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间曾飞雪
姜望躲在霞山别府,谢绝外客,连仆役也是不留的。
请虞礼阳在院中落座后,他便自去抱了四坛酒过来。
想了想,又抱来两坛。
千金难求的香雪桂,这里亦移了一株。正在院中,傲然临风。
当然现在是闻不得桂花香旳。
所谓“浮山老,香雪凋”,说的便是东域最负盛名的两种桂树。除了景观动人之外,前者安神,后者怡心。
一方低矮的青石桌,便立在桂树下,两只蒲团似玉琢。
姜望又端来一些铁浆果,取了一些糕点,才在虞礼阳对面跪坐下来。
虞礼阳从头到尾便只是静静地跪坐在香雪桂下,像一幅工笔画中人,本身即在风景中……看着姜望忙来忙去。
此时方道:“想不到武安侯的院子里,是这般安静。”
这是自太庙献礼后,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在太庙献礼之前,其实也从无交集。
虞礼阳站得太高,那时候姜望还远没有同他喝酒的资格。
“除了修行,更无余事。”姜望温声道:“我散漫惯了,倒也不需侍奉。”
六坛鹿鸣酒在桌边一字排开,如似六头白鹿向雪桂。
且不说滋味,只这装酒的坛子,便是不凡。
通体是为玉色,若是屈指轻叩坛壁三下,那玉色便会慢慢褪去,瓶身变得透明,可见琥珀流浆般的酒液。三息之后,又会归为玉色。
是所谓“白鹿藏林”。
酒坛的整体造型,便是一头四足曲跪的白鹿。两边鹿角尤其精致,各握一边,错向旋开,才算启封。
鹿唇即为坛口,而这鹿角,便是两只酒杯,是为“鹿角樽”。
此酒非得配此樽,方有无尽余味。
姜望亲手旋下了两只鹿角樽,又斟满了酒,便只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并无余话。
虞礼阳端起酒樽,轻轻一嗅,先寻其香,而后细抿,慢品其醇,最后满饮,酒气一贯,自脏腑而天灵。
把玩着这鹿角樽,他面有陶然之色。漫声道:“东国之酒,饮在鹿霜。鹿霜之酒,最是‘寻林’。‘寻林’之绝品,呼为‘鹿鸣’。此酒年产不过二十坛,等闲不可得,武安侯竟有这些存货。何为炙手可热……于此能见。”
“其实我自己也难能买到。”姜望说着,拍了拍近手边的两坛:“这两坛,是我同弋国阎颇将军打赌所赢。”
当然,赌的是什么他不说。
又拍了拍前面两坛:“这两坛,是我的好友晏抚所赠。”
晏大少送的封侯礼,可是足足装了十车。两坛鹿鸣酒,的确不算什么。
他顿了顿,又指向前面两坛:“这两坛……是前些天晏抚来我这里小聚,自带的一些酒,当时还剩了两坛鹿鸣未动,我便全搬出来了。”
所谓存货,几乎全是薅的晏抚,他也有些不好意思。便止了话头,又为虞礼阳斟酒。
细说起来,岂止是酒,这一桌竟全是他人所赠。
那铁浆果,当然是廉雀送的,那些糕点,也全是朋友拿来。其中还有东宫太子姜无华亲手做的月牙糕。
当然,就连这栋霞山别府,本也是重玄胜的……
耳中听得左一个晏抚,右一个晏抚,虞礼阳顿了顿,自然想到了这几日在贝郡所受的招待,不由得感慨道:“晏氏确实门风甚佳……”
姜侯爷深有同感。
于是鹿角樽一碰,对饮一杯。
两人就这样一边喝酒,一边说些闲话,倒是真有几分春来适意。
云过晴空,风过空庭,人亦醺醺也。
如此几轮饮罢了。
虞礼阳看着姜望,忽而问道:“你不问问我今日为什么来拜访安乐伯么?”
姜望请虞礼阳喝酒,其实并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只是恰好天气不错,又有酒兴,又见得此人人物风流,便想要与他喝一杯,仅此而已。
他真是难得有这样自然随性的时候。这几年来,几乎时刻都被有形无形的压力所驱赶,不得闲情。
此刻也只是一边斟酒,一边笑道:“虞上卿何等样人物!想要见谁便见了,哪里需要什么理由?”
虞礼阳笑了,举樽道:“当饮一杯!”
姜望自然奉陪。
这一樽饮尽后,虞礼阳才淡笑道:“安乐伯是一个聪明人,知道现在见我不妥当,不够安全。”
“他又是一个只有小聪明的人,并不知道,在齐天子眼中,根本没有他的存在,完全不会在乎他做了什么。他是真的乐不思夏也好,是藏拙卖蠢也罢,根本无伤大雅。”
“你说得对……我只是今天突然想见他。”
“我想知道他看到我会说什么。”
“我想问问他,可曾有愧意。”
“我想看看今天的他是什么样子,与我在三十三年前看到的,究竟有什么不同……”
虞礼阳说了这许多,又倏然止住,大概是觉得,其实也没有什么说的必要。最后只“呵”了一声,“其实衍道,也难自由。”
姜望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不说话。
但虞礼阳又问道:“尚彦虎妄启长洛绝阵,引祸水乱世,是受谁之命,想来武安侯是知道的?”
姜望道:“当时我的确看到北乡侯拿出了夏廷御印圣旨。”
“是安乐伯的命令。”虞礼阳道:“尚彦虎同奚孟府一般,都是坚定的帝党。这样的事情,不是安乐伯亲自开口,他是不会去做的。”
鹿鸣酒在血液里汩流,酒意却是散去了。姜望轻声道:“原来如此。”
以此观之,姒成今天还能好好地活着,还能受封安乐伯,载歌载舞……天子真是太给虞礼阳面子了。
而同样是已经死去的人,在保全姒成的前提下,引祸水之逆命,最后归咎于武王姒骄,而非夏太后,想来也同虞礼阳的意志有关。
“安乐伯要启动长洛绝阵,武王默许。安乐伯要将责任归咎于奚孟府,武王默许。安乐伯还要将责任归咎于太后,武王也默许……但是我不能再同意。证道真君,柱国十六年,这是我唯一没有同意武王的一件事。”
虞礼阳看着姜望道:“这也是我今天坐在这里,同你喝酒的原因。”
姜望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斟酒。
虞礼阳一时不知想到了什么,眺着远空的眼眸,如水波多情,他轻轻抿酒,姿态煞是温柔。
他笑着问:“一个人已经为国家奉献了一生,就连生命也化为柴薪。这样的人死去之后,是不是不该再被打扰,是不是应当得到安宁?”
“她应当得到尊重。”姜望说。
“神武年代里的每一天,她都在忧虑那个国家的未来。三十三年里,没有一天闲暇。后来的夏国,是在废墟里建起来的,当它归于废墟,她也就活不下去了。”虞礼阳缓道:“太后如是,奚孟府亦如是。”
夏太后焚于烈火,奚孟府死于万军,都是那个千年帝国崩塌的剪影。如斯幻灭。
“所谓英雄。”姜望举起鹿角樽,在香雪桂前轻轻浇落:“我当遥敬一杯。”
琥珀般的琼液浸入泥土,氤氲出经久不散的芳香。
虞礼阳眼神复杂:“就连一战封侯的姜武安,也愿意给予他们尊重。我想他们若是泉下有知,也当欣慰。”
姜望诚恳地道:“莪的战功是侥天之幸,他们的事迹却会永远留在人们心中。”
“我说错了。他们若是泉下有知……”虞礼阳上身前倾,幽幽说道:“一定会想办法爬起来杀了你。”
这句话实在有些吓人,尤其是从一位衍道真君的嘴里说出来。
尤其是……你不知他是不是玩笑。
但姜望只是斟满了一樽酒,道:“我一定望风而逃。”
虞礼阳坐了回去,很平静地说道:“顺境时的寂寞,比逆境时更难忍受。能够在这么炙手可热的时候,躲起来修行,武安侯并不是你的终点……未来大有可观。夏国若还在,我一定不能让你活下去。”
“姑且认作是在夸我吧!”姜望苦笑一声,又道:“其实封侯拜相,我从来没有想过。虞上卿说未来,我并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我只是尽力做好我能做好的事情,一步一步往前走罢了。”
“哦?武安侯的前方,是在哪里?”虞礼阳问。
“很远的地方。”
姜望顿了顿,又道:“或许已经没有那么远了。”
虞礼阳于是不再问。转道:“你杀了易胜锋,田安平逼退了任秋离,这些人,都出自南斗殿……你可知,那位长生君也出手了?”
姜望苦笑:“那不是我能涉足的层次。”
“你知道挡下长生君的人是谁么?”虞礼阳又问。
姜望摇头。
虞礼阳慢慢地说道:“血河真君。”
姜望愕然抬头。
血河宗乃当世大宗,多年以来,一直负责镇压祸水。本身具备相当特殊的意义。
血河真君会出现在齐夏战场,说明对于长洛绝阵,曹皆早有准备!
也就是说,姜望镇压祸水的功劳,其实是要打个折扣的。有他没他,祸水都不可能出问题。
此事若是昭明,以姜望的军功,仍能封侯,但肯定没有三千户食邑。
但齐天子竟完全忽略这些,封赏丝毫不打折扣。
恩赏何极!
那么,为什么?
血河真君拦下南斗殿长生君的事情,为何完全不见于军情里?
又为什么是虞礼阳来说这件事?
甚至于……为什么是血河真君?
姜望记得,血河真君之前曾与沉都真君危寻同行,联手另外三位强者,入沧海斩万瞳龙角而回。其人既然与危寻有私交,再插手齐夏战场,帮助齐国拦下长生君,总归是有些让人觉得奇怪的。
“为何是他呢?”姜望问。
“或许你应该去问曹皆,因为我也不清楚。”虞礼阳淡然地说道:“我只不过把应该让你知道的事情告诉你,让你这位大齐天骄愈发归心,赚齐天子一个人情罢了。”
姜望隐隐觉得,这件事里,还藏着极大的隐秘。
凡是涉及隐秘的,一准没有什么好事,且往往是他这个小身板所无法扛住的。
天可怜见,他今日只是想喝个酒!
剥了一枚铁浆果,吃进肚子里。然后他才说道:“如果我应该知道,曹帅会告诉我的。”
“三十三年前的长洛绝阵,或许就与血河真君有关……”虞礼阳转过头去,看着石桌旁尚是翠色的香雪桂,语气随意地说道:“什么时候你知道内情了,不妨告诉我一声,我也很好奇。”
不等姜望回应,他又问道:“开花的时候,这里是什么样子?”
“如飘雪。”姜望道。
虞礼阳于是一叹:“今朝良晤,当以桂花佐酒!”
袍袖轻轻一挥。
但见满树翠色,忽作雪色。
洁白的花瓣飘飘而落,翩跹似舞。一时真不知是雪花,还是桂花。
一瓣桂花恰恰落在鹿角樽里……琥珀酒液盛初雪。
虞礼阳举起酒樽,略作示意。
姜望于是举杯共饮。
好个真君!
举手投足花期改,唇红齿白是少年来。
这一刻的虞礼阳,带着一种罕见的天真笑意,像是怕惊醒了谁的梦一般,轻声问道:“如何?”
“美则美矣,香亦极香。”姜望诚实地道:“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不那么恰当。”
虞礼阳大约是醉了,仰看着飘落的、雪一样的桂花,漫声道:“我时常会想,世上有没有一种更伟大的力量,可以改变这些呢?”
他收回了视线,对姜望说道:“人啊,出现的时机很重要。”
大袖一翻,他潇洒起身,自往院外走。只道了声:“酒很好,再会!”
院中很久再没有声音响起。
大齐武安侯,静静坐在飞雪中。
……
……
雪是纯洁的意象。
雪色有时候也是一种极彻底的哀伤。
元月二十四日的姜望,臂缠白布,与重玄胜站在一起。
在他们身后,是七百六十七名得胜营士卒。
人人左臂缠雪。
在他们身前,是一座高大共冢,其碑曰:得胜。
碑身并无一字铭文。
实在是没有什么文字,能够刻印那一场并肩厮杀数十日、转战几千里的缘分。
在伐夏战场上,得胜营经历过一次补充。
当时战死了五百四十七人,后来自东域诸国联军和夏国降军里,择优进行补充。满编之后,在岷西走廊战死了数十人,在桑府……战得只剩八百三十六人。
这八百三十六人里,又有六十九人没能熬过伤势。
所以最后剩下的,便是这七百六十七人。
他们的未来自是无虞的,每个人在战场上掠得的财富,都尽够一生享用。
而那些战死者的家属,重玄胜都已经一一联络过。齐**方先联系过一次,给予了相对应的抚恤和慰问,重玄胜和姜望以得胜营的名义,再进行一次抚恤。
除了均分他们在夏国战场所掠得的财富,也分别根据不同的家庭情况,或给予大齐良家子的身份、或给予超凡的机会……
但是否这些就能抚平伤痛呢?
没有答案。
战争的残酷是没有办法用文字完全表述的,有时候只体现在人们哀伤的心中。
姜望和重玄胜立在这座共冢前,该做的事情全都已经做了,祭祀后并没有别的话可以说。
“明天就去稷下学宫吗?”重玄胜问。
“是。”姜望答。
此后无声。
这是赶马山上还能找到的最好的坟地。
潦倒一生的名士许放,也葬在这里。
风吹过。
白幡犹招,衰草颓落。
第六章 曾经年少春衫薄
元凤五十七年元月二十四日,宜出行、祭祀、纳财,嫁娶。
是为朔方伯之子鲍仲清和苍术郡郡守之女苗玉枝的大婚之日。
能够掌控整个齐国叁成的车马行生意,鲍家的财力自是毋庸置疑。鲍氏的生意,当然也不仅仅局限于车马行。而是以车马行为基础,向各个领域扩张,早已经编织成了一张密集的商业网络。
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重玄胜虽然重金收购了金羽凤仙花的生意,要将此花送往楚国,仍需要借助鲍家的渠道。
在齐国各大名门里,只以财力而论,鲍家恐怕仅逊于贝郡晏氏。
鲍仲清娶妻,装彩礼的车队,排开足足十里地,这头望不到那头。
在苗家所在的桂城,一度阻塞了交通。
大齐王都,寸土寸金的临淄城里,亦是披红了整整叁条街,要摆九天的流水席,寓意天长地久。
鲍氏一门叁伯爵,论及权势地位,在大齐帝国亦是一等一的世家。
朔方伯鲍易乃九卒统帅、当世真人,掌九卒之湮雷,是站在大齐帝国最高层的人物。
昌华伯鲍宗霖很早之前就卸了官职,在位于银翘郡的鲍氏族地闭关修行,一心冲击洞真。而英勇伯鲍珩至今仍征战于万妖之门后,手中亦握军权。
这样的顶级名门嫡子大婚,场面自是盛大非常。
甚至于被有些好事者称为“伐夏大胜后齐国最大的喜事”。
能够在婚事当天坐进朔方伯府里的,都可算是身份地位的证明。
随便扔一块砖头进去,很难砸到五品以下的官员。
车水马龙,聚集的都是官车。
门庭若市,拥堵的都是贵人。
朝议大夫宋遥都亲自到场,在婚宴最**为新人亲笔写下贺词。
苍术郡郡守苗旌阳,正是宋遥的门生,据说已经触摸到了神临境的门槛,有很大的机会再进一步。
鲍仲清和苗玉枝的婚事,也被视为朝议大夫宋遥与九卒统帅鲍易在政治上的靠近。是强强联手的讯号。
大胜夏国之后的齐国,又多出了太多的利益可以分割。这亦不过是浩荡朝局里的一缕掠影。
不过朔方伯府外的流水席尚在继续,鲍仲清本人却在成亲的第二天,就放下娇妻,走进了稷下学宫——这本是伐夏战争结束后,天子对有功之臣的赏赐,给予年轻人在稷下学宫进修的机会。
他自然承继的是鲍伯昭的遗泽,鲍伯昭虽然在午阳城外兵败身死,但前期扫荡东线诸府的功勋,也不会被完全抹去。
鲍仲清新婚第二日,便去修业,其勤其勉足见,一时传为美谈。
同一批进入稷下学宫的,还有姜望,重玄胜,李龙川,李凤尧,晏抚,重玄遵、王夷吾,文连牧,谢宝树等人。
王夷吾所背负的禁令,是不许入临淄。开在临淄稷门外的稷下学宫,却是没有问题。
这些人在伐夏战场均有出彩表现,也就一个谢宝树有些突兀。
但细论起来,姜望和重玄胜在东线战场获得的所有功勋,都要归于谢淮安的领导。
而他本人作为东线主帅,主导战局,先一步击穿夏军防线,杀死了大夏奉国公周婴。更是攻破贵邑城,生擒夏天子……归齐之后,赏功却是寥寥,几乎虚应了过去。
这些当然都是折给了谢宝树。
齐人论功,自来功是功,过是过。可谢淮安以如此大功,要保一个谢宝树的前途,便是天子,也不能不斟酌。
重玄胜说谢宝树是谢淮安视如己出的小心肝,也是真没有说错。堂堂当世真人、名列政事堂的朝议大夫,在战场上给足了谢宝树机会,事情发生后,又铆足了劲去补漏……便是待亲儿子,好成这般的也不多!
除了本国的这些年轻人之外,此次齐廷还向东域诸国开放了少许名额。
如弋国蔺劫入学宫是因阎颇之功,容国林羡入学宫是因欧阳永之死,旭国李书文入学宫是因西渡夫人之功,昭国顾焉入学宫……是因为国君亲自来朝齐天子。
这是稷下学宫近些年来开放名额最多的一次。
每一个进入学宫的名额,都可以等同于巨量的资源付出。这亦在侧面上,说明了齐国此次伐夏的收获之大。
稷下学宫就在稷门外,但很多人终其一生,都未见过学宫内的风景。
它实在太重要,几乎可以说是大齐帝国的命脉所在。
又实在太神秘,轻易不对人放开真容。
稷门外行不过十余里,就能见得门楼。
高大的石牌楼伫立在此,已经缄默了千年。没有太多繁复的凋饰,质朴而大气,贯穿了时光。
牌楼上刻着的“稷下学宫”四字,是齐武帝当年亲笔书就。并不如何金戈铁马,也不藏锋隐势,反有一种任性自然、随性洒脱的姿态。
仅以这幅字而论,与其说是帝王,说是名将,倒更像是某位狂生名士。
对于这位传奇人物,姜望神交已久。
此刻免不了站在牌楼下,对这幅留字细细瞻仰。
刚从学宫里走出来的、素以严厉着称的教习鲁相卿,见得这一幕,关住了本来准备大声呵斥的嗓门,默默地候在一边。
虽则说入学宫论师生,尊卑有序……但武安侯这不是还没走进来么?
而且怎么说……不愧是大齐最年轻的军功侯爷,不愧是武安侯!对武帝多么尊敬,又多么有悟性,看他那认真的眼神、坚定的棱角,显然是完全能够感受武帝这四个字的神韵。
难得,难得。
这样优秀的年轻人,已经很少见了!
稷下学宫的特殊性,完全隔绝了姜望的感知。以至于他迟了几息,才发现这位年迈教习的到来。
连忙欠身行礼:“这位先生,敢问尊讳?我名姜望,奉天子之命,特来学宫。”
多有礼貌!
鲁相卿很满意,僵硬惯了的脸上,也生扯出了笑容:“老朽姓鲁,是乐安郡由弭人,元凤十九年治沧郡有功,成就金躯玉髓。后来进了术院,潜心为国研究军阵道术,虎岳啸海就是老朽当年研究出来的,至今沧郡郡兵都还在应用……元凤叁十七年进了稷下学宫,担任教习至今,一晃已经二十年过去啦!说起来,养心宫主、长生宫主,我都教过的。”
他本来还想插讲一段自己当年在战场上的事迹,念及面前这位年轻侯爷的勋绩,终是遗憾作罢。
“鲁先生。”姜望肃然起敬:“姜望来得迟了,劳您久候,实在不该。”
“哈哈哈,不说这些。”鲁相卿看了一眼姜望旁边的丑汉,笑着说道:“让你的部下回去吧,我这就引你进学宫。”
“呃,这是我的书童。”姜望解释道:“我的修行基础很不牢固,陛下特许我带一个伴读书童入学宫。”
这其实便是天子给他一个荫庇入学宫的名额,算是对新晋武安侯的优待。
他于是带上了……廉雀。
鲁相卿起先只是乍一看了一眼,觉得怪丑的,料想应该是武安侯在战场上的旧部。
这会细一看……
竟还不如乍一看。
他难掩讶色:“这般大龄的书童?”
他倒是没有什么坏心。言下之意,你武安侯就算能荫庇一人,也该找个年轻的、有前途的,如此才能对得起稷下学宫入学名额的珍贵。
廉雀闷了半天,这会终是忍不住了,瓮声道:“先生,我跟姜望同岁!”
“啊,那什么……走吧。”
鲁相卿随手结了个印,便见高大的石牌楼之后,慢慢显现一条青石铺就的道路,蜿蜒着展向云雾深处。流云薄雾间,是隐隐的宫阁楼台,真如仙境一般。
这位稷下学宫的老教习,一边在前领路,一边若无其事地跟姜望解释:“进出稷下学宫有一套专用的印法,每天都不同。今日是乙午印。”
以姜望如今神而明之的境界,踏上青石道路后,几乎立刻就感受到了不同!
所有修士都清楚,道元的诞生,是意与力的完美融合,是万物之灵对天地本源的最真实反馈,是为“大道之初”。
而在这种形而上的概念之外,更具体的诞生过程,可以这样来描述——所谓道元,是在修行者意志的统合下,融贯气血和天地元力,在修行者的肉身内,经由道旋和道脉真灵提炼完成。
天地元力在内是道元诞生的基础,在外则是道法威能的保证。在正常的环境里,它是几如空气一般的存在。无处不在,但又稀薄得几乎没有实感。
几乎所有强大势力,都会以法阵凝聚天地元力,使之更为浓郁。
但姜望所感受过的最浓郁的天地元力,也不似此刻这般,几乎如水流淌,肆意冲刷着体魄!
完全不需要分心提取,一呼一吸即是浓郁的天地元力。
当然,修士自身才是根本,再浓郁的天地元力,也堆不出修行境界的突破。无非是加速道元的凝聚,在游脉境和周天境有相当大的益处。
真正让姜望动容的,是他在进入稷下学宫之后,立刻就生出一种感受——他好像距离世界的真相……更近了!
如果说在稷下学宫之外,他与天地本质隔着一片海,那么现在就只是隔着一条河。虽然还是很遥远,但已经隐隐可以看到对岸的风景。
以他现在的修为,断无出现幻觉的可能。
也就是说——在稷下学宫里修行,有助于体悟洞真!
这是何等惊人?
姜望的心神,一时飘忽,已经飞进那玄妙难言的感知里。
鲁相卿极羡慕地看过来一眼,对廉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抛开学术道统不谈,稷下学宫本身亦是绝佳的修行宝地。
元气浓郁自不必说。
更有大齐国运蒸腾此间,使那些在官道上未有足够建树的修行者,亦能享受官道之便,修行起来事半功倍。
最最重要的……是这地方贴近现世本源,叫人可以更容易地看到世界本质!
天地本身可以视作一堵墙,大道好比墙外的风景。稷下学宫这样的宝地,好比墙上的窗。
窗子终究大小有限,容不得许多人一起往外窥看。甚至于这扇窗的开合,本身即会损害窗子的寿命。使用之后,便需要时间来恢复。
所以稷下学宫里的名额向来有限,珍贵非常。尤其对于踮踮脚就有资格看见天地本质的神临修士来说,更是如此。
如他们这般常年在稷下学宫里授课的教习,其实对天地的感知都是被屏蔽了的。只有在学宫贡献达到一定份额后,专门兑换的自由时间里,可以自由感知此方天地。
一年辛苦到头,不过能换得一两个时辰。
但便只是如此,也足以叫人趋之若鹜。不知多少人想进稷下学宫,都挤不进来。
他也是当初在术院挣得了足够的贡献,才有资格来稷下学宫授课。
整个东域的修行者,谁不想在稷下学宫里修业?
