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一十七章 借你吉言
“现在鲍伯昭败退的消息已经传开,重玄胜姜望领兵三万余,谢宝树领兵三万余,互为犄角,分两路前来……我们绝不能在午阳城迎战,甚至战场不能在午阳城域。”
议事厅中,太寅语气笃定:“因为午阳城就是他们此行的目标所在,他们旳一切战术,都是围绕进攻午阳城制订。他们的一切准备,都是基于午阳城战事。在午阳城域,他们必然有最大的警觉。在午阳城,我们等到的会是最强状态的对手。”
“而从我们自身的角度出发。午阳城的确有护城大阵,有高墙厚门,有充足的军械……但我们纵是倚仗这些,也是能守不能攻。齐军一旦围上来,接下来最好的结果,便只是旷日持久的攻防。
现在会洺府的局势,是我们必须尽快打出优势来。不然等齐军蚕食全境后,我们守得再稳,也只是一座死城。六万大军坐困愁城,是坐着等死。”
“所以我们不要在这里打。”
他的食指敲在舆图上,有斩钉截铁的力量:“所有人都以为我们应该据城而守……这种基于军事常理的‘正确推断’,就是我们的机会所在!我们主动放弃城防优势,寻求野外决战,定能打他个猝不及防!”
在太寅的布局中,魏光耀出城诈降,城内伏兵又设阵,大败鲍伯昭……只是会洺府反攻计划的第一步。
屠尽两万齐兵后,又立即放出消息,立出一面抵抗旗帜,引齐军来攻。
后一步可算是围点打援的变招。会洺府的局势演变至此,午阳城已经是齐方有识之士不得不来的关键所在。
齐军若不能及时扑灭午阳城,得到鼓舞的夏**民,绝对会给齐人永生难忘的教训。
齐军若来……则正中太寅下怀。
他的目标从来不止是一个鲍伯昭,而在于用鲍伯昭的项上人头,点燃齐军溃败的连锁反应。
他相信重玄胜一定能看到午阳城的关键意义,局势的发展,也的确如他所料。
甚至于在午阳之战里,之所以是他站出来露面,便是因为重玄胜身边的姜望,对他太寅有极强的心理优势——在山海境里,他两次对姜望出手。第一次设阵,被祸斗大军直接碾碎。第二次袭杀,被姜望以力破局。
重玄胜便是再聪明的人,对他太寅的判断,也必然只能基于已有的情报。而从姜望角度看到的太寅……能有多厉害?
在战斗中,占据心理优势的一方,往往能够有更出彩的表现。
但反过来,心理优势也可以被利用,造成对手轻敌的后果!
东线战局糜烂至此,已根本不是杀一两个普通齐将就能解决问题的了。
君不见昭国将领战死,士卒马上就被鲍伯昭收拢?
君不见奉隶、会洺两府打下来,齐国那些优秀将领,手底下的人反而越来越多?
齐国方人才济济,根本不缺良将。
定要杀死如重玄胜、姜望、鲍伯昭这般的重要人物,才能够真正打痛齐军。
“重玄胜所部在旗岳城休整,此人每下一城,必毁阵收降,营盘极稳。而谢宝树所部,刚刚拿下飞列城,因为跟谢淮安的关系,此人手底下都是精兵。
在鲍伯昭兵败的消息放过去后,他们近乎同时出发。
重玄胜是看到了午阳城的关键性,谢宝树大约是因为和鲍伯昭的交情……这两军互为犄角,本身也保有一定的默契。”
舆图上,太寅的手指,随着声音蜿蜒,最后落到一处:“不出意外的话,他们将在慈莱道会合。从慈莱道至午阳城,急行军一天可至。”
易胜锋静静地听着,眸似古井,无边的杀意都淹在井底。
自黄河之会惊闻姜望之名后,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从山海境到现在,一次次按剑,都是为了这一次的出剑……他已不能够再等下去。
魏光耀这时候从外间走进来,卷进了一道阴影:“根据情报,这两拨人的关系可说不上好。”
触悯道:“他们之间有矛盾是事实,但在战场之上,他们不会因私废公。不要小看这些齐人的军事素养。”
魏光耀点了点头,又问:“所以咱们在慈莱道设伏?”
“慈莱道地形复杂,是个设伏的好地方。”
太寅说着,摇了摇头:“但慈莱道已经靠近午阳城域,他们必然会十分警惕。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兵力并不具备优势,只能集中起来,迅速解决一方,不能等他们合流。”
“解决哪方?”魏光耀下意识地问。
他其实是觉得,应该先易后难,处理更有把握的那一方。
但易胜锋淡声道:“我的剑只为姜望出。”
太寅深深看了这位南斗殿高徒一眼:“会有机会的。”
然后对魏光耀说道:“当然是集中力量解决重玄胜姜望所部。这两个人,杀掉任意一个,都胜于杀死十个谢宝树。咱们准备了这么久,忍耐了这么久,可不是为了小打小闹。”
“尤其是姜望!”触悯说道:“从黄河之会摘魁,到三刑宫正名,他已经成为齐国最具代表性的年轻天骄。在某种程度上,他代表了新齐人在齐国的未来,是旗帜般的存在。齐人挑起星月原之战,甚至都是以维护他的名义。杀掉此人,是瓦解齐国之未来。对齐军士气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所以此战不容有失,目标必须要完成。要不惜代价地完成!”
太寅的手指继续在舆图上移动,开始具体的战略部署:“旗岳城来午阳,只能走岷西走廊。飞列城来午阳,必经涉山。我们就在这两个地方设伏。虽则重点是打重玄胜部,但谢宝树部也一定要用兵牵制,一来午阳城不容有失,二来不能够让谢宝树部有机会支援重玄胜部。否则的话,很可能前功尽弃。”
所以为什么说会洺府是个好地方。除了有呼阳关阻截兵祸,少历战火。资源美景,此地也都不缺乏。
涉山是夏国有名的“锦绣华府十三峰”之一,险奇而美。
至于岷西走廊,则是岷王虞礼阳的封地所在——虞礼阳成就真君后,他儿时的故乡便鸡犬升天。夏廷本来要划整个会洺府为其封地,他多次拒绝,最后才只封了一块岷西走廊。
此地狭长而丰饶,是贯通会洺府中部和南部地区的著名廊道。
虞礼阳儿时的伙伴亲人早就不在了,他也没有什么故土情节,自己都很少回岷西。但毕竟名头放在那里,哪怕他压根不在乎,此地也发展得极好。
当然随着战火蔓延,大量的百姓往帝国更西处逃散,曾经富庶一时的岷西走廊,现在已经十室九空。
“岷西走廊之前已经被鲍伯昭扫荡过一遍,所有的防御工事都被毁掉了——这恰恰可以降低重玄胜他们的警惕心理。”太寅继续道:“岷西走廊之战,一定要果断,要速战速决,不要打成消耗战,久耗必失。”
“夏军野战是不如齐军的。”易胜锋从个人的角度提出问题:“就算顺利完成埋伏,如何确保胜利?”
“重玄胜手下的三万余人,真正的精锐只有两千余人,出自秋杀军。剩下的人里,有一半都是收的奉隶降军,局势稍有不对,咱们振臂一呼,即可倒戈。另外一半是东域其它国家零零碎碎的部队拼凑,人心难齐。”太寅有条不紊地分析道:“而咱们上下一心,又有守土之志。以有心算无心,定能一战破之!”
他又道:“且我这里还有一套九子环山阵盘,是太氏压箱底的好东西,可以迅速创造地利优势。今次天时地利人和皆在,何愁重玄胜姜望不死?”
“那么,谁去牵制谢宝树?”触悯问。
“我亲自去。”太寅道:“我只带一万人去涉山,剩下的全部五万士卒,都由你们带去岷西走廊。你们以五万伏三万,应是拿稳的事情。”
触悯略略皱眉:“我们?”
“你,魏光耀,顾永,徐灿,还有南斗殿的易先生!”太寅道:“你们全都去。”
顾永和徐灿,都是外楼境武将,从绍康府紧急赶来的会洺。同触悯、易胜锋一样,在伏击鲍伯昭之战里,压根没有露面,就是为了最大程度上隐瞒情报。哪怕午阳城的消息有所泄漏,齐军也只会受到更深的误导,不可能准确判断夏军实力。
触悯面有忧色:“你一个人领军去涉山,能行吗?”
“易先生说得对,苍鹰搏兔须全力,更何况我们要杀的可不是什么小白兔。要杀姜望重玄胜,就必须得调动最大的力量。我行或不行……都必须如此。”
太寅看着他的表情,笑了笑:“好了,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又不是去跟谢宝树分生死,莪只是要拖住他罢了。不让他率部去支援岷西走廊,我的目标就达到了。如事不可为,我会败退午阳,然后放弃午阳城,用这个过程,为你们争取时间……无论如何,消灭重玄胜和姜望,是我们当前最重要的事情。一切选择都要为此让步。”
如果说只能有一个人领军去拖延谢宝树所部,的确没人能比精于阵道的太寅更合适。
魏光耀道:“易先生对姜望,我、触公子、顾永、徐灿对重玄胜。如此将胜、兵胜、势胜,又是有心算无心,设局做伏。我实在想不到,他们还有什么生还的可能!”
“是啊!”触悯亦收拾了心情,表现得信心满满。
他其实并不认为易胜锋能是姜望的对手,所有见识过姜望在观河台之风姿的人,都不可能对易胜锋有信心。
哪怕其人是南斗殿第一天才,哪怕这个人纵横南域,在熬过淮国公府无限制逐杀令后,声名已经直追斗昭。
直追斗昭……毕竟还不是斗昭。
但易胜锋和姜望的强弱并不重要,他只要能够稍稍拖住姜望,便已足够。
这一次是大军相攻,以团结一心的五万人,伏击军心杂乱的三万人。以有备之军,围无意之师。任是姜望单打独斗再强,难道还能一人杀穿万军?
“唯一可虑的是……”触悯道:“据宣平侯所言,姜望现在外楼四境圆满,随时可以踏进神临,只是还在等待无瑕的契机而已。他一旦临阵突破神临,我们很难留住他。”
他一边提出问题,一边给出解决方法:“所以我们在伏击的一开始,就要用军阵锁住他,断绝他逃脱的可能。这支万人军阵,到时候就让顾永负责。他是法家修士,擅长困敌。”
他看向易胜锋:“届时让顾永配合易先生可好?非是不信任阁下的实力。只是姜望此人奸猾,恐败之容易杀之难。”
易胜锋淡声道:“战事安排当然以贵国方面为主,我南斗殿来夏支援,自是客随主便。”
他抬了抬眼皮,又道:“另外,针对姜望临阵突破的可能……我亦早就外楼圆满,道途在握,随时可成神临。”
“那就更好了!”魏光耀是真的惊喜非常,因为若是没有神临战力牵制神临,就算以军阵磨杀,死伤也必然会非常惨重。战争打到现在,每一个士卒都弥足珍贵。他赞叹道:“有易先生在,姜望何足道也!”
触悯则道:“易先生既然已经外楼圆满,何不先一步成就神临?到时候咱们直接摧以山崩之势,不给姜望突破的机会,岂不稳妥?”
易胜锋沉默了片刻,道:“不杀姜望,我神临有憾。”
议事厅内,一时缄默!
作为七杀真人陆霜河的嫡传弟子,易胜锋以无憾神临为目标,当然不是什么叫人惊讶的事情。
他不打算无憾成就,才会叫人惊讶!
只是。
易胜锋和姜望,究竟是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会以其为心障?竟然到了不杀其人,神临有憾的地步!
易胜锋没有解释的意思。
夏国的众人也没有问。
太寅略一斟酌,然后开口道:“所谓败之容易杀之难,确是此理。当初景国赵玄阳亲自擒姜望,也叫他跑了,虽然那次是有齐国强者插手,但此人逃跑的功夫也可见一斑。今日他已经站在神临门口,想来更是滑不留手,跑得飞快……以他的天资,若是不死,日后必成大患!所以除了你们之外,还有一个人,也会赶去岷西走廊。”
触悯眉头一挑,显然已经猜到了是谁。
“谁人?”魏光耀问道。
太寅道:“周雄……周大人!”
奉国公周婴之子,周雄!
货真价实的神临境强者!
周婴有三子三女,唯有三子周雄成器,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成就了神临。
魏光耀惊讶道:“周大人?他抽得出身来?”
“他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太寅道:“届时会和你们在岷西走廊会合。”
“这是鉴于姜望和重玄胜的重要性,我们所做的伏手,以策万全。”他对易胜锋道:“想来易先生今次必能无憾成就了!”
触悯担心易胜锋过于骄傲,不肯以众凌寡,不肯要军阵配合……这显然是想多了。
在太寅的判断里,易胜锋是一个只要结果、绝不在乎过程的人。
所以他提及周雄,也非常直接。
而易胜锋果只是轻弹长剑,道了声:“借你吉言!”
第两百一十八章 开篇必如龙行
“我泱泱大夏,万里锦绣,千年华章!以山河为纸,大军为笔,这一篇反攻之檄文,我等书就的,只是开篇。但是战友们,但有锦绣文章,开篇必如龙行!这篇文章能否名传千古,我们的开篇至关重要!击败齐国朔方伯之子鲍伯昭,屠齐军两万,只是起笔。接下来旳成败,才关乎我们在大夏史书上的留痕!”
顾永,徐灿,都已经到齐。
触悯、魏光耀、易胜锋,都在现场。
校场上太寅在做最后的动员。
密密麻麻的夏国士卒,聚成人海。一张张充血的面孔,满怀着这个国家仍然存续的勇气。
“现在我们要对付的两个人,一个名姜望,景国为了抹掉他,不惜搬出诛魔盟约。齐国为了维护他,不惜与景国开战!杀他如折经纬旗!一个名重玄胜,乃重玄褚良之亲侄,重玄褚良无妻无子,视他为子!杀他既雪国耻,也偿旧恨。叫那凶屠,也知我夏人之痛!”
“整个会洺府,乃至于整个东线战场,杀此二人,亦是重中之重!”
“诸位!”
太寅深鞠一躬:“请勉力!”
在场的士卒并没有大声宣喊口号,因为他们要把力气压在身体里,把愤怒留在刀锋上。
虽则说,大争之世,诸国征伐频仍。
今日秦攻楚,明日牧伐盛,齐国南征,荆国西扩,一国起,一国灭,不过寻常事。
夏国能有今日的万里沃土,能有曾经横跨东南两域的盛况,亦是伐灭无数小国而来。昔日之梁国,昔日之理国,莫不见证……
但人生而有私,所立之处,即为立场。所存之地,发为本心。所拥之国,即为正义。
于夏国将士而言,今日之齐军就是侵略者,是世间最恶之魔。
国土沦丧,先帝受辱。
此心深恨,必啖其肉,喝其血,嚼其骨!
那锁在午阳城里的两万齐军,有不少人是被夏军用拳头生生砸死。夏国人在夏国的土地上,不收降!
这一刻的校场,竟然缄默。
这是夏军将士……无言的决意。
……
太寅引兵一万,自去涉山。
触悯带五万大军,并顾永、徐灿、魏光耀、易胜锋,疾赴岷西走廊。
可谓倾巢而出。
恐怕谁也意想不到,在如今局势下具有关键意义的午阳城,已是空城。
这当然是一步险棋,险也意味着“奇”。
在夏军兵员素质明显不如齐军的情况下,弃雄城重械而不用,主动出城寻齐军决战,几是以短击长,无疑需要过人的勇气。
今日之为战者,皆有身捐国难之勇,所以成行!
……
与触悯、魏光耀等人不同,易胜锋对齐军是没有什么个人好恶的。如果非要说厌之,也不过是因为姜望仕于齐。
夏国人如何奋勇,他自不在意。夏国死再多的人,都与他无关。
甚至于南斗殿援夏一事,他也根本不在乎其间的意义
他此来只有一个目标——杀姜望。
姜望在黄河之会扬名那一日,他先是惊讶,以为是同名者。和童年的那个身影对应上之后,他感到荒谬。不曾意想,早已经被抛到脑后的村野顽童,在错失仙缘的多年后,竟还能迎头赶上。
而后便生出杀念。
杀念一起再未歇。
他清楚自己是个执拗的人,儿时与姜望斗剑,本是顽童嬉闹,他输了还要战,再输又再战,一定要斗得赢回来为止,把玩耍变成争斗。
但记忆中的那个姜望,又何尝不是好胜心切、心坚如铁?
那时候的姜望,可也一次都没有让过他!
当然他并不是觉得姜望做错了什么,也从来不认为姜望欠他什么。
他只是非常明白,他那一次没有淹死姜望,姜望一旦有机会成长起来,就一定会还报于他。
所以他要杀姜望。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当然过程并不简单……
首先是身份。
他再闻姜望之名时,其人已是东域霸主国之天骄。不是庄国那种他打上门去都不用担心报复的小国。
甚至于说,哪一天姜望找上门来杀了他,他都不太相信南斗殿会为他出头。
他一开始打的是暗杀的注意,找个机会悄悄摸上去,一剑百了。
虽然那时候姜望已经是内府境的黄河魁首,他四楼圆满,手握道途,神通术法剑术皆合其道,自问也是杀之不难。
但黄河夺魁后,姜望就在齐国观礼队伍的簇拥下归了齐,确实找不到机会。
好不容易等到姜望被逼离境,马上就是镜世台天下缉魔,甚至于赵玄阳都亲自出手……根本也轮不着他。
这倒也罢了。姜望能死就行,不是必须要死于他手。
可没想到的是,那种情况下姜望都没死,还在断魂峡剑斩四大人魔,在余北斗的见证下,以超越天府老人的战绩,证名青史第一内府!
也就是在姜望洗清通魔之罪,杜如晦赴玉京山受刑的时候,他看到了庄廷与姜望之间的矛盾。
隐约知道,姜望离庄仕齐,大约是与沦为鬼蜮的枫林城域有关——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到姜望的敌人是谁,看清有多少人想要杀死姜望。
他对故乡的人和事,都没有什么情感。不然也不会在南斗殿修行这么多年,一次也没有回去过。所谓父母亲人,所谓邻里玩伴,于漫长的修行道路而言,不过是一闪而逝的泡影。
他是看得透的。
此心唯道,唯剑而已。
他不恨姜望,不讨厌姜望。
再狠恶的人,也希望生活在良善的世界里。再虚伪的人,也希望被他人真诚对待。
他相信没谁会讨厌姜望这样的人。
他甚至也承认,如果没有河边争道那件事,他很愿意和姜望保持友谊。
但事情发生就是发生了,发生了就需要面对,就需要解决。
杀机一动,心海生澜,道途起隙。
他越是杀不了,越是连姜望的影子都摸不到,这份杀意就越强烈。
到后来,想杀姜望这件事,已经逐渐演变成了心障,横在他的道途上。
姜望声名愈盛,这份心障就愈强大。
姜望愈是一日千里,就愈是显得他光阴虚度。
那一桩桩令人惊叹的事迹,只是在一次次地提醒他——什么南斗殿年轻一辈第一人,不过是个窃居他人机缘的卑劣小人、无用匹夫!
使他道途有缺,神临有撼!
他与姜望之间的恩怨,演变到现在,已经是涉及长远道途、不死不休的根本矛盾。
得知姜望会参与山海境的消息,他第一时间就开始准备。
但路上没能捕捉到姜望,左光殊直接带兵于边城迎接,也绝了他在楚地刺杀的心思。
再后来,他发现淮国公府正在调查他——那无疑是姜望的动作。
也就是说,从那一刻起,他与姜望就站在了斗场上,彼此都已经知晓对方的存在,也都在为生死之争做准备。
而他最大的优势就在于——姜望是个天下扬名的人物,其人的一身道术神通,只要在人前表现过,都已经被研究得七七八八。
如三昧真火,如不周风,如剑仙人,如所谓八音焚海,所谓火界……
他都能够背得出名字来,当然更知道如何应对。姜望却只知道他是南斗殿真传,不知他的底牌有哪些。
这是能够决定生死的因素,所以他当然不会参与不能分生死的山海境,平白泄露自己的情报。
他就堵在楚国境外,向每一个跟姜望交过手的人,讨要关于姜望的最新情报。一次次地修订击杀策略。
姜望离开楚国的时候,本该就是他动手的时候。
但没想到淮国公府维护其人至此,且完全不顾及南斗殿,在警告未果之后,直接发起了无限制逐杀令,使他自顾不暇!
他脱身不得,只好将自己为杀姜望所做的准备,全部交给庄国君臣,来一局借刀杀人。
只可惜庄国那些人太无能,杜如晦不敢亲自出手,只遮遮掩掩派了两个年轻人。
说什么以个人仇恨的名义,无涉于国家,想以此逃避齐国事后的报复——想得也是真长远!也不问问自己是不是真能杀得了人!
一个什么狗屁黄河之会正赛选手,一个什么稀烂庄**中年轻一辈执牛耳者,又是针对又是埋伏又是法阵又是兵阵,该用的不该用的全用上了,也未能杀得其人。
亏他在生死逃亡的关键时刻,还耗用心血,帮忙屏蔽姜望预知危险的能力!
太寅和项北在山海境中的袭杀,就是因为姜望身怀这样的能力而失手。他提前针对隔绝,想来以杜如晦之老奸巨猾,总能有恰当的安排……
谁知一场算计,无疾而终。
等他终于从无限制逐杀令中脱身,姜望已经归了齐。
再之后,就是这一场举世瞩目的齐夏战争。
他实在不能再等下去,再等下去,等齐夏战争结束,这个青羊子已不知是伯是侯,那时候南斗殿更不会支持他杀人。而且届时的姜望,不知能以战功换回多少资源,怎是他在南斗殿能够赶得上?
但战场的环境……
战场上到处都是危险,就如此刻,他亦频频心血来潮。
时时刻刻都有危险的预警,就意味着他对危险的感知是失效的!
战争天然就限制了他的神通。
虽说相对应的,姜望那不知名的、有危险警示能力的神通也会被压制。但姜望的那门神通,曾经被他成功压制,终归不可能比得上心血来潮,算起来是他更吃亏一些。
“易先生考不考虑来夏国任职?有官道加持,洞真会相对容易一些。”旁边的周雄忽然说道。
这位奉国公之子,甚至是在他们前面来的岷西走廊。
在当前的战场形势下,夏国强者抽身极难。每一位神临强者的调动,若是不能做到一点什么,便是局面上的亏损。
能够暗调周雄至会洺,足见夏国人对重玄胜和姜望的重视,也能看得出来,得胜营对夏国造成了多么大的创伤。
当然,对易胜锋来说,夏国人为何而来,不重要。调来了神临强者,才重要。
此时周雄、易胜锋、触悯,正藏身地底,等待着齐军靠近。
触悯当然是负责侦查的那一个,正通过隐秘手段,观察远方动静——但这种观察亦是极有限的。
目视有可能被感知,声纹有可能被捕获,道术的波动更是非常危险。有很多敏锐的修士,也有很多针对道术波动的军械。
过多的观察,意味着过多的暴露可能。
所以触悯非常小心。
大军行进,必有侦骑四散。
夏方五万大军,哪怕是借助岷西走廊的复杂地形,又有军阵秘术加持,也不可能藏得天衣无缝,完全不留痕迹。
因而军队此时其实离得很远。
只等齐军到达目标地点,再迅速以结阵凝煞,以兵阵之力杀来。
顾永、徐灿、魏光耀,都在掌军。触悯的本部军阵,也暂时由副将指挥。
他们求的并不是完全不会被齐军发现,而是要让齐军在发现伏兵的时候,就已经无法逃脱!
对于周雄的示好,易胜锋并没有回应。
毫无意义的话题,他懒得张口。
周雄却也不恼,只温声说道:“也是。易先生这等天骄,自是不需要官道加持的。届时想要摆脱束缚,伟力归于自身,反倒麻烦……易先生考不考虑做我周家的客卿?必不以俗事相扰,元石秘术都好商量。”
“比起这个……”易胜锋开口道:“等会怎么杀姜望,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周大人现在就聊以后,是不是早了些?他可是在赵玄阳手底下逃过命的,君比之赵玄阳如何?”
周雄像是个老好人的性格,完全不似他老子那般刚强。
以神临对外楼,以公爷之子、大夏高官的身份,面对盛气凌人的易胜锋,依然是和声细语:“呵呵呵,我当然不能跟赵玄阳比。易先生说得对,咱们是该谨慎。”
易胜锋于是不再说话。只是势愈沉,意愈凝,杀意流淌在剑鞘中。
触悯低头瞧着手里的圆镜,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
终于到了检验决心的时候。
等待让时间变得很漫长!
第两百一十九章 飞光拄笔写天问
所谓“飞光拄笔写天问,锦绣华府十三峰。”
岷王虞礼阳年轻时候浪迹天下,写下的这句诗,将夏国境内十三座名山,推到了“它山不及”的地步。
锦安府有一座鸣空寒山,亦是高怪险绝,却未能列名十三峰。
出身锦安府的柳希夷,曾与人言——
“不恨此峰不高,恨此峰不见虞礼阳。”
虞礼阳在一次酒宴中回应,曰“柳公希夷在,怎敢论鸣空。”
人问如何不敢。
虞礼阳答:“恐有一字误,遭柳公殴!”
