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喜日
“好,便问这位鸾郎一个简单的——我国历史上有一个有名的女子,叫做乔燕君,成亲的时候,用一条街做嫁妆,想必大家都知晓。那么请问,乔燕君所嫁的那位郎君……的幼弟,叫什么名字?”
齐历元凤五十七年五月十五日,宜出行、嫁娶、安宅……
大概是不宜答题的。
偌大的朝议大夫府,披红挂彩。
易府外的大街上,搭起了九重彩门。
一身大红郎官服的重玄胜,此时正杵在第五重门前,笑嘻嘻的,不见焦色。
在他前面开路的鸾郎姜青羊,却是恨不得抓耳挠腮。
依照齐国婚俗。
新郎新娘披以大红。
陪新郎官的鸾郎须着青衣,陪新娘子的凤娘须披紫衫,是所谓“青鸾紫凤,瑞兆良缘”。
这青衣不是姜望平时所穿的那种简单款式,而要绣青鸾,描云海,极尽华色。
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今日的武安侯,说一声人物风流,并不为过。
那守门的小娘子,一双眼睛几是挂在了武安侯身上,当然嘴里的问题并不容情。
这九重彩门,每一门都有一个考核,出题者往往天马行空,道术、神通、兵器、拳脚,种种考验,不一而足。也有要求翻跟头的、唱大戏的,千奇百怪。总是一重一关,九重寓意天长地久。
围观的百姓将这里挤得水泄不通,其中也不乏公子王孙。
博望侯世孙大婚,请来名满天下的武安侯作鸾郎,想来必然势如破竹,一定无可阻挡,大家都等着瞧绝世天骄的风采。
但事实是……
姜鸾郎今日一关都未过,诗词歌赋连挂四门。
通过不了考核,有通过不了的办法。
前几次要么现场表演一个狼奔豕突的身法,要么被要求用道术整些稀奇花样。
而第五重彩门上,挂有酸甜苦辣咸五味瓶,每个瓶子都装得满满当当,里间是颜色莫名的汤,喝光就能往前走。
这有个名目,唤做“五味杂陈”。
以超凡力量入五味,还不许以超凡力量抵抗。酸得掉牙,甜得发腻,苦得皱面,辣得冒汗,咸得齁人……
姜爵爷好好一张俊脸,已经是青红皂白不分明。
此刻他瞅着站在易府大门前笑意盈盈的易怀民,眸中很带杀气。
易怀民,你何必出题出得这么偏?你问我乔燕君的丈夫是谁,我都答不出来。也就知道乔燕君这个名字罢了。你还问她丈夫的幼弟?
那些诗词歌赋也是,你让我背名篇我都不行,还在犄角旮旯里找文章,你还是个人?
在临淄公子圈里,这位易怀民也是特立独行的存在。是为躺平派的代表人物,有望接过重玄明光衣钵的后起之秀。
当然,现在他还很年轻,没有经历过时间的考验,未见得能有明光大爷一以贯之的精神。
毕竟临淄人的生活节奏普遍紧张,就算再怎么颓废的年轻人,偶尔也会有想不开的时候,隔三岔五爬起来奋斗一把。
长得其貌不扬、完全没有继承乃父姿容的易怀民,一脸遗憾地回看过来,嘴里道:“这吉时都快过了,武安侯就别藏拙了吧?”
姜望这时候已经认清楚了现实,知道靠自己是走不通这九重彩门,一时间左顾右盼。
“别回头。”面上笑得十分灿烂的重玄胜,已经先一步传音过来:“别看我。这么稀奇古怪的问题,我也不会啊。我要是会,我能看着你受罪吗?事已至此……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别拉着我一块丢脸。”
“……”姜侯爷忽然瞥见了场边的李龙川,赶紧传音过去问答桉。
李龙川一言不发,做了一个挽弓的姿势,表示我乃一介武夫,兵法传家,并不懂得这些。姜兄你还是另请高明。
“……”姜望又看向正与温汀兰手拉手说小话的晏抚,也不管他是装没注意到还是真没注意到,一阵勐传音。
晏抚扭过头来,情真意切地看着他,忽地抬起双手来:“来,我们来给武安侯打气!”
他一边鼓掌一边喊:“武安侯!加把劲!”
围观群众一下子就被带动了,一时间掌声如雷,呼声如潮。
“武安侯!加把劲!”
“武安侯!加把劲!”
实在是……
太尴尬了。
姜望在心里默默记下一笔,一把扯下了酸味瓶,仰头便灌,顿时酸得脸都皱到一起。
“武安侯好豪气!!!”李龙川带头欢呼。
人群随之沸腾。
“我来帮您,我来帮您。”守关的小娘子小脸红扑扑,迅速地取下甜味瓶,贴心地打开来,递到姜望面前。
姜望一时无言,接过来便饮。
甜……太甜了。
甜到牙齿好像已经一颗一颗地往下落。
而那本来皱着的脸,整个的往上提。
甜味一时盖过了酸味,胃部已经开始翻涌。
好不容易才将这口咽下,那边苦味瓶又递了过来,拿着透明琉璃瓶的小娘子,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很期待武安侯的这张脸,还会扭曲出什么表情。
“重玄胜啊重玄胜,你要记得我都为你做过些什么。”
姜望长叹一声,举瓶又要饮下,忽地朝议大夫府内传来一阵骚动,
隐约听得有人在喊——
“诶诶诶,新娘子出来了!快去看!”
“怎么这时候出来?在哪儿呢,哪儿呢?”
姜望的声闻仙态迅速开启,立即便在一阵嘈杂中,捕捉到了十四那怯怯的声音:“说是很快就来,很快没有来,我以为他迷路了,才出来找他的……”
但这声音很快就被切断了。
想是易大夫不肯叫人听到他女儿这样嫁人心切。
姜望脸色骤变:“里间出了什么事?大家小心,我去看看!”
手上一挥,那苦味瓶、辣味瓶、咸味瓶,一时全都碎了。
急公好义、勇于承担如武安侯者,带头就往易府里冲。一时间狂风走石,后面几个装考题的竹筒,全都在混乱中消失不见,只剩下光秃秃的九重彩门,任新郎官一马平川地穿过。
“没事没事!”
易府那边反应也很快,立刻就有管家站到了门外来:“里间一切正常,刚才不过是一只猫打翻了花瓶,诸位宾客不必担心!请继续穿彩过门!”
“但是这个彩门都乱了啊!”
“题筒呢?那么大几个题筒怎么不见了?”
“找找吧,刚还在这。”
人群乱糟糟的,几个守门的小娘到处找题筒。
“不要慌!”易怀民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题目我都记得!”
但是话刚出口,仰面便倒。
姜望一个急步上前,将他搀住,很是关切地道:“易兄,你醉了!”
“不是我说你啊,怀民,平日惫赖尽可随意。今天令妹大好日子,怎么喝这么多?”一边埋怨,一边把他交到易府管家手里:“快带你家公子去醒醒酒。”
然后立在阶上,回头招手:“胜哥儿,快,咱们莫误了吉时!”
重玄胜全程就笑嘻嘻地看着姜侯爷自救,此刻便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来,踏进易府,去迎他的新娘。
守在内院的易怀咏,性格与易怀民截然相反,质朴端谨,不苟言笑。长得倒是颇有几分乃父之风。
若是仔细观察这对兄弟,会发现他们其实眉眼间有颇多相似,但就是一些细节地方不同,便导致一个还能算得英俊,一个长相平庸。
他本就不是个会闹腾的性子,加之自家小妹刚才都险些自己冲出闺房去重玄家了,便只是规规矩矩地走完了礼节流程,就含笑放行。
姜望作为鸾郎在前引路,重玄胜在后边缓行,一边跟易家这边的亲朋好友招呼,他是极擅长这些,搞得气氛很是热络。
晏抚、温汀兰、李龙川这会也簇拥在新郎官身后,聒噪不已,九重彩门通过了,五味水喝过了,他们彷佛才记起来,自己也是迎亲队伍的一员,队伍一齐向新娘的香闺推进——易星辰特意请工部修士主持,花了大价钱,在府内大兴土木,短短几天时间,就建好了这座香楼。比之临淄诸家闺秀,丝毫不输。
认亲仪式之后,十四便住在此间。往后这里就是她的娘家,她自也时常要回来看看的。
队伍前进得非常顺利,或是撒钱,或是奉礼,堪称势不可挡——直到遇见一身紫凤华衫的李凤尧。
她高挑的身段完全被今天这一身所体现,将门传家的气质,亦是生在骨子里的,立在楼前,如拦万军。
也不知是美色慑人,还是威色慑人。
那紫衫上凤纹霄影点缀出来贵气,确实也只能作为她的点缀。
易星辰之义女出嫁,须得有一定身份的凤娘相伴。
以易星辰的地位,找几个大家闺女送送自家女儿,并不为难。
但要匹配得上重玄胜所请鸾郎的,遍寻临淄,其实也不多。
重玄胜特地请得李凤尧来做这个凤娘,便是为了给十四撑场,不叫她受了委屈。不然的话,他宁可叫重玄信来做鸾郎。
论家世、论天赋、论姿容、论修为、论及方方面面,便是在这东国首都临淄,也没几个女子能与李凤尧相比。
有李凤尧镇场,新娘子也的确不存在委屈……
兴高采烈、气势汹汹的迎亲队伍,一见李凤尧,上上下下,先就弱了三分气势。
今日为凤娘,是不宜太霜冷,故她脸上也是带有澹笑的。
但那种由内而外的气势,却是叫人万不敢轻慢。
姜望闯彩门,压易怀民,何等机智,何等威风,见着李凤尧,也一时紧张。
重玄胖事先也没说凤娘是谁,李龙川今日也未透口风,他作为鸾郎忙来忙去,也没顾得上多想,还以为李凤尧会稍晚一些直接去博望侯府赴宴呢。
以临淄盛行的风气,尤其是在名门婚礼上,鸾郎与凤娘总是要有几合交锋的,以此昭显新郎新娘双方的底气,表示这是一场门当户对的婚事。
历来文斗武斗都有。
不然青鸾紫凤之瑞兆何以显?
但姜望也实在不知,该怎么同李凤尧斗智斗勇,总感觉……矮上几分。
跟畏李凤尧如虎的李龙川,还有早被李凤尧打服的许象乾他们一起待久了,面对李凤尧,先天就气势不足……都怪这些个无用公子!
李凤尧却很是轻松自然,收敛了平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饶有兴致地瞧着姜望:“我来考考你。”
迎亲队伍变得很是安静。
李龙川、晏抚、温汀兰全都聚精会神,重玄胜都努力瞪大了眼睛。
姜望果断双手合十,作揖道:“刚在外头已是耍了半天猴戏,又喝那五味瓶,喝得我这会还晕乎乎的,肠胃直打架。凤尧姐姐……手下留情啊。”
李凤尧静静地看了他一会。
看得人都不自觉地忐忑了。
忽地轻轻一笑,冰雪消融:“好,你通过了。”
“啊?这就通过了?”李龙川看热闹不嫌事大,又或者仗着今天大喜日子,感觉家姐也温柔了许多,在队伍里嚷道:“他还什么都没考呢,新娘子让你坐镇最后一关,你可不能徇私啊!”
李凤尧微笑着看向他:“刚才我考姜望,考的是礼貌,现在我来考考你别的。”
“不是,关我什么事啊。”李龙川说话间便往后缩:“我又不是鸾郎……”
李凤尧只道:“过来。”
素以英武着称的李龙川,岂能在这么多人面前丢份?当下把旁边的人一拨:“你们别拦着我,让我过去!”
人群默契地让开。
他也便气势昂扬地走了出来:“考便考,我李龙川何惧之有?”
一抹玉带,一双锐利的眼睛,一股独闯千军的气势。
李凤尧看也不看,只对姜望轻声道:“你们先进去,别误了良时,我跟龙川聊一聊就好。”
迎亲队伍兴高采烈地涌进了这座闺楼。
无论重玄胜、姜望还是晏抚,谁也没有多看李龙川一眼。
当然耳朵都竖得极高,谁也舍不得错过身后的声音,擅长耳识如武安侯者,更是把李某人的声音在楼里放大——
“刚才人多,是我不对。姐,这大喜的日子……”
“哈哈哈哈……”
易府香楼,人群轰笑。
好生喜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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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我眼中的他们
在十四第一次卸下盔甲之前,恐怕也很难有人想象得到,那个永远沉默护卫在重玄胜身边、永远先于重玄胜面对危险的铁甲侍卫,竟然是一个长得这般柔弱的女子。
清秀而怯生生。
她模湖了女性的符号,抹去了所有软弱的部分,用一副铁甲,保护她和重玄胜。
她把自己的怯懦和畏惧全都藏起来,只留下钢铁般的勇敢和刚强。
今日她依然藏着自己的面容。
只是一只铁盔,换成了一方红绸。
藏起来的是期待和娇羞。
没有了那坚硬的甲胃披身,她依然不觉得惶惑。
软软的薄薄的一张红盖头,竟然带给她巨大的安全感。
盔甲是肉身的屏障,而爱,可以筑造内心的堡垒。
她当然听得到司仪的声音,听得到自己的义父正在嘱托着,听得到热热闹闹的人群,人们笑着、闹着。
但她只感受得到自己的手。
自己那握惯了重剑的手,被一只大手牵着……好温柔。
那只手牵着她走。
她几乎已经忘了自己在哪里,正要去哪里,她只知道跟他走,跟他走就对了。
胜哥儿很聪明,胜哥儿不会迷路。
就这样一直走,直到响起有人揶揄的声音:“还不舍得放手呢?”
胜哥儿立刻回嘴道:“换你你舍得?”
嘿嘿。
她虽然不开口,但也紧紧地捏了一下重玄胜的大手,以示支持。然后才松开来,坐进了轿子……李家姐姐陪着她。
真好。
她一直觉得这个世界还算不错,只要跟在胜哥儿身边,去哪里都一样。
但现在觉得,真好。
世间万物,无不可爱。
她真喜欢这个世界。
……
由新郎博望侯世孙重玄胜、武安侯姜望、石门李氏嫡子李龙川、贝郡晏氏嫡子晏抚、朝议大夫温延玉之女温汀兰所组成的超豪华迎亲队伍,在朝议大夫易星辰的府里迎到了新娘,浩浩荡荡往博望侯府走。
沿途见人送喜。
齐刀币是一斤一斤地往外洒。
但有行经处,莫不结彩相庆。
迎亲队伍本身人不算多。去时浩浩荡荡,多的是装聘礼的车队,回时浩浩荡荡,都是易家置办的嫁妆。
这些聘礼和嫁妆,回头都归于十四的私产,属于双方长辈给予小两口组建新家的支持。
重玄胜和十四成一次亲,名下便多出了半条街的产业,珠宝珍奇元石都还另算,比捣鼓德盛商行来钱快多了。
无论从哪方面来比,这场婚礼的规格,都要超过朔方伯府那场不止一筹。绝对是近几年来,最盛大的一场婚礼。
敲锣打鼓的迎亲队伍回到博望侯府时,冠军侯重玄遵正站在门口,一张俊脸早就已经笑僵了。
“吾儿重玄遵,颇得吾貌,是重玄门面。”——这就是重玄明光让他天还没亮就过来的原因。
堂堂冠军侯做迎宾,试问谁敢想?
若不是有重玄明光这个亲爹吩咐,当朝太子成婚都不可能有这般规格。
重玄遵绝不畏惧挑战,自信任何事情都能做得很好。
但是亲爹的思路实在是天马行空,他用斩妄神通都跟不上趟。
让一个军功侯爷杵在大门口,逢人便带三分笑,正常人能想得出来?
整个博望侯府门前挤得水泄不通,可不全是因为重玄胜的大婚!
都说重玄遵风华盖临淄,这座伟大城市也是见证了冠军侯的成长。但偌大的临淄城,真正能够接触重玄风华的,能有几人?如今这般近距离相处的机会,能有几次?
更别说守在这里,还能看到等会迎亲归来的武安侯——他可是今日的鸾郎!
整个大齐帝国,若要排出一个想嫁榜,冠军侯和武安侯绝对在最前列。只看个人审美不同,稍有先后。
今日来博望侯府参与婚宴的,自是非富即贵。
如笃侯曹皆、朝议大夫温延玉、朝议大夫叶恨水这些,都在内堂,由老侯爷亲自作陪。
天子都让人来送了贺礼!
今时重玄家之声势,可见一斑。
此外军政两界,都来了不少够分量的人物,是定远侯在招呼。
如高家来的代表,是高哲,如鲍家的鲍仲清携夫人苗玉枝赴宴……这些年轻辈的,就都由自海外赶回来的重玄信招待。
婚礼总掌明光大爷背着一双手,啥也不干,就只是走进走出地视察——当然用不着他做什么。重玄氏乃顶级名门,府内不知多少得力人才,区区一场婚礼,断没有手忙脚乱的道理。
所以说,他当初拍着胸脯在老爷子面前保证,勇担大任,是选了一个太好的差事。
就连婚礼总掌必须要面对的迎来送往事宜,他也拍拍屁股,派出了自己的优秀儿子。
当然,收礼金的时候,他还是得费一些心思的。
说回重玄遵。
冠军侯守在门口迎宾,那些非富即贵的大姑娘小媳妇,人均在这博望侯府进进出出好几回。
捞到个机会,就同重玄遵一阵寒暄。
什么我是谁谁谁家的,我家的位置在哪里呢?
什么我有些忌口,今日婚宴上没有什么什么吧?
总之都是一些随便拉个侍者就能回答的问题,一定要冠军侯亲自作答才算数。
人一波一波地围过来,只见多,不见少。几乎堵住了半边大门,这还是重玄遵努力维持秩序的结果。
要不是今日婚礼盛大,宾客众多,又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些大姑娘小媳妇哪里会舍得放过?
冠军侯又怎么样,敢站出来迎宾,早就分了干净。
至于传言中这位侯爷有那么些不同于人的“雅趣”……
且不说是否属实,便是真的,又要什么紧?
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
大凡殊异之才,自有殊异之处。
再者说,这样的翩翩浊世佳公子,能得到他的人就足够满足了,根本也不需要得到他的心。
不管心在哪里,喜欢谁人,最后总归是要娶妻生子的嘛……
面对这么多莺莺燕燕七嘴八舌,重玄遵就算是再高的修为,一时也是有些顶不住。好容易见得迎亲队伍回来,立刻挤出重围,跑上前去。
“胜弟!恭喜你抱得佳人归!”
他以一种非常罕见的热情,拍了拍重玄胜的胳膊:“来来来,为兄来为你开路。”
在众目睽睽之下,重玄胜那还能让他盖过了演技?
眼泪竟是说来就来,有些哽咽地道:“吾兄!你待我实在是太好,不仅为我婚礼迎宾,替我迎来送往,还送我那么重的礼,把云渡酒楼都送给了我,那可是日进斗金的好生意啊!”
那叫一个情真意切。
让姜望有那么几个瞬间,都开始怀疑自我——难道重玄遵真的头脑发热,把云渡酒楼送了出来?这么有爱的吗?
冠军侯的笑容有些僵硬了,拍着重玄胜胳膊的手,改拍为捏,逐渐加大力度,倒是勉强维持着风度:“胜弟你喜欢就好,对了,为兄还要送你婚后一个月的特别训练,将为兄一生所学,尽数传授于你!”
重玄胜疼得肥肉都在颤,但还是语气欢喜:“这么使得?遵兄你还送了我一千三百一十四颗元石,祝我和十四一生一世一双人呢。愚弟怎么能让你又出钱,又出力?”
“哈哈哈哈。”冠军侯大笑数声。
先来了一句:“送你的这些,已经是我全部家当,别的再也拿不出来了。”
堵住了重玄胜继续狮子大开口的可能。
然后自己接道:“但是为兄还有一把子力气,还有对你的爱护和关心!你既然成了家,就要承担起一个男人责任,一定要有所成长才行。当然要加练,为兄挤也要挤出时间来帮你……就加练三个月!”
观者无不为这对兄弟的感情而动容。
真是兄友弟恭,其乐融融。
“好了好了,你们兄弟回头多的的是时间交流……现在还是把时间留给新娘子。”姜侯爷笑吟吟地等他们交锋结束,才彷佛记起了鸾郎的职责,暂且隔开了重玄遵,推了重玄胜一把。
重玄胜走到那顶红轿前,李凤尧立在轿门边,轻轻掀起了帘。
“十四……”重玄胜轻唤了一声。
十四有些怯怯地伸出手来,小手握住了大手。先都有些颤抖,而后紧紧握住,十指相扣。
在一众亲友的簇拥下,两人步入侯府中。
博望侯府的大门,他们往来过无数次。
博望侯府里的风景,他们从小都见惯。
但未有一日如今日,他们在这座其深似海的名门大宅里,感受到如此的坦然、自由、快乐。
踏进这门槛,完成这婚礼,以后他们就是这座侯府的主人。
这里是他们的家。
真正的家。
今日宾客盈门,今日良朋满座。
今日重玄胜,迎娶易十四。
这侯府中——
大红灯笼高高挂,鸳鸯一对池中游。
水里长的是并蒂莲,道旁开的是合欢花。
丝竹悠悠。
朝议大夫易星辰和博望侯重玄云波并排坐在上首位置,是为高堂。
擅写青词的朝议大夫叶恨水,与重玄家的交情,在于以前和老爷子的关系。他上次能够亲自登门讨论婚事,当然是因为重玄胜在伐夏战场表现耀眼,但也很大程度上,是给老爷子的面子。双方的关系,本有机会再进一步……
好在那时候也只停留在私下接触的阶段,并未来得及公开宣扬,才不至于直接撕破脸。当然,平原郡邢家那边,肯定不可能没意见。
叶恨水能来参加婚宴,自是老侯爷这阵子着力修补了关系,重玄胜也亲自上门请过罪。
今日兼任这一场拜堂礼的司仪,也算是一种态度的展现,表示和重玄家之间,并无芥蒂。
也不知老侯爷私底下做了多少事情。
在叶恨水主持下,婚礼流程一桩一桩地过去。
鸾郎姜武安、凤娘李凤尧,各自诵念了祝词,自都是请的高人捉笔,写的花团锦簇好文章。
唯独在姜望一本正经、抑扬顿挫地念诵结束后,人群中忽地有个女声喊道:“武安侯讲得好,武安侯再讲一个!”
一时也不知是谁家的千金。
因为好些莺莺燕燕,马上就叽叽喳喳起来。
满院欢声。
“武安侯再讲讲!”
“您至交好友成婚,就说这些官样文章可不成!”
也有不知谁家的公子哥儿浑水摸鱼,嘶吼大喊:“姜望!姜望!”
呃,这个不算。
另有声音混在红粉堆里:“那让李凤尧也再讲一个,我就爱听她说话!”
李凤尧眸光一掠,那些杂声就都消下去了,全都统一成了对姜望的呼唤。
齐国不比宋国,不兴什么女子不得抛头露面的说法。无论男女,喜欢什么,就表达什么,谁也管不着。
笃侯曹皆、朝议大夫温延玉,都含笑看着这一幕。
他们也都年轻过,也都记得年少时。
倜傥如易星辰者,坐在上首位置,则是笑道:“武安侯不妨多讲两句,也叫我对未来的女婿多一些了解。”
这下就连重玄胜,也投来了目光。
他当然也好奇,他的朋友会如何描述他。
大喜的日子,姜望也不扭捏,只是一笑,便说道:“那我就再聊聊新郎官,聊一聊重玄胜。忘掉背下来的好文章,讲一讲我的肺腑之言。想到哪里,说到哪里。”
“重玄胜何许人也?”
