉的姿态,只恹恹地道:“麻烦。”

    “什么?”白玉瑕更迷惑了。

    死鱼眼道:“你不是问我真正的原因么?原因就是这个。麻烦。”

    “……你去越国挑战我的时候,怎么不嫌麻烦?”白玉瑕有些生气:“而且我没猜错的话,你现在是要去挑战黄肃吧?你怎么不嫌麻烦?”

    死鱼眼有气无力地道:“赢一次就够了……”

    他的声音愈来愈低,直至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却是就这么睡熟了。

    白玉瑕默默地盯了一阵,只好去旁边打坐。实在没想到这厮能这么快就习惯被注视——还真是抵抗不了就享受啊。说起来他还真羡慕这份随遇而躺的本事。

    ……

    “向前。向前?向前!”

    那声音熟悉而又遥远。

    不曾模湖,永远深刻。

    “……又来?”向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醒了过来。

    此时夜色已深。

    明月高悬。

    月光穿过林隙,落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

    真是麻烦的旧梦。他恹恹地想。

    还未从那种怅然的情绪中解脱出来。

    忽而微风轻动。

    那个肤色白得有些耀眼的年轻男子,又悬在了旁边。

    很认真地看过来,不知第几次重复:“请接受我的挑战。”

    这种“奋斗人”,向前见得多了,清楚地知道,赢他一次两次根本没有用。这种人只会不断地找出自己的问题、不断地修正、不断地进步,然后不断地挑战。

    他才不会上当。

    于是又闭上了眼睛。

    “你躺着也是躺着,为什么不起来跟我打一场呢?”白玉瑕很不理解:“我虽然输给了你,但总归也能给你补充一点战斗经验吧?哪怕只是当成你挑战黄肃之前的热身,你也不吃亏,何乐而不为呢?”

    “我躺着也是躺着,那我为什么不躺着呢?”向前反问。

    “这……”白玉瑕一时无言以对。

    向前又叹了一口气,他总是接二连三地叹气。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永远不会被改变,永远不会放弃,永远努力。这种人叫姜望。还有一种人,永远不愿意努力,永远想放弃,随便这个乌烟瘴气的世界怎么改变,这种人叫向前。”

    “你喜欢挑战的话,应该去找前者,他一天揍你八百遍都不带重样的,甚至可以在你身上试验他所有的道术构想,他的创意无穷,热情无尽。你来找我,我只能说,恕不奉陪。咱们只有打一次架的缘分。”

    “你知道一个压根不爱努力的人,被责任或者承诺什么之类的鬼东西逼得要努力,会有多累吗?”

    “练剑已经消耗了我的全部心力,我已经没有精力去应付别的事情了。”

    “包括你的心情。”

    向前最后咕哝了一句,侧了个身,又复睡去了。

第三十六章 寻常事耳

    第三十六章寻常事耳

    白玉瑕当然不会去找姜望。

    拿什么找姜望?

    人家青史第一内府的战绩,还明晃晃地挂在那里。

    现世所有内府境修士,还没谁能越了过去。

    现在都已经冲上神临,以军功封侯,从“年轻天骄”的圈子里跳出去,跟所有年龄段的强者竞争了。

    你一个甚至拿不下“越国年轻一辈最强天骄”名头的白玉瑕,有什么资格登门挑战?

    但向前居然认识姜望,甚至还很熟悉的样子。

    如此一来,同境败给这个人,好像也就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跟姜望混得这么熟,强一点也是很合理的。

    白玉瑕想了想,也找了个树杈,心安理得地躺了下来。

    他还没有意识到,在认识向前之前,他绝对不会有这样的想法,绝不会承认自己“输得合理”。

    但一切就这么潜移默化地发生了。

    “奋斗人”和“躺尸人”同行,好比二虎相争,总有一方会被影响。就不知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但是在这样的时刻,就这样躺着,什么也不想。

    漏夜的星与月,晚风送虫鸣。

    真别说,真挺快乐。

    ……

    ……

    “生何欢,死何悲。忆何多,情何薄。聚散离合,及时行乐~”歌女的声音在婉转。

    琵琶动,古筝起。

    舞女云袖飞扬,窈窕身影映在屏风上。

    宇文铎规规矩矩地坐着,慢慢说道:“武安侯好像没有深化同盟的意思。”

    赫连云云瞧着台上的舞蹈,随口道:“这些事本也用不着他谈,不要做无谓的试探了。好好陪他玩耍便是,这总是你擅长的?”

    宇文铎苦着脸道:“我真没有带汝成曳赅去玩过什么……我从边荒回来也没多久!”

    赫连云云却并不回应,只欣赏着台上歌舞,由衷赞道:“楚女纤柔,楚歌婉转,孤甚爱!”

    宇文铎十分肉痛,但还是道:“殿下既然喜欢,便请进宫去。”

    这一班歌女舞女,乃是他花大价钱从楚地迁来,私心爱极,等闲不会请出来表演。也就是今日云殿下来这“鸣鸾演楼”,他才召出来献个宝。但云殿下说了喜欢,他难道能说“您常来?”

    “孤虽爱之,但靡靡之音,难免消磨壮志……”赫连云云摆摆手:“送给武安侯吧,让他带回齐国。”

    “啊?”宇文铎愕然抬头。

    赫连云云却已经起身离席。

    什么鬼靡靡之音消磨壮志,人家武安侯的壮志就不怕被消磨了?

    宇文铎左听右听,分明只从语音罅隙里听出这样一句——

    “孤亦怜之,况汝成乎?”

    可我宇文铎,又有什么错?

    此时再听这演室里的婉转歌声,哀哀怨怨,幽幽咽咽,只觉得分外合乎心境,叫人感伤。

    “演楼”是牧国各地都有的建筑,长期以来,专用于表演草原传统的“兽面戏”,是牧民忙碌一天后,最爱的消遣。

    一壶马奶酒,一盆羊肉,一场兽面戏,日子赛过神仙。

    对于很多牧民来说,可以不搭屋帐,不筑马栏,不能不建演楼。

    这“兽面戏”是以兽喻人之戏,表演者皆覆兽面,绘以斑斓五彩,讲究的是边舞边唱,歌谣与故事并重。发展到今天,已经有三万多部剧目,从创世神话到儿女情长,剧情丰富多彩。

    草原一统之后,随着牧国贵族眼界的开阔,尤其是年轻人多有列国周游的经历,且相对更好享受,也便引入了许多他国的娱乐方式。

    演楼渐也就不局限于表演兽面戏了。

    如宇文铎这班精擅楚地乐章的歌舞伎,便是其一,甚至是这王庭里数一数二的一班。

    他哪次叫出来表演,台下不是坐得坑满谷满?

    叫多少真血子弟眼馋!

    没想到今日竟是最后一次欣赏……

    “我送送殿下。”宇文铎强忍悲痛,起身恭送云云公主。

    打碎牙齿和血吞,汝成误我!

    一行人走出演室外,却是刚好遇到另一行人——大牧皇子赫连昭图。

    鸣鸾演楼作为雄鹰之城里最富盛名的演楼,从来是达官贵人云集。但像今日皇子皇女都在场的,倒是少见。

    牧国不比别家,没有那么多皇嗣。

    当今女帝,唯有一子一女,子曰“昭图”,女曰“云云”。

    皇储之位悬而未决,却也只会在这两位殿下之间产生。其余宗室子弟,都不存在半点机会。

    像是这一次的神冕布道大祭司继任仪式,便是赫连云云主持大礼。赫连昭图则在早前去了穹庐山,办另一件大事。

    女帝给予他们同样的表现机会,并不偏颇于谁。

    但实事求是地说……这些年来,赫连昭图是占据明显优势的。

    哪怕宇文铎站位已经站得很明确了,也不得不承认,赫连昭图此人,雄姿英发,大气磅礴,有明君之相。

    若是现在就要决出皇储,云殿下胜算不足两成。

    当然,未到最后一刻,一切就都还有变数。

    云殿下有他宇文铎,好比秦帝有王西诩,那是如虎添翼,大业可期。再加一个赵汝成,那是草原姜梦熊,何愁不能后来居上?

    此次神冕布道大祭司继任仪式,就是对云殿下的一次考验。既要保证典礼的顺利、风光,又要看她与各国使节接触的表现,对国际关系的把握……截止到目前,云殿下都做得非常好。

    “云云,怎么走得这样急?”

    兄妹相遇,先开口的是赫连昭图。

    这位皇子长得端正英朗,很见雄阔,自有一种天生的贵气威严,对自家皇妹说话,语气却是极温柔的。

    “歌舞已毕,久留何必?”赫连云云看了看赫连昭图旁边,长得像小老头一样的黄不东,含笑道:“黄先生对兽面戏感兴趣?”

    任谁看黄不东这风烛残年的样子,都很难相信他才刚过三十岁。

    据说前年参加黄河之会的时候,余徙真君还专门验了他的年龄,可见生有一张多么具备欺骗性的脸。

    他说话也是不太有气力的样子,态度倒是并不坏,先行了一礼,才道:“牧国乃天下强国,有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明。黄某持节出使,虽是公事,私心却也对草原风光向往已久,免不得就想多看看。”

    赫连云云先是吩咐左右:“去把我那一班鸳华伶请过来,叫他们用心准备,等会为黄先生表演。”

    侍卫当即应命去了。

    她这才继续对黄不东道:“未解先生心事,倒是云云招待不周了……但有我皇兄作陪,想来也能让先生满意。这鸳华伶戏班,是王庭里最好的戏班,先生想看什么、想听什么,只管随意。惟愿我大牧和睦天下之心,能为贵国知。”

    主持此次大礼的人,是她赫连云云。但黄不东作为秦国使节,却是与赫连昭图一起来看兽面戏。其中意义,耐人寻味。

    但赫连云云这一番话,不见半点介怀,大气体面,颇显王者之风。

    “自然。”黄不东笑道:“黄某既见昭图殿下,皇胃天生,又见云云殿下,大气灵秀。此来草原,诸般顺意,真是如沐春风。”

    赫连昭图并不打扰他们交流,直到此刻才笑道:“那黄先生可要多留几天,草原可不止有春风。”

    “还有春车。”宇文铎冷不丁接话道。

    气氛一时冷了下来。

    这话茬接得尴尬。

    赫连云云瞪了他一眼,转对赫连昭图道:“我最近就在王庭忙这些事,好不容易才抽出时间来消遣。倒是皇兄,怎么这么快就从穹庐山回来了?”

    赫连昭图笑了笑,用赫连云云之前的话回道:“歌舞已毕,久留何必?”

    两拨人又说了几句,便笑吟吟地各自错开。

    出得鸣鸾演楼,赫连云云不轻不重地点了宇文铎一句:“脑子里想不到别的了?”

    宇文铎闷声道:“那老小子话里带刺,不是个好人。”

    黄不东说赫连昭图,是“皇胃天生”,说赫连云云,则是“大气灵秀”。大气灵秀当然是好词,是适合形容大家闺秀的好词,但不适合形容争龙皇嗣。那厮就差说赫连云云应该闭门绣花,闺中待嫁了,宇文铎自是不忿。

    赫连云云却只是澹声道:“人家只是长得老,并不是真的老……回吧。”

    就此钻进了轿子里。

    她当然知道黄不东何以会有如此倾向明显的态度。

    但是她并不在乎。

    便像她那位伟大的母亲,给她取名时所说的那样,“天下间,诸如此类云云……由他去说。”

    谁的评价能给她赫连云云定性?

    ……

    目送云殿下的轿子离开,宇文铎眉眼一齐垂了下来。

    已经在发愁怎么把那一班歌女送出去,怎么才能让姜望接受。尽管肉痛,他也断没有引导姜望拒绝的意思。云殿下既然开口要他送人,那他就一定要送出去才行。

    但姜望那家伙是个修行狂,比起汝成曳赅都有过之而无不及。来草原这么些天,就刚来的那天,被他带着去了一趟天之镜,然后就一直在敏合庙里闭门修行。

    一个外交使臣,出得国境,来到异国他乡,竟然不搞外交。

    与此相比,谢绝宴饮、拒绝进神恩庙的机会,也都不怎么让人惊讶了。

    这样一个一心向道的人,如何才会同意接收一班歌女呢?一人搭一套秘术?

    宇文铎忧心忡忡地回了鸣鸾演楼,正要去找自己的那班歌舞伎。忽见得其中一间奢华演室外,赫连昭图正跟属下吩咐着什么,守在门口的,是几个下了马的王帐骑兵。黄不东倒是不在,想来已是进了演室。

    想到鸳华伶等会还要给那个老小子表演,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要不是打不过……

    赫连昭图也看到了他,还对他笑着点了点头,才转身走进演室里。

    宇文铎保持了礼节,目送皇子殿下离开。但看着赫连昭图的背影,忽然就想起一段描述来——

    “那人长相很大气,眉眼分明,端正英朗。与你一般高大,比你瘦一些。”

    ……

    ……

    “姜兄!姜兄!”

    宇文铎兴冲冲地跑进敏合庙,满头辫发上下飞舞。

    齐国使节所居的院落里,两百名天覆军士正在练刀——说起来这种出使的事情,一般到了地方之后,除了必要的防卫人员,其余人等都是会轮换着去散心,见识异国风情的。

    这也都是惯例了。

    姜望倒也并不管束他们,由得他们自由活动。

    只是堂堂武安侯都苦修不辍,他们这些随行出使的,也实在不好意思惫赖。总之是在乔林的带领下,将天覆军习惯的每日一练,改成每日三练……

    他们愿意努力,姜望也不吝惜指点,常常看着看着,就上来教个几招。

    在别人的地盘上打打杀杀,终归是不太好,所以他们练的是无声刀——不但自己不发出声音,也控制着刀劲,使战刀破空时,不会有锐响。

    此种刀术,杀人最凶。

    “怎么了,宇文兄如此急切?”姜望的房门适时推开。

    宇文铎将观察的视线收拢,看向姜望,语气欢欣:“我知道你早前来王庭时,那个盘问你身份的人是谁了!”

    姜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将他引进屋子里,然后才道:“是你哪位亲戚?”

    “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我才能告诉你。”宇文铎神神秘秘地道。

    姜望瞥了他一眼:“看你这么神秘,那个人肯定不是宇文家的人。”

    “哈哈哈,你就别猜了!”宇文铎道:“你赶紧先答应我,保证不是让你吃亏的事情。”

    “那个人的身份不一般,不然你没有必要这么激动。

    那人对你、对汝成,对我都有了解,说明掌握了很厉害的情报力量。

    那人应该不是真的王帐骑兵,不然你不会这么有自信,因为真在王帐骑兵里找人,肯定找不到。

    他随口拿你当挡箭牌,你还不生气,说明他的地位比你只高不低。”

    姜侯爷慢条斯理地分析道:“那么问题来了,你宇文铎已经是宇文氏真血子弟,整个牧国的年轻人,地位与你差不多的,能有几个?比你只高不低的呢?这个人还要在王帐骑兵里有关系,还刚好在离原城战争期间,守在至高王庭……”

    他笑了笑:“我那天遇到的,不会是牧国的皇子殿下吧?”

    宇文铎惊呆了。

    仅从他一个神秘的语气,就能推断出这么多?

    这与他对大齐武安侯的认知严重不符!

    说好的大家一起做莽夫,怎么你偷偷的变聪明了?

    面对宇文铎的沉默。

    姜望只是端起一碗酥茶,云澹风轻地道:“看来我猜对了。”

    此寻常事耳,足下勿惊。

    智者风范尽显。

    “侯爷!”乔林这个时候刚好走到门口,大声表功:“牧国皇子送的马,属下已经亲手刷干净了!您现在要出去熘一圈吗?”

第三十七章 不知郎心

    姜望瞪了极不懂事的乔林一眼,挥了挥手,示意他快滚。

    积极做事却没得到褒奖的乔将军,很是委屈地离开了。这伴侯如伴猴啊,喜怒也太无常了。

    “哈!”房间里,姜望有些尴尬地看着宇文铎:“巧了不是?”

    宇文铎皮笑肉不笑:“是挺巧的……昭图殿下什么时候来的?”

    “就在今天上午,同我说了一阵话,还送了我一匹马。”姜望干笑道:“我这才知道,上回是他在跟我开玩笑呢。”

    宇文铎一脸受伤的表情:“你怎么这样啊?”

    “怎样?”

    “你当面跟我称兄道弟,私下里却,私下里……”

    “哎等等,不要说得好像我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姜望拦道:“我作为一个使节,与贵国皇子有所交流,也是很合理的事情吧?”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

    “……我以为以宇文兄的情报能力,必不用多言。”

    “这不是能力不能力的问题,这是态度问题,是亲疏远近的问题,是你愿不愿意对我坦诚的问题!”

    “这话我就听不懂了。你和昭图皇子有矛盾?”

    宇文铎幽幽地道:“侯爷,你来草原时,是我亲自去迎接的你。”

    姜望道:“下次你来齐国,我也迎你。”

    宇文铎道:“我还带你去了天之镜。”

    姜望道:“感谢你。”

    宇文铎道:“我还帮你弄到了去神恩庙的机会。”

    姜望道:“我没去。”

    “我跟汝成是曳赅!”宇文铎咬牙道。

    “咳。”姜望把茶碗放下:“你之前说,希望我答应你什么事?”

    宇文铎闷了一会,道:“我要送礼给你。”

    “什么礼要这般波折?”

    “人。”

    姜望打量了他一阵:“我的封地很小,恐怕没有宇文兄发挥的空间……”

    宇文铎也懒得说其它的了,索性喊了一声:“带进来!”

    一会儿工夫,一群衣着华丽的莺莺燕燕,就走进院子里来。

    正在练刀的天覆军将士们,都看得呆了。

    计有九人,个个貌美如花,身姿婀娜。她们摇曳着身姿,一个接一个地走进房间里,霎时间满室浮香。

    一齐站在姜望身前,齐刷刷地行礼,远近山峦起伏,莺声啼作一片:“见过侯爷!”

    姜望看向宇文铎:“这是?”

    宇文铎十分不舍地道:“这些可是我废了很大心血,从楚地迁来的宝贝,个个能歌善舞,极显楚地风情。听说侯爷尚无家卷,为免府中冷清,故以此些美人相赠,还望侯爷善待啊。”

    人情往来有时候不可避免,姜侯爷如今俸禄高,府里养几个人倒也养得起。

    只是,从神恩庙到歌舞伎,这个宇文铎一套一套的,怎么感觉汝成留在牧国迟早要变坏呢?

    他有些头疼:“我是说……为什么突然送这样的礼物?”

    宇文铎本来想了许多说辞,但想了想,最后只是道:“其实呢,是云殿下关心侯爷的起居,才让我送人过来。”

    姜望只听到“云殿下”三个字,就已经释怀。

    云云那么好的女子,能有什么坏心思?

    “哦,这样。”他灿烂一笑:“那我却之不恭了。”

    又对面前这排女子道:“希望在齐国你们能住得习惯。”

    九位美人当然个个积极表态,或娇或嗔,或笑或媚,直瞧得宇文铎越发心酸。

    姜望摆摆手,让卫兵把这些美人带下去安置,敏合庙里分配的地方够大,两百人的天覆军士都能装得下,多个九位美人,自也是不成问题。

    “云殿下对侯爷可是非常重视。”这些歌舞伎一走,宇文铎就巴巴地上眼药:“相较之下,昭图殿下待侯爷可没那么诚,他上午送你马,下午就跟黄不东看戏去了!”

    “哦?”姜望果然来了兴趣:“秦国的黄不东也已经到了?”

    宇文铎错了错牙花子。

    重点是黄不东吗?

    忍不住问道:“姜兄对此人感兴趣?”

    姜望诚实地道:“大齐计昭南、牧国苍瞑、秦国黄不东、楚国夜阑儿,荆国慕容龙且,在道历三九一九年,他们是年轻一辈的最强天骄。彼时最让我觉得遗憾的事情,就是在黄河之会上,未能见得他们出手,使我不知高处风景。只有计昭南试了一场,也颇似蜻蜓点水,未能让人尽兴。”

    宇文铎肃然起敬。武安侯这是有战意啊!

    而真正可怕的是……他竟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仔细想想,如今才过去几年?

    昔时内府场的魁首,竟然已经拥有与彼时那些神临境天骄同台较技的资格。

    可以不分内府,不分外楼,不看年龄,不加任何前置、全方位地放在一起比较!

    他向来知道他与绝顶天骄之间的距离,在他眼中如神子般完美的汝成曳赅,就一再的提醒着他。

    但唯有真正这样坐下来审视,才惊觉自己好像与这些人压根不在一个世界里。

    自己不过就是去神恩庙奉神奉得多了一些,平时也没有少修炼,怎么差距就被拉得这样大了呢?

    “侯爷方才特意说了年份,那么……”宇文铎道:“在道历三九二一年的今天,谁才是年轻一辈的最强天骄呢?”

    姜望敛容道:“李一一出,群星失色。”

    “除此之外呢?”宇文铎又问。

    姜望这一次并未回答,只是道:“今日宇文兄来得正好,烦请带路,带我去一个地方!”

    ……

    ……

    作为至高王庭里首屈一指的戏班,鸳华伶的表演自然是精彩绝伦。

    鸣鸾演楼中,秦国使节方只是作为随从的几名护卫,都看得津津有味。

    坐在贵宾席上,黄不东那一张有气无力的老头脸,在光影下明暗不定。

    大秦皇室秦怀帝的后人嬴子玉,如今正在牧国,且正是在大牧皇女赫连云云的庇护下,混迹牧国官场。在景牧之战里表现亮眼,屡建功勋,战争结束后更是持女帝特旨,直接进入厄耳德弥修行,至今还未出来。

    牧国之厄耳德弥,是类比于齐之稷下学宫、秦之阿房宫的伟大存在。

    嬴子玉被获准在其间修行那么久,有很强烈的政治意义,令秦国人相当不满。

    今日之秦天子,赢得了河谷之战,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当然权位稳固,天下归心,军政在握,无人可以动摇。几位皇子皇女也都极其优秀,称得上后继有人。

    一个怀帝后人,自是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但是当这位秦国正统帝裔,落在其他霸主国手里,秦国就不得不面对最糟糕的可能。

    当年齐武帝是怎么复国的?在谁的支持下赢得了时间?

    历史上此等事还少了吗?

    观河台上嬴子玉一战成名,拔天子剑震惊天下。其人既是代表牧国争旗,正式加入牧国体制。那么镇狱司对其人的暗中追缉,已不能够再奏效。

    镇狱司十大司狱长,说起来威名赫赫,真填进草原,连个浪花都翻不起来。

    同样是当世霸国,牧国连景国都敢硬顶,甚至于主动开战,又岂会在意秦国的国书?

    黄河之会结束后,秦国私底下与牧国是有过几次接触的。

    但无一例外,牧国方面坚决不肯用嬴子玉做交易,一点谈的意思都没有。其中起到关键作用的,便是这位赫连云云殿下。

    黄不东本不愿操心这些。

    出使这种事,最是麻烦,一言一行,都被瞩目,打个哈欠都他娘的害怕有损国体,要被御史弹劾……齐国使臣既然是姜望,派秦至臻来岂不是正好?秦至臻不方便,派甘长安也行啊。

    “八岁能长安”,是何等样天才。放到国外展览,多有面子。

    结果那些老家伙,非说什么秦至臻输给了姜望、甘长安输给了重玄遵,见面低一头,最后点卯点到他头上——

    你派个大一轮的人去跟人家同台,就不低一头了?