一时传为佳话。
当然,后来虞礼阳成就真君,公开场合,哪怕是柳希夷,也不可能再直呼其名了。
作为名列十三峰的奇山,涉山之险奇雄峻,自来为人津津乐道。
涉者,步水也。
传说涉山曾在水中,水穷方知险,潮退乃见峰。
当然,涉山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史书上,就已经是高山。青史所载,也未见南域有那般能吞涉山之大河。
所以传说也只是传说。
太寅引军疾驰至此,抹去诸般痕迹,早早潜伏下来。
三千人掌射月盘,藏于山北。
此阵盘与齐军的射月弩同名,但完全不相干。所谓射月,长夜失月即无光。是先前在午阳城之战发挥了重要作用的阵盘。太寅手里也只剩最后两只,都随军带上了。
三千人掌迷沼盘,藏于山南。
此阵盘为五迷恶沼阵的复刻,一经发动,化泥为沼,兼涌恶浊之气,侵害血肉之躯,迷乱感官方位。
又三千人掌地火盘,藏于群山之坳。
此阵盘为地火焚炉阵的复刻,发动之时,能够引动地火,划地为炉,焚杀阵中之敌。
阵盘胜在方便,论及威力,肯定不能与因地制宜布下的完整阵法相较。
越是强大的阵法,越难复刻成阵盘。
耗费更多的资源,往往只能发挥原阵威能之十一。
但就是“方便”两个字,使得它在后阵法时代,迸发出光辉,为阵道延续了生机。
太氏作为阵道世家,千年积累,可以说一大半都在储存的各类阵盘之上。但在这次齐夏大战中,已经是尽倾府库,压箱底的东西全都拿了出来。哪怕最后击退齐军,没个数十年的光景,也不可能恢复旧观。
太寅选用的阵盘,复刻的都是不太精巧、但很坚韧,不易被兵煞冲散的阵法。
为的是能在战斗中拖延更多的时间。
因为时间不足、也为了隐蔽,并不能够从容布设阵法,而是以阵盘代替,如此威能定是不如因地设阵的。
故而此战主力,仍是大军所结成的兵阵。
一万大军的最后千人,乃是太氏家兵,家主太煦特意调出来辅佐于他,就随太寅潜藏在涉山上。
虽然此行的战略目标早已定下,就只是拖延谢宝树所部。
但在太寅心中,当然也有击溃齐军的预期——如果谢宝树肯给机会的话。
他的诸般布置,也已经将手头的力量利用到了极限。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谢宝树其人,在临淄颇有声名。是一个修行天赋很好,惯会舞风弄月、有些文采风流的贵公子,于军略上,只能说是平平。不要说是什么谢淮安的侄子,得到了最好的教育……谢淮安本人的军略,也相当一般呢!
心里默默勾画着谢宝树的相关情报,太寅的呼吸逐渐平缓,渐而飘忽,终归于无。对于此方天地的痕迹,他感受得越来越细致,也渐合其间——
包括他在内的这一千余太氏家兵,气息愈发不显。
等待。
人生很多时候,哪怕你已经付出了自己所能做到的一切。对于那不可测度的未来,也只能等待!
时间是五个时辰又一刻之后。
已经入夜很深。
大地传来的、遥远的震颤声,在弥散的过程中,被阵法悄然收集……为太寅所感知。
人数在三万至四万之间,符合触悯探知的情报。
太寅的身体慢慢苏醒过来,血液重新开始流淌。
虽然他在触悯他们面前说,谢宝树不足为虑。但此人怎么也是齐国称名一时的天才人物,他并不会真个小觑,不然也不会把第一战事目标定为拖延。
谢宝树的明镜神通,能够反弹施加于其身的影响,正好克制他的负窘神通。
谢宝树的狂歌神通,可以叫他以狂风暴雨般的速度,释放威能强大的范围道术,太适合战场环境。
还有一个当世真人的叔叔,给他留下了什么保命手段,都未可知。
这样的一个人,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要慎重,须尽力。
收集声音的阵法,已经停下,散于无形。这是为了避免被谢宝树方察觉到痕迹。
涉山附近的地形,在太寅的脑海中清晰无比,他甚至可以勾勒出谢宝树所部人马的行进过程。
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时间。
近了,近了……
脑海中的漏刻,涓滴而落。
他一把捏碎手里的令牌,传信诸部。
同时激发自身血气,混同兵阵,一千余太氏家兵齐齐发力,兵煞冲天而起,此大夏之孤旅,在涉山山顶展旗!
代表着大夏帝国的山河万里旗,屹立在大夏之名山!
在飘扬的国旗之前,太寅看到了山脚下蜿蜒的大军——悬明灯随军而行,照彻前路,队伍拖成一条长龙。
在他显露踪迹的时候,这支齐军队列里,战旗飞快摇动。在将领的指挥下,正非常迅速地从行军阵型转换为战斗阵型。
“齐贼谢宝树!”太寅飞身而起,怒声滚雷:“还不受诛!”
身后结阵的一千太氏家兵,齐声喝道:“受诛!”
此声回荡于天地,震彻万方,奏响了战斗的号角。
涉山山北,三千夏军将士齐喝:“受诛!”
而后在下一刻,夜色张开如天之翼。悬明灯所制造的光芒,已经被彻底侵蚀了。那天边的明月,隐进了层云中,终不复有辉芒。
射月阵已发动!
谢宝树表现出了不俗的统兵能力,骤逢突袭,竟然未乱兵阵,反而极快地调整好阵型,聚拢了兵煞。血气鼓荡之间,兵煞怒起冲霄,正在突破射月阵的影响。
与此同时,涉山山南,亦响起夏军将士的齐喝:“受诛!”
涉山山脚下,足近十里之地,硬土化为泥,使得齐军士卒顿时东倒西歪,阵型趋于散乱!更有恶浊之气自地底涌将出来,散发令人烦闷欲吐的恶臭,弥漫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
紧接着在那群山之坳,也响起了夏军将士的怒声:“受诛!”
于是那恶浊之气涌出来的地底,又迅速冒出烟气,接着是灼气,此方天地骤然升温!地火从泥沼中挤出。
此方天地一瞬间如鼎如炉,齐军尽在鼎中煮!
火毒爆发,烈火蔓延!
地火焚炉阵起!
太寅几乎要赞叹出声来。
在齐军的强大压力下,手底下这些弟兄们,表现堪称完美!
这一次阵盘的应用,并不是简单地让为首将领灌注道元、激活阵盘,而是在他的重新设计之下,各部夏军以兵阵之力催发阵盘,以兵阵合法阵,从而最大程度上还原阵法本身的威能!
这不是一件能够轻松做到的事情,对阵盘的修改就已非常为难,但他已完成。
而以兵阵之力催发阵盘,叫兵阵法阵相合,需要精细的掌控和配合。
他手底下并没有那么多优秀的将领,坦白说府兵士卒也不够精锐——因而他在事先就已经吩咐过,若是不能做到,放弃兵阵相合,直接激活阵盘也可。
但埋伏在三个位置的夏军将士们,全都做到了!
这怎能让他不振奋!
射月阵、五迷恶沼阵、地火焚炉阵,三**阵同时爆发,在太寅的遥控之下,绝不干扰,反而互相叠合,已经吞天而噬地,瞬间就覆盖了谢宝树所部三万余大军。
这绝对是一次完美的伏击!
而后他看到——
山脚下兵煞如龙腾卷,三万齐军虽惊不乱,竟然稳住了阵列,结成一个个稍小的军阵自守,并且发起反击!
那些个兵阵此起彼伏,有序且高效地应对着法阵之力。
那泥泞的恶沼,被硬土镇平。那嚣狂的地火,被兵煞冲溃。那弥漫的火毒与恶浊之气,被磅礴如海的兵煞一股脑排开!黑暗都被洞穿了,明月重现人间!
此等用兵,竟有行云流水之感……
这绝不是谢宝树该有的表现!
要么,谢宝树其实是一个兵道大家,只是一直以来晦光藏锋,所以才能从容应对这种程度的伏击。要么,他对于这一次伏击早有准备!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让太寅心生不安。
他宁愿相信是前者,因为如果是后者的话,对方的准备怎会仅止于此?
心中仿佛有这样一个声音在呵斥——
冷静!冷静!
太寅你现在把握着一万人的生死,你把握的更是整个会洺府的局势!
不要愤怒,不要仇恨,抹去你不该有的畏惧,拿出你强者的姿态来,去面对!
从小到大最尊敬的人,叔爷的声音……
“山南宋学武部,结弦刀阵,速切敌方前军!”
太寅一边试图控制已经崩溃的法阵,令其在彻底溃散之前,还发挥一些作用。一边冷静指挥:“山北刘羽恩部,结钢背阵,我要你们去填死山道!”
“山坳吴玉明部,我命你轰击主山山体,迅速制造山崩!”
涉山山巅,大夏国旗迅速摇动,传递着太寅的命令。
这支夏军虽只万人,虽然只是府兵出身,各方面条件都不如神武、镇国那样的强军,但却忠实地执行着太寅的命令,迅速完成了变阵。
他们做到了他们所能做到的最好表现!
但是在下一刻,山脚下那支齐军竟然聚合起来,各部兵阵相连,混同全部兵煞,一瞬间腾跃而起,如游龙盘山而上!
谢宝树有掌控三万人级别的兵阵、并且完美发挥全部兵煞之力的才能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其人若真有如此兵道能力,也就不至于在东线战场被重玄胜、鲍伯昭压过一头了。
事已不可为!
太寅急声再宣令:“宋学武部、吴玉明部立即撤退!向午阳城方向撤军!”
他已经决定转入第二选择——即先退守午阳城,然后放弃午阳城,用这个过程完成拖延对方兵锋的目的。
至于他没有给命令的刘羽恩部……
只能留下来阻击齐军,为撤退的夏军断后了。
是为断尾以求生。
他亦转身拔旗,带着这一千太氏家兵,裹挟兵煞,腾空而起,作势要扑击山下,其实暗以兵煞之力迅速勾勒成一个简易的阵法,于此来进行阻敌的准备,为军队撤出涉山争取更多时间。
夏国国旗猎猎,这一千人悍勇无比,随太寅进击,如锋矢已离弦。
但最糟糕的事情仍是发生了!
山脚下那支齐军所化的兵煞之云中,骤然跃出一个身卷浩然之气的身影。
其人貌约四十许,身着文士服。身姿仪表,颇见文人风流,但跃军而出,傲向高穹,其势澎湃如山海。
这是一位神而明之的存在。
跨过了天人之隔的强者。
直望山顶一瞧,那眸光分明温和,但却像是已经洞穿了太寅,令他神魂动摇!
是欧阳永!
容国国相欧阳永!
他竟然藏身于谢宝树军阵中!
难怪这支齐军,在本该混乱的时候还能保持镇定。难怪这三万余人的大军,可以调动自如!
欧阳永乃容国之擎天玉柱,是一位允文允武的存在。自如掌控三万大军的兵阵,根本不在话下。
太寅在一瞬间,想明白了一切。
如他调动了能够在会洺府调动的所有力量,只为了确保能够击杀重玄胜和姜望。
在鲍伯昭兵败后,迅速来伐午阳城的这两支齐军……也在最短时间里调动了对方能够在会洺府动用的所有力量!
宣平侯在天风牧场的大战不休,当然是他对齐军的蒙蔽,但何尝又不是成了齐方对他们的蒙蔽呢?
午阳之战的消息传开后,重玄胜部和谢宝树部立即便挥师前来。
对方意识到了午阳城的重要性,同时也意识到了夏军的实力有可能远在情报之上,意识到夏军肯定还有后续的动作!
在此等情况下,调兵显然是来不及的,也不可能瞒得住夏军的情报探知,所以他们选择抽调强者!
冒着会洺府北部诸城反复的风险,调神临强者南下。暗使欧阳永藏身军阵,叫设伏的夏军反被伏,叫他太寅顷刻陷入困局!好一招顺水推舟!
太寅心中出现了一个名字——重玄胜。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此时在会洺府的另外一位齐军神临境强者,弋国名将阎颇,应该便是在重玄胜所部军中。
那么局势是否已经无解?在伏击已被看穿,甚至于被对手将计就计的情况下?
不!
还有机会!
太寅心念急转。
重玄胜不可能算对一切,其人算得到夏军会设伏,但不可能知晓夏军会用怎样的实力来设伏!
在涉山战场,自己这边已经是绝对的劣势。
但是在岷西走廊,因为己方的谨慎,有神临境强者周雄在,有易胜锋在,有触悯在,以五万夏军对三万齐军,夏军仍然占据优势!
也就是说,哪怕遭遇了最坏的局面,阎颇的确藏身重玄胜所部军中,岷西走廊之战,仍然有很大的赢面。
彼方若能功成,这一场伏击就不算失败!
而前提是——
不能让眼前这一支军队前往岷西走廊支援!
第两百二十章 生公侯,死秀峰
欧阳永一出现,太寅便知自己在涉山的所有战略目标,全部可以宣告失败!
击败谢宝树,当然已绝无可能。
他有信心控制军队,在谢宝树的追击下且战且退,完成保存军力回撤午阳城旳战事目标。论及军阵交锋,他当然能够好好地教谢宝树做人。
但对面加上一个神临境的欧阳永……
别说回撤午阳城了,哪怕他现在不顾一切地带兵逃窜,放弃在会洺府的所有布置,也都未必能够带走多少人!
兵阵当然有跨越修行境界的力量,但是在兵阵之力本就居于劣势的情况下,一位行动自由的神临强者,可以轻松将阵线撕开。
此刻局势之恶劣,真无以复加!
当然,无论战况演变至什么地步,除非有当世真人在此,身怀青冥挪移盘的他,保全自身性命是没有问题的。
但问题在于……
他这一走,就等同于拱手放弃了会洺府的布局。
眼前这支军队,必然来得及支援岷西走廊。
他们在会洺府压了重注,想要杀死的重玄胜和姜望,很有可能就因此逃出生天!
对于姜望的顽强,太寅深有体会。他不可能忘记,在山海境火山岛,姜望带着贯穿其身的盖世戟,极其凶蛮地向他冲来的那一幕。
这样的人,没机会都能争出机会来,又何况他还拱手放开这么一支强大援军呢?
正因为对姜望有所认知,他才想尽办法,在已有易胜锋出手的情况下,还说服高层,抽调周雄前来。
甚至于又何须军队过去支援?
如欧阳永这样的神临强者,全力赶到岷西走廊,根本用不了太久。而彼方猝不及防之下,一位神临境强者,能够造成的杀伤,完全可以想象!
更改战局根本不在话下。
眼前已经溃散了的阵法波动,眼前那个澎湃浩然之气的身影,眼前那席卷如龙、环山而上的磅礴兵煞,眼前那结成钢背阵填死在山道、正迅速被吞噬的刘羽恩部,还有身周惶恐不安的那一张张面孔!
一切的一切。
全都在提醒太寅——
该走了!
可心中有这样一个声音告诉他——
不能走。
这一走,夏军在会洺府的所有苦心,全都付诸东流!
这一走,午阳之战建立起来的微弱优势,顷刻瓦解。
这一走,会洺府就彻底没了,东线三府皆失!
太寅非常明白。
现在的夏国,就像是一个已经身受重伤的巨人,每一次奋起反扑,都是在加剧己身的伤势。若不能获得相应的战果,就是加速走向死亡。
他绝不能放走眼前这支军队!
残酷的夜色里,涉山像一只沉默的恶兽。已经吞噬了很多条人命,还将吞噬更多。
高举经纬旗、气势如虹的齐军,无疑是这座大夏名山上占尽优势的一方。
欧阳永离阵突出,谢宝树无法独立掌控三万余人的兵阵,只能大略把握方向,兵煞之龙完全是沿着既有惯性在上冲——但这便已经足够。
夏军根本无力阻击。
甚至脱身不得!
心中有千念万念,做出决定只在一瞬之间。
太寅手握山河万里旗,长发飘散在空中。本已经腾空的身形忽地落下,单手一插,将大夏国旗插在了山巅上!
朔风呼啸,大旗猎猎。
他不走!
他立在这涉山之巅,怒视如潮涌来的齐军,怒视那神而明之的欧阳永。
“我承诺!”
他算得上英俊的脸,此刻全部被一种炙热的情绪所铺满。
很难形容那是什么。
但他的声音在长夜里如此清晰,每一个字都倾注着坚决的力量。
他饱含情感地嘶吼起来:“我的兄弟姐妹,战友袍泽!我太寅以太氏之家名,向你们承诺!
我承诺你们的死,都会体现应有的价值!
我承诺你们的牺牲,不会毫无意义!
我承诺今日这一战,将被大夏的历史所铭记!”
他的血液在激荡,他的道元疯狂冲撞。
他如是嘶吼着——
“国仇家恨在此还报,把你们的力量……借给我!”
在这样的嘶吼声中,一只殷红如血的八角阵盘,由虚凝实,悬在他的心口前。
心脏部位飞出一滴心间血,落在这只形态奇异的八角阵盘上,刹那间红芒怒放,似血琥珀般。
此盘所复刻之阵,名为【万合沸血】!
大楚帝国有一门皇朝禁术,名为沸血燃魂。
太寅便从此术中获得灵感,搭建了这门阵法的骨架。在叔爷太华真人的帮助下,得以补完。因为太过暴烈凶险,而从未真正应用过。
此阵燃烧的是血气,燃烧的亦是兵煞。
此时此刻,涉山山道中间,有一团聚拢的、形如巨大刺猬的兵煞。那是刘羽恩所部结成的钢背阵,已经被齐军兵煞所吞噬。
所剩不多的残部,在齐军的兵煞浓云中做最后的挣扎——也很快就平息了。
从始至终,刘羽恩没有对太寅的命令表现出一丝迟疑,让他填死山道,他就毫不犹豫以身填之。没有让他走,他就未移动一步。
怎么可能所有人都悍不畏死?但钢背阵形成的同时,就已经拒绝了士卒的分离。
所有三千夏军将士,捆绑在一起,一同沉寂在齐军兵潮中。
而率部结成弦刀阵的宋学武,整个人在瞬间燃起了血焰。
万合沸血阵对士卒的要求非常低,因为只需要士卒提供血气力量,而无需做别的努力。
气血如柴薪,熊熊而燃,宋学武所控制的兵煞,他的血气,他的道元,他的所有力量,全都向山巅上的太寅聚集。
红光飞血像一条条血色丝带,瞬间连接到了山巅,涌入太寅身前的血色阵盘。
远远看过来,像是那一面代表大夏帝国的万里山河旗,已经被鲜血染透,于是万千血光飘丝缕,飞荡在雄峻的涉山!
因为太过痛苦,宋学武的面容都已经扭曲,完全不能够再看出本貌。但他却大声地吼道:“将军!我宋学武的名字,可会留在史书上啊?!”
整个弦刀阵都燃烧了起来。
军阵中是一声混着一声的怒吼。
“我李阿牛!”
“我魏国忠!”
“我杜隆!”
……
三千个此起彼伏的声音,是千声,又如一声,明明如此嘈杂,却又如此齐整。随着整个弦刀阵的燃烧,一齐炸响!
又一齐,湮灭了。
领军在群山之坳的吴玉明,先是受命率部轰山,后来又接到命令撤退——按照旗令,他所部要等到第二批次,撤退的同时,要做好阻击敌军的准备。
才能平平如他,是拼了老命才做到太寅的要求。
而此时,太寅又改了命令要在涉山死战!
他反倒松了一口气。
终于不用担心……自己做不到太寅将军的要求了!
赴死而已,哪里谈得上一个“难”字?
“将军,老吴先走一步,来世还要在你麾下……打痛快仗!”
午阳城一战,真是畅快啊……
怒吼声中,吴玉明亦是点燃了兵煞,沸腾了血气。这兵煞如油锅,被一点火星子所引燃,顷刻血气烧成燎原火。
涉山之巅发生的变化,当然不可能避过齐人的眼睛。
万合沸血阵所引发的动静,更是堪称壮烈!
无边血气力量,咆哮着涌出,拦截在突进的欧阳永之前。
他有些惊讶,但仅止于惊讶。
这些力量虽然浩瀚,但驳杂不纯……只能稍稍迟滞他的速度,根本不可能改变什么。甚至于他若是肯多损耗一些力量,这点迟滞也是不存在的。
但他毕竟是容国的国相,受征召才来此——阳国覆灭之后,容国较之以往,也更不自由。星月原之战年轻天骄林羡被征召,伐夏之战不仅国相都要出战,还要派出军队。
当然,齐国给予参战诸国的待遇向来优厚,追随齐国征伐,也是很多东域小国积累国家资源的重要渠道。
只不过于此刻的欧阳永而言,身在齐军之列,却非齐人。争功时自是要争,此时军功已经到手,搏命却是不必。
少一些损耗,就是为容国多挣一些资源。
“冥顽不灵!我当掌毙小儿辈!”他如是喝道,大袖飘飘,踏山登岳。
气虽煊赫,势也无匹,却是且战且行。
作为这支齐军的统帅,谢宝树此刻终于露头,他飞在军阵上空,长发乱舞,以狂歌神通,加持儒心正言,予以‘警示’——
“太寅,毋以虚名杀好汉!现在停下,还能保全士卒性命。我可以做主,保你不死!保你太氏富贵!”
儒心正言乃正统儒门道术,号称持心问道,警醒迷途,是为音杀移心之法。谢宝树以狂歌神通催之,威能不容小觑。
但万里山河旗下,太寅不发一言。
他甚至没有给谢宝树一个眼神。
他带来涉山的夏军将士,有一万零三百七十二人。
这些人,全部都系上了身家性命,相信他的决策,随他而战。
这些他应当为之负责的袍泽,在万合沸血阵中的声音,一个个的声音……他全都听到了。
泪水还未来得及涌现,就已经被他逼退。
因为此刻他需要更清晰的眼睛!
他以前所未有的认真,重新注视着此方天地。
一切人和事,都变得很缓慢……
强大的齐军,壮烈的夏军,山风明月,长夜土石。
他依然与大步登山的欧阳永对视,依然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强大,可是他的神魂,已经不再摇动!
万合沸血阵传来源源不断的力量,每一份力量,都代表一个死去的战士。
这些力量支撑着他,令他得以站稳,让他有面对敌人的资格。
他看得清一切!
世间一切,都有痕迹。
大到山川河流,小到草木蚊蝇。
如风过境,似水流经。
叶子的脉络,蝶舞的轨迹……乃至于你爱一个人、恨一个人、期待一个人、厌倦一个人,如此产生的种种情感。
人过留痕,事过有迹。
太寅在很小的时候,就能够看到这一切。
并且他一直有一种,被斥为荒谬的感觉——他能够更改这一切。
太氏一族,传承古老之阵道。
是顺天而行,是以人心体天心,以人道演天道。一笔一划,皆是天地之理。一符一记,尽是日月之痕。
可以说自古以来无数阵师所贯彻的,是对天生地养的一切的尊重,是日升月落、春华秋实的自然之理。
这当然是正确的路。
历来无数强大阵师,就走在这正确的道路上。
他最尊敬的人,叔爷太华,也是以此成道。
他生于太氏,长于太氏,用于太氏,也成于太氏。
一切荣耀,一切声名,皆自太氏所得。
太氏给了他最好的——包括功法,包括道术,包括修行资源,甚至于也包括,所持的道。
如何炼体,读什么书,用什么开脉丹,什么时间开脉,立什么小周天,立什么大周天,练什么功法,修什么道术,走什么路……
从小到大,他的每一步,都踏在被称之为“绝对正确”的道路上。
他在这条道路上,的确也享尽了光辉灿烂。
但有时候午夜梦醒,他回望这条路,只看到一路的光辉,没能看到那个人。
在漫长的时间里,那个人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呢?
不,走过来的不是那个人。而是一个名为“太氏未来”的意志统合。
立星楼,在四象星域。
他们说青龙应取“信”字,朱雀应取“德”字,玄武应取“仁”字,白虎应取“杀”字,这是正大光明的路。也该是他的行为准则,是他所持之道。
他们说如此立就的星楼,才能练出最强的逆四象混元劲。
他们说……
他们说的一切都那么正确,都那么美好。
但他越往前走,越觉束手束脚。
他越往前行,却感觉离自己越远。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这世间万物的痕迹,已经渐渐模糊。
他知道自己正在慢慢失去自己。
可他无能为力。
家族之重,何重于山岳?负在双肩,崩紧了脊梁。
本就艰难求存的道统,他太寅何忍亲手动摇根基?
但观河台之败,山海境之败,已经一次次地将那些辉光打散。
但今时今日,河山沦陷,国家悬危。
他已经别无选择!
别无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
“别无选择”这四个字,让他一时天开地阔,有了踏出那一步的理由。
什么家族重担,什么危亡存续,什么叔爷的期待……
他一时尽可不想!
他注视着这个世界,注视着这个伟大帝国的山川河流,注视着涉山。他在无穷无尽的血气力量里,观察着此方天地的“真相”,那一条条,一道道……
耳中仿佛又听到家主沉重的声音——
“你不死,太氏不灭,阵道不灭。”
他将这道声音的痕迹抹去。
“天行有常,阵道自有其运,不为太寅存,不为太寅灭!”
他如是宣声!
“所谓阵道!人道演天道,可也!”
“人道改天道,可也!”
轰隆隆!
天地如彻惊雷!
簇拥着他,也将所有血气、所有兵煞力量奉献于他的千余太氏家兵们,一个个面露惊恐!
这违背了他们根深蒂固的认知。
这是大逆之言。
太寅背叛了阵道,背叛了太家。
他这是在……动摇太氏存在的基础!
有的人愤怒,有的人挣扎。
但此刻的太寅如此平静。
“万物有痕,待吾来观!万事有迹,以待后行!”
此话一落,太寅眸中忽然出现无数细密的线条,错综复杂如蛛网一般!
在他的视野里,世界已经不同。此刻他所见到的一切,都是由各种各样的线条所组成。包括脚下的这座山,包括已经靠近了的欧阳永!
他已经把握了他的人生真相,他已经看到了他的道。
此道名【痕】!
是痕之道,是道之痕。
这一刻太寅泪流满面,因为握此道途,已是洞真可期。他看到了自己与众不同的未来。
他曾经怀疑自己,他不止一次地怀疑自己。
在黄河之会后,在山海境之行后。
在他咬着牙、装作不知项北困境,拿走那颗弥补神魂的丹药时。
在自己的路,与家族的路冲突时!
他怀疑自己不是一个真正有才能的人,他怀疑自己这么多年只是在浪费资源。他怀疑他根本算不得天骄!