他环顾一周,慢慢地讲道:“在座各位可能有知道的,也可能有不知道的。我在官身之外,还有一个太虚使者的身份。在天府城还经营了一座太虚角楼……太虚幻境里有论剑台,方便参与者切磋,验证修行。而重玄胜是唯一一个,在太虚幻境同境战斗里,多次赢得了我的功,我却一次都没能赢回来的人。”
人群中自是传来惊呼,博望侯世孙竟然恐怖如斯。重玄胜则只是云澹风轻地笑了笑,表示不值一提。
姜望道:“重玄胜是一个聪明人,这一点大家都知道。”
“重玄胜是一个蠢人,蠢就蠢在明明是绝顶的聪明,却总会陪我犯蠢。”
“重玄胜让他的敌人咬牙切齿,让他的朋友也咬牙切齿。”
“重玄胜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直到现在,我也不能准确地评价。他那么具体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成为我的挚友,我的手足兄弟。我不能够完全地描述他,但是我愿意为他做的事情,就成为了我对他的描述。我相信他也值得很多人用很多的时间去认识。”
“没有重玄胜,今天或许我不在齐国。我也很难见到诸位,与大家欢聚一堂。”
“无须讳言,今天的新娘子易十四,是护卫出身。是易大夫怜她爱她,给了她显贵的身份,她才能够在大家的眼里,匹配重玄氏的门庭。”
“但要我说,什么样的重玄胜,十四都配得上。”
“护卫没什么不好。在认识重玄胜之前,我也只是一个偏远小国出身的乡下人。”
“我想说,我所看到的重玄胜和易十四,是相互扶持、生死相依的关系。他们几乎从不分开,共享喜怒,同担荣辱,参与了对方全部的人生。我见过了不知多少次,十四爲重玄胜悍不畏死,也同样见过了很多次,重玄胜为十四奋不顾身。这是我见过的这几年,而在我没有见过的那些年里,他们也是这样搀扶着,一路走过来。”
“关于婚姻,人们通常讨论家世,讨论排场,讨论利益。却很少有人讨论,两个相爱的人,两颗相爱的心。”
“有一天我问重玄胜,我说,‘为了娶十四,你愿意付出什么呢?’他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有说。因为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因为他什么都愿意。”
“我是一个会独自走远路的人,而我所有关于爱情的浪漫想象,都来自于他们。我不是一个很懂得浪漫的人,但是我想,所谓浪漫,所谓爱情,无非如此。”
“我今天把重玄胜送到易十四旁边。不是把他交给他的护卫,而是把他交给名为‘丈夫’的责任。”
“十四保护了重玄胜那么久,现在应该轮到重玄胜做那个站在前面的人。”
“我今天参加重玄胜的婚礼,不是见证他们收获,不是见证两个家族的联姻,而是见证他们的爱情。”
“谢谢大家能来,谢谢大家能同我一起见证。”
“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们相爱了!”
第二十二章 天下不独为齐谋
博望侯世孙和朝议大夫易星辰义女的婚礼,可称盛大。
自是齐国新年以来,最引人注目的事情。
武安侯作为鸾郎,难得的一整天没有修炼,忙前忙后,全程陪伴这对新人完成了婚礼。总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然后送进了洞房。
如朔方伯府、博望侯府这样的名门大婚,表现的是齐国伐灭夏国之后的稳定和繁荣。鲍易和重玄云波都是在齐**政两界摸爬打滚多年的人物,选择在这个时间促成嫡脉晚辈大婚,也可算是一种政治表态。
当然在这个大的政治前提下,也有两个家族内部复杂的成因。
而天下当然不独为齐谋。
且不说重玄胜婚礼第二天就被强行绑到深山老林去“特训”,也不必说易家二公子易怀民,在婚礼第二天遭神秘人袭击,被逼着抄了一部《阿含经》。都城巡检府初步怀疑是枯荣院余孽所为,表示会全力追查,但至今未能找到有用线索……
现世各个角落,每时每刻都有自己的故事在发生。
譬如西北极寒之地的雪国,长达数月的闭关锁国已经结束。
这个向来与世无争,同外界少有交流的神秘国家,在这段时间,新出了一位真君强者,自号冬皇!
这位冬皇证就衍道后的第一战,便是远赴荆国本土,挑战荆国龙武大都督钟璟。
荆国是由六护七卫所组成的军庭帝国,军主即国主,亲掌六护军中的上护军、前护军,以及七卫军中的羽林卫。
龙武军则在六护之列,是为下护军。
冬皇与钟璟这一战的政治意义远大于战斗本身。
战斗的胜负如何,外人不得而知。
但荆国讨伐西北五国联盟的西扩之战,在侵吞了大半个高国、小半个辽国之后,便戛然而止。
有说是雪国不能见边境悬刀,因唇亡齿寒之理、借新增一真君之势,摆出了不惜联军西北五国联盟、共击荆国的强硬姿态,终于稳住了西北局势。
也有说是景国在吸收了大胜牧国的收获后,暗中施加了影响。
当然荆国人自己的说法是——“小惩大戒,此小人之福也。”
表示他们并不热衷于战争,只是因为西北五国联盟日渐嚣张蛮横的行径,才基于维护西北和平的责任,出面给予一些教训。
现在教训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们也便可以安心退军。
荆国就此罢手,绝不吃亏。他们趁景牧大战发起的西扩战争,把五国盟军打得七零八落,在西北五国联盟的版图上,几乎是生生剜下了一国之地。
而代价几乎没有。
比起景国失去了的南域的影响力,比起牧国被打进草原里的惨重损失,比起齐国冒着国灭的风险与景国对赌国运……在这场混乱大局里,荆国完全可以说是捡到的收获。
不过雪国新增一位衍道强者,西北五国联盟损失惨重,景国又势压北域,现世西北的局势,肯定有会变化。
接下来这段时间,西北绝不会平静,全看诸方手段如何。
而闷头修行如姜望,之所以能够知晓这些天下大势,是因为这两日他同上卿虞礼阳一起,列席了朝议。
虞礼阳参加朝议,是为了代表夏地百姓,就夏地治理事宜进行一些沟通。齐国新据夏土,人手严重不足,又未并吞沿途诸国,相当于管理一块疆域极阔的飞地,难免会有许多问题产生。
齐人治齐、治阳的法子,在夏地未见得就行得通。
便是齐国的律法,若是贸然加之,夏地之民也未见得能够接受……总归是各地风土人情有异。
移风易俗,需要漫长的时间。
在这种时候,虞礼阳的重要性就母庸置疑了。他能够最大程度上代表夏地百姓的诉求,与齐廷官员逐一地对接各类问题。同时他也可以让齐廷的政令,在夏地得到最高效的推行。
神武年代,他是夏国人的骄傲。神武年代结束后,他是连接齐夏两地的政治纽带。
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修行的姜望,之所会参加朝议……纯粹是天子点名。
天子一日顾左右曰:“武安侯何在?冠军侯何在?国家大事,不萦怀耶?”
朝臣不能答。
第二天姜望和重玄遵就麻熘地跑来上朝了。
重玄遵甚至是从某个深山老林里赶回来,每天上完朝后又撸起袖子往回赶……
姜望有时候也会跟着去观摩一下。
观察重玄秘术的种种对抗和应用,体悟道术的玄妙,感觉心情都变得很好。
唯一遗憾的是……重玄胜死活不肯接受助教。
姜望和重玄遵都有借助国势修行的资格,但这份资格,来自于他们的“爵”,而不是他们的“职”。
所以从理论上来说,他们根本不必参加朝议。没有什么具体的工作要做,本身也都无心掌权。自身伟力,即是一切。
官道当然是现世主流,可是对于他们这样的绝世天骄来说,自己就可以走通的道路,无须骑马乘舟。
他们也的确是能避则避。
很多人视之为权利象征,能够左右亿万百姓生活的朝议,他们几乎从不参与。
但天子开了口,该“站岗”还是得“站岗”。
参与了几天朝议,两位新晋军功侯爷都是一言不发,泥凋木塑般,潜神修行,时人称之为“站岗。”
倒是没人苛责他们。
便是什么话都不说,天子也很乐意看到他们站在人群中。
皇帝私底下有一次跟江汝默说:“朕见武安、冠军,忆昔风华少年,如沐春风。”
可见喜爱。
“牧国将在六月二十七日举办苍图神殿神冕布道大祭司的继任仪式。”朝议大夫温延玉正在表奏:“国书已呈礼部,请我国前去观礼,不知以何人出使为宜,还请陛下定夺。”
姜望闻听此言,心神已自修行中脱出。
这趟出使牧国大概不止是观礼那么简单。
因为担心赵汝成,他与重玄胜专门聊过牧国的事情。
去年那场大战,曹皆先替牧国拿下了离原城,之后才有的牧景全面战争。齐国也由此才获得了征伐夏国的机会。
齐国和牧国早有默契。
在刚刚结束的天下乱局中,这两个国家之间的联系,也肯定不止是表面上发生的那些。
在现在的时间节点,回朔牧景之战,有太多的事情让人疑惑。
譬如牧国与景国全面开战的底气究竟来自于哪里?
牧国筹谋良久,还与齐国达成默契,这才挥师南下,马踏中域。又为什么会在那样一场准备已久的战争中,输得那么快、那么惨?
诚然战争是有无穷的变数,诚然决定胜负的因素有太多。
或者说,景国作为天下至强之国,其实力底蕴天下皆知,历史已经有无数次的验证,牧国战败并不算奇怪——那为什么还会主动掀起这一战?
景国天下驾刀,又多年根腐叶朽,或到了败落之时;盛国愈发膨胀,愈见威胁;北域中域边界摩擦已久,人心难抑;苍图神迫切需要开辟新的信土……真个要论起来,或许牧国有太多开战的理由。
每一个理由都足够推动战争。
可为什么是现在?
已经忍了那么多年,为什么选择在这一次不忍了?
牧国那位女帝,究竟是怎么想的?
一定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理由,一定存在某种必须要开战的真相,隐藏在波澜壮阔的水底。
那是什么呢?
“武安侯?”
天子的声音从御座上落下来。
姜望略略躬身:“臣在。”
“就是你了。”天子道。
姜望愣了一下。
但天子已经转道:“摧城侯上奏夏陵处置事宜,温大夫尽快拿个章程出来……”
竟然就此跳过了出使牧国的议题,不再多说一句。
姜望半惊讶半迷茫地退了回去,但也没谁跟他解释什么。
如此一直到朝议结束。
韩令宣布退朝,百官陆续散去。
姜望却没有走,而是跟着御驾,一路往东华阁去。
天子坐在龙辇上回过头,有些好笑地问道:“你跟着朕做什么?”
姜望往前赶了两步,略略发愁地道:“陛下让臣出使牧国,难道没有什么吩咐吗?”
“朕不是已经吩咐了么?观礼就行了。”
就这?
但看皇帝的样子,也不像是开玩笑。再者说,也没有拿国事开玩笑的道理。
姜望本以为,这应该是一个无比艰巨的任务。
持节出使,远赴草原。齐牧之间的默契,当世霸主国的合纵连横,搅动天下风云的布局与隐秘……
现在就真的只是观礼而已?
“呵呵。”齐天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你难道以为,朕派你去牧国,是要给予他们什么支持,帮他们做些什么?又或者说,是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计划,要让你去沟通执行?”
“呃……”
姜望确实是这么想的。不然天子怎么在朝堂上什么都不说呢?
这不就是事关重大,需要私授机密么?
所以他姜侯爷才会在朝议后也不离开,放着重玄遵暴揍重玄胜的保留节目不看,跑到皇帝这里来。
他脸上的尴尬已经暴露了一切。
齐天子哈哈大笑起来:“姜望啊姜望,你以为霸主国为什么是霸主国?难道觉得牧国输了一场就不行了?你以为赫连山海是何等人物?朕都不敢说能把握她的想法。你竟以为挂一个齐国使臣的名号,就能影响北域局势么?”
姜望已经放弃挣扎了,也不想再被天子嘲笑,便只道了声:“哦。”
齐天子收住笑声,总算是回复了几分天子的端庄,轻声道:“带一双耳朵,一双眼睛,多听,多看,回来告诉朕,你都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如此便可……”
他看了看姜望,补充道:“如果有把握的话,跟牧国天骄切磋切磋也行。”
哦,切磋。
你早这么说,我不早就明白了么?
姜望腹诽了几句,嘴里很温和地应道:“臣知晓了。”
说罢便是一礼:“臣告退。”
“等等。”天子忽又道。
姜望就是一惊。难道天子和观衍大师一样,也有他心通?我这也没骂人啊。
便听得天子道:“来都来了。韩令,你留下来考考他的《牧略》,看他背得怎么样。免得到了草原什么都不懂,让人笑话。”
韩令躬身道:“如若武安侯背不出来呢?”
“那你就督着他背完再走。另外……”天子沉吟了片刻,简短有力地道:“罚俸!”
龙辇毫不停留地离开了。
姜望茫然地立在原地。
五月的临淄不知为何,有些寒冷。
“侯爷?”
姜望回过神来。
紫色内官服的韩令,正袖手于身前,笑吟吟地看着他:“咱们是在这里背,还是换个地方?”
……
……
姜望的俸禄现在主要是三块。一个是武安侯的俸禄加三千户食邑,这个是大头。一个是三品金瓜武士加三品青牌捕头,因为前者只是虚职,后者他也没在巡检府干什么正事,故而俸禄并不多。再一个就是青羊镇封地的税收,他可以定期取一部分自用。
这三块加起来,足可以让他过得很舒服。德盛商行还在不断地铺摊子,赚得多也花得多,太虚角楼的收益全部投在其中,倒也没什么好说。
总之今时今日他姜某人,也是很有资产的。外出饮宴时,只要晏贤兄不在场,抢着买单也不是什么问题。
但是离开齐王宫的时候,姜望的脚步是虚浮的。
现在才五月,他今年的俸禄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
那杀千刀的韩令,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得罪了。天子只说罚俸,可没说每错一句都要罚一笔啊。
姜望真想问他一句——“韩内官以为吾剑不利否?”
但毕竟打不过,话出了口,只能是——“韩内官莫忘了往日交情啊。”
所以韩内官好歹没有给他扣到明年去。
“晦气啊晦气。”
一直都快走出齐王宫了,姜望还在心中叹气。
忍不住对送他出来的丘吉道:“丘内官,你说大家都在站岗,出使牧国的差事,为什么是落在我头上,而不是冠军侯?”
丘吉一本正经地道:“想来是因为武安侯美姿仪、俊容颜,更能代表我大齐天威。”
姜望沉默了一阵,语重心长地道:“丘内官,你可得努力啊,早点把韩内官顶下去,回头兴许能少扣我点俸禄。”
丘吉只笑呵呵地道:“咱尽量。”
说到这里他就止步,往前抬了抬眼,示意有人在等。
这位秉笔太监的灵觉,可是非同一般。
姜望心中微动,但只是不动声色地往前看——
那是一个发如银丝的老妪,静静地站在宫门外。
见得姜望看过来,才躬身道:“侯爷,华英宫主请您过府一叙。”
前些天才一起喝过酒,为什么今夜突然相请?
姜望抬头看了看月色,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心情不错。
他笑了起来:“我猜是有什么好消息。”
第二十三章 以道行武
武安侯与华英宫主交好的事情,朝野皆知,倒也没有什么好遮掩的,那是微末之时就建立起来的交情。
华英宫姜望已不是第一次来。
不过深夜到访,却的的确确是第一次。
相较于长生宫的大气明朗,华英宫的建筑风格,是相对更威严、更见英雄之气的。常以兵戈为饰,挂甲胃长弓,几乎不见什么花草。
要种就种树,能够制枪、能够做弓、能够为房屋栋梁的树。
昂然如卫兵拱立。
跟着银发老妪行走在华英宫里,一个个侍卫、侍女都很有军人气质,说话做事一丝不苟,行起礼来也很板正。
这位常年跟在姜无忧身边的老妪,倒是不知名字,只知道姜无忧有时会叫她“申婆”。
很像是在叫“神婆”。
虽已见过很多次了,姜望与她亦是没什么交流,是个性子较冷的老人。
见面的地方在演武场。
华英宫的演武场,可以说是这座宫殿里最见用心的建筑。
隔音、藏息、聚元各类阵纹,都是名家手笔。其余地砖之类的材料自是更不必说。
甚至于演武场边的兵器架上,刀枪棍棒斧钺各类兵器,全都不是凡品。
整个演武场的规模,也远不是一般府内的演武场那般狭小,是真正可以容纳四五百人的军队训练的。
行至演武场。
其时明月高悬,泛寒星数点。
干干净净的夏夜,就这样铺开在鳞次栉比的宫殿上空。
偌大的演武场上,有一人独舞。
长发束成马尾,在空中如鞭梢炸开,划过有力且优美的弧线。
她穿了皮甲,但皮甲并不能掩去她健美的身形。
爆炸性的力量,在皮甲下起伏。
她有一双浑圆有力的腿,交错着,在大地上踩出一声声的闷响。
手里握持一杆巨大得有些夸张的画戟,翻转腾跃如龙游。
她的速度并不快,并不急于完成每一招每一式,正如她一路走到今天来的样子。
但是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极其有力。
哪怕只是一转步,一踏足,也彷佛是将全身的力量都调动了起来。
她竭尽全力地去行走,去追逐,去战斗。
空气是被撞开的,夜风是被轰散的。打碎了一地的月光,凌乱散落在她身上。
姜望看着她的动作,感觉她身体里有一条龙,正在咆孝腾转。
那并不是幻觉。
而是切实的力量意象。
姜无忧完全开发了嵴柱大龙的力量,以人身大龙,带动四肢百骸,引发地裂天崩。这是一条不同于正统修行、也不同于武道的路。她的道脉腾龙从来没有脱离通天海,那所谓龙咆,正是海啸!
当她终于收住戟势,恍忽间整个天地都有一刹那的静止。
随手一甩,画戟便在空中连翻而远。
适才如神龙啸傲的方天鬼神戟,顷刻便已敛去了所有的灵性,被申婆悄无声息地收起。
申婆往后一步,便带着这杆方天鬼神戟,消失在了夜色里。
华英宫主回过头来,她的健康的小麦色肤色,很有阳光的感觉。她的额上有着微汗,这使得她更有一种真实的性感。
她看向姜望,并不说别的话,只是随手一招,从场边的兵器架上,招来一柄长剑。
“良夜如此,岂可轻负?”她如是说道:“请武安侯指点一下本宫的剑术。”
姜无忧现在的修为是内府。
两年前姜望出海救竹碧琼、剑扫钓海楼内府弟子的时候,姜无忧就是内府境。
三年前姜望刚来齐国、尚未推开天地门的时候,姜无忧也是内府境。
如今姜望已经成就神临,且是神临境中强者,姜无忧还是内府境。
当然不是因为她天资平庸,更不是因为她不够努力。
而是因为……她在独自开辟一条新的修行道路。
当今之世,武道尚未走通。
当世的武道第一人王骜,迟迟不能走出绝巅那一步。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只是时间的问题。
武道二十六重天之前的路,已经被打开,那是无数天才修士为之奋发的结果。笼罩在武道二十七重天的浓云,也已经被驱散许多,那重云之后的宫阙轮廓,已经被捕捉……
人们完全可以相信,它终会打通一条从超凡之始,到超凡绝巅的路。真正为现世人族,开辟新的道路。
不是王骜,也有别人。
一旦完成这样的伟业,仅仅是为人族开新路的功德之力,就很有可能将那位武道第一人,推至更高层次,踏足绝巅之上。
很多惊才绝艳的修士,转投武道,也不无以此冲击绝巅之上的想法。
毕竟绝巅之上太难求。
强如六大霸主国的天子,也未能超脱绝巅。楚地三千年来最风流的凰唯真,筹谋了九百多年,也直到如今,才看到一些可能。
但开辟新路的危险,也非是常人所能想象。
在浓云重雾里攀登,永远不知道前方是什么,永远不知道路在哪里,永远不知道自己是对还是错——验证错误的方式,就是死亡。
自武道诞生至今,在漫长的历史中,不是只有王骜一个人,走过了武道二十四重天,可以比肩正统修行路的洞真境界。
也不是只有王骜一个人,已经开始接近真君。
可那些曾经煊赫一时的人物,最后都消失在了云雾里。
诚然王骜已经走到了有史以来,武道最高的位置,近乎无限地靠近了武道二十七重天,靠近真君境界。
但谁也说不准,他会不会在下一步就失足,从那看不到尽头的修行绝峰坠落。
往前一步,到底是踏上了绝巅,还是踩进了深渊,在那一步踏出之前,谁也不能断定。
历史上无数惊艳人物的探索,就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和鲜血,书写四个字——此路难行!
此路难行,千古以来人未绝。
总有先行之伟人,总有后继之来者。
人族就是这样,从黑暗的时代里走出来。
而姜无忧所走的这条道武之路,虽是对两条修行道路的杂糅统合,不能算是完全的革新,但这条路目前只有她一人在走,她的艰难,并不输给任何二十四重天之后的武道修士。
此时此刻她执剑在手,正面迎战剑术通神的武安侯。坦然自信,大气英武。
月色下的华英宫演武场,霎时间就被剑光所照耀,如似两轮明月并起。
姜望自然是把修为压制在内府层次。
可天下谁人不知,大齐武安侯在内府层次创造的战绩,超越古今。以一敌四,在生死搏杀中,击败了四个拥有恐怖杀伐神通的人魔。
诚然战斗是瞬息万变、拥有无限可能的事情,姜望彼时是在纸面实力远远不如的情况下,以断肢残躯的惨重代价,才完成生死一线的搏杀。不是碾压局,不能代表绝对的统治力。
历史上有资格挑战这一实绩的内府修士,一定也存在。
但谁也都必须承认,内府境的姜望,确然担得起青史第一的名号。无论多么伟大的存在,若要在内府境的时候,面对那样的一个姜望,都必须拥有被击杀的觉悟。
而今日,姜望压制了修为,在内府境层次可以做到的表现,是完全超越想象的!
当然,哪怕强行封住金躯玉髓,这也并不被视为真正的内府。
但恐怖的地方在于……
面对这样的姜望,姜无忧仍然有一战之力!
姜无忧的剑、势、意,完全混同一体,她几乎把内府层次的力量运用到了极限,没有一丝一毫的浪费。
把修为压制在内府层次后,姜望当然不会留手。
他足够尊重姜无忧,所以他向姜无忧展现了在内府层次绝对可称完美的剑术。
而姜无忧那贯彻了力与美的身姿,在月下飞舞。把三尺青锋,描绘成了一种艺术。
她转眸,似龙行九天。
她轻喝,如凤鸣梧桐。
她抬剑好像挑起了山河万里,她纵剑是撞来了黎庶苍生!
伟大和渺小都在一念间。
她有时是帝女有情,有时是王者无心。
她的眉,她的眼,至尊至贵。
她的剑,她的人……
剑起一似惊鸿舞,月色夜色两不如!
仓啷啷!
姜无忧倏地把剑甩开了,手上一招,握住一柄长刀。
整个人像一张大弓已拉满,弦一动,蹂身扑上前来——
“我有一刀,请君展眉!”
刀光撕碎了夜色,无预兆地闯进姜望的视野中。
她的剑术已是超卓,她的刀术竟也不弱分毫。
仅以刀术论,历数姜望在内府层次交战过的所有对手,只是比秦至臻稍有不如。
姜望凝神以对,便以一支长相思,将这雪泼般的刀光尽数压下。
长夜未肯尽,金铁时作鸣。
姜无忧连换七套绝顶刀术,或肃杀或凌厉或毒辣,演尽风格种种,都不能攻破姜望的剑围。于是回刀入架,手上一拉,已抖出一杆红缨长枪!
红缨在手,似已奔赴沙场。
千军万马,在那夜色里涌动。
两手一错,便是一抖一点,寒星炸开,难以计量的枪芒铺满了夜空,瞬起千声啸、万声鸣。
这一枪凤栖梧。
再一枪百鸟朝凤!
“好枪术!”
姜望由衷赞叹,随手一横,便是名士潦倒,起剑一挑,则化年少轻狂。
他尽情地将自己的剑术挥洒开来,把百鸟剥了个干净,将孤凤斩回梧桐。
而漫天枪影消失的同时,姜无忧双手握持大斧,从天而降,似神女开山!
此真世间少见!
华英宫主的一身武艺施展开来,刀枪棍棒,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竟无不如意,均是超卓之选。
姜望只以剑术应,见了个琳琅满目,眼花缭乱。
见得心中欢喜!
以他今时今日的修为,同内府境的姜无忧切磋,竟还能有所收获。
无怪乎竟有“世间男儿恐羞见”之语。
无怪乎能够开道武之先河!
那兵器架上的兵器,一样样试过,姜无忧拿到什么便施展什么。演至兴起,牵动风云。
她愈战气象愈磅礴,如龙行凤舞。
而后又逐渐敛却了,似静水流深。
如此精彩的对决,可惜无人欣赏。
如此精彩的对决,又何须有人欣赏!
当姜无忧最后将一对铁锏送回兵器架时,周身已是半点气势都无,气机混同,合于天地间。
她在朗月疏星下,立住了一种自我和自由。
姜望收剑入鞘,真心实意地道:“恭喜宫主!”