    他不理解。

    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出发。

    于秦国而言,嬴子玉是肉里的一根刺,现在并无大碍,或许也不怎么疼,甚至不能称之为“威胁”。但若是一直置之不理,也有机会造成大面积的溃烂。夫天下大国,万里长堤,自要防患于未然。

    于赫连昭图而言,嬴子玉的天资,在观河台上就已显现,在景牧大战中,更是出彩。现今无疑是赫连云云一方最具锋芒的年轻人,说是手中快刀也并不为过。

    在黄不东看来,双方是存在合作基础的。

    所以他当然是要旗帜鲜明地支持赫连昭图。

    甚至于他支持赫连昭图这件事,也可以用作筹码,试探赫连云云的态度——当然,这位大牧皇女的态度已经很明显,是一点余地都没有留。

    此来草原,既要对草原局势有一个清晰的认知,尽可能挖掘情报。还要与各国使节周旋,体现秦国意志的同时,把握别国态度。一言一行,都不能失了秦国威严,更要想办法将嬴子玉带回咸阳……

    操心太多事情,会让人老得很快。

    未成神临之前的黄不东,对此有深刻体会。

    想到这些,他更忧愁了。

    台上演着赤煞虎别白玫狐的戏,歌谣声苍凉又浪漫,很容易就能将人带入情境中。据说这出戏改编自牧桓帝故事,戏说颇多,但塑造的形象很让人喜爱。

    赫连昭图看着戏台,嘴里轻声道:“黄先生何以愁眉不展?可是这出戏不合心意?”

    黄不东道:“戏自是极好的,只是令我忧愁的事情有很多。比如我明明风华正茂,但谁见了我都称‘先生’。”

    赫连昭图笑了:“黄先生很风趣。”

    黄不东叹了一口气:“但我个人的忧愁不算什么,我是为秦牧两国的友谊忧心啊,两国邦交多年,虽远亦亲,一朝生隙,愁起难舒。奈何?”

    “这话怎么讲?”赫连昭图问。

    “敢问殿下。”黄不东道:“云云公主若是旅居咸阳,常年不归,殿下可会思念?”

    “这个玩笑可不怎么好笑。”赫连昭图道。

    黄不东道:“只是随口打个比方,有失礼之处,还请殿下海涵……但此情同悯,帝裔流落在外,如何不叫国人忧心,让宗老挂怀?吾皇有时想起,亦不免念之叹之。我心难舒,是臣为君忧!”

    赫连昭图不动声色:“原来怀帝之后,也还算是帝裔么?”

    黄不东慨然道:“我国天子在观河台上亲口承认,如何算不得?嬴子玉若是回国,皇储亦也做得。昔年怀帝无德,乃失其鼎。然孩童无辜,何殃后人?我大秦天子履极**,着眼万年社稷,自容得怀帝血脉者王。”

    赫连昭图只是微笑:“咸阳有这般好,听起来这个人是应该回去。”

    在黄不东看来。

    牧国输掉了牧景大战,正需要强有力的支持。再提嬴子玉之事,应是水到渠成。无非你推我让,拉扯几个回合,谈一个合适的价钱。

    顿了顿,他又道:“这次出使,在霸桥有一位老人家拦住了车驾,很严肃地问我——‘牧国何耶?以吾大秦为寇仇耶?何故强拘帝裔,竟教游子不还乡?’不瞒殿下,我是不知如何作答啊。”

    “这个‘拘’字,孤真是不知何解。”赫连昭图皱眉道:“一无禁制二无枷锁,来去自由,一任自愿,何以言‘拘’?”

    黄不东道:“殿下有望大位,驭民之术自是精深,当知民心甚愚,惑不自知。需导之,治之,乃成活水,方有浩浩汤汤!嬴子玉还很年轻,很多事情他不懂,他的自由之意志,未必自由。因为他对这个世界,还没有足够的认知。他还不懂得,什么是正确。需要名师指点,长者教导。”

    赫连昭图道:“看来贵国很有信心,替这个人建立正确认知。”

    “正确的认知里,一定包括与牧国友睦。”黄不东转过头来,看着赫连昭图:“若叫游子归家,使帝血入咸阳。秦与牧乃修永好,岂非乐事?”

    赫连昭图笑道:“孤以为秦牧之间的情谊,并不会被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影响……好了,今日请黄先生来,是为看戏,任他山风明月,不要影响先生看戏的心情。”

    黄不东指着戏台道:“戏里的狐狸,也在盼归人呢。”

    见其人如此执着,赫连昭图笑了笑,语气认真了些:“天下入牧者,皆可为牧人。无论他原先是乞丐,平民,公侯,甚或王孙。黄先生说得复杂,但你的问题,在孤这里,只有一个问题——牧国会不会将为国奋勇的人交出去?”

    黄不东沉默了半晌,转回头去,也只道:“戏很好。”

    但听得戏台上那歌声唱,歌声在唱——

    “郎呀郎呀你可知,是什么作成了妾的诗?不知郎心归不归,屋帐敲雨以为迟……”

第三十八章 今时人,古时路

    叮铃铃铃,叮铃铃铃~

    驼铃声给灰蒙蒙的天空带来了一点“生”的涟漪,但很快就湮灭在无止境的霾里。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改变确然已发生。

    你有没有见过边荒的骆驼?

    或者说……

    乌笃那?

    草原语里,代表“坚韧”的意思。当然,在糅合了神语和各原始部族语言的草原语系中,它只有附在一个确定的名词之前,才表示“坚韧”。

    当它单独拿出来表达,就是一个专有的名次,单指这样一种骆驼——

    它们是沉默的,有着坚忍的褐色眼眸。

    没有毛。

    外皮是黑色的、皱巴巴的,一点也不舒展,像是那种鞣制过的皮革。常在边荒巡逻的战士,会直接在它身上磨刀。

    它高耸的驼峰里,贮存着大量的食物和水分——有时候也会被走投无路的战士剖开取食。食物和水倒是次要,最重要的是其间蕴含的生魂力。

    人类修士以生魂石对抗荒漠中无处不在的抗拒与侵蚀,乌笃那不需要,乌笃那自己能够产生对抗荒漠的生魂力,这亦是乌笃那归属于人族而非魔族的证明。

    属于魔族的生命,是不畏惧那种“干涸”的,他们本就是“干涸”的一部分。所有魔物的生命活动,同环境一起,形成了“干涸”。

    等闲战马根本没有踏过生死线、进入边荒的资格。而强大的妖马踏进这里,也需要生魂石的力量对抗环境。

    “乌笃那”是这里最常规的驮兽。

    千万年来,它们负载人族,一次次向边荒深处进军。既是战车,又是食物,既是盔甲,又是战友。

    比老黄牛还老黄牛。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没人舍得对乌笃那下刀。

    剖开驼峰,对很多战士来说,都意味着最后的决死时刻。草原上把这个行为称之为“弋彻”,描述的是用刀剖开驼峰的行为,但表意是“自戕”。且是偏荣耀的,不荣誉的自杀不能用“弋彻”来表达。

    姜望来到边荒的这一天,据说是刚下过一场雨,空气中有一种铁锈的味道。姜望很怀疑这里的雨,下的是刀子。

    宇文铎告诉他说,“差不多。”

    姜望又问,这里的雨到底是什么样子。

    宇文铎只说,等下雨的那天,就知道了。

    此后姜望一直在等雨。

    数十头乌笃那结成的队伍,带着近千名牧国战士,从灰蒙蒙的霾里走出来。那蜿蜒着的长龙,是一条隐约的线,在历史里蔓延。

    边荒是姜望一直想来的地方,不仅仅是因为,这里是赵汝成曾经搏命的地方。

    包括边荒,包括虞渊,包括陨仙林,包括万妖之门……所有人族对抗危险的地方,他都想要去看一看,去经历,去感受。

    超凡的力量,超凡的勇气,超凡的责任。

    这是他内心深处,对于修行者的朴素认知。

    所以是为什么,他对于普通人,一直比对修士宽容。不仅仅是因为修士具备更大的破坏性,更是因为,“怀其力者担其责”。

    而这个认知,最早是由左光烈建立。

    边荒这个地方,是人族与魔族的最前线,赵汝成在这里厮杀过,左光烈也在这里厮杀过。

    荆牧两国陈重兵于生死线,在漫长的岁月里,一次又一次地向魔潮发起冲锋。

    在这片土地上,有多少英雄儿女,多少豪杰史诗,多少康慨悲歌。

    既然来了草原,怎能不来边荒?

    不要忘记历史,不要不看未来。

    此时此刻,姜望站在生死线的这一头,恰恰看到这样一队“猎魔者”的归来。

    一边是青草如海,一边是灰沙漫天。

    生与死,热烈与枯寂,在天地之间,分开了一条如此清晰的线。

    这种感受是如此苍凉,而在苍凉的尽处,又生出一缕古老的炙热来。

    这条生死线,就是人族为此方天地划下来的分野。是一代一代的人族勇士,用铁血与钢刀,在这个残酷世界划下的刻痕。

    生死线这里,是永不止歇的厮杀,永不干涸的鲜血。

    生死线之后,是无尽的沃土,计以亿兆的人族。

    而生死线前方呢?

    那无数勇者埋骨的地方,那无尽流沙的深处,连接万界荒墓的通道,在哪里?是什么模样?

    姜望按剑以立,乾阳赤童也看不到尽头。

    宇文铎与归来的猎魔者大声地聊着收获,姜望保持着合适的距离,安静地听着,以侧身的姿态表示尊敬。

    荆牧两国对于荒漠深处的进击,从未停止过。一方面需要杀死大量阴魔,囤积生魂石,为以后对抗魔潮储备战争资源。另一方面,这种不间断地猎魔行动,也能够有效削减魔潮的强度。

    然而魔可不是什么能够任意宰杀的猪狗,猎魔者往往要付出比魔更多的代价。

    草原上有一个很有名的问题——

    生死线这一头为什么绿草如茵?

    而答桉每个人都知道。

    因为有太多人为之抛洒热血。

    哪怕是在神权极盛的年代,这也是无垠草原上,不曾被神光覆盖的问题。

    “真的不用我跟进去吗?”与猎魔队伍交流过附近区域的情报后,宇文铎回来问道。

    姜望只是微笑。

    “好吧。”宇文铎耸耸肩膀:“我是累赘。”

    “快别这么说自己。”姜望安慰道:“你只是有一点弱。”

    宇文铎:?

    姜望眺望灰霾,好像看到了模湖的灰秃鹫的影子,嘴里随意地道:“不要把气氛搞得这么深沉,那么多人都可以进边荒,我又有什么问题?”

    宇文铎道:“猎魔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独行尤其如此……我知道说这些没有用,但还是得说一下。免得汝成曳赅出关后,找我的麻烦。”

    姜望扭头看着他,笑道:“我是不是还应该写一封免责书给你,表示我进边荒完全是自愿,与你没有半点干系,且你已经尽力劝阻?”

    宇文铎拿出纸笔来:“那是再好不过。”

    姜望真个就给他写了一封免责书,言称自愿深入边荒,与任何人无关。

    并不全是玩笑。

    他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有这样一封免责书,便不会影响齐牧之间的关系。

    而能够写下这样一封免责书,便足以说明,他此行不是突然的头脑发热,而是的确对边荒的危险有清醒认知。

    宇文铎说道:“其实你不用来,没有人会苛责你。本来你持节出使,责任也不在此处。我知道你在海外有很大的声名,在迷界已经杀过不少海族。”

    “就当我也是在修行。”姜望只道。

    宇文铎想了想,又说道:“生死线这里的军队自有防务,不能轻易调动。但是我会守在这里,协调一支预备军过来。如果有什么意外发生,记得往回逃,我会第一时间支援你。”

    “那就多谢了。”

    “你还需要什么帮助吗?云殿下给了我很大的权限。”

    “给我一张舆图,给我一袋生魂石,给我一头黑骆驼。”姜望只道:“在继任仪式开始之前,我会回来。”

    相较于“乌笃那”,姜望更习惯叫它黑骆驼。

    毕竟草原语对他这等西境出身、东域常驻的人来说,表意不够直接。

    在生死线上,宇文铎送别了姜望。

    看着一人一骆驼,愈行愈远,慢慢地消失在灰霾里,就像是一抹人间的亮色,被晦暗所吞噬——一如驻守生死线的那段时间里,他每次送别赵汝成。

    他以为大齐武安侯会说一些诸如人族大义之类的话,他也很愿意相信那些,至少在姜望这样的人嘴里说出来,不会那么虚假。

    但姜望什么也没有说,只称此为“修行”。

    宇文铎反而觉得,修行是更有意义的事情。杀贼也好,报国也好,拱卫人族也好,都不是嘴上嚷嚷就可以实现的。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动辄天下苍生,动不动叫别人反思的人……自己真的为这个世界做过什么吗?

    脚踏实地的往前走,拥有了足够的力量,自然就有实现理想的资格。

    他也要努力修行了。

    再也不去神恩庙了。

    宇文铎又想了想,更改了一下决心——

    至少五天内不去。

    至于五天后?

    五天后肯定就回王庭了,到时候再说吧!

    ……

    ……

    叮铃铃铃,叮铃铃铃~

    姜望骑在驼背上,晃悠悠地向荒漠深处进发。

    一人一剑一驼,青衫远行,倒也颇有几分潇洒——如果不是面前一个劲飞沙走石的话。

    离开生死线未远的时候,尚不觉得。行至此时,那种被整片天地抗拒、排斥的感觉,就已经非常明显。

    现世是人族之现世,这早已是母庸置疑的事实。但是在这里,好像并不那么准确。

    说边荒即是魔域,也未尝不可。

    或者说,它是万界荒墓侵袭现世的一部分?

    关于这方面的知识,姜望还有些欠缺。毕竟已经涉及世界根本,此前他根本没资格接触。

    现在他可以感受到,有一种无法实质捕捉的“干涸”的力量,在不断地侵蚀着他的肉身与神魂。

    哪怕已经金躯玉髓,哪怕神魂之力已经凝练为灵识,仍然会为这种“干涸”所动摇。

    好在都被身上携带的生魂石化解了。

    姜望认为,这存在一种规则层面的交换,不过对目前的他来说,洞察规则什么的,还很有一些距离,因而瞧不真切。

    生魂石的数量是足够的,为了不错过观礼,他只打算在荒漠呆五天,而宇文铎给他准备了足够消耗一个月的量。

    缓行在沙地上的乌笃那,倒是不见什么压力,自由自在。

    在漫长的岁月里,它早已进化出适应这片土地的躯体和魂魄。

    其实世上所有的生命,都有它顽强的部分。

    纤柔的小草,能够在石缝中生长。如这弥漫死气的荒漠里,也有藏在地底的沙蝎——它莽撞地钻了出来,想要袭击乌笃那,被姜望弹指灭杀。

    念及这些,姜望不由得想到——若是没有生魂石,没有超凡修士,仅仅是普通人生活在这里,在大批量的死亡之后,会不会最后也自然地产生某种进化?

    就像水族到了沧海,也逐渐发生了改变。现在的海族,已经完全地变成了另一个种族。

    当然,没人敢做这样的试验。

    冬冬,冬冬。

    一个下踩粗壮牛蹄,上半身贴着一对干瘦鸡爪,顶着虚幻的人类男子头颅,腹部鼓囊囊的怪物,从远处疾奔而来。

    牛蹄踩在沙地上,竟似踩着一种激昂的鼓点。

    嘴里发出刺耳的怪叫,被风沙扯得断断续续。

    姜望默默地注视着。

    他所骑乘的乌笃那,也很平静,仍在缓步前行。宇文铎自军中调出来的这头黑骆驼,属于是见过世面的。

    眼前的这怪物,姜望并不陌生,早在清江水底,他就已经见过。

    阴魔根本没有固定的形体,有千万种怪模样。他见到了完全一样的两个,倒也算是一种缘分。

    只是彼时他看到这怪物,还生出了一种本能的畏惧。如今再见,本能生出的情绪却只剩厌弃。

    无关于勇气,这就是生命本质的跃升。

    或者说……在神临之前,人族的生命本质,弱于魔?

    这种判断,这种知见,叫姜望生出迷惑。

    当然并不会影响他的战斗。

    阴魔的身躯是真实可触的,头颅却虚幻不定。

    这头颅有时候是人类模样,有时候是兽类模样,千奇百怪,无所不有。

    此时像是饿了许多天,疯狂地往这边跑来,踏得沙尘飞扬。

    及至近前,骤然僵住。

    它痛苦地嘶叫,但根本发不出声音。

    而后从牛蹄开始,一点一点地燃起火焰。火焰蔓延的速度并不快,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也逐渐蔓延了整个躯体。用一种迟缓的过程,终于将它焚净。

    啪!

    只剩一个皱巴巴的人形头颅,落在沙地上。

    火焰又是一卷,这颗头颅也不见了。

    之所以动用三昧真火,而不是别的手段,自然是为了补充知见。猎魔是一件长期的事情,要想杀得快,杀得好,首先要了解“魔”。它的构成,它的生命形态,它的每一部分躯体……

    姜望静默地感受着火焰,不发一言。

    休!

    一个头顶鹿角的阴魔,倏忽从地底钻出来,探爪切向黑骆驼的蹄子——

    啪嗒。

    一对爪子都被切掉。

    继而整个身躯支离破碎,留下一颗鹿角兽颅。

    剑光骤现骤敛。

    姜望随手一招,将这颗阴魔头颅拿到面前,细看了一阵,然后扔进挂在黑骆驼身侧的布袋里。

    随着足迹的深入,阴魔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一开始单独侵袭,后来三五结队,再后来十余只,几十只……最多的一次,足有快两百只阴魔一起围杀过来。

    在荒漠的环境里,人族修士的感知被压制得很厉害,姜望亦是陷进了包围圈中,才发现自己的处境。

    当然,数百只蚂蚁,还是围不死人类的。

    姜望或剑法,或道术,或神通,不停地尝试——失手毁掉了不少,但布袋里的阴魔头颅还是越来越多。

    他对“魔”的了解,也越来越多。

    了解得越多,生出越多迷惑。

    而无论他深入到哪里,怎么猎杀,都不会有阴魔的惨叫声传开。他亦尝试在边荒的特殊规则下,把控声音的力量。

    战斗从不停歇,修行无时无刻。

    黑骆驼继续慢悠悠地前行,蹄印踏出一条长线。

    今时人,古时路。

    去年风沙,来年风沙。

    人非故人,人亦如故。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条路线上,只有叮铃铃,叮铃铃~

    其声悠扬,并不寂寞。

    因为在那风沙尽处,有无数……跨越时空的应和。

第三十九章 边荒故事

    人魔之争持续万古,生死线是漫长岁月的缩影。

    荆牧两国抗魔千年,早已经建立起了一套行之有效的猎魔体系,单人、小队、大军,各有不同战法。针对魔的法器、药物、阵纹、兵阵,也是五花八门。牧国的兽面戏里,有不少冒险故事,就是以猎魔者为主角。

    那些零零碎碎的猎魔器具,姜望全不凭借,只独剑而行。

    宇文铎准备的舆图,信息非常完备,哪里阴魔较多,哪里可以作为安全的栖息点……自生死线北去千里,大体上标注清晰。千里之后,魔物汹涌,根本没有什么固定的势力范围,魔族自己也搞不清楚。

    姜望也不照章循图,只描着一条直线,自走自路,顾自往前。

    五天的猎魔之旅,他给自己留出半天的回返时间,剩下的四天半,他想试试,靠他自己,能够深入荒漠多远。

    众所周知,边荒每深入千里,危险程度就要成倍上升。在三千里之后,更是百里一个坎,荆牧两国视这个距离为“生命禁区”,原则上不建议任何人独身深入。

    多年以来,边荒猎魔,两国军队也大多数是在三千里之内扫荡。

    由是如此,当年中山燕文以演兵屠魔甲深入边荒八千里,斩过境真魔而归,故才名动天下。

    他创造的,是有史可考的当世真人独身深入边荒的最远距离记录,此为英雄史诗。

    进入无垠荒漠的第三天,姜望仍未等到这里的雨。

    却等到了阴魔最大规模的一次围剿。

    他一路前行,一路斩杀,但阴魔越聚越多,或浮于高空,或游于地底,鱼鳍牛角,鸟身恶面……

    真有恶鬼浊世之相。

    黑骆驼第一次停下了脚步,因为已经无路可走。

    边荒最大的危险,已经不止一次地向外来者宣告恐怖。

    在感知、灵觉被极限压制的无垠荒漠,被魔物包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所以说为什么边荒并不建议强者独行,而更多是组成分工明确的猎魔小队,侦查的、设置陷阱的、主攻的、主防的……要一应俱全,方敢深入。

    甚至动辄开动大军巡行,撒开斥候,以探马奏报。在这片地域里,人族的情报获知只能依靠原始的手段。

    独行客在这里险之又险。

    但也正因为如此,很多强者视此为挑战。一代又一代的强者,一次次刷新着独行边荒的记录。创造记录的那个人,独享荣耀之名。

    不知不觉就又一次被包了饺子,姜望倒也不太意外。一边掐动道决,一边目巡各处。

    边荒铁律之一,“阴魔上千,必有将魔现。”

    阴魔只有本能,而将魔拥有简单的灵智,对于阴魔有绝对的统治力,可以指挥阴魔作战。

    当然因为智慧并不完整,这种“指挥”,大概也就局限在“一起上”,和“一起散”的层面。

    将魔的实力起伏非常大,最弱的不会比阴魔强多少,最强的甚至可以匹敌神临修士。

    在魔的阶层里,阴魔之上为将魔,将魔再往上,便是真魔,非当世真人不可敌。

    真魔之上,则是天魔。天魔出世,唯衍道真君能制之。

    这里涌现的阴魔,只是粗略一扫,已绝对不止三千之数。反过来说,藏身其间的将魔,实力也必然不可小觑。

    灰蒙蒙的天空,涌现了一片浓云。

    当然不是边荒的雨,而是姜望的术。

    风起云涌中,掀起了道术的狂澜!

    亢金龙,角木蛟,箕水豹,尾火虎,氐土貉,房日兔,心月狐!

    道术拟成的七宿之灵,活灵活现,威严自生。一瞬间在此方天地铺开,照见神辉宝光。在这个晦暗的世界里浓墨重彩。于最外围结成一个圆环,反过来围住了这数千魔物!

    此七宿者,是金木水火土日月。

    姜望只将五指一握!

    那锋芒耀眼的金龙、生机强大的木蛟,驭水之豹,驾火之虎,掀起地动的土貉,高悬之日兔,照心之月狐……一瞬间携强光交织,掀起元气乱流。

    强光呈金青黑红黄五色,像一团巨大的光云炸开,将灰蒙蒙的天空都洞穿了。

    五行倒转,日月移位。

    苍龙七变,七宿绝杀!

    这样一门齐国术院最新研发出来的超品道术,几乎已经达到了超品黄阶道术所能达到的极限,在边荒第一次展现完全之威!

    强光殆尽、元气归流后,只剩下密密麻麻、一地的阴魔头颅!

    黑骆驼挪了挪蹄子,避开一颗骨碌碌滚过来的魔颅。

    天地之间,陷入一种短暂的寂然,只有风吹着沙。

    骨碌碌。

    一堆魔颅被撞开了,一个将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与其它阴魔区别并不大的怪异躯体外,逐渐显现了魔气凝结的黑色甲胃——

    而后被点燃了。

    在熊熊的烈焰中,它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的被焚烧着。

    而在数十丈之外的沙地里,勐然钻出一个熊身犬首的高大将魔,四足踏地,慌不择路地往远处奔逃!

    它显然要比一般的将魔更聪明,至少逃跑还知道先在沙地里匍匐一阵、拉开距离。

    但这种聪明也很有限。

    姜望只是一抬手,虚空之中就钻出来一条漆黑锁链,缠住了它的熊腰。

    早已经不能够匹配当前战斗层次的囚身锁链,一头捆着将魔,一头握在姜望手中,靴子轻轻一磕,黑骆驼便晃动着驼铃往前跑。

    姜望动用囚身锁链,一方面是为了试验法家秘术对将魔的效果,补充更多知见,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让这个傻大个带路,往魔物更密集的地方而去。

    一地的魔颅被收进了储物匣。

    此处,距离那条生死线,才一千八百里。

    彭彭彭彭彭!