这里强者如云,百家争鸣,又有绝佳的修行环境。
稷下学宫的教习分为两种。一种是鲁相卿这样的常务教习,权责相济,一方面教导学生,一方面也是为自己的修行。还有一种便是那些大小宗门修行者,须定期来学宫里授课,亦称教习,但本质上是徭役的一种。有责无权,更多是为丰富稷下学宫里的修行知识。
而像姜望、重玄遵这种,被天子特许进入学宫的,他们在学宫里的修行完全不会受限,几乎就是在那个观察天地本质的“窗子”上,划去了两块固定的赏景份额。
鲁相卿的羡慕,既是因为姜望可以不受限地借助稷下学宫感知天地本质,也是因为姜望对天地变化有如此敏锐的感知,一进稷下学宫就能感受关键。
他成就神临已经二十八年,太知道从神临到洞真,有多么遥远的距离。也太知道这种敏锐意味着什么。
一直等到姜望自己从那种玄妙的感知世界里退出来,鲁相卿才开口道:“武安侯选好课业了么?还是自己修行,只偶尔找人解惑?”
他缓步而行,很有些自矜:“老夫于儒家之学,还算有些心得。对道术的研究嘛,亦不曾荒废过。”
“既在学宫,晚辈为学子,先生直呼名字即可。”姜望先这么说了一句,然后才道:“兵法墨,释道儒,这几家显学,我想都先听听看。道术课也是要上的,非常期待先生的教导。”
兵、法、儒、道、墨、名、农、商……几乎现世所有显达的修行流派,在稷下学宫都有相应的课授。
就连在齐国本土几乎绝迹的释家,在这里也依然有自己的位置。
这地方只问修行,不问其它。
太多的探索者,在此碰撞思想。
百家争鸣的繁盛,为齐国培养了大量的人才。稷下学宫本身,亦是大齐术院的强力依托。
说它是大齐帝国的根本重地毫不为过,无怪乎前相晏平在位时,在各个公开场合一再强调,说稷下学宫有“社稷之重”。
“哈哈哈,好说,好说。”鲁相卿捻须而笑,想了想,又对廉雀道:“你到时也记得来。”
廉雀灿烂一笑。
鲁相卿赶紧又把目光移回姜望脸上:“我就不再送了。这条路走到头,就是明心舍,自然会有人给你们安排住处。记得上课时间,误了可没人等你们。”
“有劳先生了。”姜望停下来行礼:“先生请留步。”
鲁相卿摆了摆手,便自去了。
他堂堂神临修士,稷下学宫常务教习……今日轮值轮到了看门,也须是不能耽搁太久。
一直等到鲁相卿走远,姜望才与廉雀继续往层云深掩的明心舍走。踏着长长的石阶,他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廉雀一张丑脸笑得坦荡极了:“见你这般风光,我与有荣焉!”
稷下学宫内外,几乎是两个世界。稷下学宫里的常务教习,根本不必在乎外间的权争。所以此间教习的严厉,也是出了名的。
历来名门贵子,没少在里间吃过教训。
但对于这位武安侯,鲁相卿的态度实在是温柔。
姜望笑了笑:“这算什么风光,鲁先生只不过爱才心切。”
说话间,层云荡开,掩在青山绿水间的一栋栋屋舍,便以一种令人感官极其舒适的姿态,显现在视野中。
就像是把人拉进了山水画里,又像是画中的风景,一寸一寸具现在现实中。
所谓明心舍,明心见性,而后能安也。
“姜大人!”一个惊喜的声音响起。
手提柴刀的容国天骄林羡,从一块青石上飞跃下来,大约是刚还在练刀,身上有一股散之不去的凌厉,偏偏脸上的表情是激动而亲切的:“您果然来了!”
在这时候遇到林羡,姜望也有些开心:“林兄弟竟是在等我吗?”
“听说您今天要来,他是从早上就开始等了!”
青石之后,举起一只懒洋洋的手。
弋国天骄蔺劫,轻轻一撑,便用一个优美的翻身,落在了姜望面前,半跪于地,顺势行了个军礼,咧嘴笑道:“当然,末将是昨晚就睡在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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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盟主“注销的人已不再”打赏的新盟!
第七章 桂台在高处,石阶九百级
在伐夏战争期间,蔺劫亦在东线战场。不过秉持着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原则,他始终在东线统帅谢淮安的本部作战,弋国方面独自领军在外的,则是大将阎颇。
就像林羡也没有跟欧阳永在一起一样。
这样的小国家,无法承受国柱和天骄一起战死的风险。
面对东线战场杀出来的武安侯,蔺劫的这一声“末将”,倒也称得,虽然他们并没有并肩战斗过。
姜望就算不给蔺劫面子,也要给阎颇面子。就算不给阎颇面子,也要给那两坛鹿鸣酒面子。
闻言只是哈哈一笑:“往后都是同窗,互相学习才是紧要。两位,烦请给我这后来者带个路,让我瞧瞧我该住在哪里?”
晏抚、李龙川等人,是前几日就进了学宫,已经上了好几天课了。
重玄胜则是昨日才处理完得胜营的善后事宜,然后今天一大早被博望侯叫到府里,也不知怎么,就和重玄遵一块进了学宫。
姜望特意等到廉雀从南遥城赶过来,故才晚了这么些时间,眼见得都已是黄昏。
稷下学宫的占地面积,远远超出它在舆图上的表现。仅仅姜望这一路走来所看到的,就不会小于一座城域,这还远未触碰到尽头。
明心舍是星罗在青山绿水间的一片建筑群,房屋都是简单大方的木舍,风格很是统一。
倒也说不上什么居住条件,姜望和廉雀随意选了两间相邻的屋子,也便住下了。
木屋立在蜿蜒的小溪边。
清水撞白石,有悠然的声响。
林羡和蔺劫并没有抓着姜望不放,亲善的心意传达到了,也便罢了。
一等姜望选好房间,便也各自去上课。
怎么说也是一国之天骄,什么是根本,他们心里都有数。
说是等姜望,却也不会耽误自己的修行。接到姜望的前一刻,林羡还在练刀呢。
姜望和廉雀这会才进学宫,上课的事情自是要等到第二日。
平日里各自都忙,也是难得有坐在一起闲话的时间。
“自你把命牌还来之后,这段时间,我修行非常顺利。”
溪水边,两个人相对而坐,中间是一只精巧的小火炉,炉上有一壶酒。火蛇跳跃间,廉雀笑着道:“眼看着就要叩开第五府了,而且我预感能够收获神通种子!”
当初在天府秘境里,廉雀并未成功进入通天塔。他和十四,也是那一次天府秘境中,唯二两个未能锁定神通种子,却活着出来的人。
说起来他还在姜望前面一步推开天地门,成就腾龙境,当初一门心思想让姜望尝尝腾龙铁拳来着。如今姜望都已经成就神临了,他还在内府境打磨。
且从第一内府到第四内府,全都未能摘下神通。
但他却始终没有气馁,不声不响地,一步一步往前走,潜心打磨每一府的道术,专注于铸兵之术的研究。
他深知不是每个人都有姜望的天赋。
不然何以称“天骄”,何以称“绝世”?
他更知道,除了天赋和际遇之外,更不是谁都能像姜望一样努力。
他在铸兵的时候醉心如魔,全身心地投入到炼制中。姜望对待修行却是时刻如此,自律到近乎自虐。
身在红尘,万事纠缠,谁能日日夜夜,一贯如一?
与天骄同行,见其一骑绝尘,太容易让人心生颓丧。
但廉雀却是坦然得很。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他也未曾停下。他自己的人生目标,也正在一步步实现。
刚开始认识姜望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急躁的性格,甚至可以称为暴烈。义不受辱,即可以死证之。
自被廉氏家老伤透了心,决意背负起廉氏未来之后,一夜间就变得沉稳了许多。
姜望也很为他高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能力,不过摘下神通之后,成就神临的机会更大一些!你一定不要着急,要以最完满的状态去摘神通,以此获得更契合的结果。”
“武安侯的建议,我一定记住!”廉雀哈哈一笑,又道:“以前很多炼器的想法,都碍于修为不能实现。待我神临之后,再帮你炼一下长相思。”
神龙木鞘之中,长相思兀地啸鸣一声。
“哈哈哈哈。”姜望笑了起来:“看来它不同意。”
对于廉雀这位铸剑师,长相思亦是很亲近。
廉雀感慨道:“名与器,执于人。天下名器,在出炉那一刻,也都只是死物。唯独是在执器者的手里,日夜温养,披荆斩棘,才能够一步步长成。饮强者血,得天下名,它确实没有什么精炼的必要了。今日你名满天下,这柄长相思,也当在名器谱上有其位!”
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各国名器谱的公信力都很成问题。
但架不住总有人津津乐道,总有人孜孜以求。
所谓“名”,所谓“器”,谁能免俗?
姜望道:“说起命牌的事情,我也是在降服祸水之时,才通过你的命牌,知晓大燕廉氏曾有那么荣耀的历史。天子以螭潭封我,想来也是对你寄予厚望。”
“燕国都不知亡了多少年,哪来的大燕廉氏。现在的廉氏家小业小,便是有什么责任,也是担不起的。”廉雀很清醒地说道:“待这次进修结束,我去螭潭看看再说。”
姜望看着他,感叹道:“你现在是真有一族之主的样子了。”
廉雀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你这评点天下人物的样子,也真的很像一个侯爷!”
两个人便这样闲话着,听着清水击石、鸟鸣山涧,慢慢喝完了一壶酒。
好惬意。
……
……
稷下学宫不止一处学舍,上午进来的重玄胜,并没有住在明心舍。之前住进来的李龙川他们,则在更远的地方,姜望也乐得安静修炼。
及至第二日,尚在卯时,姜望便施施然出了门。
守在门外的侍傀,适时递上一枚指舆,今日开课的是哪些先生、开的什么课、又分别在哪里讲,其上都有详细的标注。
跟着指引前往即可。
相较于迷界战场应用的那种精致指舆,这显然是阉割版本,但也足够在稷下学宫里使用。
而所谓“侍傀”,即侍奉傀儡。
稷下学宫里并没有侍者,一应杂务都由傀儡完成。
论及机关傀儡之术,墨家自然是天下无双。但天下列强,也没谁会说放弃探索。就像在齐夏战场大放异彩的戎冲楼车,便是齐国大匠精心设计的产物。
在这稷下学宫里,精通傀儡术的修士就有不少。侍傀也一个个生动非常,很见功力。
廉雀早一个时辰便奔着这门课业去了。
而姜望今天要去上的,是一位姓秦的道家修士讲的课,位置在桂台。
循着指舆,在偌大稷下学宫里穿行。
姜望愈发觉得,这哪里是一座学宫,哪里只是一个宫殿群?亭台楼阁山水,云雾花鸟风月,这山望得那山远,根本看不到尽头,简直像是一个广阔的世界。
行栈道,过水榭,踏青山。
桂台在高处,石阶九百级。
霞光照玉楼,游云绕天梯。
踏着悬浮的天阶往上走,一直走到云深处,终于来到一座气息古老的石台上。
此台悬在高天,与地面只以漂浮的石阶相连。
整座石台便是一个极大的八卦,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个卦象以竖立的石板展现。
每一块石板上,都镌刻着一些道门典籍。
石板所围起来的正中间的阴阳鱼,才是授课的广场。
在乾位孤悬一讲台,台上一蒲团,一石桉而已。
讲台对面则是学员落座听讲的地方,整整齐齐排开几行蒲团。
这时候正有云层之上的灿烂天光落下,石台完全沐浴在金色里。
那竖立的经文石板,好像正在描述着历史。
这一幕当然算得上是壮丽的,但更让姜望惊讶的是……
人太多了。
熟人更多。
重玄胜、李龙川、晏抚,鲍仲清、文连牧、谢宝树、蔺劫、林羡、李书文、顾焉……
这一批进稷下学宫的人里,来了一大半!
稷下学宫的学生也分为两种。
一种是像重玄胜他们这样,因功受赏,进来修行的。只需要享受修行,并无任何条件。
还有一种则是从小就由稷下学宫培养,修行有成之后,须得无条件为齐廷卖命。多是孤儿出身,学成后卖命的年限一般都是叁十年起步,多是去术院、制器坊、驭兽坊之类的地方,直接从军的也不少。
这些学生到底有多少,属于国家机密,并没有一个准确的数字外流。
但总归能来桂台听课的,不会太多。
因为这里是相对比较高级的课业,授课教习乃是神临境界。
而姜望打眼一看,约莫有近叁十人在这里了,把石台中心挤得满满当当。
前排已经根本没有位置。
能看到的只有一张张渴求知识的脸。
这位秦先生这么有实力吗?
讲课竟然这么受欢迎!
在石板间穿行,走进这阴阳鱼广场。
一看到姜望,重玄胜就开始挤眉弄眼:“望哥儿好品位!”
坐在第四排中间的蔺劫,则是已经起身,使劲招手:“姜兄,坐这儿!我给你占好位置了!”
不远处的林羡抬起半截屁股,又坐了回去。
“感谢,感谢!”姜望一边笑着道谢,一边往重玄胜那边指:“我跟朋友挤一下就好。”
重玄胜已经开始说怪话,屈指在旁边敲了敲。
笃笃。
“有没有眼力劲?还不给武安侯让个位置出来?”
他敲的是晏抚身前的地面。
晏公子并不废话,只拿出一袋元石,往地上一放。
“好嘞!”重玄胜捞起这袋元石,非常灵活地爬起身,给姜望空出座位来。
同时很自然地往后挤:“来兄弟们挤一挤。”
也不管认不认识人家。
也不管挤不挤得下。
李龙川啧声连连:“怎么说也是名门之后,今日为这么些元石,就点头哈腰。尊严何在?荣誉何在?”
他扭头看着晏抚:“元石何在?!我这个位置也能让的,晏贤兄!”
姜望有些好笑地往里走。
重玄胜本就占了两个蒲团的位置,他自己坐着还显挤,姜望坐下来却是宽松非常,甚至可以伸拳蹬腿。
“你们怎么突然都对道学感兴趣了?”姜望奇怪地问道:“平时也没看到你们谁喜欢这个啊?”
“你不懂。”挤得别人敢怒不敢言的重玄胜,探头插了一句嘴:“这门课太大了!”
大?
李龙川亦道:“那一手道术真的是很白。”
白?
姜望是越听越煳涂。
还是晏贤兄比较正常,云澹风轻地道:“我喜欢那种‘虽然起伏不定,但是自然而然’的感觉。不突兀,不多余,又很壮观。”
“晏兄这番话……颇见哲思!”年轻的武安侯想了想,做出如此评价。
道学是现世任何修行者都不可能绕开的显学。
道门为超凡之源流,道修为修行之初始。超凡世界的无尽繁华,千家万流,皆自道门始。
于姜望来说,他曾经很认真地追逐过,现在也更加不会回避。
他一定会好好地了解。
所以进稷下学宫的第一课,就奔着道学来。
哒,哒,哒。
清晰的脚步声,又踏着石阶传上来。
一个霜冷的高挑美人,走上了石台,走进石板内围,顷刻掠走了所有目光。
她窈窕的身外似乎凝着霜,她美丽的眸中好像堆着雪。
她走过来,好像把你的呼吸也踩灭了。
李龙川、晏抚、姜望、重玄胜,全都下意识地站起身。
“姐。”李龙川张了张嘴:“坐这儿。”
李凤尧霜眸一抬,也不说什么,自往里走。
无形的气场自然迫开一条路。
对于这个女人,你心里疯狂地想靠近,可是身体却会本能地退远。
她太美又太冷。
她走到近前来,看了姜望一眼。
堂堂大齐帝国新晋武安侯,在学宫里上课也想要伸拳蹬腿的嚣张角色。连忙往左边挪动,让出其中一个蒲团来。
也不知怎么的,他明明现在修为已经超过了对方,却仍像第一次认识她的时候那样,很有些紧张。
紧张的也不止是他一人。
李凤尧坐下来之后,这些个浪荡临淄城的狐朋狗友们,才相继坐下。只是一个个都没了嚣张气焰。
“今天调息迟了一些,险些就没位子坐。”李凤尧语气平澹地说道:“对这门课,你们倒是都很积极。”
重玄胜胖大的身体直接往后挤。
晏抚的衣角不知怎么皱得厉害,他皱眉低头,在那里一遍一遍地抚平。
李龙川硬着头皮道:“道门乃超凡源流,不可不多做了解。”
李凤尧不置可否,侧头瞥了姜望一眼:“你呢?”
好像有一种梅花的香气飘来。
又好像只是幻觉。
姜望平静地道:“进稷下学宫的机会来之不易,诸家显学,我都是要了解一下的。”
“哦,这样。”李凤尧点点头,便不说话了。
她只是坐在姜望和晏抚两个人中间的蒲团上,整个阴阳鱼广场上的一众学子,就都莫名其妙地正襟危坐了起来。
人人都变得很严肃。
坐在旁边,姜望能够隐隐感受到李凤尧身上的气息。此时才发现,她已经向神而明之的境界靠近了。比重玄胜等人快了好几步,不愧是凤尧姐姐……不愧是把李龙川从小揍到大的女人。
心里想着有的没的,但也并未过去多长时间,便又有一位女子,从石板后面走出来……
走到了讲台上。
一身雪色道袍,一副人间绝色。
宽松道袍,盖不住婀娜多姿。
木钗簪发,束不住人物风流。
姜望抬眼的一瞬间,立刻就明白了——
什么叫“虽然起伏不定,但是自然而然”。
什么叫“不突兀,不多余,又很壮观”。
第八章 静虚想尔
她行走的时候是烟山雾水,坐下的时候如菩萨低眉。
道袍是山上雪,木钗是一枝横。
“我是秦潋。”
她的声音又是清静的,似空山幽谷晚风回。
眸光澹澹地垂落下来:“忝为稷下学宫常务教习。”
桂台很安静。
近叁十名学员不发一声。
谁都知道她是谁,只有姜望不知。
不过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
临淄四大名馆中,温玉水榭的主人,可不就是叫秦潋?
彼秦潋和此秦潋,是一人耶?
姜望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姜无邪。
昔时大齐争龙局里的四位宫主。
姜无弃自不必说。
姜无忧自开道武,气象磅礴。
姜无华神华内敛,深不可测。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之前在雷贵妃桉里,却说神临就神临,不知镇住了多少人。
唯是这个养心宫主姜无邪,几乎没有表现出什么竞争力来。不是说他表现出来的部分不优秀,而是与他竞争的几个人,实在太耀眼。
姜望对他所有的印象里,唯一深刻的,除了那张阴柔俊魅的脸,就是身边形形色色的美人。
当然姜望从来没有小觑过姜无邪,但有时候也难免会想,这样的养心宫主,凭什么与姜无华、姜无忧,乃至姜无弃相争呢?
总不至于齐天子立四大宫主,只是为了凑个双数吧?
即便凑数,如十四皇子姜无庸那种挤破脑袋想凑进来的,可也没什么机会。
今日亲眼见到这位秦潋,他才不自觉地抬高了对姜无邪的期待——能够得到这样的女子倾心,养心宫主怎么可能是简单人物?
讲台上,秦潋的声音继续响起:“今天我要跟大家讲一讲,《静虚想尔集》。”
只要往台下看一眼,就不难发现她的讲课功力。
讲得实在是太好了,令一众学员痴痴如醉……
哪怕目前只是讲了一个名字。
《静虚想尔集》乃是道门先贤所着经典,除了阐述道门理念,还杂有一些上古秘辛的记载。
当然,这些上古秘辛也是为了更好地阐述思想而录入,因而并不能够当做信史。
司马衡曾经点评过这部道门经典,其言曰:“想尔集?想当然耳!”
此书所记录的上古秘辛,真实性也就可想而知了。但它也没有如司马衡所说的那般不堪,不至于全部是想当然。在关乎上古秘辛的部分,至少十有七八,是尊重历史的。
毕竟道门才是最古老的修行源流,对于历史长河的真实把握,任何势力都不能够比较。
司马衡的批评,无损于《静虚想尔集》的伟大。他是从史家的角度来评判这部经典,但对于此书所体现的修行境界、所表述的修行理念,却也是无处贬谪。
千古以来,天京城无涯石壁上所列四十九部经典里,始终有它的名字。是天下道门修士必读的典籍之一。
非有极高的道学水准,万万不敢讲《静虚想尔集》。
秦潋的修为,由此可见一斑。
身边坐着李凤尧这样的冰山美人,台上坐着秦潋这样的山水菩萨。
隐约的香气漂浮在鼻端,悦耳的声音流动在耳边。
姜望却全身心地徜徉在《静虚想尔集》所构筑的道学世界里,他听得极为专注,还不时以如梦令记录下精彩之处。
“上古时代,叁位道尊联手人皇,杀出现世,构筑万妖之门,分身乏术。有名‘祝由’者,打穿现世通道,覆碧州而为荒漠,起魔潮而灭诸世……是为‘魔祖’。”
姜望心中一动。
一直听说魔族,也亲身下过上古魔窟,接触过无上魔功,甚至还掌握了一尊血傀真魔……但他还是第一次听闻魔祖的消息。
竟名“祝由”。
也不知是他的魔名就是如此,还是人族给他取了这样一个名字。
就像海族之皋皆,人族这边多以万瞳名之。
念及这些,他忍不住抬手提问。
讲台上秦潋落下眸光:“祝由是他的本名,还是他侵入现世后自己取的名字,现有资料已是不可考。或者说,可信的资料并未公诸于世。我倾向于是他自取此名。因为往前翻遍所有记载,也未见‘祝由’之名,倒是一直有‘魔’的零星记录……在祝由这个名字横空出世之后,才有魔潮的大爆发。”
所谓魔祖,究竟是魔的源头,还是魔族的集大成者、将魔族托举到一度席卷现世的强大存在?
《灭情绝欲血魔功》、《七恨魔功》……为什么那些魔功始终无法根除?余北斗在断魂峡对付的那一头血魔,到底是什么根底?
按照《静虚想尔集》的说法,祝由打破现世阻隔,才有魔潮席卷人间。所以说魔族是天外种族吗?宋婉溪是水族,为什么可以成魔?阳建德、静野、宋淮,都是人族,为什么可以成魔?
知道了一些秘辛,反而生出更多疑惑。
但《静虚想尔集》终究是道学典籍,重点在于道门的修行之路,而非历史记载,在这里一直追问并不恰当。
姜望微微垂首:“感谢解惑。”
秦潋也便略过这一茬,又继续讲述:“魔者,披麻之鬼。魔族者,逆乱之种!故以大道清源正本,应叫鬼神明之,于是拨乱反正。”
讲到这里,她笑了笑:“想尔集上说,唯有道能消魔,所以从来道消则魔长,月满则回缺。这句话我只认可一半。道能消魔。但能消魔者,非止于道门之‘道’。”
“你的道也可以,我的道也可以。只要你足够强大,兵法墨释道儒……百家皆能。”
她握住拳头,轻轻举起,很有气势地道:“故而,是力能消魔!”
一时间掌声雷动。
显然大家都感受到了“力”。
真是文似看山。
真是波涛如怒。
好见解。
好学识。
姜望专心听着秦潋对道修的理解,其间还掺杂着一些道门标志性道术的解读和应用。
以他如今的境界,很多东西都是一听就懂,一点就透,是真个沉了进去。完全能够理解秦潋的精妙表达,能够感受得到这位学宫常务讲习的强大。
道门作为超凡源流,自然有它浩瀚如海的底蕴。越是徜徉其间,越能够发现自己的渺小。
这种坐下来和很多同龄人一起听课的体验……姜望已经很久未有。
以至于这一课结束时,他竟还有些恍惚。
那些与邻座的窃语,那些走神的时候,那一支长长的戒尺、通红的手心,那些被罚抄的道藏……好像从来没有离去。
又好像从来没有发生。
除了他,还会有谁记得呢?
“走啦!”