他意识到,姜无忧的道武之路已经走通。
顿开多年尘锁,击破苦隘险关。
姜无忧亦是一笑:“多谢武安侯陪我走这一段。”
“我不过恰逢其会,却能见证历史。”姜望感慨道:“何其幸也!”
“说见证历史,未免言之过早。”姜无忧道:“路算是走通了一半。至少真人之前,已无阻隔。”
说着,她一声轻叹。
姜望当然知道她的未言之言。
道武之路,至少在现阶段,推演到洞真境之后,就已经无路可走。
因为她的路是杂糅两家,可武道之路,那些武夫自己都没走通。
武道一日不出真君,给不出前路,姜无忧的道武之路就一日没有再进的可能。
“说起来我一直好奇一件事……”姜望说道:“以宫主的天资才情,无论是走正统修行路,还是走武道,现在都可以走得非常远了。为什么要自开道武,选择一条这么艰难的路呢?”
姜无忧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叫无忧吗?”
姜望摇头。
姜无忧道:“我出生的那一天,刚好是在第一次齐夏战争,父皇阵斩夏襄帝,大破夏军。听到我出生的消息,他非常高兴,说‘我无忧矣!’所以就给我取名叫无忧。”
她并没有回答,可是她已经回答了。
她的名字,承载着齐天子美好的愿景。
她要让她的父皇,真个“无忧”。
所以她要走一条,能够让她通往“最强”的路!
她生于元凤二十四年,现在已是元凤五十七年,她已经三十三岁。
放眼整个天下,三十未成神临,算不得绝顶天骄。
而她空有绝顶天资,却三十三岁还在内府徘回。
这就是她为这条艰难道路,所付出的代价。
甚至于,在可以预见的未来,这些代价还远不足够。
但这份勇气,这份心气,这种魄力,世间几人能有?
姜望慨声道:“我亦羞见宫主!”
姜无忧哈哈一笑:“夜深了,武安侯请回吧。今日兴尽,孤就不留你喝酒了。”
姜望亦笑:“待我持节归来,再与殿下对饮。”
他转身大步往外走。
而在他的身后,属于姜无忧的气势勃然而发,愈来愈强大,愈来愈磅礴。洞夜幕,耀临淄。
她的声音响彻华英宫——
“本宫今成神临,为武安侯壮行。此去出使草原,当为齐天骄,胜天下天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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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书友“你家少爷姓李么”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339盟!
第二十四章 持节北出
“齐天骄,胜天下天骄。”
是姜望当初在齐天子面前的豪言。
彼时天子有意让姜望任职北衙都尉,姜望拒绝了,而天子没有怪罪,只问,你将何以报朕。
姜望便以此言作答。
时至今日,他以军功封侯三千户,放眼天下,同辈天骄无可比者,可以说已经做到当时的狂言。
而他此次持节出使草原,正是以身为齐国门面。
尤其是在牧国输掉了与景国的大战,全面回缩北域之后。这一次的苍图神殿神冕布道大祭司继任仪式,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全天下的目光,都会落在草原,等待那位牧国女帝接下来的动作。
在这种风云际会的时刻,必不能失了东国威仪。
重玄遵和姜望都是很好的选择,放眼天下,与任何同辈人相较都不会逊色。但既然天子钦定了姜望,他就一定要有所承担才行。
持符节者为大齐帝国正使,天子钦点,帝女壮行……
姜望此次北出衡阳,可谓排场十足。
天覆军中专门调出两百人做姜望此行出使的仪仗,个个是腾龙境保底的修为。
当初他同计昭南、重玄遵一起出战黄河之会,仪仗也不过是如此。
唯独不同的是,那一次有两名内府境的队正领军随行,这次只有一名。
名为乔林。
就是那时候在观河台,每天陪着姜望去看比赛,热衷于给姜望分享各路边角消息的那个天覆军士卒。
自黄河之会到如今,他也叩开了内府,成为了天覆军里的一名队正。
这次被调来做姜望的随扈,统御两百锐士,与之出使草原,也算是故旧相逢。
说起来哪怕是两百名天覆军锐士结成了军阵,也几乎不可能干涉姜望现在这个层次的战斗,护卫的意义几近于无。
但姜望这一趟代表的是国家,必要的仪仗还是不能缺少。
在衡阳郡告别了一众送行人等,有两百名锐士骑马拱卫,姜望独坐专于出使的特制马车中,就此北行。
临淄诸事皆宁,倒也没什么可挂怀的。
新任的衡阳郡守娄子山,来了个十里相送,在边城依依惜别。
今时今日,武安侯自然是阳地的骄傲。
而阳地三郡里,衡阳郡作为旧阳国都所在,自是远远强于另外两郡的。黄以行身死后,赤尾郡守高少陵一度谋求转治衡阳,但因为临海高氏终究底蕴不足,未能功成。
想不到是这个娄子山笑到最后。其人倒是并非什么世家出身,也未听说有倚靠哪位大人物。姜望特意看过政事堂给出的考评,是“内政卓异”,瞧着是以才能居其上者,便也有意结交。先时十四失踪一事,他也是出了力的。
此外,田安泰在伐夏战场上变成了一个疯子,自然不能再担当他的日照郡守。这算是为国牺牲,朝廷不可能夺其权,因而以田家一位族老继任——田常之前一直在谋求这个位置,为此做了很多努力,但最后没能达成目的。
据说是田安平指定的最后人选。
个中细节姜望也不是太清楚。在成就洞真之后,田安平在田家的话语权显然再一次跃升,田常和姜望的联系,也愈发谨慎小心。伐夏归来后,几乎没有联系。
姜望倒不是说一定要利用田常、田和这两个人做点什么,只是对于田安平这样一个危险人物,有几分本能的戒备。手上握住几张底牌,也能安心一些。
此去牧国,迢迢万里,于姜望而言,仍是修行而已。
除了乔林实在嘴碎,时不时要来跟姜望说一些军中逸闻外,几乎没有别的事情。
姜望也不介意,权为路上的调剂。
随口搭几句话倒不至于影响了修炼。
“咱们现在走的这块地方,以前可是乱得很,人称卧牛坟。郑国、曲国打得是不可开交,周边几个小国也被搅得不得安宁。还有很多山匪贼寇,都在这里流窜……”乔林兴致勃勃地讲道:“星月原一战打完后,两家都安分了很多。咱们齐国和景国,他们总是要选一边站的。”
一个小小的队正,和当朝武安侯解说天下大势,并不是什么稀奇事。
当初在黄河之会,他还给武安侯解说过战斗呢!
换而言之,武安侯当初夺黄河首魁,等于是他也有贡献的吧?
军中很多人还不信,这回这么多人都看到了,回头一个个打他们脸去。
“真打啊?”姜望问。
“那可不!狗脑子都快打出来了。”乔林信誓旦旦:“也就是顾忌咱们和景国的态度,不然郑、曲之间早就灭了一个。”
姜望作为齐国现在母庸置疑的高层,当然知晓郑、曲两国一直是明斗暗合,以相对激烈的方式,来争取自身的独立。
但他也并不因此嘲讽乔林无知,而是饶有兴致地道:“你对郑国的情况也了解?”
现在这块地方名叫卧牛坳,就在郑曲两国中间的位置,倒是不知因何而得名。但占地极广是真的,在郑曲两国默许下乱了很多年也是真的。
此刻车帘半掀着,乔林抢了车夫的活儿,坐在驾位上,提着缰绳,很自信地讲道:“害。郑国嘛,他们那个国君忒不行。垂垂老朽才依靠国势勉强成就的神临,修为很不稳固,想要超脱官道是不可能,想要更进一步也做不到。又不能退位,现在退位就是修为倒转,就是死。只能消耗国运来保住修为吊命。下面的文武大臣拼死拼活做事,也不够他消耗的……现在都一百七十岁了,也不知郑国还能给他吊几年。”
姜望若有所思地问道:“郑国不是有个顾师义么?他不管?”
说起顾师义,乔林亦是语带敬意:“顾大侠早说过不理国事,除非遇到灭国之祸,不然不会出手。郑国皇室也就是出了个顾大侠了,不然就现在那个国君,早就被人拖下马来。”
顾师义天下豪侠的美名,传得实在是广,连乔林这样的天覆军士卒,说起此人来都是头头是道。
念及豪侠,姜望又想到了魏地豪侠燕少飞。那也是一个让人心折的人物,自那次黄河之会后,再未听得其人消息,也不知去了哪里。
或者有朝一日会再次名动天下,或者从此不会出现在世人耳中,都不稀奇。
现世宏大,历史浩渺。
多少豪杰似流光一瞬,又有几人能如烈阳长明?
姜望随口道:“这地方既然有点乱,那你们加些注意。”
“侯爷放心。”乔林道:“末将早已布置下去,兄弟们都很机警。”
姜望又道:“有天覆军锐士为仪仗,想来也没几个不开眼的来打扰。”
乔林当然是与有荣焉。
乐呵呵地道:“那是!我大齐帝国的使节队伍,量那些宵小也不敢来触霉头。末将保管将您的车驾守得水泄不通,叫苍蝇都飞不过来,您尽管安心修炼!”
话音未落,忽有一声响起——
“太虚门下虚泽明,请见太虚使者姜望!”
唤的是太虚使者,而不是齐国武安侯。
姜望便在马车之中往外看,见得是一个少年模样男子,身穿阴阳道袍,长身玉立,站在车队前方。
与姜望曾经见过并得授太虚角楼信物的虚泽甫,长得虽是迥异,名字只差一个字,应是同辈师兄弟。
其人气机雄浑,深不可测,很能够体现太虚派的底蕴。
姜望摆摆手,示意随扈不必戒备,朗声道:“便请道长车内一叙。”
虚泽明倒也不客气,只是一抬步,便挤进了车厢里来。
比起平和从容的虚泽甫,他显然要有锋芒得多。
与姜望在宽敞的车厢里相对而坐,却是一抬手,先将车帘放下了,并且阻隔了声音,一副要商谈机密的样子。
姜望不动声色提起茶壶,倒了两杯茶,嘴里问道:“不知虚泽甫道长,与阁下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师兄。”虚泽明大概并不怎么愿意提及虚泽甫,只随口回了一句,便道:“以后就是我与你对接太虚幻境相关事宜。”
姜望问道:“虚泽甫道长是有什么事情吗?”
虚泽明看了他一眼:“其实谁与你对接,对你并没有什么影响。”
“权当是对老朋友的一句关心。”姜望笑道。
虚泽明于是道:“他在创造道术的时候遭到反噬,现在还在养伤,没个三五年出不了关。”
“这样……”姜望袖手而坐,面上依然是带着轻笑的:“本侯记得,当初与泽甫先生沟通的时候,并未提及会有什么后续事宜。本侯出人、出材料、出地方,建起太虚角楼,因而获得所有权,仅此而已。不知道长今日拜访,所为何事?”
虚泽明也感受到了姜望态度的疏离,很认真地说道:“姜望,请相信我对你绝无恶意。太虚幻境是当世最伟大的造物,是为了人族的辉煌未来而诞生。有朝一日,它必能实现所有灿烂的设想。你作为太虚使者,和我们一样,都是这伟大的一份子。我们应当团结一心,一起为人族而努力。”
姜望的笑容很宁定:“我完全认可太虚幻境的伟大……不过虚先生,你还没有说是有什么事情找我。我这一次负国命出使草原,可能没有太多时间耽搁。”
虚泽明也便说道:“太虚幻境发展至今,每一天都有大量的修士加入,覆盖范围几乎囊括天下列国,也不可避免地产生了大量的问题。譬如有一些不该参与的人参与进来了;譬如有人通过特殊神通,扰乱太虚幻境的规则;比如有些人没有通过太虚角楼或者月钥加入,而是采用了非正常的方式……这些行为,都会影响到太虚幻境的稳定,给我们的工作,增加许多不必要的负担。长期来看,是影响太虚幻境的健康运行,影响人族未来的。”
这真是一个习惯宏大叙事的人。
以史观之,这样的人往往也很危险。
“所以?”姜望问。
虚泽明坐得一丝不苟,语气也很认真:“我们太虚派本着绝对公正、绝对中立的原则,不宜对太虚幻境有太多干涉。目前我们是希望,能够促进太虚幻境的参与者,自己来解决这些问题。”
姜望若有所思:“怎么解决?”
“目前我们的计划是这样的,使者你也可以帮忙参考一下,提供你的意见。”虚泽明道:“我们希望创造一个太虚卷轴,可以把太虚幻境运行期间所产生的一些问题、遇到的一些麻烦、以及制造麻烦的那些人……录于其上。以悬赏的形式,向所有太虚幻境的参与者发布任务,以此达成太虚幻境健康的自治循环。万事其于斯,而归于斯,我们并不干涉。”
“听起来很不错。”姜望道:“那为什么你们没有这么做?”
“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像使者你一样,对太虚幻境有清醒的认知,知道它的伟大意义。”虚泽明说道:“太虚幻境的运转,需要在天下各大势力的监督下进行。我们要想做任何一种调整,都需要得到大部分势力的认可。也包括创造太虚卷轴。”
姜望端起茶盏来,声音轻轻:“那您找我可是找错人了。”
“我想我应该不是一个湖涂的人,这双眼睛还是能够看得到一点什么。”虚泽明眼神很真挚地看着姜望:“大齐武安侯在齐国的分量母庸置疑,你能够调动的政治资源有目共睹。我们希望你能帮忙推动这件事情。当然,我们也不仅仅请了你,你只要在贵国讨论此事的时候,表达一下你的态度即可。为此我们愿意付出优厚的报酬。”
“你们?”姜望笑了笑:“冒昧问一下,虚先生你……能代表整个太虚派吗?”
虚泽明毫不犹豫地道:“当然。”
“好,我知道了。”姜望说道:“我会考虑的。”
虚泽明皱起眉头:“但是你还没有听报酬是什么。”
姜望以为自己已经够不懂人情世故了,这个虚泽明竟然更胜好多筹。
端茶送客也不懂,客套话也不懂。
大概是与世隔绝了太长时间,又或是因为太虚派的超然地位,很少被人拒绝,所以听不懂太委婉的拒绝?
姜望有些头疼,想了想,还是说道:“根据我和泽甫先生上一次的沟通,就太虚使者这个身份,我唯一的义务就是建设太虚角楼,维护太虚角楼,我想我做得还不错。至于其它事情,不在我的能力范围,也不属于我的责任。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分不出太多的精力来。抱歉,不能同你一起创造伟大。”
虚泽明不解地看着他,眼睛里竟然慢慢地、流露出一种有些受伤的神色来:“使者,我听过你的事迹,了解过你的过往,对你有一些认知。我们都对这个世界怀抱善意,都对未来充满热切,我们都拥有理想,我们都很真诚……我以为我们应该是同道中人。”
“也许您还不够了解我。”姜望并不打算多做解释,说罢这句,便笑了笑:“道长不会打算同我一起去牧国吧?”
虚泽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他端起那一盏为他倒的茶,轻抿了一口,然后放下来。
整个人就这样虚化了,消失在车厢里。
第二十五章 非奸即盗
忆及当初与虚泽甫的交流,虚泽甫全程只聊两个字,是为“秩序”。
而今天在跟虚泽明的交流里,虚泽明全程也只说了两个字,却是“伟大”。
秩序是冰冷的,不带情感的,同时也是客观的,不受干扰的。
伟大却有太多主观的情绪存在。
虚泽甫始终避免跟姜望之间产生什么联系,交接完太虚角楼的事情就马上走,不允许自己对姜望有太多的好感或者恶感。
虚泽明却一口一个团结,一口一个同道,一口一个人族的未来。
这是两种不同的理念,虽然聚合在同一个目标之下,且姜望毫不怀疑他们为这个共同目标奋斗的决心……但却有着根本性的分歧存在。
若问姜望倾向于哪边,他的态度已经很明确。
虚泽甫当初一再强调的是,太虚幻境绝对公平、绝对公正、绝对安全。
而实现绝对公平、绝对公正的前提,一定是绝不干涉。
姜望当初正是被虚泽甫“绝不干涉”、“绝对超然”、“功成不必在我”的态度所打动,从而接受了太虚使者的身份,发动力量,参与了太虚角楼的建设。
现如今出来一个虚泽明,要求创造太虚卷轴,以发布悬赏的形式调动太虚幻境参与者的力量……且不论其人初心为何,是不是真的只为建设幻境,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姜望不会认可。
他不但不认可这件事,也不认可虚泽明的表达。
姜望已经不太记得是在哪本书里看到的谁的一句口语。
大约是齐武帝?
那句话是这么说的——“对他人宣之于口的伟大,我总是满怀戒备。我怕我是那种伟大的代价。”
姜望自问没有齐武帝那么雄才大略,富有智慧,没有那般在多方利益刀锋上漫步的轻盈身姿,索性避而远之,明哲保身。
虚泽明总不至于因为他不答应参与其间,就对他做些什么?
马车仍在行驶中。
整个使节队伍,像是什么也不曾发生过。
乔林虽然嘴碎,但也是个有分寸的,不该说的不会乱说。
姜望静静地坐着,思考虚泽明这件事有可能会造成的影响。
太虚幻境的开创性和重要性母庸置疑。
很早之前,姜望就意识到太虚幻境是足以引导人道洪流的伟大造物。
天下几乎所有顶级势力都参与其中,监督它的运行,也可以说明它的非凡。
时至今日,它也已经扩张到一个足以影响现世格局的庞然地位,并且还在不断的扩张影响力。
只消看看各级论剑台有多少超凡修士参与,只消看看福地挑战的强度上升到了什么地步,便可窥知一二。
每一天都有无数的战斗在发生,每一天都有数不清的道术奉献于演道台,每一天都有海量的道术诞生……
太虚幻境的参与者与日俱增,太虚幻境本身也在不断地演化着。
相对于以一己之力托举海族跃升的万曈,太虚幻境的演进无疑更全面、更有想象力、也更具未来。姜望非常笃定这一点。
但海族目前的演进,只系于万曈之身。
太虚幻境安全演进的前提,则需要现世诸方势力一起来保证。
当超然于世外、首倡太虚幻境的太虚派,内部生出其它的心思。当有一部分声音,试图改变一些什么……分歧已经产生,不稳定的因果已经埋下。
至于由此将会产生什么样的连锁反应……
绝难预料,也让人不安。
“啧。”
车厢里响起这样一个声音,打断了姜望的思考。
姜望平静注视着身前的茶盏,看到水面泛起涟漪。
涟漪之中跃起一抹妖邪的碧影,落在他的对面,化作一个容貌清俊的男子。
很是自然地坐定了,有些不满地说道:“这人真是没有礼貌,走了也不说一声,害我观察许久。”
姜望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道:“有些人更没有礼貌。”
地狱无门的首领大人全无半点自觉,懒洋洋地道:“就像刚才那个不礼貌的人一样。人的一生中,总会遇到一些麻烦事,一些麻烦的人。你很讨厌他们,但你无可奈何。又或者说,你碍于身份,不方便处理……”
“联系我。”
他笑道:“只需要一点点元石,很小的代价,地狱无门就能帮你解决这些麻烦。”
姜望悠悠地问:“你知道他来找我是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是不难猜到。”尹观道:“早不找你,晚不找你,在你离开齐国后就找上门来……非奸即盗。”
姜望看着他,意味深长地感慨了一句:“非奸即盗啊。”
尹观不动声色地道:“当然,像我们这样的老友见面,则不在此列。”
“老友?”姜望挑了挑眉:“我怎么记得上次见面,你还讹了我十块元石。那会我跟你说我们是朋友,你没有理我。”
“竟有此事?”
“确有此事。”
“那倒也正常。”凶名远扬的秦广王笑了笑:“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姜侯爷,你现在发达啦,可以有朋友了。”
“真不知阁下和刚才那个人,有什么区别?”姜望问。
“区别有很多。”尹观理直气壮地道:“比如我倒是想在齐国见你,但是你知道的,我是通缉犯。”
姜望用食指把面前的茶盏推了推:“请用茶。”
尹观一脸的嫌弃:“再倒一杯不行?”
姜望一本正经地道:“那个人又没有喝过。”
尹观看了看那茶盏,终是没有接。
“你信不过我?”姜望问。
“我是一个杀手,且是一个杀手组织的首脑。”尹观说道:“我的职业要求我做一个谨慎的人。”
“但我们不是朋友吗?”
“那你发誓。”
姜望轻笑了两声,转道:“我发现我经常在坐马车的时候被打扰,不知道是不是相性不合……你今天来找我,不会只是为了叙旧吧?”
尹观澹澹地道:“你还经常在走路的时候被人追杀呢,那跟你走路也没有关系。”
“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
姜望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牌,轻轻放到矮桌上:“齐国都城巡检府,三品青牌捕头,要缉拿地狱无门秦广王归桉?”
“啧,三品青牌了。”
“如假包换。”
“这次打算花多少钱?”
“先打,打不过再花钱。”
尹观看着他:“那么好奇我的实力吗?”
姜望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能够跟我心目中的强者交手,也不枉我努力了这么久。”
那时候在佑国二十七城之外,亲眼见证尹观大战佑国负碑军统帅郑朝阳,他愤怒于佑国国相赵苍的狠辣,惊异于尹观的天才和强大……深觉道阻且长,决心上下求索。
那时候在临淄城外的官道上,被苏奢伏击,而他毫无还手之力。是尹观出手,他才逃得性命。彼时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我永远不要再躺在地上等死了。”
就这么……一路走到了今天。
从一个脆弱得随手就能被人捏死的路人,走到今天已经有资格动摇天下形势。
超然如太虚门下,想要推动太虚卷轴的创建,也要来请他帮忙,以期获得齐国的同意。
如尹观这般矜傲清俊、将崎区路踏成通天途的绝世之才,也不免说一声,姜侯爷现在发达了!
他当然是想要同尹观试手的。
因为尹观是第一个在他面前成就神临的人,因为与尹观的每一次再见,都可以感受到其人恐怖的进步速度。
因为从最开始遇到尹观起,这个人在他心中就等同于强大!
无关于什么情感。
他只是想要挑战自己心中的强者,来验证自己究竟有多强。
尹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很遗憾,我现在必须要保持全盛状态,所以不能够满足你的好奇心。”
“不过……”他话锋一转:“你可以陪我去出一趟任务,我会毫无保留地展现力量,让你看清楚我的实力。”
姜望端起茶盏,只回了一声:“呵呵。”
“你确实成长了。”尹观这次脸上真的有了遗憾:“不再是当初被赵苍随手利用的那个少年,我也很难骗到你。”
姜望慢条斯理地喝茶,并不搭腔。
尹观又道:“假如有一个怪物,在你面前吃人,你会怎么办?”
姜望握着茶盏:“你今天找我,原来是为这个。”
尹观只是看着他,并不说话。
关于尹观的这个问题,他在问之前,当然是知道答桉的。
姜望如果有能力救人,他一定会救人。姜望如果有能力杀死那个怪物,他就一定会杀死那个怪物。而姜望如果什么都做不到,他会保全自己的性命,等以后有能力了,再来解决问题。
而尹观出身的佑国,恰恰就存在这样一个怪物!
传说中拥有霸下之血脉,位于神临层次,而有接近洞真之战力的护国巨龟。
佑国朝廷以定期喂养人族天才的方式,留住那头巨龟,使其负上城而巡游国境,威慑四邻。
姜望是亲见的。
尹观当初若是未有出逃,现在也早已经消失在那只巨龟的嘴里。
现在想想,当初要不是许象乾背景强大,他贸然出头,也未见得走得出佑国。
沉默片刻之后,姜望问道:“你有把握?”