可是现在他知道。
曾经那个口出所谓忤逆之言,被罚跪三天的孩童,他是对的!
世上不只有一种正确。
正确的对立面,有时候是另一种正确。
在不同的人身上,有不同的体现。在不同的尺度上,有不同的衡量。
战胜困难和危险需要勇气,战胜爱和责任,有时候更需要勇气!
他曾经失去,现在寻回来了。
轰!轰!
太寅的身体里,发出雷鸣般的怒响。
他的体表流过金辉,他的血液如大江奔流。
在握住了道途的第一时间,他就不顾一切地,开始晋升神临!
“找死!”
面对此情此景,欧阳永自是不能再拖延。
如因他的疏忽,走了太寅,战后计功,少不得要被抹去一大笔。每一点资源,对容国都弥足珍贵!
他一下子打开了自我,灵识瞬间铺展开来,涌动在这险峻之山。温文如他,一旦不计损耗,神而明之的力量撼动天地。双手笼罩着无尽浮沉的字符,只是往两边一撕,已将无边血气海,一撕两开!
人已近前,正与太寅迎面!
在这涉山山巅上,神临之欧阳永,迎上了正在冲击神临的太寅。
谢宝树也卷动兵煞,尽其所能地加速上冲,要在太寅成就神临之前,将他扑灭。
此方天地里的一切力量,好像都在这个瞬间狂暴了起来。
那是一种癫狂的、已经无所顾忌的狂响。
于此境中,太寅却只是洪声道:“神武三十三年,元月三日,太寅伏齐军于涉山!”
声动四野。
他尚未成就的金躯玉髓,瞬间开始崩解!
那些牺牲在万合沸血阵里的夏军士卒,血气力量一时都有了归处。
磅礴而驳杂的力量,以一种谢宝树暂时还不能理解的玄妙方式,迅速完成了统合。似有神人挥画笔,在天地间肆意勾勒。
天穹之上,无边夜幕里,骤然出现了一座古老门户!
此门一出,星月皆寂,层云皆定,天穹已锁!
是为,绝天门!
轰轰轰轰轰轰!
接连有六响。
一座座古老的门户,仿佛从时光里推出。跨越了历史的界限,封锁了空间的自由。
天上一门,地下一门,东南西北各一门。
荒古气息交汇,仿佛把人带到了黑暗的远古时代。
在那绝望的岁月里,此六门——
是为绝天之门,绝地之门,绝人之门,绝意之门,绝势之门,绝心之门!
包括三万余齐军在内,包括整个涉山,当然也包括了谢宝树和欧阳永。
所有的一切,都被这六道古老门户所困锁。
无边杀机起,难以形容的恐怖力量,正在喷薄!
掌握道途,意味着神临之后,有了洞真的机会。但不是说把握了道途,就一定可以成就神临。
仍然需要积累,需要体悟,需要更多资粮。终归跨越寿限,完成生命本质的跃迁,从来都是万中无一的冒险。
太寅贸然冲击天人之隔,自己也并不确定自己能够成功。
但他本就是不是为了成功而行此事!
他要的只是冲击神临的一瞬间,人身与天地的交感,现世规则对超凡修士的反应!
他要的是这天地之痕!
而后崩解自身,以逼近神临之躯,以所悟之道途,拨动这天地之痕,借助万合沸血阵所提供的力量,立成杀阵!
他不成就神临,但是在天地交感这一刻,能够以小博大,发挥远胜于神临层次的力量!
因为这是天地之痕的动摇!
岂是神临可得?
目睹着太寅忽而把握道途,忽而冲击神临,又忽而崩解自身。
感受着这种疯狂和决意。
感受着这困锁**的恐怖阵道力量。
即便在大军之中,谢宝树也不由得脊生寒意,一边迅速回军,一边惊喝道:“太寅!你疯了!?把握道途,已见千年时光,你要尽付于今夜吗?!值不值得!?”
太寅最后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只道——
“我太寅生公侯,死秀峰,革阵道,尽国事,俯仰无愧,问心能安,不枉来此人间!”
砰!
整个人都坚决地碎灭了,化为极其复杂的线条,铺开在天地间。
天地之间,还差最后一道痕迹。
他崩解了自己,以身相填!
欧阳永在这一刻汗毛倒竖,感受到了恐惧!
他不能死!
容国国小军弱,强者贫乏,若失神临,国将难国!
他不能死!
林羡还远没有成长起来,还需要人为之指点迷津,保驾护航。
他不能死!
踏上战场的每个人,都有不能死的理由。
欧阳永迅速调头,想要接掌兵阵,以兵阵之力相抗。
但根本来不及。
太寅崩解自身所化的那些线条,那些【痕迹】,在涉山之巅,顷刻勾勒成一座古老的、如桃木所制的门户。
门户紧锁。
只以道文,镌刻一个“道”字。
是为,绝道途根本门!
七门聚,杀阵成,天地覆!
一切的一切,尽被席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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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更,为大盟燕少飞加(55/78。)
感谢书友“魏格纳的朋友”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289盟!
这位读者写了一本赤心巡天的同人,说不用感谢,章推一下就行,特此推荐《赤心巡天之秦颂》!
第两百二十一章 天后不知人间事
绝天绝地绝人,绝意绝势绝心,绝道途根本。
此七门落,大夏第一杀阵起!
是为大夏太华真人成道杀阵,七绝七杀阵!
在元月三日的这个夜晚,冲天杀阵起于涉山,恐怖的力量,撼动了会洺府!
大夏锦绣华府十三峰,从此永远少了一峰。
大夏天骄太寅,战死!
夏历神武三十三年除夕,太寅大败鲍伯昭于午阳城,屠齐军三万。
神武三十三年元月三日,太寅伏谢宝树、欧阳永于涉山。是役,夏军万人尽死。七绝七杀阵之下,容国国相欧阳永首当其冲,战死当场!谢宝树以兵阵拒之,齐军三万余人几乎死尽,仅三百零七人得存。死者尸骨无存,生者人人带伤!主将谢宝树昏迷不醒。
当然,哪怕他一辈子不醒过来,也逃不掉战后旳问责了……
……
……
厮杀声又一次退却。
今天的第三次?
奚孟府有时候会恍惚觉得,自己还住在幼时的那条小船上。
听着起伏不定的潮声,在摇摇晃晃的日子里,度过一个又一个的梦境。
那些血与火,不时涌来又退却的厮杀声……便如江潮来又去。
此时的议事厅中,没有人说话。
同央城攻防战,已经进行了一个月又十三天。
哪怕是面对春死、秋杀、逐风这三支天下强军的轮番进攻,同央城依然守得稳如山岳。
是可以一直守下去的——如果战场始终只在同央城,如果曹皆一直像现在这样顾惜损耗,如果护国大阵能够源源不断地提供力量。
如果能有……这么多如果。
奚孟府静静地坐着,他知道柳希夷刚才看了他一眼,大约是希望他表态,但是他没有回应。
夏齐双方主力僵持在同央城,维持着一个脆弱的平衡。这也是先前柳希夷急怒之下想要只身回转大邺府,却被武王牢牢按住的原因。因为一位当世真人的抽离,必然会将这种平衡打破。其后果……难堪想象。
北线的战事,交给北线,东线的战事,交给东线。他们这些人的战场,在同央——这是迄今为止,他们所坚守的方针。
用大夏辽阔的国土,换取更多的鏖战时间,把齐国拖进旷日持久的战争泥潭里,拖垮这个新兴霸主国——这是夏方高层所制定的大战略。
这样的战争并不精彩,但已经是最有可能迎接最终胜利的方略。
关于这场战争,他们这些高官厚禄之辈,整个夏国最聪明的一群人,已经推演了不知多少回……的确不存在别的胜利可能。
但就如剑锋山太早陷落、护国大阵太早被逼出来,北线和东线的战局,实在也糜烂得太快了……
此时此刻,巨大的天秤衡周盘,正平铺在大厅中央。
这个四四方方如沙盘般的法器,反映的是整个护国大阵的细节。
那些悬于衡周盘上的浮光,代表着铺满整个夏国的一个个大阵节点。屹立在万里山河的每一座城池,都是护国大阵的一部分。
刚开始点亮的时候,这衡周盘上,浮光璀璨如星海。
后来随着奉节陷落、临武陷落、幽平陷落、奉隶陷落……光点一片一片地黯淡了。
在今日,代表着吴兴府的诸城浮光,已经尽数熄灭。
会洺府的那一大团光点,也已经黯淡得寥寥无几。
吴兴完了,会洺也快完了……
“是时候了。”国相柳希夷忍不住站起来说道。
奚孟府抬眼看向上首的位置,武王姒骄静静地坐在那里。
任由沉默延续了一阵后,他才道:“再等等。”
于是厅内众文武,只能再等等。
等什么呢?
自然是等第一轮反扑的成果。
自然是想看看蓄积了这么这些天的仇恨和力量,能不能在齐军那庞然的躯体上撕开一条血口,能不能叫齐军先一步出现变化……
奚孟府非常不想承认,但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曹皆现在的战争策略,几乎是无解的。
不然何以他们这么多人被定在同央城里,迟迟组织不起一次像样的反击?
不怕齐军气势如虹,不怕齐军心比天高,不怕齐将个个要建奇功,只怕他们似现在这样稳扎稳打,不给半点机会。
当然柳希夷虽然脾气暴躁,但他并不是那个最不安最急切的人,他只是一次次利用他的脾气,来宣泄同央城守军不安的情绪……而这绝非治本之策。
明明夏国是要坚持拖长战事的一方,明明齐国应该速战速决,以此来避免其它霸主国势力的干扰。
这是任何一个稍微了解一点天下形势的人,都能够分析得出来的。
可曹皆打得如此稳健,半点不见着急。更可怕的是——姜述公然宣称,愿意支持曹皆打十年!
这样的话语,倒不是说齐国真要打十年。而是姜述在表示,哪怕景牧战争提前结束,哪怕景国插手,他也必要扫灭夏国社稷!
那句话表达的,是这样的决心。
姜述这样的霸国天子,誓要建立齐国亘古未有之伟业的帝王,他的决心,谁能够怀疑?
夏国唯一的胜机就在于持久战,可战争进行到现在,却是齐国主动把战事拖进了慢节奏!
究竟谁才是更不能等下去的那一方?
大夏这满座公卿,可以说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把退齐的指望,寄托在景国抽身的那一刻。尤其是在护国大阵那么快被打出来,深刻认识到齐夏差距后……
无须讳言,包括他奚孟府亦是如此指望着。因为根本也看不到其它的机会。
而姜述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不要妄想。
当然可以把姜述的言语理解成虚张声势,就像他们迎战的口号,也是击破临淄一般。
但重玄褚良对曹皆的服从是事实,姜梦熊对曹皆的认可是事实,姜述对曹皆近乎毫无保留的支持,更是事实!
奚孟府不是一个会惧怕对手的人,可是面对这样的齐军,这样的齐国,的确是一次次感受着无力!
同央城里的人心,一天比一天惶惶。
他亲自布置的这一轮反击,也是不得不提前。因为再忍耐下去,可能也就不必要发动了……
此时此刻端坐着的奚孟府,却忽然想到了岷王。
岷王今日并未参与议事,此时仍在城楼之上。说是巡视城防,说是皆由武王做主。
他想到岷王,并不是对岷王的军略有什么依赖,只是想起来这几天传到耳边的一首诗——
“长子次子死沙场,
孙儿十五负长枪。
阿郎阿哥今何在?
离家线断飞纸鸢。
天后不知人间事。
青鸾有信传岷王!”
不知何人所作,其心可诛的一首诗!
他倒是并不相信诗里写的那些,或者说那些事情并不重要。
他只是担心这首诗传开后,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这首诗能够这么迅速地传开,反映了齐人情报力量的强大。
能够写出这么有针对性的一首诗,足见齐人对夏廷的了解。
在早先的舆论战中,齐国方面一直只是见招拆招,就连齐天子都被沸沸扬扬的换将舆论,逼得亲自出来表态。
奚孟府一直觉得,至少在这个战场,夏军是占优势的。
只没想到,齐人的反击来的如此迅猛,这般凶狠。
这首诗的指控太严厉了——
先是以一个老翁的语气说,他的长子次子都战死了,十五岁的孙儿也被征召上阵。
再转进几个留家女子的视角,说盼夫盼兄的人,全都盼不到。离家这么久,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连一封家书也没有寄回来。
最后怒起一笔,说高高在上的太后,根本不知民间疾苦,在这种时候,竟在青鸾殿与岷王私会!
太后有没有在青鸾殿见岷王呢?
自然是有的。
青鸾殿本就是太后处理政务的地方,去青鸾殿和去上朝也差不多。
是不是私见呢?
在剑锋山战事后,的确也是有一次的,没有其他大臣在场。
可要因此就说太后和岷王之间有点什么,奚孟府是决计不相信的。
然而他更明白的是……这种事情解释不清。
偏偏人们又热衷于传播这样的话题,传得久了、多了,是真的会动摇军心的。
岷王今日避嫌去巡城,权力全部交给武王。
太后作为传言的当事人,也很难出面处理此事。
而天子……
奚孟府不怕承认,今日之夏皇,远不如先帝。在这种情况下,是否会生出什么事端呢?
他为此而忧虑。
他看了一眼不再说话的武王,慢慢也平复了下来。
要打退齐军,非是一人一家事,需要所有夏国人的努力。他只能做好他能做好的一切,然后问心无愧地去迎接结果。
……
……
嘭!
玉府瓷就的花瓶,被砸了个稀碎。
现年四十有二的夏皇,在寝宫里砸得乒乒乓乓。
“奇耻大辱!”
“奇耻大辱!”
他披散着龙袍,长发散乱,见着什么砸什么,已经足足砸了半个时辰。
太监宫女全部躲在外间,瑟瑟发抖。
他的脸已经涨成了紫红色,平日里强作的威仪,此刻全部燃烧为愤怒。
啪!砰!
又摔了金杯,推倒了玉案。
他忍不住的怒吼:“空有雄师数百万,空养满朝公卿,空握万里江山,竟叫寡人受此辱!”
“够了。”一个声音忽地在寝宫里响起。
“你敢这么跟朕说话,谁给你的胆子!朕要宰了——”夏皇胸膛如风箱般起伏,喷火的眼睛转回去,看到了武王姒骄。
他本以为是那几个太后放在他这里的太监,因为这声音实在是听不出什么力量来。
转身之后便发现,是武王姒骄以法身亲临。
“皇叔祖!”他强抑着愤怒:“您怎么来了?”
“是啊,本王坐镇前线,本是不可轻移,哪怕是只降法身,也有被觑见道则的风险。”姒骄说到这里就打住,然后看着他:“本王若是不来,你打算怎么样?把这寝宫拆了?还是索性拆了贵邑城?”
“皇叔祖!”夏皇用愤怒且屈辱的语气,又喊了一声,才道:“他们辱朕太甚!”
“他们?”姒骄语气平缓:“他们是谁?”
“还能有谁!”夏皇怒不可遏,又强自压住,恨恨地道:“外间都传开了!”
“你信?”
“朕不愿意信!”夏皇伸手指着宫外的方向,青筋凸起的手,颤抖不已,他的声音也是抖的:“但他们——但他们,的确在青鸾殿私见,一个外人都没有!”
堂堂一国之主,被气成了这般模样,实在可怜。
但——
啪!
回应他的,是姒骄的一个巴掌。
在场的宫女太监如受雷击,一个个恨不得当场剜去自己的双眼。
这一巴掌是如此之重。
夏天子在空中滚了十几圈,一直砸到了寝宫的鎏金龙柱上,才跌落下来。
与此同时,整座大夏皇宫都是一震,护国大阵的光辉,也有刹那波动。
天子受辱,国势动摇!
夏天子捂着自己的脸,满眼的不敢置信,又惊又怒。
他虽是当了三十三年的无权天子,但也还是享受大夏正朔的威仪,从未被人无礼对待过。
这一巴掌的滋味,是他四十二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尝到!
姒骄看着他惊怒的眼神,以及藏在眼底的那一些惊慌畏惧,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先帝何等人物,怎会生子如此?
当年那些皇子皇女若在……哪一个也不至于这般!
念及先帝,他的语气稍有缓和:“虞礼阳是国柱,你道是何为国柱?”
夏天子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咬着牙并没有说话。
姒骄看着他:“国柱的意思就是说,这个国家是靠他撑起来的,不是靠你。你明白吗?”
夏天子深深地呼吸了几次,恨声道:“寡人知晓他的重要,寡人对他向来也敬重有加,荣华富贵,可少了什么?能给的全给了,不能给的也给了。寡人只恨这龙椅不能分他一半!可他千不该,万不该——”
“别说岷王与太后之间没有什么,就算有什么,你也得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姒骄厉声打断他:“别说岷王要跟你母后有点什么,就算是想要跟你有点什么,你也得撅起屁股!本王这么说,你能不能听明白了,你这个蠢货?!”
此话真如雷殛。
披发狼狈的夏天子,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又勉强站定了。
再看向武王,已是一脸惨色。
“皇叔祖。”
他流着泪问:“古来天子,可有屈辱如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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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晚了点。可能还有错别字什么的,大家看到就圈一下,晚点会改的。
第两百二十二章 月光如水照岷西
四十二岁的一国天子,惨然泪垂。
正是其尊其贵,愈见其哀其悲。
他的确无所依,无所恃,向来对自己这个要往前追溯九代旳皇叔祖恭恭敬敬,言听计从。
他的确没有才能,缺乏智慧,可这三十二年来,也本本分分,没有做过一件出格的事情,没有丢了大夏皇室的体面。
哦,除夕才过,已是三十三年。
遥想三十三年前,太后牵着那孩子的手,走向龙椅,正是他姒骄第一个拜倒,高呼:“我大夏正朔天子!”
三十三年时光是一弹指,小童长成了中年人。
齐军再一次兵临城下,四十二岁的夏皇帝,和九岁的夏皇帝,一样惶恐。
纵然是历遍沧桑如他姒骄者,又如何能够无动于衷?
“先帝创造了太辉煌的基业,又留下了太强大的对手,这一切本不是你的错……”姒骄用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看着他:“但你坐上了龙椅,成为了大夏皇帝。这就变成了你的错。”
“大夏皇帝?”夏天子惨声道:“我这个夏国皇帝,做得有什么意思?匹夫一怒,尚能血溅十步。他虞礼阳不知瓜田李下,使我堂堂一国之君,受此屈辱!您却告诉我,我只能撅起屁股?”
“现在是什么时候?”姒骄皱起眉头:“你以为你的颜面有多重要?”
“那我父皇的颜面呢?”夏天子的眼神,从散发中透出来,那是长达数十年的积郁:“我父皇何等雄主!生前雄视**,履极八方。死后陵寝不安,声名受辱,还有寡妻……为天下谈资!”
他的声音渐而激动起来:“这就是大夏中兴的神武年代,这就是你们在前线打的仗吗?!”
姒骄定定地看了这位大夏皇帝一眼。
他发现他从来没有看清楚过,这个今年已经四十二岁的大夏天子。
在这个时候,他反而不愤怒了。
因为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姒成啊姒成。”他的语气失望透顶:“竟是本王小看了你!你有这份心气,早该叫你临朝。”
夏天子后退一步,有些躲闪地说道:“寡人不知,武王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问,你这个夏国皇帝,做得有什么意思吗?意思就在于……你现在可以活着。”
在这个瞬间,夏天子浑身汗毛倒竖!
但姒骄只是看着他,什么动作也没有。
“奚孟府于国于君,于我姒家,是忠心赤胆。只有国朝亏欠他,他不曾亏欠国朝半分……”姒骄一拂大袖:“你便好自为之吧!”
声音落时,身影已经散去。
只余下零碎一地的天子寝宫,以及表情变得冷峻的大夏天子。
他将散乱的披发,慢条斯理地向两边梳开,露出他那张颇肖先帝的脸。迈着沉静有力的步子,一步步走向他金碧辉煌的座椅……
是日,夏宫传来消息,有齐刺客隐匿入宫,刺天子未果。
死太监十三,宫女七人。
贵邑百姓闻之,莫不深恨齐人。
……
……
从兮江渡口南下,一直到苦樵岭,中间有很大一片平原。
这是岷西走廊最开阔的一段,也是理论上最安全的一段——同时它也是触悯所选择的战场。
当然于此时潜藏在地底的,只有触悯、周雄、易胜锋三人。
高端武力的优势,一定要利用起来。
在战斗开始的时候,需要周雄和易胜锋第一时间锁定齐军最强者,斩将乱阵。而触悯则是需要作为此阵主帅,在这里把握全局、随机应变。
触悯手中的这面镜子,并不会直接观察敌人,那样太危险,太容易暴露。
它观察的是天地元力。
其作用在于展现一定范围内天地元气的变化,从元气的变化中,能够得到敌军的情报——数万大军经行之处,哪怕什么也不做,也必然会对天地元气有巨大的影响。他们藏军于远处,亦是周雄亲自出手,抹平了元气波动的。
哪怕是感知再灵敏的人,也不可能察觉他人对天地元力的观察。
“要来了。”周雄忽然说道。
触悯看着自己手里的镜子,除了正常的元气波动,以及自己焦黄的脸……什么也没有看到。
“军队还没有过来。是某种探查的手段,先一步扫过来了。”周雄解释道:“我已经将其屏蔽,不过在战争状态下,受规则限制,无论器物还是秘术,超凡的探查手段不可能太远……所以施展探查手段的那人,应该已经逼近十里。”
“是重玄胜,还是姜望呢?”出奇的,触悯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激动的情绪。或许是开战之后,等这一日已经太久。
所有的忍耐和准备,都将迎来一个阶段性的结果。
“等过来了,自然就知晓了。”周雄声音轻缓,但自然有一种沉淀的力量感。
身为周婴之子,他从小就生活在无数目光的审视中,这也养成了他谨言慎行、甚至于有些绵软的性格。
但能够在一众兄弟姐妹里脱颖而出,能够早早成就神临,能够长时间镇守长洛……他自不是真的毫无锋芒。
易胜锋开口说道:“我已经隔断了姜望对危险的感知。”
他身怀心血来潮神通,但有危险,必有反应。便是以此神通,才能够在淮国公府覆盖南域范围的无限制逐杀令下,只身仗剑,来去自如。
他将这门神通开发到了此境极致,甚至于能够做到压制他人对危险的感知——大凡有生之灵,都有对危险的本能警觉。愈是境界高深,警觉性愈强。这种本能警觉,在战斗中有相当关键的作用。
往往“秋风未动蝉先觉”,可以先于危险临身前,做出反应。
而易胜锋能够将这种警觉抹去,一剑斩过去,对手不觉得危险。往在战斗中,斩杀了对手,对手都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剑眉微沉,因为悬在内府穹顶的神通种子,再一次涌上心潮,告知了他危险——自从踏进齐夏战场,这种对危险的提示,就没有停止过。
哪怕是曾经在虞渊砺剑的时候,都没有这里的危险这么密集……毕竟整个齐夏战场上,仅明面上的真君,就有四位。这四位真君彼此对峙,势倾万里河山,随时能够降临毁灭性的危险。
双方投入大军数百万,犬牙交错,厮杀在夏国广袤的国土中。大军,军械,阵法……能够杀死他的危险,不知凡几。
心血来潮的反应,难免频繁。
按照他惯来的行为准则,本是心潮一动,便即远遁的。修行这么多年,从现世各大凶地,到种种天外小世界、诸多危险秘境,便是依靠心血来潮神通,不知避过多少危险。
但今次只能抚平眉头,再一次地调整战斗姿态。
这一次齐夏战场,很可能就是最后一次杀死姜望的机会……
其人修为进境实在恐怖,黄河之会还只是内府,如今已经外楼四境圆满,道途在握。错过这次,恐怕只能神临再见。
错过这次,他不能无憾成就,姜望能无憾否?