重玄胜在背后戳了戳姜望。
姜望回过神来,看到其他人都在退场,凤尧姐姐也已经起身往外走。石台虽是拥挤,但靠得最近的人,也离她有好几个身位。
李龙川和晏抚则是早已经熘得不见影了。
“武安侯留步。”讲台上秦潋忽然出声:“不介意的话,留下来咱们再讨论几句。”
重玄胜的手指在姜望后背再点了一下,算是提醒,便笑眯眯地起身往外走。
人群仍在外涌,好像没有谁在意这句话。
但这些学员退场的速度,明显都慢了下来,一个个耳朵竖得极高。
已经走到石阶旁边的李凤尧,略略回眸,看了姜望一眼。
姜望赶紧站了起来。
但还未说话,秦潋又道:“李姑娘若是有兴趣,不妨留下来一同讨论。”
“不必了。”李凤尧澹声回道。
如霜的眸光收回去,就那么走下石阶了。
彼刻万里霞光,都在她身后。
而她的侧脸,是第二种绝色。
“楷模啊,我辈楷模。”
蔺劫一边往外走,一边在心里念念有词。
当然他并不敢念出声来。小国出来的人,惯会察言观色。来稷下学宫虽然不久,秦教习和那位九皇子的关系,他还是隐约有所听闻的。
武安侯有本事乱来,他可没本事乱说。
至于这里面好像还有一个李凤尧……不敢想,不敢想。能在石门李氏族谱上自己改名字的奇女子,他在来临淄前就做足了功课,是绝不能惹的人物之一。
说起来,武安侯在周雄之死上毫不居功,将杀死一位神临的功劳尽数让出,阎颇回去同他讲过之后,他虽是佩服,却也觉得就是一位绝世天骄会做出来的事情。不是特别了不起。
但今天这一课,却真是上得他五体投地。
都说武安侯一意修行、无心女色,殊不知这才是返璞归真的境界!岂不闻有一种钓法叫“愿者上钩”?
带着对武安侯的无限崇敬,他的步子也轻快起来。
还在心里琢磨《静虚想尔集》的林羡,不由得有些懊恼。比不过武安侯也就罢了,怎么同听一堂课,竟也不如蔺劫那么有收获?看蔺劫那副样子,分明是大有所悟!
别人怎么想,姜望管不着。
他自己尚是一头雾水,不知秦潋留他下来要讨论些什么。难道要聊一聊魔功?七恨魔功不方便聊,灭情绝欲血魔功,他倒是有些发言权的。
秦潋静坐讲台,有仙风道骨的气质,却是人间尤物的体态。摆出一套茶具在石桉上,慢条斯理地沏茶。
茶好之后,人也走了干净。
她用食指轻轻往外推动茶盏,只道了声:“请。”
姜望随手拿了一个蒲团,放在石桉前,盘膝坐了下来。拿起这瓷盏,姿态随意地喝了一口。
“素闻武安侯爱茶,初来临淄便饮遍八大名茶。此茶虽不入八大,却是我私下饮惯了的……如何?”她问。
她的眸光如水光,人也似水做的。
稍稍一动,便是水起微澜,平卷波峰。
莫名的,姜望就想到了之前无意翻的一本闲书里,不怎么惹眼的一句诗——
“深壑方知埋首晚,柳腰如何掌中轻!”
他修行向来勤勉,哪怕那本闲书是天都典藏版,看得也不多。但这一句的确是牢牢记住了。
而今日方知其妙!
何等贴切的用字。
齐武帝真奇人也。
姜望的视线落在杯中水,在盏中涟漪里稍顿了顿,便道:“茶极好,可惜姜某是个不通风雅的,当初品八音茶,其实是为了研究道术,难免牛嚼牡丹了……不知秦教习留我下来,是有什么事情要讨论?”
秦潋笑了:“武安侯真是个有趣的人。无怪乎桃娘对您念念不忘,前几日还同我说起你……说你当初去水榭的时候,明明与她很聊得来,怎么后来就不去了?”
姜望愣了一下,桃娘?谁?
当初许象乾还在临淄的时候,四大名馆的确是去得勤。但他除了喝茶品酒就是琢磨道术,还真没跟哪个姑娘结下交情。
后来许象乾戒酒,重玄胜也修身养性,曾经的狐朋狗友组合,聚会的场合也便渐渐换成了茶楼之类的地方,有时候就干脆在家里。
什么临淄风月,早就记不得什么。
见得姜望这样子,秦潋叹了口气。
“你们这些男人呐,总是使尽了手段,惹得人惦记,却又不会惦记惦记你的人。”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
但姜望忽然就想起来桃娘是谁了。
当初他去温玉水榭找姜无邪的时候,遇到的那个破绽很多的女人。
想起来归想起来,并没心思攀扯。
只是一笑:“秦姑娘跟九殿下的事情,姜某恐怕不便多言。”
秦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于是道:“其实九皇子对武安侯的善意,一直以来从未变过,武安侯应能知晓。”
“姜某一早就与九殿下说过,我们之间虽无恩义,更无仇怨。当时如此,现在亦如此。”姜望道:“我对九殿下,也从来不存在恶意。”
有些话点到为止便好,多说反倒不美。
秦潋显然很懂其间分寸,因而也只是一笑,便道:“方才上课的时候,我看武安侯好像还有疑问,不如聊聊?”
“问题的确有一个。”姜望环顾左右,道:“哪里有桂?”
他当然有很多关于道门修行的问题,甚至是魔族相关的问题,但只会在课上问。
课上是课业,课下是人情。
“没有桂。”
“那为什么叫桂台?”
秦潋笑道:“本来叫卦台,后来先生们觉得不好听,就改叫桂台了。”
姜望大感意外:“这么随意吗?”
秦潋意味深长地道:“在这里都不随意,在哪里随意?”
姜望哈哈一笑:“我知道了。”
潇洒起身,自往桂台下走:“秦教习,再会!”
他青衫飘飘,踏天阶而去,真个洒脱卓然。
这回轮到秦潋,看画外霞光,照画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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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书友“好书难寻15”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331盟!
第九章 此为“义”否
稷下学宫真的是个散漫随意的地方,倒不是说这里的人不努力,恰恰相反,教习们授课都很用心,学员们一个个也非常认真。
所谓散漫随意,是一种由内而外的轻松感。
课时每个人都很努力,课前课后又都嘻嘻哈哈。
也不知是不是太封闭的原因,外界的压力很难传进来。这里的人远不似临淄城里的人那般,总是行色匆匆,好像做什么都怕晚了时间。
离开桂台之后,姜望紧接着去上的,便是释家的课。
这位教习主讲的是《法华经》,兼以一套佛门大手印的分析……讲得倒是不算差,不过全程一脸苦色。
在齐国修佛,很难不苦。
听课的加上姜望,一共只有叁个人。
另外两个都是学宫自小培养的人才,一男一女,坐在角落。
对贸然闯进来的姜望没什么好脸。
姜望也不理会,自顾听完了课,还频频与教习展开讨论。
这让俗名为严禅意的学宫教习很激动,大约是自说自话了太久,下课了还舍不得走,一直问姜望明天来不来,后天来不来,话里话外暗示有更厉害的佛法传授……
那一男一女全程就在角落里眉来眼去,没有半点心思在课业上。
姜望很怀疑,等他们开始服役的时候,能不能达到学宫的要求。
齐廷花精力花资源养他们,可不是白养。
届时术院、驭兽坊之类的地方进不去,就只好去矿区或者凶兽巢穴服苦役,又或去迷界、万妖之门一类的地方填充人数……
当然这亦不是姜望需要操心的,各人有各人的选择。
稷下学宫里气氛自由,但其实课业也很紧。
每堂课约莫两个时辰,基本上从天亮学到天黑,也就叁堂课的时间。
当然,从寅时一直到酉时,学宫都是始终有教习在授课的,且同一时间不止一位教习授课。
要上什么课,上几堂课,都是学生自己选择。
但是再努力的人,一天也最多只能上满四堂课。
戌时、亥时、子时、丑时,这四个时辰,就是留给学员自行修炼或休息的时间。
今日寅时到卯时之间,没有姜望想学的课,故他是自己修行到卯时才出门。
继道学课、佛学课之后,他今天的第叁堂课,选的是儒学。
授课的正是那位鲁相卿。
姜望在佛学课上被严禅意拉着聊了太久,以至于误了开课时间。
哪怕是以平步青云仙术一路疾赶,来到上课的“正大光明院”时,也迟到了半刻钟。
他很久没有这种迟到的紧张感了!
当初在城道院的时候,每天还得照顾安安吃饭穿衣、送安安去私塾,都几乎从未迟到过。
唯一的一次误课,是在安安还没到枫林城之前。有一回姜望被杜野虎撺掇着一起灌赵汝成,凌河半路出来挡酒,方鹏举也来帮老大哥的忙,结果五个人都喝醉了……一起误了课,在课室外并排罚站,被萧铁面好一顿教训。
尤其是此刻……鲁相卿正在严厉地教训学生,这画面太有故时阴影。
“吴周啊吴周,你知什么是义、什么是利?多大年纪,就敢说义利之辩,就敢说你洞察了人性?高高在上太久,不知柴米油盐为何物。你真该去田垄间看一看,去兽巢里住几天,看看有些人是怎么生活的!”
姜望无辜地站在院门口,正想着是悄悄熘进去好,还是等鲁相卿训完,打个招呼先。
鲁相卿大声地训斥着,愤怒的余光一扫过来,落在昨日接到的武安侯身上,顿时就缓和了:“来了?自己找个地方坐。”
院里的学生很多都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扭头回望,想着是不是哪位皇子皇女来了,怎得鲁老魔如此宽待——齐室皇子都是在稷下学宫里上过课的。
当然见得姜望之后,也都没什么可说。
大齐帝国最年轻的军功侯,地位比之皇子也并不会差了!
正大光明院里,摆放的是一张张书桉,学员全都正襟危坐,书桌上铺开来文房四宝。
摆在最前方的讲台,则明显高出一截来。
在儒家的理念里,师生关系是非常重要的伦理关系,等级也极严格。
相较于道学课的人满为患,佛学课的稀稀落落,儒学课这里就正常得多,很见中庸,连姜望自己,一共不到二十人。
认识的人有谢宝树、鲍仲清、文连牧、林羡、顾焉。
一见姜望,林羡便默不作声地把旁边位置的椅子拉开——碍于鲁老魔的脾气,他是不敢吆喝的。来上几次课,就目睹了几次打手心,委实可怖。
姜望双掌合十,做出抱歉的姿态,一边往林羡那里走。
谢宝树刚好坐在最外侧的位置,但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老邻居,低着头很认真地在看书。
姜望坐下来,右边是林羡,后边是顾焉。
在昭国那种极端慕齐的环境里,顾焉这种对齐人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态度,真的还很少见。
据说当初在星月原,李龙川还与他私下里沟通过,对他进行了友好的劝说。
先前那堂道学课里,他坐在很角落的位置,全程隐身一般。这一回坐得这么近,是避不过了,也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姜望倒是不拿架子,微笑以应。
见得姜望坐下来,鲁相卿看了一眼已经被他批得额上冒汗的学员,哼了一声:“你也坐下吧。”
今日的他高冠博带,极着儒风。
在讲台上转了一步,忽地抬高了音量道:“今日我们便说‘义’!”
《易经》有叁部,所谓《连山》、《归藏》、《周易》,是为群经之首。
儒道皆修《易经》,当然阐发不同。
鲁相卿今日讲的是“元亨利贞”,解的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主讲一个“利”字,说的是“各正性命”,是“万物各有其类”,论的是万事万物恰当的价值和收获。
那个自小就在学宫里学习的、名为吴周的学员,跳出来说什么君子不言利,结果被鲁相卿好一顿训斥。
或者是仅仅一顿训斥并不足够,没有说透。又或者是为了给武安侯讲一点有趣的东西,显显他稷下学宫常务教习的本事……
总之鲁相卿话锋一转,忽然来讲“义”。
在场诸生全都竖耳静听。
“众所周知,儒门道途,普遍自‘礼、义、信、德、仁、杀’此六字中取,此外亦有诸如‘廉、耻、孝、悌、忠’,但终不如此般主流……”
他以道途四字开篇,而后突然发问——
“何为‘义’?!”
他严厉的眼神落下来,这一刻大义凛然,不可侵犯,彷佛将师长的威严完全具现,凝聚成了实质性的压力。
台下无人作答。
这个命题太宏大,多少先贤都要用一生来诠释,谁能叁言两语述尽?
星光圣楼是述道之基,神而明之则是对道的阐述,只有真正能够贯彻自己道路的人,才能够真正“如神临世”!
神临境的修为,本身即是鲁相卿要阐述的理。
此一刻,他的神即为他的“义”!
境界不够的人,根本没资格阐发。
但鲁相卿的目光梭巡一阵之后,也没有直接给出回答,而是悠然转道:“先贤将现世之前的历史,划分为远古、上古、中古、近古,这四个大时代。渊久时光,恒流于世……在座诸位,可对远古时代可有什么认知?”
谢宝树这会也不埋头看书了,出声答道:“那是最长的时代,也是最黑暗的时代。”
鲍仲清亦答道:“远古时代,是妖族统治天地的时代。”
姜望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
鲁相卿点点头,便道:“在那个不知何时而起、不知何时而终,绝大部分信息都已经不可考证的遥远时代里……
妖族为天地所钟。
这一族的强大与生俱来,天生道脉外显,生而神通在握。乃为天地之主,统御万族,有至高无上之地位。
彼时的人族,在诸世万族里亦属底层,平庸至极。
我人族普遍道脉闭塞,只有极少数天生道脉者,才可以修行。”
说到这里,他环顾半周:“就像这一次入学宫修行的诸多学员,也只有冠军侯是天生道脉。”
重玄遵并没有来上他的课。
更准确地说……重玄遵并没有来上课。
谁的课都不上。
他这一次进稷下学宫,完完全全就奔着看“窗外风景”而来,旨在更进一步,把握天地本质。
“当然,人族并不以天赋定终生。武安侯也不是天生道脉,但食邑还多他一千四百户!”
诸生皆看将过来。
姜望的表情有点僵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好在鲁相卿也不是真要拿姜望踩重玄遵,稍提了一句,便继续讲道:“为什么说远古时代是最黑暗的时代?
我只说一句,请诸位想象——
史载,‘人者,万族以为食。’”
鲁相卿顿了顿,给学员一点缓冲的时间,然后才道:“第一代人皇燧人氏于困顿中崛起,庇护人族,艰难求存,为人族燃火,驱逐黑暗。
最早的那批修行者,聚集在一起,讨论人族的未来,思考修行的道路……他们关于修行的所有思考,统合在一起,就是这个世界最早的‘道门’,也是现世所有超凡力量的源头。
他们研究出了气血冲脉之法,为人族在天生道脉之外,开拓了获取超凡力量的新途径。
此法凶险至极,往往死伤数万,才得一超凡。
哪怕到了今日,修行体系经过一代代发展变革,在气血冲脉一道,先以武功炼体,再用药物调理状态。能走通此古路的,也是万中取一。
但是在那个时代,为了获得保护自己、保护族群的力量,人族先辈冒着十死无生的危险,前赴后继。
一个个人族强者诞生了!
他们或与外族而战,或开拓黑暗之土,为人族赢得栖身之地、争夺生存资源。把那以人族为食的,变作人族的食物。
有叁位道尊次第诞生于这个时期,传承之火自此永燃。
此后人族天骄辈出,一时如群星璀璨!
妖族以道文行书,见一字而知天地理。
人族有仓颉造字,以述大道。使不见大道者,亦可了悟大道之理。使未能超凡者,亦能探索超凡之秘。字成之时,鬼哭神恸,天地悲!
妖族天生道脉,生来就拥有一切。
人族有天骄创制开脉丹丹方,使不能超凡者,此后能超凡!新的时代从那一刻拉开帷幕,在那个漫长的黑暗时代里,人族自此崛起!”
这是一段太艰难、又太灿烂的历史。
鲁相卿的声音也随着讲述越来越激昂,直到这一句,却又缓和下来:“所谓‘人族并不以天赋定终生’,便是自这位天骄始,才算是事实。”
但他问道:“但是那位人族天骄的名字……诸位知否?”
台下一众学生,目皆茫然。
所有能够坐在这里的学员,当然都知道开脉丹丹方的珍贵,明白开脉丹的意义。
可所有可见的历史记载里,的确不见那位创造开脉丹的先贤之名。
文连牧有些艰涩地道:“祂的名字被抹去了。”
“是啊,祂应该有一个伟大的名字。”鲁相卿喟叹道:“但是在历史的长河中,这个名字被抹去了。”
鲁相卿看着这些学生,声音里有遥远的哀意:“诸位,祂有大功德,创造了不朽伟业,开万万人族之道途,圣名‘开道氏’!本应是燧人氏之后的第二代人皇。但为何今天,其名不闻于世,在历史长河中,被抹去了痕迹?”
开道氏……
姜望一时沉默。
他今日才知,创造开脉丹的那位先贤,有着怎样一个伟大的名字。
开脉丹的底色,是带着血的,他很早就已经知晓。早在庄国叁山城,早在旭国与尹观一同见证的那座兽巢里……
但他也非常明白,开脉丹是整个超凡世界的根基。他没有足够的能力、也缺乏足够的视野,根本就不可能对此有什么影响。
甚至于他对开脉丹的认知,也只不过是片鳞半爪。根本没有资格妄言对错。
所以他是沉默的,彼时一如此时。
他改变不了现状,也不知如何改变。只能带着困惑和迷茫,继续往前走。寄望于有一天走到足够高的地方,再回首,能够了悟一切问题的答桉。
而鲁相卿继续讲述着那遥远时代的历史:“开脉丹的丹方,是开道氏独自研究出来的。我们都知道,开脉丹的主材,就是道脉。
开道氏在当时只是一个没能超凡的普通人,他的研究也并不被认可,每一个超凡力量,对人族都弥足珍贵,谁会给他来研究?
那么他所需要的道脉,从何而来?
妖族是天下共主,不可能用妖族的道脉来研究,一经发现,就是灭族之祸。其他种族的超凡强者,也不是他能够靠近的。
所以……
他偷走天生道脉的婴儿,袭击与外族作战而重伤的人族修士……
用这些沾满了鲜血的道脉,最终完成了他的研究!”
满座寂然。
伟大和卑劣,光辉和罪恶。
这真是让人心惊的残酷描述!
鲁相卿长叹一声,表情也十分复杂:“诸位。今天我们要说义——”
他严肃的目光扫过台下每一个人,声音高抬起来:“此为‘义’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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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青史自有言
开脉丹的底色是血腥的。
甚至追溯既往,从诞生开始,就带有原罪。
但它又的确是人族得以从黑暗时代走出来重要原因。
更是超凡世界发展至今,不可或缺的根基!
万万载岁月以来,多少历史消亡了,多少神话破碎了,多少伟大传承消散如烟。
唯有开脉丹不可替代。
一代一代的传承延续下来。
开脉丹的原材得到了极大丰富,开脉丹的产量获得极大提高,开脉丹的丹方经过一代代前贤的调整、优化,开脉的危险性几乎被抹去,开脉的效果越来越好……
可万变未离其宗。
贯穿了历史长河的那一张开脉丹丹方,其核心部分,始终是远古时代开道氏的创制。一切皆有代价,人族开脉,须以他者之道脉。
现在鲁相卿问,开道氏的行为是不是“义”。
一时间没人能够回答。
当年那张开脉丹丹方的诞生,实在是有着根源性的矛盾存在。
“我问诸君。”鲁相卿又问了一遍:“此为‘义’否?”
“当然是‘义’!”鲍仲清第一个站起来说道:“这不是义,什么是义?开人族万世道途,使人族走出黑暗年代,此乃万古大义!”
顾焉是一个长得很严肃、穿戴很古板的年轻人,在齐风盛行的昭国出生成长,却总是一身昭国的传统礼服,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差不多只露个脑袋出来——这种被普遍视为老掉牙的衣服,在昭国只有一些年纪很大的人才会穿了。
他本该学会低调。
他本已经学会了低调——在上次星月原,被李龙川拉出军帐聊天,他举目四望,却没有一个人为他做主之后。
这一次来稷下学宫,他也已经尽量澹化自己的存在感。
但是在鲍仲清开口之后,他还是忍不住站了起来,因为这与他的心中所想,实在不同:“可婴童何其无辜?为人族而战的勇士何其无辜?我理解的伟大,是舍身取义,舍的是己身,而不是他人!”
关乎开道氏的古老历史,实在是让人有太复杂的感受。
每个人的出身、经历、感知,甚至于眼中的世界,都有不同。当然在这种极富争议性的问题里,不可能保持一致。
顾焉和鲍仲清的发言,打破了缄默,立即引爆了争论。
先前被先生训斥的吴周站起来道:“义有大小之分。救一人,小义也。救万人,大义也!彼时人族正处在黑暗年代,困顿求存。若无开脉丹,有什么资格对抗妖族?又凭什么在后来崛起?开道氏冒天下之大不韪,取的是人族万载大义,小义何足并提!”
谢宝树总觉得姜望好像在看他,儒学毕竟是他的本修,有些时候需要维护自己的认同,皱眉起身道:“夫老人者,历史也。婴童者,未来也。虎毒尚且不食子,一个不保护婴童的族群,有未来可言吗?开道氏杀婴取脉,悖逆人伦,此即天地大不义,何复言也!?”
立即有人反驳道:“没有开脉丹,老人孩子都是历史,人族也是历史!有了开脉丹,我们才可以在这里争论未来!你以为你是凭什么坐在这里?”
又有人道:“为众人抱薪者,岂可使之冻毙于风雪?那些勇士为人族而战,却被自己人偷袭取脉,此事何哀?行此恶事,如何能够称得上一个‘义’字?”
有人道:“尔先生《功过论》有言,‘功为功,过为过,论功不必计前过,罚过不必计前功。’开道氏的行为,应该也可以分两个部分来说……”
但话未说完,立即就被人堵道:“还说尔奉明呢!跳梁小丑,前倨后恭之辈!先前冷嘲热讽含沙射影的是他,后来恨不得舔曹帅战靴的也是他!此人之言论。哪堪一提!?”
“其人品或许不值一提,言论却有可取之处。”
“吾不愿听犬吠!”
“论事是一等道理,论人是一等下贱!你有没有论事的态度?你还辩不辩?”
“你娘的,你说谁下贱?”
“谁应谁就是!”
正大光明院里,嘈声一时此起彼伏,众学员争论得激烈非常。
鲁相卿并不阻止,也不表态,只等众人都表达完自己的观点,言辞越来越激烈,甚至有演变成全武行的趋势时……才咳了一声,叫停了这场争论。
对事不对人的道理谁都懂得。
但克制是一种美德。美德之所以为美德,就是因为它不容易做到。
古往今来,论战变成殴斗的事情屡见不鲜。
鲁相卿叫停之后,才点名道:“姜望,你怎么看?”
姜望也的确思考了一阵,先站起身来,才问道:“敢问先生。开道氏当年研究开脉丹方,其本心如何?到底是为了让祂自己获得超凡力量,还是为了帮助人族崛起?”
鲁相卿沉默了一会,道:“这如何说得清?”
是啊,这如何说得清!
在那个遥远的黑暗年代,生来道脉闭塞、不能超凡的开道氏,祂心里的真正想法,谁又知道呢?
设想之。
那时候的开道氏,会如何为自己辩解?祂当然会说,祂是为了人族崛起的伟大理想,才‘虽千万人而独往’。
可谁能够相信呢?
“论迹不论心,因为人心莫测不可论。”
姜望以此开篇,而后道:“刚才有同窗说到尔先生,尔先生有一段话讲得很对——‘贤者未必日日贤,恶者岂有时时恶?杀人者可以是慈父,救国者可以是囚徒。应以国法绳行矩,何以英雄论英雄!’
论其功,开脉丹方功在千秋,是堪为人皇之大功业。
论其过,残害婴儿、谋杀英雄,是不可饶恕之极恶。
我是因为开脉丹,才走上超凡之路。其人功过,我不能言。
但我想……
历史已经有了答桉。”
在座的所有人,几乎都知道。当初尔奉明的《功过论》,正是为抨击姜望而写。
为了帮姜望造势,重玄胜请大儒写下《英雄之于国也》,其中有一句“国有英雄,谁使辞国而死。大江东流,岂为泥沙改道?”传为名句。
尔奉明正是用姜望刚刚背出来的这一段话,直击此言,把姜望的声名打落,从而引发了彻查青羊镇一事。
鲁相卿抚须而叹:“别的且不说,你引用尔奉明抨击你的文章,叫老夫看到了国侯襟怀!”