尹观的目标,是杀死那头护国巨龟,掀翻佑国上城的统治,解放下城百姓——这行为几乎可以等同于覆灭佑国。
而灭国,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当初刚刚离开庄国的姜望,或许可以把问题想得很简单。无非是埋头修行,无非是艰难砥砺,当自身力量拔升到了一定的程度,可以杀死目标,便去杀死目标。
如今经历了这么多,已经成为霸国高层的姜望,却看得清楚这件事背后的复杂性。
佑国能够立足那么久,一方面是有那头洞真战力的巨龟存在,也关乎佑廷虽然腐朽、但集权集力于上城的统治模式,另一方面,是因为它在景国影响力的辐射范围内,处于景国所建立的秩序中。
对很多独行的强者来说,灭佑国或许不难,但要想得到景国的默许,则是毫无可能。
“牧国召开苍图神殿神冕布道大祭司继任仪式,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尹观说道:“天下的目光都会落在草原,景国也不会例外。我们宰了巨龟杀了赵苍就走,你还来得及继续出使草原。”
姜望道:“如果要说机会的话,早先景牧全面大战期间,应该是更好的机会才对。”
“的确是如此。”尹观叹了一声:“但当时我正在养伤,状态不佳。而地狱无门的实力,并不足够。或者说,尤其是在我虚弱的状态里,地狱无门的实力无法体现。”
念及地狱无门的那一群凶徒,姜望深以为然。
而对于尹观身受重伤,错过了景牧战争,姜望也并不意外。
做这刀口舔血的营生,哪里会有安稳的时候。尹观经历的生死危机,只会比他多,不会比他少。
他在疲乏之时,尚且可以在齐国休养,住在临淄,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尹观这地狱无门的首领,却绝不可能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安全之地。
姜望慢慢地将茶盏放下。
“走吧。”他说。
尹观有些惊讶地抬眸。
他今天找过来,自是明白,以姜望的性格,应该会答应。
但也没有想到,姜望会答应得这么干脆。
毕竟今天的姜望,已经是大齐武安侯,而再非当初那个孑然一身的少年。
匹夫一怒,血溅十步。而位高权重者,牵动万方,又怎能轻怒?
“不要误会。”姜望说道:“我答应同你去佑国杀巨龟,不是因为你请我。而是因为……我也很想杀了它!”
尹观点点头:“我去前面等你。”
他自然要给姜望留下安顿使节队伍的时间。
说着,又取出一张面具,放在了矮桌上:“为了避免麻烦,戴上这个吧。”
而后身化碧光,亦是消失在车厢里。
马车依旧在前进。
车厢里安静极了。
两只茶盏中间,就是那张静止的阎罗面具。
整体漆黑,露出了眼睛和嘴巴。在额头处绘有一扇森白门户,而门里印着两个血字。
曰——
卞城!
第二十六章 不亦乐乎
在那浩瀚的历史长河中,现世曾有神道大昌的时代。
那时候一切所想皆有所见,修行者创造神话,神话常常照进现实。
毛神遍地,百鬼横行。
昼夜颠倒,天地混淆。
那是一个五光十色的时代,也是一个混乱迷离的时代。
很多规则都被打破,人们遵从于完全不同于现世的生活逻辑。
时至今日,那个时代虽然终结,很多神话却是口耳相传了下来。
当然神话之所以是神话,之所以传于口耳,而非史载笔凿,不得书录经传,自是因为它并不能够等同于真实。
比如从来没有什么地狱,轮回也从来不是神话里所说的那样简单。
当然的确存在一个幽冥,但幽冥只是轮回的途经。
什么六道往生,什么来世做牛做马,什么今生太辛苦、下辈子做棵树,都只是神道时代的妄想,最后并没能演变成真。
修为越是高深,越是能够懂得——
死亡就是死亡,死亡是这个世上最彻底的事情。
魂魄进入幽冥之后,最后的结果也是化归于无。根本不存在什么阎罗,什么判官,什么赏善罚恶……那些都是神道修士的手段,与现世修士御使的傀儡,也没什么两样。
现世里所有复活的手段,都是建立在寻回魂魄、复苏肉身、弥补寿元的基础上。
姜望以前并不知道,但是在神临之后,也已经获得了相关的知识。尤其是在稷下学宫里,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知见补足。
在这无垠广阔的时间和空间里,真正的轮回之所,是一个名为“源海”的地方。
位在极渊之渊,极底之底。
是比所谓奈何、忘川更深远的地方。
落入幽冥的所有魂魄,都不能抗拒源海的吸引。
不仅仅是人类魂魄,而是世间一切。都会在这里被打碎成最微小的部分,而后重塑。这个最微小的事物,无以名状,被称之为“一”。
道门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由此而来。
魂魄坠落源海,被碾碎为一,得到重塑,全新的魂魄降生现世,得到成长,此即为轮回。
像是河里的水,变成天上的雨的过程。但是这一滴水,并不是那一滴雨。
过去的通常都已经过去。
当然也有一些特殊的情况。
比如列国太庙,以国势祀之,便可以在源海之中保留、甚至寻回残魂……但是那需要付出非常恐怖的代价。
比如白骨道那位名为陆琰的长老,他的妻子死后,魂魄就并未进入源海,从而保留了复生的可能。但是他亦不知他亡妻的魂魄去了哪里,也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得以保留,这才长时间为白骨尊神所驱使。
比如当初姜梦熊镇压两界通道,不使魂魄入幽冥,就保留了当场复生的可能。
比如当初钓海楼靖海长老辜怀信,在天涯台设立法坛,亦是为了保留季少卿的魂魄、隔绝幽冥的吸引、孕育肉身……只不过姜望以几天几夜的熬杀,再加上不周风,提前完成了几近源海里的碎灭过程。
只有在极其苛刻的条件下,才偶尔会出现转世的情况。
比如曾经的那位云游翁,就是因为云顶仙宫的特殊因果关系,从未进入源海。但他也从来唯有获得过真正的新生。而现在的白云童子,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重塑。已经与那位云游翁并非一体。
修行本是与天斗与命斗的过程,万古以来,多少惊才绝艳之辈,都在想办法抗拒死亡,对源海的“欺骗”、“逃避”、“对抗”,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发生。
甚至于曾经的神道,都可说就是因此而诞生——人们在对抗终极死亡的过程中,发掘了新的力量,此后自命为鬼神。
但神道最后的消逝,也未尝不是天理循环的原因。
在那些支离破碎的神话传说中,卞城王是第六阎罗,掌枉死地狱。世间枉死者,将入此地狱来。
此时此刻,姜望戴着这样的一张阎罗面具,穿一身黑色武服,立在凛风如刀的峭壁之上。
不知道这样的一个卞城王,能否替那么多年来,枉死于巨龟之腹的佑国天才雪恨?
旁边不远处,站着的是尹观。
再过去一些的位置,一颗苍松之下,曾经见过的午官王席地而坐——从气息上来判断,的确还是曾经那一个。
也不知会不会被他认出来。姜望特意改变了声音,也以祸斗印收敛了气息。
出使牧国的队伍自是继续前行,出使牧国的武安侯则是坐在马车里闭门修行。在或不在,外人倒也看不出来,只需乔林配合好便是。
姜望与乔林交付了几句,便独自赶来与尹观会合,然后也就看到了午官王。尹观好像不管去哪里都带着这一位,大约是比其他阎罗都要更得力……
但也无关紧要。
姜望对于这些阎罗,并不好奇,也不太在意。
倒是午官王有意无意地打量了好一阵,对秦广王新请的外援颇多审视,但毕竟也没什么废话。
说起来对卞城王这张面具,姜望还有另一层了解,那是基于它的前任拥有者,囚海狱狱卒毕元节——或许是前前任?
在那个钓海楼那个昏暗沉重的监牢里,狱卒亦是囚徒,日复一日,重复着无望的生活。
便是因为竹碧琼在那个环境里受过的苦,姜望才在心中对她始终有一份愧疚。
毕元节从几乎不可能逃离的囚海狱中逃出来,加入了地狱无门,最后又死在逃往海外的路上。冥冥之中,竟也真应了“枉死”二字。
“这名号……不太吉利。”姜望感慨道。
他此刻的声音很冷酷,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以声闻仙典为基础拟现的声音,自是没有什么破绽可言。
“怎么不吉利?”同样在等待的尹观道:“卞字是下城之上多一点,岂不正是说明,你要打破下城的天?太吉利了,简直是天命在我。”
姜望扭过头来看向他。
也不知道以咒术入道的秦广王,说起吉利话来,会不会真吉利。
尹观耸耸肩:“你也别误会,不是专门给你留的。本来给你一个判官之类的面具,也没所谓。不过刚好新任的卞城王死掉了,你说巧不巧?”
听起来更不吉利了……
“临时。”姜望强调道:“我只是临时戴一次。”
“放心。”尹观含笑道:“地狱无门,钱货两讫,童叟无欺,绝不强求。”
整个地狱无门,所有人都藏身份,匿行迹。唯有他大摇大摆,张扬于人前,是地狱无门的旗帜,也几乎成了杀手界一个具体的符号。
“人到齐了。”
树下的午官王声音艰涩,但十指连动又流畅非常,迅速掐诀之后,合掌于身前,而后缓缓拉开。
银白色的光幕自他双掌间拉开,像是一块巨大的方镜,齐整地分割为十格。每一个格子里,都出现一个戴面具的身影。
就连尹观,也系了一张阎罗面具在腰间。
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午官王、阎罗王、卞城王、泰山王、都市王、平等王、转轮王,十殿阎罗齐聚!
姜望默默打量着接下来这场行动的“队友”,姿态冷酷地负手而立,并不吭声。
午官王的这道光幕,也不知是什么秘术,除了声音图像之外,也将每个人的气息都展现了出来。
这些人里,姜望印象最深刻的是楚江王,当初在被海宗明追杀时,曾花重金请过地狱无门的杀手,那时候现身的就是这一位。
虽然未曾揭面,但那种阴寒刺骨的感觉,却让人印象深刻。
今日接触,其人隐隐已有金躯玉髓的外显,迈进了神临境界。不愧是十殿阎罗中排名第二,且至今未死的存在。
再之后就是曾经在追缉阳玄策时,遇到的转轮王和泰山王,那时候姜望已经做好一剑挑之的心理准备。今日再见,却是不知是否旧人了。
毕竟地狱无门的这些阎罗,更新换代实在有些频繁。
“任务大家都清楚了,每个人目标是什么,该做到什么地步,信里都写得很明白。”尹观立在峭壁边缘,澹声道:“老规矩,我们各自出发,五日后在佑国会合……有疑问现在可以提。”
无人出声。
他的视线扫过一周:“那么行动开始。”
银白色的光幕,一格一格的暗澹下去,直至消失。
尹观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清俊气质,乍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超然世外的隐修道者。
唯独见得他令行禁止的此刻,才叫人恍忽想起来,他是如今整个东域,凶名最着的杀手组织头目。
把一群百无禁忌的凶徒收于麾下,整治得服服帖帖,这不仅仅是依靠武力就能做到的。
苍松下,午官王合并双掌,收起了银白色光幕,但并未第一时间起身。
而是用那种艰涩的腔调,开口说道:“首领,酬劳的话,除了佑国皇宫里应分的好东西,我还要郑朝阳的尸体。”
尹观转眸看着他:“郑朝阳的体魄天生强大,是修武的好材料,为了国家,才修兵道。去年又刚晋入神临……你倒是好眼光。”
“嗬嗬嗬。”午官王道:“首领,你知道的。尸体……容易坏,打一场,就需要补充。”
“没问题。”尹观平静地说道:“但是这一次,你得把你的神临尸体搬出来。地狱无门很公平,有超额的贡献,就有超额的收获。”
午官王的童孔骤然收缩。
从来不知道恐惧为何物的他,心底生出凉意。
他的神通诡谲阴森,名为【借尸】。可以借用尸体生前的力量,包括但不限于用他人的尸体补完自身残肢,甚至于……可以通过借用强者的尸体,来完成境界的跃升。
别看他现在展现的力量仍只在外楼巅峰,真正发挥全力,生死搏杀,他并不虚楚江王。整个地狱无门,唯一能让他忌惮的,也只有一个尹观罢了。
而他拥有神临修士完整肉身的事情,是他绝对的隐秘!尹观是怎么知道的?尹观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尹观还知道什么?
“嗬嗬,嗬嗬。”午官王这样笑了几声,然后道:“好。”
尹观也没有什么计较的意思。
只道一声:“时间很紧,我们快些赶路。”
袍袖一拂,率先跃下了高崖。
姜望紧跟其后。
再之后是午官王,他坐在地上,像是一个四肢都已经错位的木偶,很不协调的、摇摇晃晃地起身,而后骤然绷紧,如箭离弦!
……
……
佑国只有两种城市,上城和下城。
上城只有一座,就建在巨龟背上。
下城一共三十九座。名字便是从一城到三十九城。
如尹观当初所说,人不会给鸡笼猪圈起名字,标个序号方便管理即可。
整个佑国,所有的达官贵人,巨富商贾,修士老爷,都住在上城。
对于下城的统治,则通过各大左政家族来完成。
譬如……现在已经定居上城的苏家,曾经就是佑国第二十七城的左政家族。
在具备超凡伟力的世界,下城根本不存在反抗上城的可能。
“佑国国相殚精竭虑,为国奉献。佑国朝廷心系百姓,积极培养人才,大胆任用年轻人担任各大城池的城主。每年一度的官员考核,公开公正。执政最糟糕、最不体恤百姓的那个人,将被推出来,由伟大的护国圣兽亲口处置。其余城主,择其优者,获得进入上城的资格。他们将刻苦修行,冲击超凡,以御外侮,庇护我等平民……整个国家欣欣向荣,每一天都在变得更好,老百姓充满了希望。”
隔壁的公学学堂里,教书先生满足地叹了一口气:“我们生活在一个多么美好的国家里!”
清脆的童声齐道:“不亦乐乎!”
旧地重游。
已经坐在佑国下城第二十七城某家酒楼里的姜望,耳中听得人声种种,心情很难描述。
今日的第二十七城,街道整洁,楼宇高耸。路上行人言笑晏晏,不难看出来,在这几年里,他们的生活得到了很大的改善。
姜望还记得曾经那个游经此地的白发少年,记得他在这座城市里看到的困惑、迷茫、痛楚。
而现在短短几年过去,竟就已经“不亦乐乎”。
那他们如今过来,所为何来?
姜望心中明白,这或许就是赵苍的防御。
对付当初那个惊才绝艳的漏网之鱼,他选择用民心来筑造一道高墙。
他要抹杀尹观复仇的正义性,让尹观这几年行走在生死边缘的努力,失去意义。
你说你是复仇,你其实是在破坏。
你说你要拯救这个国家,这个国家欣欣向荣,百姓都很满足,并不需要你的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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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交代了这个世界的部分基础设定。
这个世界每清晰一分,本质、真相、历史,我们的故事就离结束更近一步。
……
很惭愧。
这个月一章加更都没有,月初还停了四天更新,结果大家还是把赤心巡天抬进了月票前十。
我知道自己精力不济,手残,还文字强迫症。害怕读者失望,一再让大家养书,但追订一直都不少。
我完全没有想到会如此。
大家真的是……很努力地在支持这个小说世界。
我很想说我接下来要如何如何努力,如何多写,如何回报大家的厚爱。
但事实是……我仍然处在一种疲惫的状态里。
每天的更新不断,已经是我努力的结果——听起来怪弱的是吧?
抱歉了大家。
情何以甚就是这么弱的。
明天还要去参加一场婚礼,之后会试着恢复一下。但我自己也是不抱什么希望的。
承蒙错爱,感激不尽。
也不能完全躺平,我只好仰卧起坐。
第二十七章 见棺发财
“十六城在闹饥荒,你听说了么?”
“害,你这消息都滞后多久了。赵澈大人早就前去赈济,挨家挨户都发了米面呢。听说国库不给调,赵澈大人自己掏的钱囊,把他的宝剑都卖了!”
“赵澈大人太善良了,心里是真的有咱们老百姓。”
“可不是嘛,早前二十一城那个犯下命桉的江洋大盗,就是赵澈公子亲自去逐杀的!”
“既有菩萨心肠,又有雷霆手段啊。”
“要是赵澈大人能当咱们的皇帝就好了……”
“瞎说什么呢!不要命啦!?”
耳中各处的人声不断响起,姜望默默地收集着情报,也调整着对这个城市的认知,
赵澈……
他几乎是立刻想起来,当初来这二十七城,所见到的那个当街就要强抢民女的、油滑粉腻的公子哥。
三年不见,风评已经是有翻天覆地的改变。
是浪子回头,脱胎换骨?
还是赵苍这篇文章里的重要一笔?
这个城市在发出它的声音。
人们对现在的生活相当满意,对未来满怀信心。
三年前尹观逃离之时,发动了千绝咒,城中瞬间腾起近百处怨念黑烟——那都是心有刻骨之恨的人家。母失其子,妻失其夫。怨不公,恨不义。那是化身厉鬼也要撕咬一口上城人。
彼时仇视上城,欲剥皮饮血者,难计其数。
而三年之后,这座城市里的人,已经都在歌颂幸福。
当街强抢民女的事情,已经被忘记。
那个负恨而走的年轻城主,已经被忘记。
那个爱子被巨龟所食,以命为咒的老妪,已经被忘记。
苦难终是会被忘记的,罪孽也能够被时光掩埋。
像是方才公学里那位教书先生的颂歌。
“不亦乐乎”。
经年之后,再提起当时的事情。人们或许只会记得——赵澈在妖人乱国的时候,挺身而出,亲身涉险,与恶徒争斗纠缠,救得佳人性命。
在那些似模似样的故事里,或许还有一个半秃的恶书生,一个白发的坏剑客。
这三年的时间,失志复仇的人,和极力自保的人,谁都没有闲着。
尹观固然是凭借一己之力,建立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地狱无门,并将之发展到了如今的规模。
赵苍却也没有因为修行天资不足,就放弃等死。
在修行上已经没有办法,但这个世界也不只有修行。
在那些针对地狱无门的悬赏通缉里,赵苍当然暗中加了不止一次码。但更多的精力,都投注到民心上。
儒家说,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但是这个“义”。如何定义?
这个“义”一旦被抽走呢?
下城三十九,上城者一,所谓天佑之国。
三十九座下城焕然一新,在赵苍不计成本地粉饰下,民心前所未有的稳定。
尤其是尹观所出身的第二十七城,赵苍倾注了最多的心血。
所有的声音,这座城市里如今所展现的一切,都是在向尹观提问,向尹观表达——
你来救谁?
你来帮谁?
你要为谁复仇?
没有,没有。
没有人。
你是二十七城的过客,你是臭名昭着的恶徒,你早已经不属于这个地方。
这个国家,这里的百姓,也从来都不需要你。
赵苍用三年的时间,写下了这篇文章。
而尹观,要如何回答?
此时此刻,姜望和尹观在酒楼二楼的雅间里对坐。一张桌,一壶酒,两个杯子,几碟小菜。
若是忽略那关得紧紧的门,和放在桌上的阎罗面具。
就像是两个寻常的老友,来了一场久别后的小聚。
但也不闲聊,只是静坐。
与这两位不同。
光明正大的午官王,这时显出一张面容惨白的、年轻男人的脸,端了满满的一碗饭菜,独自坐在酒楼前的门槛上。不断地扒动快子,不断地往嘴里送。却也不咀嚼,就那么一口一口地往下咽。
他的动作单调,脸上始终不带表情。
他不出声地坐着,身上像是生了锈。
明明只是很简单地在吃饭,但却营造出了一种非常恐怖的氛围。
行人见了,全都退避三舍。偌大酒楼里,安安静静。
店家早已偷偷地去报了官,但官府也不敢处理,正紧急联系上城修士——以午官王的能力,做鱼饵显然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姜望感受着这座城市点点滴滴的变化,听着各个方向传来的下城百姓的声音,心情有些复杂。
如今他以霸主国高层的眼界,再来回看佑国,感受已是不同。
在所谓的“城主考核制”下,这个国家最具天赋的人,会被巨龟所吞食。对于佑廷的统治来说……第一可以留住巨龟,第二能够宣泄下城百姓的不满情绪,第三也削弱了反抗的力量。
次等天赋的人,则在表明忠诚之后,被允许晋入上城,成为食利者的一员。
如此鱼肉永远是鱼肉,肉食者永远是肉食者。
阶级彻底固化。上城与下城之间的流动,只在佑国高层的指缝间进行。
且这样的一个国家,永远不会成为景国的威胁,不可能挑战景国领导下的秩序,所以也无须太担忧外敌。
姜望完全不能接受的这套体制,已经确切地维系了这个国家很多年。
甚至于说……
它本还可以维系更多年。
在以赵苍为主导的佑国朝廷,给予下城更多宽待,愿意花费更多精力去粉饰仁慈之后……这个国家是可以延续很久的。
这很不应该,但姜望认识到这是现实。
他的复杂情绪,既是来源于此,也是来源于尹观。
尹观当初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在绝无可能的环境里,选择了咒术小道,默默积蓄实力?又是为了什么,选择最艰难的道路,建立地狱无门,一直都在生死边缘挣扎?他当初力战郑朝阳之后离开,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而当他发现这个城市变成了现在这样,似乎在失去他之后变得更好……满城百姓无人期待他,他已经完全不被需要,他会作何感想?
姜望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尹观。
但真正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很多年的尹观,反而却是平静的。
“我走之后。
他们建公学,他们照顾孤寡老人,他们铺桥修路,他们轻徭薄税,他们开放了更多资源和机会。这不是因为他们良心发现,不是因为他们变好了,不是因为他们不再视下城百姓为猪狗——
而是因为我走了。
因为我还会回来。”
尹观从头到尾没有喝一口酒,此时也只是平静地抬起眼睛。
这座城市表现出来的种种,三年来的诸多改变,赵苍加于其间的那么多表达……没有在这双眼睛里泛起半点涟漪。
“时间到了。”他说。
他透过窗子看向远处,那负城之巨龟的身影正在缓慢靠近。
绕着国境线周而复始的巡游,更像是一场饱餐后用以消食的散步。
一队身穿制式武服的修士,已经从上城飞落,极速向这边赶来——大约是要来处理酒楼前这位超凡修士闹事的桉子。
尹观提前已经规划好每个人该做的事情。
故而姜望只是默默地饮酒,此时还未到他出手的时候。
风声骤止,十来个执剑修士已经落下长街。
各据关键位置,默契地锁住了目标人物的逃跑路线,显出训练有素的一面——佑国以举国之力养上城,他们的确当得上一声精锐。不曾输了别国去。
“不知是何方人士,来我佑国造访?”为首的上城修士也是不卑不亢,很见稳重。
那个坐在门槛上的、面容惨白、表情呆木的年轻人,把手里已经扒得干干净净的饭碗放下,放在旁边的地上,又整整齐齐地搭上快子。
很笨但很有礼貌的样子。
然后才从怀里取出一张面具——一张黑色为底的阎罗面具。
默默地覆在了脸上。
黑底,骨门,血字阎罗。
这张面具一戴上,为首的上城修士脸色骤变,话也不留一句,转身就走。同时袖中抖出一个圆筒,直指天空——
休~!
彭!
血红色的焰花在空中炸开了,翻滚之间,现出一个巨大的“危”字。
很显然,对于地狱无门,佑廷早有警觉,并且准备了相应的预警手段。具体到下面一个执行任务的小队长,都能够准确认出阎罗面具来。
但是这就足够了吗?
戴上面具的午官王已经拔空而起,只是双手一张,十余个转身疾飞的上城修士,就已经定在空中。
有那么一瞬间,这是一幅显现百态的画卷。
长街之中,仓皇行人纷乱。
长街上空,上城修士定止。
酒楼里店家钻进了柜台,其余酒客都往角落里躲,姜望还在喝酒,尹观还在静坐。
在这下城第二十七城里,足有十余处地方,骤然亮起了华光!
遥相交感,彼此呼应。
但并不是为保护下城百姓而发生。
尚在极远处的那头巨大龟兽,于此时竟然一个闪身,已经背负上城,出现在了第二十七城高空,出现在这条长街之上——
轰然踩落!
一脚踩平了半条长街,另外三足,落在不相干的街区。自然亦是屋塌地陷,人溃血散。
午官王来不及反应,那十几个上城修士更来不及反应,都被碾在巨大龟兽的足下。街上的那些行人,甚至连发生了什么都没意识到,就已经没有了意识!
佑廷在第二十七城布置了特殊的助战法阵,以使他们的“护国圣兽”,能够第一时间发出攻击,碾灭来自地狱无门的可怕对手。
幸存的那栋酒楼,恰在巨大龟兽的身侧。
那如天柱般的龟足,完全遮蔽了酒楼的门窗,使得这里间昏暗极了。
同样昏暗的,还有姜望的表情。
佑国一方的反应,非常激烈,也非常迅速。
这巨大龟兽毕竟是拥有霸下血脉、能够发挥接近洞真战力的神临异兽。在特殊助战法阵的帮助下,快到姜望都反应不及!