他不知,也不能赌,更不愿再等下去。
等姜望在齐国体系里爬到更高位置,借用齐国的丰富资源一日千里,他如何追赶?更有甚者,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能引军赴南斗——倘若异位而处,他肯定是会这样做的。
他的五指慢慢松开,又一根根合拢。
于是万般杂思已尽斩,自此刻一心只看一剑。
对于易胜锋的话语,触悯没有什么反应。
姜望身怀某种预知危险的能力,这情报还是太寅在山海境里获得的。
想到太寅,他不知为何,忽然心有所感,忍不住往涉山方向看了一眼——身在地底,当然什么也看不到。
“怎么了?”周雄有些关心的问道。
周氏与触氏世代交好,他与触悯的父亲,也是有些香火情分的。
“没什么。”触悯摇摇头,取出了令旗,握在手中:“我想,这就是我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刻。”
他摩挲着令旗,补充道:“上一次有这种感受,还是在观河台上。”
“你在观河台上,已经拿到了你能拿到的最好成绩。我们都很为你骄傲。”周雄宽声道:“今日想来也不会例外。”
触悯没有再说话,只是五指再一次攥紧。
不会例外的,他想。
……
……
大军如长龙,越过了兮江渡口,一路蜿蜒。
旗帜虽然略多了些,军容却是齐整。不说什么百战雄师,也自有一股血火中踏出来的气质。
此时重玄胜所领的这三万大军,成分复杂。
有得胜营、新荣营、振武营,以及东域诸国联军。
这其中,得胜营是抽调各部精锐战士,补满了兵员,满编三千人。兵员不分齐人夏人,只看士卒本身素质,入军皆齐也。
在重玄胜麾下的大军里,算得上核心部队,也是其他营士卒心心念念想要加入的一营——在极短的时间内,重玄胜就开拓了本部士卒的上升空间,并且使它为士卒所认可。靠的当然不仅仅是大笔的赏赐,还有他建设制度的能力,以及对人心的把握。
新荣营仍由薛汝石所领,重玄胜向他开放了受降的权力。跟随重玄胜一路攻城拔寨,在一场场胜利之后,他也将五千人的新荣营,扩军至八千人。
振武营的主体,乃是寿安降兵,是重玄胜将军的“家乡人”,后来撤换了一批,又补入了一些它城降军,现在亦是八千人。
这两营都是完全可以补充更多兵员的,只扩军八千,恰恰是重玄胜的克制。
他要的是如臂使指,打到后面,已经有从容挑选的权力,可以求精不求多。
此外,则是东域诸国联军一万四千人。其中约有一半,是重玄胜收拢战场上被打散了编制的诸军所得,为了来攻午阳,又临时征调了一些友军。
如此凑足了三万多人的大军,在这胖子的统一指挥下,排成了前后呼应的行军阵型。
整支军队气势如虹,完全不像是一支新军。
连番的胜利,已经将这支军队养出“势”来。
紧急调来的弋国神临境大将阎颇,此刻已经隐在军中,就连姜望也不知他藏在哪一部。
姜望自己则骑一匹踏风妖马,装扮成“旗佬”,手握红妆镜,巡行在前军队列里。
红妆镜本来可以洞察方圆五十里的细节,在战场之上,作用范围只剩十里地——大约超过这个范围,就被视为远距离传信了。
这效果实在鸡肋,大军结成兵阵,爆发起来,兵煞一动,顷刻就能扑至。
说句不好听的,还没有飞到高处,用乾阳之瞳看得远呢。
当然姜望是没胆子在战场环境下飞那么高的……那不是摆明了让人当活靶子么?随便一轮军阵道术覆盖,人就没了。
甚至他以红妆镜探查情报的时候,也不单独离军。免得被人暴起围杀,悔之难及。
红妆镜对十里范围内环境细节的洞察,配合早已经散开在十余里外的侦骑,就是一个完整的预警系统——当然只有重玄胖那聪明的脑瓜子,才能够把堂堂姜爵爷这么物尽其用的安排上。
午阳城出事的消息一传来,重玄胜就料定,夏军必然还有后手。
他本可以避而不赴,继续稳扎稳打。
但鲍伯昭之败的影响,必须要尽快抹去。午阳城这支夏国旗帜,必须要立刻拔掉……这关乎能否速定会洺府,关乎整个东线的大战略,亦关乎他与重玄遵的军功之争。
他必须要追赶时间!
所以他偏向虎山行,主动与谢宝树联系,双方各引大军,互为犄角,同时暗请欧阳永、阎颇抽身随军。
如此两路大军都具备横行会洺府的实力,但遇袭击,必叫夏军撞上铁板。若此去午阳城,路上并无风波,那么两路大军在慈莱道会合,直接强推午阳城,也是不在话下。
用阎颇的话来评价,即是“正奇相合,兵发之时,已立不败之地”。
四散的侦骑没有回传任何异常,红妆镜所照之处,亦是风平浪静。
悬照内府穹顶的黑白两色神通种子,安安静静。
这引对手入歧途的神通种子,对于自身的“错误”,偶尔会有微小的感应,但并不是在任何时候都生效。姜望也从来不会把歧途的示警,当做应对危机的唯一倚仗。
别说歧途的示警极具偶然性,就算它能够在任何情况下,都提前警示危险,姜望也不会放弃自己在神通效果外的警惕。
善泳者溺于水,用歧途之庄承乾,是如何死于歧途,他印象深刻得很。
所以红妆镜也在照,乾阳之瞳也在看,耳识也在收集关于声音的情报。
踏风妖马蹄踏轻轻。
月光流淌在姜望挺拔的脊线上。
岷西走廊上的这个夜晚,竟然很有一些温柔。
第两百二十三章 霜雪明
远眺都可以看到苦樵岭的山影了,在月色之下,如安静匍匐的巨兽,仿佛在等待什么,又像是要吞噬什么。
越过苦樵岭,距离慈莱道便已不远。
会洺府旳战事,大约就可以落下最后一笔。
一切都很正常。
除了……遥远大地忽然传来的闷响!
“全军戒备!”
姜望刚刚传出告警,便听得轰隆隆隆隆!
连环的震响,一瞬间就已覆盖了听觉。
大地在摇晃!
凭借姜望在声音一道的造诣,告警之声依然洞穿了这种轰响,清晰地传达开来——但的确已是没有什么必要。
只见辽阔土地上,忽有一座座高山拔地而起。
势如剑锋指苍穹。
群山兀现,环齐军而立。
撑天接地的同时,仿佛也撼动了人心。
岷西走廊最开阔的这一段地方,被九座高山所围,顷刻变作盆地!
大夏太氏压箱底的阵盘用在了此时。
是为——九子环山阵!
刹那间地貌更改,转瞬时平地变盆地,高山险峻,完全阻隔了去路。似是一座天地之囚笼,囚禁了这三万余齐军!
“囚笼”之中,更有山元滞空,沉压四方,使大阵范围内所有齐军,都如负大石!
姜望精准地控制道元,在身外如水漾开,以此不露痕迹的方式,对抗阵法之力。更在瞬间开启了声闻仙态,耳得所闻,万声来朝也!
“敌军五万余人!”他迅速传声告知重玄胜:“东方两万人,西方一万,西北方一万,南方一万,已经结成兵阵,正在靠近!”
重玄胜立即做出反应,旗帜摇动间,齐军如水流动。哪怕是在这天地移转的巨大变故里,依然展现了行云流水般的军势!
他的指令并不复杂,只是简单地调整了几个关键的方位,便已经依照姜望给出的情报,做了当前条件下最完美的调度。
实在是赏心悦目。
与此同时,忽然有一声轻喝,蛮横地撞进了耳识中,令姜望的耳朵也生出刺痛感来——
“抓到你了!”
此声极轻,力却极重。
若非姜望修观自在耳有成,这一下耳朵就要受伤。
他伪装成旗卒巡游军伍,发声的时候亦以术法传声,为的就是不让自己暴露在敌人眼中。但还是第一时间就被揪出来了!
敌军确然有备而来!
但见青衫一闪。
踏风妖马背已空空。
接连七朵青云印记,碎灭在空中,姜望一瞬间骤然折身了七次之多,才按剑回眺!
等闲外楼层次的敌人,只怕连他的衣角都摸不到。
这一眼眺去,便见得一个气质儒雅、中年模样的男子,脚踏月色而来。其人温文,其势柔和,但一只手迎面大张,铺天盖地而来,五指如牢,好似已经囚住天地!
姜望不知周雄是何人,但已经明白无误地感知到,这是一位神临境修士!
“天堂有路你不走,竟来找死!”
姜望怒目而咤,一瞬间面笼神光,威武不可侵!
仿佛要立刻施展降魔手段,将这位神临斩于剑下。
声音落到“找死”二字时,已经带起雷声轰响。雷光隐现于高空,瞬间又化作数不清的雷雀,爆鸣着疾冲来人。
是为降外道金刚雷音!
手中按剑,剑势欲发,甚至于剑气都开始飙飞了。
此身却倏忽两化,一者东来一者西,皆踏青云而走。
红妆镜之幻身!
在大军之中,他根本无需惧怕神临,当然前提是要给重玄胜时间调度军阵。
“雕虫小技!”
周雄大手一挪,竟然将这无边雷音并雷雀,有形的无形的力量,全部擒住,挪至一边。
另一只手仍自前探,再现【五指牢】!一手两握!
周雄并非法家出身,而是正儿八经的儒门修士。但这一手法家之术,确实使得举重若轻,妙到毫巅。
红妆镜制造的幻身,当场便消散了。
他的手又擒向姜望本尊。
五指如山更如牢,却见剑光夭矫,以惊人的灵巧,在空中连折十九次,险险掠出了指牢缝隙。
真是艺高人胆大。
小小外楼境修士,竟然在神而明之的强者面前,摆弄自己的身法!
周雄淡看一眼,澎湃灵识顷刻如潮铺开,锁住此方天地,要杀入其人神魂。同时足尖一点,此身又自前赴。
他的动作并不激烈,可衣袂飘飘间,已将一切兵煞、元力、空气都排开,无可回避地撞向了姜望其人,像是一场注定要发生的邂逅!
忽然迎面撞来一团刀光!
把他的灵识之域都剖开了,将他的势也斩分,那是无比暴烈的、似枪林箭雨般的狂刀!
“我也抓到你了!”
洪声如雷使开眼。
以蛮横无匹的气势,强行撞进周雄视野里的,是一位虎目燕须、威武堂堂的汉子。雄浑之势,似山似岳。血气之烈,如江如河。
一刀迎面,如将万军斩破。
恰是弋国第一名将,阎颇!
齐军亦早有准备!
心念急转间,已经洞彻了整个战场的形势……意外虽有,优势仍在!周雄浑然无惧,直接大袖一甩:“助纣为虐,死!”
两位神临境强者顷刻撞在一处,附近还未来得及散开的士卒立受殃及,当场死伤数十人!
重玄胜根本来不及、也很难控制到这里,他甚至是将大军中这一块区域有意识地切割出来,以期让其他部分的齐军迅速结出兵煞,形成战力——若是任由两位神临交战在兵阵中,于领兵者也真是一场灾难。
阎颇需要杀死周雄,以神临强者的力量,为兵力远不如对方的齐军打开局面。
周雄更需要尽快斩杀阎颇,帮助岷西战场抵定胜负,然后抓紧时间去援救伏于涉山的太寅。
所以他们都未留手,一瞬间进入了生死搏杀!两道身影折转来去,倏忽上下,灵识都几乎撞出了火花!
术法的光辉如烟花爆鸣。
稍稍靠近,都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但是这些恐怖的战斗余波,在一定的范围外,便被一道跳跃的火线所分割……那是姜望用于阻止余波扩大的三昧真火。
安全了!
感知中传来这样的信息。
午阳城一战后,夏军果然还有后手,竟然把战争引爆在午阳城域外,以大军伏于岷西!更有甚者,竟在备受压制的情况下,暗调神临层次的修士参战!
幸亏重玄胜谨慎,想办法调来了阎颇。
此刻神临之战激起飞光掠影,杀得元力崩散。姜望身如飞鸟,绕行在两位神临交战的范围外。忽而前后,拎起来不及脱出战团的士卒就往外扔,一手一个,如投枪一般。
他速度极快,但偏偏姿态潇洒,踏空如步闲庭。甚至于长相思引而待发……有阎颇顶在前面,神临也对得!
此刻自身处在绝对安全的环境中,神临交战,仅仅是余波,已不可能伤到他。
虽然在整个大战场上,是齐军受囚于大阵。但此处骤然爆发的小战团,却是在齐军控制的范围里。
从任何意义上来讲,现在都是安全的。
姜望自问没有什么指挥军队的能力,但多救几个袍泽,还是力所能及。
或许是对重玄胜用兵之能的信心,或许是对己身实力的自信,虽是在大军相杀之中,姜望的心情竟然十分平缓,全无半点警觉。
不对!
怎可全无警觉?!
对危险的本能感知并不存在了,但是最直接的逻辑却向姜望告知了不对。身在战场,双方各数万大军对杀,兵煞滚滚中,怎么会毫无危险?
几乎是念头才动,便有一点火光,以身为中心,瞬间膨胀开来。
像一团璀璨火球,将己身围在其中。
华丽火界,只开身周三尺地!
如似一颗炙火菩提。
掌握真我道途之后,姜望对道术的控制愈发精微,才可以将火界之术控制到如此精细的地步。
嘭!
目虽不察,耳虽未觉。
但迅速膨胀的火界,却是撞出了一个锐利无匹的身影。
此人未出时,悄无声息。现世之内,查无其身。感官之中,他并不存在。
此人出现时,锋芒毕露!恍惚兮天地为鞘,月洒云开现此锋!
它是尖锐的一点。
是锐不可当的一剑。
是杀气盈天的一人。
从感官之外,杀进感官之内,斩碎了视觉、听觉与感觉!
这是何等恐怖的剑式!
姜望的手指微跳,又落定在了剑柄上。
他对于这一剑的感觉虽已被杀,但对这个人的记忆却涌上心头——
儿时好友易胜锋!
曾经嬉笑打闹,曾经形影不离,曾经仙人问道……后来一人踏剑赴青冥,一人跌落在水中!
时隔多年之后的相遇,竟是在这危机四伏的齐夏战场,在这万军之中!
姜望看着这个骤然出现的、剑气团身的青年男子,似是隔着粼粼水波,隔着故乡的那条河。
他是第一次真正看到易胜锋成年后的本貌,与淮国公府送来的画像是一般无二。但那幅画像,远远没有描述出这个人的气质。
技艺再高妙的画师,也画不出这样的眼神——
淡漠,凉薄,幽深如古井,却将无尽杀机都暗藏。
此刻姜望足踏青云,手按长剑,脑海中信息如水流过——
易胜锋,南斗殿真传弟子。
七杀真人陆霜河之徒。
以四杀星立楼,曰荧惑,曰七杀,曰破军,曰贪狼,杀力极强!
已掌握道途,道途未知。
主修绝巅剑术【南斗杀生剑】,执名器曰【薄幸郎】。
擅长水行道术,风行道术。
已知掌控超品黄阶道术【海上生明月】,应对时须从明月图着手……
疑似身怀神通【心血来潮】,此神通有预知危险之能,凡有所害,心血来潮……
其余神通未知。
这一份详细至极的情报,乃是淮国公府收集而成,由左光殊通过太虚幻境传递。
姜望早已烂熟于心。
他的目光无比平静。
此时此刻。
齐军深陷九子环山阵,夔牛战鼓已经敲响,重玄胜展现了极其精妙的指挥艺术,在这样一场骤然发生的乱局中,从容调度各部。
周雄对上了阎颇。
顾永、徐灿、魏光耀,各领大军,正以军阵突来。
姜望与易胜锋,于万军中相遇。
他们之间的阻碍,唯有一团压缩至身周三尺范围的火界。
似是烈火开菩提,人在琥珀中。
屈指算来,这对童年好友,已经有十几年未曾见过对方。
但是双方对于彼此的了解,却比任何人都深刻。
因为他们都很认真地……研究过对方。
经年未相逢,相知犹按剑!
没有对话。
潜行至此的易胜锋,骤然被火界撞出形迹来,一言未发,剑已出!
这当然不是最理想的时机,但事已至此,已没有比这一剑更适合的言语。
在兵煞开始涌动的大军之中,一道寒光如游龙穿隙,头尾不相见,在云中又不在云中!
这柄剑竟是模糊的。
或者说,它其实非常具体。只是在它出鞘后,它就逃出了无干人等的视野。
只有当你被它的锋锐割伤时,你才能够看得清它的模样——
横柄竖锋,剑身两面皆有浑然天成的纹路,一面是花前月下,一面是月上柳梢,说不尽的柔情蜜意,道不完的温柔缠绵。然而剑刃又极锐,剑锋薄得像是一条线。
从未有哪一柄武器,将温柔与冷酷结合得如此完整。
用情者伤于情,无心者伤人心!
此为名剑【薄幸郎】!
易胜锋蓄势已久的一剑,一言不发地撞进了火界里。
璀璨火焰世界的生机,尽数压缩至此,从而使姜望身周三尺之地,产生了足以焚钢融铁的恐怖高温。
冷冰冰的一剑撞进来,发出烙铁入水的冗长滋响,像是两个世界的对立。
轰!
恐怖的爆炸发生了!
凋零之焰花,碎灭之焰雀。
火的璀璨,火的生机,火的热烈!
火界不是不可以支持更久,但姜望选择用它的毁灭来抢占先机。
三昧真火的神光笼于身外,使火界爆炸的伤害不侵自身。漫天凋落的焰花中,姜望大踏步前行!
在这崩溃的烈火世界里,他拔出了他的剑。
天边星光乍现。
而后是月白。
像是说长夜已明,忽然有明月经天。
一剑天地开,一剑霜雪明!
万千剑丝撞出刺耳的尖啸,洞穿无穷焰火。在余威尤烈的烈火碎片里,千丝万缕的银芒,已将易胜锋彻底覆盖。
迄今为止,能够体现姜望最强剑势的,仍是绝巅倾倒之剑。能够体现最强剑意的,恰是人字剑。
从张巡那里仿来的剑气成丝技巧,他以外楼修为,借助磅礴星力,提前掌控,练出一剑千万雪,恰是他的剑招之极。
今时今日这一剑,已有了独特的创见。万千剑气已成丝,合贯因董阿之恨而成就的相思一剑。将剑意化进剑招之极,成就了全新的剑式……
名为【霜雪明】!
第两百二十四章 迎来上生
在战斗开始之前,易胜锋本是紧随周雄之后行进,一者在明一者暗,就是要以最快的速度、万无一失地把姜望抹杀。
虽然出现了意料之外的变故,弋国旳阎颇突然出现,拦下了周雄。
但易胜锋并没有犹疑,更不存在退缩。
恰恰是周雄被阻拦,能够留出巨大的警戒疏漏——君不见那姜望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性,还在那里优哉游哉地救人?
他顺势就抹掉了姜望的本能警觉,直接以遁在感官外的一剑出手,便要将其拿下。
说起来,他自然不介意与人围杀姜望,搏杀的唯一重点便是生死,没有什么公不公平。但这并不代表他没有独自面对姜望的勇气,没有单独斩杀姜望的信心!
练剑十六年,挥剑早已经成为一种本能。
身为七杀真人的弟子,从小到大,他不知经历多少次生死搏杀,杀死过多少强敌。
陆霜河持的是天道无情,他认为易胜锋有机会杀死的对手,易胜锋若不能做到,他也只会看着易胜锋去死。无论二者强弱之分,有多么明显!
所谓遁在感官外的一剑,是易胜锋结合他跨越本性灵觉的能力,所创造的独门剑术。是在对手五识的层面,完成感官上的跨越,从而潜踪匿行,进而暴起袭杀。
此剑无名。
因为他不打算传给任何人,也没有必要向死人介绍。
姜望千锤百炼的战斗本能,令其人在全无危险警觉的情况下,竟生警觉,从而以凝聚的火界之术,提前引发了这一剑。使得十成杀力,出不得八成。剩下的杀力,又还都消耗在火界中。
下次对敌,如果是面对这种战斗才情绝顶的对手,要适当给对手保留一丝危险警觉,如此才更逼真。这是易胜锋从这一次交锋里学到的东西——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火界绽开的时机,妙到毫巅。
火界引爆的选择,更是神来之笔。
而后这明月经天的一剑,似雨泼而来。
易胜锋抹掉了对手的本能警觉,自身却感到一种浇透天灵的寒意。
万千剑丝如月光倾落,其间相思剑意,令易胜锋完全感受到了那种情绪——那是一个孩童,无数次午夜梦回的惊醒!是无法释怀、不能相信的惊痛!
在最应该建立信任的年龄,他叫姜望见识了冷酷的人间。
这种冷酷,如今完全倾注在了剑光里,还赠于他。
这是一份,迟来了十六年的回礼。
究其招术近于神,尽其剑意寒似铁!
在各种意义上,这都是杀伐无匹的一剑。尤其是当它带来洞穿了时光的那种惊痛感。
见此剑者心伤。
但易胜锋的心,是淡漠的。
他感受到了那种情绪,当年他一掌推姜望下水时,他就已经看到过那种情绪——但无动于衷。
他从来也没有后悔。
他从来也不需要被原谅。
当剑已临身,他要应对的只有剑。
他倒提薄幸郎,一退,再退,又退!他的步子不算太快,但每一步都踩在迎剑与不迎剑的间隔上,牵动着敌我的气机,影响着剑势的变幻。
这是当世真人任秋离所传的天机步,号称步步莫测,而料敌先机。
如是三步之后,他忽而又进,一剑上挑,反迎姜望之剑锋!
这一挑,天地开。
这一挑,风云动。
这一挑,好像要挑起那明月,当然也包括那无尽的“月光”。
这一剑似是打破了空间的界限,令此界连同至彼界……在那遥远的未知处,是一个没有纷争,不存在伤害,可以永享极乐的美丽世界。
这一剑像是在迎客,迎你去彼处,带着人间红尘的烟火气,又有佛家普度之慈悲。
这一剑,名【上生】!
出自南斗殿真传,能够从外楼境一直修到衍道境的剑术——南斗杀生剑!
古老的传说中,南斗从来主生,此剑却名南斗杀生!
这是万古经传,完全不逊色于因缘刀、八荒无回戟的绝顶招法。
此剑一出,便将无边月色都挑动。
无数的剑气之丝,都在易胜锋的上空尖啸而过,穿云洞风,却无一根落在他身。
漫天银丝过长空。
其下是玉冠束住的长发,飘荡在夜色里。
他提着忽隐忽现于感官中的长剑,逆行于这般灿烂的“月光”之下,【上生】之剑势不断拔高,不断奔涌,直向姜望而行。
所谓“上生”者,登临天界也。
一剑斩敌,斩出人世外。
这样的一剑,本不需再有任何注解。
但他却忽然道:“凤溪一别已十六年矣!这么久没见,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声音是极轻的,而语气极冷。
话里的内容,亦是每一个字都锋利,直往伤口戳。
姜望的目光依然平静,二话不说忽然回身一剑——天地之间开一线,生死两分!锐利的剑光剖分天地,霎时间斩开了虚实的边界,恰恰斩在一只关闭了背壳的瓢虎上!
甲壳的碎片四处迸飞。
瓢虎之后的触悯,就这样被斩了出来!
昔日林羡都能刀开瓢虎,面对姜望时,这头傀儡自然更是不堪一击,哪怕它现在已然经过了几番加强——傀儡的进步又如何能与真正的天骄相比?
触悯本来第一时间就要回转领军,调度诸方,同魏光耀他们一起,引兵强攻齐军。
按照既定的计划,九子环山阵先出,慑敌之势,乱敌军阵。而后周雄和易胜锋暴起杀人,先斩姜望,以破敌胆。紧接着便是四面大军相围,自可斩将破军一气呵成。
但敌军之中亦藏了个神临境的阎颇。
计划在杀姜望这一步便被阻住。
在周雄、阎颇相继出手,姜望还能从容按剑巡游后,触悯立即意识到,失去了绝对武力的镇压,哪怕齐军今日注定大败,这个名为姜望的人,也很有可能逃掉。
因为今日之姜望,本就已经是神临之下最强的几人之一,他实在对于易胜锋并无信心。己方军力虽然占优,但在大军尚未以兵阵合围的情况下,败之容易杀之难!
所以他临时决定以烟鸟之能,隐蔽踪迹,伺机加入战局,帮助易胜锋速胜,以期在两军对撞之前,就结束战斗。
若说易胜锋能与姜望旗鼓相当。
他自问,立成三楼的自己,绝对是能够影响胜利天平的重要砝码。
夏国之天骄,焉能少得了触悯之名?
但不曾意想,烟鸟都未能帮他逃避姜望的察知,袭击未成反受袭的后果,就是他一瞬间走进了生死的边缘!
姜望的剑太强!
环身一剑,就已经割开了瓢虎,脚踏青云如闲步,可是人已近,剑气已临!他的手中之剑,一瞬间似是隐没了,而后寒光又经天!
触悯大惊!
疾身后退的同时,侧脸猛地一甩,已自耳中飞出一只凶恶的单爪鬼面鼠蝠,高扬着头,单爪如钩,那鼠一般的尖嘴骤然张开——
“死!”
姜望一声怒喝,降外道金刚雷音出!
气势凶厉的单爪鬼面鼠蝠,声音未出便已经被击溃。躯体更是整个僵直,雷光自耳中口中冒出,直挺挺地坠落。
今日之金刚雷音,比之在点将台挑战重玄遵时又有不同。
彼时只是堪堪掌握,现在却能说得上一声精熟。对付神而明之的周雄或许力有未逮,对上这异兽鼠蝠,却是轻松建功。
瓢虎碎落后,又有一只等人高的机关铁人赤天奴,瞬间展现钢铁躯壳,坚决地拦在触悯之前。
更有一个金属材质的圆球,滚出袖口,如刀的羽翅一展,显出漆黑色的铁鹰!
触悯身兼墨家傀儡之术,和触氏家传的古老驭兽之术,几乎可以一人成军。
但有二指如剑,夹住两张符纸,在触悯的眼前轻轻一抖——不见元力之变化,没有气血之波动,可两尊威武的仙宫力士已然降临战场!
一尊仙宫力士似拎小鸡仔般,将赤天奴一把按住,将之狠狠掼倒在地!
另一尊仙宫力士更是直接踩在了漆黑铁鹰的羽背上,刚刚展开身形的铁鹰,还未来得及动作,就已经被踩进了尘埃里!
触悯眼眸一转,瞳仁中显出烟鸟图案,神光晦暗间,身形便已经虚化。
但就是在这个瞬间,单骑破阵图已经展开,磅礴无际的神魂之力奔涌而至,神魂焰雀!神魂匿蛇!乾阳赤瞳之坠西!
凡是名门子弟,当然不会少了对神魂的防护,再加上通天宫对宿主的庇护,基本可以说在同境层次高枕无忧。
哪怕姜望以远胜触悯的神魂之力杀来,借助通天宫,也如据雄城而守者般稳如山岳。
但先有傀儡之碎,后有异兽之死,这些牵连神魂的存在,叫触悯难免受创。
在一个再精准不过的时机里,神魂落日撞上了通天宫!
暴烈的神魂乱流中,触悯大约只僵直了千分之一个瞬间,或许更短,但已经不那么重要——有一剑穿心而过!
声闻仙态叠加观自在耳,这一刻触悯身上哪有秘密,何处可躲?
真实也好,虚幻也罢,长相思贯穿的,何止是那一颗跳跃的心脏?也囊括了所有身意魂灵,咆哮的剑气搅碎五府,掀翻了人身海洋!
曾经登上过观河台,闯进黄河之会内府场正赛、击败东郭豹拿下八强名额、险些与姜望同台较技的天骄人物……
今次已是连多几个傀儡都放不出来!