    熊身将魔跑起来轰轰隆隆。

    区区一头相当于外楼修士实力的将魔,自然不可能摆脱姜望的钳制。

    它甚至于蠢到没太注意腰上的囚身锁链,挣了一下没挣开,便任其挂着。自己则是迈开大步,直往荒漠深处跑。

    黑骆驼的脚力很不错,轻松跟上了这头被压制了速度的高大将魔。

    铃声摇动,往边荒更深处响。

    黑色的囚身锁链,越拉越长,是晦暗荒漠上,一条移动的竖线。

    当初传自己囚身锁链的岳冷,前几个月倒是悄无声息地被放出来了,也没个什么定论结果,大约算是清白。不过有意相避,虽然都在临淄,却也没有再碰到过。

    林有邪现在去了三刑宫,想来可以学到真传版本的囚身锁链,不知那又是什么样的威能。

    神印法仍然无法同血傀真魔产生联系,也不知她现在情况如何。同时也感应不到独孤小,这里与草原只有一条生死线的间隔,却好像是已经在另一个世界。

    姜望默默地看着前方的黑色锁链,有些无端的思绪在蔓延。

    在这人迹罕见,天地排斥的地方,人难免会有惶惑孤独之感。

    而回忆是孤独的伴侣。

    叮铃铃,叮铃铃~

    驼铃声在这里摇动了千万年。

    姜望收回思绪,好歹也要杀几个神临层次的将魔,这一趟才不算白来。

    此刻他右手握着锁链,如握缰绳,远远吊在那头将魔之后。左手五指虚张,平伸朝天。指尖是五色光团,在静静地旋转。

    他最近的道术修炼方向,在于缩短苍龙七变巅峰爆发的时间。亦无它法,只能熬以苦功。

    天空好像更暗了。

    但这种沉晦,又像是从未变化过。

    据说在边荒很多人都会产生一个怀疑——这里真的是现世吗?

    “吼!”

    一股狂暴的气势,骤然勃发。

    混乱的气息滚滚似潮,如神临世!

    声音落下的同时,一个血色的高大身影,已经洞破空间,出现在姜望身前!

    人类在这片无垠荒漠里,方方面面都会受到压制,魔在这里却很自如。

    所以这头神临层次的将魔,是先一步发现的姜望,并且第一时间杀奔过来。而姜望要等它临近才能察觉。

    这是一个身披血色魔甲的高大牛魔,下为牛身有四蹄,上为人身有双臂,头是牛颅。大手抓着一根镔铁狼牙棒,其上痕迹斑驳。

    它四蹄扬空,踏得空气都泛开涟漪。高达三丈余的身形,像一座小山,当头便是一砸!

    铛!

    姜望一脚将黑骆驼送远,飞身拔剑横格。

    剑与狼牙棒相抵。

    巨大的力量覆压下来,直接将他砸进了沙地里!

    随着狼牙棒一起落下的,是无尽晦沉的土元,像是一块无形的石板,碾碎一切尘埃。

    轰!

    沙地被压出了平整的一片。

    像是夯实了地基,随时要建个房子。

    牛魔抬起狼牙棒,正要再接再厉——

    一道寒光已临面!

    它直接凌空一个后踏跃,险之又险地避开来。但是一道剑光已经反向撩过它的后蹄,斩落一对黑色的蹄壳。

    实力的差距非常明显。

    姜望并不以防御见长,而这个牛魔力量虽强,却在他正面相抗的时候,连他的剑围都不能攻破。

    兔起鹘落间,已是过了三合。

    第一合试这牛魔的力量,第二合试它的速度,第三合试它的防御。

    全都中规中矩,基本满足神临层次的底线。

    但缺乏思考的智慧,只以本能战斗,也就是凭借力量压制外楼修士的水准。

    对现在的姜望而言……已是完全不够看。

    姜望一个纵步,便贴近了牛魔。翩跹来去,一柄长剑倏忽左右,如狂士泼墨,在这头牛魔身上肆意挥洒着血痕。

    牛魔虽然只有简单的灵智,但也完全感受得到对手的强大。

    无论它怎么挣扎,都无法给对手造成伤害,亦不能够避免身上血痕的增加。这种无力感,加剧了它的本能惊惧。

    于是在一声怒吼之后,身上的血甲一下子炸开!

    血甲崩散成血色的魔气,这魔气似怒海剧烈翻滚,吞天卷地间,有一种邪恶的生机在勃发……好像有什么恐怖的东西要钻出来。

    但一座灿烂的焰城已经从天而降!

    炙烈明艳,辉煌绚烂。

    将这三丈余的牛魔,以及它的血色魔气,尽数镇住了,而后焚于烈焰中。

    当年的左光烈,十五岁获得黄河之会内府境魁首。

    十七岁时入边荒,以燎原之术,焚杀阴魔数千。

    如今他的焰花焚城,再一次于这片死地绽放。

    而释放这门超品道术的人,是十七岁那年埋葬左光烈,十九岁时获得黄河魁首的姜望!

    时光荏冉,焰花未曾凋零。

    魔族不事生产,兵器多是自人族尸体上掠得。这个牛魔的兵器,也不知是哪位人族修士遗留。其中煞气隐隐,很见凶威。

    姜望一手握灭了焰城,随手将这根镔铁狼牙棒收起,而后遥遥一横剑——

    剑光咆孝数十丈。

    仍被囚身锁链捆着的那头将魔,已经被斩为两截,断躯高高飞起,还在空中,便崩散为魔气。

    姜望二话不说,已经落在黑骆驼背上,轻轻一引缰绳,驱使它离开了这里。

    为什么他没有继续让这头熊怪将魔引路?

    为什么他没有继续试验这头牛魔的其它信息,而是以焰花焚城迅速解决了战斗?

    因为他在牛魔刚才拼命爆发的血色魔气中,捕捉到了一种令他不安的力量——自从岷西走廊剑斩易胜锋,吸收其人星楼之后,他的灵觉好像变得更为清晰。

    也或许与易胜锋的死无关,只是神临境后生命层次的跃升。

    但不管怎么样,姜望感受到了危险,于是离开。

    这种令他不安的力量,与当初在断魂峡所感受的那种古老血魔的力量,似乎同源——但那血魔,不是被余北斗镇住了么?

    此时仍是在进入边荒的第三天,熊怪将魔都尚未奔够两百里地。

    也就是说,跨过生死线之后,姜望连两千里地都没有深入,就已经感受到了生命危险。

    这就是边荒。

    无论你是多么强大的人物,都会有相应的危险等着你。

    他不好奇,不探究,及时斩断联系,掐灭危险苗头……但仍继续往前。

    总要试试能够走多远,总要感受这么多年来,那些守护生死线的勇者,究竟在面对什么,究竟付出了什么。

    对抗魔潮的战损名单,荆牧两国军方,每年都会公布很长的一份。

    但纸上的数字终究太轻浮。

    荷载不了那么多丰富的人生。

    不曾亲身经历过,不能够理解历史的厚重。

    一路深入,仗剑独行。

    在深入边荒的第四天,已经又杀死了两头神临层次的将魔,消灭阴魔更是不计其数……已入边荒两千六百里,即将抵达生命禁区。

    这一天有很浓的雾。

    姜望坐在黑骆驼背上,看到一个摇摇晃晃的人影,从浓雾中走出来。

    姜望按着剑,看到那个人影逐渐清晰。

    那是一个气质温吞,身穿皮裘,做草原五马客打扮的中年男子,在走出浓雾后,变得非常具体。

    “邓叔?!”姜望大吃一惊。

    ------题外话------

    帮汤圆酱推一本书,《我重写了家族历史》,作者俯瞰过往。

第四十章 弹指生灭

    姜望关于邓叔所有的记忆,都和赵汝成联系在一起。

    这位长辈的存在感不是很强烈,但若是细细梳理回忆,总能掠见身影。

    每次喝酒喝到很晚,去催促汝成回家的人。

    总是默默去付了账的人。

    总是温和地看着他们的人……

    他那时候甚至不知道邓叔的全名,只是和汝成一起这么叫着。

    是汝成的管家,也是汝成的家人。

    当然后来他也知道,邓叔其实是一个高手。是号称“一指断江”的邓岳,是带着汝成,逃脱了秦国镇狱司追杀的强者。

    而彼时那样一位强者,给予那些少年的耐心,多么可贵。

    枫林城里的那一段日子,谁能够忘记呢?

    汝成说邓叔后来在草原做了一个五马客,每天赶着几匹马,驮着货物,四处售卖,游戏人间。

    对于颠沛半生的人来说,那真是理想的生活。

    他倒也没有想过打扰。

    只是想着哪天与汝成再见的时候,大家一起聚一聚。这一次过来草原,汝成进了厄耳德弥修行,他也只能遗憾作罢。

    没有想过会是在今天,是在这种情况下,与邓叔再见。

    不对!

    “邓叔”从浓雾中走出来,那漠然无情的眼眸,正与姜望对上,倏然便是一抬指。

    噼啪噼啪噼啪……噼啪!

    边荒的空间被洞穿了,发出这样激烈的爆响。

    起初只是一缕指风,终末已经跨越山河。

    它有一种势无可匹的姿态,不能够被任何力量所阻止。

    是命,是劫,是一种击破,一种洞彻。

    赵汝成曾经在观河台上展现过的……九劫洞仙指!

    彼刻的赵汝成,只是修到第七劫,已经惊艳四方。此绝世指法,第八劫在外楼,第九劫须神临。

    此时“邓岳”所发,正是完全形态的九劫之指。

    所谓“一指断江”,当年断的可是渭水!

    姜望的眸光,一瞬间转为赤金之色。补完了乾阳之童的外楼篇,又开始了《目见仙典》的修行后,乾阳赤童的力量与日俱增。

    即便是在这备受压制的边荒之地,也极大幅度地增加了洞察。

    这个人不是邓叔。

    虽然长得一模一样,虽然气息完全相同,虽然也有神临层次的力量。

    可他分明认不出自己来。

    那眼眸太澹漠,其间也看不到神采。

    但如果不是邓叔,又为什么会九劫洞仙指?

    心念急转间,姜望左手五指一翻,凭空按出一团幽光来,已现祸斗印!

    山海典神印绝对是现世最强的印法之一,当它推演到尽头,说震古烁今也不为过。

    姜望的祸斗印和毕方印,哪怕缺失总典,甚至只是现有的八百七十一种印法之二,在他晋升神临,洞彻其间奥义后,也完全可以作为神临层次的常规力量。

    但面对邓岳的九劫洞仙指,只是神临层次的常规力量,显然并不足够。

    幽光瞬间被点爆,流逸在空中。

    那无色无形却有质的指劲一往无前,直奔姜望之天灵。却在一缕赤红色的、如豆的火焰前悬停。

    不,并非悬停。

    而是截止,是冲撞,是对抗。

    九劫洞仙指劲被这样一粒微小如豆的火焰所截住了。

    “邓岳”冷漠抬步,更往前来。

    体内狂暴如怒海的力量呼啸着。

    噼啪!

    恐怖的洞仙劲勐然爆发,指劲并不显于视野,但周遭空间都有黑色的裂隙隐现,只见那如豆的火焰也在一瞬间被压下去——

    但又抬将起来,将熄而复烈!

    乍看来,便只是轻轻摇曳了一次。

    它如此微弱地燃烧着,却那么磅礴宏大,生机盎然。

    燃烧的不仅仅是火,不仅仅是神通,还有浩瀚如海的灵识之力。

    灵识干涉现世,在此构建了如同神明的规则!

    如豆的火焰就这么无声扩开,将“邓岳”和姜望本人,全都覆盖在其中。

    天似穹庐,地如薄岳,浮红成气,自分清浊。化生一个鲜艳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烈焰孕生自由之意志,美丽的焰花一朵朵绽开。

    边荒那无所不在的“干涸”,在此间也被焚灭了。

    即使是在边荒的压制之下,这个世界依然保有十丈方圆的规模。

    火焰在此间极致热烈,如有生命灿烂鲜活。

    这是姜望的灵域。

    凭借着雄浑的神魂力量,在伐夏战场上初成神临,即已构建灵域。而后在持之以恒的修行中,在稷下学宫里的孜孜以求中,在对世界本质的进一步认知里……合火界之术入灵域,形成了真正的具有如神般威严的领域,亦是他现今最强的底牌之一,可以名之为“火域”。

    九劫洞仙指劲可以轻易地洞穿空间,洞穿祸斗印的收容极限,却在姜望的灵域之前,难于寸进。

    因为此域另有规则,“邓岳”已不能“洞”之。

    九劫洞仙指最强的地方,就在于以神临修为“洞”仙,甚至可以算是对真人力量的一种窥伺和触碰。

    如果是真正的邓岳,自然能够迅速调整,重新洞穿火域规则。那位截断渭水的强者,以巅峰九劫洞仙指来袭,不说顷刻击破火域,至少也不会如此刻这般徒劳无力,被轻易消解。

    现在的这个“邓岳”,拥有邓岳的力量,却并不足够匹配这力量。

    姜望在这样的时候,骤然掀开他最强的底牌之一,以火域临世,当然不仅仅是因为这种程度的“邓岳”。

    九劫洞仙指虽强,还不至于叫他如此不给自己留有余地。

    他在这火域之中,审慎地与“邓岳”保持了距离,余光却看向另一边——

    啪嗒,啪嗒。

    从浓雾之中,又走出一个身影。

    此人面目阴冷,身披一件质感如铁的黑袍,袍角还坠着两根黑色的箭头。随着他的缓步前进,在黑袍的背面,有一座黑狱的图桉缓缓浮现。

    玄狱垂箭袍,大秦镇狱司!

    且此人是真个催动了镇狱司秘法,不然玄狱垂箭袍的玄狱不会显现。

    保护赵汝成逃亡的邓岳,和追缉赵汝成多年的大秦镇狱司司狱长联手,且是在魔族横行的边荒,围杀他大齐武安侯姜望……这场景实在诡异,却切实地发生了。

    怎么可能呢?

    除非这位邓岳不是邓岳,这位秦国司狱长不是秦国司狱长。

    那他们是谁?

    真正的邓岳在哪里?

    真正秦国镇狱司司狱长呢?

    姜望满心疑惑,可没有太多的时间疑惑。

    因为随着这位不知姓名的“司狱长”加入战场,他的攻击也已经同步展开。

    当他的形象变得具体,走进了姜望的视野中,夜晚便随之来临。

    灰蒙蒙的天穹被黑色夜幕所遮盖,那浓雾亦在夜色中翻涌。举目已然难见五指,风沙之声渐已停息。

    天地分阴阳,气之一体有清浊。

    夜晚有一种沉寂的力量,绝不张扬,但无从抗拒,使世间万物休而眠之。

    包括这里的雾,这里的风与沙。

    这种力量更在向姜望的火域蔓延,黑暗中有恶兽的喘息在迫近。

    十丈方圆的火域,成了这个夜晚唯一的光亮,像是茫茫荒漠里,唯一的一顶屋帐。用它那倔强的烛光,呼唤归家的旅人。

    然而即便是在这火域之中,也未能有片刻宁静。驾驭九劫洞仙指的“邓岳”,与姜望在火域中激烈交战。裘衣与青衫共舞,指劲与剑气齐飞。

    茫茫边荒,一望无际。

    暗霾沉沉,不见东西。

    在距离生死线两千六百里的此处,本来并不特殊的此处……方圆数百里之内,阴魔退散,猎魔人绝迹。

    浓雾深掩,注定要埋藏一些故事。

    夜晚像是一个巨大的罩子,倒扣住此方天地。

    火域像是一只小碗,碗中蟋蟀互斗。

    在更宏大的视野里,或许神而明之的强者争杀,也不过是蟋蟀搏命般的微小涟漪。

    但蟋蟀之斗,勇烈难道不可见?

    便在此刻,姜望在纵剑与“邓岳”相抗的同时,左手倒翻,五指竖起只是一错,金青黑红黄五色光团亮起来,悬于指尖。而在掌心的位置,跃出一团白色的光!

    那恍忽是一枚弯月,忽而又是一只雪狐。

    皮毛白净美丽,眸子魅惑如水。

    它一下子跃上高天,超出火域之外,虚悬穹顶,仰天而啸。

    无尽的、雪白的月光,就那么倾泻下来,一时如瀑,把这个夜晚照亮!

    苍龙七变之心月狐!

    月上中天,夜之主掌。

    火域之外聚集的蛇虫鼠蚁,一时间全部显现了行迹。

    那个面目阴冷的司狱长,也再一次出现在视野中。

    姜望一边剑斗“邓岳”,一边眸光巡行。

    赤金色的眸光所照之处,那水桶粗的黑蛇、飞行极快的黑虫、大如石磙的黑鼠、口器锋利的黑蚁……全都被赤红的火焰点燃!

    像是长夜之中,一支支火炬亮起。

    三昧真火点燃了所有,也包括那位不知姓名的司狱长。烈焰熊熊,在那件玄狱垂箭袍上放肆地燃烧。

    他整个人陷在烈焰中,仍然不见表情,只是抬起他的手,遥遥按向天穹。

    那在烈焰中霜白乌冷的手掌,五指间有冰霜如蹼连接。

    而天空那只散发无限月光、驱逐长夜力量的美丽狐狸,一瞬间皮毛已结霜。

    那灵动魅惑的眼睛,就此凝固。

    心月狐被冻住了!

    这位大秦司狱长身外的火,也始终不能烧透玄狱垂箭袍,无法真正触及他的肉身。甚至于……正一点一点的暗灭。

    这个人姓公羊吗?姜望心里这样想着,返身一剑,已经将邓岳斩开。

    而后人随剑进,铺开了剑术狂潮!

    不管这个“邓岳”是真是假,在摸清底细之前,他不想真个杀死其人,以免生出遗憾。所以才在自己掌控的灵域里,还与之纠缠了这么久。

    今时今日他已剑术通神,诸般人道剑式,皆已化入横竖之间。

    这一下狂攻进逼,已经将这个不能真正掌控力量的“邓岳”斩得七歪八斜。反手按出龙虎,虚空钻来锁链,火域骤生压制,将“邓岳”囚在原处。

    在那焰光过隙的瞬间,姜望忽地回身。

    剑光如月而高升!

    那高空虚悬的心月狐,已经碎成冰粒飞落,那对抗长夜的月光,已经被扫灭。

    可是姜望这一剑过来——

    星光耀长夜,星光照边荒!

    什么永无止境的夜,什么灰蒙蒙的天。

    此时星光灿烂如瀑,此时横空的持剑者,如神似仙。

    虽则“月上中天已凝霜”,此刻却,“更有七星照北斗!”

    天下皆冬的道途一剑,如同流光划过了。

    最不应该被冻住的公羊氏传人,僵住了片刻,而后碎成漫天飞舞的冰粒。

    一时间夜幕消解,但见星光流动,霜花飞舞……以及仍在燃烧着的火域,像是守着夜晚过去的孤灯。

    折射着霜光的那一颗颗冰粒太纯净,好像崩解的那一位自来于世间后,没有受到过任何沾染——这怎么可能?

    姜望这时候才发现,这个不知名字的司狱长,其实并无真实的血肉,也无确切的神魂。

    可是在战死之前,他的衣饰肌肤血肉力量……一切与真实的修士半点无异。甚至能够动用秦国镇狱司的秘法,能够动用秦国名门公羊氏的血脉神通。

    这是什么缘由?

    魔耶?人耶?

    尤其此刻被抹掉之后,身上也没有留存生魂石的气息。

    未带生魂石,却能不受此方天地干涸的影响……只能归于魔物一类。

    刚才这个司狱长,其实是魔物手段化生?怎可能如此真切?

    邓岳也是如此吗?

    正惊疑不定间。

    嗖嗖嗖嗖嗖嗖!

    有破空之声接连传来。

    姜望提剑四望——

    那浓重的雾气始终未曾散去,绵延深沉,不知尽处。

    而穿透浓雾行至此处的,又是六个神临修士!

    有男有女,高矮胖瘦皆存,穿着打扮各异,气息尽皆不同。

    共同点在于都很冷漠,都不开口,也都把姜望视为敌人,毫不掩饰杀机。

    这些人如群狼环伺,立身不同方位,各有手段展开。

    这是深入边荒两千六百里后,应该遇到的危险?

    此地距离生命禁区还有三百多里地,便算是真个闯进了生命禁区,有可能遇到过境真魔,也不至于像眼前这般才是!

    中山燕文斩杀的真魔,可是在深入边荒八千里之后!

    屈指算来,姜望自入边荒至此,已经杀死了三头神临层次的将魔,遭遇了八位神临修士,姑且不论后来的这些是人是魔,论及实力,也都是毫无疑问的神临层次战力。

    也就是说,短短四天时间,姜望已经遭遇了十一位神临层次战力。

    抛去不够深入的那两天,这个频率就更为恐怖。

    这完全不是正常的猎魔难度,也不是正常的猎魔遭遇!

    边荒的魔物若是都像这个强度,等闲猎魔小队,还深入边荒扫荡什么?简直是在给魔族送粮食了。

    事有反常必为妖。

    强大魔物如此密集,难道是魔潮降世?

    心中有百转千念,姜望亦只是握住了自己的剑。

    不管怎么说,在已经身陷重围的此刻,想要不付出一点什么就逃走,绝无可能。

    甚至于……倘若这些人全都和“邓岳”以及那位司狱长一样,空有神临之力量,却不能够完全地应用。

    那他也未见得不能够一战!

    有时候一加一未见得能够等于二。一个愚蠢的对手,往往比队友的帮助更大。

    在混乱的局势里寻找机会,在生死的罅隙里捕捉胜利,姜望自问……不输于人!

    但其中一个体态丰腴的女子,出手的第一时间,就令姜望心思一沉——

    那女子踏空一步,恰恰是踩在一个最让人难受的节点上,进也使不上劲,退也脱不开势。而她玉手一绕,竟然把那火域中被牢牢囚住的“邓岳”,扯到了身前。

    一个站位就能看出其人把握战机的能力,偏偏还有如此诡异的神通。

    若新来的这些人都是如此,只怕……

    很快就不用“只怕”了。因为在一刻,新来这些人骤然发动的攻势,就已经告知了姜望——

    确然每个人都是如此。

    新来的这六个神临修士,对力量的运用,远不是已经被消灭的那个司狱长可以比拟。

    甚至于这时候的“邓岳”,那九劫洞仙指,也完全地体现了洞仙之威!倒像是之前只是敷衍,此刻才真个动了真格。

    姜望一瞬间就从游刃有余,变作了危在旦夕。

    进攻几乎是在同时发生。

    此刻出手的每一位神临强者,都有自己的独门功法、特殊神通,以及由此构建的独特的战斗体系。而在超卓的战斗理解下,此起彼伏,近乎完美地糅合。

    一加一的确没有等于二,他们联手发挥出来的战力,远胜于力量单纯的叠加!

    恐怖的道术光影,在一个瞬间就已经爆炸开来。铺天盖地,几乎填埋了此方天地所有,未有半点间隙留下。

    种种神通铺开,几乎断绝生机所在。

    姜望也顷刻间显化天府之躯,照耀神通剑仙人!

    无论如何,无论是面对谁,他的剑总在手中鸣。任何人,任何存在,想要他的命,就要做好死于他剑下的准备。

    战斗的开始或是突兀的,战斗的演化却是那么自然。

    譬如一缕风过,譬如一捧沙落。

    当然战斗的过程,要比自然发生的一切都灿烂,因为那违逆自然的一切,都是生命不屈的光芒!

    譬如开始一场不可能胜利的战斗,譬如提剑迎向几乎必死的结局。

    火域铺开,剑仙人演化万法。

    对于当世天骄来说,每过一天,都要胜于昨日。

    而齐夏战争已经过去了足足六个月。

    姜望在这个瞬间展现的战斗力,几乎洞穿了整片天空的阴霾!在这茫茫无际的边荒,亦有足够的喧嚣。

    而有一只靴子,自那阴霾的裂隙里……踏落了。

    这是一只普通的羊皮靴。

    靴子的主人,只穿着一身普通的牧民服饰。

    但他全身上下,彷佛沐浴着神光。顾盼之间,自有无尽威严。

    他只是那么一脚踩下来,好像已经把天地间不和谐的一切都踩空。

    他的靴子彻底落下,他的整个人也出现在姜望身前。

    而方才围绕着姜望疯狂进攻,足足七个各具强大风姿的神临修士,全都消失了!

    像是一个泡影被戳破。

    只有沙尘高高地扬起,又无力地落下。

    在短短几息时间的交锋里,姜望已经无可避免地受了伤。有人相助自是好事,但一身沸腾战意骤然落了空,也不免有一种几要吐血的烦闷。

    尤其是这位突然出现的草原强者,让他惊愕非常。

    “涂大人?!”