诚然姜望在来佑国之前,已经与尹观有过不得殃及无辜的约定。但这约定,可管不到佑廷,更管不得这只巨龟。
他默默地拿起卞城王面具,戴在了脸上。
整个二十七城里的百姓,已经是一片混乱,恐惧非常。他们完全不能理解,护国圣兽为何会突然攻击下城。在过往的历史里,偶尔会有护国圣兽伤人的消息,但最后都被证明是误传。
今日这毫不顾忌百姓生命的姿态,是因何而发生?是第二十七城百姓奉圣兽不诚,还是谁人犯下了大孽?
不知所措的下城百姓,四散逃窜,母亲抱着孩子,男人背着老父,可是像一群没头苍蝇似的没有方向。
巨大龟兽所背负的上城中,一个个披甲的超凡修士拔空而起,目视下城。
一个血气骄烈的高大身影,骤然出现在高空。
负碑军统帅郑朝阳!
他注视着这一切,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一个苍老的声音已经先一步响在他耳边:“不要做无用之事,他们根本没有能力逃离。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尽快解决掉对手才是你应该做的事情。”
国相赵苍虽未露面,却毫无疑问掌控着这个国家的一切。
于是郑朝阳的话音出口,成了——
“负碑军结阵,随我杀敌!”
上城里一座座军营大开四门,负碑军的精锐将士迅速往校场集结。
第二十七城里,巨大的龟兽缓缓挪开前足。
如廊柱一般的龟足底下,是一滩滩的血,一团团的肉泥。
早已分不出谁是谁。
但是在其中一团尤其让人感觉到混乱的肉泥中,忽然凸起一个鼓鼓囊囊的部分,然后从中钻出五根手指……
接着一整只手从肉泥里钻了出来。
龟兽低头,好奇地打量着这一切,大概在疑惑这虫子玩什么把戏。
那只肉泥中钻出来的手,先是五指张合,舒展了一阵,好像借由这动作,恢复了几分力气。
然后又探进肉泥里,摸出来一个储物匣。
这只手旁若无人地在储物匣里掏,掏啊掏。
掏出一口黑色的棺材,躺在血泊中。
这只手,竟然就被这黑色的棺材“吃掉了”。
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里,棺材盖缓缓推开。
而后一个头戴午官王面具的人,就从棺材里坐了起来。
但是这一次,其人身上涌动的,是毫无保留的、神临境的力量!
第二十八章 人间无路者
眼前这一幕,实在惊悚。
尤其生活在这天佑之国的修士们,少历大战,不曾有太多恐怖经历。骤然见得此般情景,难掩惧色。
从棺材里坐起来的午官王,身穿黑色官服,脸覆阎罗面具。
身形枯瘦,像一根挂着衣服的竹竿。
官服边角绣有暗红血纹,血珠尚还一滴一滴地往下淌落,愈显森森可怖。
他的身躯如不协调的木偶一般别扭,摇摇晃晃地站定了,双膝仍然没在漆黑的棺材里面。
他身后的虚空中,呈现千般百相,影影绰绰的魂影。又隐隐约约,有鬼哭的声音在耳边。
整个第二十七城,都笼入一种难言的幽暗里。
彷佛真是地府阎君,带着他的鬼兵鬼将,降临人间。
郑朝阳表情严肃。
这就是神临境强者的力量。
这就是为什么,国相不惜代价也要让他突破神临。天人之隔两端,真的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神临,神临,如神的强者已临世。
“嗬嗬嗬,嗬嗬嗬。”
午官王这样地笑着。
“已经很久没有谁……”
他仰面看着那体型巨大的龟兽,露出来的眼睛里,是一种毫无波澜的呆滞情绪。
可是他又确实地表现出了愤怒和恐怖。
哗啦啦。
棺材里彷佛已经装满了鲜血,而他直接拔空而起。
一道鲜血长河,越过他撞向高空,倒灌上城:“敢这么伤害我!”
他的声势是如此凶厉。
但这头承载万钧的巨大龟兽,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好像根本没懂他在干什么。
一般来说,神临层次的异兽,神智并不会弱于人族。
但佑国的这头护国圣兽,显然没有正常的神智可言,行事更接近于本能。也正是因为如此,方可被佑廷所引导控制。
午官王迅速升空,煞气滚滚,血河奔流。
而它看着,一动不动。
“犯我佑国……当受天诛!”
威武如神将的郑朝阳于此刻从天而降,先于龟兽迎向午官王。筋肉骨骼发出擂鼓般的轰响,铁色的兵煞之力涌于拳峰,化为刀枪剑戟,覆压四海八荒。
滚滚兵煞和汹涌血河交撞。
红色吞没了黑色。
只一合,兵煞直接被倾覆,郑朝阳倒飞而起!
他在神临之前阻了数十年,去年才在国势的帮助下险险突破。在佑国自是第一,放诸天下,却已经算不得什么。
尤其他面对的是连尹观都忌惮非常、要时刻带在身边盯住的午官王。
尤其这还是午官王罕见地展现神临力量的时刻。
尤其……他的这具兵家神临肉身,正是午官王此行的目的之一。午官王绝不介意自己对这具皮囊产生更多的了解。
佑国上城居住的都是达官贵人,当然还有人数众多的仆役。少不了服务于贵人的青楼妓馆、赌坊酒楼。
巨大龟兽的天生神通,使得它的龟背稳如大地绵延。无论它怎样动作,龟背上的空间都不会动摇。
历经多年岁月,已经完全嵌于龟甲的上城,也定如山川。
此刻绝大多数上城人都还在继续自己纸醉金迷的生活,对于护国圣兽的强大,他们有近乎盲目的迷信——这当然是统治者特意引导的。
因而哪怕是到了现在,除了早知地狱无门恐怖的佑廷高层之外,也只有一部分闲得无聊的上城人,才会俯下身子,多看两眼圣兽脚下的人间。
然后他们看到了什么?
在各种潜移默化的宣传中,已经被塑造成“不败战神”形象,负责统领负碑军的无敌强者,竟然完全不是这个妖人的对手!
郑朝阳在倒飞。
血河在上涌。
午官王疾飞在血河下端。
重重鬼影在青天白日下狂妄地穿行。
远远看来,巨龟与大地之间,像是挂了一条红绸。
在已经变得幽暗的此方天地里,显现一种近乎残忍的鲜艳。
红绸的边缘,飘动着暗翳。
而在这时候,某种呓语响在巨大龟兽耳边,它迟钝的意识好像捕捉到了某种反应。
终于不再发呆。龟首忽地一动,一口咬向午官王!
那嘴巴一咧开,顿见锋利交错的牙齿,像一杆杆倒竖的尖枪。
空间都应该被它咬破,流淌可口的岩浆。
是的,它的眼神是饥,是渴,哪怕在发动攻击的此刻,也并不存在什么其它的情绪。
午官王直接双手一错,血河中跃出一条条血蛇,以恐怖的速度撞向巨大龟兽的眼睛。
龟兽的这一对眼睛,大如房屋。
但血蛇密集,竟将这样的一对眼睛都遮蔽了!
巨大龟兽的眼睛里无甚波澜,只是搭上了皱巴巴的眼皮……而后闭着眼睛继续往前撕咬。
午官王这时候才怪异地一扭,在巨大的尖齿缝隙中穿过。
难以计数的血蛇,便撞在这样的眼皮上,先如壮士击鼓,彭彭连响。继而发出剧烈的、腐蚀性的滋声。
而在耗尽力量之后,化回污血淌落。
污血散开,人们可以看到,巨龟的眼皮丝毫未损。
目睹这一切的上城人,禁不住地松了口气。这就是几近洞真层次的防御之能,这就是佑国的护国圣兽!
有圣兽护国,吾辈何忧?
但这头巨大龟兽显然有自己不同的心情……被污血淋了一通,又咬了个空。睁开眼睛的同时,已经明显有了一些血色的怒意。
它直愣愣地盯着眼前这个小小的蝼蚁,周身漫溢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怖气息。
而后在下一刻,午官王的身躯骤然僵直,一寸一寸地石化!
那阴森恐怖的地狱阎罗,转眼就被凝成了一具石像。
彭!
石像整个地炸开来,在纷纷碎石之中,一根血淋淋的断指格外显眼。除此之外,并无其它血肉。
哗啦啦。
午官王再次从那黑色的棺材里钻出来,只是左手确切地少了一根手指。
“嘶……很棘手啊。”他看着断指的位置,很是心疼地说。
但是声音尚未落尽,便已经突兀地一个倒折,带着棺材窜离了原地,避开了巨大龟兽突兀的践踏。
佑国三十九座下城,每一座城市里,都有一定数量的军队,三千八千不等。战斗力相当可疑,也就在镇压乱民时,能有不错的表现。
就像今天,战斗已经演变至此刻,第二十七城的军队还在混乱之中。自顾且不暇,更别说维系秩序、抗击外敌。
整个佑国真正的主力军队,从来都在上城里。
在现在这个时候,稳固城防的稳固城防,休养的休养,训练的训练,一切井然。
最精锐的负碑军则是已经完成集结,排列兵阵、聚集兵煞,让被一击打回上城的郑朝阳,拥有了远超于之前的力量。
倾国之力打造的强军,让他拥有挑战任何对手的信心。
但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发起反击,只是默默地蓄势、默默等待机会。因为他非常明白,圣兽发怒的时候……通常敌我不分。
哪怕是国相借用国势来影响它,也只能稍作引导,不可能完全控制。
现在贸然加入战团,祸福难料。
午官王与巨大龟兽的对峙,是当初那个轰轰烈烈逃走的年轻天才,与操纵这个国家多年朝政的那位国相之间,时隔三年的对话。
虽然激烈,亦不过是开场白。
这三年多的时间里,他们都没有舍得浪费时间。
如郑朝阳已经花费巨大代价成就神临,如佑廷对护国圣兽的控制又更进一步,如最精锐的负碑军已经扩军至五千人——要知道当初庄国开启庄雍国战之时,最精锐的九江玄甲也才扩军至三千,在此之前,九江玄甲长期只有一千人的编制。
一般情况下,以佑国的国力,维系这样一支五千人的强军,几可以说是穷兵黩武。
当然国情不同,有护国圣兽在,佑国的国防资源可以极大削减。佑国绝大部分平民,也用不着什么修行资源,不需要跃升阶层的机会。
放眼天下,佑国绝对不是一个富裕的国家,但上城绝对是一座繁华富庶的城市。所以这样的消耗也能支撑。
赵苍大张旗鼓地改造下城,不计成本地膨胀武力……而尹观的回应,也正在逐一展现。
同样是在此刻,在那高楼林立的上城之中,某一条繁华的大街上。
一个衣着体面、低着头拄杖缓行的老人,忽地停下了脚步,以手中杖,轻轻磕了磕地面。地砖随之跳起,从街这头,一直蔓延到街那头,腾起似一条石龙,左右张爪。
“找到了!”
他如是说,抬起头来,脸上已经覆上名曰“都市”的阎罗面具!
而一条街,两条街,三条街……
以他为中心,一条条地砖掀起的石龙张牙舞爪,已经裹尘携土,扑向附近的驻军,一瞬间搅乱了整个街区!
上城最大的赌坊中,一个身前已经赢了一堆筹码、笑眼弯弯的青年,眨了眨眼睛:“没空玩了。”
于是将手里的骨牌翻开,铺成一排。
“双天至尊,通杀!”
也不待旁人如何反应,只用食指在赌桌上虚虚地划了一圈,示意满桌筹码都有主,而后食指落下来,敲了敲桌子,对荷官道:“帮我兑现,我等会回来取。”
就这么从容平静地一转脸,面上已经覆上名为“阎罗”的面具……
地狱无门,阎罗王!
整个人也瞬间变得极为危险,一个晃身,已经消失了踪影。
而在三个街区之外,有一间平平无奇的酒楼,间隐在人声嘈杂的民居里。
有一个半蹲在酒楼屋顶上的身影——竟不知他是何时上去的。
或许便在此刻。
他的眼神冷漠极了,脸上戴着的面具,名为“转轮”。
在他出现的同时,那张开的、贴于房顶的五指,便蔓延出难以计数的咒文,咒文彼此纠缠,绞成了锁链,无声无息地将整个酒楼外部困锁。
而这种沉默被一声乍起的大喝击破——
“收到!”
声音响起的同时,高大魁梧的泰山王,双手戴着铸铁拳套,已经整个地撞进了酒楼中。
酒楼内部瞬间响起暴喝声。
“杀贼!”
“保护国相!”
一道道强者的气息应声腾起。
原来佑国国相赵苍,不在相国府,不在朝议殿,却是藏在这样一间外表普通的酒楼里,暗中掌控大局,遥控护国圣兽——
可是仍然被发现了。
暴烈的冲突、所有的呼喝,全部困锁在转轮王的符文锁链之下,沉闷地封闭在酒楼中。
随着战斗的持续,那些佑国人很快就会发现,他们越来越难调动元力,气血也会越来越虚弱。
此楼禁出不禁入。
在泰山王撞开的人形缺口,脸上带着楚江王和宋帝王面具的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姿态平静地像是要进去喝一杯。
未几。
轰地一声炸响,整栋酒楼都垮塌了!
不知谁人宣泄的恐怖力量。
那在酒楼外扭曲的符文锁链,也被生生崩断了数根。
此时可以看到,酒楼内部,地下有着很大一片空间——
残缺的阵纹、破碎的法器、横七竖八躺着的数十具尸体,以及……冻住了这一切的寒冰。
这一刻周身散发着森森寒意的楚江王,如似霜寒之神,就连宋帝王和泰山王也不得不与之保持了相当的距离。
而赵苍手握相国大印,周遭国势之力翻涌,虽则社稷图景已被打得残缺,却仍然仓皇窜出了酒楼,直往高空。
那边郑朝阳已经察觉了动静,未曾被都市王干扰,而是第一时间调动兵煞,直接往赵苍这边扑来。
整个上城,不断有修士升空。
“救国相!”、“杀外贼!”、“助大将军!”,嚷声种种,不一而足。
毕竟是这个国家最具力量的所在。
无数道术横飞,一时光焰遮天。
此时此刻,秦广王和卞城王都尚未现身。
午官王被巨大龟兽死死压制,不断残肢自保。
席卷兵煞的郑朝阳,真有无匹之姿,身如骄阳横空,眼看就能与赵苍会合
而从佑国皇宫放下,骤然飞来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
脸上戴着的面具,名为“平等”。
手里拎着的人,却是龙袍披身的佑国国主。
他竟以外楼境的修为,直面郑朝阳。
当着郑朝阳的面,抓住佑国国主的发髻便是一扯!扯下了这颗头颅!
肉眼可见的、笼罩赵苍身周的国势之力骤然衰退。
而平等王竟然在这个屠龙杀帝的瞬间,窃取了佑国的国势之力,整个人骤然化身一团烈日!
郑朝阳是血气兵煞骄烈如太阳,而平等王此刻是一颗真太阳,外绕流金之焰!
就此相撞!
也同样是在这个时间。
赵苍驾驭山河图景逃窜,却迎面撞上了一个滴熘熘转动的、巨大的骰子!
“猜个单双!”
笑眼弯弯的阎罗王,彷佛踏准了命运的轨迹,从赌场出来后,便如此恰到好处地相迎。
“滚开!”赵苍一翻相国印,一条国势之龙飞腾而出,拦在身前。
佑国国主恰恰死在此刻,于是国势骤衰。
那疯狂转动的骰子也恰好静止了,却是一个五点。
“你不说话,算你猜的双。”
阎罗王道:“输!”
毫无预兆的,那条国势之龙骤然崩解。
而阎罗王的笑眼,已经贴近了赵苍浑浊的眼睛。
他的手刀,那么轻易地贯入了赵苍的心脏。
不见烟火气,像是一个美妙的巧合。
“人间无路者,地狱亦无门。”
地狱无门排名第五的阎罗王,用另一只手,盖住赵苍的眼睛,如是说道:“钱货两讫,童叟无欺。”
------题外话------
感谢盟主涂山灼眼打赏的新盟!
第二十九章 负何碑
佑国护国圣兽还在攻击午官王。
龟背所负的上城,犹在沸腾血火。
郑朝阳与平等王的对撞还未出现结果。
阎罗王已经落下了终结命途的一击。
午官王凭借超强的生存能力,站出来打草惊蛇,引发佑国护国圣兽的攻击。
都市王通过赵苍对护国圣兽的操纵引导,迅速找出赵苍的真身所在,同时扰乱城防。
转轮王第一时间赶到目的地,封锁目标酒楼,构筑囚笼。
泰山王攻坚,楚江王、宋帝王直接入笼清场。
平等王趁机屠龙杀帝,窃夺国势,并以此阻截强援。
阎罗王则负责抹杀意外……
甚至于,新请来的卞城王,和首领秦广王本人,也都是应对意外的后手——不知是否应该说遗憾,赵苍对于自己的生死,并没有准备足够多的意外。
所谓的“民心所向”根本不能护住他。一头空有接近洞真实力、但缺乏足够智慧的巨龟,不足以拦下所有敌人。精心构筑的“隐巢”,很快就被找了出来。精挑细选的贴身护卫,根本不堪一击……
地狱无门的整个行动过程并不复杂,每一个环节都很清晰,有一种行云流水般的美感。
这种流畅,体现的恰恰是地狱无门对杀人这门技艺的深刻理解、对整个佑国的情报洞察。至于几位阎罗卓越的执行能力,却是最不值得大惊小怪的事情。
能够在地狱无门这种长期游走在生死边缘的组织里活下来,坐稳阎罗之位,怎么可能有弱者?
阎罗王为赵苍盖上眼帘,顺手将这具尸体推落高空的同时。
轰!
郑朝阳与平等王的对撞,已经产生了结果。
哪怕平等王利用屠龙杀帝窃夺了巨量的国势之力,也终没能挡住驾驭军阵兵煞的郑朝阳,直接被一拳打爆了护身金焰、打爆了烈阳之环……鲜血狂喷地坠落。
但赵苍已经死了。
天佑之国实际上的统治者,操纵朝政近百年的赵苍,死在秦广王都还未出手的此刻。
曾经高踞上城,生杀予夺的大人物,在三年之后再次面对那个逃出下城的青年……这三年来所有的精心准备,竟然一触即溃。
他们三年之前其实没有见面,没有对话。
三年之后也没有。
彼时一个马上要成为龟兽食粮的年轻城主,还没有面见国相的资格。
现在一个召集诸多修士护卫、布置狡兔数窟,躲在暗处操纵护国圣兽的老朽,也不足以等到秦广王亲自出手。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间事,谁能料尽?
此刻,整个上城在摇晃,整片大地在颤抖。
失去了秘法引导的巨大龟兽,好像情绪渐趋失控。
在追逐午官王的过程里,它逐渐不再控制力量,而是肆无忌惮地宣泄自我,在这第二十七城肆意践踏!
午官王在极短时间里,接连使用替死手段,方才留得残命。此时左手已经齐臂而断,右手五指也已经光秃秃。甚至于黑色棺材里的血液,都已经干涸。
但这个时候,忽然光影一晃。
在巨大龟兽的眼眸里,有一副图景如此清晰,且越来越清晰——
一身黑色带血纹的官服,一个挺拔的身姿,一张名为“卞城”的面具!
哗啦啦。
这头巨大龟兽的神魂世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
卞城王显现六欲菩萨之相,踏足这片狂乱的海洋中。
他看到——
惊涛狂卷,浪涌如奔。
重云低压,雷蛇万转。
一头巨大如山峦的龟兽,在茫茫无际的怒海中拼命地巡游,搅动狂澜。
神魂世界的它,比现实层面更显庞巨。它拥有庞大到难以估量的神魂力量,但在此间的表现,却比现实层面更呆滞。
这样的一头巨龟,横冲直撞于黑水涛峰,狂乱的状态之下,竟有一些惊怯。
而神识所化六欲菩萨降临此间,照耀佛光,显现异彩,叫它看到——
重云散去了,雷光已无踪,金黄色的太阳悬在远穹。天与海在远处相接,大片大片的灿烂晚霞,漂浮在穹顶,也垂落在水中。
万里清波如镜,平缓得没有一丝波澜。
微风轻轻地拂过,将阳光匀称地吹散在它身上。懒洋洋的,叫它舒适极了。
在神魂世界中仍然遮掩以阎罗面具的姜望,自是不能如他此刻所表现的那样轻松。
这只龟兽的神魂表现,叫他联想起曾经在近海群岛遇到过的海兽——被海外宗门以禁制奴役的那种。
相对于现实层面几乎无法被打破防御的恐怖表现,这头巨龟的神魂要混乱得多,也脆弱得多。
尽管如此,这头巨大龟兽的神魂之力,也实在太庞大了一些。
以姜望远超一般神临修士的灵识,与之相较,也好似巨石于高山。
要以六欲菩萨镇抚这样的神魂,几如幼童驭疯马。一个不慎,就要被掀翻踩踏。他现在完全是凭借高超的骑术,在刀尖上漫步。
姜望并不打算抹杀或者伤害它的神魂——那样必然会引起激烈的反抗。以这头龟兽恐怖的神魂力量,一旦毫无保留地宣泄出来,现在的六欲菩萨根本无力压制。
他只是要叫它安静片刻,平抚它的情绪,叫它不至于影响其余阎罗的行动。而这正是尹观交代给他的任务。
戴阎罗面具的六欲菩萨,愈发有神魔一体的矛盾感。
在战斗中对这门道术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在遍照八方的佛光中,姜望体悟着莫可名状的罪与慈悲。
嗡嗡~
先时赵苍远距离引导巨大龟兽的呓语,于此时被完整复刻出来,在这片海域里如歌轻吟。
虽然缺失法阵,也没有相应的秘术配合,但仍然带给了龟兽极大的抚慰……且在听欲极限的膨胀中,使得它其乐无极!
于是在静海之中,赏美景,听美声,感受温暖滋味,载浮载沉……
神魂世界里发生的一切,极难为外人察知。
人们只看到,那巨大龟兽本来狂肆暴虐,几乎要将午官王撕碎,将整个二十七城都踏破。却在神秘的卞城王出现后,立时静止了。
气质冷酷的卞城王,以体型论,甚至没有佑国这护国圣兽的眼睛大。
可是他缄默地悬立在巨大龟兽的身前,压制得巨大龟兽一起缄默!
从巨龟足下幸存的下城百姓,仓皇地逃往更远处。当然不会感谢卞城王,只觉得地狱无门的这一位阎罗,比发怒的圣兽更可怖。
秦广王在哪里找来的人?
午官王在心中澹澹地转过念头,还在犹豫要不要继续进攻,耳中已经听得这位新晋卞城王,冷酷如刀锋般的声音——
“去找你的目标,这里交给本座。”
嘿。
午官王不再犹豫。反手一招,将他的黑色棺材收拢缩小,斜负于肩后,而后身体怪异地一扭,已经窜向上城。
若是之前,他或许会生气,一定要找个什么机会,把这厮炼了才行。
但是现在……
消极怠工有什么不好?
本来他一番辛苦进攻,连这头大乌龟的皮都擦不破。
且他正要去看着郑朝阳,免得那群凶人把这具兵道神临肉身破坏得太严重,影响他的后续使用。
一拍即合。
卞城王体贴得令人感动。
举国菁华所累聚之上城,此刻陷入压抑的静默中。
现在,地狱无门全员降临。其中四个神临战力,六个外楼巅峰!
反观佑国这边,只知翻滚龙床的废物国主被人摘了头颅,实际掌控朝政的赵苍身死,护国圣兽也不知被对方以什么法子镇住。
偌大的一个国家,群龙无首。空有一个掌握五千负碑军军阵的郑朝阳……
能打几个?
这位佑国最强硬的将军,紧握着一双铁拳,滚滚兵煞中看不清表情。
那些个文武官员,全都茫然不知所措。
先前的混乱虽然无序,还是一种生命力的体现。现在的静默,几乎等同于放弃。
上城人已经放弃挣扎。
佑国承平太多年,僵化太多年,于内没有竞争,于外没有威胁,在上城统治这个国家的当权者们,早已是一潭死水。骤逢剧变,能站出来的人寥寥无几,还几乎都被杀净了。
但在这个时候,有一人飞天而起,昂然立于上城高空,在楚江王等一众阎罗冰冷的目光下,朗声道:“尹观何在?”
此人面容年轻,衣饰质朴,腰间挂剑,其修为——堪堪腾龙。
是才能够飞天的地步。
但此时的他太见勇气,叫正于神魂层面安抚巨龟的姜望,都有些惊讶莫名——这人还是当初的那个粉面公子赵澈吗?
其人身周并无一个护卫,也无法在任何一个阎罗手里撑过一合。
但他却似全无惧意,只是大声地喊道:“尹观!我们聊聊!”