他本是有更强的傀儡的,也还有一些其它的异兽选择,乃至于他在用毒一道也很有心得……却根本没有展现的机会了。
这一场厮杀兔起鹘落,开始和结束都太突然。从易胜锋故意出声吸引姜望注意力,到姜望转身横剑以狂风骤雨般的攻势将触悯杀死,根本还未过一息时间!易胜锋的上生剑,甚至都还在赶来的路上!
彻底把握了【真我】的姜望,术法剑术甚至是傀儡,已经万般自如,一应由心。他并未展现最强的状态,但每一击都恰到好处,牢牢压制了触悯的所有可能。
触悯的眸光瞬间散去……
他死得太不精彩!
他这种惊艳一时的天才人物,或许应该有一个轰轰烈烈的死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偷袭围攻都不成,叫人一剑便杀了,似杀鸡一般。
他本可以有非常灿烂的未来,却遗憾地中止于今日。
他也有太多的故事,都不曾叫人听闻。
他经历了多少,他如何平衡傀儡与驭兽之术,他爱过谁,恨过谁……
可是没有机会了。
死亡只给每个人一次机会,结束就是永远。
无论你平庸或是卓越,无论你伟大或是卑劣。死亡的意义,就是“本可以”的那一切,都不再可以。
姜望当然也没有再看他。
长剑自触悯的心口抽将出来,此势未绝,带起一连串的血珠——十年生死,一笔勾仇,以此名士剑,正正迎住了易胜锋的【上生】之剑!
两道锋线正交错。
长相思恰到好处地格住了薄幸郎,仿佛一切是天注定!
此般剑术真通神!
而姜望流转着赤金之光的眸子,与易胜锋深沉如古井的眸子对视,只道了声:“你应该成就神临再来!”
以此句回应前问。
这番对话的接续,有一种异常平静的残酷——好似触悯压根不曾出现过。他的进步不算慢,可今次对上的,是天下最顶尖的天骄。黄河之会时候的差距,现在已经被拉得更大了!无论他怀揣着怎样的决心,在这种层次的战局里,的确也已经不能泛起微澜……
易胜锋问,姜望杀罢了触悯再作答。
此般气魄,天下几人有?
剑锋与剑锋摩擦的声音,尖锐得叫人心悸。
易胜锋本没有话讲,他开口只是为了掩护触悯的偷袭罢了,现在触悯毫无意义地死去了,他也只应该继续战斗才是。
但鬼使神差的,他还是淡声说道:“你不死,我神临有憾……你至今未成神临,不也是在等我吗?”
姜望一时哑然。
长相思与薄幸郎各自拉到了尽处,火星飞散处,又同时爆发杀招!
姜望顺势斩出了立地撑天的人字剑。扫尽尘埃,极意于此。
而易胜锋一剑横出,如上神之手,抹过天地,要将世间苦难都抚平。
神通之光散,天地之元定。
风应平,云要开,一切心结一切恨,死去已见万事空!
南斗杀生剑之【度厄】!
“来!”剑与剑的交撞中,易胜锋冷峻如剑器,一身杀意,姜望愈是缄默,他愈是以为看到了其人的痛处:“且看你如何斩心魇!”
姜望只道了声:“你想多了!”
人往前,剑往前,人字剑往前。
浩荡剑势如江河大涌,万古以来人未绝,灿烂的相撞中,易胜锋连人带剑被斩飞!
人生皆有苦,高高在上欲来度厄者,问你怎能度尽世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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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会长一点
第两百二十五章 北斗今夜独照岷西!
抚不平苦海之波,救不完人间之恨。
度厄剑势被人字剑生生撑爆了!
易胜锋的身形在倒退中,依然稳固了战斗姿态,势颓架未倒。
如似这种级别的天骄,必须要做到一点——即在任何时候,都需要保证自己可以随时爆发出最强旳状态。
有时候胜负只在一瞬间产生。
不能够时刻做好准备的人,没有资格品尝胜利的果实。
姜望甚至在平时走路的时候都是如此。
此刻他当然也不肯放过争来的优势,足下青云印记隐现,连人带剑已迫近!
他并不是直来直去,而是完美利用平步青云的机变,不断去争有利的站位。
易胜锋后退的同时,脚踏天机步,亦是在不断的调整身位。
两个人在大方位上是一进一退,在小范围里则是你争我抢。身周叠出一道道残影,乍看来,竟像是有数十人在混战不休。
“为什么不敢面对自己呢?”易胜锋语气淡漠地道:“我当年赢得了仙缘,你恨我是应该的。”
“是啊,十六年前,你赢得了南斗殿的垂青。”姜望声音平静,那里面竟然并没有怨恨,而只有淡然。
淡然是最深的不屑。
“然后呢?十六年后,你连公平面对我的勇气都失去了。”
最后一个“了”字落下,又起惊雷横空。
降外道金刚雷音复闻!
任何一门道术,只要有引发对手应对的资格,它的价值就得以体现。因为胜利的机会,就是在不断的纠缠争斗中创造出来。
所以明知雷音已被对手熟悉,姜望还是有机会就来一下。
易胜锋耳边跳起一缕剑气,将入耳的雷声斩碎。
“如果你还需要这样的言语来自我安慰——那真是枉我记挂了你这么久!”
两个人天上地下呼啸来去,撞碎了一道又一道的幻影。
看起来长相思与薄幸郎已经很久没有产生接触。
但剑与剑的交撞声,却似骤雨打芭蕉,一刻比一刻更急切。
“姜望!”
“当年是你自己争不过,想要怨恨也由你!”
易胜锋脚步愈快,剑愈疾,声愈重。
“装什么云淡风轻,装什么满不在乎。”
“自欺欺人,何苦来哉!”
两个人的剑气、剑势、剑意,已经完全地交错在一起,在每一个角落展开争锋。
霜刃抹过身前,竟似玉带缠腰。
姜望身形疾转,始终不曾丢了那一记先手,压着易胜锋不断出剑!
“是谁在自欺欺人呢,易胜锋?你不杀我,神临有撼。我今天不杀你,明天再杀也行。你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只不过是一件需要了却的旧债。你的遗憾是因为我,我的遗憾……却只在于我的修行,而无关于任何人。”
他的声音笃定、平静,就像他一路走过来的步子一样。
从把握道途到如今,又是一个多月近两月的时间过去。在战场上一边修行,一边验证。时至今日,他已经愈发明确自己需要什么,想要什么。
所修所学皆无憾。
最后欠缺的,无非一个水到渠成的契机。
他的确对易胜锋有必杀的决心,但易胜锋从来不是什么心障所在。
在成就超凡之前,他的确常常午夜梦回,想起故乡那条小河。可以说追赶易胜锋,拿回被夺走的一切,曾是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的奋斗目标。
但真的尽是如此吗?
他记得更多、想起更多的,还是陆霜河剑啸青冥的那一幕。
超凡脱俗的世界,在那时候为他推开了大门。那一次的浮光掠影,成了小镇男孩踏上遥途的远梦。
此后无论经历多少,他没有抱怨过一声苦,喊过一声累。
还真观外鲤跃龙门,真个超凡之后,他已进入那个更广阔的世界里。
他甚至都没有特意去追寻过易胜锋的消息,他知道他只要一直往前走,总有一天会遇到。什么时候遇到了,一剑杀之便是。不是要说什么永不消解的恨……只是为了那个险些在儿时就死去的自己。
若非宁剑客在太虚幻境里突然提及,他可能都还没有想起这个人。
易胜锋说他为什么没神临的时候,他哑然无应。
哑然不是被说中了,而是觉得可笑。
受害者早已移开了目光,加害者反倒生了心障!
世间事,世间人,讽刺如此!
“凤凰倦羽栖梧桐,鸿鹄抬眼即高天!”
不间断的快攻之中,姜望的剑气剑势已经逐渐连成了一片,他赤金色的眸光牢牢锁定易胜锋,也似一柄不朽的剑:“易胜锋,你怎会觉得,你配为我心障?!”
明明相信,这必然只是姜望的夸大其词。
明明笃定,姜望定然恨自己入骨,想必日思夜想,恨不得饮自己的血,啖自己的肉。
但易胜锋还是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愤怒。
他谈及心魇,论及不可消解之恨,正是为了挑动姜望的心防漏洞。但姜望的眸光照过来,反倒叫他有一种赤身于雪地的寒意,感受冷漠,无处遮羞!于是愤怒!
他是天性凉薄的人,从来很少情绪,没有什么爱恨,也少有诸如愤怒之类的情绪。
但关乎姜望其人,关乎凤溪镇旧事,又的的确确已经在道途前横亘了许久。
他没可能回避!
愤怒的火焰一旦点燃,顷刻汹汹,
怒火腾跃在此时,如恶魔厉鬼,张牙舞爪要吞噬他的心,他甚至在这种愤怒中,感受到了一种膨胀的力量——
不对!
易胜锋猛然醒觉。
那膨胀的力量只是妄想,燃烧的愤怒并非真相。
倏忽一剑跃出心海来,将无边杂思都斩碎。
道元以南斗殿独有的方式共颤着,薄幸郎闪烁寒锋,割天裂地,在一瞬间演出九百八十七剑!
暗藏十三万六千七百二十一种变化!
是算不尽,应不得,避不开。
是南斗杀生剑之【益算】!
果然便在下一刻,就有密集的剑式如骤雨打来。
姜望直接掀起了剑术风暴。
名士潦倒!老将迟暮!身不由己!年少轻狂!
或横或竖,或挑或抹。
剑光撞剑光,剑气撞剑气。
益算剑气以精巧的算计、坚韧的依托、繁复的变化,编织成绵密剑网,兜住风,兜住雨,一层层将此轮进攻瓦解。
在那琉璃般的透明剑光中,易胜锋剑眉微敛。
不该如此的……
他不该如此失了方寸!
【怒火】这样一门于他而言并不算强大的道术,这样一门他早就有所了解的道术,被姜望不着痕迹地用在刚才,却还是险些叫他中了招!
不必说姜望运用得有多精巧,多么恰到好处。
那是姜望应该做到的本分,其人就是有这样的实力。
但他易胜锋如何能在生死之争里,表现得这样的拙劣?
要知道学剑这么多年,他甚至连一次手抖都未曾有过。师伯任秋离对他的评价,是“无漏之剑”,意即他永远不会在战斗中犯错。
要知道当初随师父去剑阁问剑,连挑剑阁同辈十七人,他一次机会都没有给过对面。
要知道以南域之大,以淮国公府给出的赏格之丰厚,要杀他的外楼修士不知凡几。其中有多少人是困顿在天人之隔前,积累了多年,为了求得神临机会,不顾一切!他但凡犯一次错,今日就不能够站在这里。
他本是一个不会犯错的人,他的剑本来永远冰冷。
可是面对姜望,他好像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他以为自己根本已经忘却,实际却永远留在那里的那些时光!
顽童斗剑只是嬉闹吗?他很认真地努力过。他明明想尽了办法,可那个小小姜望的小小木剑,总是会出现在他意想不到的地方。
“哈哈哈哈,我们以后就是凤溪双剑!”那个年幼的姜望如是说,满脸笑容,活像个二傻子。
谁要跟你……做凤溪双剑!
不!现在怎会是童年!?
已经过了这么久,我是用尽了所有的努力,胜过了南斗殿的所有年轻人,真正获得了七杀真人的认可,才走到今天。
我所经历的一切,换做是你,未必能够活得下来。
我所感受的一切,换做是你,未必能够承受。
现在怎会是童年!
易胜锋的眸光重新归于淡漠,但却有无数情绪的剪影,如粼粼波光在井中。包括他被引动的愤怒,包括他的执拗,包括他的羞耻心,他的不甘愿。
神通,【画意】,开!
所谓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画意神通,画的是己意,画的更是人心。
情绪的剪影散为光,飞光流动为画笔,首先给姜望画了一个“恨”——
你当恨我入骨,为杀我不顾一切、不惜生死。
人心有恨,五蕴皆迷。
其次给自己画了一个“静”——
任那风吹云散,我自井中观月。
直至此刻,他才能真正发挥【益算】这一式的威能。
所谓“益算”,计功计德,算因算果。
功德如何计?因果如何测?
功德因果皆天道自衡,何增何减何以人算之?
此剑需以超拔之智来催动,需用万古恒常之心来映照,易胜锋本不能及,但却能以画意神通拟现,让自己靠近天机真人那样的状态。
心如止水,算势算剑。
算得天道无缺,算得人道无漏。算得料敌先机,算得步步为营!
十三万六千七百二十一种变化,在剑式中如水流淌。
易胜锋反攻!
如果说先前姜望的进攻,是狂风骤雨。
那么此刻易胜锋的反伐,则是瀑布奔流。
咆哮的剑气几乎填塞了所有能够填塞的空间,繁复多变的剑式,几乎穷尽了想象极限。
可是易胜锋发现——
他虽然看尽了益算剑式的十三万六千七百二十一种变化,但是他看不透儿时好友的这一双眼睛。
仍是那么宁定、那么平静的……
那赤金色的眸光,竟没有一丝动摇!
赤心神通镇压万方,神通画意之恨,不能加也!
他的剑式如怒海,可对方是万古不变的孤礁。
太坚韧!
任是一剑去,千剑去,万剑去,都只有一剑来。
神通不能够将其影响,绝巅剑式无法将其压垮。
且随着战斗的继续,其人的应对还越来越精准,越来越从容!仿佛每一剑都在为其蓄势,每一次交锋,都能够立刻兑现资粮。十三万六千七百二十一种变化,好像也根本不足以填补。
这绝不是战斗才情可以解释的!
易胜锋心中生起一种明悟——
姜望身怀某种搜集战斗情报的神通,愈是久战,愈能洞彻对手,从而达到料敌先机的效果。
所以与姜望厮杀,要速战而不能久持。
他选择用益算剑式来创造机会,分明是一种愚蠢!交锋的次数越多,被掌握的情报就越多。
可恨太寅那个废物,在山海境里以二对一,有过生死相争的经历,竟连这么重要的一点都没能看出来!
此心念起,易胜锋剑意陡然一变。
无边剑潮尽退却。
自他后脊处,有玄奥而纤薄的虚幻之翼,骤然张开!
神通【蝉翼】,开!
秋风未动蝉先觉。
此神通号称“凡有所发,必有所感。”
是所谓“念起则惊蝉。”
一毫一毛,皆察天地之变,体万物之动。
如果说心血来潮是心觉之神通,那么蝉翼就是身觉之神通。
在此神通状态下,易胜锋的速度和反应能力,都能够提升至自身体魄所能支撑的极限!
几乎是蝉翼张开的同时,薄幸郎就已经点向了姜望的心口!
太快!
他这样连人带剑扑过来,跨越了两人间的距离,却已经快到姜望提剑都来不及!
那冰冷的剑尖距离心脏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时……一团炽白光源骤然亮起!而后是第二团、第三团、第四团、第五团!
神通五轮之光,天府之躯显化!
易胜锋快到极限的速度,在五神通之光的涌动中,也无可避免地稍见滞涩。
那赤光霜光青光金光黑白之光,混同而环转,彼此无分。
易胜锋处在极限的速度中,思维也如飞光瞬转。这一剑固然来得及穿透心脏,但能不能一剑就杀死天府状态下的姜望?若是不能,此剑穿心后,能否在这么近的距离里,对抗姜望的反扑?
蝉翼神通已经敏锐感知到了对手的反应,其人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涌动着恐怖的力量波动——姜望已经做好了以身为鞘,受剑反扑的战斗准备!
不能刺下去!
要穷极限速度之变化,逼出破绽来,而不是以短击长,在此硬碰硬。
脚下骤然一转,易胜锋已经转至姜望背后,一剑又指后心!
刷!
一道霜白色的披风飒然展开!
极致且森冷的杀机,叫易胜锋瞬间涌动心潮,感知了危险!
这绝对是已经开发至此境极限的杀伐神通,绝对接不得!
他了解不周风的情报,但唯有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过,才能真正感受它的森冷,明白它的无情。若是谁自恃防御,敢正面迎此风,只怕什么痕迹都剩不下。
于是脚步轻移,身形再转,倏忽间易胜锋已在高天,自上而下,一剑倒贯天灵。
嘭!
那全身沐在天府之光里的姜望,身后骤然腾起一只单足神鸟的虚影,仰首对天,口呼“毕方”!
无边神火,一瞬间蓬上高空!
此火尚未接触,便已经有一种洞悉此身、灼透了魂魄的惊悚感——这无疑是心血来潮的提醒。
这种神通火,有洞彻真相的能力,不能过多接触!
于是再转。
在薄幸郎的剑锋与火线接触之前,易胜锋的身形就已经消失,又一次与姜望正面相对,而后横剑割喉!
铛!
姜望竖起一剑立面门。
这一次长相思终于赶上,因为它本就守在中宫。于是竖剑对横抹,交撞了一记。
一触即分!
有着速度上的绝对优势,易胜锋当然不肯对撞,身形翩转,再转再攻。
一瞬间像是有数十个数百个易胜锋,从东南西北各个方位,向姜望展开了全面无死角的进攻。
忽如马走日,忽似象飞田。
人影连成了片,剑光泼成了雨!
然而在这瓢泼剑雨中,那绕火线、卷霜披的身影,却始终岿然!
姜望的速度完全赶不上对手!
于他而言,这亦是一种罕见的体验。得自云顶仙宫的平步青云仙术,向来使他在战斗中占尽主动。曾经交过手的那些人里,哪怕强如斗昭和重玄遵,也不能在身法上压过他去。
但这一刻的易胜锋,无论是移动速度还是出手速度,都已经达到了某种极限。快到以乾阳赤瞳的目力,都不能够捕捉!
大楚淮国公府准备的情报资料相当完整,基本上囊括了易胜锋在人前交手的所有情报。所以虽然十六年未见易胜锋,姜望对其却不缺“知见”。在交战的过程中,情报与真实情况一一验证,修正偏差,更改谬误……“知见”不断地在补充。
他的意识完全能够跟得上易胜锋,甚至可以料敌先机。但是速度跟不上,身法跟不上,剑跟不上!
哪怕他感觉到易胜锋下一剑会刺哪里,他的剑也追之不及。
蝉翼神通的恐怖之处就在于此,明明他的剑术不输分毫,可根本使不出来。
但剑术从来也不是姜望的唯一。
所以瞬开天府,所以飘卷霜披,所以铺开三昧真火。
以天府之躯缩减速度上的差距,强化自身防御,赢得以伤换剑的可能。再神通为主,剑术为辅,构筑防御。
三昧真火环身铺开,不周风巡身飘荡,剑术查漏补缺……如此形成的防御网,让姜望赢得了宝贵的喘息时间,从而能够安全地适应易胜锋的恐怖速度。
神通剑术之间的配合,圆满无漏。
此等战斗才华,当真惊人!
易胜锋还是第一次遇到蝉翼神通无功而返、以极限速度狂攻都打不破防御的情况!明明姜望不是以防御见长,可是却把一身能力应用到了极限。
不愧是姜望……
易胜锋心中有淡漠的赞叹,但面无表情,眸无情绪,只是愈转愈急,愈杀愈快。
霜风赤火剑光雨,在夜色下如此夺目。两个外楼修士交战,打得方圆二十丈内尽是璀璨光影!
横抹竖挑斜斩,倏忽左右刺杀,好一柄薄幸郎,真是无情剑,将天府状态下的姜望都牢牢压制!
可那赤火虽然飘摇,却越来越茁壮了。那霜披虽然虚幻,却越来越凝实了。姜望以恐怖的速度,在适应着现在的战斗节奏,甚至于已经有了反攻的苗头——
易胜锋已经察觉了姜望的“知见”能力,当然不肯给他更多的机会。
他非常清楚,哪怕是在蝉翼神通开启的强大状态下,只要第一轮进攻未能击杀姜望,接下来只会越来越难建功。
之所以他还继续着这样的攻势,恰是为了此刻,就在姜望逐渐适应了这种节奏,开始不耐于被动挨打、伺机挑剑的这一刻——
天边星辰动!
人在进攻状态下全是弱点!
因为要想达成极致杀力,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节,都需要为进攻服务。
姜望此时的反攻当然是谨慎的。
可毕竟破绽已经出现。
易胜锋毫不犹豫发起绝杀,要将今夜的战斗,结束在这一个回合。
那遥远星穹响应了古老的誓约。
独属于易胜锋其人的星楼,就此明耀在夜空中——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
第一星楼,亮在荧惑!
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德以报天,唯有杀杀杀杀杀杀杀!
第二星楼,亮在七杀!
杀一是为罪,屠万是为雄,屠得九百万,是为雄中雄!
第三星楼,亮在破军!
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时百花杀!
第四星楼,亮在贪狼!
什么温良恭让,什么礼义廉耻,什么上古圣贤之所言。
去他的堂皇大道!
易胜锋师从陆霜河,只追求极致的杀力。立下的星光圣楼,每一楼都在杀星域中!
如此亮起四杀星,更在高穹上,更比明月亮。
茫茫宇宙,传扬着他的道。自高天而人间,倾落他的路。
以此四大杀星圣楼加持,易胜锋在这一刻,毫无顾忌地展现了他的道途力量。
此道名【杀】。
是刈麦割草,是杀人如麻,是斩头饮血,是三尺之间人尽死!
那深藏于眸底的杀意,第一次毫无遮掩地喷薄。
古井无波澜,掀开见怒海。
人间有此意,是以死为线以杀作怀!
极致纯粹、极致冰冷,七情六欲皆死尽,师友亲朋尽可杀。长剑滴落血犹冷!恐怖的杀气冲天而起,冲高穹,撞明月,恍惚使无尽月光都染上了血光!
月黑风高杀人夜!
这是何等样的杀气?
这是何等样的杀力?
这一刻就连鏖战中的周雄和阎颇,也忍不住分来视线。
天上地下,谁能回避此剑?
前后百年同境者,谁能忽视此人?
在这样的时刻里,摇动星楼持道途,易胜锋一瞬间连出三剑!
南斗杀生剑之延寿!
南斗杀生剑之司禄!
南斗杀生剑之司命!
其一剑长生不老,其一剑功名富贵,其一剑生死有命!
南斗杀生剑共有六式,当代南斗弟子中,能修全六式的,唯有易胜锋一人。
如果说上生、度厄、益算三剑,还是在衡量善恶、救度世人、接引苦难众生,更多是一种“判断”和“度量”。
那么延寿、司禄、司命三剑,就已经是天道之审判,定爵定名定俸定寿,此三剑出,就已经决定了一个人的一生!
蝉翼神通催动至极限,画意神通为自己再画了一个“杀意”,心血来潮之神通,死死压制对手的本性灵觉。
在道途之力的加持下,在星楼之力的灌溉下,易胜锋将这三剑,推到了他从未履足的高处。
这是他有生以来,最具杀力、最强大的一次进攻。
他要用这极致的杀力,来抹去神临路上最后……也是最初的遗憾!
凤溪镇,别了!
枫林城,别了!
过往的一切岁月,别了!
生性凉薄如他,在这一刻,竟然也生出罕见的感怀。
他注视着姜望的眼睛,就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那样。
然而他在这双宁定的眼睛里,没有看到任何他以为会有的情绪。
之前没能看到怨恨,现在没能看到恐惧。
在几乎撕裂天地,搅碎了元力、空气、剑气、视线和声音,不断前行的恐怖剑式前……
姜望竟还如此平静!
姜望的确是平静的。
披霜风,浴赤火,天府轮开。
晚风吹动他的束发,明月满照他的襟怀。
他飘飘如仙,却脚踏红尘。
的确这三剑的杀气之烈,是他平生所未见。此时的易胜锋,如魔近神!
但他是谁呢?
他姜望是谁呢?
当他一步一个脚印走到这里,看清楚了自己的路,问明白了自己的心……谁要站在他的面前,与他分生死?!
此时此刻,他握着这一柄随他南征北战的长相思。
他感觉到那个“莪”。
越来越生动,越来越活泼。
像是一颗滚烫的心脏,那么激烈的、急切地跳动着,呼之欲出!
那便出来!
四德之锢,真我独在!
岷西走廊的这个夜晚绝不寂寞。
因为星辰之外,还有星辰。因为比月亮更明亮的星楼之外,还有璀璨瀑流……九天之上落星河!
遥远星穹中,贯彻了姜望之意志的四大星楼,依次亮起。
曰玉衡、曰开阳、曰天枢、曰摇光。
而后星路相连,贯通北斗。
难以计量的星光奔流。
群星黯淡!
星辰虽然映射万界诸天。
北斗今夜独照岷西!
强者之间的战斗,一息万转,一瞬间已是千百合。
此时此刻,周雄与阎颇厮杀正烈,重玄胜已经完成了兵阵统合。魏光耀统御大军,正呼啸而来,刚刚穿过了四周的环山……
而人们惊愕抬头,看到了北斗在移动!
移动的北斗星辉之下,姜望提剑而来。
面对此情此景,此势此人,易胜锋的心间之血,忽然澎湃如潮……竟是此生未有过的激涌!
他感受到了一种极端的危险!
没有犹豫的时间,他的神魂之力立时开始极限凝聚。藏星海中,道脉腾龙跃出水面,在虚无幽暗中撞出来蕴神殿——星光流动静海,血液奔腾江河。
他的血肉渐染金辉,他的骨骼沉淀玉髓。
他的力量无限膨胀,他的道途无尽张扬。
他几乎是立刻就选择了冲击神临!
在剑势仍在前进,在胜负仍未分出来的时候!
神临之境界,他不能无憾成就了。但是他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次不成就的话,现在就要死!
可是,怎么来得及?
尹观能够在岳冷面前跃升神临,是入邪状态下,以生死做锤炼,掩饰了跃升的过程,让岳冷帮他完成最后一步。
重玄遵能够在临淄西郊一步成就,是因为他看尽了外楼境的风景,已经道途无憾。
无憾者一蹴而就,有隙者天人之隔。
而在这样的时刻,姜望看着易胜锋涌动无边杀意的眼睛,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你的三神通,尽出了。”
“你的四杀星,我看到了。”
“你的南斗杀生剑,已经演完。”
“你已经展现了一切。”
“我想……你应当无憾了!”