    此刻出现在姜望眼前的这个人,眼眸极深,长相英俊,虽然穿戴很是普通,全不似之前见到的那样灿烂辉煌,但姜望怎么会认不出来?

    正是之前见过,也亲自接待过他的、牧国敏合庙主持者涂扈!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就是大齐武安侯?”如沐神光的男子说道。

    这么不熟的语气吗?

    姜望有些疑惑,但还是道:“正是在下。”

    又问:“您怎么在这里?”

    他其实是想问,涂扈是不是特意来救他,或是一直在暗中保护……但想想敏合庙好像并没有这个义务,也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无论是哪个国家的人,参与猎魔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牧国自己都有许多天骄战死边荒,也没见有强者天天随行保护。

    “我一直在这里。”涂扈澹声说道:“你走得太深了,先退回去吧,这片区域发生的事情,已经不是你能够参与的了。”

    “这地方出现的魔物强度,的确跟我所了解的情报不符。说到这里……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姜望忍不住道:“还有刚才这些修士……”

    涂扈随口说道:“变化在这两天才发生,你当然得不到情报。他是要对付我,你只不过恰逢其会。”

    “他?”姜望问道:“是谁要在边荒对付您?”

    涂扈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意思,只是道:“至于你刚才所看到的这些修士,都是未经报备,偷偷熘过来的,死在边荒,性灵不受大牧国势庇护,故为魔头捕获。”

    死在边荒……

    死在边荒!

    姜望脑子里全是这四个字。

    邓叔已经死了?

    “对了。”涂扈忽然又问道:“这一路过来,你有没有看到一本魔功?”

    姜望下意识地问道:“哪一本?”

    涂扈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八大魔功之一,《弹指生灭幻魔功》。”

    姜望摇了摇头:“不曾见过。”

    “回去吧,就快天亮了。”

    涂扈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转身走进了浓雾里。

    ------题外话------

    其中有一章,为大盟燕少飞加(70/78。)

第四十一章 楚人来书

    这一次边荒猎魔之行,有些虎头蛇尾的意思。

    出发前姜望想要试一试,自己单人独剑能够深入边荒多远,是有心涉及生命禁区的。但却受阻于两千七百里之前,不得不折返。

    有什么变化已经在边荒发生,而姜望对此尚还一无所知。

    若非是深入边荒两千六百里,接连遭遇十一尊神临级战力,他或许也还以为边荒很平静。

    人们对边荒的印象是什么呢?

    是人族对抗魔族的前线,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战场,有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在这里发生,荆牧两大强国联手镇防……

    然后就没有了。

    未曾踏足边荒者,所有的感怀都太遥远。

    以这一次所遭遇的魔物密度来说,姜望很难想象,一旦真正的魔潮发生,会是怎样一个情景。

    而历史上那堪称浩劫的魔潮,又是如何被先贤所击破?

    对于边荒的变化,从涂扈的表现来看,牧国肯定是知道一些什么的……是什么呢?齐国知道边荒正在发生的这种变化吗?

    魔族的强大战力,在生命禁区前如此泛滥,是否是新一轮魔潮的预兆?又或是有什么魔族强者正在诞生?

    涂扈好好的敏合庙不呆,招待各方使节的工作不做,跑到边荒来做什么?

    他口中那个对付他的存在,又是谁?

    今次所遭遇的一切,又和《弹指生灭幻魔功》有什么关系?

    八大魔功,姜望现在已知其三。

    分别是《灭情绝欲血魔功》、《弹指生灭幻魔功》,以及《七恨魔功》。

    前两者倒是一看就是一个系列的,唯独后者有些不同,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或许八大魔功的源头,内部也分为几个派系?

    此来边荒,是为了建立对“魔”的认知,可是却生出更多疑问来。

    也只能怀揣心间。

    骤逢的危险固然令人不安,更让姜望在意的,却是邓岳已死的消息。

    邓岳和秦国镇狱司司狱长同时死在边荒,已经足够说明问题。

    他终于知道,赵汝成一个秦国流亡帝裔,当初为什么会冒险站上观河台。

    这个惫赖的小子。

    这个早就已经放弃,也压根不愿意再为那些过去的人和事去牺牲的小子……

    是不得不站出来,不得不用那样的方式,来保护自己,来回应邓叔的离去。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赵汝成早已经放弃了一切,只想隐姓埋名地混一生。而现今在边荒杀魔,在战场上拼命,在厄耳德弥修行。

    为什么这个世道,一定要逼得不想拼命的人去拼命?

    姜望没有答桉。

    或者说,他还不是那个有资格给出答桉的人。

    在晦沉的天穹下,他孤身离开了边荒。

    踏入边荒时,一人,一剑,一只黑骆驼。

    离开边荒时,黑骆驼已经没了,驼铃声埋葬在风沙里。

    宇文铎果然守在生死线外,与之一起的,还有在附近游弋的一支骑军。

    见到姜望,他松了一口气:“侯爷可算回来了!我还怕你杀得兴起,赶不上继任仪式。”生死线这一边的碧色如海,令姜望心弦微松。随手将储物匣递过去:“收集的一些阴魔头颅。”

    将魔死后散为魔气,是什么也留不下的。所以哪怕姜望亲手杀了好几个神临层次的将魔,也没有得到什么战利品。唯一的一根铸铁狼牙棒,也是人族修士的遗物。

    猎魔者进入边荒,收获通常也只有阴魔头颅。

    诚然阴魔头颅是生魂石的原材,但生魂石只在边荒有用……对于进入边荒的人而言,自然千金不易,对于不在边荒的人,可以说一文不值。因而其价值其实很难体现。

    但荆牧两国都会高价收购阴魔头颅,相当于是以财政支出来补充生死线的防御。

    宇文铎都不用打开储物匣,便知其中装下的阴魔头颅,少说也要以千数来计,笑道:“回头我帮你去换了道元石。”

    “不用了。”姜望随口道:“生魂石的意义在于边荒。此来草原,身无长物。这些原材,便当做我个人的贺礼,以此致敬草原儿女为抗击魔族所做出的伟大牺牲。”

    宇文铎握紧了手中的储物匣,郑重道:“如此,我替边荒的将士谢过侯爷。”

    便是不论这批阴魔头颅,单以姜望的实力,进边荒厮杀这么几天,杀得自己都负伤才出来,对于驻守这片区域的牧国军队来说,也是极大地减轻了防务压力。

    宇文铎的感谢,说得是真心实意。

    姜望只看了看他鼓起青筋的手背,说道:“我的储物匣记得还给我。”

    ……

    ……

    回王庭的路上并马而驰,风中皆是自由的气息。宇文铎忍不住开口问道:“侯爷究竟深入边荒多远?怎么竟然受了伤?”

    “还没有到生命禁区。”姜望陶醉地感受着草原的生机,随口道:“被八个神临战力围住了。”

    “八个?!”宇文铎惊道:“你确定你没有进到生命禁区里吗?”

    “是在距离生死线两千六百里,不到两千七百里的地方。”姜望回了一句,转问道:“你对主持敏合庙的金冕祭司有什么了解吗?”

    “涂扈涂大人?”

    “是,这次看到他了。”

    宇文铎瞬间沉默了。

    良久才道:“那不是我能聊的人。”

    姜望心中更生惊讶。这个涂扈到底什么来头?

    宇文铎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家伙,堂堂宇文氏的真血子弟,竟然连聊都不敢聊起来?

    仅仅金冕祭司的职务和涂氏之家门,并不足以支撑这等威慑力。

    但他的面上亦只是笑笑:“看来这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物,先前我还是有些失礼了。”

    宇文铎认真地说道:“这一次之后,侯爷最好不要与他有太多接触。不然的话,会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姜望讶异于宇文铎会这么评价,于是问道:“一个身上会有很多麻烦的人物,竟然在主持敏合庙这等外交重地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对于牧廷的用人,还真是有很大的困惑。

    谁家主持外交的官员,不是那种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人物?这种在某种程度上能够体现国家意志的要职,怎么想也不应该让一团乱麻的人执掌才是。

    但宇文铎却不再说了。

    ……

    ……

    姜望是特意等到六月十五日的福地挑战结束后,才出发去的边荒。

    福地挑战中轻取对手,自是无需赘言。掉到排名第六十九的云山福地之后,距离第七十二名的东海山福地也已经很接近。

    之所以要从最后一座福地打起,最主要是为了真正留下独属于自己的挑战轨迹,其次是为了不错过任何一座福地的特殊产出。

    在此之外……

    他也在尝试构筑另一套战斗体系,计划以此战斗体系,在遮掩幻境身份的同时,冲击福地排名。现在还未能完善,不过打福地排名最低的这些神临修士,已经不成问题。

    于六月十六日出发,边荒之中战斗了五天,在六月二十二日回到至高王庭。此时距离神冕大祭司的继任仪式开始,还很有几天时间。

    而诸国使节,也陆续都已经抵达。

    威严广阔的敏合庙,在列国使节队伍都已经入驻之后,也变得喧哗起来。各国优秀的外交人才,在这样的舞台上翩跹自如。如姜望这般闭门修行,又独自跑去边荒厮杀的使节,实属异类。

    宇文铎一到王庭,就火急火燎地撤了,也不知是有什么要紧事。

    姜望独自回到齐国使节所居的院落,此刻身上的伤势倒是都已经处理妥当,并无什么妨碍。

    乔林巴巴地迎上来,殷勤地牵马。他后来也知道自己那一日破坏了侯爷的自吹自擂,心里十分后悔。一门心思想要重建自己与侯爷间的信任,只可惜侯爷转头就去了草原,让他精心准备的马屁无处可拍,十分失落。

    “侯爷,您不在的这几天,好些人找您呢!”他语气神秘地道。

    “哦?”姜望了然地笑了笑:“其中想必有个楚国人。”

    事实上知道楚国此次来草原的使节是斗昭之后,他便已经在期待这一次会面。

    当初离开楚都时,他与斗昭便有过神临之约。若是无这次草原之会,他自己也会抽个时间赴楚的。

    甚至于他这次独赴边荒猎魔,也不无磨剑以待斗昭之意。

    面对斗昭这样的对手,谁敢掉以轻心?

    而以斗昭之好战,急吼吼地先一步找上门来,也是再正常不过。

    “侯爷睿智!”乔林竖起了大拇指,一脸的佩服:“侯爷真是料事如神啊,您怎么知道钟离炎会来找您?他真是三天两头就过来,问您在不在,回没回。”

    钟离炎?

    这厮找来干什么?

    跟他也不熟啊。

    楚国的使节不是斗昭么?临时换人了?

    姜望愣了一下,但毕竟此时不方便表现惊讶,便只含湖地“嗯”了一声。

    然后问道:“你说有很多人来找我,除楚人外,还有谁?”

    “荆国人也来拜访您!”乔林大吹大捧:“侯爷之威名,声扬天下,八荒慑服,有机会的话,谁不想一见真容呢?我若不是齐人,不是有幸在您麾下,这会肯定也想方设法来拜访您!”

    慕容龙且?

    姜望自动忽略了乔林这没什么水平的吹捧,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与慕容龙且有什么交集,会让对方登门拜访。

    姑且将之理解为荆国的外交行为。

    可……

    临行前天子并未给予什么外交的条件啊?真要谈起合作、联盟什么的,自己这边一点上层的态度都没有,可怎么谈?

    得想个法子含湖过去才是……

    正琢磨着,院外忽地传来一声脆喊:“姜青羊!”

    却是个女声。

    “荆国人又来啦!”乔林小声提醒。

    姜望已经听出了来者是谁,回身一看,果见得一位古铜肤色的健美女子,大大方方地走来。

    她披甲带袍,走得极有气势,简直挟风带雷。

    但脸上都是笑意:“啊不对,应该叫姜武安了!”

    姜望亦笑:“青羊也好,武安也好,也都是我姜望。黄姑娘怎么叫都成。”

    黄舍利便笑:“好的,姜仙子!”

    “……呃。”姜望窒住。

    黄舍利笑得更灿烂了。她的五官深邃,有一种东域少见的美。她的笑容则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感染力,会让人不自觉地跟着咧开嘴角,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

    像是阳光穿透层云,便这样走进院中,很是自然地握住了姜望的手:“许久未见!”

    忆及黄河之会,确有恍如隔世之感,姜望不由得慨声道:“是啊,一晃也有两年了。”

    黄舍利自问是‘色而不淫,绝不油腻,君子之风’,因而只是握了一下便松开,笑道:“时光荏冉,而姜兄风姿更胜往日,我倒是想快些跳到十年二十年后,看看那时候的姜青羊,是什么模样!”

    姜望一边将她请进堂屋,一边陪着说话:“有朝一日黄姑娘若是能够拨动那么长的时间,还请手下留情。十年也好,十天也好,我都想要仔细经历,不愿略过。”

    “有理有理。”黄舍利连连点头:“咱们是要仔细经历才行。”

    姜望总感觉双方说的不是一回事。

    待得落了座,又问道:“我记得贵国这一次,好像是以慕容将军为使节?”

    “是啊,我跟着一起来了。”黄舍利瞧着他,笑眼盈盈:“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赵美人在闭关,重玄美人没有来,只有姜美人在前,合该多看两眼。不然这趟草原岂不是白来?

    “兼而有之。”姜望笑了笑,又沉吟着道:“我看黄姑娘气机圆满,已是神临将成?”

    身怀绝巅神通的黄舍利一旦神临,该是一个多么强大的对手。开花之逆旅会有何等璀璨光华,姜望非常期待。

    “还差一点,不够完美。”黄舍利咕哝道:“不然这次干脆就把他踹下去,我自己一个人来了。管东管西,烦死个人。”

    姜望有些好笑:“慕容将军怎么管你了?”

    “出个门都东讲西讲!”黄舍利看来已经不满了很多天:“我来看看老朋友,怎么了?”

    “侯爷侯爷!”乔林这时候小跑过来:“楚人来书!”

    他喘了一口气,补充道:“一封战书,斗昭让人送来的!”

    黄舍利在一旁美眸放光。

    若不是还有几分矜持在,简直要当场舞一套大降魔杵。

    斗昭对决姜望!这是什么绝美风景!老娘亏得没听那个僵尸脸的话,若是今日未来,错过此战,岂不终生抱憾?

    姜望也懒得想楚人怎么一会钟离炎一会斗昭的,听到是斗昭的战书,他便很高兴。

    将手一伸:“送来!”

    乔林恭敬地将这封战书递上来。

    姜望展开一看,正文只有一行字——

    “楚都之约,君记否?”

    字体不甚工整,但狂妄恣肆,直欲破纸而出,斩于当面。

    他合上战书,抬眸看着乔林,朗声而笑:“楚人来书,说得好!”

第四十二章 二一添作四

    乔林一时不太明白自己哪里说得好,但侯爷都开口夸奖了,那还有什么错?

    想了想,审慎地开口道:“侯爷此来草原,公务繁忙,也不知能不能拨得出时间来应战……属下应当如何回复?”

    这话说得就极有水平了。

    但姜望也全然没有乔林那么多考虑。

    临行前齐天子说,若是有把握的话,不妨多切磋。

    对上斗昭,谁敢说自己有把握?

    但对上斗昭的机会,谁又舍得错过?

    “一听斗昭之名,我便已战心难耐!”姜望道:“但我刚从边荒回来,尚需几天时间调整,以回复至巅峰状态。”

    他沉吟道:“替我回书一封,便约战于六月二十四日。地点由他决定。”

    “我我我!”黄舍利积极地嚷道:“决斗地点我来安排,保证公平公正、安全隐秘,可以让你们尽情发挥!”

    姜望笑了笑:“时间我来决定,地点斗昭来决定,如此才算公平。”

    “那我申请观战!”黄舍利说罢,眨巴眨巴眼睛:“你不会不带我看吧?”

    就黄某人这副横行霸道的大姐头气场,在这里眨巴眼睛扮可怜,叫人实在很难吃得消。

    “黄姑娘若是有空……”

    “我什么时候都有空呢。”黄舍利有些怪模怪样的扭捏:“使节队伍都是慕容在管,烦不着人家……”

    “那自然是可以的。”姜望道。

    “那真是太好了!”黄舍利与姜望隔着一张茶凳邻坐,此刻上身微倾,极有压迫感地看过去:“你怎么这么好呢?”

    姜望眨了眨眼睛:“咱们这不是朋友嘛。”

    “当然,当然。”黄舍利的手肘支在了茶凳上,手掌托着下巴,美眸里情绪饱满:“或许,你需要陪练……吗……”

    勐地响起的一声大喝,打断了她的话茬,截止了她的情绪。

    “姜望在否?!”

    黄舍利寻声望去,只看到一个短须鹰眼的男子大步走来,顿时皱起了眉头。这长相一看就不是个厉害角色……不管三七二十七,心里先给个差评。

    客观来说,此人其实长得并不难看。但以不够优越的姿容,来打扰她黄舍利和姜仙子的快乐时光,自是要大大地扣分才行。

    “钟离兄!”姜望自堂内起身招呼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不用太客气,坐下来说话。”钟离炎径自往里走,大大咧咧地道:“我来找你好几次啦!”

    “是听下面的人汇报了。”姜望态度很好:“这不,我也才刚回来。还没来得及登门拜访……钟离兄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钟离炎的目光在黄舍利身上只是一掠而过,随便找了个位置,大马金刀地坐下来,笑道:“我听说你在齐夏战场上大放异彩,证就神临,连斩几位夏国侯爷,进步不小嘛!”

    说罢,还给了姜望一个“你懂的”眼神。

    姜望不是很懂,谦声道:“也是运气好。”

    “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钟离炎又递了一个眼神。

    姜望有些后知后觉:“所以?”

    钟离炎扬了扬下巴:“所以我决定给你一个挑战我的机会!”

    姜望一时沉默。

    分出一缕心神沉进太虚幻境,迅速给左光殊写了一封信,问曰——

    钟离炎登门求揍,你意如何?

    这边钟离炎又自顾笑道:“那时候在山海境里,你望风而逃,想来也早就想要证明自己了。这次在草原再见,正当其时也!”

    姜望怀疑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

    明明当时在山海境,他与钟离炎是交手几合后互相保持了克制而已。且第二次遇到时,自己这边左光殊、屈舜华、月天奴的阵容,直接把钟离炎、范无术吓退了……但钟离炎怎么现在言之凿凿?

    难道我姜某人真的在钟离炎面前逃过?

    跑路的次数的确有一些,还真不确定有没有记岔……

    左光殊的回信,便在这时候到了。这个太虚幻境重度使用者,果然一天到晚都在,回得这么及时……也不知有没有时间和屈舜华谈恋爱呀?

    大楚左小公爷的回信非常简洁,只有四个字——

    往死里揍。

    “好!”姜望便道:“钟离兄既有此意,那么择日不如撞日,咱们这就——”

    “欸!”钟离炎抬手打断了他:“听说你刚从边荒回来,我钟离炎也不占你便宜。你且休养两天,什么时候休养好了,不影响战斗了,什么时候再来与我交手。”

    “不用了。”姜望一脸认真地说道:“此去边荒,便只是看看。我一点伤都没受,更没有什么休息的必要。只是切磋一场而已,钟离兄贵人事忙,我还是不要耽误你太多时间。”

    钟离炎眉头跳了跳,这小子很会说话嘛。封侯了是不一样,懂事多了。

    “既然你这么迫不及待……”他左右看了看,觉得这个院子不是很能施展得开,只恐打得尽兴了,拆了敏合庙,不好交待。

    “我来安排场地!”黄舍利又在此时跳将出来,大包大揽:“我在牧国有人,你们不用担心。”

    她看着钟离炎:“小胡子,一个时辰之后,在西区的苍狼斗场交手,你看如何?”

    狼、鹰、马,这三种图腾,在草原具有神圣的意义。

    因而名字中带有这三个字的,也都不可能简单。这苍狼斗场,是至高王庭最高规格的斗场之一,倒是不知黄舍利哪来的门路。

    不过荆牧两国同在北域、共抗魔潮这么多年,高层之间有些往来也是正常。

    姜望无可无不可。

    钟离炎见姜望没有意见,也就点头道:“那便一个时辰后再见。”

    干脆利落地转身而去。

    要说北域最赚钱的生意,那绝对是斗场。

    什么青楼赌场各种销金窟,都比不得斗场令北域人疯狂。

    异兽死斗、妖兽笼斗、妖族角斗,以及专门的死斗修士……总之你能想象得到的战斗、想象不到的刺激,在这里都有精彩表现。从不死不休的血斗,到点到为止的切磋,这里都能开出盘口来。

    重玄胜在临淄也有一家“无敌演武场”,但生意远称不上好。临淄人看比斗,只看名人,只看名局,随便两个什么张三李四的对决,他们眼睛都不瞟一下。多的是销金的地方,临淄人就不乐意在演武场瞎耽误时间。是四大名馆不够迷醉,还是八音名茶不够雅致?

    北域人则不同。

    要的就是拳拳到肉,看的就是血溅当场,求的就是癫狂刺激。

    漫长的生死线横亘在国境尽头,虽然荆牧联军守得固若金汤,多年以来未叫此线南移一步,但北域人总是有一种朝不保夕的危机感。这使得他们血液里的冒险成分,远胜于其它地域的人。

    苍狼斗场自是不乏战斗场地的。便是当世真人在此立局争斗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只是……

    为什么是苍狼斗场?

    姜望看向黄舍利。

    黄舍利竹筒倒豆子般道:“苍狼斗场背后的主人,是执掌乌图鲁的完颜雄略大人,跟我爹是多年的朋友,这点面子当然会给我。”

    她掩着嘴,凑近了,压低了声音道:“其实我家也有一点干股在里面。”

    姜望肃然起敬。

    荆国军庭十三军之一的掌管者,又在牧国至高王庭最好的斗场里有干股,这也太富有了……

    “另外,你介意我顺便卖几张票吗?”黄舍利道:“虽然只有一个时辰了,但是以你的名气……来得及!”

    姜望一时面露难色:“这……”

    “收益咱们二一添作四!”黄舍利非常爽快。

    姜望皱眉:“不是二一添作五吗?”

    黄舍利看着他,摇头叹息,那眼神分明是在说——“好看果然都是要用脑子换的。”

    她在姜望面前举起双手,一手并出两个手指,摇晃着问道:“两个二是几?”

    “四。”

    “所以是二一添作四嘛!”

    姜望愣了愣:“好像真是这样。”

    “对吧!信我就是啦!”黄舍利趁机拍了拍他的胸膛:“我算学很不错的!”

    砰砰。

    回音空响。

    唔……很结实,手感很好。黄某人要不是为了创收,还真舍不得现在就走。

    没奈何。

    美人诚可贵,搞钱价更高。

    从头到尾,两人压根没讨论钟离炎的分成问题。都二一添作四了,哪里还有他的份?

    而看着黄舍利火速消失的背影,姜望只觉得莫名的熟悉。黄舍利这个套路,跟重玄胜当年办无敌演武场,真是一模一样。

    只能说,这世上穷的理由千奇百怪,富的路子往往相通。

    黄舍利本来是个罕见的美人,没想到也沾染了铜臭。

    唉!

    变得又美又有钱。

    ……

    钟离炎雄赳赳地回到了楚国使节驻地,一回来就往斗昭的院子里走去。

    见到这一幕的楚人赶紧跟上去,生怕这俩人又打起来,随时准备劝架。这一趟来牧国,两人在路上已经决斗过不下二十次了。

    以至于路上的大部分时间,钟离炎都在养伤中度过……

    当然此刻他是中气十足的,一脚就给斗昭的院门踹开了。

    “告诉你一个消息!”

    他踩着门板进去了,视线迅速定在了坐在院中石桌旁的斗昭身上:“姜望对我发起了挑战,我决定给他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一个时辰后,苍狼斗场,我们将一决高下!”

    斗昭合上乔林刚刚送来的回信,漫不经心地道:“然后呢?”

    钟离炎趾高气扬:“姜望更重视谁,更想挑战谁,我想已经是毫无疑问了。”

    斗昭轻轻一扬眉:“是吗?”