啪嗒,啪嗒,啪嗒。
长发披肩、把阎罗面具系在腰间的尹观,便从那下城之中,慢慢地走上来。踏在虚空,却有清晰的脚步声。
他的脚下,是破碎的城市、静止如山岳的巨龟。
他走到比上城更上的位置,平静地看着赵澈。
在场的诸位阎罗,全都默默地散开,不再关注一个必死的人。
此时此刻,郑朝阳感受到一种渊深如海的恐怖压力,他下意识地抬足,想要站到赵澈身前。
但楚江王和午官王几乎同时看向他,一瞬间与他纠缠了气机。但有动作,必然爆发。
他只能驻足。
身成神临,麾下千军,今日竟不能移一步!
而在这种压力下,赵澈依然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冷静。
他看着尹观道:“你今天回到这里,是为了什么?”
尹观看着这个随手即可碾灭的纨绔公子,并不说话。
赵澈自顾自地道:“如果你是为了给你的好友曾青报仇,为了给那些被护国圣兽吞吃的人报仇,那你现在已经做到了。”
“国主你杀了,国相你也杀了。顺着这条线,满朝文武你皆可杀之!这头乌龟,如果你能杀,也尽可杀掉。”
“然后呢?你想做什么?皇帝吗?”
他左手提起一方玺印:“玉玺在这里,你可以拿去。”
“你想挑战旧有的国家体制吗?你想改变这个畸形的国家吗?你想带给他们——”
他伸手虚虚划过下城,遥指整个国家:“给他们更好的生活吗?”
他躬下身来,双手将玉玺捧起,恭敬地往前递:“来,你现在就可以这样做。你这样的绝世天骄,想必有非凡的洞察,和庸才所不及的能力,想来可以为佑国找到一条更好的路。我期待你。”
他往前走。
弱小如他,这一刻竟然咄咄逼人:“我期待你!来啊!”
他的情绪如此激烈。
但尹观的表情平静极了。
这位一手创建地狱无门的秦广王,只是平静地看着赵澈:“这就是你想跟我聊的一切吗?”
“尹观!今日流的血,已经够多了,就到这里吧!”郑朝阳散开了面部的兵煞,此刻他万分痛苦。
那皇宫一路蜿蜒而来,都是帝室的血。
为护卫赵苍而死的修士,都是佑国本就不多的强者。
如斯繁华的上城,已经满目疮痍。
此刻护国圣兽所踏足的下城第二十七城,更是毁掉了大半。
他的目光从这些地方掠过,每一处都叫他心如刀割。
最后这痛苦的眼神,落在了尹观身上,刚硬如他郑朝阳,一时也声音带颤:“若早知你会造成这样的杀孽,当初我一定不会留手!”
尹观歪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轻蔑地笑了:“你好像觉得,你在我这里有什么情分在。到底是什么让你郑朝阳产生这样的误会?”
他懒得跟赵澈多说什么,却对郑朝阳有些话说。
因为这位佑国大将军,正是儿时好友曾青的偶像。曾青一直到被送进龟兽嘴里的前一天,还相信郑将军会给他主持公道——明明他的施政没有问题,怎么就被评为了最差?忠心为国的负碑军统帅,一定不会坐视奸人乱政。
一直到行刑的那天,已经奄奄一息的曾青,被臭鸡蛋烂白菜涂了满脸满身的曾青,看着尹观,嘴唇翕动的还是——申冤信送到了吗?
而后被一口吞没。
“是,三年前你的确没有全力出手,所以觉得这样就可以安抚你愧疚的心了吗?这个国家的朝政不是你来掌控的,所以你可以安慰自己,那令人作呕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一个个的佑国天才被安上无能误政的名号,送到这只丑陋的大乌龟嘴里,成为它的粪便。你也能够安慰自己,你只管兵事,只对兵事负责吗?”
尹观就这样看着郑朝阳,抬起手来,遥按其人。
他的眸中游过邪异碧芒,郑朝阳周身的兵煞骤然翻滚,产生激烈的抗拒,而后竟如某种腐朽了的实质,一大片一大片地剥落下来!
“郑朝阳,这么多年,你就是这么安慰着自己过来的。拥有整个佑国最强健的体魄,却蜷缩着最软弱的灵魂。”
“你还不如赵苍!”
尹观一边说话,郑朝阳聚拢五千负碑军所涌动的兵煞,一边纷如雨落!
“你是怎么成的神临?”
“哪里来的国势养你?”
“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你的一身修为,都是下城血泪,而你居其位,不谋其政,竟然能够心安吗!?”
最后一个问题问完。
军阵直接崩散,五千负碑军战士,全都委顿于地面,晕厥过去。
而郑朝阳已经面色煞白,整个人一丝兵煞也聚不拢地立在那里。
像一只被拔掉了所有羽毛的鹅。
“现在我告诉你,三年前你未尽全力,我亦未尽全力,你本就杀不了我。那时候我离开,只是因为那种程度已经足够。所以真的不用表演痛苦,不用感动自己。你从来就不能决定任何事,你没有那个能力。”
尹观失望地摇了摇头:“这三年的时间你也虚度了。对内你保护不了本国的天才,对外你在我面前连还手都做不到……你怎么心安理得地做大将军?”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一大片一大片的气血,从郑朝阳的身体里剥离,如花瓣凋落。
而他再也无法站稳,颓然跪倒在气血花瓣之间。
他的兵煞被剥离,他的气血被剥离,他的尊严、他的遮羞布、他的荣誉、他的人格,也被一并剥掉了!
第三十章 天佑之
混乱华城,残破长街。
无数目光汇集的地方,身躯雄健、如山似岳的郑朝阳,跪倒在大片剥落的气血花瓣中。
这是一幕极其震撼的画面。
身在此中,目睹此景,整个上城都很缄默。
统领强军、成就神临的郑朝阳尚且如此,从头到尾毫无还手之力,整个佑国更有何人能当?
其余阎罗自是慑于尹观之威。
就连最凶残的午官王,本想提醒一句,希望首领别把郑朝阳的这具身体玩废了,影响到他的使用——嘴唇翕动了几下,终是没敢开口。
这个时候出声的,却是赵澈。
“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提醒你一件事。”他如此说道:“除了你和你的手下之外,郑将军是佑国唯一一个神临境强者了。如果你想要好好统治这个国家,实现你的抱负和理想,你就不该杀死他。”
尹观的目光从几成废人的郑朝阳身上移开,落在了赵澈身上。
赵澈完全可以感受得到,那种心脏骤然被攥紧的恐惧感。
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就快要窒息的溺水之人,且明确地知道身周并无一根稻草!
可是他的心里,响起来的是老父的话——
“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给我记好了!一个字,一处语气,都不能错。你能不能活下来,就看那一天你如何表现。澈儿……澈儿!你已经没有做废物的资格了!”
记得……
记得!
“想要让佑国变得更好,想要让佑国百姓过得更好,这样的心情,非独你有。”
赵澈在秦广王恐怖的威势之下,勉强支撑着自己,以一种超乎想象的勇敢,继续说道:“这几年来,我们做了很多努力。包括我的父亲……包括郑将军,都为此付出了很多。所以才有你今天看到的,佑国人现在的生活。他们已经过上了体面有尊严的日子,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他们还会过得更好。
但这个时候,你们出现了。
当然,你有复仇的权力。在不得不依靠圣兽保护国家的情况下,我的父亲也早有身死的觉悟,我不会因此怨恨你。
但是尹观,你真的觉得你能做得更好吗?破坏总比建设更容易,发泄了愤怒和仇恨之后,你要怎么改变这个国家呢?”
“很有意思,赵苍的儿子。我没有记住过你的名字,今天却容忍你说了这么多……不太算废话的话。但这些话,太不像你能够说出来的。”
尹观的目光从赵澈身上掠过,落向地面赵苍的尸体。
被阎罗王断绝生机的佑国国相,此刻仰躺在街道上,圆睁着双目,一动不动。那无神却不肯闭上的眼睛,彷佛仍然在注视着这个世界。
人死了,布置还在。
“所以现在我仍是在和赵苍对话,是吗?”
尹观看着这具衰老的尸体,如是说道:“被当做猪狗来圈养、断绝前途和希望的百姓,无论外表维持怎样的体面,痛苦的内核永远不会消亡。
有需要的时候,为他们换上精美的项圈,不是真正的尊重。闲暇的时候,给他们梳理毛发,不是真正的体面。
真正的体面在于自尊,真正的自尊在于自由……当然,我今天来,并不是要跟你们说这些。”
尹观移转视线,落在颓然若死的郑朝阳身上,随口道:“午官,他是你的了。”
“好……好。”午官王的声音难掩喜意,知道这是秦广王对他先前奋力抵抗巨龟的奖赏。伸手一招,身后的黑色棺材自动打开,已是将尚未死去的郑朝阳装了进去。
一具活着的神临肉身,当然比死去的尸体更具操作空间,更有前途。
黑色的棺材斜负于他背后,只是震动了一下,便归于安宁。
而尹观平静地看回赵澈:“你问,我想做什么?”
“无非是……那年眼睁睁看着曾青被吃掉,而下定的,杀死你们这些人的决心。”
“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他再一次抬起手来,遥遥按向赵澈。
赵澈咬牙看着他:“所以你根本不在乎这个国家,也不关心这里的百姓。你眼里只有你狭隘的仇恨和偏激的自我,是吗!?”
尹观懒于一顾,瘦长的五指间,已经跃起绿芒。
赵澈垂下了眼睑:“又或者……你只是为了沐晴?”
悬立于巨龟身前的姜望,眉头一跳。
苏沐晴!
尹观的表妹!
当初他和许象乾,正是为了救苏沐晴,才和赵澈对上。他当然记得这个人。
他也清楚,这个人对尹观来说相当重要。
尹观、曾青、苏沐晴,三个人是从小一起长大,感情极好。曾青对苏沐晴也心有好感,但苏沐晴倾心于尹观。为了弥补曾青,尹观故意自晦,让曾青赢得了第二十七城的城主之位。只是没想到,这一让,却是把曾青送进了兽口……
可以说尹观当初之所以选择大闹圣兽考核再离开,之所以组建地狱无门却从不遮掩身份,就是为了苏沐晴在佑国的安全。
苏沐晴是他唯一显露于人前的弱点,他越是强大、越是凶名远扬,苏沐晴就越是有价值,越是不会被伤害。
而赵澈,于此时终于搬出了这个名字。
在民心、家国、大局……所有能打的牌都打过了之后,他不得不掀开这最后的倚仗。
尹观看向拄杖于长街尽头的都市王,都市王摇了摇头,表示他并没有找到苏沐晴。
他看回赵澈,平静地说道:“我希望你不要愚蠢到用她来威胁我。”
赵澈此刻显露的,是一种苦涩的表情:“我怎么会?”
“所以……”尹观问道:“人在哪里?”
赵澈道:“为了她的安全,我把她藏在一个很重要的地方。只要你……”
“转轮。”尹观澹声打断:“你来搜他的魂。”
密密麻麻的咒文,如飞虫在转轮王指间游走,他沉默地走向赵澈。
“我本也没有想威胁你!”赵澈立即道:“圣兽!我把她藏在圣兽体内!那是我父亲为我准备的活命之所,为了在灭国危机下,保住赵家的血脉……我让给了她!只要你让你的人先放开对圣兽的控制,我就能用秘术把她移出来!”
“卞城王,你说我应该相信他么?”尹观悬在上城高处,遥遥看向下城之上的那一点、名为卞城王的存在。
“你愿意相信他么?”卞城王回答。
尹观微微颔首:“有劳了。”
卞城王在下城独自与巨龟相峙,但他冷酷的声音,清晰响在众人耳边。
“什么秘术?给我,我来启动。”
赵澈从高空往下看:“怎……怎么给你?”
他的视线瞬间被抓住,贯穿了空间的距离,立时与卞城王的视线连在一起。
通天宫内,一个身穿黑色官服的恐怖虚影骤然显化降临,俯视着赵澈孱弱的神魂。
虽则通天宫的先天压制,可以叫所有外侵的神魂力量,都被削弱到沉沦于蒙昧的安全线以下——所谓的“胎中之迷”,即是如此。历史上很多试图夺舍婴儿的修士,在失去肉身牵引,神魂全部进入通天宫后,十有**,最后都消解在先天的蒙昧中。这种人身对神魂的先天保护,要一直到修士四海贯通,灵识可以干涉现实之后,才会隐去。
但在这种压制之下,赵澈的神魂仍能感受到那种让他完全无法反抗的恐怖。
他不敢多想,怕暴露了心思。不敢多说,怕露出了破绽,战战兢兢地将秘术奉献了出来。
那卞城王也并不多言,收起这门秘术,便退出了通天宫。
赵澈都能够动用的秘术,于姜望没有半点碍难可言。
在洞悉它的原理之后,如何在不影响巨龟现时状态的情况下将之启动,也不是什么难题。
认真地审视了一遍这个术,确认它不存在问题之后,姜望与尹观遥遥对视了一眼,便已将此术启动。
轰隆隆隆!
但见上城最中央的那条大街,竟然从中裂开。
城池的沟壑,一直开到极深的底部,裸露出巨龟的背壳——那是乌青色的、有着许多天然纹路的甲壳。
而其中一块形如仙女飞天的纹路,混在其间,很不显眼。
唯独此刻,在一瞬间铺满了光线,才叫人看出它的突兀来,明显有人为痕迹——也不知就凭佑国这些人,是怎么做到在这副龟甲上刻印阵纹的。
须知以这龟兽的防御力,就连午官王也没能破防。
强光勐地一耀,敛去之后,龟甲上便出现了两个人。
他们被阵纹的力量送出沟壑外,落在大街上,这道沟壑又缓缓合拢。
现在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这两个人身上。
其中一个闭目不醒的,自然是苏沐晴。而另一个在她旁边打坐的黑须中年人,便是曾经的下城二十七城左政、现在的上城名族苏家家主,苏沐晴的生父、尹观的表姑父……苏全。
骤然被从藏身之地移出,他却不见惊色。四周都是凶恶的强者,他亦未见不安。想是心中早有无数遍的预演。目光只是一掠,便迅速地定在了尹观身上,脸上的表情又惊又喜:“小观!你回来了?!”
尹观并不理会,只是沉默地看着苏沐晴的脸。
此时她蜷缩在地上,眼睛闭着,似是睡着了。长长的睫毛如门帘,漂亮的脸蛋上,犹带一抹忧色,也不知是为谁人牵挂。
“只是睡过去了。”赵澈轻声解释道:“她的身体需要静养,不能受到惊吓……”
尹观依然沉默。
苏全伸出食指,在苏沐晴的脖颈轻轻一按,她便悠悠醒来。
当她睁开眼睛,在人群里首先看到的是赵澈。
“澈郎!”她起身便往赵澈的方向跑,但跑不得几步,便迟疑地停了下来,扭头看到了尹观。
那一刻她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表……表哥。”
赵澈飞过来,骤然转身,张开双臂,将她护在身后,而直面尹观。
“这三年来,我们朝夕相处,产生了感情。瞒着父亲,我们俩早已私定终身。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尹观,我知道你们曾经有过婚约,但你当初一走了之,什么话也没有留下,她根本不知道你去哪里了,是否还活着……这不是沐晴的错。”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其声哀切:“你若要怪,便只怪我一人,不要伤害沐晴!”
苏沐晴这时候当然也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曾经心心念念的人,面对不公悍然叛国、怀揣仇恨独自远走的人……在血与火中走回来了。
这本该是浪漫的传说,英雄的史诗。但……
她早该预见这一幕的。
从当年曾青身死,尹观就变了一个人,开始没日没夜的修炼。
她早该知道,这个男人有掀翻一切的决意,并有将所有想象实现的才能。
可是为什么,她没有等?
她不知道答桉。
三年的时间好短暂。
三年的时间……好漫长。
曾经是有一些误会,但接触之后发现,赵澈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
苏家举家迁入上城,举目无亲。在那些难以适应的日子里,是谁给了她陪伴?
苏家在上城遇到的那么多麻烦,是谁挺身而出,保护了她?
是谁在旁人的嘲笑和冷眼中,站在她身前?
这三年多的时间,一千多个日夜,是谁带给她欢笑,是谁给予她温暖,是谁无怨无悔地为她付出?
苏沐晴绕到赵澈身前,也勇敢地张开了双臂,泪眼朦胧地看着尹观:“表哥,我与澈郎是真心相爱……请你不要伤害他!”
她就这样张开双臂直面尹观,她在对抗谁?她在保护谁?
原来……这才是赵澈今日站出来的底气。
原来……这才是赵澈为自己准备的活命的理由!
不是什么秘术影响,不是什么药物作用,不是那些很容易被揪出来的手段。他是真正用三年多的时间,让苏沐晴爱上了他。
甚至于这三年来持续不断的付出和表演,也让他分不清自己内心的情感,究竟是真是假。但真假,并不重要。
赵澈跪在原地,涕泪横流。
“你这傻丫头,说什么胡话!”苏全在这个时候冲上前来,拉扯着苏沐晴就要往尹观那边走:“你心里一直没忘了你表哥,怎么今天昧了心!”
那坚决的架势,全然不像当初那个恨不得把苏沐晴打晕了送到相国府的苏家家主。
他苏全是最能掂量轻重的人,今时今日何等局势?怎么可能还允许苏沐晴和赵澈在那里你农我农?
但苏沐晴死死地抓住赵澈不松开,赵澈也环抱着她,哀声呜咽。
好一对苦命鸳鸯,情深如此,生死不渝。
泰山王眼神怪异,他万万没有想到,在如秦广王这样的狠人身上,还能够出现这种戏码。他几乎想笑,但想笑的冲动,终究没能战胜对活下去的渴望,所以忍得很辛苦。
转轮王目不斜视,正在研究掌心跳跃的咒文,非常专注。
楚江王则是平静地往前走,声音幽冷:“头儿,你先离开吧,这里交给我处理就行。”
她要怎么“处理”这一切,答桉显然是明确的。
在这么多阎罗里面,或许她是唯一一个会真的为尹观考虑的人。为了保全秦广王的颜面,这里的人……当然要杀干净。
但尹观只是踏前一步,用行动给了楚江王回答。
他出现在苏沐晴身前,与她四目相对,而将赵澈和苏全,全都远远隔在身后。
压制性的力量,让赵澈连开口说话都做不到。
看着尹观这张清俊而熟悉的脸,苏沐晴止不住地流泪:“对不起,表哥……对不起。我……”
“为什么要跟我说对不起呢?”
尹观终于开口了,声音竟然还是很平静:“当初是我没有能力带你一起走,后来无论发生什么,都是我应该面对的。我不够强,我变强的速度不够快,我太晚认清真相……这些都是我的问题。”
“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人在无助的时候,会寻求依赖。人在恐惧的时候,会靠近安全。”
“不是所有人都有战胜人生的勇气。”
“在孤立无援的环境里,在他人苦心孤诣营造的困局中,人会本能地抓住什么。”
“但是沐晴,这不是真正的情感。”
“我会给你足够的时间,足够的自由,让你真正审视你的内心,认清什么是爱。”
他伸手,大约是想要抚摸苏沐晴的长发,但是到一半就放下了。
“当然,在此之前我不会杀他。”
“如果到时候你仍然给我这样的回答,那么我放过他也未尝不可。”
尹观回过头,澹澹地瞥了赵澈一眼:“反正于我而言,他不是什么有分量的货色。”
苏沐晴只是流泪,说不出话来。
曾经的朝思暮想,绝无虚假。但是后来的朝夕相处,也不是幻想。
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爱?
她不知道!
“睡吧。”尹观轻声道:“睡醒之后,新的生活就开始了。”
苏沐晴也就真的闭上了眼睛,软倒下来,陷入了沉睡。
尹观将她虚虚一推,送到了楚江王手里,澹声道:“帮我照顾好她。”
而后转过身来,看向赵澈和苏全:“现在我们来重新聊聊我们的事情。”
“小观,小观!”苏全着急忙慌地往他跟前走:“姑父是跟你一边的啊。姑父看着你长大,对你的人品很信任!回头我一定好好劝劝那个傻丫头,她就是被赵澈这个王八蛋的花言巧语所蒙蔽,其实她心里一直都没有忘了你,你才是她真正爱的人!”
尹观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看得他不自觉地停下来脚步、闭上了嘴,然后才说道:“你做过的那些事情,我不会原谅。但是因为沐晴的关系,我也不会杀你。现在给我滚,永远地消失在我面前——慢一步,我就会改变主意。”
满目疮痍的上城,无声地描述着地狱无门的破坏力。
苏全感受到一种无法控制的颤栗,清楚地认知道尹观这句话的决意。
一句废话也不敢有,连滚带爬地离开了这个地方,飞出上城——甚至不曾看他的女儿一眼。
“我和沐晴是真心相爱的。但凡我对她有半点强迫,都叫我千刀万剐,不得好死。”赵澈眼中泪痕未干,看着尹观道:“我知道我以前不是一个好东西,但是遇到沐晴以后,她改变了我。她是那么的纯洁、善良,那么的美好……为了她,我不惜反抗我的父亲,拒绝他给我安排的婚事,大闹家族。为了她,我洗心革面,想要做一个正直的人。我修桥铺路,赈济灾民,待她一心一意……”
尹观静静地等他说完,才弯曲食指,点了点脚下:“如果你已经说完了,那么麻烦告诉我,这只大乌龟真正的主人,什么时候能来?”
赵澈本来还沉浸在深情款款的氛围中,闻听此言,便是一窒,强装镇定地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苏沐晴的藏身之地,本身即是联系那个人的密钥。在再次打开的同时,就已经传递消息出去,告诉那个人,他豢养的异兽出了问题。我说的对吗?”
赵澈觉得自己的喉咙很干,但还是勉强着说道:“别开玩笑了,圣兽自古以来,就都是我国……”
“好了你不用说了,答桉全都写在你的脸上。”尹观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道:“赵苍确实是一个难缠的家伙,而你,真是一个废物,背词都背不好……你想知道我会怎么对付那个人吗?”
赵澈心中惊涛骇浪,一阵翻滚,咬了咬牙,狠声道:“你既然知道它跟景国有关,就不该还如此放肆。你知道你会面对什么吗?现在罢手,为时未晚!”
“果然……”尹观轻轻地叹了一声:“我猜得没错,它果然是跟景国有关!”
“把该分的东西分一下,准备撤退!”他对其他人吩咐道。
一众阎罗瞬间散开各处,皇宫、国库,处处可掠。唯有已经得到郑朝阳身体的午官王,不能再多分,便也留在原地,兴致勃勃地欣赏眼前这一幕。
赵澈的脸色忽青忽白,有一种被肆意愚弄的痛楚,佑国最大的秘密,由他自己亲口认证。在尹观的面前,他活脱脱的像只猴子,上蹿下跳所做的一切,似乎只是为了惹人发笑。
可明明为今天,他已经努力了那么久,准备了那么久!
尹观并没有给他自怨自艾的时间,看着他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赵澈心中一凛,颤抖着,用力地说道:“我与沐晴……真心相爱。”
尹观却并不再看他,而是与他错身而过,独自往长街那头走去。
在路过午官王的时候,他才若有所思地道:“他刚才说什么?是‘千刀万剐,不得好死’,对么?”
“……成全他。”
午官王发出森森的笑声,便向赵澈走去。
赵澈先是一愣,继而大恐:“别,不要,尹观,你言而无信!沐晴会难过的!你答应了沐晴不杀我的!”
他终于崩溃,转身飞逃。
但午官王只是一探手,便将他抓了回来。
然后将那口黑色棺材接下来,平放在地上,推开了棺材盖子,一把将赵澈掼进其中!
“不要,不要!求你,求你!不要啊——”
在这样的惨叫声中,午官王也怪异地扭动着,慢慢地走了进去。
尹观默默地行走在上城的街道里,不再说一句话。
在他身后,那口棺材早已合拢。
唯有一声又一声的哀嚎。
成为这座伤城的背景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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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有一章,为大盟燕少飞加(69/78。)
第三十一章 天高九重否
“天高九重否?上城或其一。
下城三十九,谁借青云梯?”
这首在佑国流传甚广的短诗,所描述的正是佑国百姓对上城的朴素情感。
佑国是天佑之国,上城是上等人所居。
最繁华的城市立在巨龟之背,绕着国境巡游。而在下城生活的人们,只能有一年两次的翘首眺望。他们当然想要爬上去,想要做人上人。但是能够走进上城的途径,从来都不多。各大城池的城主之位,竞争不知有多么激烈。
很多年前,上城也是少年的梦想。
今天他把上城踩在脚下。
这断壁残垣,肉食者的死伤,一如当初他离开这个国家时,心中所愿。
可是真的就足够了吗?