他从来没有告诉易胜锋,他们之间的差距,不止是曾经所体现的那些。
顽童斗剑固然只是嬉闹,但如果不是他有意给易胜锋表现的机会,他们之间本斗不了那么多回合。
童年的那些时光里,他其实让过了易胜锋,只是没有让易胜锋知道。
当然这些他以前没有说过,现在也不必再说。
他只是固守他的真我道途,把握他的道途杀剑,极意而前!
且夫天枢星楼为北斗第一星,玉衡、开阳、瑶光三大星楼为斗柄。
这一只“斗柄”,在星空中如此清晰的移动着……遥远星穹飞光过,人间辗转或千年!玉衡、开阳、瑶光结成的斗柄,指向了北方!
走星楼,贯星路,无法形容的一剑,便自九天而落,握持于姜望之手,往前、往前、往前,横碾了一切——
什么长生不老,什么功名富贵,什么生死有命,皆是云烟!
什么南斗七杀剑,人间有杀名,尽是过客!
但见漫天飘雪,一瞬飞白。
万物寂零,霜风瑟瑟。
姜望和他的剑漫步走过。
易胜锋的眉上就起了寒霜,而后是他的眼,而后是他的衣襟,而后是他的天下名剑薄幸郎。
无边无际的杀意都封存了。
荧惑熄灭,七杀熄灭,破军熄灭,贪狼熄灭。
这片夜空,这片星穹,好像只有北斗。
此刻斗柄指北……于是天下皆冬!
道历三九二一年元月三日,岷西走廊的夜晚,是冬天!
------题外话------
其中两更,为大盟燕少飞加(57/78。)
第两百二十六章 刑上大夫
易胜锋跃升生命本质的过程……
戛然而止。
天地之间的共颤,像是一曲未终而弦断旳余音,袅袅而散去了。
未免有些遗憾。
魏光耀在领军疾冲的过程中,忽觉寒凉。
抬眼看去——
今夜的岷西走廊重回冬日,月光星光下,是满天飞雪。
明明才过了除夕。
本该是万物发生的时节啊。
飞雪自然在靠近兵煞之前就已经消解,可他的心,已经无可避免地走向霜天。
触悯是怎么死的,他没有看见。
当他带着准备多时的大军,结成兵阵靠近的时候,只看到异兽的尸体、傀儡的碎片,以及寂灭在半空的易胜锋。
目光在地上梭巡了一阵,才看到永远不能再动弹的触悯。
从接到令旗讯号,到迅速组织兵阵、化合兵煞赶来,他已经尽可能地快。
可本应该速战速决斩杀姜望的人,被姜望速战速决了……
战死者并非无名之辈,乃是大夏之触悯!
可是死得无声无息,一点动静都没有。
南斗殿易胜锋的动静倒是煊赫,那样恐怖的杀气,完全不似外楼层次的爆发,几乎打破了他的想象空间……可也愈发凸显出姜望这一剑的强大。
他此前从未见过姜望,只是听闻其名,而这一眼之后,再无可能忘掉了。
使天象变,四季改,一剑而叫霜冬至!
这是什么样的剑?
怎能不叫人心胆俱寒!
触悯亦死,易胜锋亦死。夏方还有什么?
还有周雄周大人……
还有大军……
岷西此地,还有我魏光耀,还有五万夏国大军!
独臂的魏光耀怒啸起来:“为触将军报仇!”
他不是太寅,不能够轻易统御万人的军阵。所以他虽然领两万大军,随他混同兵煞的,也只是七千人的兵阵罢了。
其余一万三千人,则是分成七千人和六千人的两部,紧随其后,方便他随时补充兵阵力量,让他可以不计士卒体力,毫无顾忌的消耗。
顾永和徐灿则是将手下万军分成两个五千人方阵,同样一部结成兵阵,凝聚兵煞,一部作为后续补充。
最后一支万人大军,则遵照触悯生前的命令,在九子环山阵发动时,就已经开始在四周的高山上架弩设防——本是为彻底锁死齐军退路,屠尽这一支齐人有生力量。
能够轻松掌控兵阵的,都是难得的人才。
不是触悯他们愚蠢,不懂得利用兵力优势,而是碍于有限的能力,现在已经是在最大程度上使用了大军……
唯一的神临修士周雄,是正统儒门弟子,还修得一手精彩的法家秘术,但于兵家一道,其实也平平,并不足以统合五万大军。他本身就一直是镇守在长洛府,很少参与战争,麾下也只有一支人数不多的精锐兵马,这一次并未带过来。
恰是因为这种种现实层面的原因,他们才制定了“先斩敌将,后破敌军”的稳妥方略。
结合敌我双方情报,本应万无一失。
只可惜事与愿违,第一步就没能成功!
姜青羊避周雄,杀触悯,斩易胜锋,生生杀出一条路来。
叫魏光耀又恨又忌。
漫天飞雪中,易胜锋寂灭的躯壳在坠落,红了眼睛的夏军将士在冲锋,三团兵煞之云,一者如虎,一者如长枪,一者似刀锋……
姜望都不看。
他没有沉醉在强大的感受里,而是第一时间踏空而转,疾冲阎颇与周雄的战场!
在整个岷西战场里,夏军还是占据兵力与大阵的优势。
而在阎颇抵住周雄,触悯、易胜锋接连战死之后,齐军拥有了高层战力的优势。可以说这点优势,是姜望靠一柄长剑杀出来的。
他虽然不通兵法,但是懂得如何去赢得战斗。
若能帮助阎颇迅速解决周雄,以两个远超敌将的自由武力配合重玄胜,击破夏军,不过弹指之功!
他选择先让重玄胜独自引军迎敌,当然是出于一种信任。
重玄胜也并没有让他失望。
三万余齐军竟然像一朵开在霜天里的花,正极富层次地绽开。
在用兵能力上,他与眼前这些夏军将领,根本不在一个层级上!唯一能够和他较量的触悯,也已经因为一次错误的决定,殒命于姜望剑下。
薛汝石领着八千新荣营,结成兵阵,直接撞上了顾永部。
十四在青砖等人的配合下,指挥振武营,对上了徐灿所部。
这两营的力量都不如对方,且还需要对抗九子环山阵的压迫,但他们的士气却都很高昂!
曾为夏军,今为齐军,哪怕是行了背弃之实,他们更需要努力证明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不然此心尤其难安。
重玄胜领着他们连战连胜固是其一,姜望刚刚煊赫的一剑,更是给他们留下了无敌的印象。
此时踏雪而进,莫不有所向披靡的自觉。
而重玄胜自己统合东域诸国联军万人,直接狂暴地杀向魏光耀部!甚至于还有余力,指挥最精锐的得胜营,窜向远处的山影——迅速毁掉敌方大阵,争夺高地,亦是这一战的重中之重。
谨慎如他,还留了一支数千人的预备营,以随时应对战场的复杂变化——虽然在他看来,已经不会有什么太大变化了!
齐军兵力虽不如,势已胜!
齐夏大军终于厮杀到一起时。
姜望的剑也已经迫近周雄。
曾经在山海境,就有过围杀神临强者的经历。今日剑斩易胜锋,旧债偿还,圆意无漏。此心此势此意,正是在前所未有的煊赫状态中。
他没有理由收敛这一剑!
于是在这霜夜里,一袭青衫踏飞雪而来,纵来一剑如山倾!
出手便是剑势之极,绝巅剑意。
饶是周雄这样金躯玉髓的神临境修士,也不能够无视这样的剑。
在与阎颇激烈的对轰中,他大袖一翻,文气窜如银蛇,又纠缠而铸,成就一枚银雪盘蛇铸文印。
此印篆刻四字,左曰“奉国”,右曰“定法”。
抬手间令印已落,诵曰——
“亲疏不别,贵贱不殊,一断于法!”
他的灵识之域扩张开来,将阎颇、姜望,乃至于他自己都笼罩。
以儒术行令法,端是妙用无穷。
飞行受锢,移动受锢,拔剑受锢,乃至于道元流动,所有的一切,都要遵令于一种统一的规则。
任何人在此方灵域里,都要受到同等的压制。因为剔除了周雄自身的特权,而使得这种规则格外有力。
一视同仁,在某种意义上,亦是对弱者的不公平。
相等的规则压制下,强弱的差距被拉得更大了。
这一手,能够最大程度上剔除姜望参战的影响,尤其是在周雄已经负伤的此刻——在不惜生死的搏杀中,他与阎颇都已经受了不轻的伤。
金躯玉髓的两位神临修士,都被不止一次地突破了防御。
对于周雄来说,领兵能力平平的他,能够在战场上单独拖住兵家修士阎颇,无疑是大赚的买卖。所以他才会毫不犹豫地与阎颇搏命。
可是他搏命争出来的机会……却被姜望所把握了!
在他缠住阎颇的情况下,但凡易胜锋和触悯不那么自信,但凡这两人能够多撑几个回合,这场伏击战都还是占据优势的走向。
但姜望那边的战斗结束得太快了!在姜望接连斩杀两位天骄后,重玄胜又展现了超卓的领兵能力,战争的天平就已经开始倾斜——
夏方兵力还是占优,又有九子环山阵的压制。但齐军气势如虹,那些降兵降将也没有像预期的那样,夏方振臂一呼就反复。反而在以薛汝石为首的降将带领下,拿出了搏命的气势。
看到齐军来回穿插,那种行云流水般的战阵美感……周雄对于魏光耀等人的信心,已经并不那么足。
正如姜望此刻视他为新的突破口,他也意识到可能自己这里是唯一的机会所在!
若能杀死姜望,就能打掉齐军高涨的士气。若能杀死阎颇,他在这片战场就无人可挡。哪怕是他自己为此牺牲……
也可以让战场的归于战场。
所以当姜望一剑倾来,他已经不止是在搏生死,而是以金躯玉髓之身,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人到绝境,赴死慷慨。
此刻并不是他的绝境,因而更需要勇气。
神临相较于神临以下的修士,最根本的差距,当然是生命本质的跃升,寿限的更改。而最直观的体现,一在金躯玉髓,一在灵识。
金躯玉髓是**凡胎的质变,灵识是神魂之力的跃迁。
所以谓之“天人之隔!”
对于神临境修士来说。灵识洞察的范围内,非神临修士几无秘密可言。
而在灵识构建的“域”中,神临境修士如真神临世!
所谓灵识之域,于修者而言,在某种意义上几乎可以等同于神祇之神国。月天奴在山海境提前表现出来的净土,就是其中的一种体现方式。
此刻周雄的灵识之域一经铺开,三十丈范围内,尽为其人的意志所笼罩。于此域中,只有他的规则能够生效,只有他的敕令能够传达,姜望立刻举步维艰!
漫天飞雪,落不进这三十丈灵域。
倾山之剑闯进来,那股凌厉的势头,先就缓了三分。
于此同时,他并指如剑,遥遥一点——“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而后灵域之力涌动,似云排空,形成了一座代表着威严的黑色虎头铡!
铡口大开,锋锐森森,带着不可回避的律法力量。
此铡刑上大夫!
任你才能卓越,任你权势滔天,此铡之前不无辜,文臣武将皆死也!
君子不立危墙,是周雄此刻定下的灵域之规。
这座虎头铡,是出自法家的超品黄阶道术。
处处皆危墙,问君立何处?
应无立锥之地!
姜望前不能行,后不能退,一时间无处转足,只能眼睁睁等着虎头铡落!
说起来姜望既有龙虎,又有焰花焚城,品阶都不输于这虎头铡,但展现出来的威能,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神而明之,才能穷极道术之变。生命本质有所跃升,道术上才能真正超脱四等十二品。
周雄几乎调动了过半的灵域之力压制姜望,又以超品道术轰击,当然会影响他与阎颇的战斗。
在针对姜望落下“君子不立危墙”的规则之时,就被阎颇掠了一刀,险些划断手臂。
但是在调出虎头铡,要立斩姜望的时候——
阎颇不得不也铺开了自己的灵域,遥遥帮姜望解围。
周雄想要的正是如此!
救人肯定要比杀人难。
意志对撞,灵域互侵。本是势均力敌的二者,却几乎一下子见了高低。姜望因此而得自由,阎颇却吃了一记狠的,元神海一阵震荡!
周雄的战斗意图非常明显。
他要把参与神临之战的姜望,反而变成阎颇的累赘!
你阎颇是东域小国之人,你敢不敢坐视齐国天骄之死?你怕不怕战后问责?
能成神临者,哪个简单?
他从二者的身份入手,立即逼出了这样一个不算破绽的破绽。
但这个时候,姜望忽然出声——
“阎将军无须顾及我,战场上生死由命,我自有觉悟!”
他虽不是斗昭那样嚣狂,不是重玄遵那样追求完美,但本心他亦是何等骄傲,怎能容许自己成为累赘?
所以周雄的战斗意图一表现出来,他立即就发声。
有他这句话,阎颇自可放手争杀,此战无论他结局如何,都怨不得阎颇头上去。
此时此刻,他的身外开出璀璨火界,此界短暂地与周雄的灵域相抗。火界之中,又坠落了焰花焚城!
轰!
虎头铡铡开了火界,铡裂了焰花焚城,却被一柄长剑撑住。
人道大势滚滚来,天下人,杀不尽!
人字剑撑住了虎头铡!
在崩碎了的法家威严里,姜望直面周雄,一剑横眉!
于是千万剑丝已成雪,斩出了霜雪明!
刚离险境,又赴险地。
他无畏无惧,只纵声笑道:“阎将军,咱们不妨以两坛鹿鸣为赌。看看到底是您先杀死此人,还是此人先杀死我!”
齐国鹿霜郡的美酒,天下闻名。尤其是“寻林”系列,风靡临淄,当然也为东域诸国追捧。其中绝品,名为鹿鸣,年产不过二十坛。晏大少最常喝这个。
此时千丝万缕是剑气,纵横来去撞着灵识。
这年轻的笑声自信又洒脱,穿透那灵域外未散尽的雪,如在月下歌。
阎颇心中不由感慨。
笑谈生死,以命做赌。
神临之局,如此堪破。
好豪气!
无怪乎蔺劫从星月原回来后,言必称姜望,是赞不绝口。
齐国天骄若都是如此,霸业岂止再续千年?!
当下真个不再去管姜望如何,团面一刀,便向周雄罩落!
“便与你赌了,且看某家刀锈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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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有三个结卷的画面。
还没想好写哪一个。
实在是有点痛苦。
第两百二十七章 且来!
不是阎颇纵横沙场上百年,反倒不如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洒脱。
只是他肩负一国之重,难免考虑得更多。
这一下放开顾虑,周雄顷刻就落在下风!
姜望不是什么随手可杀的喽啰,即便他周雄是儒法合流旳神临境强者,要杀姜望,也要调动庞然的力量。
然而沙场宿将阎颇是他的对手。
他凭什么分心?凭什么敢分出力量去?
分心去杀姜望就意味着……他也要给阎颇杀死他的机会!
他甚至于已经有了牺牲自己杀死阎颇和姜望的决心,但牺牲自己只杀姜望一个,显然是不划算的。于己于国,都不值当。
才消弭姜望的剑气之丝,又避过阎颇的凶厉长刀。
周雄猛然回头,锦绣文气作长歌——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道元在奔涌,体内有江河。
茫茫白气中,忽然间金戈铁马突出来,刀枪齐出如林!霎时圈住了阎颇。
那旗幡招摇,又马踏疆场,便去卷来姜望。
作为常年镇守长洛府的强者,他虽然于兵法一道无甚建树,争斗杀伐的能力却是极强。姜望以死为赌,破了他的局。他就迅速转进第二种战斗选择——
他要把姜望和阎颇拖进近距离的混战里来。
神临和神临的正面交锋里,一个跟不上节奏的外楼修士,只会碍手碍脚。而距离越近,搏杀越激烈,节奏就越难以被神临之下的修士捕捉……因为所有的差距,都在毫厘之间见生死的战斗里拉大了。
虽则阎颇的灵域正在动摇他的灵域,互相干扰,难见其功。
但仍有磅礴文气动天地。
做一篇文章,好似将军布阵,战士死疆场。有起有伏,有始有终。
好男儿,以戈为笔血为墨,大好山河好行文!
此等恐怖的儒家秘术影响下,又响起了鹧鸪声,杜鹃声,声声凄切!
鹧鸪之声,是“行不得也哥哥”。
杜鹃之声,是“不如归去”。
鹧鸪凄,杜鹃哀。
举手投足又是两门超品道术,就是为了锢住姜望的脚步,让他加入这一场方寸间的生死混战!
阎颇当然是在努力地打断这种连接,与他拆招解招,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
姜望竟然根本未抗拒!
他完全没有抵抗两门超品道术的召唤,甚至于主动加速,一瞬间身周光耀,天府洞开,剑仙人临世,仗剑杀进了战团中!
惊愕中周雄看到齐国这位年轻天骄的眼神,那里面没有丝毫畏惧,有的只是无与伦比的自信,和跃跃欲试的激动!
这个年轻人,这个姜青羊,有近距离参与神临之争、方寸间斗杀生死的勇气!
须知此般相斗,弱者死亡的概率会放大不知多少倍。
虽是敌国敌人,虽是我之寇仇。但周雄不得不承认,这竟让人过中年的他,陡然也生出几分豪情来。
想起了自己张扬肆意的少年时!
管他王侯将相,高门大户,但有热血饮进喉,少年一怒即拔剑。
此刻直接文气一卷,灵识无限收缩,归附于金躯玉髓的体表。
他决意放开自己多少年未全力爆发的拳脚,便放肆争这么一回。
不是只有齐人才有决死的勇气,不是只有齐国才有少年英雄。
我虽不少年,却亦有少年心。
不就是要赌生死、斗勇气么?
且来!
齐军如潮从此方战团旁边涌过,撞上另一股人潮。
便在这岷西走廊,在齐军与夏军厮杀的战场边缘,神临修士周雄,神临修士阎颇,外楼修士姜望,展开了最激烈最危险的方寸之斗!
三道人影几乎混成了一团,拳脚刀剑以恐怖的速度碰撞。
这三个人里,或许只有阎颇最不愿意面对这样的展开。因为方寸之间的战斗,一息之间就不知要发生多少回合,要做出多少决定。是意志、能力、战斗智慧的全方面拼杀。
神临之下的修士,很难不碍手碍脚。
周雄出手不会顾忌姜望的生死,他却不可能不顾忌。哪怕姜望亲口说了生死有命,死了无须任何人负责……但总不能包括他阎颇为了争胜,将其人一并劈开分尸吧?
而若要时刻顾忌攻击是否波及到姜望,那么束缚就产生了。
与周雄这样的对手搏杀生死,束手束脚的结果……可想而知。
所以他宁愿是自己和周雄单独拼斗方寸间,生死各有命,也不愿姜望加进来。无论这是一个怎样的天才,未成神临,终究有本质的区别!
让战局保持现在的状态,就是稳胜的结果。他和周雄放对,姜望巡游四周、伺机出手,如此保持压力打到最后,周雄只有败亡一条路可走。
但他在想办法阻止局面的更改……姜望却主动撞进战团来
他已阻之不及,只能被迫提刀来战。
只希望——曹皆能够给到足够的信任,不要以为他不小心砍死姜望的哪一刀是故意。
他有些悲哀地想。
小国寡民,不得不多想!
然而随着战斗的开始,他很快发现……他想多了!
姜望竟然完全跟得上他们的战斗节奏。
这个年轻人,虽然还未达到可以跟神临强者硬碰硬的地步,但敲敲边鼓、为他创造战机,却是完全没有问题。甚至于姜望的每一剑,都出在令他非常舒服的角度。他明确地感受到,姜望融进了他的节奏里。以惊人的战斗智慧,给了他近乎完美的配合!
阎颇越战越放开,越战越畅快,而无论他怎么自如挥洒,姜望总能出现在最适合的位置……实在是有一种美妙的默契。
已经很多年没人给过他这种默契。
这种感受,甚至于一度让他联想起了那个不能再被提及名字的人,那些曾经并肩战斗过的日子。只是那个时候……他还很弱小。而那个人,也和现在的姜青羊一样年轻,光耀。
大争之世,征伐何曾休。
多少英雄豪杰,皆如大江东流去!
阎颇的刀光越来越灿烂,到后来,浑似雷行雨泼,未有半分间隙。再然后,反倒不见光焰了。愈发朴实无华,招式简单。
只有冷漠的刀锋,一次次逼近周雄的要害。
他的灵识几乎完全贴身而存,愈是杀力勃发,愈是不见煊赫。
而周雄,也终于开始感受到了无力。
他没有留手。
此刻他哪有留手的可能?
方寸之间,他已经杀招尽出。
这个姜望滑不溜丢,像是一片飘荡在狂风里的落叶,倏忽来去,总是混同在阎颇的攻势里。欲攻其人,避不开阎颇去。
但他又不能置之不理,姜望虽然没能跨越生命本质,但却是真有伤害他的能力!
无论剑法、神通、道术,他再未见过第二个极致如斯的外楼修士,
本是为在混战中寻找机会,但这场方寸间的生死搏杀刚一开始,他就被牢牢压制。且随着战斗的发展……已然进退维谷!
没有机会了……
他在心里意识到这样一个真相——在开战之前,引军五万,神临碾压,何曾会想到有这样的可能?
难以接受,可必须面对现实!
江永周氏若说有什么亘古传之的精神,那就是“面对”二字。
魏光耀和徐灿、顾永,在兵力占据优势,且有大阵助力的情况下,也迟迟未能击破齐军。甚至于在重玄胜的调度下,齐军正不断反攻!
远处高山上,也已响起了动静,北面高地阵线的争夺已然开始。
以秋杀士卒为主体、个个收获满满、全副武装的得胜营,面对缺乏优秀将主的夏方守军,简直势如破竹。
确实没有机会了。
撤退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但触悯都战死在这里。
他这一逃,如何面对触让?如何面对触公异?
但还有五万夏军在此,他就这么将这些士卒抛下了,如何面对夏国?如何面对周氏先祖?
或许还可以……杀死姜望。
他在心中再次调低了预期。从搏命杀死阎颇姜望两人,到只换一个走。
阎颇和姜望之间,他选择更好下手、对齐国也更重要的姜望。
杀这样一个神临无阻、洞真可期的姜望。用自己的死,扑灭齐国未来可见的璀璨!
大约这便是,唯一能做的事情……
父亲是国公,自己是神临。
镇守长洛,于国有功,于己无愧。
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呢?
奚国师亲自安排的反击计划,他本心十分钦服。甚至于他一个神临修士紧急过来,只为了会洺府这边的万无一失。
明明每一步都没有错,怎么会走到这样的结局?
时乎?命乎?运乎?
神而明之,也难明白!
灵域压缩似披身衣,握拳纵横如风云虎。这一刻周雄的眼睛发红,满是杀意地看着阎颇,儒门正修的乾坤清气凝聚在拳头上,拳影重重里,皆现风虎云龙,摆足了要跟阎颇同归于尽的架势。
阎颇的刀没有一丝动摇。
在此优势局面下,他并不畏惧搏命。越是怕死越容易死的道理,上了战场这么多年的人,没理由会不懂。
而且斩杀神临和击退神临,功勋可是天差地别。
杀一个周雄,弋国能够保住一年的开脉丹收获!这又能产生多少人才?
他非常乐意送周雄最后一程。
所以他不退反进,以刀锋迎拳骨!
而姜望……
周雄注意到姜望如之前那般,脚踏青云仙术,倏忽去而又来——
等等。
他这一次去了没再来!
周雄力已蓄满,势在弦上,却眼睁睁看着姜望倏忽跳出战团,一路疾飞,越飞越远,一去不回头!
居然跑了!
他已经做好了硬抗阎颇进攻的准备。
结合姜望的战斗节奏、飞行速度,以及先前三人的战斗身位……他的慨然生死印,甚至已经算好了该印在姜望哪个位置。
但是人呢?
那么大一个人呢?
这就是齐国天骄吗?
说好了以命做赌,我上桌了,你跑路?
周雄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这个姓姜的,也有心血来潮!
可是他以神临境的修为,明明动用儒门争杀秘法,做了动机遮掩。
这君子晦明决,没道理被外楼境的姜望破解才是。
此刻一身杀势蓄积到顶点,已是不得不发。
周雄丢失了原定目标,只能大手一翻,真个向阎颇扑落!
“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乾坤清气似云涌,慨然之志使天下闻。
他的手握住了是山岳,张开了是天穹,每一个指头是一种人,每一种人有一种慷慨。
皆赴死!
没有什么煊赫的声响,就是笼罩阎颇的那片空间,整个凹陷下去!
慨然生死印!
但在这个时候,他猛然警觉。
警觉并不是因为阎颇如大河奔涌的迎面一刀——阎颇再强他也有所预期。
警觉是因为……
他的灵识席卷,身后来自祸斗印法的隐藏被他窥破。
一柄无往无前的剑,在神通剑仙人的统合下,以绝巅倾倒之势撞来!
姜望去了又来,且来在他决分生死的这一刻!
此等战机把握的能力,真个天下无双。
可作为被把握了战机的那个对手,周雄只觉得格外的难受。
那是从姜望参与战团开始,就始终不能驱散的别扭感,到此刻达到了顶峰,如鲠在喉。
此人不死,夏国年轻一辈,谁能当?
便纵是此战能退齐军,他日又是一个姜梦熊!
怀揣着这样的念头。
周雄握持慨然生死印,猛然一转!
自己首先在反噬之下吐出一口鲜血来。
紧接着便是阎颇长驱直入的刀。
他感觉到自己的灵识已经被剖分,他的背脊被斩开,他的金躯玉髓在瓦解,他的神魂在凋零。
可是他操纵他的绝杀之印法,不顾一切地往前!