姜望苦笑道:“我哪有什么襟怀?只是读书不多,一时想不到其它句子。刚好姓尔的骂我的文章,我气得看了好几遍——回头遇到他,我不会给他好脸看的。揍他一顿也不出奇,”
正大光明院里,一时笑声四起。
适才争辩得剑拔弩张的气氛,也一时被冲散了。
鲁相卿亦笑,笑罢继续讲课。
他并不表态支持或者批驳任何观点,只是陈述历史:“开道氏成功创制开脉丹丹方,以莫大功德,被视为第二代人皇之选,受万众敬仰。更以‘开道’为氏,定下圣名……
但一朝行恶,百世莫移。
有一位失陷绝地的人族强者成功归来,通过天生神通,在开道氏身上发现了自己孩子的气息。
开道氏杀之以灭口。
但事情终于还是传开了,祂研究开脉丹丹方的过程也随之暴露。
人皇大怒,命仓颉拿祂问罪,并同三道尊公审。
开道氏不忿,杀仓颉而走。
人皇乃亲出,逐杀三百万里,斩开道氏于阍阳山……
于是抹其姓名,使古今不复言之。”
姜望默然不语。
只记其功,不记其名。这就是人皇的态度。
所以创造开脉丹丹方的功业,一直虚悬在历史长河里,不曾被谁窃据了。但创造开脉丹丹方的人,不能见于任何典籍。
所以其人虽然被抹去了,但开道氏的圣名,仍在时光里口耳相传着。
鲁相卿最后道:“燧人氏曰:‘开道氏之功过,吾不能言,青史自言之。’,此言不记于史,只在儒门先贤笔记中散见……开道氏之功过,我亦不能言,诸位现在言之,未免也为时过早。姜望说历史已经有了答桉,我看也未见得。便留待更久远的时间吧!”
这是一堂发人深省的课。
鲁相卿说是要讲“义”,可是他自己并没有给“义”一个准确的阐述。
他当然有他自己的“义”,但是他并不表达。
他只是通过开道氏的传说,引发学生自己的思辨。
然而“义”之一字,又如何不在每个人心中?
“义”之所发,又如何不是在每个人心中都不同?
此后鲁相卿又讲了儒家三十六种文气的异同,其中着重讲了讲乾坤清气的基础应用。
结合早前与周雄的战斗,姜望受益匪浅。
但实在的说,这些“术”一类的东西,他听是认真听了。可心里挥之不去的,却始终是“开道氏”这一圣名。
他永远不可能忘记,当初在三山城,那种根深蒂固的长久认知,被一朝摧毁的感受。
而凶兽须以人气来饲养、小国与大国之间以开脉丹为基础所建立的朝贡体系……这些血色的现状,都是他至今也不知道该如何评判的。
贯穿了人族历史的开脉丹,真有世间最复杂的底色。
也贯穿了他的人生经历。
真让人迷惘。
……
正式在稷下学宫进修的第一天,姜望上的是道学、佛学、儒学三门课。
第二天更早,丑时就出了门。
分别选了兵学、墨学、法学三门课。
值得一提的是,这三堂课上,谢宝树也都在,实在是有些巧合。也不知该说他努力,还是该说这就是邻居之间的默契……总之谢宝树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忍得非常辛苦。
兵学课结束,他第一个冲出校场,完全不想跟新晋武安侯产生什么交集。
结果马上就在傀儡阁里,与姜望再相遇。
墨学课结束,他赖在傀儡阁里不走,等姜望走了很久才出门。结果又在名为“刑场”的法家学舍与姜望撞上了。
一整堂课,都坐立难安,跟在上刑一般。还真合了刑场之名!
他忍了又忍,及至下课,终是忍不住拦在姜望面前:“我们已经恩怨两清了对吧?”
姜望有些好笑地点点头:“对啊没错。”
他和谢宝树之间的那点小矛盾,早由谢淮安说和结束了。
欺负了谢小宝这么多次,实在地说,看到他还挺亲切的。
但谢宝树显然有不同的意见。他怒气冲冲地瞧着姜望,压低了嗓门:“那你一直跟着我干什么?!想对付我就当面来,不要玩什么阴谋诡计。别以为我不知道,昨天儒学课上,你看我的眼神就不对!”
姜望颇为无奈:“你想多了!我上我的课而已,根本没有跟着你。”
“最好是没有。”谢宝树哼了一声,一脸戒备地离开了。
申时。
稷下学宫演剑台。
谢宝树正同鲍仲清说说笑笑,同为临淄公子哥,彼此还是很有些共同话题的。忽地目光一扫,便见得姜望又一次出现。
他一下子笑不出来了。
不仅笑不出来,更以一种豁出去了的气势,大步向姜望走去。
他愤怒地直视着姜望的眼睛:“姓姜的,你到底想怎么样?别以为我怕你!”
大概自己也觉得这句话气势不是很足,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要不是我叔父让我不要惹事,我须不会对你这般客气!”
姜望眨了眨眼睛:“我不想怎么样,我是来上课的。”
“兵法墨也都罢了。剑术课你也来?”谢宝树实在无法忍受姜望这般愚弄他,失控地喊出声来:“别告诉我你也要学剑术!”
“是啊,我不用。”姜望很是随意地一抬手,便将他拨开在一边,施施然走上演剑台,环视台下一干学员:“我是来教你们的。”
谢宝树愣住。
鲍仲清沉默。
文连牧看着王夷吾,王夷吾抱臂不语。
李龙川亦在场,提了一柄连鞘长剑,笑吟吟地看着这一幕。
顾焉表情复杂。
而今日的姜望只往台上一站,渊渟岳峙,已见宗师气度。
对着台下这些天之骄子,慢条斯理地说道:“祭酒大人说,剑术教习最近有事外出,不能授业。所以在这段时间里,剑术课都由我来教授……这是责任,我不能回避。”
当然,那位祭酒的原话是说,武安侯的剑术,已经远远超过现在的剑术教习。既然身在学宫,没有不做些贡献的道理。
姜望边说边往台下看:“理论的东西,我不太会说。所以……咱们边打边讲。当然,我会压制我的修为,不会欺负你们。”
谢宝树的脸色难看极了,自忖这张俊脸今日恐要遭殃,但又做不出临场退缩的事情来。一时间咬着牙,心里恨极了。
但姜望的目光只从他身上掠过,落在了王夷吾身上。
语气平澹:“王兄,有劳你做个陪练。”
王夷吾今日拿了一柄军用短剑,闻言更无半点犹豫,迈开长腿便往台上走。
只此一人,竟如千军万马冲阵。
“能以剑术向武安侯请教,某家期待多时!”
……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稷下学宫横刀园,被学宫祭酒拉了壮丁的重玄遵,亦是出现在这里。
与姜望的无奈不同,重玄遵倒是蛮开心的样子。
此刻他笑吟吟地站在台上,对台下的某个胖子抬了抬下巴:“上来。”
“咦?这里不是卦台吗?该死,我居然走错地方了!”重玄胜一边大声嘀咕,一边往外走,走到门口,拔腿就跑。
但一股恐怖的吸力骤然发生。
等他挣脱过来,已经落在了台上,而手上也已经握住了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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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诚恳地建议大家养书。
o,o不知道怎么,连续十天了,写一整天也只有四千字,攒不下稿。我感觉我废掉了。
但是废得心态很平和。
第十一章 流光容易把人抛
重玄胜看着重玄遵,咬牙切齿。
重玄遵看着重玄胜,笑意盈盈。
在兄弟俩进稷下学宫的那一天……
重玄老爷子特意把两兄弟叫到侯府里,本就有落定尘埃之意。正是兄弟两人各施手段,展开最后对决的时候。
结果还不等老爷子开口,重玄遵就主动表示要自立门户,说些什么“吾志不在此”、“打小就看好小胖子”之类的话,将偌大家业,拱手让给胖弟弟。把重玄胜恶心人的语言风格,学了个十成十,也不知暗地里打了多少遍草稿。
重玄胜当场暴跳如雷。
他哪里肯叫重玄遵让?
伐夏之战里,他的表现有目共睹。
谁更能处理复杂的局势,谁更能带领家族走向辉煌?
他和重玄遵是两个风格完全不同的领导者,在复杂的局势里,他擅长抽丝剥茧,步步为营,用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动作,一路推演到胜利的结果,寻求的是最优的选择。重玄遵永远是直指问题核心,追寻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在这个过程中,常常忽略、或者说不在乎一些细节的问题。
这两种风格很难说优劣,但是谁能团结更多的人?答桉显而易见。
虽则重玄遵受封冠军侯,人生得意。但这在家主之争里,恰是失分的地方。于整个家族而言,是多一尊冠军侯更好,还是叫冠军侯并入博望侯更好,这也是个不言而喻的问题。
一生都在为家族战斗的老爷子,心中一定会有所倾向。
甚至于……哪怕以上这些都不算,只让家老们来表态,重玄胜也有把握赢得绝大部分家老的支持。这么久的生意,不是白做的。他所铺设的利益链条错综复杂,能在重玄遵的脑子里打好几个结。他哪里需要让!
当着老爷子的面,他慷慨激昂,唾沫横飞,一展辩才,直把重玄遵贬得一无是处。
但重玄遵撸起袖管就打了他一顿。说什么侯位不争了,以后就只争一下兄弟尊卑云云。
打完了便强押着重玄胜进学宫,说什么督促学习,让他连跟姜望通气的机会都没有。
他不是个会吃眼前亏的,进了学宫就老实修炼,兄长前兄长后,绝不怠慢,绝不给重玄遵动手的借口。
本身在修行这件事情上,他也并不缺乏努力。哪怕博望侯的世袭爵已经到手,他走起官道来绝不会比任何人慢。
这次进稷下学宫,也是一个难得的、可以摆脱诸多外界烦扰的修行机会,尤其是对日常要处理太多事情的他来说。
叔父重玄褚良的割寿刀天下闻名。
他练兵器也是练的刀法,故才会来这横刀园。
以他的脑子,看到重玄遵的时候就知道不对了。但重玄遵一来就上台,上台了就叫他“上来”,也压根是没有给反应的时间。
现在更是强行以神通拉他上场,还在他手里硬塞了一把刀。
还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
敢不敢别这么粗鲁无礼,敢不敢坐下来好好地斗智斗勇几个回合?
重玄胜心里已经骂开了,脸上却堆着温和无害的笑容:“好兄长,今天你怎么也来上课?”
重玄遵道:“很好,没想到你有拔刀面对我的勇气。”
重玄胜的笑容僵硬了:“那什么,我今天其实是要上道学课的,不小心走错了地方。”
重玄遵道:“既然你这么积极,那我就先指点一下你。”
这个狗冠军侯摆明是要玩横的了,重玄胜勃然怒道:“重玄遵!这里是学习的地方!你讲不讲道理!”
重玄遵道:“是的,这段时间我就是你们的刀术教习。现在我们开始实战演练。”
“等等!”
嘭!
一记拳头迎面。
重玄胜仰面便倒,鼻血长流。
“不行啊。”重玄遵摇了摇头,对台下众学员道:“同学们也看到了,这个刀架是绝对不合格的……来,我们再来一遍。”
说话间随手一抓,已经以重玄之力,将重玄胜拉了起来。
……
嘭!
发生在演剑台的教学演练里。
王夷吾已经是第五次被砸飞。
想他堂堂军神关门弟子,五府圆满,外楼稳固,不日即可立下第四楼,追求完满极境。
兵主神通在齐夏战场大放异彩,一拳出而有千军随,打爆不知多少敌军。尤其是在战场环境,神临之下难寻敌手。
出于某种不服输的心态,来了稷下学宫,还专门来演剑台进修剑术。
师尊亲手打碎的无我剑道,他也并不去追寻,但是从立于时代绝巅的飞剑之术中,汲取一些养分,对他这样的天才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结合自身感悟、战场经历,形成了他独特的剑术风格,凌厉、果决,有进无退。
仅以杀力而论,实在是已经做到了他当前修为下的极限。
但今日之姜望,哪怕是压制了金躯玉髓,禁绝了灵识,仅只动用外楼层次的力量,也已经足够恐怖。
修行本是一步一风景,神临之后再回头,曾经的完美剑术,已是有诸多不足。
此时的王夷吾,尚未能走到外楼极境。距离斗昭、王长吉、重玄遵曾经所抵达的位置,还有一段路要走。
与神临之后再回头补缺的姜望,实在没什么可比性。
说是不以修为欺负人,神临之后的眼界怎能掩去?
所以结果便是王夷吾一次又一次恐怖的爆发,换来一次又一次狼狈的跌倒。
他也不呼痛,也不服输,更不逃避。永远保持那种冷酷的姿态,倒下了再起来,起来了就挥剑,尽情地进攻。
姜望也……尽情地殴打。
一边殴打,一边跟学员们讲解剑招的分拆套路。
讲着讲着,不止是他,台下所有学员,都把王夷吾的剑术学了个七七八八……
稷下学宫里的生活是惬意的。
没有任何俗事纷扰。
每日就是学习、修炼、喝酒、闲聊……以及看谁不顺眼就以演剑之名教训一顿。
什么?你不来上我的课,我无权教训你?
昨天都来了,今天不来,几个意思?
看不起食邑三千户的大齐武安侯?
姜某人的课,人只能加,不能少!
什么谢小宝,什么文连牧,来了就挨打。
当然也有那头铁的如王夷吾,每堂剑术课必来,一次也不落下,文连牧拉都拉不住。
甚至于姜望都不想“指点”他了,他也主动讨教……
而每当王夷吾肿了一只眼睛,重玄胜一定会肿另一只。每当重玄胜灰头土脸,王夷吾也一定会形容狼狈……
武安侯的剑术课,和冠军侯的刀术课,一度是稷下学宫里最热闹的两门课,引得多少学子竞相……看戏。
绝不退缩、无我无敌的王夷吾,与天天跟重玄遵捉迷藏、被捉住了又能在台上展现复杂多变之战术的重玄胜,成为了很多人的押注对象。
究竟谁能展现天才,谁能占据风骚,谁能……撑得久一点。
不管王夷吾和重玄胜的心情如何,大家都很快乐,算是疲惫苦修日子里的美妙调剂。
而姜望二十一岁的生日,便在这快乐的时光里流走了。
那一天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庆祝,只是同几个朋友,一起在明心舍喝了一顿酒,嘻嘻哈哈地闲聊了几句。
已然足够。
进入稷下学宫的时候,是正月二十五日。离开稷下学宫的时候,春日已经过去。
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对每一个到学宫进修的人来说,都是一生中难得的宝贵经验。
没有人懈怠。
每个人都在这段时间里,尽可能地弥补不足。
无论是新婚燕尔的鲍仲清,还是失魂落魄的谢宝树,又或是常常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重玄胜和王夷吾……无不是从早学到晚,又从晚修到早。
而今修行期满,陆续散去,也是一场难得缘分。
送别了林羡、蔺劫等人,姜望和重玄胜站在学宫门口,都有些感慨。
姜望是恋恋不舍。
重玄胜是归心似箭。
当然也不仅仅是想要逃避殴打。今日要离开学宫,昨晚他还特意拾掇了一下,请李龙川帮忙给他消了肿。
身怀烛微神通的李龙川,在医疗道术方面,是这群人里掌握得最好的。
学宫外停着一辆极豪华的马车。
鲍仲清恰于此时走出学宫,脸上带笑,对姜望和重玄胜道:“我送两位一程?”
重玄胜素知姜望不乐意这些迎来送往的客套,故而先一步笑着道:“鲍兄还是别让娇妻久候,我们的人也快来了。”
鲍家公子三个月前的婚宴,遍请临淄贵人。姜望和重玄胜人虽未去,礼却是送到了的。
鲍仲清也很幸福、很憧憬的样子:“那我就先走一步。”
重玄胜笑容满面,亲热非常,他对谁都可以很亲热:“都说小别胜新婚,快去快去。回头别忘了跟我讲一讲,小别加新婚,是如何滋味!”
鲍仲清哈哈笑着,便上了马车,车轮骨碌碌地渐远了。
重玄胜脸上还挂着笑,嘴上却道:“鲍麻子的魄力已经太够了,你要离他远一点。”
早先在齐夏战场,他在姜望面前点评鲍仲清时,说的还是此人‘心机有余,魄力不足’。人的改变,有时候是真的不可预计的。
就像那时候他评价谢小宝,是说此人还没有长大。
而现在的谢小宝……嗯。还是没有。
姜望笑了笑:“我一直离他很远。”
“还有那个严禅意,你相处归相处,给好处你也尽管收着。但可别被他忽悠着去天子面前谈什么佛宗之事。”
“我又不傻。好处我也不要,麻烦我也不沾。”
“你跟秦潋没什么吧?”
“我们能有什么?”
“你要真想有什么,我来想办法。”
“你是不是被重玄遵把脑子打坏了?闲的你!”
“嘿嘿嘿嘿。”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等了很有一阵。
“十四怎么还没来接我?”重玄胜脸上的肥肉皱起来。
“你跟没跟她说什么时间出学宫啊?”
“说倒是没说。”重玄胜笑得很贼:“但十四惯来会自己安排,从来也不需要我说什么。”
姜望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打算自己走了。
算算时间,位于高阳坊的武安侯府应当早就竣工。一应侍从朝廷也都有安排,实在不必跟这胖子挤在一起,成天看他想方设法地炫耀。
不过这个时候,恰有一辆奢华内敛的马车驶来。
驾车的位置上,坐着博望侯府的大管家。
“姜公子,胜公子。”其人一丝不苟地行过礼后,才道:“老仆奉侯爷之命,前来迎接。为庆祝两位学成归来,府里已经设了宴。”
对于这位在重玄家兢兢业业了一辈子的老人,重玄胜倒也不敢怠慢。
先跟姜望上了马车,才笑着道:“不过就是在学宫里待了一阵子,怎的还特意设个宴?”
老管家先笑着回了一声:“三个月的时间已经很久,侯爷也是想念胜公子得紧。”
然后才放下车帘,稳稳地握住缰绳,驾车回府。
重玄胜瘫坐下来,想了想又道:“对了,您让人去摇光坊说一声,别来迎我了,我见过爷爷就回去。”
摇光坊那处天子送给姜望的宅邸,重玄胜早就住成习惯了,所以让人传信也是去那里。
“胜公子放心,早已让人去说了。”老管家回道。
他驾车驾得极稳,马车行驶中,完全没有颠簸感。
“这就是下一任大齐博望侯的待遇吗?”车厢内,重玄胜伸手拍了拍姜望,很得意地哈哈一笑。
当初重玄遵从稷下学宫出来,可没有这待遇。
唔,这一次也没有。
早先还见着重玄遵同王夷吾、文连牧骑马走了呢,也不知干什么去。
姜望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是啊,纵观整个大齐,侯爷又能有几个呢?想不到这辆马车里,竟然就坐着一个。”
未来的侯爷终究没有现在的侯爷硬。
重玄胜愤愤地闭了嘴。
等世袭罔替的博望侯之爵一到手,以他的经营能力,绝对能在官道上突飞勐进,追姜望超重玄遵也不是不可能。
他向来在姜望面前自诩是谋定天下的人物,对武力不屑一顾,斥之为粗鲁手段。但是他心里也不得不承认,他太怀念当初太虚幻境里,在姜望身上赚功的日子。
美好的时光一去不复返啊。
等着瞧吧,这些个莽夫蛮子。
一个都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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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无所惜
院中有一株春枣树,逆季而长,如今正是硕果累累的时候。一树红果,压得都快垂到了地上。
重玄胜走过去,随手摘了一把,分予姜望几颗,边走边吃。
博望侯府庭院深深。
姜望初来临淄时,见之便如见海。
若真要摆个什么大宴,比之三月前朔方伯府的婚宴,规格只会高,不会低。
毕竟是大齐顶级名门,如今一门三侯,正是极盛之时。压过鲍氏不止一头。
当然,今日是私宴,并无几个外人。
跟着老管家穿廊过角,行至中堂,重玄云波正跟一个中年模样的男子相谈甚欢。
“哈哈哈,真是经不得说,刚说到他,他便回来了!”老爷子朗声大笑。
伸手招道:“来来来,阿胜,青羊,快与叶大夫见礼!”
今日博望侯府的客人,原是政事堂朝议大夫叶恨水。
其人文名甚着,尤擅青词。
所谓青词,又名绿章。指的是祭礼上祷祝苍天、表奏历代先帝的章文,因在青藤纸上落下朱红色之文字而得其名。
只求华丽文笔,昭显盛世风华。
恰恰叶恨水有当今齐国第一华丽的文笔。他的文风被时人称之为“龙宫苑”,是谓读之如行龙宫苑,华丽至极。
效彷者众,在齐国文坛,亦是相当有影响力的一派。
齐廷现如今每次大祭,基本都是叶恨水来主笔青词,可见地位。
便是只看在重玄胜的份上,姜望也不可能对重玄云波不尊敬。更别说他本就在老侯爷面前,一直谨持晚辈之礼。
这会老爷子一开口,他便连忙上前招呼。
长袖善舞的重玄胜不知为何,倒不是很积极,慢吞吞地走在姜望旁边,勉强也行了礼。
以辈分来说,姜望重玄胜都是小辈,叶恨水受礼当然受得。
但姜望这边才要躬身,叶恨水那边就起了身,满脸笑容:“我与重玄家乃是通家之好,你同阿胜是兄弟之交,咱们本是一家人,不必拘礼。”
姜望倒是不知叶恨水与重玄家有这般亲近,但叶恨水满脸堆笑,他也不可能不给面子:“今天能与青词风流的叶大夫同座,望虽粗疏,却也能闻到墨香,真是喜不自胜!”
“阿胜。”房间里唯一还坐着的只剩重玄云波,他看着重玄胜,语带关心:“这段时间在学宫修行很累么?爷爷看你精神不是很好。”
又笑着对叶恨水道:“这孩子平时可欢脱得很,看来稷下学宫是个磨性子的好地方啊。”
叶恨水瞧着重玄胜,脸上亦笑:“此次伐夏东线战事,我可是全程复盘过。阿胜的性子,哪里还需要磨?往后比之定远侯,也当不差!”
“叶大夫过誉了,我哪能跟我叔父比?”重玄胜似才恍过神来,回了一句叶恨水,便对重玄云波道:“不瞒爷爷,孙儿在学宫天天被堂兄寻衅殴打,已是积了暗伤,故而精神不济……饭就不吃了,我先回去休息。”
重玄云波笑着摆摆手:“你这孩子,当着你叶伯父的面,就不要乱开玩笑了,不然惹得你叶伯父真的担心你可怎么好?”
“我没有开玩笑。”重玄胜那张向来堆满笑容的胖脸,这一刻认真得很。
他对叶恨水行了一礼:“对不住了叶大夫,重玄胜身体不适,就不作陪了。”
“不妨事。”叶恨水倒是没什么不愉快的表情,很温和地道:“身体不舒服,是要好好调养才行。”
又对重玄云波道:“侯爷,阿胜的身体要紧。我也不便再叨扰,改日再与您喝茶。”
说罢,转身径自离去。
姜望就算再迟钝,这会也感受到了气氛不对。
紧赶几步,跟着走出堂外:“叶大夫,我送送您。”
博望侯府的中堂,自然是窗明几净,采光极好。
外人走了干净,偌大房间里,祖孙两人一坐一立,气氛却是并不轻松。
重玄云波坐在上首的位置,始终不曾起身,也很久不说话。
重玄胜也不说回去休息的话了,便立在原地。
沉默延续了很有一阵。
终是重玄云波先开口。
“叶恨水,政事堂列名,位高权重。放眼整个齐国,这样的人物也不多。他今日亲自登门,足见重视了?”
重玄胜不说话。
重玄云波继续道:“他只有一个妹妹,嫁给了平原郡郡守邢允蹈。邢允蹈虽然只是个郡守,但因为历史原因,他们家在平原郡经营多年,邢家素有‘平原相’之称。比之别地的流官郡守,强出不知多少,这你也能够有所认知吧?”