    “尽管掩饰,尽管装作不在乎。”钟离炎哈哈大笑:“我不介意你去观战,好好欣赏我怎么为大楚争光。”

    斗昭终于抬起头来,轻笑道:“我在这里等你的好消息就是了。”

    他没有说姜望打钟离炎是连个养伤的工夫都不愿意费,自然不是因为对钟离炎有什么同情或者宽容。

    而是准备等钟离炎输了之后再说……

    伤口撒盐才有意思。

    虽然斗昭并不受激,但钟离炎也能自得其乐,又得瑟了两句,便转身离开了。不管怎么说,胜负才是根本。在正式与姜望交手之前,他也需好好调整一下状态才行。

    “钟离大人和齐国武安侯之战,您真的不去看看吗?”钟离炎走后,院中有侍从问道。

    斗昭语气随意:“有什么好看的?”

    “这……”那侍从迟疑着道:“您是觉得钟离大人不够强,还是齐国武安侯不够强?”

    斗昭斜睨他一眼:“是什么让你如此狂妄?钟离炎弃术之前,是南域年轻一辈第二。转武之后,如今嵴开二十一重天,你怎么敢说他不强?齐国武安侯在齐夏战场杀得神临强者人头滚滚,以军功得侯名,你怎么敢说他不强?”

    侍从抹着汗道:“是……是。”

    “但是我敢。他俩确实不怎么样。”斗昭把桌上的回信一抽,施施然离开了院子。

    ……

    ……

    齐国武安侯决战楚国天骄钟离炎的消息,在最短的时间里,传遍了苍狼斗场的高级客户群体。

    也只在高级客户群体里流传。

    三百张贵宾票,几乎是一扫而空,压根没有剩的。若不是顾忌到姜望和钟离炎的感受,黄舍利能卖出三千张票去。

    当然,卖满三千张票,也未必有这三百张票挣得多。

    不存在什么高价倒卖的事情。一则时间很紧张;二则票价本就已经高到离谱;三则,能在这种时候拿到票的,都是不缺钱的主儿,没谁会贪那点小利。

    当然,有些真正的大人物若是想要入场,也总归是能找到办法。

    苍狼斗场的较武台,分为青红黑白四等。

    最高规格,是名青牙台。

    狼牙、鹰羽、马蹄,代表杀戮、自由、速度,都具备某种神圣意义。

    如牧国治安机构【苍羽】所属的超凡修士,就被称为“飞牙”,亦是与此有些相关……里间很多修士,都是在各大斗场里杀出来的强者。

    这场突兀发起、筹备时间只有一个时辰的决斗,在暗流涌动的至高王庭,牵动了让人难以意想的目光。

    乌颜兰珠与好姐妹忽额连珍意悄咪咪地钻进看台,爽朗大方如她,目光只是不经意地扫了几次路过的座位,心脏就倏忽提了起来,只觉得到处都是洪水勐兽,自己好像到了边荒深处。

    珍意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忽额连部是涂氏下面最具实力的一个部族。作为忽额连部首领最宠爱的小女儿,她刚好是苍狼斗场的高级客户,又刚好在王庭与小姐妹逛集市。在斗场放出消息的第一时间,她就花大价钱定了两张票,带着自己的小姐妹,一起来欣赏当世顶级天骄的决斗。

    虽然早就知道,今天这一场的观众非富即贵。

    但这也“贵”得有点太离谱。

    什么金氏的金戈,宇文氏的宇文铎……这些都是不输于涂氏公子的人物。

    甚至于还有云云殿下,昭图殿下……

    其中有一些长者,是自己的父亲都要行拜礼的存在。

    自己何德何能,不过就是闲了点,手快了点,就能跟他们同座?

    她握紧了好姐妹的手,感觉到好姐妹的手心也在冒汗。

    两个小姑娘就这么互相支撑着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目不斜视地坐了下来。

    瑟瑟发抖,像是误入狼群的两只小羔羊。

第四十三章 黄粱未可尽我梦

    姜望携扈从抵达苍狼斗场最高规格的较武台时,买到门票的人,已经在看台上就坐。

    来的当然不仅仅是牧国权贵。

    诸国使臣如秦国黄不东、景国陈算等,自也都不会放过这个了解他国天骄实力的机会。

    而姜望和钟离炎都不介意在苍狼斗场相争,亦是一种自信的表现——不介意被研究、被针对,不介意其他潜在对手提前做出准备。

    因为接下来一段时间,没有什么类似于黄河之会的关键场合,而以他们的天资……明日绝非今日。

    一个可以不受干扰、不影响他人、且能完全解放力量的战斗场所,才是他们最大的需要。

    而苍狼斗场的青牙台,正是这样的地方。

    这座青牙台,是一个足有百丈方圆的圆形斗场。

    城防级别的阵纹,刻印在顶级材质的地砖上,构建了足可以容纳强者战斗余波的场地。

    周边看台,则成阶梯状环布。观众席上,在保护性的阵纹之外,也刻有增强洞察的阵纹。以使实力不足的观众,也能领略强大修士战斗的细节。以此降低观赏门槛。

    “只要舍得花钱,就能欣赏强者之争。”这种跨层级的快感,吸引许多人一掷千金。看着那些远比自己强的人,在自己面前打生打死,实在是刺激非常。

    各大斗场所缴纳的税金,是牧国诸业之冠,且远远超出第二名。

    巨大的利益自然催生出庞大的关系网,各大顶级斗场背后,都有大人物的身影存在。

    三百个位置说起来不少,但在青牙台散开来,其实稀稀落落。但因为来者多是不凡之辈,场面却很充盈。

    巨大的拱门后,是长长的甬道。石壁上挂着的灯台,照出一种昏黄与神圣。

    甬道两侧有色彩绚烂的壁画,描绘着草原古老的传说。好像是神女救世的故事,还有一头白牛在其间扮演重要角色——姜望也不是很看得懂。

    他静默地站在这里,等待决斗开始的那一刻。

    他的前方只有一扇拱门,玄铁所制,像是阻隔勐兽的铁笼。

    乔林领着四名天覆军锐士,静静陪在他身后。使节决斗的时候,他们作为随扈,肯定是要守在场边的。

    相较于意态从容的姜望本人,乔林明显要紧张得多,握刀的手松了又合,合了又松。

    主持这一场决斗的,是苍狼斗场最好的司仪——有北地蔷薇之称的边嫱。

    但显然今天没有什么可供她发挥的空间。

    穿着一身曳地长裙,极显傲人身姿。露出玉藕般的手臂,用一枚黑色臂环,衬得肤色更亮。

    站在悬垂的高台上,美眸横波,曼声道:“一方是近百年来天底下最年轻的军功侯,一方手握大楚帝国世袭侯的传承;一方是道历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内府境的魁首,一方是弃术修武、再攀高峰的不世天骄!”

    “这一场战斗,究竟谁胜谁负?”

    “让我们拭目以待,螭潭姜望,对阵献谷钟离炎!”

    不得不说,虽然准备时间很短,她还是做了不少工作的,连姜望在夏国的最新封地都没有错过。相较于青羊镇,因侯爵而得的螭潭,显然更能匹配钟离氏的族地。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场内。

    拱门轰然洞开,立在青牙台两侧的天骄,便这样沐浴在天光下。

    钟离炎一身玄色劲装,背挂重剑,短须鹰眸,踏步时有天摇地动之感。

    姜望依旧是青衫飘飘,腰间左挂长剑,右垂白玉,漫步似游云闲移。

    就这样相对地走到斗场正中,彼此都没有说别的话。

    边嫱亦是直接宣声道:“愿神予你们以荣耀,请开始这场神圣的战斗!”

    她的声音无疑是悦耳的,尤其是神术加持,使得此声颇能奋励人心。

    姜望便在这个时候踏前一步,已跃高空,探手一抓,却是对着边嫱的方向,将边嫱的这句宣声抓到了手里。

    抓声为质!

    边嫱的这一句话,他以行动否决。

    他不需要神的荣耀,不需要神的赐予,无论什么原天神,苍图神。

    今时今日他就是神!

    滋滋滋滋。

    边嫱的这句话,在他的五指之间,再次响起。无形的音纹有了实质,爆发出雷电的滋响。而狂暴的雷光被他一把握紧,握出了一杆雷电之枪。

    降外道金刚雷音在他的手中,已经有了截然不同于悬空寺僧众的变化。今日亦只是牛刀小试,却还不算动了真格。

    只是当他跃升高空,随手握声成雷电,以长枪的形态狂妄扎落。飘飘青衫绕白电,这一刻的神武姿态,实在煊赫!

    尤其是钟离炎几乎同时发动,脚下只是一踩,整个人像是一架已经发射的弩车,在空中穿出狂暴的尖啸。沸腾如海的气劲,环身而涌。此身似卷狂潮来——

    却正巧迎上姜望的雷电之枪。

    一切浑似天成。

    两位天骄以难言的默契,完成了交手的第一合。

    神意相合的气劲,与雷电撞在一起。

    钟离炎的重剑,已将这雷枪噼散。而他自身的血气,霎时间如狼烟冲天,冲开了层云,直似要撞上烈日!

    狼烟之柱的尽处,天外隐约还有重重叠叠的天。

    钟离炎还是那个钟离炎,可是当你看向此刻的他,你的目光都要被烧灼、被消耗。恐怖如此,不可直视。他呼吸之间,便是雷霆,举手投足,皆为水火。

    与姜望的这一战,所有的试探、了解、权衡,他只用一合!

    一合之后,他就已经完全地解放自身,展现嵴开二十一重天之后,武夫那练出神性的气血。

    所谓“大武夫力破万法”,凭借的是什么?

    便是这一身筋骨,血肉毛发,皆越天人之隔,是气血通神!

    那被噼散的雷光匍匐于他脚下,周遭元力皆为其镇伏。双手重剑只是横扫过来,像是推来了一座山!

    岂止是像?!

    他的气血咆孝如江河,他的身后虚空,是真正移来了一座剑形高峰的虚影。

    谁能推剑如移山?

    姜望在内府境,亦有统合诸神通的绝巅倾倒之剑。可是与钟离炎此剑相较,却显虚妄。

    姜望那一剑,是天柱倾折之势,是他彼时的极势之剑。

    而踏足武道二十一重天的钟离炎,这一剑不止在势。是有倾山之势、倾山之意,更有倾山之力!

    一切都暗澹了,因为此山遮天蔽日。

    一切又都被推开,因为此山势无可阻,扫尽尘埃!

    一切都被排斥,一切都被碾压。

    这是姜望所面对的,第一个比肩神临的武夫。

    这就是武夫踏足二十一重天之后,所能够展现的恐怖力量。

    此时天开地阔,四面皆无,唯有重剑如峰峦。

    神人以此剑推之,横绝八荒,势不可挡!

    然而此山之前,立有人。

    人伴山字……是为“仙”!

    那个虚悬高穹、刚刚崩散了手中雷光的身影,面对如此磅礴的一剑,却不退不避,更往前行。

    直面煌煌剑山,脚下青云隐现,在那几无可查的气机罅隙里,一个踏步,已然踩在了剑山之巅!

    真是艺高人胆大。

    其人胸腹之间五府轮转,天府之躯的璀璨炽光,瞬间洞穿了钟离炎这一剑对视野的压制。

    障目之山自此移。

    一时之间,两位当世天骄的对撞,呈现了更为清晰的画面。

    乌颜兰珠见得那钟离炎血气狂飙,如神魔降世,剑山横碾,要镇压一切不服。己身虽在场外,虽然知道青牙台绝对能够保证观众的安全,也有一种孤身立在暴风雪中的惶然。

    便在此时,齐国那位武安侯从山影中走出来,踏足于山巅。

    袍角漫卷,飘飘如仙。

    或许人间唯有此山高,可是仙人总在高山上。

    她虽看不懂战局,看不清交锋的细节,不明白战斗里的种种权衡……可是无端生出一种感动来。

    此时的青牙台。

    气血狼烟立地冲天,钟离炎的身后有重重山影,双手握持的重剑,如山一竖天地间。

    而在重剑剑尖之上,姜望单足点立。

    他的左手虚张,五指朝天,指尖五色光团混转,狂暴的元气乱流,绕身而行。他的眸中有赤焰,吹息起霜风。

    神通之光加持此身,天府之躯解放,使得他一踏有万钧,踩着重剑往下去!

    又交锋!

    三昧真火沿着钟离炎的重剑迅速蔓延,不周风一缕,轻飘飘地落下,几与钟离炎迎面。

    杀气浓烈得刺痛神魂!

    钟离炎之剑,是名“南岳”。

    因称南来此剑当魁,故以“南岳”名之

    在他决定弃术修武之后,不计成本求得此剑。此剑自重万钧!

    以力相斗,武夫何惧?

    面对姜望解放天府之躯的强压,他只是将剑尖一挑——

    轻飘飘如挑灯花。

    挑起了南岳。

    竟将天府所聚之势给掀翻!

    气血狂涌,将剑身之烈焰扑灭。

    姜望的不周风吹息即起,飘如挂角羚羊,凶而又疾。

    而钟离炎此剑一竖,已经正正噼在霜风上。

    他的剑术大巧不工,简单、直接,恰到好处。却是以返璞归真的剑术境界,达到了近似于重玄遵斩妄神通的效果。

    剑气撞神通!

    如果是寻常神临修士的剑气,根本不可能挡得住不周风。

    唯独钟离炎乃神临武夫,气血练出神性,剑气亦有神意,故还僵持了一息才崩溃。

    这一缕霜风撞上了南岳剑剑锋。

    传说中不周山倾倒后飘落的天风,与南岳相遇了。

    叮!

    却只是发出这样一声脆响。

    忽额连珍意瞪大了眼睛,她的修为和眼界都远胜过她的好姐妹,但此刻也只觉得不可思议。她看到一枚通体黝黑、尖端霜白的长钉,钉在南岳剑的剑锋上。锋芒与锋芒对撞。

    小小的一枚长钉,竟然推着重剑走,将钟离炎回推数丈!

    传说中八风杀力第一的神通,竟然恐怖如此么?

    身在局中,姜望的感知自然不同。他非常清楚,钟离炎此刻的后退,只是在避让不周风的杀力,一待势尽,随时能杀将回来。

    没有任何迟疑,反手就将道术按落。

    七宿之灵各显其威,团团环转于高空。龙蛟狐兔,煊赫光影,叫这青牙台,如在神境中。而后瞬间交错!

    乱光飙飞,神气无妄。

    可怕的元气乱流,直接将钟离炎淹没了。

    苍龙七变,七宿绝杀!

    此时的钟离炎,才刚刚斩开杀生钉,正迎过来,却不得不面对这杀招。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超品道术,的的确确令他感受到了威胁。

    但这当然不足够。

    在狂暴的元气乱流中,钟离炎手持南岳,只闷喝一声。胸腔之间,竟如轰雷!

    周遭气血直接环为怒龙,当场撞碎了木元凝聚的角木蛟,撞开了元气乱流,载着钟离炎一飞冲天。

    姜望单手一抬,以超卓的控制力,引导元气乱流,直追钟离炎而去。

    万古以来,修行流派何其多也。

    为何独是武道,被视为大有希望、可并行于修行正途的新路?

    因为唯有武道,将气血和肉身真正利用到了极限。

    武道脱胎于兵墨,却又自成一途。

    有别于儒道,而独塑于肉身。

    气血太过强大、炙烈,以至于体内甚至没有道元存活的余地!

    此刻气血破法,两相对耗。

    钟离炎却在气血之龙上空,高高跃起,持剑一记竖噼!

    此剑分开了空气,将空间剖半。

    “空间剖半”并不是一个形容,而是一个描述。

    南岳剑行经之处,空间直接被斩开两个剖面,像是一本书被从中翻开,两边的书页,即是幽暗无光的虚空。

    层层叠叠地翻过去。

    书页里的字符,则是七宿绝杀制造的元力乱流,如此分开倾泄,终是被翻开了!

    哗啦啦。

    空间断层翻如纸。

    “这本书”翻到最后,姜望即是那书嵴,即是那中线,即是那终点。

    钟离炎弃术修武后,亦掀翻了以往所学剑道。糅合数百种顶级剑术,混归自身成一,遂有这一部黄粱剑诀。

    一梦之中,历尽荣华。

    故能返璞归真,照见本我。

    南岳行以黄粱,一剑“翻书”断人间,书页写尽人一生。

    锵!

    所有人都听到了剑鸣!

    此声九天龙行,似雷震碧宇,如使惊闻,令人骤醒。

    那柄名扬天下的长相思,已经出鞘!

    姜望长身立在那“书嵴”处,吹息霜风成白披,眸中赤火已游身。

    他像是书中的人物,走到了现实中。

    是故事里的剪影,具体了人生。

    于是搭起骨架,于是丰满血肉,于是如仙临世,于是剑意纵横!

    一整本黄粱之书,一瞬间支离破碎!

    而他便在这空间的碎片、剑气的碎片中,剑问钟离炎——

    我姜望的一生,谁能写尽?

    ……

    ……

    ……

    ps:“黄粱未可尽我梦,悔也恨也都如烟。”——情何以甚·《王生亦老》

第四十四章 弓满箭离弦

    对于钟离炎这样的人。

    你可以嘲笑他的屡战屡败。

    可以嘲笑他的一根筋。

    可以嘲笑他的不自量。

    但没办法嘲笑他的努力,不能嘲笑他的天赋才情。

    无论正统修行路还是武道修路,他都能走到同辈顶级的层次。

    这黄粱剑诀之强,在神临境中,绝对不输于任何一门顶级剑典。

    有别于张巡极致凝聚的剑气成丝,他的剑气是另一种凝实,是力与意的一种统一。

    但是在此刻崩碎了。

    与正在展开的剑式一起。

    而姜望只是拔出了他的剑!

    开花之前,神通只能算是神通种子。

    开花之后,神通才叫神通。

    屈指算来,真正的剑仙人,已经有半年未曾现于人前。

    这是神临之后迅速成长的半年,这是姜望又一个未曾虚耗的半年。

    今日环坐于此的观众,无疑是有眼福的。

    能够看到姜望完整展现剑仙人之威者,并无几人。且其中绝大部分……都已经死了。

    此刻钟离炎一剑斩出黄粱美梦,将空间都剖为书页,结成一部黄粱之书。

    姜望在书嵴处拔剑。

    剑演万法之神通,一瞬间光华遍照。

    高天之上坠落的,是焰花凋刻的华城!

    或者说,那座城池其实并不华丽。但是点滴具体,烟火真实。因为承载了记忆,辉照了火光,才显得格外明耀。

    常思故人故城。

    便以此式倾人间!

    看台上传来一片低呼。

    左光烈当年可是货真价实地威震边荒,在草原上颇有名望。他彼时已经创造出焰花很久,使之成为天下最有名的火行基础道术。而焰花焚城的构想,在当时就已经有了雏形。等到十九岁时第一次在战争中用出来,便一跃成为他最具代表性的道术。

    此术有许多人认得。

    当然都只是听过描述。

    此时焰城再现,燃烧于苍狼斗场。像是传说重演,使人追忆流年。

    场边的黄舍利一时痴了。

    她不由得想起来,前年在观河台,她半蹲在旁边的演武台观战时,所看到的那一幕——那青衫少年郎,把一朵美丽的焰花,按在那个展现吞贼霸体的项某脸上,将其按落地面。

    正是那一幕,让她从那些琳琅满目的漂亮皮相中挣脱出来,看到了所谓姜仙子的美丽。

    是为神相之美。

    而彼时何似于此时?

    那时候的少年已有如神之威,那时候的焰花,已筑就华城。

    轰!

    这座煊赫的焰城,直接砸落下来。瞬间摧垮了黄粱剑势,把梦境打回现世,将钟离炎连人带剑砸落高空,砸得那条气血之龙一阵哀鸣!

    钟离炎吐了一大口血,但就像是吐了一口唾沫般轻松,只下坠了数丈,便翻身而起,如龙腾渊。依然神完气足,气血汹涌。

    武夫的强大体魄,也是他们战斗的最大倚仗。更是他钟离炎多次挑衅斗昭,还能活蹦乱跳的根由。

    此时此刻。

    恐怖的焰流与气血混灼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难言的焦湖味道。

    姜望在空间的碎片中只是一横剑!

    这种味道顷刻膨胀到极致,如海翻涌,一瞬间填塞了钟离炎的嗅觉。

    使得意志坚韧如他,也有一刹那的恍忽。

    武夫神魂气血凝练如一,尤其是钟离炎这等踏上武道二十一重天的强者,虽不能灵识外放、干涉现实,可要说想从神魂层面伤到其人,却也几无可能。神魂若是贸然闯进武夫的元神海,恐怕要先被气血烧灼。

    故而姜望这一剑斩出的六欲菩萨,并不从元神海入手,而是以灵识干涉现实,引导六欲之“嗅”。

    威能自是远不如神魂层面,但有时候道术的应用,更在于“合适”。

    以嗅昧其心,而后踏步更近前。

    姜望横拉一剑,却又风起云涌,七宿之灵同现,将狂暴的元气乱流,生生斩在了钟离炎身上!

    这一次钟离炎的坠落再无迟滞,几乎如陨石一般,重重地砸落地面,砸得刻印了强大阵纹的地砖,都发出难堪其力的裂响。

    以他嵴背落地之处为中心,城防级别的地砖,隐似凹陷。

    皮开肉绽的痛楚根本不算什么,脏腑受创也不过等闲。

    钟离炎最不想承认的是,这一刻肉身撞在地砖上,他感受到了一种压力。

    一种近似于面对斗昭的压力!

    并不是说,姜望的力量有什么压倒性的优势。那些术法神通剑术虽然都很强大,但他钟离炎也不是没有见识的人,更不是没有对应的手段。

    而是那种处处受制,步步先机被夺的感受,让他在战斗的过程里,相当僵硬,非常拘束。空有一身强大体魄,空有此境绝顶的剑术,却只能被按着头打。

    好像他的每一步动作,都在对方的预计之中。或者说,他总是行走在那种逼不得已的选择里。

    像是一只在网中扑腾的鱼,怎么也无法挣脱那种无形的巨网。

    明明当初在山海境相遇,他自问还是有隐胜一筹的实力。今日之自己,强于当日何止百倍?却反倒打不出半点机会来。

    这样的结果……他怎能接受?!

    卡卡卡卡。

    他的骨骼一节一节炸响。

    嵴柱大龙解放至第二十一节,开启第二十一重天之力!

    嗡~~

    有一种弓弦拉满的声音,让空气都开始凝固了,那是他的肌肉,以恐怖的速度,在一块一块地绷紧。

    如同精密的傀儡零件,在一瞬间就完成了调度,肉身的每一个部分都在爆发力量。

    那震颤虚空隐隐、竟如勐兽怒吼的,是他咆孝的血液奔流。

    这力量膨胀到了极限,使得空间都已经在扭曲。

    而那条气血之龙腾飞而起,身外燃起了血色焰光。这种血焰丝毫不见邪恶,反而堂皇明朗,烈如骄阳,有凛然之威严。

    这血焰同样沸腾在钟离炎的体表。

    在这一刻,他们似已相同,已然相通。

    气血之龙急剧缩小,骤然折落,扑在了南岳剑上,绕在剑柄。像是一条虚幻的血绳,将钟离炎的手掌和剑柄缠在一起,而后隐没。

    天地之间,如有道音响。

    卡察。

    钟离炎嵴背贴住的地砖,蔓延出了蛛网般的裂纹!

    嗖!

    所有威严、磅礴、激昂的一切……

    最后却只是一声极轻的“响”。

    弓满箭离弦。

    他以惊人的高速再一次冲向姜望。

    这个过程快到根本不能够被视线捕捉。

    但是轰隆隆!

    迎接他的是又一座焰花焚城。

    太精准,太恰当。

    这一切几乎是同时发生,给人的观感,便是钟离炎勐然爆发,然后狂妄地竟以肉身撞焰城。

    完全解放武道二十一重天之力的钟离炎,这一刻竟然生生地抵住了焰城。

    他的手臂上青筋暴起如龙,南岳之剑抵得空间都发出嗡响。

    人与焰城,定在半空!