然而他看到——
姜望衣袂飘飘,一步一青云。
须臾就已经退远!
那势无其匹的倾山无回之剑,竟然说收就收了,实在不像是未凝灵识就能达到的掌控。
凭借着最后的执念,他不断地追击着——
直到那青衫带风的身影,终于停下。
他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已经到极限了。
无限流散的道元和灵识,不断崩溃的金躯玉髓身……
他几乎已经不见多少威能的手印往前按。
虚按在姜望其人的面门前。
而姜望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一动也未动。
无声无息的……
一圈赤色火线扩散开。
已经被阎颇斩破的周雄的身躯,保持着最后的进攻姿态,就这样湮灭无迹。
了其三昧的过程,从先前阎颇周雄大战,姜望一边救人,一边以三昧真火阻止战斗余波时……就已开始了。
第两百二十八章 遥望贵邑
遍身光焰都收敛,玉树临风一少年。
阎颇看着月下踏云的齐国天骄,一时收刀未语。
他必须要承认,能够在不付出什么太大代价的情况下斩杀周雄,眼前这个年轻人居功甚伟。
这位霸国天骄现在虽然还是外楼境界,但神临已无阻碍,洞真亦是可期。
自己虽然成就神临,然而洞真遥遥……几是无期。
他一时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开口。
先说话旳是姜望,他诚恳地拱手:“恭喜阎将军阵斩夏国神临,又立大功!”
于周雄之死,他丝毫不争功。
阎颇当然能够感受得到其间的善意,想了想,有些好奇地问道:“周雄的动机连我都瞒住了,你刚刚怎么退得那么突然?”
“拼了那么久的命,他突然摆出一副要跟您同归于尽的架势,目标肯定是我啊。”姜望看了他一眼:“阎将军,我有时候可能是鲁莽了一点,但我又不傻!”
阎颇哑然失笑。
而姜望足下一点,已经往重玄胜那边疾驰。
重玄胖那边大战未歇,他自是不能与阎颇多做寒暄。
声动雷音,跳跃间滚荡四野:“周雄已死!降者无罪!不愿死者,解兵举手!”
身如青电过长夜,一剑霜雪走虚空!
万千剑丝在夏军上空尖啸而过,像是银河奔流!剑光比月光更皎洁,也为他的话语,写下强有力的注解。
夏军闻之,莫不气势被夺。
独臂的魏光耀举刀高呼:“今日降者,是大夏千古罪人!”
与他正纠缠的齐军大部忽然压上来,重玄胖像是一个等待多时的猎手,指挥部卒轻松切开夏军的兵煞,姜望亦似游电穿进阵中!
混乱不堪的兵煞云中。那霜光倏忽折转几合,魏光耀怒目圆睁的头颅,就已经飞天而起!
这两位的配合才真叫默契,这边引军那边按剑,连个眼神都不用多给。
清点了周雄身上收获的阎颇,亦在此时飞来,随手一刀,巨大的刀芒排空而走,一下便将东面阵法凝聚的高山劈倒——“不肯降者如此山!”
九子环山阵所围盆地中,夏军的阵型已经是混乱不堪,被重玄胜压制得前队难接后队。见得此情此景,士气更是跌落谷底。
偏偏九子环山阵在困锁压制齐军的同时,也堵住了他们的后路。
而那环边的高山上,有几处旗帜,已经换了归属。
“夏国之千古,要罪就罪吧,诸位何惧之有?”重玄胜一步跃上高空,声如洪钟:“此战之后,再无夏国。今日降者,皆我大齐子民!”
“别相信他!”徐灿嘶声喊道:“午阳一战,屠杀齐军两万,他们不会放过我们!兄弟们,咱们现在唯有——”
轰轰轰!
阎颇早已经瞧得不耐烦,独身闯进军阵里。
他所控制的军阵,在阎颇这等宿将眼中,本就破绽百出,更别说现在还被齐军压得东倒西歪。
散乱的兵煞根本挡不得神临。阎颇几乎是长驱直入,半点废话也没有,一刀就将他劈死!
也斩碎了他的话语。
重玄胜洪声道:“午阳一战,祸首已诛,我代表齐军,承诺不追究他人责任!我旁边这个使剑的俊男子,是黄河魁首姜望,我以他的名声作保!”
姜望很想踹他一脚,但还是配合地摆出了昂然可靠的姿态。
战场形势风云突变,周雄之死带起了山崩。
夏军诸将,转眼就只剩下一个顾永。
他咬咬牙——
轰隆隆!
四周忽然轰响。
却是得胜营已经击破了九子环山阵盘,四周立起的高山,正一座一座垮塌。
顾永最后的勇气,也随之崩塌了。
“我愿降!”他丢掉军刀,双手高举,跪了下来。
偌大战场上,夏军一大片一大片地跪倒,如风吹麦浪。
薛汝石有些遗憾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收刀入鞘,静等重玄胜的命令。
见得此处大局已定,阎颇直接横掠长空,只留下一句:“我去涉山那边看看!”
身形一闪即远。
若以夏军伏击岷西走廊的情况来类比,涉山那边的齐军就很危险了。
谢宝树那边,可没有姜望这般神临之下近乎无敌的存在。论及用兵之能,他也无法跟重玄胜相提并论。
阎颇此番赶过去,一是能够援救谢宝树,卖东线主帅谢淮安一个好,二也是能再得新功。
重玄胜倒是完全能够理解阎颇的急切,只是依然眉头紧锁,好像在思考什么难题。
夜风习习,青砖等人已经很熟练地开始给俘虏编队。
救治伤员、清理战场……一切井井有条。
从十四的视角看过去,此刻的重玄胜悬立空中,认真思考的样子,散发着智慧的魅力。
姜望虚悬在不远的位置,整个人沐在星光里,似在与遥远星穹发生什么感应。
总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姜望的身形是很匀称的,但是在重玄胜的对比下,就不免单薄了些……
至少十四是这么觉得。
“不对劲……”重玄胜忽然道。
此时此刻,姜望的心神,的确已经飞到了遥远星穹中。
星楼的变化在斩杀易胜锋的时候就已经发生。
只是在岷西走廊之战已经尘埃落定的此刻,他才来得及检查。
易胜锋的四大杀星星楼里,有两座星楼,立在破军和贪狼的星辰概念中。
破军者,摇光也。
贪狼者,天枢也。
恰好与姜望的两座星楼所处同域。
超凡世界的星辰,本是映照诸天万物的概念。
立在同一个星辰概念里的两座星楼,好比无边星光中的两点微芒,本不可能拥有交集。
修士相争,身死道消者,述道的星光圣楼,自然也会崩溃消散。
但在姜望剑斩易胜锋、收下名剑薄幸郎的彼刻,他立在遥远星穹的摇光星楼和天枢星楼,的确感受到了某种若隐若现的呼应。
姜望彼时直接转身杀奔周雄,所以也并未有什么体会。
直到心神降临星楼的此刻,他才捕捉到……竟一直有点点星光,似迷途之羽,向他的星楼飞来。
而通过这些星光的连接,他隐约看到了不能够用距离来度量的“彼处”,一座星楼正在崩解——那是易胜锋的星楼。
姜望晋入外楼以来,剑下杀死的外楼修士也不在少数。但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什么时候一个人的星楼能够吸收另一个人的星楼?
若真能如此,外楼修士之间的杀伐,至少要频繁百倍。
当然对姜望来说,好像也没有太大的用处。
他有自己的路,并不认可易胜锋的道。同时他的星力本就充沛,再积蓄一些,也不过是在原本就优势的领域,多一些拓展。
然而冥冥之中他又感觉——虽则好像于星楼之外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但的确有什么已经发生了。
事隔经年,他很清楚,他对易胜锋并没有什么感情。
关于枫林城的记忆有很多。
太多了。
那些珍贵的记忆里,不包括一个叫“易胜锋”的人。
但在这样一个时刻——
月照中天,寒星稀疏。
大战方歇,无论是胜利的士卒还是战败的士卒,都松了一口气。
一摞摞的兵器堆放着。不远处,是还在飘卷的胜利在望旗。
摇光星楼和天枢星楼同时在吸纳星力……
他隐约好像看到了故乡的那条小河。
水中倒映着,河边两个小小的身影。
命运好像在那个时候就分开了两条路,而他和易胜锋,其实都做了自己的选择。
命运……自有歧途。
一只肥大的手,在姜望眼前晃了晃,把水波搅碎了,也带来了真实的世界:“你在发什么呆?”
姜望回过神来:“你刚说什么?”
“我说……”重玄胜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不太对劲。”
“什么不对劲?”
见姜望不存在什么问题,不是受了暗伤坏了脑子,重玄胜也就继续自己的思考,一边喃喃道:“按照目前战争的形势,夏国这一个神临境强者是绝对抽调不出来的。”
“怎么抽不出来?这不就抽出来了吗?很简单啊。”姜望语气轻松地道:“只许你请阎将军,就不许人家请帮手?承认吧,你就是算错了。”
重玄胜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我不可能算错。”
姜望一边迎接着星楼的收获,一边敷衍道:“那你说说是什么不对劲?”
重玄胜又摇了摇头:“信息太少了,所有推断都要建立在相应的情报基础上。”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飞到那个投降的夏军将领身前:“你们在涉山那边布置了多少人?”
“一……一万人。”顾永有些紧张地说道。
“有什么强者?”重玄胜问道:“有神临修士吗?”
“没有。”顾永摇了摇头,神色颓然:“只有太寅。”
太寅独自领着一万人,去涉山拦截,就是为了给他们在岷西走廊创造机会。可以说其人是做了能做的一切,承担了最危险而又最难有收获的任务。
而他们在岷西走廊,打成了什么样?
重玄胜自是没有理会他的心情。
反倒是跟过来的姜望拍了拍他的肩膀:“将军已经尽力了,我相信没有人会苛责你。去那边休息一下吧。顺便安抚一下弟兄们,咱们绝不会虐待降兵,齐夏本一宗,以后都是自家人。”
十四略有些奇怪的看了姜望一眼,只觉得这套言辞和语气,都跟自家胜公子实在很像。两个人交情这么好,很有些潜移默化的相近了……下意识地往前飞近些,捏住了重玄胜的衣角。
重玄胜仍陷在他的纠结里:“涉山那里只有太寅……不应该。以午阳城为起笔,在岷西走廊、涉山设伏,这么大的手笔,东线应该是主战场才对。怎么会涉山只有一万人?怎么会两路加起来只有一个周雄?奇怪,太奇怪了!”
“除非,除非会洺府的战略任务本不是如此,是太寅人为拔高了难度……是在击败鲍伯昭、看见了更多可能之后,才调来周雄。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有且只有一个周雄在这里。”
“等等。”姜望道:“别的且不说,你怎么知道是太寅主导这些事情?”
“谁孤身带一万人去阻截谢小宝,谁就是那个承担主要责任的人。再者说……”重玄胜语气幽幽:“刚才顾永的态度还不明显么?”
“哦,是挺明显的。”姜望嘴里敷衍着,但心里不由得想到了那一次在山海境,太寅主动扭断了自己脖子的那一幕——那的确是一个很有决断的人。
“那太寅本来的战略目标应该是什么呢?太寅、触悯,都算得上是人才,但都没有成就神临。这几个外楼武将,更是才能平平。他们在会洺府能做什么?显得这里重要又不那么重要。背后推动这一切的人……是想要做什么呢?”
重玄胜自言自语:“问题又要回到最初了,怎么还调得出一个神临强者过来?又怎么舍得冒这个险?”
他肥大的手指敲了敲脑门:“怎么都想不通啊。”
姜望就静静地看他想。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呢?”他停下手指的节奏,很认真地看着姜望:“他们已经放弃了东线?”
姜望拧眉未语。
虽然非常相信重玄胜的判断,但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了。
北线、同央城、东线三大战场,说放弃就放弃?
东线一旦放开,贵邑城都在齐军刀锋前。夏国人怎敢如此?
整个东线战场,不是简单的一句话,一个名词。而是包括会洺、奉隶、绍康、锦安、宛兴等等诸府之地,是这些土地上一个个活生生的夏**民!
而且军心民心,说放下容易,想要再捡起来,却是难上加难。
虞礼阳放弃剑锋山,奉节府三天不到就全境易帜。夏军死战诸府,才有这么多天的鏖战。
谁敢做出这样的决定,绝对会担上千古骂名,哪怕真能赢得胜利,日后也必遭反噬!
重玄胜却越说越坚定了:“我一直在想,如果我是夏方统帅,还有什么翻盘的办法?在当前局势下,放弃东线,主打北线战场,不失为一个选择。
东线反正已经糜烂,在这个时候直接放弃,抽调绝大部分高层武力北上,有很大概率打穿北线齐军!
冷酷一点来说……只是抽调高层武力的话,东线的夏国大军还在,诸城城防也还在。那么多军民,死也能死上一段时间。
就算咱们能够迅速推进到贵邑城,一国之都,也不是那么好击破的。夏太后亲镇都城,足可以坚守到北线夏军回救。
最重要的是,北线是三十万齐国郡兵,东线是三十万东域联军……
虽然于夏国是饮鸩止渴之策,但对咱们来说,也有很大的威胁。
三十万齐国郡兵若败亡,东域诸国联军的心思,就很难说了。届时咱们齐国可以倚仗的,就只剩下同央城前的九卒兵马,这可以为夏国赢得更多的时间。
从这个角度来看,樊敖还留在天风牧场磨磨蹭蹭不肯走,太寅来会洺府作战,都为了制造他们还要为东线挣扎的假象。其实他们的高层武力已经准备抽调北上。甚至于,现在已经成行!
而周雄之所以会过来,是因为本以牵制为战略目标的太寅,竟然迅速击败了鲍伯昭,从而有了调动更多资源的权力,能够以此来搏取更大的收获。毕竟,他在会洺府闹得声势越大,就越能为夏军在北线的战略构想做遮掩……这样一切就说得通了!”
姜望眨了眨眼睛:“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你想说我这些都是靠猜的?我像个算命的?”
姜望很惊讶自己的想法竟然被看穿了。
十四则是瞪了他一眼。
但重玄胜只是道:“形势。你的脑子里要有形势。我们不是在卦算,战场上哪个卦师能算准?但是当你站在敌人的角度,为他们做周祥的考虑,他们的选择其实很有限!尤其是在今时今日的情形下。当你把他们的选择罗列出来,你自然就能知道,他们会做什么!”
姜望心想,你说得倒是很简单!
嘴上只是道:“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你打算怎么做?”
“首先当然是要把莪的推测告知谢帅,他那边稍一验证便知——虽然很可能已经来不及……夏军抽调那么多高层武力离开,谢帅不可能发现不了。但万一谢帅选择谨慎对待,咱们的提醒还是很有必要。”
“其次——”
重玄胜忽地远眺西北,声音也变得有些飘忽:“望哥儿,你说咱们如果从这里一路打到贵邑城,甭管是怎么打过去的,甭管打不打得下……是不是好大名声?!”
第两百二十九章 日出
一支孤旅,两个外楼境的将军,在天下大国的国土上长驱直入,引军打穿了夏国东部,兵临夏都。
这岂止是好大名声?
这是足以名垂青史旳故事!
是说书故事中,主角的范本!
因为这是太不可思议,太不现实的事情。
但重玄胜的判断如果准确,如果夏军真的放弃了东线,除了几个支撑大军骨架的强者外,高层武力全部抽调至北线……那么从会铭府到贵邑城,他们这一支军队,几乎可以说是无人可挡!
论用兵,重玄胜数一数二。论超凡武力,易胜锋都利落的死了,触悯未堪一击,夏国还有谁?
夏国要放弃整个东部,来赢回战场上的主动。
而重玄胜只想要趁虚而入,夺一个竖旗于敌国皇城前的大功!
这是近乎疯狂的想象,却在这种复杂的形势变幻里,出现了实现的可能性!
“青砖!”
重玄胜立即吩咐:“速骑快马赴临武,传信谢帅,就说夏国人已经放弃东线,高层武力大部北赴!”
疾飞过来的青砖有些惊愕,但什么废话也没有,转身寻了一匹踏风妖马,便自往临武府而去。
“薛汝石!”重玄胜又喝道。
正在忙着给俘虏现身说法、宣讲归齐种种好处的薛汝石,赶紧飞了过来。
“你现在领新荣营本部兵马,立即去拿下午阳城。越快越好!”
“属下……遵命。”薛汝石有些迟疑。
重玄胜皱眉道:“你有什么担心吗?”
薛汝石低头表示绝对服从:“重玄将军指哪打哪,卑下并无二话。唯独只担心自己能力不足……不能很好完成将军的任务。”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午阳城现在已经没有守军了,你自己一个人去都可以拿下。这是手拿把掐的功劳。”重玄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薛将军,相处久了你就知道我的风格。跟我做事,你永远是赚的。”
薛汝石心中一凛,昂首道:“是!”
转身便立刻去召集兵马,稍作动员,就马不停蹄,往午阳城而去。
姜望啧了一声。
这胖子的心思太明显了,摆明是要跟谢小宝抢功!
自己做好了去贵邑城建立不世之功的准备,午阳城那边也不打算放手。
胃口真是不错!
但话又说回来,谢小宝那边,只需要对抗太寅所率领的一万大军,兴许比岷西战场打得更快……阎颇现在过去涉山,注定是抢不到什么功劳。薛汝石直接奔赴午阳城,也只是有枣没枣打一杆了。
“顾永将军!”重玄胜完全不在意姜某人的嫌弃,又开口宣布下一个命令。
刚刚坐下来歇了一会的顾永,又赶紧飞来,这么一阵工夫,他好像已经完全说服了自己:“大人有什么吩咐?”
重玄胜看了他一眼:“顾将军去跟兄弟们说一下,愿意现在跟着我的,今夜就在这里安营扎寨,由你负责统御。那边有些辎重,你可以自行安排……不愿意的,就散了,各回各家。”
“啊?”顾永有些发愣,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尤其是后半句。
确定不是一转身,你就让人放箭吗?
“你哪句话没有听明白?”重玄胜很有耐心很温和地问。
“没,没。”顾永忙道:“属下听明白了,这就去安排!”
“……”看着此人匆匆的背影,重玄胜叹了一口气:“叔父声名太恶,使我不能近人啊。”
“你怎么不跟他确认一下夏军的战略问题?毕竟也是跟太寅一起来的。”姜望好奇问道。
对于任由夏军降兵散去这一点,他倒是能够理解。如果说夏国高层真的选择放弃东线,那么这部分兵力确然已经是不重要的了。反而这些夏国败军散得越开,夏国人的意志就越动摇。
他们这边殊死战斗,午阳城打完了来岷西打,将军死了战士死,打到绝境才投降,夏国高层在做什么呢?
轻轻松松的一个命令,就把他们全部放弃了。
重玄胜若是会放过这一点,那才叫奇怪。
“他知道的,都已经告诉我了。这些他不可能知道的,问他有什么用?”
“诶?他什么时候告诉你什么了?我怎么没印象?”
“有时候情报的传递,不一定需要言语。”
重玄胜用这高深莫测的一句结束了此段对话,又把影卫掌控的振武营留下来,负责照顾伤员、运送缴获的兵器,命他们回转先前占下的旗岳城休整。
最后仍只是聚集了重新满编的得胜营,人人骑马,踏烟尘而赴西北。
“怎么不对顾永做别的安排?”骑兵席卷大地时,姜望在其间问道。
“现在的安排已经足够,剩下的就看他自己聪不聪明了。”
姜望纵马而笑:“要办大事,你反倒东一拨、西一拨,把人都驱散了!”
“哪怕把那些人全部拉到贵邑去,咱们真拿得下贵邑城?”重玄胜不以为意地道:“将紫微中天太皇旗插在贵邑城外,就已经是大功一件,比重玄遵欺负死人,只强不弱!”
马尾卷过他的声音,落在寒春的风里,向暖犹带寒。
“只要精兵,只要速度。”
“什么是先锋?先打到贵邑城的,才是百万大军之先!”
……
……
春风的凉意,平静地落下了。
坐在静室之中的任秋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是可以隔绝一切气机的房间,能够最大程度上避免南斗殿参战信息的暴露。
当然现在已经不需要那么紧张,易胜锋更是早几天就秘密潜去了东线战场。
她的叹息又轻又淡,如旁边这一炉飞云香的薄烟一般——这是易胜锋在虞渊几经生死所得,专程敬献于她。
尽管在国势的碰撞之下,所有的卦算都模糊不清。
但还是有一种冥冥中的感应,给了她答案。
陆霜河的真传弟子易胜锋,战死了……
她传下天机步的那个孩子,那个执拗的、不屈不挠的小剑客。
本该长远的修行之路,终结在道历三九二一年的春天。
在万物复苏、生机勃勃的时候凋零,真是寂寞。
早知天道无情,波澜人间。她还是很难说清楚,自己的这一声叹息,到底是因为什么。
她当然很明白,那孩子对任何人都不存在什么真挚感情。
但是当他用血淋淋的手,捧回这一炉飞云香的时候,心中真的没有一点是因为亲近吗?
他在南斗殿生活的十六年,毕竟也是真实无虚的岁月。
几经生死的十六年时光,使他从一个沉默寡言的孩童,长成了锋芒毕露的南斗真传——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眼中。
她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
凉薄是个好性格,凉薄更近于无情,更接近道的本貌。
可天性凉薄如易胜锋者,却也不能堪破“我执”,忘不掉他踏上道途的最开始……
这终究不是真淡漠。
但话又说回来,人亦老时心亦老,谁能真个万事不萦?
如果当初在凤溪镇的河边,陆霜河不是冷眼旁观,而是顺手递出一剑、帮易胜锋彻底了断因果呢?
今日之易胜锋,是不是就是真个无憾无漏无错?
一念及此,一根额发骤然崩断,飘飘在眼前落下。就在飘落的过程中,就已经枯败,失去所有光泽。
任秋离斩断了这可怕的念头。
卦算者最忌妄动因果。
一旦你开始小觑命运,命运就会给你残酷的回应。
“从来人算不如天算,妄谈吉凶者,不入天机门。”
任秋离喃喃念了这么一句。
不知怎的,蓦地想起来在易胜锋决定来夏国时,陆霜河什么也没有说。
长相思还是薄幸郎。
命运的岔路口,向左还是向右。
陆霜河总是看着。
而即使是她天机真人,也无法妄言对错。
“真人。”
有人在门外低唤。
虽然长生君与夏国武王之间有交易。
但对南斗殿的其他人来说,这是一次纯由自主的行动。
夏国方面开了很高的条件,但几位真人各有要务,没人愿意来。
只能是她代表南斗殿来走这一遭。
她在这间静室里坐了这么久,终是到了该出手的时候。
道袍一卷,任秋离已经出现在门外。
站在门外等候的,是太氏家主,神临境修为的太煦。
一个神而明之的强者,本该金躯玉髓不死不朽,但现在看来,一身疲惫已是无法遮掩……不过眸中仍有一股顽强的精神在,使他不容小觑。
这种精神,她曾在那位跋涉万山体悟天行阵道的真人太华身上……见到过。
“真人,请随我来。”
“去哪里?”
“幽平。”
任秋离心中掠过一个名字——陈符。
齐国那位说出“律无禁止即自由,德无规束皆可宥”的朝议大夫。也是这一次齐夏大战,主辖北线战事的齐方统帅。
随即她意识到了这次行动代表什么,为这次行动,夏国又付出了什么……
好大的手笔!
“此事是谁负责?”她忍不住问道。
夏国方面,竟是谁人,冒此天下之大不韪?
难道是夏国北线负责人触公异?但这位真人久不问政事,临危出山,真能担得起如此责任?
太煦迟疑了一下,道:“是国师大人。”
奚孟府!
“走吧。”任秋离只道。
耳中已经听得军队集结的声音,同央城里的每一支军队,都已经在城墙上轮换了不下二十次。
不知长生君会不会在这一次出手呢?
也很遗憾……不能亲见。
自当年被楚天子削去帝号,长生君便少履现世,常年在天外修行。前不久才归返南域,还未在人前展现过力量。尚不知这么些年收获究竟如何,不知实力又演进到了何等莫测之境界。
总之她是每见一次,越觉难测三分的。
不过,便如此吧。
她好奇长生君现在的实力,但不很在意齐夏之间的胜负。
她想,对于易胜锋的死……
陆霜河大约也不会很在意。
……
……
“奚孟府!”“奚孟府!”“奚孟府!”
“先帝倚你以国事,你就是用这么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来还报吗?!”
“大夏以你为国师,你以近半国民为棋子,动辄弃之!善恶若有报,奚孟府你不得好死!”
奚孟府坐在城楼上的一角,又眼神恍惚地眺望远方。他可以看得到齐军阵列里高大的戎冲楼车……他一度想要拆解仿制,可是没有赢下一辆。调了临淄的很多暗子去偷图纸,也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哪怕是当世真人洞彻世界本质的眼睛,仅仅是看,也是看不出这等军械的隐秘的。
时到如今,他也只剩下感慨。
真希望这些好东西……夏国也能拥有。
“奚孟府,大夏永失东部民心,你是千古罪人!”
“千年社稷倾覆,当自你奚孟府始!”
耳边一阵一阵的喝骂声,隐隐约约,时时起伏,从来未曾消停过。
当世真人,怎么可能会有幻听?
他之所以听闻,是因为那些都是未来必然会发生的“真”。
“奚孟府!”