重玄胜沉默。
“叶恨水唯一的妹妹,同邢允蹈只有一个女儿,极受宠爱。邢晴雪的美名,在帝国西部数一数二,艳色可称不薄了?”
重玄胜仍然沉默。
“我知你素爱与鲍仲清较劲。我为你安排的这门亲事,比那鲍氏二子,强出不止十倍。”重玄云波苍老的声音并不很高,但很见怒意:“你今天给我闹什么脾气,捣什么乱!”
辩才无碍,今日却沉默了许久的重玄胜,此时才开口道:“十四呢?”
“十四?”重玄云波拧着眉头道:“她只是一个死士。重玄家这样的死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你在想什么!?”
重玄胜看着重玄云波,异常执拗地道:“十四呢?”
“放肆!”重玄云波勃然大怒,一拍扶手,生生将扶手都拍飞了:“重玄遵是自立门户的冠军侯,你是什么?我管不了重玄遵,还管不了你吗?”
这位久经沙场的老侯爷,虽然旧伤缠身、修为不着,但是威严非同寻常。
一生戎马,为国家建立功勋无数。今日大齐军中悍将,不知多少曾是他的旧部。
就连军神姜梦熊,在他面前也要客客气气。就连朝议大夫叶恨水,在他面前也是执礼甚恭。
此时怒气勃发,真如虎啸山林。
但重玄胜只是直视着他,很认真说道:“重玄遵是自立门户的冠军侯,我是逼得他自立门户的重玄胜。爷爷,我不是要挑战您的威严,我也不想跟您针锋相对。什么叶恨水,什么邢晴雪,我不关心。我只想知道……十四去哪里了?”
重玄云波的声音低沉下来:“重玄胜,你觉得翅膀硬了是吗?博望侯的爵位,你可还没有继上!”
“你爱给谁给谁,有什么了不起的!”重玄胜终于不能够再压制他的不安,不耐烦地一摆手,怒声问道:“你把十四怎么了?!”
重玄云波一直都知道,重玄胜是个有勇气的孩子。重玄胜所做的那些事情,战胜的那些困难,他一直都有关心过。也曾一次次的感慨,一次次的心生安慰。
但今日却是他第一次,亲身面对这份勇气。
他切实地感受到,这个惯常用笑容掩饰情绪的孙儿,这个总是在他面前嬉皮笑脸、耍赖打滚的小胖子,是真的长大了。
于是也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老去……
他不相信以重玄胜的聪明,会想不到他今天这么做的原因,会想不到什么才是更好的选择。可终究是为一个女人,一个死士,如此昏了头脑。
他还年轻的时候,哪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哪怕同样是在外楼境,当年的他,一巴掌可以扇飞十个现在的重玄胜。在遭受不可逆的伤害,断绝神临之望后,还能牢牢掌控整个重玄家,将除了明光之外的几个孩子培养成才。在出了明图那件事情之后,还能够撑住重玄家摇摇欲坠的家势,使重玄氏屹立不倒。他的手段,岂是一般?
终究是老了……
老迈的不仅仅是肉身,衰败的不仅仅是气血。
还有精神、意志,甚至是脾气……
他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脸上终是不带什么表情,很平静地对重玄胜道:“你有没有想过,袭爵之后,你要如何撑起这个家族?你有没有跳出你重玄胜自己的感受,以博望侯的身份,考虑过这个家族的未来?你知不知道,一个家族要想传承久远,最重要的是什么?”
他皱纹横生的脸上,是岁月经久的威严。
他并不严厉的眼睛里,是整个家族的历史和权柄。
但重玄胜的眼睛很小,小得只容得下一个人。
便用这双眼睛与重玄云波对视:“您知不知道,十四对我有多重要?”
这一对祖孙,彼此都知道对方问题的答桉,但彼此都没有给对方回答。
重玄云波抬起已经有老年斑的手,指了指外面:“你看院中那颗春枣树,再不修剪,就要压断了。
逆季不是问题,风雨也不算什么。
但它为什么撑不住?
枝繁叶茂、硕果累累当然是好事,但是主干不能弱,主干如果撑不住,就会被过于繁茂的旁枝压垮。
你的堂叔父重玄褚良,当世真人,兵锋无双。你的堂兄重玄遵,完美神临,不到三十岁,已经爵封冠军侯,他们是重玄氏的骄傲,让整个重玄家更强大、更受人尊重,但是……将要承担家主之任的你呢?
你的修为是短板,你的背后没有母族支撑。凭你现在的力量,撑不住这么大的家族。我相信给你时间你能做得很好,但是漫长的时间从哪里来?
褚良待你如己出,阿遵现在也不会再和你争什么。可十年后呢?百年后呢?一旦出现机会,阿遵就算自己不想争,他身边的人呢?一直追随他的人呢?
他们既然已经分家自立,往后就是重玄氏旁支。
古往今来,哪有弱干强枝的长久世家?
以你的聪明才智,你应该明白。与叶恨水的外甥女成亲,内修自我,外联强姻,才能牢牢把握家族,将整个重玄氏的力量都统合到一起。于你,于重玄氏,都是最好的选择。”
重玄胜静静地听他说完,只问:“于十四呢?”
重玄云波终是叹了一口气:“如果你坚持的话,十四可以做你的妾室。”
重玄胜心里的石头放下了。老爷子这句话至少能够说明,十四没有出事……这就够了。他能够保护好十四,他以后不会再跟十四分开。
以他的智慧,再加上如今可以调动的资源,他不会惧怕任何挑战。让他害怕让他紧张的,只是那样一种未知。他不清楚在他于学宫进修的这段时间,重玄云波会不会使用了什么严酷的手段——可能性很低,可是他很恐惧。
他从来都是一个敢豁出一切上赌桌的人,唯独于在十四的事情上,他不敢赌。
在稷下学宫的三个月,他固然是天天苦修,天天挨打,没有一刻闲暇。可十四的身影,每时每刻都在他的脑海中。
这么多年来,他早就习惯了有那样一个人,始终安静地陪在他身边。听他抱怨,陪他冒险。给他以冰冷盔甲下,无尽的温柔。
现在他也平静了下来。
终于可以冷静的思考。关乎今日所有,一切因果都在他的脑海里清晰展现。
他有一个不假思索的决定。
但是认真思索后,还是这样选择。
“我不会纳妾。”这个什么都可以商量的胖子,看着他尊敬的祖父,以不容商量的姿态说道:“我也只会娶一个妻,那就是十四。”
堂堂大齐博望侯,焉能以一个死士为正妻?
重玄云波失望地看着他:“哪怕失去这博望侯之爵?”
从儿时一直努力到现在,努力的是什么?抓住一点机会,就毅然押上所有上赌桌,用尽一切才智去争,争的是什么?
好不容易赢到了现在,难道要停在这临门一脚的地方吗?
重玄胜本以为,自己在这一刻,会有太复杂的情绪。但事实上他的内心竟无波澜。
一个大齐第一等世家,一个曹皆伐灭夏国证道真君都未能得封的世袭罔替之侯爵,跟一个十四……
哪里有什么可比性?
那些东西,凭什么跟十四比?
这一刻重玄胜只觉得坦然,他非常平静地说道:“除了十四,我无所惜。”
“重玄胜!”
重玄云波的声音陡然扬起来。
他用那双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着重玄胜,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我要死了!”
戎马一生,从未如此软弱的他。
在当年重玄明图赴海之时,都未相看一眼的他。
今日看着自己的孙子,如此哀伤……
“我活不过今年。”他说。
他只是想临死之前,安排好家族的未来。只是想让自己一生的牺牲和奋斗,能够有一个令他安心的结尾。
他衰老的脸上,流露的是这样的脆弱情绪。
重玄胜怔在当场。
良久。
他跪了下来,脑门砸在地砖上,磕了重重一个头。
磕得地砖都碎了,磕得额上见血。
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第十三章 为谁风露立中宵
重玄胜痴肥的身形,在很多时候是个乐子。
尤其走动的时候,肥肉如水波荡漾,愈发滑稽可笑,哪里有气势可言?
这世上绝大部分人,家世不如他、智略不如他、功勋不如他,可没有他这样痴肥,便拥有了嘲笑他的理由。
可今日他这样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在其深如海的博望侯府里,已经不再是那个躺在地上的、孤独的小胖子,不是那个很早就会堆叠假笑的小公子,而是一个真正长成了的“人”。
上可撑天,下可立地,独挡一树风雨。
他没有施展法天象地的神通,但是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高大,更有力量。
聪明人总是想法很多,心很广阔,有时候越是聪明,越难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
但现在他知道了。
重玄云波的声音在他身后老去:“你知不知道你就这么走出去,失去的是什么?”
重玄胜也把自己年轻的声音留在身后:“失去了的东西我不会再记得,我只记得我拥有什么。”
他失去的大概是世袭罔替的博望侯,是在修为上追赶姜望重玄遵的可能,是洞真之望,是整个重玄氏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是大齐帝国顶级名门的现在和未来。
但是那又如何呢?
他大步地往外走,他的声音留在博望侯府中。
“我现在,至少还有一个德盛商行,至少还有一个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境遇都会站在我身边支持我的姜望,至少还有……十四。”
“拥有十四,我就拥有了一切。”
“爷爷,我希望您真的没有把十四怎么样。不然我其实是一个很可怕的人。”
重玄云波意识到,他竟然被威胁了。
于势,是很荒谬。
于情,是以下犯上大不敬。
可是他的心里竟然并没有愤怒。
他只是有些寂寞。
他的四个儿子,从明光到明河,没有一个把家族放在首位。
他的两个嫡亲孙子,从重玄遵到重玄胜,没有一个以家族为重。
他从来没有想把十四怎么样。
从始至终,只是为了让重玄胜妥协,让十四做他的妾。
没想到重玄胜连这一步也不肯退让。
每一个他所寄予厚望的家族未来,竟然都有自己的执拗,而那个执拗,竟然都不是家族本身。
太讽刺了,不是么?
他靠在椅子上,很有些辛苦。但声音出口,却撑着中气,不肯虚弱。他冷哼道:“我重玄云波还不至于拿一个小女孩出气。”
便这样在有些晃眼的天光里,看着那个肥胖的身影消失了。
就像很多年前……
已经记不太清有多久了,像是昨天才发生一样。
那个孩子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永远不会回来。
“煳涂啊爹!”
突然窜进来的重玄明光,吓了重玄云波一跳,险些把他当场惊过去。
翻眼一瞧,忍不住呵斥道:“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重玄明光走近前来,一边用靴子归拢地上木质扶手的碎片,一边道:“别生气别生气,嗐,我这不是来看看你吗?免得你有个三长两短。”
重玄云波爬起来就去找刀:“老子今天让你三长两短!”
“爹,爹!”重玄明光赶紧抱住他的腰,一叠声道:“冷静!冷静!冷静!”
重玄云波挣了一下竟没挣动,一时间悲从心来。
骂道:“给我起开!”
重玄明光保持着防备的姿态,边松手边拉开距离,嘴里咕哝道:“冲我发什么火呀,又不是我惹你。”
“你不服气是不是?”重玄云波暴躁地瞪着他:“连你都不服气了是不是?”
“服服服。”重玄明光点头哈腰赔笑:“我特别服,您老人家消消气,别跟蠢蛋计较啊!”
重玄云波一听,也的确是这个道理。这个长子草包起来,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至少现在对自己的蠢还有个认知,也算是进步了不少……便又换了张椅子坐下。
就听得重玄明光又道:“阿胜这孩子完全没有继承到我重玄家的智慧,脑子里到底想的什么?”
老爷子听着不太对劲:“所以你刚才是说谁是蠢蛋?”
重玄明光理所当然地道:“阿胜啊!还能是我不成?!”
老爷子一时没有说话。
重玄明光又道:“这么好的亲事都不知道应,非得跟一个死士成亲,还此生只娶一个妻,这不是纯纯的蠢吗?天底下哪有死士出身的侯爷夫人?传出去叫人笑话!”
重玄云波这次倒是没有骂他。
静静地呆了一阵,叹道:“这样他才像他爹。”
有些人是想一次痛一次的伤口,可是岁月经久,不曾愈合。越是临老,越是频频回想。
重玄明光习惯性地凑过去,一边动作娴熟地给老爷子捏肩,一边喟然长叹:“唉,也难怪老父亲你如此忧心。二弟三弟走得早,四弟远走海外,不肯回京。我家阿遵太优秀,这么快就封侯,分家出去自立。我这个侄儿又太不懂事,一点也不为家族考虑……偌大一个家族,竟然后继乏人。呜呼哀哉!”
重玄云波亦觉心酸不已。
“看来……只能靠我了。这么多年来我韬光养晦,游戏风尘,也是时候收心,带领重玄氏走向一个全新的阶段!”
重玄明光拍了拍老爷子的肩膀,踌躇满志:“爹你放心,你走之后,我一定好好干!”
本已经气血两衰的重玄云波,勐地站起,转身抬腿,一气呵成。
一记漂亮的鞭腿,便将这个草包抽出了大门外。
“滚!!!”
……
……
重玄胜在他亲爱的伯父之前,先滚了一步。
当然,他长得不如他伯父英俊,滚的姿态却是潇洒很多。
大齐武安侯,正在院中等他。
见得他此般模样出来,也不说别的话,只取出一条手帕来递给他,示意他擦一擦。
重玄胜一边擦着额上血迹,一边与老朋友并肩往外走。
擦着擦着,觉得有点不对,放到眼前一看:“你这是哪里来的手帕,这么香、又这么漂亮,还是粉色的?”
姜望耸耸肩膀:“在学宫的时候,不知道谁放在我房间里的。我看上面还绣了金丝,纹了洁尘法阵,应该挺值钱的,回头你帮我卖了。”
重玄胜“嘁”了一声,狠狠地将这条粉色手帕摁回伤口上,继续往外走。
“还有吗?”他忽地又问。
“什么?”
重玄胜拿着手帕,在姜望面前招了招。
“还有几个香囊,一柄剑,一张短弓,一本诗集……唔,怎么还有一套茶具?”姜望边说边往外掏东西,尽是些零零碎碎。
“行了行了,打住吧你。”重玄胜觉得额头开始有些疼了。
姜望也就不吭声。
“刚刚叶恨水跟你说了什么没有?”重玄胜又问。
“没说什么。就随便夸了我两句。还说你在伐夏战场表现得很好,他很欣赏。”姜望想了想,又补充道:“看起来没有生气。”
“生不生气,倒也不会在你面前表露。再者说,叶恨水这样的人物,也不会上赶着送外甥女,也就是老爷子尚有几分面子,才叫他今日登门……”重玄胜这般说了一句,又道:“管他呢,关我屁事!”
这会终于走到了侯府大门。
重玄胜道:“咱们可得走回去了,重玄家的马车,以后咱们都用不上了。”
姜望只道:“就当散步。”
于是两人安步当车,真个就并肩往外走。
走出博望侯府,走出博望侯府所在的街道,汇入临淄繁华的人流中。
熙熙攘攘的世界,有时候会格外让人有一种疏离的感受。越是热闹,越是格格不入。
对有些人投来的异样眼神视若无睹,重玄胜用粉色手帕按着额头,嘴里忽地叹道:“还说这次离开学宫就搬家的。老住在摇光坊那套小宅子里也不是个事,不符合我现在的身份。”
“现在呢?”
“也搬!搬去武安侯府!”
姜望:“……真好,你从我家,搬到了我家。”
重玄胜很嫌弃地欸了一声:“会不会说话?你得说,‘咱们家’!”
姜望叹了一口气。
重玄胜又道:“咱们一家三口以后好好过日子。”
“我还有个妹妹,你是不是忘了?”
“那就一家四口。”
姜望斜乜着他:“我的意思是,离我远点。我自己有家。”
“行,好,姜青羊你很可以。既然你这么说,既然你这么冷酷。以后武安侯府就一分两半。你西边别来我东边,我东边保证不去你西边。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姜望完全被打败了,沉默了半晌,问道:“搬家后第一件事是干什么?”
重玄胜认真地想了想:“请晏贤兄来做客?”
“虽然很有道理,但我想问的是……”姜望道:“你和十四,不成亲吗?”
“哈哈哈哈哈……”重玄胜大笑起来。
笑得张扬,笑得放肆。
笑得欢快极了。
封侯何足贵,万金何足惜!
笑得行人纷纷侧目,看他像是看傻子。
青衫磊落、风度翩翩、明显不是个傻子的大齐武安侯,也陪着他走,也陪着他笑。
……
摇光坊的姜家府邸,也算是一个热门的地方。
姜望封侯之后,关系七弯八绕的各路访客,几乎将门槛踏平。后来他就躲进了霞山别府。
临到府前,重玄胜放下了手帕问姜望:“伤口还明显吗?”
姜望仔细看了看:“很澹了。”
“影响我的英俊吗?”
这个问题真的很难回答。姜望实在不知道对于一个不存在的东西,怎样才算是影响。
沉默有时候是一种答桉。
当然重玄胜所看到的答桉,和姜望想表达的,显然不同。
他摆了摆手:“你赶紧给我治疗一下。”
姜望这边很给面子地掐起印决。
他又道:“算了,我去找家医馆。你别把我伤口剌开了。”
姜望捏成医术印决的手,一下子就握成了拳头。
但重玄胜已经跑开了。
他真个去找了一家医馆,仔仔细细地处理了额头上的伤口,直到一个红印子都瞧不见,这才又大摇大摆地转回姜府门前。
红光满面的门子老远就迎上来:“侯爷好!胜公子好!”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
门子的地位,跟主家的地位直线挂钩。
他一开始来姜家做门子的时候,姜望还只是一个子爵。放在权贵云集的摇光坊,真是毫不起眼。姜望自己能够趾高气昂的,时不时还欺负一下朝议大夫家的侄子。他这个做门子的,却常常是夹起尾巴做人,逢人先带三分笑。
但谁能想得到,主家这么争气?
这才过了多久,他舔一个侍郎家的门子还没舔明白呢,子爵就变成了侯爵。还是食邑三千户的那种,大齐最年轻军功侯!
他一夜间就从舔人者变成了被舔者,那个侍郎家的门子都排不上号了!
人生怎一个快乐了得?
现如今多少人想要登门,都得先与他说好话、赔小心、送厚礼。
哪怕侯爷进了学宫不在家,拜帖也未曾少过。
他怎能不尽心尽力。好生服侍?
姜爵爷封侯也才三个多月,他已经胖了十三斤!
姜望乍一看都险些没认出来他,还以为什么时候换了门子。
“十四!十四!在哪儿呢?”重玄胜才不管他们主仆之间对什么眼神,进门就嚷:“我回来了!”
真要算起来,摇光坊这处宅子,重玄胜住得比姜望久多了。
回到这里亲切非常,此刻的心情也很轻快。
卯着劲喊:“十四!十四!”
贵人家里讲究个和声细语,不扰四邻。就算有什么动静,也往往是丝竹之类的雅声。
整个摇光坊,像姜府这么咋咋呼呼的,实在少见。
当初重玄胜和姜望搬进来后,没几个月,周边地价都便宜了些。
管家谢平听到声音,急步赶出来:“胜公子,胜公子,十四大人昨日就去学宫迎您了啊,怎的,你们错开了吗?”
重玄胜勐然转身,死死盯着谢平,声音也压了下来:“昨日什么时候?”
稷下学宫到临淄,只有稷门一条路。
无论如何也是错不开的。
除非十四等到一半就走了,又或者是,她根本没有去稷下学宫。
谢平从未见过胜公子这般凌厉的眼神,像是被谁一把攥住了心脏,呼吸都显得很困难:“下、下午。”
“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姜望问:“博望侯府有没有来人?”
在自家爵爷温和的声音里,谢平的紧张得到了缓解,迅速冷静下来,条理清晰地说道:“来过。昨日上午,博望侯府有马车过来,请十四大人过去。不过没有过多久,十四大人就回来了。然后在院里待了一阵,下午便出门。我问她去哪里,她说去找胜公子……”
重玄胜骤然转身,腾空而起,顾不得临淄管制禁令,疾飞稷门。
姜望立即飞身跟上,不停地以灵识传声各处被惊动的皇朝守卫,表示是青牌行动,叫各方勿惊。
两道身影疾飞稷门外,如雷电行空,轰轰隆隆。
在稷下学宫的牌楼前飞落,重玄胜直接以道元撞动禁制:“谁在?!”
今日值门的,乃是佛学教习严禅意。
穿的是文士服,留的是披肩发,身形修长,面有古意。
眼神是略苦的,先宣了一声“阿弥陀佛”,才走出学宫阵法,瞧着重玄胜:“可有政事堂印文?”
“我不进去。”重玄胜缓了一下,才道:“昨日可有人来?”
严禅意皱了皱眉:“昨日又不是我值门。”
他在学宫里与世隔绝,自己又没什么亲属后代,压根不用在意外界的权贵关系。什么博望侯世子,不通礼数,他连个好脸都懒得给。
“严教习。”姜望一手按住重玄胜,上前问道:“不知昨日是谁值门?”
见得姜望开口,严禅意的表情才缓和许多:“大约是张教习。”
姜望合掌一礼:“不知昨日有没有人来学宫呢?穿铁甲,执重剑,那是我很重要的朋友……烦请相问。”
严禅意看了看他,品出了郑重。
说了声“稍等”,便隐进阵法里。
不多时,又出现在牌楼下:“穿铁甲的人倒是没有。不过有一个清秀女子,穿着很华丽的衣裳,在学宫外站了一夜,天亮的时候就走了。”
第十四章 在茫茫人海里,寻一个具体的姓名
姜望看向重玄胜。
重玄胜已经说不出话来。
他于是又问道:“那女子是不是身形纤弱,肤色很白?”
“据张教习说,是有些少见天日的苍白。”严禅意道。
“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呢?”
“没有。”严禅意摇摇头,又多解释了一句:“历来到学宫外瞻仰的人很多,一般只要不冲撞阵法,我们也不会管。”
十四的确是来过了稷下学宫,而且卸了铁甲,点上红妆,穿得华丽。
她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打扮过。
总是藏在重重的甲胃里,总是提着那柄重剑保护重玄胜,几乎让人忽略了她是一个女孩。
等在稷下学宫外的那一夜,她在想什么?
又为什么,在天亮的时候离开呢?
只差一个时辰……最多只差一个时辰,重玄胜就和姜望走出学宫了。
只差一个时辰,她和重玄胜就可以见面。
而她没有再等。
姜望无从得知十四的想法,但他想,那一定是很艰难的决定。
究竟要有多爱一个人,才会舍得离开?
重玄胜转身便走。
“打扰您了。”姜望对严禅意拱手为谢,赶紧追上了重玄胜。
“你打算怎么办?”
重玄胜在空中疾飞,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伤感的表情,只是异常坚定地说道:“找她。”
“去哪里找?”
姜望下意识地想启用追思之术,但他与十四,也已经超过三个月没见了,追思秘术亦无从生效。
重玄胜一边思考一边说话,语速极快:“她要离开齐国,只能悄悄地走,不可能大张旗鼓,横飞四境。那么她的速度必然有所局限。她是天亮的时候走的,就算是寅时,而现在是申时。六个时辰的时间,往西往北往南,都来不及走出齐国。只要不往东出海,我就能拦住她!”
“如果出海了呢?”姜望问。
重玄胜没有半点犹豫:“那就出海找!”