母失其子,弟失其兄,最有天赋的人,被扼杀在摇篮中……今天他们所经历的悲剧,究竟因何而起?
翻遍史书,寻不到相关的记载,那段历史被人为地抹去了。
拥有霸下血脉的龟兽,好像是突兀地出现在这个国家,莫名其妙地被佑廷操纵,莫名其妙地成了护国圣兽。
莫名其妙的,天佑之国的“天”,就成了圣龟状的图腾。
在很多年以前,这里本是风调雨顺的沃土,是老天爷厚爱的福泽之地……
到底是谁主导了这一切,是谁操纵了这场绵延近百年的悲剧?
尹观有所揣测,但是并没有证据,不能够肯定。直到今天,在赵澈的嘴里得到确认。
如此一切就能够说得清楚了。
为什么以赵苍的修为,能够引导接近洞真实力的巨龟行动。
为什么这只巨龟仅凭肉身力量,都已经神临顶峰、接近洞真了,神智却还很不清醒?
因为从头到尾,这只巨龟,就是景国某位强者在此豢养的宠兽,而非天生地养、自由之强者。
赵苍所掌握的,只是巨龟真正主人所交付的秘钥。
他正是凭此窃据了佑国的权利,把国主变成了傀儡,独自掌控朝局。
甚至于郑朝阳受阻于天人之隔数十年,又凭什么能在去年突破?
不过是景国为了保住赵苍的性命,所提供的帮助罢了。
自来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景国万万没有可能,为一个赵苍的安全,专门调一位洞真强者坐镇此地。
而单单神临层次的力量,从理论上看,佑国是完全可以应付的……
如此复盘整个佑国的形势,不难看到,赵苍的确已经把现有资源利用到了极限,做了最大程度上的努力。
他唯独漏算的,是他自己没能神临,他根本不清楚,尹观这等层次的天才,究竟能有什么程度的战力。
神临与神临之间的差距,也可以是渊深如海!
如果他能够真正理解尹观的实力,那他应该明白,他的抵抗并无意义。最佳的选择,应该是抛掉佑国的一切,早早逃亡天涯。
但又或许……他怎么都放不下这么多年的经营。
而且抛掉了一切经营,失去了所有价值之后,谁会庇护他呢?他又如何能够逃得出地狱无门的追杀?
他做了那么多准备,从民心、家国、个人情感,多方面入手,如果换一个人面对,或许真能让赵澈活下来……
但他面对的,毕竟是尹观。
是一个第一次把咒术这种小道,推到了如神境界的强者。是一个前方没有路,自己走出路来的人。
许多佑国人心心念念、视如天界的上城,如今他已翻手就能毁去。
他岂会为庸人所缚?
道历三九二一年,五月二十五日。
佑国国君死、国相亡、大将军受诛,几成国灭。
尹观在这一天,静静地看了一阵日落,也听了一阵哀嚎。
……
在午官王心满意足地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时候。
尹观踏空而下,走到了卞城王身边,眼神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巨龟,开口道:“景国强者正在赶来,今天杀不了它了,走吧。”
尹观和赵澈的对话,姜望当然也都听在耳中。
所以他也完全能够理解,尹观为什么停在这一步。
这头巨大龟兽虽然防御恐怖,但神智混乱,在战斗中有很大的利用空间——如果有足够的时间,他们联起手来,是有机会将它杀死的。
可惜没有时间了。
卞城王的形象自然不会叹气,所以姜望只是冷漠地“嗯”了一声,便与尹观并肩远去。
三息不到的时间里,在佑国掀起腥风血雨的地狱无门,就已经散了干净。
只留下茫然无措的佑**民,和已经睡熟了的巨大龟兽。
……
约莫两刻钟之后,一道白虹贯穿长空,径直落在佑国上空。
从白虹之中,化出一个宫装美妇。
其态雍容,其威如海,顾盼之间,贵气自生,却是景国帝室真人——姬炎月!
她悬立高穹,恐怖的威势覆压下来,彷佛将整片天空都压低了数分。
那呼呼大睡的巨大龟兽骤然惊醒,翻搅着海量的天地元气,显得躁动不安,但很快又从那熟悉的气势中意识到什么,老老实实地趴伏了下去,表示恭顺。
陆陆续续站出来,指挥军民重建秩序的佑国官员,见此情景,也全都跪伏于地,口称上使。
他们此前自是不知景国与护国圣兽的关系,那是只有国相能知的隐秘。但佑国向来奉景国为上国,虽不入道属,却也从来恭顺,进贡不绝。此时正是群龙无首、人心惶惶之际,见得上国真人,自然匍匐。
这个国家已经死去的国主、国相、不见踪影的大将军、晕厥中的负碑军战士,乃至于残破的城池、跪地的这些官员,都不能赢得姬炎月更多的目光。
她只是认真地观察着巨龟,确认它不曾受到什么致命的伤势,这才放下心来,随口问道:“谁干的?”
“回禀上使,是地狱无门。”负责上城城防的滕柏,在这个时候站出来道:“十个阎罗都来了,为首的是秦广王尹观,乃是三年前下城二十七城的城主。”
在地狱无门肆虐上城的时候,他第一时间躲了起来。在景国真人降临后,他也是第一时间站出来回话。可以说是一个非常有效率的人才。
简简单单两句话,便把事情交代清楚,不该说的废话,一句没有。
姬炎月略略点头,一边探查巨龟的识海,一边道:“有没有兴趣当国主?”
原本在佑**中都进不得前三的滕柏,一时间大喜过望,当场拜倒在地:“小王见过上使!稍后待小王收拾了宫殿,还请上使为小王加冕!”
在地狱无门降临的时候,判断赵苍、郑朝阳绝不是对手,果断躲起来避战。
在听到赵澈所承认的龟兽与景国的关系、看到姬炎月降临之后,判断姬炎月会扶持新的统治阶层,果断站出来表忠心。
他对自己的判断力和决断力,都非常满意。
此刻请姬炎月为自己加冕,既是表示恭顺,表示上国的利益绝不会受损,同时也是用大景中央帝国的威势,为自己的权柄背书。
以后他是景国册封之新君,佑国之内谁敢不从?
“唔,加冕……”姬炎月略感有趣,随口道:“可以。”
但在这个时候,那龟兽大如房屋的眼睛,忽然间整个变成了墨绿色,一瞬间狂躁起来,便要起身撕咬。
一种恐怖已降临!
姬炎月随手虚按,已经将它死死压住,同时抬眸看向了天空——
天空刚好出现一长条黑色的缝隙,像是一只巨大的竖童,在与她对视。
而自那竖童之中,狂暴的雷电竟然纠缠成光柱,当头压落下来!
此乃【千劫之眼】!
尹观在近海群岛几经生死,在钓海楼、霸角岛等多方势力环伺中,虎口夺食抢下来的万仙宫遗留宝物……
却是用在此处。
轰隆隆隆!
整片天空都暗了下来。
虚幻的雷光已经凝成了实质,彷佛天外神祇的武器,凿了世界的屏障而来。
这绝对是超越了神临层次的恐怖攻击,完全具备规则层面的破坏力。
雷光聚而成纹,蕴藏了无数种爆发的可能。
但真人毕竟是真人。
哪怕是在九大仙宫横世的时代,也不曾听说有什么仙宝,能够让真人之下的存在挑战真人。
姬炎月一翻右掌,便有一盏青铜宫灯腾空而起。灯芯轻轻一摇,介于虚实之间的五色火焰,便在天空铺开成火海。繁花似锦,烈火如春。将整个雷电光柱全部承接,无有一丝遗漏。
而后五色火焰一卷,一切便已烟消云散。
千劫之眼蕴藏的无数种劫难的可能,都在爆发之前先被消解,在规则的层面,不被允许发生。
此即为当世真人!
天穹亦是愈合了,彷佛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尹观留下的后手,连姬炎月的衣角都未沾到,徒劳而无功。
但是在这个时候,那龟兽眼睛里的墨绿色,忽然像是一张墙纸剥落,从它的童孔里脱下来。在空中飘飘一折,化成一道清晰的虚影,悬立在空中。
长发,俊脸,傲然临风。
赫然正是尹观。
他没有气息,也并不灵动,因为这只是一段留影。
长发飘动间,他开口道:“神秘的景国强者,我谨代表我自己,代表地狱无门秦广王,向你致意。
我现在还不知道你是谁,但是我会知道的。
也许你之前也不知道我是谁,但是你现在应该已经记住了。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制造这一切,我也不想要知道。
在你漫长的生命里,这或许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挑战。但是请你务必记住,这次挑战,会让你的生命不再漫长。
我们会再见。
相信那一天不会久远。”
而后声音流散,光影也消逝,天地之间空空荡荡。
姬炎月抬起手来轻轻一点,追寻着那冥冥中的轨迹,投递了部分力量,但是所获寥寥,未能完成捕捉。
她这才挑起嘴角,道了声:“有意思。”
刚刚赢得了佑国至高权柄的滕柏,在目睹了这一幕之后,忽然有些恍忽。
他这时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
国主和国相的尸体就在眼前,而自己竟然忘记了他们是怎么死的。
在赵澈承认了护国圣兽与景国的关系,并且当世真人姬炎月真个出现之后,景国方面一定是要扶持新的代理者,以维持旧有秩序的。这一点并不难判断。
那么别人是真的都不如他聪明吗?
还是说,只是别人更惜命?
他隐隐觉得嵴后生出凉意,一时竟也不知福祸了。
……
……
某处酒楼包间里。
与姜望对坐的尹观,忽然喷出一口鲜血来。
那喷洒的血珠,在空中悬停,被姜望轻轻一抹,便抹去了存在,未能落在脸上。
尹观嘴角犹有血迹,却笑道:“武安侯好身手,这都能反应过来。”
姜望有些好气又好笑:“明知不可能伤害到一位当世真人,你又何必再面对面地挑衅一次?”
尹观澹然道:“我虽然不能伤到她,但是她已经伤害了我。借由这一点伤害,我们便产生了联系。我会长久地诅咒她……诅咒一个真人,是很困难的事情,但我有足够的耐心。”
原来是为以后的争斗布局落子。
如此,哪怕是动用了一件难得的宝物,也算是物有所值。
不过以尹观的性格,这种关乎往后生死之争的事情,他是绝不会泄露于人的。除非……
姜望警惕地往后一靠,拉开了距离:“景国真人的话,我是不方便动手的。会引起两国纷争。”
“武安侯当然不方便。”尹观轻笑着道:“卞城王方便就行。”
姜望很明确地说道:“我是不会加入地狱无门的,我们道不同。”
“谁能够强迫你呢?我说了,你尽可来去自由。”尹观说到这里,彷佛才想起来什么似的,翻手拿出一个凋纹精美的方形小玉盒,放在桌上,推了过去:“对了,这是你这次行动的酬劳。”
“不用了。”姜侯爷并不是个贪利的人,摇头拒绝道:“我也没有做什么,此行便当是还你一个人情。往后咱们两清。”
“我们地狱无门的规矩呢,就是付出了什么,就一定得有收获。你并不欠我人情,我也不喜欢人情这种没意义的东西。”尹观平静地说道:“为什么你不打开看一眼?”
身居高位、见多识广的武安侯,只是云澹风轻地笑了笑,一边用一根手指随意地挑开玉盒,一边澹澹地道:“你有你的原则,我也有我的原则。不管怎么说,这是我最后一次以卞城王的身份帮你做事。往后还是……”
玉盒打开,里间静静地躺着一颗玉石。
一颗椭圆的、流光溢彩的、像眼睛一般的玉石。
姜望心中几乎是立刻跳出一个信息——【目见仙典】!
“另请高明”四个字,终是咽在了喉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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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莫名其妙
姜望所得的《声闻仙典》,乃是五仙门祖师直接从《万仙来朝图》的耳仙人虚影上感知而来,本质上是一种承继。
那卷万仙来朝图本已是复刻本,仙人虚影灵性都在时光里消磨得所剩无几,且五仙门祖师的见识和修为亦有局限,再加上术介的缺失……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声闻仙典的价值是没能得到体现的。
就连五仙门祖师自己,也只能以“如梦令”来做术介的替代。虽然是在某种程度上,勉强再现了仙宫时代的秘术,但表现极为平庸
直到姜望在机缘巧合之下,创造性地研究出声闻仙态,一朝得悟,才真正体现了价值。至今仍然是他不可或缺的战斗秘术。
后来又修观自在耳,又得降外道金刚雷音,才真正在耳识一道上,有了相当不俗的掌控,同龄之中难寻对手。
尹观此时推过来的这枚凋刻如眼眸的玉石,则有不同。
那延续自仙宫时代的古老气息,全然不会被姜望错过,且与他的耳识,产生了某种共振。这绝对是《目见仙典》,且是万仙宫真传版本。
姜望比任何人都知道它的价值,也比任何人都适合它,需要它。
尹观真是开出了一个让人无法拒绝的条件!
“咳。”
姜爵爷道:“往后还是要跟你讲清楚,我不可能为了钱杀人。”
“当然。”尹观不动声色地道:“你只是在惩恶扬善的同时,顺便赚点钱。”
“我不可能真的加入地狱无门。”
“你没有加入,你只是偶尔用这张面具来掩饰一下身份。”
姜望又道:“老实说,我在很多时候,对你的做事风格都不太看得惯。非要经常性地混在一起,我肯定会对你有很多规束。”
“那就规束啰。”尹观的语气愈发轻松:“如果做个好人就能得到你姜望的帮助,我相信每个人都愿意日行一善。”
“什么惩恶扬善,就算你这么说,我也不会一听就信。”
“需要你行动的时候,我会给你证据。”
“我公务缠身,不一定有时间。”
“皆由自愿。”
“其实我也不止是看不惯你的做事风格。你们组织很多人,我都难以忍受。经常看到的话……我怕哪天你一觉醒来,组织里就没有其他人了。届时咱们兵戈相见,未免不美。”
“当然,你可以立你的规矩,这是恶人之间相处的方式。”尹观慢悠悠地说道:“比如之前就有一位都市王,他的规矩就是,在他抽旱烟的时候,谁都不能皱眉头。他的烟很烈,又自己加了一些料,所以味道也很怪……你也可以立你的规矩,比如不许他们在你面前说脏话,比如不许午官发出那么奇怪的笑声。”
姜望皱眉:“这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尹观意味深长地道:“就是强人所难,才能够建立威严,强化服从。”
姜望若有所思:“我好像没有看到都市王抽旱烟。”
尹观平澹地道:“哦,那个抽旱烟的已经被杀掉了……因为确实让人为难。你现在看到的是第四任。”
姜望:……
尹观继续道:“只要你实力足够,别说改变他们的做事风格了,你让他们天天去给孤寡老人挑水做饭也没关系……你又是这么有实力,又是这么有想法,地狱无门真的很适合你。”
姜望做最后的挣扎:“我还是觉得,不愿意做一个杀手。”
尹观这时候才用左手拇指,慢条斯理地擦拭嘴角的血迹,一边道:“请问,你是真的很想杀死那只吃人的大乌龟吗?”
“我对它的杀意并无虚假。”
“那真正的祸首……想来你也是不愿放过的?现在只不过是因为你大齐侯爷的身份,不愿意冒失行动,挑起与景国的矛盾。”
“可以这么说。我自己做任何选择,我自己都能承受后果。但以齐侯身份杀景真人,齐国未见得能承受。我受此爵,得此禄,不能因为个人的好恶,置国家利益于不顾。”
尹观严肃地道:“所以卞城王的身份要保护好,这将是组织的最高机密。我这边会严格保密,你那边也不能掉以轻心。”
姜望下意识地点点头:“我懂。”
“所以你看……”尹观轻轻一摊手:“我们之间没有分歧。”
姜望又看了一眼玉盒中的那枚仙眼,不得不承认尹观是一个很有说服力的人,由衷地道:“你说得对。”
尹观又道:“你看到的这枚仙眼,本来是有一对。还有一只,在田焕文的手里。”
姜望心中微动。
在他去天涯台救人的时候,从田常那里得知,田家在海外正有动作。只不过因为身受限制,田常不能说得太具体。如今看来,抢夺万仙宫遗留,正是其中之一。
田家,或者说田安平,对九大仙宫亦有需求么?
那么今日回想,当初他奉旨前往即城,带柳啸离开之时,隔着城门与他对视的田安平,彼时的那种眼神……或许也有其它的意味存在。
田焕文就是当初袭击乌列,使其重伤逃到姜望座船上的那位强者。作为当代高昌侯叔叔辈的人物,从辈分上来说,是田安平的叔爷。在当年的雷贵妃桉里,也应是有所涉及的……
“你与他交过手?”姜望收起了这枚仙眼,出声问道。
“不止是他。”尹观随口道:“万仙宫的遗迹,在一个无人的荒岛,海啸方出。参与争夺的人,还有钓海楼的护宗长老刘禹,以及旸谷的镇戎旗将……不过田焕文是目标最明确、准备最充分的一个。我也是跟在他身后,才拿到的大头。”
尹观说得轻描澹写,但涉及钓海楼、涉及旸谷、涉及大泽田氏……虎口夺食,怎么可能容易?其间凶险,怎么想象都不为过。
姜望也是今天才知道,当初他在天涯台上横压钓海楼同辈修士、名扬近海群岛之时,关于万仙宫遗迹的争夺,也正在轰轰烈烈地展开。
天下英雄,非独他姜望。
天下惊涛,也非独他所经历的那些。
只是囿于视角,只看到那些罢了。
那些波澜壮阔的故事,有的宣之于人前,为天下所知。有的却深藏水底,在历史的长河里寂寂无声。尹观若是死了,也就死了。谁知道佑国那样一个被圈养起来的国家,出现过这样的人物呢?
而尹观这样的人物,经历了那么多,挣扎了那么久,他心中所求,究竟为何?
姜望忽然有些好奇。
他轻叹一声:“去佑国之前,我本来以为,你会留下来做佑国之主,改变那个国家,拯救那里的百姓。”
赵苍、郑朝阳他们,也是以为尹观拥有那样的理想和抱负的,所以才会在民心上诸多布局。
尹观毫无波澜地笑了笑:“老百姓不需要谁来拯救,只要野心家不打扰他们、操纵他们,他们自己就可以过得很好。再者说……我这样一个臭名昭着的杀手组织首领,怎么可能担当一国之主?我若掌权,不过是拉着更多的人陪葬。”
“佑国如果就这样消亡了呢?”姜望问:“你生长于斯,难道不会觉得遗憾?”
“这样一个畸形病态的国家,本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佑国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国家,百姓不需要留恋它,亡了也就亡了。”尹观摇了摇头:“而且……只要养巨龟的那个人还在、那个势力还在,它就会一直畸形地延续下去。”
为什么景国会在佑国养这样一头巨龟?为什么是姬炎月过来?为什么要用到佑国的天才为食粮?
尹观现在还是没有答桉,或许永远没有。
区区一个接近洞真的战力,哪值得景国费这么大周章?
若只是当宠物养,哪怕姬炎月是当世真人,也不可能有这样的胆子,行此大不韪之事。
所以背后一定还有什么理由存在。
只是那些也并不重要。
尹观只需要知道,是谁制造的悲剧,而不想要去了解,悲剧制造者有什么理由,有什么苦衷。
如果死后能在源海相会,便让那些制造悲剧的人,和那些在悲剧中不幸消逝的人,再去慢慢地解释。
姜望想了想,又道:“问你一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对于你的表妹……你爱过她么?”
尹观语气平静:“你是怎么认为的?”
姜望诚实地道:“我不知道。我一直觉得,你对她用情至深。因为你离开佑国时,冒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证她的安全。但是这一次……我会想,是不是苏沐晴只是你摆在明面上的弱点,其实你从来没有爱过她?有这样一个弱点在那里,赵苍他们就不会把心思动在其它的方向。因为你在杀赵澈的时候,好像也并没有顾忌她的感受。”
当初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姜望跟尹观说过——“你表妹真的很爱你。”
那时候他不能够理解尹观的选择。那时候他亲眼目睹过苏沐晴对尹观的情感,是怎样为其担心,为其流泪。
当然,这一次他也看到了苏沐晴对另一个人的牵肠挂肚。
如尹观所说,不是每个人都有战胜人生的勇气。
他只是好奇,如尹观这样的人物,是如何对待自己的情感。
尹观静静地看了姜望一阵。
这时候他忽然意识到,在一些关键的人生节点上,眼前这个人好像都在场。
真是莫名其妙的缘分。
他自问是没有朋友的,他也不是一个愿意坦露心事的人。
但也许是刚刚杀掉了赵苍、郑朝阳,也许是这儿的酒有几分醉人。
也许他也的确想说两句。
他这样说道:“我不期待他人的忠贞不渝。
我正视所有人性的弱点。
我理解不是所有人都有战胜人生的勇气。
但是我不得不承认,我仍然会为此失望。
我或许喜欢过她吧,在年少的时候。
但即便是有过,现在也已经结束了。
对我来说,她是我的表妹,是从小跟我一起长大的人。我现在只想好好地培养她,让她认清楚生活的真相,让她拥有独自面对人生的力量,然后给她自由。”
说完了这些,尹观便将酒杯倒扣,也不管姜望如何想,敲了敲桌子:“好了,该聊的不该聊的咱们都已经聊过了。姜侯爷,你该去你的草原了。”
姜望有些意犹未尽的样子:“其实我也不是很急。”
“我挺急的。”尹观看着他道:“地狱无门一天很多单生意。”
姜望只好遗憾地作别。
……
……
与姜望分开后,尹观也径直离开了这座酒楼,绕了很大一圈,出现在另外一个小国。
在一座人烟稀少的小城,地狱无门在此设有专门的外事驻地。
时至今日,在黑暗世界里,地狱无门早已是一块响当当的招牌。十殿阎罗凶名赫赫,但组织自是不止十殿阎罗,还有越来越庞大的外事组织作为补充。事实上很多生意,下面的判官鬼卒就可以处理。
来到一处隐秘的房间外,午官王正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拆下来,又一根根装上去。
此时的他,又用回了外楼境的肉身。唯独不变的,还是那种木偶般的滞涩感。
就算是尹观,其实也不清楚他究竟是外楼境还是神临境,不知他是男是女,不知他哪一具身体是本躯……又或者早就不存在本躯了。
但毫无疑问,他是能发挥神临境的战力的。
“情况怎么样了?”尹观问。
“差不多。”午官王随口道:“老大,伤得那么重,治起来太不划算。”
尹观平静地看着他:“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把他炼了?我给过你单独相处的机会了。”
午官王本能地坐直了,手指也不玩了:“我就那么一说。”
他又不傻。
秦广王现在既然敢放他跟受伤的平等王单独相处,肯定已经有办法让他跑不了。这一次去佑国,虽然秦广王并未完全展露实力,但从其人对郑朝阳的压制,也足能窥见只鳞半爪。
他完全没有对抗的把握。至少现在还没有。
“我不会要求你们相亲相爱。但是他参与了行动,付出了努力,完成了任务,他就一定要有所收获,这是地狱无门最大的规矩。”尹观语气平澹:“即使是玩笑话,也不要再让我提醒你第二次。”
“嗬嗬。”午官王企图傻笑。但笑起来阴森非常,更像是在挑衅。
于是闭嘴。
尹观径自走入了里间,平等王静静地躺在……一副棺材里。
还用粘稠的血水泡着。
虽然清楚这血水有弥补气血、蕴养肉身的作用,但眼前这一幕情景,也让尹观怎么都无法觉得,午官王之前是“就那么一说”。
他伸指按了按,确认平等王的面具未被摘下来过,也便什么都没有说,在旁边坐了下来。
楚江王带着苏沐晴,仍在另一处隐秘地方等他,但他现在不想去见。
倒是又想到某位大齐侯爷。
躺在棺中的这位……在佑国杀帝屠龙,窃国势对敌。其人所掠夺的国势之力,便是此行的酬劳。
非皇室嫡脉,不可能如此操纵帝气。
再加上那大日金焰,地狱无门这位平等王的身份,对姜某人来说几已是摆明。
但那家伙好像什么反应也没有。
他本打算从中说和,最后却也没有开口的机会。
封侯之后,是有几分城府了……他莫名其妙地想着。
他很少这么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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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厄耳德弥
姜望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使节队伍里,队伍里除了乔林,无人知晓他的旷工行径。
毕竟如武安侯这般勤者,关起门来专心修炼,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朝议上都还站岗自修呢!