噢,这声音倒是现在的“真”。
奚孟府轻轻抬了一眼,果然看到柳希夷大步走来。
这惯会吹胡子瞪眼睛的老国相,这一回倒是没有直接指着鼻子骂娘,眼神很是复杂。
“东部诸府的百姓,是永远不会原谅你的。”他如此道。
奚孟府并不说话。
这位大夏国相风风火火的步子,不知怎的就缓和了。
他走到近前来,声音很不响亮了:“你主导的这个战略计划,大开国门,以贵邑为饵,置天子于险地。今上气量偏狭,也不会原谅你。”
奚孟府仍然沉默。
放弃帝国整个东部,放弃数以千万计的一个个活生生的军民。这件事情一定要有人站出来承担责任。是他奚孟府制定的计划,是他“力排众议”,“说服”的一干大夏文武。是他亲自做出的安排、写下的调令,当然应该是由他来承担。
皇帝不能不原谅武王,不敢不原谅岷王,所以当然也只能不原谅国师……
这些道理,他怎会不懂?
但他的沉默太顽固。
比这同央城的城楼更坚忍。
“君恨民怨,加于一身,你知道你会怎么死吗?”柳希夷走得更近了,甚至是有些生气地问。
奚孟府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他一直都不怎么受得了这个大烟枪身上的气味。脾气暴躁,抽的旱烟也烈,而且还总是倚老卖老。
“匹夫!你那是什么表情!”柳希夷的声音又高了起来。
奚孟府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说,直接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就往城楼下走。还像许多年前那个刚从船上跑下来的野孩子,没礼貌,没教养——
的确也没人教,没人养。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同央城的城楼上,两看相厌的夏国国师与国相,两条消瘦的身影,彼此错身,完成了这一次的轮换。
“急报!急报!”
一名神武军正将,绕城疾飞,声音里是藏不住的喜悦——
“景国南天师应江鸿阵杀北宫南图,大破铁浮屠,牧国已然战败!”
柳希夷和奚孟府猛然转身,两位当世真人都为之动容!柳希夷的表情又惊又喜,奚孟府的表情似哭似笑。
轰!
这提振人心的消息,顷刻声传全城,而全城为之震动。
整个同央城,喜悦的气氛轰然炸开,一扫多日沉郁。
从奚孟府的泪眼中看去,天边恰有一轮红日跃出,染遍了霞光万里,好生灿烂!
第两百三十章 柳暗花明
这不可能是假消息。
没有人会愚蠢到在这个时候传递一戳即可破的假消息。
而且这名神武军正将,是常年跟着武王的人,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武王姒骄旳意志。
齐夏这场规模惊人的战争,固然在规则层面上,锁住了远距离通讯。如武王这等站在超凡绝巅的强者,却自是有与战场之外保持联系的手段。
尤其景牧战争,乃是夏国上下都万分关注的消息。夏国人很大程度上,都是把齐夏大战的胜负,押注在景国的胜利身上。
他们拼死抵抗,等的正是景牧之战的结果。
可以说姒骄时刻都在关注着景牧之战的进程,恨不得自己跑到盛国去助战。
这才在获知景牧大战的转折点后,第一时间命人遍传全城。
对抗齐人,比想象中更艰难。夏国上上下下,绝大部分人都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却还是只能品尝节节败退的苦果。局势恶劣至此,以至于奚孟府都不得不站出来,亲自主导了舍弃东线这种注定遗臭万年的战略。
然而景国大胜牧国的消息,也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大约是受荆国西扩战争的影响,景国牧国都比先前放得更开,打得更激进。
只恨这神武军正将传递的消息太过简略,不知具体情况究竟如何。北宫南图战死,应江鸿还有战力否?西天师余徙呢?景国还需要多长时间完成收尾,抽出手来南下……
柳希夷心里极痒,立即对奚孟府道:“你在这里再守一阵!老夫等会再来替你——”
话音未尽,不爱搭理他的大夏国师,已经跳下城楼,一溜烟地不见了。
“他奶奶的!”大夏国相一脚踹在了角楼上。
……
北宫南图乃神冕布道大祭司,是苍图神殿的主掌者。
可以说他在整个大牧帝国中的地位,仅在牧国女皇之下。
甚至于这个“在一人之下”,也未见得那么准确。因为牧国是政教合一的国家,是现世唯一一个信奉神道的霸主国。苍图神的神光笼罩草原,而北宫南图代行的是神的意志。
他的地位可想而知!
在很多个场合,他都是能和女帝赫连山海平起平坐的。
这一次他离开穹庐山,亲自镇军南下,具有非凡的意义,也足见得苍图神要将信仰传出草原的决心。
可就是这么一位至关重要的人物。
却在这场战争里陨落了,为南天师应江鸿所斩!
还有大名鼎鼎的铁浮屠,天下十大骑军中,排名第六的存在,比齐国逐风军都要高两个序位,却在盛国战场上遭遇惨败……
倒是没有金昙度战死的消息,可铁浮屠都被打残了,作为铁浮屠之主的金昙度,就算未死,只怕也是重伤!
一夜之间,风云突变。
牧国方两位真君强者,一个战死,一个领着麾下强军被打残。
这场重新划定中域和北域边界的战争,已然是可以宣布结束了。
接下来只看景国还能打到哪里,还想要打到哪里!
而景牧之间的大战,其影响何止是在盛国的疆土,何止是在中域和北域?
对整个齐夏战场来说,这个消息所带来的,或许也都是决定性的影响!
……
武王姒骄能够得到的消息,镇军随行的晏平当然也能得到。
三十三年前,齐军兵临贵邑城下,仪天观拔地而起,景国道脉三宗,无数强者的气息凭空降临……齐军不得不班师回朝,甚至于直接退出了南域。
整个齐国,自齐帝以下,人人奋死,举国浴血争霸名,临到最后的胜利了,景国轻轻松松地就切下了一大块收获。并划下界限,不许齐人再南下。
这故事,齐国人并不陌生。
这种憋屈,齐国人也记了很多年!
星月原一战,齐天骄胜景天骄,景国被迫裁撤了位于夏国的仪天观,多少齐国人喜极而泣。
在此之前是曹皆暗代牧国将领,斩齐洪,夺离原,助牧国兵出草原,于是有了这一次的伐夏战争。
此次齐国上下一心,君臣戮力,已是连战连捷。
却又在这个时候,传来了景牧战争已经分出胜负的消息!
虽然还未有正式的战报传来,目前战事还在盛国疆域里继续。
但神冕布道大祭司北宫南图都已经战死,铁浮屠都已经被打残,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场战争已经是进入收尾阶段。
景国已经可以腾出手来。
齐国必须要做决定了!
倘若决定要退军,那么从现在就要开始准备。如何在尽量保住已有收获的情况下,稳中有序地完成撤军,亦是极考验统帅能力的事情。
“目前的消息,就是这样。”
高大的戎冲楼车中,曹皆坐在帅位上,表情仍然平静。
北宫南图战死,这等震动天下的消息,竟不能激起他眼眸里的微澜。
他只是端正地坐在那里,慢慢地问道:“诸位有什么想法,不妨都说说看。”
此刻这并不宽敞的房间中,坐了晏平、阮泅、重玄褚良、李正言。
除了一个仍在同央城外领军的陈泽青,整个中路大军的最高层,都聚集在这里。
北宫南图的死,再一次昭显了中央帝国的强大。
向世人宣示——时至今日,景国仍然是现世最强之国。一举一动,都足以动摇天下。试问诸侯列国,谁敢无视之?!
“军事上自然是大帅做主。”晏平缓声说道:“不过神冕布道大祭司都死了,多则五天七天,少则两天三天,景牧之战就会落下帷幕。届时咱们何去何从,大帅还是要早做考虑。”
阮泅那年轻得过分的脸上,也有一些叹息。
他此行只负责封锁夏国的通讯体系,借助星力钳断远距离传讯规则,以及提供真君级战力,并不打算对军事上提供什么见解。
但骤闻景牧战争的重大转折,他也完全能够明白其中的意义。
这段时间一直守在曹皆旁边,他太知道曹皆为这一战做了多么周密的筹划。太知道举国上下为今日付出多少。
也同样是在这段时间里,他见证了太多大齐战士的勇气。
天子给予曹皆绝对的信任,如重玄褚良这等凶将也完全支持伐夏主帅,曹皆本人则每一步都稳如山岳。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齐军势如破竹,一举灭夏几成定局。继快速逼出夏国护国大阵后,北线东线也都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前几日曹皆还说,不出意外的话,三月份之前就能够结束全部战事。
然而意外现在就已经发生……
谁能想到,两大霸主国的碰撞,这么快就出现结果?
作为星占之道的大宗师,他恍惚有天意弄人之叹。
此次景牧大战,参战的五位当世真君里,从过往表现来看,北宫南图毋庸置疑是最强的那一个。可也唯独是他,第一个身死道消。
虽说霸主国之战,真君之死并不罕见。但强如北宫南图者,在草原上几乎等同于苍图神化身的男人,他的死实在令人意外!
其人战死的具体过程,暂还不得而知。
此后景国还会取得什么样的战果,也尚未可知。
但随着北宫南图的死,牧国无疑已经彻底宣告了失败,接下来的战事,也只是看最终会输成什么样子。
“我只能算个吉凶,对错还是要你们这些做将军的来判断。”阮泅用陈述的语气道:“国势纠缠,我没有用武之地。”
曹皆没有说话。
“我现在做决定,肯定不够理智。”李正言说道:“所以我保留意见。你们商量便可,无论最后的军议结果是什么,我都接受。”
战争进行到现在,逐风军是三支九卒劲旅里,死伤最重的一支。
同央城外,骑军对撞。三万余逐风锐士,永远地死去了。
他怎么可能接受现在就退军?
但若不是从战争的层面来考量,而是从麾下士卒的死伤、从自身的情感出发,来提出意见,无疑是对这场战争的不负责任。
哪怕他现在分析得条条是道,他也很难说自己没有受到情绪的影响,所以他保留意见。
如此时刻,克制,便是名将的风姿。
所有人都说完了话。
体型微胖、瞧来温吞无害的重玄褚良这才开口:“怎么可能现在退?”
他的目光转过一圈,毫不隐晦地展现他的意志:“此次灭夏的时机千载难逢,错过这一次,今生都未必还有机会。”
“要我说……”
他呵出一口气,竟似拔刀起了白霜:“伐灭夏国,正当其时!夏国人越是以为他们有救了,越是觉得景国能够保住他们,我们越是能够一战打垮他们的脊梁!”
他通篇未见一个杀字,神态也绝不凶狠。
可此等锋芒,凛然有迫人之利!
曹皆轻轻颔首:“重玄将军所言……甚合我意。”
“夏国人越是看到柳暗花明,我们越是要打碎他们的幻想,赶他们到穷途末路!”
“我不会退军。”
他的双手撑在案上,又重复了一遍:“除非陛下的圣旨递到我面前来,不然我绝不会退。”
他站起身来,很平静地说道:“准备决战吧。”
……
……
与涟江东岸的军议气氛完全不同。
同央城内,此刻阵阵喧声。
大夏帝国的文臣武将们,难抑激动心情。
从去年十一月七日齐国正式宣战开始,一直笼罩在人们心头的阴云,好像一下就散开了!就跟此时的天色一样明朗。
不,那阴云岂止是从去年横亘到今年呢?
是从道历三九一九年十月,星月原之战结束后,就已经开始。景国布设于夏国境内的仪天观,一夜之间就遭到了裁撤。
夏国就那么突兀地,需要独自面对齐国这东域之霸主。
战争不是夏国人在神武年代的选择,虽则朝野上下一直说东进东进,但真正的夏国高层都知道,他们从来没有准备好。
可谁会给你准备的时间呢?
在当年的争霸之战结束后……这片广袤土地上,战争的开始和结束,就已经与夏国自己无关!
一直都是齐国和景国的事情罢了。
这一次齐国与牧国互相借势,其实有一种隐性的联手威逼。
而景国依然强势,一度拿出了以一敌二的气魄来,竟先用星月原之战来验齐国的成色。
齐国先于黄河之会摘魁名,打压平等国的时候,反手就帮牧国偷了一座离原城,由此掀开了牧国与盛国长达一年的轮战——景国盛国彼时的目光,都在牧国一众名将身上,谁也没有想到,竟是在临淄禁足的曹皆,去拿下了离原。
事后想来,真是以天下为局,偷天换日的落子。
齐帝和牧国女帝的默契,便在那一手中。
坦白说,虽则夏国绝大部分人,都把这一次齐夏之战的胜负,寄托在景国身上。举国打持久战争的最终指望,就是撑到景国南下之时。
但是没谁会觉得,景牧在盛国展开的大规模战争,可以在三个月内打完。
毕竟是两大霸主国的碰撞,毕竟是牧国率先挑起的战争,那位女帝摆出了马踏中域的气势,焉能没有一点倚为胜负手的底牌?
从客观条件上来说,景国作为正式开启了国家体制时代、雄踞中域的最强之国,霸业之久,与新纪同岁,底蕴深不可测。
荆国骤然发起的西扩战争,也在很大程度上加快了景牧之战的速度——谁不知道,西北五国联盟,暗中也有景国的支持呢?
要不然那苦寒之地的小国,一开始是凭什么练出强军?
那五个国家,每年在景国购买的强大军械,几乎都只堪堪支付一个成本。国与国之间,什么时候还有这般仁义可讲?
只是景国对西北五国联盟的支持,还知道遮遮掩掩。对于夏国的支持,则是明目张胆。对于盛国这等道属国的庇护,便是堂而皇之了。
天下形势如此,夏国高层也早有为棋的觉悟。
他们越是敌视齐国,越能获得景国的支持。所以才有东进之声,不绝于朝野。
虽则一直都有声音说景国已经根朽叶腐、老树将凋,但这个古老而伟大的中央帝国,还是用这一场景牧之战,再次宣告了自己的强大!
而景牧战争的结果,对夏国来说,完全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在这种人人欢喜的情况下,急匆匆走进议事厅的奚孟府,就略有那么一些……不合时宜。
人们看着他。
夏国的文武大臣们,守在同央城前线、有着为国决死之觉悟的大臣们,难掩异样地看着他——
就在前不久,这位大夏国师,主导并执行了,放弃夏国东部诸府的战略。
第两百三十一章 一生中遗憾的事情
“这下好了,景国已经击败牧国,随时可以调兵南下,现在齐贼是进退两难!”
“这么多天,这么多人的牺牲,总算可以迎来一个好结果……苍天有眼啊。”
“天命在夏!”
“今日之恨,咱们必不能忘!”
“不能让齐狗这么轻易地退回去,咱们要狠狠地咬住他们!”
“王将军说得对,咬住他们,等景国南下。就这一次,把他们打痛!”
“若是这一次把九卒三军都埋葬在这里,兴许临淄……也真可去得!你们说呢?”
议事厅内,你一言我一语,嚷得正热闹。
而后似潮声般,一浪接一浪地黯了下去……
推开厅门的奚孟府,也带来了门外旳寒风。呼呜呜地浇灭了沸腾和喜悦。
春日的寒,反倒比冬天更难捱。
人们不自在地散开了,视线都变得很谨慎。看着廊柱,看着座椅,看着旁边那人眼角的皱纹,看着自己的靴面……
总之都像是看不到这个人。
奚孟府的每一步,都像是踩落了雨和雪。
而这座议事厅里所有的沉默,都在诠释着……“不欢迎”。
人心比春风冷。
奚孟府似无所觉。
他经历过更寒冷的时节,他感受过更冰凉的人心。
他明明白白地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是什么。
而他之所以才能如此坚定地往前走,是因为曾经有一只手,拉着他走出了寒冷的人潮,使他免于溺毙苦海之厄。
彼时所感受的那一份温暖,在三十三年之后,犹能驱霜。
还可以支持他,走很久。
他往前走。
走过冷漠的表情。
走过审视的目光。
走过那些厌恶、猜疑、嫌弃、避之不及。
走到了武王殿下面前。
“听说,北宫南图死了?”他问。
“是啊孟府!”姒骄脸上带笑,用力地拍了拍这位大夏国师的肩膀:“咱们终于等到了转机!这是咱们所有人共同努力的结果!”
“景国那边,想必已经与您联系上了……”奚孟府开门见山地问道:“他们打算什么时候出兵?”
“应江鸿正在率部追亡逐北,得将牧国残军彻底赶回草原,才算结束……在这之后,才可以腾出手来南下。”姒骄神态自若,语气轻松地道:“用不着多久了。”
“三日?七日?”奚孟府问。
“或许还需要一定的休整时间……孟府。”姒骄看着他道:“其实景国什么时候来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齐国的时机已经失去,景国对他们的威慑,重新生效,大势不可违逆。曹皆但凡还有理智在,现在必然已经开始准备退军!”
看着姒骄深不见底的眼睛。
奚孟府于是已经明白。
在遥远的盛国战场,景国虽然占据了绝对优势,马上要取得景牧之战的最终胜利,但对于是否出兵南下,内部还未达成共识。至少是还没有给姒骄一个肯定的答复。
想一想也应该知道。
那位牧国女帝是何等伟略?
多年以来稳守边荒,与诸位霸国天子相争,不落下风。
她既然主动掀起了霸国之战,肯定有她的底气在。神冕布道大祭司走下穹庐山,也肯定有传播神光于草原外的信心。
虽然暂时不知那些底气和信心是来自于什么,也不知景国是如何获得的胜利,硬实力碾压也好,准备更充分也好……
但应江鸿真个斩杀了北宫南图,又怎会毫无代价?
牧国能够倚为胜负手的底牌,怎么可能轻易被碾灭?
景国这次就算赢了牧国,也绝不会是碾压性的胜利,必然也有极大的付出。
景国当然不肯坐视齐国壮大,当然不愿意看着齐国一战灭夏。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是否愿意立即又开启一场霸国之战?
他们遏制齐国壮大的决心,有多大?
恐怕只有景国人自己知道。
若真是达到了不惜一切的地步,发生在星月原的那场战争,就不应该是象国和旭国的战争,不该是齐景两国年轻天骄之战。
那时候就应该是于阙大战姜梦熊!
随着奉节陷落、护国大阵被提前逼出,再到东线局势糜烂,帝陵被亵渎,北线也被不断突破……
夏国人的士气,已经跌落谷底。东西两线向齐国投降的将士越来越多,便是明证。东线那边甚至都快把夏国的降军用成伐夏主力了!
今日之夏国,急需景国大胜、景国大军即将南下这样的消息来提振军心。
所以姒骄当然不会公开说,景国未必南下。
所以他当然会摆出信心满满的姿态,与满座公卿一同欢喜。
景国取得了景牧之战的胜利,对夏国当然是个绝好的消息。
但具体好到什么程度呢?
遗憾的是……竟不由夏国自己来决定。
仍是要看齐景的决心,要看两大霸主国的态度。
对于景国来说,如今局势下最优的情况,是他们大胜牧国的消息一传开,齐国就不得不退军东域。
如此,他们力胜牧国,势胜齐国,不需要付出额外的代价,就能够顺便赢得齐夏战场上的一切。
次优的情况,是齐国一意灭夏,夏国殊死抵抗,撑到景国大军南下,届时内外夹攻,大破齐军。
那么,景国先败牧国,后败齐国,虽则难免自身也伤筋动骨,但仍旧是天下无双的霸主,是现世最伟大的帝国。
最坏的情况,是夏国撑不住,且景国南下,也未能打破齐军……
到那个时候,景国在盛国战场赢得的一切,说不得都要吐回去!
因为以景国今时今日的地位,天下列强哪个不虎视眈眈?以景国天下驾刀的霸道,天下列强哪个不暗中牙痒?一旦天下无双的神话被打破,那些凝望中域多年的雄主,只怕都难以按捺自己的刀锋。
在与天下霸主的交锋中,景国是一场战争都输不得的。
所以景国绝对不希望在如今局势下,再与齐国开战。那么他们援夏的力度,就有很大的斟酌空间……与齐国夏国两方的表现都有关联。
再站到齐国的角度来思考。
齐国也绝对不愿意在现在的情况下与景国开战,不然当初也不用苦费心机,派曹皆去离原城。想尽一切办法,只是为了让景国人无瑕南顾。
星月原之战是景齐两国互相忌惮互相妥协的结果。
最终是齐国赢得了伐夏的机会,景国决定集中力量去迎战牧国。
现在景国率先结束了战争……齐国当然要面临更艰难的选择。
于齐国而言。
这次战争最好的结果,是在景国腾出手来之前,就一举荡平夏国社稷——但现在已经注定不可能。
同央城防线至少此刻还是固若金汤。相信再守个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景国扫清盛国境内的牧国残军,可不需要十天那么久。
就这么退去,重演三十三年前故事,齐人是否甘心?
可要是不退的话……齐国真的做好了与景国交战的准备吗?等到景国大军南下,齐国这远征大夏的百万雄师,可未见得就能安然撤回了。
夏国今日之可悲正在于此——哪怕殊死抵抗后,已经撑到了现在,撑到了天下形势的转变,仍然要等待他国的意志!
夏国应该怎么做呢?
奚孟府认为——
无论景国齐国怎么想,夏国仍需要展现自己的力量。需要让景国知道,景国大军南下,可以用更少的代价攫取胜利。需要让齐国知道,齐国要想伐灭夏国,需要付出更多代价,且已经有了更大的不确定性,要承担更多的风险。
在齐景双方的战略天平上,都加上自己的砝码。使前者的天平往“退兵”倾斜,后者的天平往“南下”倾斜。
这就是夏国应该做的事情。
而至少在这一点上,他与武王应该是一致的。
奚孟府在心里默默想着这一切,而后一言不发。
姒骄于是知道,他是真的懂了自己的意思。随手拿起一杯酒,递给了这位国师,示意满饮,示意欢喜。
“王爷,形势已经发生转变。已经出发去北线的诸位强者,是不是可以追回?”台下有大臣在这个时候问道。
来不及了啊。奚孟府在心里想。
“箭已离弦,哪有再收回的可能?”姒骄说道:“再者说,虽则景国已经腾出手来,齐军完全是秋后的蚂蚱,蹦不长远。但咱们大夏立国千年,岂能事事皆倚于强景?我们之所以能够保持独立法统,不至于像盛国一样,连天子登基,都需要去大罗山受封……不正是我们浴血奋战的结果吗?”
他大袖一挥,直接起身道:“景国当然会来。但无论景国什么时候来,都不影响我们要给齐人一个深刻教训的决心!诸位同僚,备战吧!”
……
……
奚孟府走出议事厅,当然也带上了大门。
门后的气氛,很快又活跃了起来。
胜利的希望足以抚慰人心。
仿佛战争的伤痛现在就已经抹去了,一干文臣武将开始憧憬着击败齐军后的生活。
诸如该怎么给理国一个教训,梁国竟敢陈兵威胁,应当如何如何……
乃至于齐军一路过来,大开方便之门的沿途诸小国,能够得上巴掌的,必须要狠狠扇几巴掌才行……
想想确实是挺解气的。
奚孟府的心情并不沉重。
战争的确是迎来了转机,天下形势利于夏,他有什么可沉重的呢?
他只是忽然很想念先帝,在这料峭春寒里。
先帝在时的夏国,与现在的夏国,已是有太多的不同了……
这三十多年来,每个人都很努力,太后,武王,岷王,自己,乃至于那个脾气暴躁的老家伙……
但今时今日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回不去了。
也不是说对哪一个人失望,也不是说对哪一件事不甘。
只是有的人注定无法替代。
是太阳悬空,才有普天朗照。
星星与月亮再努力,悬明灯的光焰再明亮……也终究是大夏帝国的夜晚。
还会有下一个白昼吗?
奚孟府曾经坚定相信……现在不知道答案。
不知不觉间,已在城中转悠了许久,活像个孤魂野鬼。
奚孟府摇摇头,便要回去,但眼角余光,已经扫到了前面那荷花池中的荷花亭。
瘦亭临水,孤影自照。
鲜衣华服的岷王正独坐亭中,静看水纹——为避嫌疑,他已经很多天没有参与军议,也基本不会再去贵邑城那边。
区区一首闲诗,就逼得岷王都要避嫌,也真是太荒谬。
贵邑城的情报系统真是千疮百孔,今上也,太自我了些。没有足够实力去匹配的自我,往往是一种灾难。
奚孟府与岷王本没有什么交集,但这会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殿下有心事?”他问道。
虞礼阳抬起眼睛,淡淡地看过来一眼。对眼下人人避之不及的奚孟府,他倒是没有什么特殊表现。只道:“与国师一样,为国事忧心。”
真是唇红齿白的好相貌,与周边半开的荷花相映成趣,此身如在画中。
奚孟府缓步走在石桥上:“景国很快就能腾出手来,殿下可以稍微放下一些忧心了。”
虞礼阳看着他:“那国师为什么还心神不宁呢?”
奚孟府便停在石桥中段,没有再往亭内走。静静地看了一阵水中的倒影,问道:“殿下认为,齐天子会怎么选?他会让曹皆撤军吗?”
虞礼阳看似操心,但不很操心地道:“会的吧。牧国之败,近在眼前。齐国比牧国强得到哪里去?他凭什么两线作战,挑战景国?”
“但愿如此。”奚孟府说。
他顿了顿,又道:“殿下何等人物,实在不需在意些许流言蜚语。
虞礼阳愣了一下,看着身边的青荷叶、红荷花,笑了笑:“我一生浪荡,有什么可在意的呢?”
他虞礼阳不在意,可是有的人,需要在意。
有的人一生只求顺心意,有的人一生只活一个名。
他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可不能不在乎那人的名声。
奚孟府这一次沉默了很久。
然后道:“荷花的花季不在春天,我曾经也一度为此遗憾,后来离了船,便不在意这些了。殿下能够改花期,变时节,伟力近于天成,仍然不免遗憾。所以知山河易改,人心难移……”
“请殿下珍重。”
他最后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离开了这里。
看着石桥上渐渐远去的奚孟府的背影,虞礼阳咂摸出了一点了却身后事的味道。
他是清楚奚孟府做了什么决定,有了什么承担的。
自然也清楚,奚孟府为自己选了一条什么路。
纵然此前不相熟,无交集。
此刻也不免觉得。
在这个春天才开始了解奚孟府,真可以算得上是一个遗憾。
但人生遗憾的事情,不止于荷花。
不止于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