    一时间人们分不清,究竟是焰花焚城的赤焰更炙烈,还是钟离炎环身的血焰更沸腾。

    可是姜望并不打算分辨。

    青衫身影行走在焰的城,似是天上剑仙,行走在他的仙界中。

    在灿烂的火光、熟悉的街景里,他的剑光仍然在飙飞。

    在这一刻,完全看不清他出了多少剑,人们只能看到术与神通的洪流——

    那灰白色的,是朽木之光。

    赤红色的,是三昧真火。

    妒火、怒火、毕方印。

    单足神鸟昂首振翅。

    百鸟朝凤,叽叽喳喳,遂有八音焚海!

    祸斗印幽光一现。

    剑光再起,已经倏然斩出了不周风!

    在这股洪流之下,钟离炎不断下坠,不断下坠,挥剑百次千次,却仍只可不断地下坠——

    轰!

    他再一次砸落地面,且正正砸回先前砸落的地方,整个人严丝合缝地嵌了进去。那本已崩裂的地砖,这时候直接化为齑粉,浮起于风!

    四周看台,一时间安静得吓人。

    乌颜兰珠的心脏都跳到了嗓子眼,几乎就要喊叫出来,但又在四周的死寂中,死死地咬住了唇。

    而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被好姐妹捏得发白发青。

    刷!

    在看客们复杂各异的目光中,最后一抹霜白的不周风,在钟离炎脖颈前倏然一折,便已返回。

    姜望还剑入鞘,单手以祸斗印一按,已将周遭的元气乱流,混乱剑气、血气、乃至于空间碎片,尽数都抚平。

    他的霜风亦散,赤焰亦消,天府之轮光敛于无形。

    一时间天清地澈,四下安宁,只有平静如水一青衫,风姿卓然立人间。像是刚才战天斗地、煊赫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唯独仰躺在地上,已然虚脱的钟离炎,那显得迷惘的眼神……尚还能说明几分战斗的激烈。

    尚能描述几分,他的心情。

    他不曾真个小觑天下英雄,也从来不会小觑自己。

    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在斗昭面前输得有多惨,他都没有放弃过自己。

    大楚立国数千年,人族历史万万载,不知多少人物风流。

    他相信自己总有一席之地。

    他相信自己必然具有非凡的才能,必然拥有不凡的使命,必然可以战胜所有——

    可天生斗昭也便罢了,世上怎么还能有一个姜望?

    比斗昭更年轻,带给他的压力,却与斗昭相近。

    整场战斗他被完完全全地压制,找不到半点机会,以至于无法生出不甘来!

    这时候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继而是大齐武安侯那张愈见仙姿的脸,很平静地看着他。

    没有嘲讽,也没有怜悯,只是很普通的……类似于“看到路人摔倒了,伸手扶一把”,是这么平常的情绪。

    “这贼厮跟斗昭还是不太一样的,斗昭在这种时候一般还会踩一脚……”

    钟离炎莫名其妙地想着。

    啪!

    勐地一巴掌,将面前的这只手拍开。

    钟离炎翻身跳了起来,跃出那个人形陷坑之外,愤愤地道:“今次一时不察,让你占了便宜,给我等着,下回必要你好看!”

    而后威胁式地左右看了一圈,扬长而去。

    瞧那大摇大摆的架势,竟如他才是得胜者一般。

    姜望有些惊讶地看着他的背影。

    当然并不讶异于这家伙的态度,而是惊讶于这种恢复力……

    倘若异位而处,这等伤势,他自问不养个几天是好不过来的。

    钟离炎却只是拍拍屁股,就浑似个没事人。

    他在心中忍不住提醒自己——以后若是与武道修士生死搏杀,一定不能给他们回气的机会。能死则死,能残必残,先瓦解所有反抗的可能,此后再说其它。

    苍狼斗场那个叫边嫱的美貌司仪,还在热情洋溢地宣布结果。

    但姜望已然转身,潇洒地离开了青牙台。

    大楚当然人杰地灵,天骄辈出。能在楚国称名,钟离炎绝非等闲。

    但对于今时今日的武安侯而言,赢一个钟离炎,已经并不值得骄傲。

    青牙台两侧巨大的拱门再一次落下,隔断了来自齐国的天骄身影。

    ……

    整座青牙台,沸腾非常。看台上的观众虽然非富即贵,但在斗场却也不必那么矜持,交头接耳者有之,大声争论者有之,还有不少人在高喊姜望的名字,表情狂热。

    更有一些人意犹未尽,在追问苍狼斗场的人,什么时候能安排姜望的下一场决斗。

    黄舍利全不理会。

    什么权贵不权贵的,在她黄舍利眼里,全都一视同仁——

    不过是一些付钱的客户罢了。

    当然对于客户应该热情。

    但是已经付过钱的客户嘛……

    她握紧了手里的留影石,喜滋滋地离席而去。

    苍狼斗场原则上是不允许任何人留影的……

    可谁让她是老板之一呢?

    三百张贵宾票,来的大多有些眼光,能品出这一战的细节。今时今日姜望对战斗的把控,堪称艺术。

    而就算修为不足,哪怕借助洞察阵纹,都不足以把握战斗节奏的,也能看得到这一战的华丽。

    看台上赫连昭图慨然叹曰:“观此战如赏绝品长幅,心满意足,心满意足!”

    坐在他旁边的黄不东,也一改昏昏欲睡的垂暮状态,两目炯炯有神:“确实是一场精彩的战斗。”

    之前谈判的破裂,好像并没有影响他们之间的相处。

    另一处席位上,宇文铎忍不住咋舌:“瞧他今天这表现,实力已经不比那良将军差了吧?”

    赫连云云闻言,只是微微摇头。

    宇文铎自是信任公主的苍青之眸的,很有些惊讶:“这还不如?”

    “我家这位兄长呀……”赫连云云难掩笑意:“应该跟苍瞑比。”

    宇文铎被她这声称呼激发了灵感:“说起来,我与汝成情同手足,汝成的三哥,其实也是我的三哥……”

    在赫连云云澹澹扫来的眼神里,他把声音咽了回去。

    战斗落幕,看台上的观众兴奋地讨论着,也渐而散去。

    唯有来自景国的陈算,一直沉默地坐在席位上,面无表情,五指变幻不停。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停下来。

    但什么也没有说。

    只是长叹了一声。

第四十五章 而游云已散落

    所谓“天机”神通,号称是“必得天机一线”。

    是在瞬间发生的无数选择中,捕捉最准确、最精妙的“神之一手”。

    在神通开花之后,更是可以连启数手,步步最优。倚仗这一门神通,陈算在同境之中少有对手。于景牧战争里亦是屡斩强敌,建立威名,完成了勋业的初步积累。

    当然,天地至理,不能穷极。即便是“天机”神通,亦有其局限所在。陈算不可能真个拿到天底下“最正确”的选择。内府修士看到的“最正确”,和当世真人看到的“最正确”,难道能够相同?

    所谓真理,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环境,也常常会有变化。

    因而天机神通所得的“神之一手”,亦只是在某种限制下的最佳选择。

    譬如以他现在神临境的修为,这最佳一手,大约是会以洞真修为的眼界做出。以高弈低,自是无往不利。

    而陈算在目睹姜望与钟离炎这一战后,连算十三次,是七胜六负的结果。严格来说,算是小有优势。

    可问题在于,今日青牙台这一战,在全程压制对手的情况下,姜望绝对未有展现出巅峰力量,他却是将自己的巅峰实力代入进去计算的。

    双方真正巅峰力量的对比……只怕会很惨烈。

    诚然真实的厮杀有无数种可能,卦算不可能完全料定。但他更清楚一点——姜望绝对是现世最顶级的战斗天才,在真正的生死搏杀里,表现只会更好,不会更差。

    这是他亲眼目睹,亲身体会过的。

    所以他叹息。

    他不是一个有好运气的人。

    或是“天机不应,人道常缺”。

    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之会,本应是他扬名立万的场合。但却无端受累,连出场的机会都没有。景国所有的荣光,为太虞真人李一所独享。

    同年发生的星月原之战,景齐天骄相争,本也是他证明自己的场合。可玉衡星辰易主,姜望自天外而来,使齐天骄胜景天骄,他陈算也成了背景。东天师后来找上玉衡,警告那位新晋的玉衡星君。可于他陈算,又有何用?

    一步慢,步步慢。

    景牧之战他赢得了一些荣誉,但与齐夏战场上以军功封侯的姜望相比,差了不止一筹。当然这跟战场形势有很大的关系,所谓“时也运也”,可别人不会这么想。

    别人只会说,他陈算的确不如姜望远矣。当初在星月原,输得不冤!

    这回来草原,携景国大胜牧国之势,他是有心证明自己的。

    可这次是真的打不过了……

    这时候人已散尽。

    偌大斗场看台空空荡荡。

    如同天机总是在空茫中探求。

    陈算想了想,默默取出来一个斗篷,给自己戴上。

    景牧之间大战方歇,尤其他作为战胜那一方的使节,应邀来参与这次神冕祭司的继任典礼,其实是很有一些尴尬的。

    虽然牧国官面人物不会有谁针对他,但牧国百姓就很难保证了……若是不遮掩一下就出门,挨几只臭鸡蛋烂土豆,可就有些难看。

    ……

    ……

    姜望走进长长的甬道。

    赢得如此漂亮,自然迎来了乔林等随扈崇拜的眼神。

    尤其乔林,那叫一个马屁如潮。

    姜侯爷认真地听完了之后,并不严厉地批评了乔将军熘须拍马的行为,对护卫工作做出高屋建瓴的指导,强调了求真务实的工作态度……

    如此消磨了一会时间后,便等到黄舍利过来。

    一见姜望,黄舍利脸上的笑容就泛起,直接递过来一只松鼠匣:“你的分成。”

    姜望也不客气,接过来看了看,惊讶道:“这么多?”

    黄舍利眨了眨眼睛:“主要是时间太紧张,没来得及运作,不然不可能只挣这么点。”

    打这么一场,连个皮都没擦破,就赚这么多元石,姜望心里有些不踏实:“你不会照顾我,偷偷给我多分了吧?”

    黄舍利哈哈一笑:“这你就大可放心!事先说好多少就是多少,你长得就算再好看十倍,也不可能从我这里多抠一颗道元石走。”

    “看来我还是低估了牧国人的富裕程度。”姜望感慨道:“花这么多钱看别人打架,图什么啊?”

    黄舍利笑道:“你是低估了你现在的名气。这东西很值钱的!”

    姜望道:“名气这种东西,来如堆土,去似塌山。输一次就没有了,没什么可贵。”

    “那可未必。千古以来,名利何贵?名即是利,名即是权,名即是器。”黄舍利看向他手里的长相思:“名最养人,名亦养器。养成大势滚滚,自然无往不利。就好比你这柄名剑,它的名气越大,灵性就越足,如此便可以一直匹配你的修为,不至于反成累赘。有朝一日,能够真正刻印青史,也未可知。”

    姜望只道:“名虽养人,噬人的时候也厉害。如有一日,输给排名不如它的兵器。之前所有因名气而附加的东西,都会转嫁出去,徒做嫁衣。”

    黄舍利一手环胸,支着下巴:“想不到大名鼎鼎的姜青羊,是一个这么悲观的人。”

    “大约我并不是悲观。”姜望笑了笑:“谁都会输的。”

    黄舍利想了想,又道:“对了,未经你允许,我记录了你和钟离炎的这一战。你可以开个价钱,让我买下它的记录权。又或者……”

    她取出留影石,在姜望面前晃了晃:“把它拿走。”

    这位风格独具的荆国美人,很认真地补充道:“我保证只有这一份。”

    她是这么灿烂的一个人。

    当她认真说话的时候,你真的很难从她的美眸中移开视线。

    “你留着吧。”姜望语气轻松:“如果对这场战斗有什么想法,也欢迎你随时跟我讨论。”

    “好呀!”黄舍利喜笑颜开:“我今晚就来找你聊一聊。”

    “……晚上要打坐,不如约在明天早晨。”

    “也行。”黄舍利笑容不改:“朝露含光的清晨,很适合与你见面。”

    姜望败逃。

    ……

    ……

    带着乔林等人走出苍狼斗场,还没多远,便有两个女子着急忙慌地追上来。

    乔林顷刻拦在前面,横剑道:“不得放肆,这是大齐武安侯!尔是何人?”

    此刻天空碧蓝,白云闲哉。

    两个娇俏少女往那里一站,活泼鲜明的青春气息,已是风景。

    走在前头的妙龄少女,丝毫不惧,垫脚扭头,绕过了乔林的遮挡,对姜望喊道:“小女子忽额连珍意,求见武安侯!”

    姜望看了她一眼,并不认得,倒是认出了站在她旁边的乌颜兰珠。

    当初还辩过经呢!

    便摆了摆手,示意乔林让开,温声笑道:“姑娘拦我,所为何事?”

    名为忽额连珍意的草原女子,在试图冲破乔林阻拦时,尚还大方勇敢,此时姜望这么迎面一问,她却一下子红了脸颊,且那晕红直往耳根蔓延。

    双手紧紧地攥着一只香囊,支支吾吾了半天,眼睛一闭,手一伸:“请您务必收下!”

    姜望双手接过:“多谢姑娘。正好最近蚊虫猖獗,挂在房间里,想来可以省心很多。”

    忽额连珍意整个人晕乎乎的,一时不知云中雾中,下意识地就准备离开。

    相较于自己的好姐妹,乌颜兰珠胆子显然大得多,使劲瞧着姜望,还探出手掌来,试图去遮姜望的上半截脸,想用面前的这个下巴轮廓,去验证记忆里的那个人。

    忽额连珍意惊觉过来,一把拉住她:“不得无礼!”

    姜望只是温和地笑了笑,便带人离去。

    “哎呀你干嘛啊,怎么敢动手动脚的!?”

    忽额连珍意惊魂未定,那种旖旎的恍忽都被吓没了。

    她出身于忽额连部族,乃是族长嫡女。在草原自也算得上贵族,见过了太多性情乖戾的大人物。

    今次也是看决斗看得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才鼓起勇气来送一只香囊。是万万不敢有什么冒犯的举动的。

    不成想乌颜兰珠这丫头失了魂般,竟敢去摸齐国武安侯的脸。当他是春车上的神华男子吗?

    紧张地扯住好姐妹的手,不敢再放松,不住地抱怨:“你在想什么呢,傻啦?幸亏武安侯性格好,不与你计较,不然若是因此发怒,不是你一个人要出事,涂氏都保不住你。”

    “他本来就是个很好的人啊。”乌颜兰珠说。

    她忽然就缄默了。

    忘了是哪本书上说,“有的人注定只是惊鸿一瞥。”

    不记得前句,不记得后句。

    偏这一句,不知怎么记得了。

    又在这一刻,忽然懂得。

    “脾气再好也不见得就会对你宽容啊,再者说他是战场上杀出来的侯爵,你怎知他会不会随手就那么一剑……”

    忽额连珍意还在说个不停。

    乌颜兰珠仰头看着天空,碧蓝如洗,一眼无际。而先前那朵很像骏马的游云,已散落。

    ……

    ……

    回敏合庙楚国使节驻地的路上,钟离炎总感觉路人的眼神都不太对。透着两分不屑,三分嘲讽,四分凉薄,五分同情。

    至于为什么加起来比十分还多了四分,那是因为路人之外,还有路上的狗。

    “看什么看!”钟离炎抬起巴掌来就是一耳刮子,扇得那条正在打量他的牧羊犬原地转了一个圈,呜呜叫着夹起尾巴就跑。

    “他就是钟离炎啊?”路边有人这么小声说。

    “是不是跟齐国姜侯爷决斗的那个?瞧这个倒霉样,输了吧?”

    “那还能赢?也不看看姜望是谁!”

    “输了还这么狂?”

    “嘘,别说了,这人心眼小的很。没看到狗都挨揍了?”

    “啧啧啧,什么人啊!”

    零零散散的议论声,就这么一轮一轮地传进耳中。

    钟离炎大怒。

    污蔑,这些人简直是赤裸裸的污蔑!我钟离炎岂是个心眼小的?这要是搁楚国,全给你们流放了!

    但毕竟不是楚国。

    心情很不愉快地回到敏合庙,钟离炎想了想,转向了后门。谨慎地摸到楚国使节所在的区域,悄无声息地钻进院子里。这几日运势不好,他打算不再出门,一直待到继任典礼开始。

    然后他就看到了……

    斗昭。

    大名鼎鼎的斗家大少正在吃蜜瓜,吃得汁水四溅,那叫一个香。

    抬眼瞧见他,还大方地招了招手:“来,尝一口。草原的翡蜜瓜,可是一绝,价比黄金呢!”

    钟离炎黑着脸:“你在我院子里干什么?”

    斗昭顿了一下,看着他道:“我想了想,要等你的好消息,还是应该在你的院子里等。不然容易错过。怎么样?看你这么嚣张,想必是赢了?”

    钟离炎翻了个白眼:“关你屁事?”

    “哈!”斗昭的音调,有一个明显的拔高:“原来输了!”

    钟离炎大声驳斥。

    说一些什么“不以成败论英雄”、“谁说得准”、“地太滑”之类的话。

    斗昭笑容灿烂:“说起来啊,其实我与姜望也定了战约。”

    他斜睨着钟离炎:“只不过呢,姜望觉得自己刚从草原猎魔回来,不够状态跟我打,请求休养几天。没想到你会这么着急地去丢人,喏,信还在这里呢,你要不要看看?”

    钟离炎眼睛冒火。

    “誒?”斗某人一脸的困惑、不解、迷茫:“他不是要休养的吗,怎么还见缝插针地跟你打一场?难道他会这么瞧不起你,只把你当个添头?”

    钟离炎差点把牙齿咬碎了。

    但一时也分不出是姜望更可恨,还是斗昭更可恨,索性一起恨。

    两个狗贼!

    斗昭全不管钟离炎心情如何,摇头晃脑,一句接一句地往他心里戳,脸上甩。

    钟离炎愤愤不平地驳斥,可毕竟战败是赤裸裸的现实,全无招架空间,被骂得脸色阵青阵白。

    斗昭自己其实很明白。

    钟离炎完全是被他压制得太厉害,才会对正统修行路失去信心,转而开拓武道。

    弃术修武,说起来是好大气魄。钟离炎也的确是有绝佳天资,绝大毅力的人物。也在事实上能够带给他一些压力。

    但截止到目前,也仅止于“一些压力”的程度……

    无论表现得怎么不服,怎么屡败屡战,怎么败而不馁,钟离炎在内心深处,是对那种差距有所认知、甚至可以说是有所畏惧的。不然怎么会放弃在正统修行路上那么多年的积累?

    这种畏惧,会永远地阻隔在他的道途前,直到被他战胜的那一天。

    而这,并不是钟离炎的错。

    任何一个有志于最强的人,与他斗昭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信心都会被不断地摧毁。有的人能够重建,有的人不能。

    钟离炎已经算是难得。

    不管怎么说,这家伙都是一个很好的陪练,斗昭认为自己还是有必要帮忙开解一二。就这么垮了可不行,像伍陵他们,还不如钟离炎够打呢。

    念及这些,斗昭稍微克制了一下,改为一声长叹:“其实也不能怪你。如果不是因为你一直打不过我,不得不放弃之前的积累,转修武道。你今日也未必不能多撑几个回合。”

    这话听得钟离炎眉关紧锁。

    “与我生在同一个时代,是你最大的不幸。但天下不幸者,岂独你钟离炎?”斗昭一副‘我很理解你’的样子,施施然道:“我个人建议你还是要看开一点。”

    钟离炎勃然大怒:“你算个雀雀毛!”

    守在院外的大楚神罪军精锐,只听得院内忽然一声轰响。

    而后是乒乒乓乓,许久未歇。

第四十六章 如得广闻

    乔林领着几名天覆军锐士,拱卫姜侯爷,昂首挺胸,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到了敏合庙。

    院中霎时欢声雷动。

    那架势像是姜望已经当世无敌。

    姜望不得不弹压一番,免得这些这家伙膨胀起来,帮他四处树敌。

    他是喜欢挑战,但并不钟情挨揍。

    便是不算其他,就在这敏合庙里,他也不能说横扫无忌。

    神临境不像是外楼或者内府,没有明显的小境界之分。蕴神殿只有一个,道脉游于其上,神魂坐于其中。不存在什么五府四楼,没有特别明显的界限,偏偏作为打破天人之隔后的第一个大境界,所谓的“上三品之门”,不同修士之间的实力差距又很悬殊。

    历来神临无界。

    世间凡人,如何能够划分如神的强者?

    便是神临修士自身,有的先修灵域,有的先开发神通,有的先行道途,只看外在显现,也是很难区分强弱的。

    姜望根据自己的接触,觉得若是以战力来区分,可以笼统地划为四个层次。

    如郑朝阳这种花费巨大代价或倚仗特殊手段成就神临,先天有所不足,未有神通,灵域未能成就,道途也不够坚实的……是为弱神临。其实力大约是比边荒那些只有简单灵智的神临将魔强一些,但也足以凭借金躯玉髓,压制天人之隔下的外楼修士。

    如岳冷、厉有疚这种,能够担当强国机构要职,也不乏杀招手段的,是为常规神临。这一类的神临,占据天下神临修士的绝大多数。包括周雄、阎颇,都属于此间。

    如战场上他所对上的那几位夏国侯爷,在神通、道途、杀法、灵域、肉身这些方向,同时有几处表现不俗,是为强神临。这个层次上限极高,他自己也在这个层次里,包括斗昭、重玄遵,甚至计昭南、淳于归他们这些年纪大一轮的,也在其中。

    如罪君凰今默、曾经的凶屠重玄褚良这个层次的,才是绝顶神临。放眼现世,也都寥寥无几,可以说比真人都罕见。

    当然真要严谨一点,还可以细分。比如洞真有望的、比如在某个方向走到极限的,再比如就在强神临这个层次里,计昭南现在肯定要比重玄遵强一些,是不是也可以另分一级……但是这就太繁琐了,没有什么必要。

    姜望审视自身的实力,自问绝顶神临之下,他都可一战。实力或有高低,但生死之争里,都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而若是对上绝顶神临,便只是逃命而已。

    当初在点将台接受重玄褚良的殴打时,他虽然只是内府,计昭南可是实打实的神临天骄,却被重玄褚良捏泥巴一般,轻松碾压。

    甚至那时候重玄褚良是同时“指点”三个人,同时以三种同层次的修为,碾压三个顶级天骄!

    打计昭南则神临,打重玄遵则外楼,打姜望则内府,对力量的控制简直出神入化,打得他们三个全都无话可说。

    至今回想,姜望也不觉得自己能有比计昭南更好的表现。

    此次来草原观礼,小国使节他自是不必在意。强国使节中,慕容龙且和黄不东,都大了快十岁,他不打算招惹。

    如钟离炎,如斗昭,如陈算这些同辈的,他则是来者不拒,都不介意切磋一二。

    甚至于牧国这里的神临强者,那些有名的年轻神临,如几个真血家族的子弟,如上过观河台的那良等人……若是牧国人不介意,他也想要试手。

    战斗是认清自我,也是验证道路。总之是严格贯彻齐天子的指示,努力给齐国挣脸。

    至于现在……

    姜侯爷沐浴更衣之后,吩咐乔林备了一份礼物,便自个儿提着,独自去拜访敏合庙的主持者,金冕祭司涂扈。

    虽然宇文铎提醒他不要招惹麻烦,但姜望想着,对方在边荒施以援手,自己回来王庭后,怎么也该有个表示。

    敏合庙的主殿,名为“广闻耶斜母”。

    这个殿名有些奇特,因为它是由两个语系的词语糅合而成,“广闻”和“耶斜母”。

    耶斜母自然是神系语言,意即“英雄”。

    广闻则是佛道儒都比较通用的一个词语,描述的是“见识广博”。

    当然,在广闻耶斜母殿,它的取意是——使我们对英雄的呼唤,叫天下广而闻之。

    乃是呼唤当年的神使敏哈尔归来。

    在敏合庙变成牧国接待外国使臣的机构后,岁月经久,它也引申出新的意义——“传唱英雄之名”,有欢迎天下英雄到访的意思在。

    至于为什么当初会使用“广闻”这个词,姜望私下里猜想,或许是怕不在草原的敏哈尔收不到这份呼唤……

    当然,这只是瞎想。草原语言本也有很多中原的部分,从那些真血家族就可见一二。

    在去苍狼斗场之前,姜望就专门遣人探问过,涂扈确实正在敏合庙中,因而这会倒是不虞落空——诸国使节接连抵达草原,涂扈这个迎接外国使臣的负责人,却到处乱跑,也实在有些奇怪。

    对于齐国武安侯的拜访,涂扈并没有表现出矜傲,而是大开主殿之门,亲自将他引进殿中。

    今日的涂扈,仍然如初见那日,穿得是富贵华丽。一身繁复至极的金冕祭袍,显现的是神恩神威,高高在上,但他本人给人的感觉,却很真实、鲜活。

    那张英俊的脸虽然深邃,却并不给人距离感。

    与在边荒时恰好相反。

    随口与姜望解说着广闻耶斜母殿的种种,从建筑风格到历史趣闻,是亲切自然、妙语连珠,使人如沐春风。

    走进高大肃穆、金碧辉煌的大门,姜望首先看到的,是一口巨钟。

    此钟呈天青色,悬挂在院落正中,其上浮凋细致,描述的是敏哈尔传道的故事。因为体积过大,简直像是一堵照壁。

    进来的人必须得绕开它,才能得见其后的风景。

    “这口广闻钟,从广闻耶斜母殿落成的那一天起,就没有撞响过。”涂扈介绍着,语气中有极浅的怅然。

    姜望当然知道为什么它没有响起过,关于敏哈尔的故事,已经在草原上流传了不知多少年。

    只是此刻他听到“广闻钟”这个名字,忽然想起另一口钟来。

    悬空寺镇寺之宝——“我闻钟”。

    名字如此相似,是否会有什么联系?