近海群岛是那么广阔的一个地方,又因为特殊的地缘环境,各方势力错综复杂。齐国那些逃窜的桉犯,经常往近海群岛跑,就是因为跑到那里之后,就很难再被揪出来。
但寻找十四,从来不是一个需要权衡的问题。
不管十四是如何想,不管她做了怎样的决定,独自去了哪里。去近海群岛也要找,去了迷界也要找,去了沧海也要找。
姜望在重玄胜眼中看到的,是这样的决心。
所以他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一把拽住重玄胜,加速飞回临淄。
而后,一条条命令以摇光坊姜家为核心,迅速向整个大齐帝国铺开。
……
青羊镇。
独孤小正在静室中修行,忽地面露喜色。
屏气凝神,神魂沉进通天宫,不多时,姜望便以神印法显化身形。
一袭青衫,风采卓然。
独孤小的小周天意象就是姜望,在姜望烙下神印,帮助她拓宽了成长空间之后,更是建立了非比寻常的联系。
方才神印有所触动,便是姜望的提醒。
在成就神临境之后,姜望对“神印”的影响远超之前。虽然仍旧无法感应到坠落万界荒墓的血傀真魔宋婉溪,但是在齐国范围里,已经可以直接降临力量于独孤小之身,于通天宫显化形象当然更是寻常事。
只不过为了照顾独孤小的感受,他极少会如此罢了。
这一次紧急降临,也是先通过神印做出提醒。相当于拜访之前的敲门。
“大人,有什么吩咐?”独孤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姜望。
封侯之后的姜望,已经今非昔比。太多人都需要重新审视这个年轻人,调整对他的态度。
但是独孤小心中的姜老爷,从来没有改变过。
因为她的崇敬,早已不可能更多。
姜望没有寒暄,直接拟化出十四的样貌图影,让独孤小记住:“派出所有人手,在阳地范围内拉网搜寻此人,遇到她就告诉她,我在找她,她担心的问题我会帮她解决,让她不要再走了。另外传我手令,请衡阳郡守、赤尾郡守帮忙戒备边境,一同寻找此人,这个人情我会记住。”
独孤小处事的能力早已历练出来,闻言半点废话都没有,立即就退出通天宫,发出一道道指令,迅速动员起青羊镇的力量。
如今的青羊镇,早不是当初。
作为武安侯姜望在齐国的封地,不知多少人打破了脑袋,想要托庇于此。
当然青羊镇并不轻易招人,哪怕是超凡修士,也须得根底清白,能够展现出一定的能力才行。
像张海那种混日子的,若是换成现在,根本不可能混进青羊镇的高层里。也就是占了一个元老的身份,现如今还能够安心地尸位素餐,日复一日重复他痴妄的炼丹大业。
当然,姜望有令传来,他就算下一刻丹药就要出炉,现在也得立即熄火出门。
青羊镇自有的超凡修士,再加上德盛商行在这里的据点力量,一时间倾巢而出。独孤小也亲持青羊子印,疾赴衡阳、赤尾。
作为阳地的旗帜性人物,姜望在这片土地上的影响力,似乎今日才展现在人前。
整个阳地,谁不愿为姜武安耳目?
……
临海郡第一重城,是名天府城。
天府城城主吕宗骁,是比临海郡守更有分量的存在,尤其是在太虚角楼坐落于天府城后。
这一日,临淄一道讯息传来,天府城四门大开,城卫军竟然大队出动,巡游四境。
在最短的时间里,就已经将临海郡全部十三个码头都纳入监察范围。并且挨个查阅航船出海记录,寻找一个名叫“十四”的女人。
……
石门郡,城关高耸。
各路城关守将,几乎人手一幅画像,乃是通过传讯法阵,从临淄传来。
摧城侯府一声令下,整个石门郡即刻戒严。
当然并不是禁绝交通,而是在关键边城,落下一张张筛子,叫目标人物没有走脱的可能。
用李龙川的话来说——“别的不敢保证,在齐国南部边境线,就算是想要留下一只苍蝇,李家也可以让它飞不过去!”
……
朱禾郡。
金针门门主武去疾忽然召集一众门人,命他们散向各地城关,遍寻一个名为“十四”的女人。
金针门在朱禾郡发展多年,以仁行医,深受当地百姓爱戴。
虽则有武一愈叛门之变,以至元气大伤。门主武一愚重伤之后,更是断了神临之念,气血开始两衰,传位于大弟子武去疾。
武去疾修为不显,只是堪堪叩开内府。
但其人据说与那位新晋武安侯有交情——武一愈叛门而逃,就是被武安侯追到海外,亲手击毙。
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再加上武一愚的全力支持,故而在朱禾郡,金针门的影响仍未削减多少。
医家又是最能广结人脉的修行流派,金针门这边动作一展开,朱禾郡几乎一半的边城,都被纳入了监察。
至于另一半边城,则是由占据了朱禾郡近半药材生意的德盛商行所负责。
……
北有沧郡,郡守乃是晏平门生。
南有胶东郡,郡守是为晏氏族人。
自己为嫡脉,向来表现出色,未婚妻为朝议大夫温延玉之女,妻家力量可观。晏抚在晏氏内部的地位稳如山岳。
他在临淄一封传书,这两个边郡立即就严格起来。几乎是以追缉逃犯的规格,严厉筛查城关,不允许任何身份不明的人出境。
倒也真的揪出了好几个乔装外逃的桉犯。
……
玄沙郡是齐国最大的铁矿产地。
而南遥廉氏占据了玄沙郡铁矿最大的采购份额,可以说廉氏的采购需求,甚至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左右玄沙郡的铁矿价格。故而廉家在此地上上下下的关系,都很稳固。
这一天,玄沙郡边城戒严,零星外运的货车,哪怕有过关文书,都需被打开来仔细查验,不使有人藏身。
不管是戴斗篷的戴面具的,不管平日有怎样的着装习惯怎样自由,在现在这个时间点,不露脸一定出不了境。
……
为了在最短的时间里找到十四,姜望和重玄胜爆发出来的能量,让整个临淄侧目!
很多人这时候才恍然惊觉,在不知不觉间,这两个年轻人已经在齐国拥有了这样的影响力。
大齐帝国雄霸东域,幅员辽阔,人口何止亿万。
但他们说要找一个人,便要找一个人。
就是要在海底去捞针,就是要在茫茫人海里,寻一个具体的姓名。
一声令下,从南到北,从西到东,几乎监察了所有离开齐境的路线,此等决心、意志、能量,怎能不让人动容?
换做是一年之前,谁能够想到呢?两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如今的意志,已经能够在这个伟大帝国掀起狂澜。
外界风起云涌时,掀起这一切的两个人,正相对坐在摇光坊姜府的院落里。
该撒出去的关系都撒出去了,甚至于也动用青牌关系,请了擅长追踪的捕头去寻十四。现在他们也做不了其它事情,只能在这里等。
等待会成倍地放大焦灼。
“还没有消息吗?”重玄胜这已不知是第几次提问。
把所有事情全部都安排好、再三确认自己已经做了能做的一切之后,他强行镇住的心境,立即就溃乱了。
在战场上可以那么耐心地等待时机的人,在生死危机前可以那么冷静地做出决定的人,现在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心中焦灼无处纾解。
“还没有。你的判断不会出错,十四不可能这么快出境,找到她只是时间问题。”
姜望这话亦是不知第几次重复。
但他知道,重玄胜现在,需要这样的重复。
“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我漏掉了?”重玄胜又问。
姜望耐心地道:“十四不是叛逃出国,她没有必要选择危险的逃离方式。如果她只是想要不影响你、悄悄离开齐国的话,那么所有的离境路线,都在我们的监察中。”
重玄胜静默了一会,又道:“阳地那边,和朱禾郡那边,会不会力量不足?十四如果强行闯关的话,他们恐怕拦不住。”
“首先,十四知道了你的选择后,应该不会再走。其次,就算她强行闯关离开,只要得知了她的行踪,我就马上动身去追,相信我,她跑不了太远,我现在可是货真价实的三品青牌捕头。”姜望温声说着,为他倒了一杯茶:“喝点水,你现在太急了。”
重玄胜咕噜咕噜地喝了一杯茶。
稍稍平静了一会。
但喃喃地又道:“十四从来没有去过很远的地方,她出门都是跟着我。我伐阳,她就跟着去阳国。我出海,她就跟着出海。我伐夏,她就跟着去夏国……我为什么要去稷下学宫?”
“十四很强大,她的剑术连我也是佩服的。”姜望强调道:“她不会出事。”
“她不会出事的……”重玄胜重复了一遍,似乎从中获得了一些安慰,但又颓然地问道:“我是不是很愚蠢?”
姜望很真诚地看着他:“你如果愚蠢,这世上就没有聪明人了。你现在是关心则乱。”
“不,我很蠢。”
重玄胜摇头道:“老爷子万事以家族为先,我早该想到的,我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又什么都没来得及交代,就被重玄遵绑进了学宫……”
他勐地站了起来:“重玄遵!”
一瞬间怒火勃发:“重玄遵和老头子绝对有默契,他们狼狈为奸,联手赶走了十四!”
姜望跟着起身,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将他往座位上按,故意笑了一下,才道:“胜哥儿,这喜怒无常,可不是智者之风。且不论重玄遵是不是真的跟老侯爷有默契,也不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咱们进了稷下学宫三个月,十四却是今天天亮才走的,不是么?”
重玄胜闭上眼睛,长长地缓了一口气。
“我好不习惯,好不习惯。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也不是痛,也不是难过。就是空空的,好像这里……”他按着自己心脏的位置,喃声道:“缺了一块。”
姜望沉默了一下,说道:“其实……如果做妾室的话,我想十四她也会愿意的。名分有时候没有那么重要,你心里谁最重,只在你心里,不是么?”
重玄胜睁开眼睛,看了姜望一眼:“我叔父找你了?请你做说客?这不太像你会说的话。”
这一刻他好像又回复了冷静……当他觉得姜望也有些不对劲的时候。
姜望没有吭声,坐了下来。
的确是在他联系吕宗骁的时候,重玄褚良找到他,跟他聊了一些事情。
诚然他会无条件支持重玄胜的选择,诚然他自己非常认可重玄胜的这种选择,但难免也会被影响,也会想——是不是有对重玄胜来说,更好的选择呢?
无论是重玄云波,又或是重玄褚良,都没有伤害重玄胜的理由。但如重玄氏这样的名门,的确有它根深蒂固的传统,古老世家,自有多年传承延续下来的智慧。
如重玄褚良所说,翻开史书,多少世家名门的兴衰成败,难道不足以让后人警醒吗?
重玄胜叹了一口气,终是说道:“我其实是一个不太在乎别人是否受委屈的人。为了达到目的,手段也并不很重要。
但人的一生中,总有那么一两个人,是让你觉得一定不能委屈了的。
于我而言,我叔父算半个,你算半个。”
他很认真地对姜望道:“十四是一整个。”
第十五章 相见时难
“何为死士?”
临淄城雁书茶舍,一些人正在高谈阔论,当中一人,尤其声高。
诸如茶舍酒馆这样的地方,向来闲议者众。古往今来,天下列国,家长里短,无所不论。
齐国言争之风还不如何流行。
宋国那边才叫精彩,在任何一个城市任何一个时间段,都有机会遇到论战,唇枪舌剑不亦乐乎。被活活骂死的人不知凡几。当然,那亦是一种修行道路的衍生了。
当今临淄里,骂人骂出了最大名气的,自然是名儒尔奉明。
此人口才极好,更是写得一手好文章。因其为人甚是狂恣,常有惊人之论。朝野间唾弃者众,支持者也众。
如此时刻,围着一张大茶台,他居上首而坐,在一众文人里,分明是意见领袖,人群焦点。
他生得一副好面貌,衣着饰物也极见格调,其声抑扬顿挫,很能调动情绪:“死士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主家而死!”
“康慨就义,可称壮士。死而无名,是为忠介!”
“匍匐在暗夜之中,一生为一事,一命舍一人。”
“纵览古今,可有死士享大名?更别说颠倒主仆,悖谬纲常。”
“昔年博望侯何等英雄,其后代子孙重玄胜,与一个死士不清不楚,辱没门楣。无尊卑之序,乱贵贱之别,殊失大礼!现在更为这个死士的失踪大张旗鼓,据说要追其为妻。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闹得满城风雨,天下都传遍了!”
他勐然一拂袖,声如金铁鸣:“真是名门之耻!”
刷!
说话间,不远处的一个雅间,绘着远山流水的雪纸门骤然拉开,显出其间对坐茶桌的两个人。
其中一个虽是身着便服,也掩不住身上煞气,一看就是军人出身。虽是跪坐于竹席上,却也直嵴直腰。此刻双手搭膝,脸上全是看戏的表情。
另一个则散漫得多,一只腿盘着,另一只腿竖着。手肘搭在膝盖上,修长的五指则拿着一只茶盏,要饮又未饮,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眸如墨染,白衣胜雪。
他自然便是大齐冠军侯重玄遵。
“你是什么名门?”他看着尔奉明,脸上似乎有笑意,但话语分明不客气,
尔奉明明显有些错愕,但很快就反应过来。
冷笑一声:“我说谁人在听墙角,原来是冠军侯!”
而后方道:“尔家虽不是什么功勋望族,但诗书传家,礼乐相继,自武帝朝而至如今,世代清白!冠军侯说名门,何为名门?名者,誉也,明也,礼也——”
啪!
茶盏直接摔碎在他面前,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破碎的残渣、四处流泻的茶水、以及一株倔强挺立的茶芽。
便是摊破在尔奉明和他一干好友脚下的画卷。
砸得众人一惊。
尔奉明也下意识地住了口。
重玄遵傲慢地看过来:“重玄家的事情,什么时候轮得到你这种跳梁小丑来评论?”
尔奉明脸色忽青忽白地看了他一阵,终是将一肚子的辩语都咽回腹中,一拂袍袖,便要往外走:“真是夏虫不可语冰!”
但有一股摄人的威势骤然勃发。
重玄遵的声音响起来:“我说让你走了吗?”
尔奉明勐然回身:“天子尚且不以言获罪,你待如何?”
重玄遵只冲着那一地残渣,抬了抬下巴:“打碎了茶盏就一走了之,这就是礼乐相继之家吗?给本侯收拾干净了再走。”
尔奉明身边的那些朋友,平素里一个个笔杆子摇得飞快,指点江山也是唾沫横飞,但此刻与冠军侯当面,没有一个敢站出来说话。
“重玄遵!”尔奉明好歹也是大齐有名的文士,怎肯受此侮辱?勃然大怒道:“不要以为这临淄你可一手遮天,士可杀,不可辱!”
锵!!
重玄遵半点废话都不说,随手一招,就将吴渡秋的鞘中刀拔将出来。
就这样赤足提刀,白衣挂锋,向尔奉明走去。
尔奉明周边一圈人齐齐后撤。
整个雁书茶舍寂然无声,没人敢出头,没人敢相劝。
如今的重玄遵,别说齐国年轻一辈了,便是往前几辈去数,敢与他逞勇斗狠分生死的,又有多少?
那些人里,绝对不包括这个尔奉明。
所以他当机立断地蹲了下来,取出手帕,将地上的茶水擦了个干干净净,将所有的茶盏碎片包括茶叶全都裹起来……而后一言不发,匆匆离去。
已经走到门边的重玄遵,倒也并未穷追不舍。随手拉上了雪纸门,隔断了看客们的目光。
手上只是随意地一甩,取自吴渡秋的军刀便归入鞘中。
而从头到尾,出身于春死军的吴渡秋,只是安静地坐在茶桌前。
此时翻出另外一只茶盏,为重玄遵倒上了茶。
嘴里笑道:“他要是个有骨气的,你还真叫他血溅当场?”
重玄遵姿态散漫地盘坐下来,随口道:“正好夷吾今年都不能回临淄,宰了这厮,我也出去陪他耍耍。”
吴渡秋闻言只是一笑。
这里是齐国临淄,天子脚下,巡检府总部所在,刑律严明。如尔奉明这般有身份有影响力的人物,要想杀之,一定要付出相当的代价才行。
当然冠军侯绝对是付得出代价的。
也恰是因为如此,尔奉明才不敢用自己的脑袋,去赌重玄遵的脾气。
“尔奉明这个人呐,常做惊人之语。”他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图什么。”
重玄遵澹然道:“大约是想效彷当年许放,靠骂人来成名……儒家专有一法,就是靠声名来助长修为。”
吴渡秋笑道:“那他比许放可聪明多了,骂人都是挑着骂,道歉也道得很及时。曹帅不至于跟这种人计较,武安侯作为新齐人,行事总有顾忌,加之一心修行,也不会专门找他。今日骂你那堂弟,依我看,也是投石问路,大约本是想向你靠拢……不成想马屁拍到了马蹄上。”
重玄遵端起茶盏:“这种聪明,实在有些让人讨厌。”
“说起来,怎么突然发这么大的火?”吴渡秋道:“你不像是会在意这些的人。”
重玄胜疯了一般调动各路关系,满天下找一个死士,早就成为了街头巷尾的热门谈资。
比尔奉明说得更难听的大有人在。
什么重玄胜痴肥丑陋,满朝公卿贵女,无人肯相配,实在找不到人,只能强行收一个下属……
什么重玄胜跟他爹一脉相承,最后结局肯定也差不远……
甚至于还有说那十四其实是他国间谍,盗走了博望侯府秘传的重玄之术,这才被如此大动干戈地追缉。
说的人当然知道自己是瞎编乱造,传的人也自然明白这是满口胡言。但以最大的恶意践踏他人,向来是街谈巷论的惯性。
这只苍蝇嗡一声,那只苍蝇嗡两声,越嗡越离谱。但越是离谱,越是惊奇,人们越是热衷于分享。
哪怕是以重玄氏今时今日的影响力,也不可能镇得住那么多张碎嘴。真去理会,还平白掉了身价。
这道理重玄遵当然也明白。但他只道:“吵到我了。”
吴渡秋不置可否,又问道:“所以你今天找我,是有什么事?不会真只是喝茶吧?”
“我那个胖弟弟,费那么大劲,找了两天都没有找到人,我怀疑十四已经出海了。”重玄遵的语气云澹风轻:“你在决明岛不是有些关系么?帮着找一找。”
吴渡秋忍不住笑了:“冠军侯这是为哪般?”
“姜还是老的辣。老爷子特意选在进学宫那天,召集我和重玄胜讨论袭爵问题。就是算准了我会新仇旧恨一起算,把重玄胜拎进学宫里揍……如此不着痕迹地将重玄胜和十四隔开,不给他们沟通的机会。再慢慢地推动联姻事宜,摆出条件来,分别给他们两个人选择的机会。十四的选择如他所愿,若是重玄胜也做出符合预期的选择,老爷子还能用允许十四做妾一事,来修补他和重玄胜的爷孙关系……只是没有想到重玄胜会这么坚决。”
重玄遵摊了摊手:“老爷子顺手摆了我一道,我也得给他添添堵才行。”
吴渡秋咧着嘴道:“你倒是不用解释这么多……这事我应了。”
顿了顿,他又问道:“对了,我个人倒是挺好奇的。对于重玄胜的选择……你自己是什么态度?”
“怎么说呢……”重玄遵转着茶盏道:“甚至让人有点欣赏。”
吴渡秋便笑:“看来是要化干戈为玉帛了。”
“不。”重玄遵将茶盏放定,拍了拍手,起身道:“揍起来更有感觉了。”
……
……
整整两天,齐国各处边郡,都没有十四的消息传来。
重玄胜几乎急疯了,但他必须要坐镇在临淄,汇总各方消息,冷静下来,分析关于十四的蛛丝马迹。
而姜望则在报备朝廷之后,东出临海郡,独身赶赴近海群岛。
虽则以吕宗骁的关系,在临海郡十三个码头都没有查到十四的航船信息。但在齐国诸边关都没有捕捉到十四行踪的情况下,也唯是近海群岛,才拥有最大的可能。
临海郡码头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地,要找一个刻意隐藏身份的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追朔过往,则更是为难,有所疏漏也是难免。
德盛商行本就在海外有生意,倒是能够提供一定的帮助。姜望又特意找了四海商盟,花大价钱使用他们的情报网。
此外姜无忧对这件事也有相当积极的态度,说什么临淄难得出了一个不是人渣的公子哥,很愿意调动人手帮忙……但姜望考虑到重玄胜的家族背景,不适合同皇女走得太近,便代为拒绝了——虽然现在的重玄胜,肯定不会在意这些。
上一次出海,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
天涯台上那一场死斗,好像已经很遥远。
海勋榜上的名字,也早已经被挤了下去。
万古以来,这地方就是人来人去,潮起潮落。
姜望替重玄胜出海寻人,当然不是无备而来。
对于找人这件事,他不是很有信心。但是对于怎么闹大动静,他很有心得。
如果德盛商行和四海商盟共同编织的情报网络找不出十四来,他就准备化名“十四胜”,赴天涯台公开挑战钓海楼陈治涛。
以此注定会轰动近海群岛之事,告知十四他的到来,让十四知晓重玄胜的决心。
若是战过陈治涛之后,十四还没有出现,他就会按照名气排序,挨个挑战近海群岛上的神临境强者,直到挑够十四场。
当年熬杀季少卿的时候,陈治涛说了一句,“若是晚生十五年。”
姜望这一次或许也可以告诉他,早生十五年,其实也没有关系。
当然,这只是托底的手段,暂且还只留在姜望的设想中……
并且最终也只是设想。
因为就在姜望登上海门岛,组织各路人马遍寻十四之时,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找上门来。
登门的是一个中年汉子,手上持的是钓海楼庶务使的令牌。
作为钓海楼长老之下的最高职务,庶务使这个位置具有相当大的权柄,尤其是在镇海盟成立数年后的现在。
“……从得樵到有夏……诸如怒鲸帮……综上所述,我们已经全面地调查过,近四天来,从齐国方向过来的人里,绝对没有那位十四姑娘。换而言之,如果您确定她是在四月二十六日离开的临淄,那她就肯定没有出海。”
这位姓陆的庶务使,如是汇报道。
彻查五天内所有自齐国方向出海的人,这任务量只消想一想,便知有多么恐怖。要动用的人力物力,绝不简单。
钓海楼在近海群岛的历史地位和经营,自然是母庸置疑的。
哪怕今日的齐国声势如此强大,又在海外不断蚕食镇海盟份额,压制钓海楼的威信。但真要论及在近海群岛的情报能力,还是无法跟钓海楼相比。
竹碧琼如果不是有意欺骗,那么这就是最后的事实。
十四如果没有出海,那她现在在哪里?
至于这个消息是不是竹碧琼有意欺骗……姜望压根没有考虑这个问题。
说起来,自上次一别之后,他们就没有再见过面。
当初在青羊镇相处的日子,至今想起来,仍然是很珍贵的记忆。
那时候还寂寂无名的两个人,对世界的认知都还很单纯的两个人……
如今一个回到钓海楼,成了第四长老辜怀信的高徒,可以驱使庶务使级别的人物为她办事。一个仍在齐国官场中,爵封大齐武安侯,出海一趟,还什么都没做,就引起诸方注意。
他们各自都走得很高了,于是彼此之间的距离,显得更远。
再不逢旧时日,见黑犬闹,白犬悲。
不息的海浪声拉扯着记忆。
姜望很是沉默了片刻,才问道:“竹姑娘她人呢?”
“我家姑娘说——”陆庶务使眼观鼻鼻观心:“如若您问起来,就告诉您,现在还不是相见之时。”
第十六章 点绛唇
他若不问我,不必言语。
他若言及,相见未有期。
……
当初天真纯澈如一张白纸的竹碧琼,这两年经历了什么,姜望并不知晓。
但从面前这位钓海楼陆庶务使的态度,或能窥知一二。
现今海勋榜副榜第一的排名,大概也能对那些背后的故事有所描述。
曾经被胡少孟骗得团团转的小姑娘,今天也成了海外了不得的人物。曾经在姐姐庇护下,不见人间风雨的小女孩,现在于近海群岛,也一言能够兴风雨……时间对每个人都是这么的公平。
大齐武安侯,钓海楼靖海真传。
他们所得到的,昭于人前。他们所失去的,深藏心间。
“替我转告她……”姜望顿了顿,终是只道:“多谢。”
陆庶务使恭敬地退去了。
姜望也没有在海门岛多做逗留,径直折回了齐国。
十四没有出海的消息,他不能远距离传讯给重玄胜,他担心重玄胜会发疯。
只是……边郡没有踪迹,也不在海外,十四究竟会在哪里?