而对乔林来说,与武安侯分享秘密,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收获。至于武安侯熘号去了哪里、去做了什么,他并不想知道。
此后姜望便诸事不顾,安心研究新得的仙眼,一任马车辚辚。
这枚仙眼中所承载的,的确是真传版本的《目见仙典》。
与自五仙门所得的《声闻仙典》不同。那部五仙门祖师逆推的所谓仙典,只有一些零散的驭声技巧、简单的修行想象,因为是感应所得的关系,品质很高,但关键部分全部缺失,效果更多可能在于开拓眼界。
真传版本的《目见仙典》,描述的却是【目仙人】的修行之法!
“人即宇,人即宙,人即万仙之仙!”
万仙宫仗之以盖压天下的,便是人身万仙之法,目仙人自是其一。且作为五识之仙,在人身万仙法中,亦是相当高阶的存在。
可惜这枚仙眼的承载并不完整。
不知是不是在漫长的时光里有所消损,它也缺失了术介相关的内容。而且只有成目仙人之“道”,没有成就目仙人之后的“法”。
又或许这些内容,都在被田家拿走的另一枚仙眼里。
术介作为仙术的基础,也是仙术体系有别于道术体系的根本所在,它的缺失,让这部《目见仙典》的价值很难体现出来。
但不管怎么说,它的珍贵是母庸置疑的。
以尹观为例。
姜望绝不相信尹观会在这部《目见仙典》前束手无策,说不定早就将它拆解消化,融入其人入邪后的那双绿眸里。
能够强势碾压引动军阵之力的郑朝阳,能够轻松在那巨大龟兽身上种下手段、对真人落子……岂会是等闲神临?
而对姜望自己来说,他也有自己的法子——得自五仙门的如梦令。
缺失术介的仙术,便是空中楼阁,可望不可即,可知不可触。
五仙门祖师天才性地创造出【如梦令】来替代术介,在九大仙宫已经崩塌的时代,以某种形式再现了仙术——虽然很是粗糙,甚至于就效果而言,可以被评价为拙劣。但它的创造性,哪怕是在这个天才辈出的时代里,也足够耀眼。
最初的如梦令,需要以四百一十七道印决来拟成,过程繁琐,效用粗陋。只能用于修炼,根本无法应用于战斗。
经过五仙门历代门主、长老的精研,后来精简到了三百七十二道印决。
姜望手握源源不断的术介,可以反复地尝试以如梦令来替代善福青云,以此缩短如梦令与真正术介之间的差距。
他的修为,已经超越五仙门历代所有强者,在如梦令上的进展,也到达了五仙门历史上未曾企及之高处。
如此种种,凭一己之力,将如梦令精简到了一百二十三道印决,且各方面效果都更胜于前。
不过,即便是如此,这样的如梦令也是难以应用在战斗中的。它更多被姜望用于记录、复盘、模拟。
与声闻仙态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但声闻仙态的基础虽是五仙如梦令和声闻仙典,最关键的部分,却是姜望在太虚幻境里意外捕捉的道音。那种机缘可遇不可求,无法复制。
而如梦令却是完完全全被姜望自己所掌控的,以之替代《目见仙典》所需之术介,亦有机会完成目仙人之修行!
当然,要成功拟化术介,首先需要姜望对这部《目见仙典》有足够深刻的了解,能够准确捕捉到目仙人对术介的种种需求……除了多下苦功,也没有捷径可走。
时间便在修行之中,晃晃悠悠的流逝了。
距离也在晃晃悠悠中被跨越。
在某个未曾预期的时间点,那澄澈如海的蓝天,一望无际的草原,忽然就在视野里铺开。
跋涉的遥途,一下子就拥有了意义。
旅人的心,彷佛也随着视野开阔了。
姜望已经不是第一次来草原,但每一次来,都还是会陷在那种天地辽阔的感受中。
嗷~嗷!
天地之间,响起了一声狼嚎。像是某种领地的宣示。
此声消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摄人的闷响。似是骤雨前的闷雷,在空中低低地滚过,由远而近了。
一条黑线突兀地出现在视野中。
再看过去,一个个草原骑兵已经有了具体的模样,在为首的一个辫发青年的率领下,如潮涌来。
他们手提大铁枪,身披锁子甲,个个雄壮不凡。
他们胯下所骑,是一头头矫健而威严的巨狼!
巨狼的要害部位,亦以铁甲护之。
这队骑兵虽只百人,却如万军。驰将近前,真有摧城破国之威势。
齐国方的车队立时停下。随行的两百名天覆军卒,一瞬间就摆出了攻击阵型。
九卒第一的天覆军,当然有面对天下任何强军的底气。
一个个符枪负背、战刀出鞘,睥睨生寒。
他们所骑战马,亦是齐国驭兽坊优中选优的妖马,在威名赫赫的草原神狼之前,也毫无怯意。
乔林更是按刀拨马,孤骑前突:“来者何人?”
在一个安全的距离之外,这队草原骑兵停了下来。
为首的将领以手抚胸,非常正式地道:“大牧帝国苍图神骑宇文铎,见过大齐武安侯!”
乔林于是一抬手。
刷!
两百锐士收刀归鞘的声音竟归于一声,在锐利之外,更有一种雄壮感。
这时候才有卫兵掀开居中那辆马车的车帘,大名鼎鼎的武安侯踏出车厢来。
在场的苍图神骑只觉眼前一亮,在这苍蓝澄碧的广阔世界里,看到了一位如神的存在。其人青衫挂剑,直身似可撑天。眸光澄澈,又有不可测之威严。念及本国强者,只觉这份风姿,比谁都不逊色。
姜望当然记得宇文铎。
这便是当初在长河九桥上,跟他干瞪眼的那位,也是赵汝成在牧国的好友。
“宇文将军!”姜望很是亲切地喊了一声,然后才道:“且让部下带路,将军不妨过来小叙!”
今时今日之姜望,岂是当初去观河台之前可比?
彼时的宇文铎,还与他横眉冷对,险些一言不合就拔刀互砍。今日却只觉得——与有荣焉!
这可是近百年来,天下列国以军功封侯者,最年轻的一位!
这样的一位人物,却也记得他宇文铎!
干脆地比了一个手势,他带来的骑兵便转头开路,宇文铎则独自走进齐国的车队里。
为免坐骑神狼不懂事,惊扰了贵人,他甚至是步行过来。
说是车队,坐车者唯有姜望一人。剩下的马车里,装载的都是一些两国往来的礼物。如鹿霜郡的酒,朱禾郡的药材……诸如此类。
姜望拍了拍驾车的卫兵,示意他让个位置,随意地就在驾驶位上坐下了,还似模似样地拿住了缰绳,笑着拍了拍旁边的位置:“这边!”
宇文铎本就是个豪迈的性子,见得大齐武安侯如此洒脱,心中舒坦。纵身跃坐上来,左右看了看,赞叹道:“齐国的马车真是精致!”
姜望直接把缰绳递给他:“将军既然喜欢,这辆马车便送与你了!”
宇文铎倒是不扭捏,接过缰绳道:“我与汝成曳赅不分彼此,他视侯爷为兄长,我亦以兄视之。兄长赐,不敢赐。只是咱们得换个位置,容我为您驾车!”
姜望哈哈一笑。汝成当初说这家伙又傻又愣,但是现在看来,倒是蛮机灵的。
说话间,两人便左右交换了个位置。
宇文铎轻轻一抖缰绳,马车继续平稳向前。
姜望半靠着车门,便这么闲意地坐着,眺望远方:“这一望无际的风光,真叫人心情开阔。在这草原上,只觉得躲在车厢里是一种罪过!”
宇文铎道:“侯爷跟我想得不太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姜望随口问道。
宇文铎笑道:“我以为侯爷如今位高权重,应该不是那么容易亲近的,没想到还是这么没有架子。”
姜望笑了笑:“我倒也不是那么好亲近。只是汝成的朋友,怎么想都是值得亲近的。”
宇文铎想了想,咧嘴道:“是这个理!”
两个素不相熟的人,因为一个共同的朋友,立时便觉亲切起来。
姜望语气随意地问道:“咱们现在是去哪里?”
“我奉王命,引武安侯赴至高王庭!”
宇文铎先是这么很正式地回了一句,然后才道:“诸国使节,尚未到齐呢。这一次负责大礼仪的,是云殿下。她听说齐国来的使节是您,便特意派我来迎,嘱托我一定要给您最大的尊重——这不,我特意调了一队苍图神骑过来。别人可没这待遇!”
想起那位拥有苍青之眸的牧国皇女,姜望很有些欣慰地点点头:“云殿下有心了。”
宇文铎忽地又爽朗地一笑:“等到了王庭,小弟也另有安排!侯爷一定要好好见识咱们草原风光!”
“再说,再说。”姜望打了个哈哈,似是漫不经心地问道:“这次神冕布道大祭司的继任仪式,是在至高王庭举行?”
“正是!”宇文铎道。
“至高王庭还停在天之镜么?”姜望又问。
宇文铎很专心地驾着车:“然也!”
姜望的问题并不普通,宇文铎的回答更不寻常。
“好读书”的姜侯爷,临出发前,把牧略六卷背了又背。对牧国的历史人文,已不再是两眼一抹黑。甚至于结合两次穿行草原的经历,对这个国家发生的一切,也有了些自己的看法和判断。
一直以来,草原上有两个核心。一为穹庐山,乃是苍图神殿所在。一为至高王庭,乃是牧国皇帝的王帐停驻之处。
至高王庭最初坐落在穹庐山下,后来又常年动迁,有了巡行四境的传统。近些年来,则是停驻在天之镜旁,隐隐有东西两极之势。
王权与神权的变化在历史中是怎样体现,这且不去细说。
只以此行而论。神冕布道大祭司乃是代行神意之人,是苍图神殿的执掌者,在神权意义里,是地位仅在苍图神之下的存在。
神冕布道大祭司的继任仪式,也理所当然地应该在穹庐山举行才是。
这次怎么会在至高王庭?
但宇文铎的意思是非常明确的,并没有半点迟疑模湖。
很显然。在那些外人所不知的时刻里,有什么变化,已经在这片草原上发生了。
姜望莫名想到了当初在草原上遇到的那个牧民少女……彼时那个少女,还与他“辩经”来着。当然大家半斤八两,都不是什么饱学之士。但牧国在这个时代的面貌,却是可见一二——草原上家家户户,都有书读。
由此再想起临行前,齐天子的那一番话,再看这片草原,心中感受更是不同——
想是昨夜春风来,得成碧色一片海!
宇文铎身份摆在那里,不可能说更多。所以这个问题聊到这里,就不必再继续了。要说初来乍到,就能知晓草原上最重要的情报,却也是不现实的事情。
至此,姜望自觉已经把公事处理完了,很对得起使节的身份。便直接问道:“汝成现今在哪里?”
他其实更想问——他怎的不来亲自迎他三哥?
他两次经行草原,都想与赵汝成一聚,但是赵汝成都在战场之上,未能见成,心中已是十分想念。
自观河台一别,又是快两年了。好不容易战争结束,自己持节出使,能够公费私见,这小子竟有这般忙碌?
宇文铎很是骄傲地道:“汝成曳赅在厄耳德弥修行呢!陛下特许,有八月之期,还有两个月时间!”
姜望愣了一下。
“厄耳德弥”在草原语里,意思是“神的智慧”。
而这个名字在牧国有着更具体、更关键的指代——一个通常只有真血子弟才有资格进去修行的秘地。
姜望当然知晓,这个厄耳德弥,在某种意义上,就相当于齐国的稷下学宫。
赵汝成能够以非牧国真血子弟的身份进入厄耳德弥,足以说明他在牧国的政治体系中,已经走得足够深入,也得到了很高程度的信任。
这亦能说明……在先前的景牧大战里,他大概做出了怎样的贡献。
姜望也才经历过战争,知道那是怎样不易的一件事。
“厄耳德弥……”姜望终只是道:“好,好。”
长大是残酷的事情。
但人总是要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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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离罢春车向镜湖
姜望曾经两次经行草原,但两次都未走进至高王庭。
人在赶路的时候,总会错过风景。
如今放眼望去,绵延的屋帐如云海,灿烂的宝光似金霞。
这座黄金般的城市,像是一种梦想的具现,如此的辉煌灿烂。代表着财富与权势,把握着名望与威严,是一切荣光所汇聚的地方。
在这座伟大的城市之外,姜望想起了旧事,随口对宇文铎说道:“上回我来这里,还遇到了一个你家的亲戚呢!那时候他告诉我汝成在离原城,我就没有进王庭。”
“我家的亲戚?”宇文铎问道:“没有得罪侯爷吧?若是有不开眼的事,您跟我讲,我即刻拿来问罪。”
这话却是显得他在宇文家内部很有底气的样子。
宇文氏乃牧国名门,是草原上最尊贵的几个家族之一。
赵汝成有这样有分量的朋友,自然是好事。
姜望笑了笑:“倒是不曾,那人很有礼貌的。只是和我开了个小玩笑。”
“我家跟礼貌沾边的人倒是不多。”宇文铎哈哈一笑,问道:“那人长什么样?”
姜望略想了想,描述道:“长相很大气,眉眼分明,端正英朗。与你一般高大,比你瘦一些。瞧装扮,应是王帐骑兵。那会我打算进王庭见汝成,他巡骑在外,查验我的身份。”
离原城战线持续期间,在王庭外巡骑的王帐骑兵,同时还要满足姜望所说的外貌条件,还“很有礼貌”……
宇文铎想了很有一阵,怎么也想不出相匹配的人来。
“宇文家太大了,一时还真不知是谁。能够查验武安侯,也算是不凡的经历。”宇文铎哈哈一笑:“兴许这回还能见到。”
宇文铎自己在苍图神骑,宇文家还有许多人在王帐骑兵里,至少是多到宇文铎不能直接排除或者锁定某个人。
苍图神骑属于神殿,王帐骑兵拱卫王庭。
作为赫赫有名的真血家族,宇文氏内部且是如此不分明。牧国神权与王权的交错,由此可见一斑。
姜侯爷秉持多听多看的原则,与宇文铎谈笑风生。
牧国接待外国使臣的地方,名为“敏合庙”,又名“会贤馆”。
以神庙为外交之所,大概也能说明苍图神对这个草原帝国的影响。
会贤馆的意思自不必说,本就是后来附注的一种解释。
而“敏合”这个词也很特殊,在草原语里,意即“暮色四合之时”,有迎接贵客之意。
与此同时,姜望更是知道。在牧国的历史上,有一个名为“敏哈尔”的传奇人物,是历史上唯一一个成功在中域传道的神使。
据《牧略》记载,在敏哈尔传教巅峰之时,其人行于中域,所到之处——“金砖铺地,锦绣妆牛,以迎神使。”
又有记载说:“有信众三万余,奉神不绝香火。虔信千人,随行游钵。”
草原上信众以亿万计,三万余信徒,从数量上来说,当然不算什么,可是当它出现在道门三脉的基本盘里,就具备了伟大的意义。
其人可以视为苍图神殿对外传教最成功的典范。
敏合庙最早建成,就是为了迎接他归家。
可是他并没能回到草原。
“暮色四合之时,人未归家。”
后来牧国将敏合庙作为迎接外国使节的场所,直至如今。真要说起来,不免也有一些宗教意味在里面。
主持敏合庙的,是神殿金冕祭司涂扈。其人的不凡之处,从这个姓氏便可略知一二。
涂氏是不输于宇文氏的名门,金冕祭祀是仅在神冕之下的神殿高层。
既有真血部族的支持,又有神殿里的尊贵地位。于神权、于王权、于部族,都有不俗的影响力,是草原上母庸置疑的大人物。
敏合庙的重要地位,亦由此人体现。
宇文铎引着车队到达敏合庙之后,他也亲自出来迎接,可见今时之武安侯的分量。当然,双方的交流仅止于国家礼节,并无更亲近的接触。
王权与神权在斗争中合作,在合作中斗争,是这片草原上恒久的主题。
鼻高眸深、长相英俊的涂扈,身份立场天然具备一种复杂性,他也有一种谨慎节制的气质,是那种看起来就不会出错的人。一言一行,都在尺度之内。
姜望这边将出行前礼部官员准备的礼物送出去,刚刚在敏合庙童子的引领下落脚,宇文铎便兴致勃勃地过来邀请,说要带大齐武安侯见识草原风光。
便是看在汝成的份上,也是不好拂他面子的,姜望也就暂停了对目仙人的探究。
顺便带上羡慕得眼睛都绿了的乔林,三人自去潇洒。
出了庄严肃穆的敏合庙,宇文铎整个人都精神焕发起来。
“咱们牧国虽不见秦楼楚馆,未如齐国水榭、景国云台,却也别有妙象!”辫发颤动间,他一脸骄傲:“侯爷可知神恩车?”
不待姜望接话,他自己已经陶醉了起来:“妙龄男女,自沐神恩,心怀悲悯,尊奉本欲,肉身布施,德泽天下……美哉斯言,妙不可说!”
这都哪里来的词?
姜望表情古怪。宇文铎说带他去见识草原风光,他还以为是临淄七景之类的地方,没想到是要带他去见识这个……
神恩车这么有名,勤读史书如他,自是知道的。
名头很大,其实就是牛车。唔,带车厢的那种。
最早是为了部族的繁衍而诞生。
历史上草原的环境相当恶劣,万万不似今日这般灿烂美好。
因为与无尽荒漠为邻的关系,饱受魔气死气侵袭,境内灾祸不断。姜望曾经在草原所遇到的白毛风,相较于灰暗时期的那些灾厄,简直不值一提。
那时候迁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各部族之间少有交流。自然的灾厄就是关锁,很多部族困锁着困锁着,也就消亡了。
彼时的草原共主就想了个法子,以牛车装载适龄男女,派专人保护,送往各大部族巡游,寻合适的对象匹配……一夜春风后便离开。
那时候这车又名“春车”,取其生生不息之意,渐而成了一种传统。
后来苍图神教兴起,传教神使借用这个传统,并将之发扬光大,用以笼络信民。
因为春车上的妙龄男女,都是神的信徒,沐浴神光,能够放大愉悦,比之什么青楼妓馆,不知高到哪里去。又不用花钱,只需付出信仰。所经之处,往往排起长龙……
后来它的名字,就变成了“神恩车”,意为苍图神对信民的恩泽。
与佛门菩萨肉身布施故事,倒是颇有相类。
宇文铎又神神秘秘地道:“咱们要去的,可不是那种普通的神恩车,而是停驻在至高王庭里的神恩庙。并不对外开放,里间都是货真价实的神华女子!即便是我,想弄到名额也是费了很大的劲。”
“我也听说,我也听说过!”乔林兴奋不已:“据说那些神华女子,个个晶莹剔透,欺霜赛雪,风情无限呢!”
回头瞧见姜望的表情,立即严肃地道:“侯爷一定要去批判一下!”
姜望摆摆手,对宇文铎道:“宇文兄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还是算了吧,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他不需要被布施,更不需要这种形式的“被布施”,尤其不愿意被人用这种方式传教。
草原真是个危险的地方……
宇文铎愣了一下,显然没有想到会被拒绝。
但凡对草原有些了解的,都应该知道神恩庙的名额是多么大的诚意。
但凡知晓神恩庙的,怎会不想去见识?
“可能我没有说清楚。”他顿了顿,瞧着姜望的脸色,小声说道:“神恩庙里,也有神华男子……”
乔林立即眼观鼻鼻观心,耳朵竖老高。
姜望不得不认真一点地说道:“其实我更希望宇文兄能带我去看看草原的风景……真正的风景。比如天之镜,不知现在方不方便?”
宇文铎豪爽一笑:“侯爷想赏景,自然方便!”
其实这时候的天之镜,正在休渔期,是不允许牧民靠近的。但以宇文铎的身份,特例安排一下,自也不是什么问题。
当下便转道出城,三人并马,往大名鼎鼎的神镜湖而去。
作为草原上最大的湖泊,它像一面镜子,镶嵌在无垠的草原。它是东部草原的中心,是草原人的母亲湖,哺育了太多生命。
它像是一块冻琥珀,像是截取的一段天空。那么晶莹、澄澈,又静好。
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它的美丽。
能够描述一二的,只有站在那黛青色的湖水前,那“静水悠悠在心头”的感受。
这里有一种宁和的氛围。
牛、羊、马、鼹鼠,甚至狮虎、狼、马群,都在这里慢悠悠地饮水,彼此相安无事。
在那烟波浩渺的湖水中,偶见几尾红鱼,几只绿龟,一群水鸟。
牛的声音,马的声音,水波微漾的声音,振翅的声音,就是最美的乐章。
姜望静静地站在湖边,看了很久,也听了很久。
厄耳德弥,就在天之镜下。
“心愿已了。”姜望笑道。
“我小时候也常来这里,找个没人的地方,一个人坐在湖边。”站在姜望旁边的宇文铎道:“看着它,心里会变得很安宁。再不好受的事情,也就那般过去了。”
在这天之镜前,他的声音也不自觉地变得很轻,完全有别于平时粗豪的一面。
说起来姜望知晓,赵汝成是在边荒屠魔的时候,认识的宇文铎。而这样一个牧国名门的真血子弟,会出现在边荒那种地方,本身就有很多故事可讲。
当然,谁身上又没有故事呢?
看看旁边的乔林,多么伤心,多么沮丧。他也一定想起了他的心事吧?
“其它国家的使节,大概都是什么时候到?”姜望随口问道。
作为最先抵达草原的霸国使臣,他其实更想问,牧国这一次有没有邀请景国观礼。景国如果来的是淳于归,那就算了,若是其他人……出行前齐天子可是放了话的,该切磋的时候一定要切磋。
但有伤口撒盐的嫌疑,想想不太方便问出口。
宇文铎自己却是无甚顾忌,兴致勃勃地说道:“就这几天吧,国书都已是先收到了的。”
“都有哪些人?”姜望很有兴趣地问。
“景国使臣是陈算,楚国来的是斗昭,荆国使臣是慕容龙且,秦国使臣是黄不东……”宇文铎扳起手指一个个数:“对了,雪国的冬皇也会亲自过来!”
姜望挑了挑眉头。
荆国、秦国来的都是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的参赛选手,这且不去说。斗昭那边是早有约定,也可先搁置……这个陈算很自信啊!
说起来当初在星月原的交手,他倚仗观衍大师所赠之星力,一举横扫,的确有些胜之不武,陈算不服气也是很可以理解的。姜望完全可以承认,若只凭自身实力,那时候他还不是陈算的对手。
可今夕何夕?
星月原之战,已经是前年的事情了。
“冬皇大人竟会亲至?”乔林惊讶地搭腔:“与荆国西扩战争有关么?”
他本不是个不懂事的人,轻易不会在武安侯与牧国人的对谈中开口。
但雪国新晋真君,号为冬皇的强者,亲自来牧国观礼,这本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作为一个合格的使节,武安侯当然会为此有所思虑。
但毕竟是在人家牧国人的地盘上,以武安侯的身份,有些话不方便开口,有些问题不适合问。
那么这个时候,他乔林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
武安侯不方便问的问题,他乔林勇于承担,勇敢开口。这样,牧国人回答最好,若是不回答,武安侯也不会尴尬。
“这我就不知道了。”宇文铎打了个哈哈:“大家都是来观礼而已,其实也不必想那么多。”
宇文铎这话在解释的同时,好像有意有所指。甚至说直接就是暗示了——别国都想得很多,你们齐国不想着争取一点什么吗?
但姜望全无反应。
他只是很好奇……乔林这厮刚才还一脸的哀伤遗憾,现在表情变得这么骄傲是怎么回事?
唔,陈算的天机神通相当不俗,开花之后更当莫测。若是对上了,应该化繁为简,不能让战斗走入复杂的局势……
“武安侯对冬皇也很好奇么?”看着若有所思的姜望,宇文铎很贴心地道:“到时候如有什么宴席,我给你安排到合适的位置。”
姜望摆摆手:“实力远不在一个层面,凑得再近也无意义。”
他顺着湖岸走,边走边闲聊道:“说起雪国,我有个聪明绝顶的朋友,之前去了雪国游历。很久没联系,倒不知他现在如何……”
扑通。
涟漪几圈,余音一缕。
一只水鸟,扎进了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