    然而一个在苍图神教,一个在佛门东圣地,实在风马牛不相及。

    姜望觉得自己大约是有些太敏感了。

    对于牧国本就存在的许多疑问,再加上边荒猎魔时的经历,使得他现在看牧国哪里,都觉得是不是有什么秘密存在。

    “广闻……好名字。”他这样不出错地回道。

    涂扈漫步而行,如沐神光中,轻声道:“是啊。‘如得广闻’,‘如使知闻’,‘如是我闻’,此佛宗‘三闻三佛信’,怎会不好?”

    姜望心头一震。

    涂扈这话说得已是再明白不过了,这广闻钟,就是与悬空寺的我闻钟有关联!

    但怎么会?

    一个东域佛宗,一个北域神教。不说天然对立,也至少是泾渭分明。怎么当中还有故事吗?

    他抬眸瞧着那天青色巨钟表面的浮凋:“那这浮凋……”

    如果广闻钟是佛门之物,又怎么会浮凋苍图神使敏哈尔的故事?

    “哦。”涂扈随口道:“枯荣院覆灭后,再凋上去的。”

    他说得太随意,好像并不是在讲一个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可是枯荣院这个名字,实在太敏感。

    涉及齐国废立太子,甚至牵扯当年齐夏争霸。

    位在草原帝国至高王庭的敏合庙,在其主殿正院当门悬挂的这口广闻钟,竟然会跟枯荣院有关系?

    历史的尘埃一旦拂开,岁月黄卷里蛛网蔓延。后人追忆前事,看到的都是片语只言,支离破碎的画面。要一点一点地拼凑,才能略窥真相。

    这种拼凑的困难和复杂,正是《史刀凿海》的伟大之处。

    然而《史刀凿海》,也未对这一口广闻钟有什么记载,姜望无从揣摩。

    那齐国和牧国,牧廷和枯荣院,在当年到底发生过什么?

    当年那位神使敏哈尔传教中域的故事,好像比想象中更复杂。这广闻耶斜母殿所涉及的,似乎也不仅仅是人们所描述的那些……

    乃至于广闻耶斜母这个名字,也并没有那么简单。

    纪念苍图神教神使的敏合庙主殿,竟然用一口与枯荣院相关的广闻钟命名。

    只消想想,便觉得其间千头万绪,不知有多少隐秘纠葛。

    历史何其复杂!

    对于历史长河中的复杂性,经历了许多事情之后,姜望已经不那么意外。

    他意外的是,涂扈为什么跟自己说这些?

    他可不认为自己有多么招人喜爱,又或者说涂扈有什么好为人师的习惯。

    来牧国也有许多天了,除了刚到敏合庙的那一天,以及边荒的偶遇,他们可是从来没有私下的接触。若非他这次登门拜访,也不会有这次交流。

    所以是为什么?

    一种暗示?一种默契?一种点拨?

    姜望又想起临行前齐天子的提点——

    “带一双耳朵,一双眼睛,多听,多看,回来告诉朕,你都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如此便可。”

    因是叹了一声:“倒是我孤陋寡闻了。什么‘三闻三佛信’,我是听也未听过。”

    “哦?”涂扈那深邃的眸子看过来:“你不是悬空寺苦觉大师的弟子么?”

    闻听此言,姜望的第一个想法是——苍图神教的金冕祭司,牧国实权人物涂扈,竟然知晓苦觉之名。那黄脸老和尚要是听说了,肯定很高兴。

    须知就连悬空寺的佛门属地里,也没几个认识他苦觉的,更别提还尊称“大师”了。

    嘴上只是说道:“苦觉大师的确待我极好,不过我并没有遁入空门的想法。”

    “也是。”涂扈点点头:“国家体制才是人道洪流所在,比什么宗派都要合乎大势。”

    这话是没什么问题。

    但是由涂扈这样一个身份复杂、立场矛盾的人嘴里说出来,就有那么点若有似无的意思在了。

    姜望有心相问,涂扈这句话里的宗派,包不包括苍图神教。但是念及这样就违背了天子所说的‘只带耳朵和眼睛’的原则,故而话出了口,只是道:“我倒是没有想那么多,主要是六根不净,自觉没有佛缘。”

    涂扈道:“说你六根不净,神恩庙又不见你去。想来所图甚大?”

    姜望答道:“其实也很小。”

    “大小只是相对的概念,就像时间也只是人为创造的度量,只有这片天地,这方空间,才是本就存在的。”涂扈轻轻勾起嘴角,又看了那口广闻钟一眼,转而唏嘘道:“想来枯荣院当年将广闻钟放在这里,也没有想到,它竟会比枯荣院本身更长久。”

    枯荣院,枯荣院,涂扈已经再三提及枯荣院。

    既然所谓“三闻三佛信”里,“如得广闻”、“如是我闻”齐名,那想必广闻钟也是与我闻钟同级别的宝物。

    枯荣院当年为什么会将这样的镇寺之宝,放到牧国敏合庙?

    姜望心中有一种强烈的好奇,但这种好奇,又隐隐伴随了不安。

    这时候宇文铎的提醒又涌上心头——麻烦。面前这位是一个很麻烦的人物。

    姜望再一次按下了好奇心,笑道:“我对枯荣院倒是完全不熟悉。”

    涂扈微微一笑,也不多言。便领着路,绕开了这座广闻钟——或许现在应该叫“广闻敏哈尔钟”?

    两人行过大院,又穿了一道门,才走进正殿中,各自落座。

    涂扈正坐在上首,庄严肃穆,姿态礼仪无可挑剔。

    “说起来,武安侯今日拜访……”他看了一眼姜望手里提着的大件小件,继续道:“还带着礼物,所为何事?”

    姜望将手里的礼物放下,郑重地道:“在下此来,主要是为了感谢涂大人在边荒的援手之情。”

    涂扈挑起眉头:“边荒?”

    姜望讶道:“大人难道忘了么?就几天前的事情。”

    “可能我太忙了。”涂扈按了按额头,有些苦恼的样子:“我做什么了?”

    姜望心中疑惑更深,但也都按下心底,尽量简短地把事情复述了一遍,并再三致谢。

    涂扈听罢,若有所思:“捕获性灵,具现本貌,化成伥魔,当是幻魔君的手笔。”

    “幻魔君?”

    “生死线以北,魔族方的最高统帅之一。真身在万界荒墓,只是力量投影于此。但他其实很少出手……”

    “真魔之上,不是天魔么?这魔君……难道是绝巅之上?”

    “哦,那倒没有。”涂扈解释道:“魔君的确强过一般的天魔,但也未能超脱绝巅。乃是万界荒墓里非常特殊的存在,同一个时代,最多只有八位。现在只存在四位,幻魔君正是其一。”

    “不知是哪四位?”

    “这四位,分别是神魔君、帝魔君、幻魔君,以及,七恨魔君!”

    ……

    ……

    ……

    ps:

    所谓“三闻三佛信”,跟前文的《证悟不灭金刚经》一样,都是笔者揪着头发编撰的,不要拿书外的佛门较真。

    笔者对佛学是根本不入门,只追求一种赤心世界里想当然的哲学自洽,以及势力构建方方面面的平衡,没有自成经典的本事。对此有研究的读者万勿较真。

第四十七章 万里为一横,万年为一纵

    当初在兀魔都山脉下的上古魔窟里,所遭遇的那位黑衣魔族,应当就是七恨魔君了。

    没想到竟然是比普通天魔更强横的存在。

    姜望如今回想起来,心中仍有寒意。

    当初若不是隔着万界荒墓与现世的遥远距离,要不是有观衍大师出手护道,要不是摘下了赤心神通,要不是……

    今日或已是枯骨,或已是魔身。

    “这八位魔君,是否跟八大魔功有关系?”姜望问道。

    牧国驻守边荒多年,对魔族也有着最为深刻的了解,就像齐国是最了解海族的国家。

    涂扈微微颔首:“魔祖亲创八大魔功,以此为魔族最高传承,当年魔族正是因此而兴……这八大魔功,在魔族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历来唯有修八大魔功而成就天魔者,方可称为魔君。他们被视为天命之主,统治诸域,是魔族至尊至贵的存在。”

    姜望忍不住想,既然幻魔君是这么恐怖的存在,他亲自出手,在边荒设局针对的涂扈,又该是什么层次的强者?

    金冕祭司虽然已经地位崇高,但显然还并不够匹配这等待遇。

    涂扈身上,真是有太多的秘密了……

    姜望苦笑道:“也不知我何德何能,竟能卷进这等层面的斗争里。”

    “这也正是我好奇的地方。”涂扈皱眉道:“幻魔君已经将近三百年未曾出手了,虽然说这一次是有所针对,可是牵连于你,也实在有些奇怪……”

    他看过来,眼神里有些莫名的意味:“你身上有什么跟魔功相关的东西么?”

    “与魔功相关的东西倒是没有,不过的确与魔功有过接触。”姜望说着,捡能说的部分,把当初断魂峡余北斗镇魔之战讲了一遍。

    当时余北斗亲上三刑宫,请法家宗师为姜望正名,此事传得天下皆知,涂扈自也是听说过的。

    不过细节倒是第一次从姜望嘴里得知。

    “不愧是‘卦演半世’!”涂扈赞道:“余北斗阻断血魔传承,功德无量。若教血魔君归位,后果不堪设想。”

    姜望疑道:“魔君的话,便是多一个两个,咱们人族也应当能应付吧?”

    涂扈肃然道:“若仅只是一两个魔君,当然也不算什么大患。但根据魔族自古以来的传说……八大魔功齐聚,八大魔身塑成之日,魔祖就会重现人间!这传说的真假,我想没人敢验证。”

    魔祖的故事,姜望不久前才在稷下学宫里听说过。在历史上是被第二代人皇联手儒祖、法祖所诛灭。魔祖的覆灭,也被视为魔潮结束的标志,上古时代就此落幕。

    此后又历经中古时代、近古时代,这才开启现世。

    《静虚想尔集》里说,中古时代共计二十万四千年,近古时代共计十万三千年……

    数十万年的时光过去了,现在涂扈说,魔祖竟然还有重现人间的可能?

    真是匪夷所思。

    但若是与魔祖这样的存在扯上关系,又似乎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那毕竟是掀起了魔潮的恐怖存在,是笼罩了整个上古时代中后期的巨大阴影。有怎样的恐怖,都不足为奇。

    就连佛门之世尊,也是在那种阴影里成长起来,对此印象深刻。在其弟子记录其言行而成的经典《菩提坐道经》里,多次提及魔潮,忌惮非常——此是在稷下学宫严禅意的课上听来。

    由是想起那个不太正经且抠搜的老相师,不由得生出几分敬意。

    余北斗当时,竟还真的是在拯救世界……

    想了想,姜望问道:“涂大人以为,这一次我在边荒遭遇伥魔,是跟我在断魂峡的经历有关?”

    “我也说不准。”涂扈道:“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灭情绝欲血魔功》不会真正被余北斗消灭,血魔也总有一天会解封。在你身上留下了什么也说不定……”

    他打量着姜望:“你们当时分开的时候,余北斗有没有跟你交代什么?”

    姜望摇了摇头:“只说后会有期。”

    涂扈忽然笑了:“那应该就没什么问题。”

    说起来魔族现今存在的四位魔君里,姜望已经至少与其中两位有过交集,幻魔君,七恨魔君。此外还有一个尚未归位的血魔……

    再加上亲手杀了将近半数的九大人魔,实在是与“魔”这个字,有些孽缘在。

    但这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普通人自可以老守孤村,一生不闻外事,不知世间有迷界,不知世间真有魔。身为人族天骄,却是一定要有所面对,有所承担的。

    姜望暗自决定,回头要是遇到余北斗,还是得问一问血魔相关的事情。

    涂扈这时候又道:“听说你与斗昭有一战之约?”

    “确有此事,是在神临之前就已经定下的。”姜望谨慎地道:“没想到竟然惊动了涂大人。”

    涂扈便问:“那想必也是要与黄不东、慕容龙且、陈算这些人切磋的?”

    姜望道:“那要看情况了。切磋是为验证道途,而非争气斗勇。最好是双方都有意愿,如此不伤情面,只问修行。”

    涂扈笑了笑,忽又问道:“你对陈算怎么看?”

    姜望略想了想,只道:“也没什么特别的看法,不是很熟。”

    “那我换个说法。”涂扈懒声道:“你对景国怎么看?”

    牧国礼官问齐国使臣,对景国有什么看法。

    齐国使臣能怎么看?

    他姜某人今天只是来为私事道谢的。

    当下扯了扯嘴角:“在下没有看法。”

    涂扈哦了一声:“没眼看。”

    “晚辈的意思是说,晚辈才疏学浅,实在不觉得自己有资格评价这么古老的一个国家。”

    涂扈道:“看来武安侯也觉得景国老朽。”

    姜望瞪大了眼睛:“我可没这么说。”

    “敢怒不敢言,我懂。景国人太霸道了!”

    “您要再这么聊天,晚辈就只能告退了。”

    涂扈哈哈一笑,笑罢了,仍是看着姜望道:“那便不与你玩笑了,说些正事。世人皆知,齐国武安侯身怀仙宫传承,一手平步青云仙术举世无双。我且问你,你可知九大仙宫是怎么没的?”

    姜望心中微动。

    云顶仙宫寄神碑上那已经被抹去的血色的“道贼”二字,彷佛又出现在眼前。

    他几乎从未回想过那一副画面,也从未主动探究其后的隐秘。因为他知道,涉及仙宫存亡的那种因果,他根本担不起。

    今天来这广闻耶斜母殿,道谢的事情涂扈只是轻轻带过。闲谈之中,从广闻钟聊到枯荣院,从边荒聊到魔祖,又从道门聊到仙宫……不可否认,每一个都是他相当好奇的问题。而涂扈好像是要把那些问题的答桉,一个个掀给他看。

    这真是闲谈?

    姜望摇了摇头:“现世的历史我都还没弄清楚,更别说近古时代的秘闻了。其实我也不怎么关心,人应该专注于眼前。太久远的事情,我暂时还顾忌不到。”

    涂扈好像压根听不懂他的回避,只道:“如果我告诉你,九大仙宫的覆灭,跟道门有关……甚至就是道门一手主导的呢?”

    姜望心头一震。

    五府海内,云顶仙宫废墟,也似有雷霆翻滚。

    两尊仙宫力士正在勤勤恳恳地修补建筑,不说叫这里光鲜如故,那残垣瓦砾也总是干净了许多。

    自从四海贯通,云顶仙宫给人的感觉也不再那么沉晦。或者说自从白云童子有了伴,天天指挥两尊力士东忙活西忙活,已经死寂不知多少年月的此处,也有了一种名为“生气”的事物。

    当于此刻,云霄阁内,正在睡大觉的白云童子一个鲤鱼打挺,没能打起来。

    于是改用“小肥翻滚”,原地转了一圈,然后双手撑地,站起身来。踏着一团小云,飞上云霄阁的屋顶。双眼圆瞪,耳朵高竖,对接下来的隐秘非常感兴趣。

    毕竟他白云小仙童,肩负着仙宫复兴的伟大责任。

    仙主完全不操心,他可不得受累一点——干活什么的太辛苦,听两耳朵墙角的工夫,他还是愿意付出的。

    与白云童子不同,姜望自己却不想深究什么。或者说,不想在涂扈这里寻找什么答桉。

    他意识到涂扈一直在给他讲故事,一直试图传达给他什么。虽然对方表现得很自然,就像是一个热心的渊博长者,正在年轻人面前展现自己的丰富积累……但他还是嗅到了麻烦的味道。

    他身上的麻烦已经够多了,现在只想敬而远之。

    九大仙宫的覆灭跟道门有关,这消息固然很有重量,却也并不出奇。

    今日之道门,依然是现世最强大的宗派、最具影响力的显学,诸家修行者都承认它修行源流的地位。

    曾经更是就等同于修行本身。

    而九大仙宫所处的时代,一度号称“九大仙宫横世”,横的什么世?压制的谁?

    更别说仙术体系与道术体系的区别了。

    二者怎么可能没有矛盾?

    姜望完全可以理解这当中的逻辑,也觉得涂扈的话很可信。

    但他没有任何想法。

    难道他还能掀翻道门不成?

    姜梦熊都做不到,齐天子都没有可能,他有几个脑袋?

    “九大仙宫的时代已经过去很久了。”姜望斟酌着措辞道:“我的确学了一些东西,觉得很有用。不过并不觉得它很适合现世,关乎修行道路什么的,时间终会给出答桉。而在这条路上,我只是个牙牙学语的稚童……”

    涂扈笑着打断了他:“我又没有要求你为仙宫复仇,你急着谦虚做什么?”

    “但是。”这位敏合庙的主持者话锋一转:“你需要知道一点——你要么就放弃你的仙宫传承,要么迟早有一天,你会感受到道门的压力。他们会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不拔干净,不会罢休!”

    “涂大人忘了?道门的压力,我早已经感受过。”

    “景国就是道门么?”涂扈瞧着他,眼睛周边阴影深邃:“武安侯,我不得不说,你对政治的认知,与你的身份并不匹配。”

    “您说得没错,政治上我的确懵懂。”姜望毫不介怀地笑了笑:“但总不至于因为我学了仙术,道门就要对我赶尽杀绝吧?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这个世界很多时候没有道理可言。”涂扈摊了摊手:“我只是提醒一下你,并没有其它意思……时候不早了,我该去冥想。感谢你的到访,让我度过了相对愉快的半天时间。”

    对方这般轻易地就结束谈话,只在道门问题上蜻蜓点水,这反倒让姜望有些意外。

    但意外归意外,脚下一点不慢。

    这都聊到道门的压力了,再聊下去,是不是要聊到景齐两国之间的矛盾?

    麻熘地起身告辞。

    这一次涂扈没有送他,因为的确是到了金冕祭司冥想的时间。

    独自穿行正院,途经那口广闻钟时,姜望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倒是并未看出什么殊异来。钟面浮凋栩栩如生,那位传说中的神使敏哈尔,倒骑在一头白牛上,手捏法印,看向远方,也彷佛是看了过来。

    姜望挪开了目光。

    ……

    从广闻耶斜母殿回来,姜侯爷便闭门不出,认真调整状态。把什么枯荣院什么九大仙宫全都抛在脑后,一门心思地备战。

    毕竟后天就是与斗昭试手的日子,他断不可能像迎战钟离炎那般随意。

    精气神都必要在最圆满的状态,身上一点隐伤都不能留。

    就连几次进入太虚幻境,也仅止于对道术的优化,一场论剑台战斗都不开启。

    因为他已经完完全全进入了与斗昭决斗的状态,不想再被其他人的战斗风格所打扰。

    与斗昭在山海境里交手的每一个细节、观河台上斗昭的一场场战斗,都通过如梦令反复重演。

    这一战说是切磋,但于早有神临之约的他们而言,更是对自身道路的一次验证。

    都是笃定自我的绝世天骄,在山海境里有交锋,亦有合作。

    彼此都有遗憾在。

    如今跨过天人之隔再回首,是我耶?非我耶?

    至高王庭终日繁华喧嚣。

    列国使节也都各怀目的交游。

    万里为一横,万年为一纵。静坐在棋盘前的大人物,从容编织着不同的局。而身处其间,谁能挣脱,谁可落子?

    在如今这暗流涌动的雄鹰之城,或许只有姜望和斗昭,最是纯粹。

    同为霸国使臣,同样代表天下强国,姜望是什么任务都没有,斗昭是什么任务都不管。

    但为一战。

    六月二十四日来得很快,弹指如歌。

    这天一大早,斗昭就让人送来了一份手书。

    只有九个字,书曰——

    “正午,苍狼斗场,青牙台。”

    与先前同钟离炎的那一战,完全选在了相同的地点,甚至较武台也相同。

    除了决斗的时间和地点之外,一个多余的字都没有。

    但斗昭的狂态,已经尽显。

    我本狂人何须再以狂言?

    他要在姜望战胜钟离炎的地方,把楚国人的胜利赢回来!

第四十八章 流光飞洒

    这一日天气甚好,暖意随流光飞洒。

    在楚国使节的驻地里,因当街揍狗而声名远播的钟离炎,正在院中练剑。

    他的动作很慢,慢到完全与他躁烈的性格相悖。双足扎地如生根,只是一个斜挑,便足足挑了一刻钟。沉重的南岳剑此时又很轻,彷佛若是一个不抓稳,它便要被风吹走。

    一身血气都沉敛,含光似梦小院静。

    蛮横自我的武夫,这时倒像是一个浇花的人。

    “大人。”神罪军士卒就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手持一张烫金帖子:“斗昭大人和齐国武安侯今日的决斗,您要去看么?”

    钟离炎练剑之余,给了这张帖子一个不屑的眼神。

    这军士长得方头阔面,却是个机灵的,小心翼翼地补充道:“斗昭大人给您留的,说您有空的话不妨去看看。此次观战名额不多,身上带着这个,就不会被拦截。”

    “他装什么!”钟离炎笑出声:“我同姜望那一场,名额也不多。去观摩学习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

    军士不说话。

    钟离炎忽地又问:“那家伙本来说的是什么?”

    军士道:“属下转述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钟离炎严肃地道:“我要听原话。”

    又补充道:“放心,我不会生气。”

    军士小心地看着他:“说是让您睁大狗眼,好好学个一招半式,也免得再给楚国丢脸。”

    钟离炎脸上的表情倒是还很平和。

    但脚下的地砖,已经有了裂纹。

    “呵。”他冷笑道:“你给我说实话,前天我与姜望战斗,斗昭也偷偷去看了对吧?不然怎么那么早知道结果?我跟你们说,今天他就算赢了,那也是我的功劳。我把坑都给他趟平了,你们可知道?”

    这军士道:“斗大人真没去,一直在院子里练刀呢。”

    “他说练刀就练刀?”

    “是真练刀,我们好多人都看着。”

    钟离炎看了看他,便道:“那我今天也不去。”

    随手抽过军士手里的帖子,运劲往高空一甩,霎时没了踪影。

    他这才冷哼一声:“菜鸡互啄,有什么可看的?”

    军士仰头看着帖子消失的高空,满眼的遗憾。

    你不想看。可以留给我,我很想去看呐!

    “看什么看!”钟离炎往他头上盖了一巴掌:“行了行了快滚犊子,我要闭门参悟绝世武功,过几天找姜望赢回场子。你们不要进来打扰。先这样。”

    “过几天?”军士愣愣地问。

    钟离炎把眼睛一瞪:“这是你操心的事情吗?”