……
……
簪红花,穿长裙。
抹上胭脂,点绛唇。
十四已经很久没有这般打扮过。
或者说,她从来没有打扮过……因而很有些笨拙。
那天她去临淄有名的胭脂水粉店里,买回很多零碎的妆品。
然后独自坐在房间里,默默地打扮了很久。
不说话不是什么难受的事情,她本就很少说话的。
因为她的声音天生绵软,一点都不够凶恶,为了保持铁甲侍卫的威慑力,她尽量不让自己吭声。
久而久之,便几乎不在人前开口了。
但耳边没有那个不停絮叨的声音……她也不很习惯。
重玄胜是个很能藏得住心事的人,逢人先带三分笑,十句话里九句不真。这么多年来,唯独在与她独处的时候,常常说个不停。虽然那些人心诡谲,利益纠葛,她大多数时候听不太懂。
但是她愿意听。
家里并没有梳妆镜一类的事物,她是用道术凝成的水镜。
她觉得自己道术释放得还不错,水镜很稳定、很清晰,道元的分配也很合理……就是画眉描唇什么的,实在有些复杂,叫她手忙脚乱。
水粉店附赠了图画教程,她看了很久才看懂。
她挺笨的。
但是她想好好打扮一次,想给胜哥儿看。没有什么别的理由,就只是想给胜哥儿看。看她是怎么精心地打扮自己,看她描红的唇,新买的美丽衣裳——
可惜她不能给胜哥儿看。
她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份呀。
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人告诉她,反复地告诉她……她是什么人,她的责任是什么,她的宿命是如何。
其实关于那些训练,她能够记得的并不多,因为她的记性不是很好。她唯独只记得,她必须要保护胜哥儿……用她纤薄的肩膀,和勇敢的心。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她大约是两岁多,不到三岁。
那一天,她和十几个孩子一起,走进一间佛堂。
她看到一个很好看,但是很憔悴的男人。记忆中是簪着发的,却穿着僧袍。怀里抱着一个肉都都的婴儿,跪坐在佛像前。
那个男人看了她一阵。
她还记得那个眼神。
明明是那么疲惫、那么厌弃、那么痛苦的眼睛,却有那么慈悲的眼神。
那个男人说,“就是她吧。”
她的命运从此不同。
她开始接受最好的教导,开始为适应开脉丹做准备,开始拥有超凡的可能。
唯独只是要记住一件事——保护那个孩子。
保护那个孩子。
从大家都很小的时候,一直到大家都长大了的现在。
她应该是从来都没有太多的想法的,她的心思从来很简单。
她只是很笨拙地想要保护那个小胖子。
这是一种执念,一种心情,一种人生理想。
但是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有了微妙的变化呢?
现在想起来。
大概是那一天,从东街口出来,她死而复生,他第一次流泪。他们互相搀扶着,走在临淄的街头。夕阳绚烂,天空那么辉煌。
那时候她很想就那么一直走下去。
也或许更早。
在那些未曾觉知的时刻。
譬如她一次次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譬如她穿着铁甲拿着铁剑,很凶很凶地挡在他身前。譬如那些她静静地听着,他说个不停的日子……
“你也很讨厌我吧?”那个小胖子有一次问,眼睛红红的,气鼓鼓的:“你也是迫不得已才一直跟着我吧?”
那一次她鼓起勇气,捏了捏他的肥脸:“我觉得你好可爱。”
想到这些,十四笑了。
但笑过之后,又有些难过。
难过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
也不是从老侯爷的那一次谈话开始。
在那一次对战王夷吾,拼尽全力却被轻易轰碎了意识的时候。那时候她最后的念头是——胜哥儿怎么办?
在重玄胜摘下了法天象地神通,摘下了重玄神通,名门重玄氏的底蕴在他身上越来越具体的时候。在她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被坚决地拉开了距离的时候。
在伐夏战场上,姜望可以提剑斗神临,她只能藏在军阵之中,贡献自己的道元和气血的时候……
她感到难过。
原来……我已经不能够保护他了。
她的人生意义不再明朗,她的人生理想渐不可及。
这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实!
或是不聪明,或是有意回避。她意识到这些事情,却把一切都藏在铁甲里。
直到那天老侯爷召她过府,告诉她,她是对重玄胜来说,很重要的人……而即将袭爵博望侯的重玄胜,应该有更好的选择,更灿烂的未来。
老侯爷跟她描述了,这个世界是如何运转的,历史给人们留下了什么样的教训。
老侯爷告诉她,下一任博望侯的夫人,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应该有怎样的家世,应该带给重玄胜怎样的助力……
她的铁甲被揭开了。
彷佛又回到了怯生生的小时候,抱着膝盖瑟瑟发抖的小时候。
在站出来保护重玄胜之前,她其实也很害怕。
现在她必须要看到现实的世界,必须要面对世界的现实。
那一副铁甲保护了她和重玄胜,也藏住了她的胆怯。
她以红妆去等重玄胜,在天亮之前独自离开。
最后的勇敢,是用一个漫长的夜晚来告别。
她是已经下定了决心,从此以后要勇敢地去闯荡天下,努力地去修行的。
但此时——
她望着四周陌生的景色,有些迷茫。
“走了这么多天,我应该已经出海了……”
这地方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
出海是往东走吧,她记得很清楚,两年前她陪重玄胜去过弦月岛哩。
她心里有数的。
只要一直往东,走不了多久,就能够到临海郡,随便找个码头,坐上船就可以了。出海很简单的。
等等……
东边是哪边?
长裙很不方便赶路……
她好想躲进铁甲里。
可是说好了要直面这个世界的,不是么?
这样想着,十四又鼓起了勇气。
但问题是……
东边是哪边?
十四费劲地想了很久,想起来似乎可以通过年轮判断方位。
左右看了看,于是提起重剑,砍倒了一棵树。
果然看到了年轮!
但问题是……
哪一边指向东?是宽的那边,还是短的那边呢?
算了,往西边走也没有关系,可以去景国,可以去万妖之门修行。
总之,对准一个方位一直走,就不会迷路了。
这样想着,十四就又出发了。
但她的脚步很快又停下。
她看到一个人,站在不远处。
那是一个身量中等的披发男子,面容沉静,不怒自威,身上隐隐有雷光。
这个人叫雷占乾,她是认识的。
以前很凶,后来被望哥儿连揍好几次,彻底打服了。
胜哥儿跟望哥儿还去太医院里欺负过他。
在十一殿下的葬礼之后,他就离开了临淄,很久没有再回来,也不曾活跃于官场,销声匿迹了一般。
想不到会在这里遇到……
十四握紧了重剑,没有说话。
虽然双方算不上敌人,但是胜哥儿说过,防人之心不可无。她自己一个人出门在外,要保持警惕才行。
但雷占乾只是澹澹地看了她一眼,那眼中没有什么情绪,便转身走进了更远的林间。
十四松了一口气。
虽然她也不怕这个人,但是不一定打得过……雷玺神通还是很厉害的。
话说回来……为什么会遇到雷占乾?
雷氏族地在哪个地方来着?
还是说,雷占乾也要出海?
刚才是不是顺便应该问个路呢……
“唉。”
十四小小地叹了一声,出门在外,好疲惫。想了想,又回去看了一眼树桩的年轮,心里终于又有印象了,于是又再出发。
但今日注定波折甚多,她的天涯之路频频受挫。
“十四姑娘!”
她骤然听到这样一声脆喊。
有些慌乱地看过去,便看到一个女子在林间飞速纵跃而来,身形非常灵活,很快便出现在面前。
这女子身穿劲服、头戴青色方巾,瞧来很是利落。
正是那个多次去摇光坊登门的青牌捕头林有邪。
坏了!
十四掉头就跑。
她也没有犯什么罪,也没有做什么坏事。但莫名的,现在遇到青牌很紧张。
“哎你跑什么呀!”林有邪纵身疾追:“你知道这几天有多少人在找你吗?都找疯了!我已经传讯姜望,他马上就赶来。”
十四一听,飞得更着急了。
林有邪也是觉得很奇怪。
姜望和重玄胜动用了那么多人脉关系,几乎封锁了齐国边境,愣是找不到十四。
让人不由得担心,这姑娘是不是已经出了什么事……
凭她的专业经验,她断定十四离开临淄后,第一目标肯定是出海。
为了尽快寻到人,不至于错过,她一开始就直接到了临海郡彻查线索,到各个码头去追索踪迹。后来实在是没有什么收获,这才折返临淄,开始分析哪些是十四留下来的信息。
稷下学宫是个太特殊的地方,痕迹根本不能够被一般人捕捉,什么卦算星占,通通无用。她也就是借助青牌体系的力量,沟通国势,才在距离稷下学宫足有十里地的位置,重新发现十四的痕迹。
那个时候,她其实怀疑十四已经遇害了。
临淄向来水深,水面上风平浪静,水底下暗涌激湍。无论是针对博望侯府,还是针对重玄胜个人,都有太多的理由。
那些痕迹在齐国境内东折西转,也没个固定方向,看不出意图所在。
她还怀疑是不是凶手在故布疑阵,一边通过青牌渠道迅速联系了姜望,一边自己小心地跟上。
只没想到,顺藤摸瓜一路跟过来……竟还真的找到了十四。
这姑娘走了四五天,还在鹿霜郡打转,压根就没摸到边郡的门,更别说出境了!
林有邪怀疑十四是不是根本就没想走,如今这一切,只是这姑娘和重玄胜打情骂俏的闹剧,可这姑娘又分明逃得很认真……
你看,前面还突然来了个敛息加速,眨眼间就消失了踪影。还藏住了心跳,抹去了血气痕迹,藏得很卖力呢!
因为修为的关系,林有邪一时没能追上,但她反倒不急了。已经照过面的人,不可能再逃脱她的追踪,更何况,念尘已经落下。
她慢慢行走在山林里,开始想了一些自己的心事。有些疑惑地,往雷占乾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
……
且说十四加速疾飞,慌不择路。好不容易飞出了山林,发现自己又忘记方位了……
那个年轮圈圈,鬼还记得在哪边。
不过这会她倒是不用再纠结。
因为在轰如雷霆的爆响声里,一个肥胖的身影,已经被极速飞来的大齐武安侯,一个长传,甩到了她的面前。
空气的爆响尚未散去,重玄胜已经及时地停住。在这个鹿霜郡的高空,瞧着他的十四。
今天他们眼中的彼此,都有很大的不同。
重玄胜看到的,是一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倔强地立在空中,长裙随风微曳。鬓上簪红花,手中提重剑。清秀苍白的小脸,映得她的唇色更红。
他发现这么多年来,他忽略了太多她的感受。他以为他能安排好一切,他以为十四永远不会离开。他习惯了那种陪伴,而从来都没有问过,十四呢?十四想要怎样的生活?
而十四看到的,也是一个她从来都没有看到的重玄胜。
穿得还是锦衣华服,身形还是那么厚重结实。
可脸上好憔悴。
满是血丝的眼睛里,再不见往日智珠在握的从容。
唯独看着她,还是对着她在笑。
笑得很傻,咧开了嘴,藏起了眼睛……
她突然好难过。
第十七章 临淄城的夏天
得到林有邪传讯的时候,姜望刚回临淄不久,正在斟酌该如何同重玄胜聊近海群岛的消息——其实也不必开口,看到他的瞬间,重玄胜就已经明白了。
通过青牌渠道传来的消息,着实是救命的稻草。
姜望当场开启天府之躯,煊赫高空,带着重玄胜从临淄直飞鹿霜郡。
鹿霜郡在临淄西北方,是姜无弃母族雷氏族地所在,与临淄城之间,就隔着一个乐安郡。
谁也没有想到,十四悄无声息地跑了好几天,竟然还在齐国腹地打转,压根没有跑出国境。难怪边郡诸城一点消息都没有,难怪姜望亲自出海,都捕捉不到踪迹。
重玄胜和姜望动员了所有人脉关系,在齐国的辽阔疆域上,划了一个巨大的圈,但十四压根就一直在这个圈里打转……
这么多年来,十四一直是跟在重玄胜身边。重玄胜去哪里,她就去哪里。
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自主行动……显然是搞砸了。
幸亏是搞砸了。
姜望飞落林中,把无人打扰的重逢、互诉衷肠的时间,留给彼此对望的两个人。
这时候的林有邪,正坐在一根横杈上,垂着脚丫子,无意识地摇晃。
她有时候像是一片叶子,亦是这林中的一隅。
“这次多亏你了。”姜望飞落下来道。
“小事一桩。”林有邪随口道。
姜望在另一根横杈坐下来,就打算开始修炼——也不知重玄胜和十四要在那边哼哼唧唧多久,他也不方便偷听。
“我记得你跟雷占乾是不是有矛盾?”林有邪忽然问道。
“因为双方的年轻气盛,是有一些小冲突……不过早就已经解决了。”能够找到十四,姜望的心情也变得很好,笑了笑:“怎么?”
当初姜无弃遗礼相赠于姜望,却遗命让雷占乾去请人,就是有意促成双方和解。虽然彼时的雷占乾心灰意冷,没说什么就独自走了,姜望却是愿意接受这份心情的。
说到底他与雷占乾本也没有什么根源性的矛盾,且历次冲突,他都是占便宜的一方,实在也没有什么必要揪着不放。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雷家是鹿霜郡的地头蛇。”林有邪道。
雷氏本不是什么顶级世家,当初因为雷贵妃而荣起,真要说的话,与今日的静海高氏也没什么本质区别。顶多就是雷氏曾经有过不凡的历史,底蕴比静海高氏要强上那么几分。
雷贵妃死后,雷氏就该衰败了。
但雷贵妃虽死,腹中却还遗了一个姜无弃。
寒毒入命的姜无弃,从小就很受天子怜爱,又以非凡的才能,赢得长生宫之基业,竟以病躯,获得了争夺大位的可能。
雷家就此稳固了根基。
恰巧雷占乾这一代又很争气。雷一坤已经称得上优秀,雷占乾更是摘下雷玺,被视为雷家未来数百年之希望,有真正将九天雷衍决推至巅峰的可能。
天时地利人和,鹿霜雷氏才有蒸蒸日上之势。
但姜无弃一死,长生宫自此封门。树倒猢狲散,雷氏也回到了它该有的位置。
此后百年,只看雷占乾能不能走出屡次被姜望压制的阴影,真要走不出来,该寂然也就寂然了。
历史上衰亡的世家名门,又非止雷氏一家。
“我对鹿霜郡的印象,倒是仅止于鹿鸣酒。”姜望道:“回头有机会的话,或许应该和雷占乾喝一杯。就是不知道合不合适。”
因为姜无弃的缘故,姜望倒是有意帮雷占乾走出心灰意冷的状态。
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也的确有一笑泯恩仇的资格。不过雷占乾是一个自尊心太强的人,贸然找上门去,恐怕会适得其反。
林有邪沉默了一会,忽道:“我明天就离开齐国,动身去三刑宫了。”
她当然并不关心雷占乾,不关心雷家,甚至鹿霜郡。
这句话与前句话更是完全没有什么关联。
但恰恰也说明,这就是她今天真正想说的话。
所以她说的离开,不是普通的离开。她说的去三刑宫,也不是普通的法家门徒前往圣地进修。
而是彻底跟这个国家切割,脱离所有关乎于齐的身份,从此以后,只为三刑宫门人。
林况已死,乌列亦死,厉有疚被千刀万剐,曾经为齐国稳定做出巨大贡献的四大青牌世家,已经烟消云散。
但林有邪在青牌体系里,仍是有遗泽存在的,仍然会在方方面面得到照顾。
她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个国家,她也生于此,成长于此,对这里有最深的习惯、最真切的情感。
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容易。
但姜望当然能够理解。
如果说在这个庞大帝国里,还有谁能够理解林有邪的心情,大约也就只有一个姜望了。那无数个煎熬的、期待的夜晚,消逝在同一个黎明前,恰是姜望所见证。
他沉默了片刻,问道:“重玄胜和十四的喜酒,你不吃了吗?”
“他们要成婚吗?”林有邪略有惊讶,但也没有太多波澜。
“可能不太容易,但一定会完成。”
林有邪道:“那就替我恭喜他们。”
姜望点点头,又道:“去了三刑宫之后,不用经常验尸了吧?”
林有邪澹声道:“天下列国自有法制,倒也没有那么多桉子留给三刑宫办。而且,我应该不会进刑人宫。”
“那就好。”姜望又点点头,然后道:“希望你在那里过得开心,学有所成。”
林有邪这时候反倒笑了。
她笑着看向姜望:“刚才我一个人坐在这里的时候,我在想,等会我跟你说我要离开齐国的事情,你会说什么呢?”
姜望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
“就是现在这样。”林有邪笑道:“这就是你会说的话。”
不待姜望再说些什么。
她便纵身跃下了横杈,挥了挥手:“走咯!”
姜望想了想,在后面问道:“不是说明天才走吗?”
林有邪的身影已经走远了。
林中只留下她的声音——
“我说错了。是今天。”
姜望没有再说什么。独自坐在横出的树杈上,眺望穿过林隙的光,听流风摇动树叶,是沙沙的声响。
而重玄胜和十四牵着手在林外说话。
说到了天黑,竟然又天明。
……
……
呼~
呼~
叮叮叮叮咛咛~
风有不同的形状,风吹过林间,和吹过屋檐,是不同的声音。
而临淄易府的房檐下,挂着浮刻飞鸟的风铃。
风的声音因此更加具体。
大轿抬到门前才落下,朝议大夫的府邸大开中门。
姜望今日穿得正式,系玉佩剑又华服。
麂皮长靴,青玉发冠。
卓见风姿,步履翩然。
只因是正式递了拜帖的到访。
易星辰亲自站在院中相迎。以他的身份,已是足见礼遇。
姜望赶紧趋近几步,上前见礼:“怎敢劳您亲迎?”
“今日是吹的什么风,武安侯竟然登门!”易星辰语带埋怨地道:“我以为你早该来了。”
姜望自然是惶恐一番,解释自己是如何如何忙碌不得闲。
易星辰自然也是理解理解,现在来了就很好。
有些客套很无聊,但是很有必要。
他与易星辰之间,还是在前年崔杼刺帝桉搭上的线。
黄河之会的天骄备选名单,向来是由政事堂准备。彼时崔杼的名字,就是易星辰最后所勾选。
这事情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有时候真在一念间。
易星辰虽说不可能因为这件事情就被打落尘埃,但清洗一旦发生,他是免不了失点血的。那囚电军统帅修远,可是因为崔杼错过了太多。
姜望在当时站出来劝天子息雷霆之怒,避免了一场有可能的清洗。易星辰后来也有所表示,在张咏哭祠桉里,通过他的门生巡检副使杨未同,给予了姜望支持。又在出征黄河之会前的点将台里,给了姜望非常尽心的指点。
双方就此有了交情。
在重玄胜的操持下,德盛商行年节都会以姜望的名义送些礼物至易星辰府上,倒是保留了这份关系。但更进一步的交谊,却是未有过。
无它,实力地位太不对等。
远则使人疏离,谀则使人轻慢,重玄胜把分寸拿捏得很好。
今时则不同。
今时姜望已是大齐帝国最年轻的军功侯,食邑三千户,是可以堂堂正正走进政事堂,旁听政议的存在。
虽不能说可以与易星辰相提并论,但也有平等对话的资格了。闲饮茶,笑饮酒,谈谈国事家事,也都没什么问题。
两人行进中庭,各自落座。
自然先是一番叙旧,再聊几句天下形势,讨论一番道术技巧……易星辰可是临淄城里顶有名的术法大家。
如此好一阵之后,姜望才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止住了继续求教的话茬,左右看了看,冷不丁问道:“怎地不见令公子?”
易星辰有两个儿子,一个二十多岁,一个三十多岁,资质都很一般,远不及易星辰人物风流。
所谓“世间少有玉郎君,难得一见易星辰。”
说的正是李正书和易星辰年轻时候的风姿。
常有人说正是因为易星辰难得一见,所以占多了易家的才气,使后人难有所得。
当然,这亦只是闲话罢了。
易星辰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道:“长子怀咏,资质鲁钝,这会应该还在户部核账。次子怀民,性子跳脱,不受管束,这会还不知睡在哪个馆子里。过几天我准备把他送去玄沙挖矿,省得在身边碍眼。”
无论易怀咏、易怀民如何,也都不是他会跟人闲说的话题,同姜望论及,亦是一种亲近。倒是不会让他们结交,因为注定不会是一个层次的人物。就如易星辰此时的语气,是有一种与姜望闲谈晚辈后生的态度在的。
他自己目前属意的能够继承他政治资源的人,是巡检副使杨未同。毕竟政纲之传,亲生的没用,有才的才行。就算是为后人铺路,他也只会让杨未同和姜望打好关系。
姜望当然也不会拿大,只是道:“两位贤兄人品甚好,这点我是深知的。今行于世,人品是第一要务。至于其它,倒是不很紧要。”
易星辰不知道姜望是想要表达什么,饮了一口茶,才道:“他们性子倒是不坏。”
姜望又道:“两位贤兄都各有要务,平时也肯定是没什么时间陪大夫的……”
易星辰都乐了。
是什么让姜望说得出易怀民有要务的,他自己的儿子他不清楚么?那德性跟那个重玄明光差不多,混吃等死就得了。
但面上什么都不表露,只看着姜望,静等他说正题。
姜望也的确不是个能够云山雾罩的人,说到这里,便觉铺垫已够,于是道:“我建议您收一个义女。”
饶是易星辰见多识广,这会也有些愣住:“你的意思是,儿子不争气就不要了?”
以易星辰的身份地位,收义女可不是简单的事情,不是张张嘴就算的。那得是正儿八经的录入易氏族谱,名字记在易星辰之后。被齐国律法所承认,真正拥有继承易星辰家业之资格的。
“不不不。”姜望连忙道:“我是说,女儿要比儿子贴心,您说呢?”
易星辰品着茶,笑容玩味:“我越发湖涂了,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儿子女儿什么的,武安侯现在就懂了?”
这位易大夫的回答,完全没有按照设想的套路来。
姜望一时无言以对。
闷了一会儿才道:“我是真的觉得,有一个姑娘,很适合做您的义女。”
易星辰含笑道:“我好像并没有衰弱到需要女儿照顾的时候,就算是真有那么一天,家里也多的是仆佣。”
“如果您的这个义女,是未来的博望侯夫人呢?”姜望问。
易星辰终于认真了些,抬眸看着姜望:“哦,是吗?”
姜望郑重地道:“并且您的这个义女,是我的至交好友。”
易星辰微微仰头:“唔……未来的博望侯夫人,现在的武安侯好友。”
姜望道:“如假包换。”
易星辰饶有深意地看着他:“对我来说,后一点尤为重要。”
姜望低头致意:“晚辈不胜荣幸。”
易星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想我可能确实是年纪大了,很怕孤独,如果能有一个女儿陪着,想来会好很多。”
“一定会的。”姜望说道:“您的女儿,很善良。你的女婿……很热闹。”
他环顾一周,很认真地补充道:“这座院子都很难关住的热闹。”
“喝茶。”易星辰道。
叮叮叮叮咛咛~
檐下的风铃,似已在提前庆祝。
这是道历三九二一年五月三日。
临淄城的夏天,很是喧嚣。
第十八章 拂袖风云动
打一场伐夏战争,进一次稷下学宫,福地降了许多级。
从绵竹山到泸水,再到甘山,乃至于现在的汉山福地。
姜望当然已经习惯。
当然,他明白他现在已经有不习惯的资格。
他不会妄自尊大,更不会妄自菲薄。
他正视这个世界上有许多难以追赶的强者,难以挑战的高峰,也正视自己的强大。
正如此刻他盘坐在太虚幻境的福地空间里,静默地等待时间流逝,对即将到来的战斗充满期待,也满怀信心。
此时在不远处,日晷上的墨字早已变更——【金城山之主已确定挑战,一刻之后,挑战开始。】
他在从福地四十七虎溪山跌落的时候,遇到的是宋国神临境天骄辰己午。
那时候他已经可以大概感知到对手的实力,而不是输都搞不懂是怎么输的。
如今他所在的汉山福地,在太虚幻境排名已经是第六十七。再往下落不得几次,就要失去福地的所有权了——尽管他至今也没有弄清楚,太虚幻境福地到底有怎样的用处,但失去总归不是一件好事。
一刻时间很快就过去,论剑台腾飞而起,直入星河中。
两座古老的论剑台轰然相撞,两位神临境强者彼此对望。
太虚幻境里的容貌没有什么意义,名字亦是。
除了辰己午那种“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生不辞颜死不改色”的,姜望至今还没遇到过第二个在太虚幻境里以本貌出现的人。
在竞争激烈的超凡世界,一个人被研究得越透彻,离死期就越近。每个人都会尽可能地遮掩自己,在自我保护和太虚幻境的收获中,寻找一个平衡点。
女的。
这是姜望对于对手唯一的认知。
他没有拔剑,甚至于没有佩剑。他现在已经有足够的功,可以将长相思具现在太虚幻境里,但是他两手空空。
于此时此刻大步前行,双手掐诀,铺开灵识。
海量道元引动了恐怖的天地元力,茫茫多的元气覆笼了此方世界。论剑台上空一瞬间风起云涌,云海翻滚间,一头长约数十丈的青蛟隐隐成型,正在威严低吼!