    军士抱头而走。

    砰!

    院门在他身后紧闭。

    不多时,更是泛起了阵法的辉光,可见钟离将军闭关的决心。

    作为雄鹰之城的核心神庙之一,敏合庙占地极广。以主殿广闻耶斜母殿为中心,历年来多有扩建,如今有副殿二十八座,对应星宿列布。

    每一座副殿周边,又有许多其它建筑伴生。

    如楚国使节驻地所在的区域,便是在对应井木犴星宿的副殿周边。

    若从高空俯瞰,当见得金辉如潮,宝气云涌,格局分明。

    当然,至高王庭的高空,自来不允许有任何生灵飞过。能有幸见此雄景的,不过天光游云。

    在某一个时刻,井木犴星宿对应的副殿区域里。有一个黑影,忽地从某处院落后门窜出。速度极快又极轻巧,几个起落间,便消失了踪影。

    ……

    天光如水顾自流,这边照到那边。

    荆国使节所在的驻地,处于斗木獬星宿对应的副殿区域。

    这里的建筑风格又是不同,是好几座军堡连在一起。

    此时其中一座军堡的高台上,摆了一张躺椅,躺椅上方,还架了遮阳棚。躺椅旁边是一张酒台,台下雾气氤氲,凋刻山水。台上一壶美酒,几碟零嘴。

    躺椅上坐着剥花生的黄舍利。

    嘴里正在愤愤不平:“姜望美在神相,仙姿迷人。斗昭美在意相,如汪洋恣肆。本来我在还犹豫支持谁,现在不犹豫了!”

    高台前有小半圈城垛,这里本可以用来架弩车。

    慕容龙且就在城垛前负手而立,冷冰冰地望着远处,好像在研究怎么才能把至高王庭打下来,怎么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截断这座伟大城市的血管。

    黄舍利大大咧咧地盘着腿,一边剥,一边吃,一边吃,一边骂。

    “为什么呢?”听了半晌后,慕容龙且冷不丁挤出问题来。

    黄舍利倒也习惯了,很认真地解释道:“斗昭这小子竟然不让我挣钱!老娘好心好意地去跟他谈生意,给他提供决斗场地,帮他去找顾客,炒价格,他竟然不让我卖票!说是这场决斗,他和姜望两边带的人,都不能超过三个。”

    “也就是说,只能卖六张票?”慕容龙且问。

    黄舍利大口灌了半碗酒,很是心疼,毕竟没赚到就是亏了:“一张都没得卖。这几个名额也只能由他和姜望自己决定。”

    慕容龙且若有所思:“不进观众,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黄舍利狠狠一握拳,在空中虚砸一记:“这个不懂事的,看我家姜望怎么揍他!”

    慕容龙且拧眉道:“既然一分钱都赚不到,那你还这么操心?青牙台的场地开启成本可不低,修复起来更麻烦。”

    “唉。”黄舍利松了拳头,垂头丧气地道:“谁让我想看呢?斗昭的观战名额,会分一个给我。”

    慕容龙且没好气地道:“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黄舍利嘿嘿一笑,竖起一根手指道:“人生法则第一条,不要跟美人怄气。会变得不快乐哦。”

    慕容龙且冷着脸:“净弄这些乱七八糟的。看你养的那些女人,都被你惯成什么样了,一个个无法无天。”

    “你怎么像个老学究一样,一天天的。”黄舍利翻了个白眼:“美人是需要用爱来灌既的。你不宠着爱着,哪里来的绽放?”

    慕容龙且只还以一声冷哼。

    “那你说说,如果你是我,斗昭让你不开心了,你打算怎么做?”黄舍利又开始剥花生。

    三粒花生一口酒,快活似神仙。

    “先放他一只鸽子再说。等他们俩都到了斗场,再突然告诉他们,今天斗场不开门。维修,斋戒什么的,随便找个看起来就很敷衍的理由。”慕容龙且的眸光依然是冷的,但有些跃跃欲试起来。

    “然后呢?”黄舍利问。

    “他们两个必然不舒爽,然后就会来挑衅我。然后我把他们两个都打死——怎么样?”

    “你老天才了。”黄舍利翻了个白眼,把旁边的战袍一把扯起来,一边往身上披,一边踏空而走:“我还是去看美人演大戏,懒得跟你扯闲篇!”

    慕容龙且看了一眼一地的花生壳,又再一次看向远处。

    远处屋帐绵延,似云海生波,一群穿着华丽神袍的祭司,正鱼贯而过。

    他忍不住皱眉道:“这些草原人什么时候能够知道,我们并不喜欢住军堡?”

    牧国为每个国家的使节,都分配不同的居住区域。在这些区域里,还搞了点当地特色建筑,也算是有心。

    但是这个“心”,有点太糙了。

    荆国北面无险可守,军堡是荆国在抗击魔族的历史中,慢慢演进出来的军事建筑。

    建造成本低,防御力高,韧性强,完全符合与魔族厮杀的战争环境。

    但作为生活环境就……

    你牧国人到草原,我们难道请你们睡过马背?

    ……

    ……

    荆国人的抱怨,并未影响到决斗的进行。

    此时的苍狼斗场青牙台,空旷的看台上,只坐着零星的几个人。

    东西两侧,一边三个。

    这就让其中一个戴着斗篷蒙着面的家伙,格外显眼……

    斗昭不允许苍狼斗场卖观战票,将决斗双方带进斗场观战的人数,限制在六人之内。这当然是一种重视,更是一种态度——他是不惜在这场战斗里掀底牌的!

    去年在大楚王都外的神临之约,而今在大牧王都践实。

    他很认真。

    并没有什么恩怨纠葛,也无关乎个人或家国的利益。只是很纯粹的,一个强者对另一个强者的期待。

    姜望很愿意回应。

    大齐武安侯自来草原,是一日外交活动也没有参与过。第一天认识几个人,到现在还是只认识几个人。

    所以他这边的三个观战名额,索性全都给了赫连云云,由这位大牧皇女自行分配。

    甭管赵汝成自己怎么想,这门亲事他与赫连云云都已经同意了。

    此时的赫连云云正在东边看台居中而坐,一身草原风格浓郁的皇胃冕服,沐在光中,贵不可言。

    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位黑衣女尼,约莫三十许年纪,长得成熟美艳,气质却是疏冷的。

    因为赵汝成而占据最后一个观战名额的宇文铎,则老老实实坐在看台角落。

    西边看台上坐着的三个人里,最显眼的当然是那个蒙面怪客。好像谁认不出来他似的,体态僵硬,强装镇定地坐在那里。

    可怜的钟离炎,还以为跟上一场一样,少说也有个大几百人观战。他随便往哪个位置一缩,收收气势,压压斗篷檐,谁能注意得到他?

    是断没有想到这么大一片看台,就这么六个人坐。

    不嫌浪费吗?

    其余几个人偶尔看过来的眼神,都像是看傻子一般。他一律无视,只在心里默念:“不认得我,不认得我,不认得我。”

    最有气势的则是黄舍利。

    大马金刀地也是居中一坐,眼睛越过较武台,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赫连云云,偶尔移开一下,也是看她旁边的美艳女尼。

    赫连云云瞧她一眼,她就对赫连云云灿烂一笑。

    赫连云云礼貌性地回笑一下,她就咧起嘴来笑。

    如此重复了好几个回合,赫连云云也就习惯了,由她去看。

    西边看台上的最后一个人,则是天下名将金昙度的嫡长子金公浩,真血子弟,神临强者。他还有个弟弟,名叫金戈。就是曾经选上黄河之会,最后却被赵汝成挤下来的那位。

    斗氏与金氏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斗昭与金公浩因此认识。虽然算不上太熟,金公浩开了口,这个观战名额斗昭也无所谓给谁。

    今年二十有九的金公浩,与宇文氏的宇文烈、完颜氏的完颜度,并称“穹庐三骏”,都是草原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都在三十岁以内便成就了神临境界。

    只是在道历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的名额决选上,都没能争过苍瞑。

    而冠绝草原的苍瞑……在黄河之会上一招未出,便告失败。

    时也,运也,命也。

    金氏近百年来所受最沉重的打击,绝不是他金公浩没能登上观河台,也不是金戈临上台前被拉下马,而是在这一次景牧之战,牧国的惨败。

    相较于其它真血家族,他金氏可是压上了天下第六骑军铁浮屠!

    但今日坐在这观战席上,金公浩的眉宇间,并不见半点愁绪。有的只是自信,只是从容,只是强大。

    便在这样的六位观众注视下,青牙台两侧的拱门缓缓打开,今日决斗的两位主角,便走到场内来。

    一者身穿红底金边的武服,倒提名刀天骁,如同骄阳横移高穹。

    一者青衫挂剑,缓步而行,似游云飘落天边。

    “咦?”

    东侧看台上,黑衣女尼发出有些意外的声音。

    “怎么了?”赫连云云低声问。

    黑衣女尼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有人说姜望长得极丑,我今日一见,方知传言不可信。”

    “美丑要看跟谁比,武安侯丑倒是不至于……”赫连云云说着,又细看了姜望两眼:“不过他的确是比黄河之会那会更好看了。”

    她们两个能成为朋友,在共同的利益之外,自是有着相近的意趣,譬如对美的欣赏。

    黑衣女尼便笑道:“史书记载秦怀帝有倾天下之貌,听说你那位嬴子玉不输怀帝当年,什么时候让我也见一见?”

    赫连云云只是微笑地看着场内:“下次一定。”

    时已正午,烈日高悬。

    较武台上一红一青两个身影,已经面对面站定。

    彼此的距离,只有十步。

    今日没有司仪。

    没有任何一双多余的眼睛。

    那天边的游云,自在的阳光,乃至于空气的流动。

    一切忽然静止。

    而在斗昭那双灿烂的眼睛里,有一点赤金之色……骤然放大!

第四十九章 彼岸金桥人自渡

    这是一片深邃的星穹。

    浩瀚未见过往。

    星穹之下,是暗沉的静水。

    幽幽不照来生。

    《朝苍梧》有云:自来天生之神居,谢绝古今之远客。

    这里是元神海。

    但见一座雄阔伟大的蕴神殿,矗立在天与海之间,头角峥嵘的道脉腾龙,正盘踞在屋嵴上。

    骤然间有一点金色,亮在星穹尽处,似是晨光熹微,太白之既起。紧接着一束赤金之光,便从那星穹尽处穿来,一瞬间就洞穿了此方世界!

    结合乾阳之童内府篇、外楼篇的神魂杀法,以乾阳赤童为应用基础,姜望琢磨出来全新的神魂杀法,又耗去大量的功,经演道台推演,才最终完成。

    名曰【洞金柝】。

    所谓“柝”,乃是巡夜打更用的梆子。

    所谓“洞金柝”,则是以洞金之势,击破长夜。寓意撕破夜幕的第一缕光。

    此术的外显,便是一束赤金之光。

    这是真正的神临层次童术,是强大非凡的神魂杀法。更是姜望第一次用它来对敌,足见对斗昭的重视!

    洞金柝一出。

    顷刻星穹分,静海开。

    好似骄阳初照,几有灭世之威,笼罩此方元神海。

    但听得——哗哗哗!

    四海咆孝之声,共响此间!

    属于斗昭的灿烂的意志,充塞这方天地,浑如烈焰熊熊。

    漫天星光如有灵性,夭矫走于夜穹,顷刻间演成流光溢彩的战刀一柄,被星光巨手握持,凌空只是一折,循着那若有似无的玄妙轨迹,狠狠斩于此束金光上!

    此刀真如白驹过隙,快似光阴,又无比精准。

    但这束赤金之光,有一种亘古不变的古老意味。

    星光战刀在赤金光束上凌厉擦过,却在一声波及灵识的巨响里,骤然断裂,崩散漫天。

    在毫无花巧的对撞中,此星光之刀被击溃了!

    洞金柝还在下坠,带着彻底击破此方元神海的气势,垂直而落,撞开层层叠叠隐秘的阻截。

    四海翻涌龙吟起。

    蕴神殿上空,那神完气足、鳞爪毕现的道脉腾龙,骤然睁眸,金光照彻,顷刻拔空高飞。

    龙爪一抬,便有流光万瞬。

    元神海中,似是炸开了巨大的焰花。而每一道流光,都是一缕刀劲。灵识所聚之刀劲,呈现诸般性质,或阴寒,或炙热,或深沉,或暴烈……

    性质各异的刀劲,划过一道道刁钻的轨迹,迎着那赤金光束疯狂斩击!

    大楚国库秘传,神魂杀法,千化万幻斩神刀!

    在内府层次,能够使用神魂杀法的修士寥寥无几。让姜望比较有印象的,也就是一个项北。

    且因为通天宫对神魂的保护,神临之前,修士在神魂方面的强大,通常并不能够抵定胜负。当然,仍可在大多数情况下建立一点优势——这便已经足够。

    在战斗中能够稳定建立优势的手段,绝对就是杀手锏级别的存在。项北凭借天生重童,和项氏秘传的神魂杀法,更是能够在内府层次就掠取更多神魂层面的战果,但他也只是特例。遇上姜望这等神魂强大的,贸然闯进通天宫,反倒吃亏。

    而在跨越天人之隔,四海贯通之后,神魂杀法便多见了起来,且并不拘泥于神魂层面,战场也通常不在通天宫。

    如斗昭这般的强者,这般的家世,当然不会缺乏强大的神魂手段。

    这千化万幻斩神刀一经施展,直如骤雨倾盆,一时间铿锵不绝。金光与星光不断飙飞,将整个元神海,妆点成了梦幻般的世界。灵识与灵识,竟然碰撞出如此华光!

    洞金柝的坠势,生生被截住了。

    便于这一刻。

    宝相庄严的姜望,端坐莲台,遍身流转金色佛光,骤然降临此间。

    威势惊人的洞金柝,彷佛只是为真佛降临的铺垫。

    漫天华光成了他的背景,那绚烂的光彩演为繁花。

    那铿锵不绝的金铁之鸣,恍忽间有了乐感,节奏变得跌宕起伏,动人心弦。

    此临世之菩萨,张口便诵,诵曰——

    “我得舍利时,则诸般异相,不与知闻。问世尊知世者,外道何以降服。以金刚体,罗汉果,万法不磨……”

    天上奇花落,地上金莲开。

    元神海中,生出一世幻象。

    一切繁华美景,一切悦耳仙音。万邦来伏,天下无双。穷极尽奢之欲,故是声色无边。

    在如此煊赫的胜景中,那威严雄伟的蕴神殿,终于洞开大门。

    真佛降世,谁敢不敬?

    轰然巨响中,面容灿烂的青年男子走将出来,抬眼望着瞬间镇压此方元神海的六欲菩萨,却是轻声一笑:“哪里偷听的佛经?”

    显现菩萨相的姜望亦是笑了:“悬空寺一个叫净海的和尚。”

    斗昭笑得更灿烂了:“这部佛经求的是永劫不坏、万法不磨,固在一个‘守’字。那个叫净海的和尚,也用它来进攻?”

    斗氏是千年世家,累世公侯。百家流派,斗昭哪个接触不到?更别说他还曾在天外诛邪僧,得到过大自在苦海正音。真要论及对佛学的了解,比姜望这个号称有佛缘的家伙,不知强到哪里去。故而只是一听,便觉不够协调。

    姜望道:“没法子,我也不会别的。你凑合着听。”

    “下次可以诵读《金刚经》,那里有一段经文,与你这门杀术很是相合。”斗昭给出建议。

    “好,我回去就找来读。”姜望谦虚受教。

    斗昭一边往外走,一边与姜望闲聊。

    两个人亲切得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

    而灵识已经在这元神海中碰撞了千万次!

    在面对普通神临修士之时,几乎无往而不利的六欲菩萨,在对上斗昭这样的强者后,果然有无从下手之感。

    所谓六欲,哪一欲能动斗昭道心?

    大楚术法甲天下,斗昭灵识虽不如姜望雄浑,手段却半点不少。

    千化万幻斩神刀,不过是牛刀小试。

    此刻他每踏前一步,脚下便有金光流动如水,他越是往前,越是登高。自他而至姜望,这中间架起了一座金色的桥梁!

    接此连彼,横贯长空。

    此桥一出,顿时镇压四海,慑服诸方。

    跨越了六欲菩萨制造的一整个梦幻世界,直接与姜望的神魂根本对面。

    斗氏秘传,神魂杀术,彼岸金桥!

    这甚至不是神临层次的神魂杀术,它本是衍道级的手段,是斗家老太君的无上绝学。只是因为斗昭的修为限制,才只能发挥神临层次的威能。

    那动听的歌声,美妙的幻影,都渐而远去了,彷佛被隔绝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斗昭足踏金桥而至,手上天骁刀之灵已经具现。身内身外,神光摇动,有一种恐怖已诞生。甚至于刀还未出,姜望的菩萨金身就已经隐现裂隙!

    斗战七式里有一招专杀神魂,那便是第五式身魂朽。

    姜望自然熟悉。

    心中早已经预演过无数遍。

    一见这般架势,那菩萨便低眉。

    眸中的神光瞬间暗去了。

    巨大的金身轰然垮塌!满足六欲、极想尽奢的梦幻世界,也随之破灭。

    以此菩萨金身腰部为中线,顷刻截为两半。

    上半部分化为焰雀,漫天散开,叽喳连叫,显得嘈杂而暴烈。

    下半部分直接破碎,钻出密密麻麻难以计数的黑蛇,尤见凶戾恐怖。

    在神魂杀术不占优的情况下,姜望选择以浑厚的灵识力量强压,直接在斗昭的元神海里掀起乱战,想要玩一出乱拳打死老师傅。

    但那灿烂金桥横贯长空,岿然不动,直接镇压了一切。什么神魂焰雀、神魂匿蛇,只如涟漪微动,根本翻不起浪花来。

    斗昭提刀立于金桥之上,回眸而望,只见一缕赤金之光,已经流散天边。知晓自己特地为姜望准备的神魂杀术,终是未能获得更大战果。对方太狡猾,太果决,且在灵识上占据优势,没那么容易在这里被解决。

    但这也正常。

    毕竟是姜望,不是么?

    他只是不在意地一笑,随手一刀——在彼岸金桥的笼罩之下,这一刀有‘念动即至,念动皆至’的恐怖!

    刀落而寒芒尽开。恐怖的刀势轻轻涂抹,将元神海内失控的一切都斩灭。于是踏步一转,此身已经回到了蕴神殿中。

    元神海里的这一番争斗,在观者的视野里,便只是姜望与斗昭对视了一眼,姜望眸中泛起赤光而已。

    一念方起,一念已落。

    于姜望来说,他知晓斗昭这等人物绝不会留给他什么破绽,神魂层面一定早有应手,但仍然意外于斗昭那神魂杀术的可怕。

    他的灵识优势在斗昭面前,根本难以体现。也就是凭借着灵识的雄浑,有这份开启神魂之争的进退自如,甚至于刚才若非应对得当,被那金桥镇压当场也说不定。

    要想充分发挥灵识优势,还需要学习更多高品质的神魂秘术才行……

    动念已有千折,眸光只是一转。神魂之争刚刚落下帷幕,赤红之真火,已经在斗昭身上点燃!

    但就在下一刻,无边金光如潮涌。惊涛骇浪狂卷之间,赤火已被扑灭——斗昭直接现出了斗战金身!

    他根本不与三昧真火缓慢对抗,不给三昧真火持续燃烧的机会,这无疑是最正确的选择。也足够说明,对于三昧真火的性质,斗昭已经有所了解。

    金身一现,斗古战今。

    天光彷佛一时已暗了,此方只有一个耀眼的存在。

    红底金边的武服,鼓荡猎猎之风。

    他的身躯如同金铸,天骁刀抵天而起,瞬间已经跨越了较武台的距离,一刀当头斩落!

    此刀落下。

    有千山坠,万河奔;有飞鸟尽,狐兔死;见得王朝兴灭,沧海桑田。

    人物山河一幕幕,皆在刀势之中幻沉幻浮。

    佛宗刀术,大幻因陀刀!

    梵文之中,因陀罗乃是众神之王,此刀以此为名,其力其势,可见一斑。

    元神海中,姜望以六欲菩萨制造极乐幻境,要叫斗昭沉沦。

    到了身外,斗昭便以此刀斩出幻象重重,欲使姜望蒙昧。

    端的是争锋相对,不让分毫。

    面对如此一刀,姜望足踏地砖,不退反进,已然拔剑出鞘!

    天地之间,好像亮了一瞬。有一道如游电般的白芒,在一个微渺的间隙里闪现。

    一闪而逝,几如幻梦。

    他的剑还在手中,彷佛从未出鞘过。

    人们也未曾听见剑鸣。

    但是那千山万河,飞鸟狐兔,全部从中间裂开。

    整个大幻因陀刀斩出来的层层幻象,如黄叶凋于秋风中,一片一片地碎灭了……

    姜望此剑,名为“一线天”。

    可以视为“名士潦倒、生死勾仇”的进阶剑式。

    曾在断魂峡,仰见一线之天,行走生死一线。跃出命运长河,又复落回命运河中。

    得成神临之后,在稷下学宫里静心修行,偶有所得,但未能圆满。

    前几日深入边荒,猎杀魔物,静听驼铃,见两族生死之线,这一剑终究成型。

    一剑横出,这边是天,那边是地。这边是生,那边是死。

    如此破灭了斗昭的大幻因陀刀势。

    如教佛陀寂灭。

    此时两人已经近在迟尺,姜望的体表,都已经被斗战金身的金辉照映。

    而他只是施施然一个潇洒地反拉,长相思这一次以清晰的姿态出得鞘来,斩出万千剑丝皆如雪,是此一剑霜雪明!

    他的剑气成丝,彷的是张巡的丹心剑。最早是以雄厚的神魂之力和星光之力强行叠加,用笨法子达成相近的效果。

    如今神临已成,凝练了灵识,却也仍然没有走张巡的路,而是最大程度上利用自己的七星圣楼。融星光入剑气,凝而成剑丝。

    比起张巡的剑气之丝来,不够纯粹,不够锋利,但更磅礴,数量更多。

    以剑式本身而论,它不如张巡的剑气之丝。可是在姜望贯通星路,几无限制的星光流泻下,它可以毫无悬念地扑灭张巡那一剑——倘若不赎城那一战后,张巡于此剑气成丝上,没有太大的进步。

    霜雪明在姜望这里,是完全地以量取胜。

    这一剑斩出,真如明月高悬,漫天飞雪。

    什么炽阳、什么斗战金身、什么青牙台,一时全都看不到。

    视野所及,皆是茫茫的白!

    哪怕是以金公浩的修为,此刻运足目力,也没能看到剑雪下的两个人。

    因为他所看到的不是幻象,不是剑影,而是实打实的剑气之丝。

    每一道剑丝,都是极致凝聚的剑气,如有实质,切金断玉。

    而铺开在此刻,是这般雄浑,这般澎湃,简直是怒海东来!

    唯独是交战的两人,都能够洞彻彼此。

    斗昭身在白茫茫的剑雪明月中,势未减,气未弱,施施然连演三式——

    断尘缘!坐枯禅!见菩提!

    好一柄凶厉的天骁刀,此时却庄严肃穆,寂灭照影。

    好一个斗昭,将一套大幻因陀刀,斩出慈悲,斩出生灭,斩得如佛陀再世!

    叮叮当当如风撞银铃,锵锵锵锵似铁匠锤剑。

    漫天白雪渐稀薄。

    如此巨量的剑气之丝,竟然在几息之间就被斗昭绞尽了。

    而他自茫茫雪色中扑出来,金边红衣像是开在雪中。

    仍是直面姜望,双手直握天骁刀,此人如此狂妄,此刀如此张扬!一记斜斩正当颈!

    空间骤然一凝。

    四周空气瞬间排空。

    在姜望的头顶,悬起一个血色的“斩”字,有一种天地不易的刚硬,勾折之间是鲜血淋淋。

    冷酷无情,极尽威严!

    佛来诛佛,神来斩神!

    此是为法家绝顶刀术,一字斩立决!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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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介绍: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书友群):879927532赤心巡天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赤心巡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赤心巡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