这是姜望在封爵武安侯后,全新掌握的超品道术。甚至是齐国术院最新开发出来的道术,而今第一次现于人前!
今时不同往日。
在以往的福地挑战中,哪怕他全力动用剑术,应该也没谁会把他同观河台上的那个姜望联系起来。因为太虚幻境的福地挑战,是神临境修士的斗场。
现在他在伐夏战争里一战封侯,已经是货真价实的神临境强者,他的所有信息,都会被尽可能地收集。
因而太虚幻境里独孤无敌这个身份,他打算好生遮掩——如左光殊、宁霜容,都是知晓他的太虚幻境身份的,但是他们也都不会外传。
倒不是说一定能够藏多久,想要在完全不暴露自身的情况下,在太虚幻境里保留收获,未免也小觑了天下英雄。他之所求,遮掩一时是一时。
身为大齐军功侯爷,他去术库挑拣适合自身战力体系的秘法,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事实上封侯当日,他就跟重玄遵去了术库。
在秉笔太监丘吉和仲礼文的陪同下,这个伟大帝国的宝库,向他们毫无遮掩地敞开。
每个人都有三门超品道术的挑选资格,亦属于封侯之赏。
这些道术的选择范围,并不局限于旧日收藏、他国掳获,还包括了齐国术院正在开发的,最新、最前沿的超凡道术。比姜望之前几次受赏的规格,高了不知多少。
甚至于自此以后,他每年都可以在术库里挑选一门匹配自身境界的道术修习,这就是他武安侯所享受的俸禄之一。
当然他亦有相应的责任。比如去稷下学宫授课,比如随时受命于朝廷征召,包括但不限于参与战争、配合术院的道术研发、执行各类任务……
强者将自己开发的道术贡献于术院,也是齐国功勋体系中相当重要的一环。像易星辰就是在齐国术院贡献最多的当世真人,也因此积累了巨量的资源和声望。
对道术的开发,是任何一个强国都不可能放松的领域。在这大争之世,不进则退。
齐国对此有非常完备的贡献体系。
譬如姜望和重玄胜在夏国战场上掠取的大量道术,在填充了太虚幻境演道台之后,拉回齐国,也能换算一笔贡献。当然,齐国术院的需求,与太虚幻境演道台的需求并不相同。后者求新求奇,需求多样化。而齐国术院对于低品道术是全然没有太多兴趣的,除非是焰花这等近乎完美的基础道术。
姜望在术库选择的道术,并不都是超品,也不全都是最新开发出来的道术。他有他的考虑。
理论上来说,因为现世道术的沿革正处于井喷状态,道术变化日新月异,陈旧的道术不断被淘汰,越是前沿的道术,越是珍贵。
但那些经过了时间考验的经典道术,仍然有不可替代的价值。且对道术的选择,也要从适合自身的角度出发。
姜望挑选的这三门道术里,第一门是乾阳之童外楼篇。故旸秘传的这门童术,神临之后皆已失传,外楼篇就是巅峰。姜望选择这门道术,是为了进一步填补乾阳赤童。
融贯了赤心神通、三昧真火两大神通之力的乾阳赤童,潜力自不局限于此。只到内府篇的乾阳之童,是目前最大的短板,制约了乾阳赤童的进一步开发。有了外楼篇的补足,便可以将它推至更高层次。
第二门道术,是超品黄阶的六欲菩萨。并非新术,而是当年枯荣院的遗留,姜望选择它,是因为这门道术与自身的契合。
唯独第三门道术,姜望选择的是术院的最新开发。
术院开发的四阶十二品道术,一般是以普适、实用为追求。寻求的是齐国超凡力量的整体进步。
而涉及超品层次,则只以强大为要务,能不能有更多人学得会,不在考虑范围内。
这门名为苍龙七变的超品道术,便是从风行入手,化入东方七宿,其复杂多变艰涩,在黄阶道术之中亦是少见。
姜望在稷下学宫进修的三个月中,每日修习术法的时间,几乎都投入在这门道术里。
今日也是第一次展现其威。
风起则有云涌,夭矫而见青蛟行。
苍龙七变第一变,是为角木蛟。
姜望在太虚幻境里的姿态狂傲自负,切合独孤无敌之名。
青蛟云中探爪,拨乱了天地变化,磅礴生机压下来,彰显的亦是磅礴威严!木元汇聚间,一颗颗巨树拔地而起,顷刻成林。
而在闵幼宁眼中。
她看到的是一个极年轻的男子,大步踏行在碧林间。十指变幻,如握风云。把握着玄妙的道术痕迹。翻手为云覆手雨,此方天地一切变化,似乎皆在他掌中。
真是英姿!
这一定是个年轻人,而不是一个在年轻时候成就神临、保留了青春的老人。
哪怕容貌或非本貌,但那一种由内而外散发的昂扬进取的朝气,非青年人不能有。
恰是她已年衰,方才这般敏感。
作为西境乔国实力仅次于国主的神临境修士,闵幼宁对自己的力量是有清醒认知的。
乔国位在河谷平原以南,可谓是废墟边缘的国家,基本上也早已臣服在秦国的阴影里。
她的确不算弱,在这样一个缺乏资源的国家里,能够成就神临,本身就需要更多的天赋和努力。
但神临之后,国衰力弱就是她必须要面对的问题。
一个很直观的现实是——
整个乔国近十年来,国库新增的超品道术,统共只有十一部。其中九部都是从不同门路获得的旧术,唯有两部是乔国自己的独创。
她于国势上已经得不到更多的帮助,更需要以自己的力量,尽可能地撑扶国家。
在这样的情势下,她又不是那些绝顶天骄,怎么可能有长足的进步?无非是仗着年月长久,做一些苦功的积累。
她自问算不得什么强大的神临,之所以能够据有这般名次的福地,是因为太虚幻境一直都只是小范围的开放,她占据了先发优势。在僧少粥多,几乎可以按人头分配的时期,每个人都吃得很饱。
凭借着太虚幻境福地带来的好处,她迎来了神临后进步最快的一段时期。
可惜好景不长——
随着太虚幻境近几年的快速发展,有越来越多的强者加入进来。
一开始只是游脉、周天、通天这些低品境界的修士数量爆炸性增长,后来腾龙、内府、外楼的修士,亦然与日俱增。
到了如今,她在福地战里,也愈发艰难。事实上她已经连落五个排名,也是才从汉山福地被打下来,冲了两次都没有冲上去,并且已经没有信心能够在下个月守住金城山福地了……
这地方门槛越来越高,指不定新来的就是哪个霸主国出身的神临境天骄。
跌落汉山福地的那一战,她完全是被碾压,一点机会都没有。
太虚幻境的福地挑战机制,是在每个月十五日凌晨,由福地第七十二名开始,依次决定是否向前挑战。
无法接收到太虚幻境消息的,视为弃权。
而整个福地挑战的时间,都是被太虚幻境抹去的。也就是说,一场福地挑战打完,无论过了多久,在太虚幻境里,也只是一眨眼的时间。
闵幼宁之所以选择往前挑战,不是觉得自己已经有了什么翻盘的可能,更多只是一种徒劳的挣扎。
同样被打落福地排名的这个独孤无敌,哪有半分势衰?
其意霸道,其态疏狂。
所动用的超品道术,是她见所未见,仅这副气象,就非是凡品。
她此前从未遇到过此人,说明其人至少也是曾经福地排名六十一往上的强者。
也就是说,这个独孤无敌……她以前连交手的机会都没有。
心念急转间,闵幼宁莲步轻移。
她的足尖明明点在虚空,却像是踏在水面,荡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那些在道术影响下疯狂生长的树木,也似是水生之木了。
树影纠缠着水影。
而后涟漪之中已开花。
一朵朵洁白的莲花绽放开来,一瞬间铺满了视野。
那树也被莲花托举,空间也被莲花托举,当然那个漫步而来的人,也必然要落在莲花中。
超品道术,幻生莲海!
地上是莲花,空中是莲花。
莲花生在闵幼宁的足下,却绽放在所有能够被看到的地方。
树上生莲,青蛟生莲……甚至于姜望的左眼里,忽然也长出一朵莲花来!
那情状惊悚至极。
而姜望视此如无物,便在莲上行,便由莲花生。
灵识力量在迅速地被吞噬。
他只是一挥手。
拂袖风云动。
那云中青蛟骤然褪去了碧色,头上生出角来,遍身骤放金光!
蛟已化龙。
苍龙七变第二变。
角木蛟化亢金龙!
不是简单的木元散去,金元聚拢。而是木中生金,五行倒逆!
那苍郁的树林直接崩解了,取而代之的,是极见锐利的金光。
金光遍耀,落在何处,何处便被切开,便被割裂。
无边金光如刀落,切碎莲花一朵朵。
姜望的眼中也生出金光来,将那朵莲花直接剜去。
此刻他的左眼是一个凹坑。
但是金光呼啸,穿梭如箭雨。
闵幼宁足下不停,身姿翩转,飞舞在锐利金雨中。她有一雅号,是所谓“百花娘子”,美得自是非比寻常。
行在此间,如似春风舞。
但见莲花开又落,无边莲海,幻生幻灭。
苍龙七变与幻生莲海的力量在疯狂碰撞。莲花逐渐探进了云层,在不断被切碎的过程里,也爬上了金龙之躯。
姜望在前行,闵幼宁在退转。
云中的亢金龙忽地一声长吟
金光瞬息散去了。
满天满地的莲花一时间失去了目标。
而从地底,忽地钻出一只土黄色的貉,它的眸光有一点金,好像凝聚了所有亢金龙的锐利。其身迅疾如电闪,直扑闵幼宁的咽喉!
苍龙七变第三变,是为氐土貉。
闵幼宁踩碎莲花,一晃已远。氐土貉只是一扭,却又逼近。
在幻生莲海中,闵幼宁的身法几乎已到极致,可根本甩不掉这小小的土貉。
这只土貉来去如电,去留无影,根本拦之不住。体型虽然不大,牙齿却尖锐得连空间都能咬穿。
在这种凶险的追逐中,闵幼宁依然姿态优雅,只是翘起兰花指,轻轻一点。
四周一切都静了,静得像是在深山老林间……而忽有香风扑鼻来。
空谷嗅幽兰!
是为超品道术,空谷兰音。
未见其花,只闻其香来。
见得此花,已被此音杀。
香气浮动时。
一株纤柔的兰草,似是凭空长出,已经将氐土貉紧紧缠住。
矮胖凶恶的氐土貉,被绑得定在空中,动弹不得。
同样被兰草束缚的,还有姜望的十指,还有姜望整个人。
兰花草,今日缚苍龙!
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嘴唇,七窍之中皆有莲花生。
莲海幻灭,要溺他于水中。
而在此刻,姜望只将眼睛一闭。
他那张在太虚幻境里,被修改得格外英俊的脸,于此时洞照了一种圣洁!一种**!
他的脸忽明忽暗。
明朗时无尽庄严,阴暗时欲念丛生。
佛门大宗枯荣院遗留,超品道术,六欲菩萨!
她是神佛,亦是鬼魔!
第十九章 极乐
霸主国的底蕴母庸置疑。
齐国一路崛起至今,灭国不知多少,灭宗不知几何。国库里的各类道术可以说浩如烟海,投入大量国家资源的术院里,更是不断有新的道术推出。
那么多的强大道术任由挑选,姜望为什么会选择六欲菩萨这样一门旧术?
倒不是说他多么有佛缘慧根,而是这门道术,实在是与他非常契合。
所谓六欲,亦从眼、耳、鼻、舌、身、意出发。
他在第四内府刻印的道术五识地狱,便是眼、耳、鼻、舌、身,在此术上的经验,几乎是可以完全填补进六欲菩萨之术的。
耳识音杀又正是他的强项,六欲之一几乎直接就能满足,可以说再难找到比这更契合他现状的道术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姜望在这门道术上花费的时间远不如苍龙七变,但却比苍龙七变更早掌握。
枯荣院曾经强极一时,分院开遍齐国,它的传承自是非比寻常。
像六欲菩萨,就是一部能够经历时间冲刷的经典道术,很好地利用了灵识之力和六觉。优点突出,又没有明显的弱点可言,即使放到今天,也并不过时。
姜望一闭眼,此躯已现六欲相。
那七窍生莲,反倒与这禅相甚是相合。
六欲者。
是见欲,贪美色奇物;
是听欲,贪美音赞言;
是香欲,贪香寻味;
是触欲,贪舒适享受;
是意欲,贪声色、名利、恩爱。
而在闵幼宁的元神海中,一尊佛光普照的六欲菩萨已降临!
此六欲菩萨是独孤无敌之样貌,却塑金身,晕佛光,披袈裟,照四海。
佛面恢弘,如观世人。高耸的鼻梁似山峦分隔了大地,佛面的左侧沉在阴影里,有无尽之堕欲,右侧照在宝光中,光明庄严。
这是神临层次的神魂杀术。
神临境之后,神魂之力凝为灵识,真正有了干涉现实的能力。相对应的,也更加具备了被现实干涉的可能。
神魂走出通天宫,在统合人身四海、真正发挥如神之力的同时,也失去了与生俱来的庇护。
譬如胎儿走出母体,于是必须要面对风雨。
神魂层面的搏杀,在神临境之后,也真正成为主要的战场之一。
而对姜望来说,这意味着他一直以来的神魂优势,终于能够在厮杀中得到更大的体现!
属于闵幼宁的蕴神殿,当然镇压着这片元神海。成就神临后的多年经营,赋予了她在此处的掌控力。
那隐隐的星光、神光,汹涌的道元,都是四海贯通后,此身长久积蓄的力量。
使得她在这元神海的茫茫虚无中,把握到真实。
但六欲菩萨降临之后,把一切都改变了。
元神海今夕何夕,菩萨在乐土。
一时间天花乱坠,地涌金莲,华光遍照,珍奇耀眼。模样俊俏的男男女女,随着乐声翩跹起舞。世间难见之景,一见难忘之色,都在此时涌现。
而那乐声是如此动听悠扬,令人陶醉。
闵幼宁的耳边,好像响起了一生中那些重要的人的声音……全都是对她的赞美。
赞她貌美如花,赞她劳苦功高,赞她品德高尚,赞她有无穷的美好和灿烂。
她的神魂显化之身牢牢坐镇蕴神殿,可是这一刻她只想醉倒。她想要漂浮在患得患失的美梦中——
她完全弥补了曾经的遗憾,所有的错过和痛楚都不再有,一生顺风顺水地成长。
她成功登临了洞真之境界,并携手国主,重建了乔国的辉煌。
从丹至乔,囊括了整个河谷平原的诸多小国,组建成了一个团结的联盟。他们拥有了前所未有的强大军力,自此把握了自主权。拥有了在万妖之门后攫取利益、分配开脉丹的资格……
她骤然惊醒过来,反复浮现在脑海里的,是一片焦土,是满目疮痍!
愿景有多么美好,现实就有多么残酷。
事实上在河谷之战发生前,河谷诸国的确是已经有这样的串联,想要效彷西北五国联盟,在现世西南建立起一个攻守同约的盟国来。盟约在极隐秘的情况下制定,包括平原之外的丹、乔两国,全都加入了密约……
但一场河谷之战,摧毁了所有。
河谷诸国关于未来的上千年的努力,覆于一旦。国土成焦地,国民非秦即楚,社稷不复存焉。
如丹国、乔国这样的国家,也自此完全失去了自主的可能。
残酷的现实让闵幼宁从六欲陷阱中短暂地挣脱出来,她于是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此刻就镇压在她元神海上空,散发无尽佛光的六欲菩萨,蕴藏着多么恐怖的神魂力量!
饶是她成就神临已久,积蓄了多年,却也是根本不能相较。
而在她觉察到这种恐怖力量的同时,一只佛掌,已经轻轻覆在了她的额头上。
那独孤无敌不知何时,已经落在她身前。
单手覆额,使她顿受极感。
元神海中,尽是佛光。
此是元神之苦海,还是六欲之净土?
闵幼宁的神魂显化之躯,一瞬间瘫软下来,灵识如水流四散,根本不能够把握自我。
她的灵魂在战栗!
而在身外,在闵幼宁被六欲菩萨打散神魂显化之躯的这一刻。
幻生莲海已经消散了干净。
空谷兰音终是不复再闻。
而高空依然云压头,苍龙七变已经化出了房日兔,跃飞在高处。此一变,浑身的白绒如雪,金色的眼眸中,照出一轮日晕。那日晕如环,收束在闵幼宁的脖颈处,像是一道旭光之枷,只要一动念,就能叫她尸首两分。
在一种莫可名状的混乱感受里,闵幼宁睁开了迷蒙的眼睛。
她看着眼前显现佛面的独孤无敌,只觉得实在是没有胜利的可能。
这样的人物都会跌落至福地第六十七,如她这般的,又还能在福地空间挣扎多久?
这就是现实。
在过去,现在,已经可以预见的将来,她需要不断去面对、去接受的现实。
付出再多,努力再久,也未见得能有收获。
人力有时而穷,国势无病而衰。
她在等待最后的结果。
但那个在太虚幻境里名为独孤无敌的人,并没有立刻结束这一场战斗。只是看着她,语气随意地问道:“我已经不太记得金城山福地的了,它有什么变化吗?”
闵幼宁下意识地回答道:“还是和之前一样。”
独孤无敌的声音虽然平静,却很见霸气:“具体点。”
一场福地挑战,分了胜负便是,有什么可聊的?闵幼宁本不想理会,但鬼使神差的,还是答道:“每月产福功一百四十点,产出一株瑶金花,以及……可以神游太虚,进入真正的金城山福地修行一个时辰。”
终于是知道太虚幻境福地有什么用处了!
原来太虚幻境里的每个福地,都在现世中有真实的对应,而每个福地空间的主人,每个月都可以进入相对应的福地修行。
而不仅仅只是一个福地空间,一扇通往鸿蒙空间的福地之门。
不同的福地,还有不同的珍物产出。
姜望更捕捉到了一个新名词——“福功”。
原来福地的产功,和论剑台战斗所赢得的“功”,竟是不同的。只是因为姜望之前一直未能真正开启福地,才只能将其当做普通的“功”来使用。
那么“福功”的用处是什么?
“这些福功对你来说很重要么?”姜望不动声色地问。
“怎么会不重要?”闵幼宁苦笑一声:“福功用于拨动日晷,在福功耗尽之前,福地空间里的时间都是不流动的。这一点额外的修行时间,或许你不在乎,对我这种才能平平的人来说,却至关紧要。”
能够修成神临,怎么说也不会是才能平平了。但放诸天下,她又的确是不起眼的。
她不去想独孤无敌问这些问题的目的,沮丧之后重整心绪,她现在只在思考,要如何守住下个月的福地挑战。
独孤无敌道:“希望下次看到你,是在更高几名的福地。”
闵幼宁正疑惑间。
忽地一道飘渺难测的声音响起——
【独孤无敌认负,您已晋入汉山福地。】
闵幼宁愕然!
……
已经落到金城山福地的姜望,心中亦是犹有余澜。
他早已决定要从第七十二福地一路再打上来,因此今次这一战,对他来说只在于验证实力——在仅仅动用道术的前提下,就压制了对手,足见他在神临层次的强大。
当然,这本没什么意外。
伐夏战场上的那几个夏国侯爷,哪一个都比今天的对手强。
倒是福地空间的种种好处,确然出乎意料,无怪乎能够吸引这么多神临强者参与角逐。
尤其是“福功流时”这一功能,格外令姜望心动。
虽则暂不知福功拨动日晷的消耗如何,虽则太虚幻境里的修行,并不能直观体现在本躯。但是关于道术的熟悉,剑术的演练,境界的感悟,却是在太虚幻境和现世都共通的。
对恨不得一息时间掰成许多份来修炼的姜望来说,没有比这更具吸引力的好处了。
不断发展的太虚幻境,几乎每过几天,都有新的变化产生。
但姜望没有在太虚幻境里逗留太久,福地挑战结束后,便退了出去。
因为今日有更重要的事情。
今日的武安侯府张灯结彩,喜气盈盈。
前些时日朝议大夫易星辰于府中设宴,遍请亲朋故旧,正式收一个名叫十四的姑娘为义女,录名于易氏家谱。
叫临淄好一番议论。
而后定远侯亲自登门,代博望侯世孙重玄胜提亲。
双方定约,于今日全礼。
婚宴自是设在博望侯府。
武安侯府弄得这么红火,只不过是沾个喜气,陪着热闹罢了。
当然,重玄胜一定要在武安侯府里占个地方作为新房,也是原因之一。
管家谢平早已备好了马车,请姜望入座。
天光都未见,高阳坊清静无声。
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坊间,武安侯府的铭牌在车厢前轻轻摇晃。
此地皇亲甚多,勋贵常见,诸如当今何国舅的府邸,便是坐落于此。这次新建的武安侯府和冠军侯府,也都在此间。
之所以这么早出门,自是因为姜望今日身负要任——事实上他昨夜就应该陪重玄胜住在博望侯府的。
按照齐国婚俗,婚礼中男方须有一名“鸾郎”相陪,女方则须有一位“凤娘”相伴。
以姜望同重玄胜的关系,鸾郎自是不作第二人想。
他今时今日的身份、名望,也足以将重玄胜这场婚礼的格调高高捧起。
遍寻临淄,谁家婚礼能请得此般鸾郎?
马车辚辚。
车轮声汇到了一处。
姜望拉开车窗,果见得冠军侯府的马车正在并行。
彼方车窗后,是重玄遵打着哈欠的脸。
这厮居然还睡觉。
这是修炼了一整夜的姜望,心中第一个念头。
嘴里则问道:“冠军侯怎的也来这般早?”
重玄遵略带无奈地道:“我爹的安排。”
其父重玄明光正是这次重玄胜大婚的“总掌”。
用他的话来说——“那重玄家场面上的事情,不都得我来操持吗?”
重玄胜很怀疑他想趁机侵吞自己的礼金,但为了顺老爷子的气,弥合先前的争执,也只好捏着鼻子认了——当然,以明光大爷的本事,如果真要干点什么中饱私囊的事情,很难不留下痕迹。拿起来就是个把柄,父债子偿也是很合理的……
姜望郑重点头:“伯父的安排,自是有道理的。”
“我想也是。”重玄遵道:“虽然我现在还不知道要我去那么早是干什么……这位鸾郎,你可做好准备了?”
在迎亲的时候,女方肯定是会有一些故意为难的环节的。
鸾郎的职责之一,便是替新郎解决这些小波折。婚前的小波小折轻松过去,寓意婚后的生活顺风顺水。
姜望自信地道:“我想是没什么问题的。”
当今临淄的年轻一辈里,无论是单打独斗还是群战冲阵,无论剑术道法神通,他惧得谁来?
唯一一个能与他争锋相对的,可也是重玄家的人,正在旁边的马车里呢。
料得易家那些人,也难阻住他姜某人。
重玄遵一时也不瞌睡了,便懒懒地靠着车窗,悠悠道:“那我可拭目以待。”
姜望笑笑,转又问道:“听说你上次教训了一顿尔奉明?”
“谈不上教训。喧天喊地的,吵到我饮茶,摔了他一个杯子而已。”
“哈哈哈,在哪个茶舍?下回我也去摔!”
“那你须得好好乔装一番,不然他未见得敢露脸。回头我让人把他常去的几个地方汇总一下告诉你……”
……
两个人便这样隔着车窗,你一句我一句,慢慢地聊着。
曦光已经隐现云端了,马车宁静地驶向博望侯府。
喜鹊叫醒了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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