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天地为弓,山河铸鼎
别看重玄胜平时乐呵呵的,跟谁都能说上两句话,但实际上少有真个看得上谁的时候。以他的超卓才智,一旦越过实力积累的阶段,早晚搅动天下风云。
可在这一次的出征里,他对曹皆的用兵之能,是赞了又赞,佩服得不行。
有他的解读,不通兵事的姜爵爷,于是也能见得山高海阔。
许是涟江东岸的风太轻缓。
念及天下,追想古今,姜望忍不住问了一个无聊的问题:“依你之见,曹帅若与你叔父对决沙场,谁胜谁负?”
这问题着实无聊,非兵盲问不出来。当世顶级名将之间,万没有在战场之外,以揣测论定胜负的。
但重玄胜竟还颇为认真地想了一下,才道:“以咱们的眼界,来讨论他们的胜负,有一比,好似燕雀论鸿鹄。但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
“随便聊聊。”姜望眼睛仍然注视着涟江对岸的江阴平原,仿佛也为那种战争的气氛所感染,声音淡了下来。
“名将的素质不止体现在沙场,上至朝堂、下至军营,从征兵、练兵就开始的方方面面,才是完整的军事能力构成。当然,最后还是要用胜负来证明。。”
重玄胜道:“既然你说是沙场对决,那就估设他们麾下兵力、兵员素质各方面全都旗鼓相当……在这种情况下对决于沙场,我想只有两个结果。”
“哪两个?”姜望问。
重玄胜答道:“要么是我叔父大胜,要么是曹帅小胜。”
他补充道:“在我个人的推演里,我叔父大胜的概率是三成,曹帅小胜的概率是七成。”
姜望张嘴欲言。
重玄胜又补充道:“此外战争持续的时间,和战争的规模,也会影响他们的胜率。所以知兵之天子但凡选将,往往是选择最适合那个战场的将军,而非常规意义上最强的将军。”
姜望想了一想,不说话了。
在横跨涟江两岸,绵延无尽的军队之海里,两个好友的对话实在如微澜。
而没过多久,便有旗官纵马驰高空而吼——
“传大帅令!着李正言部全军出击!”
那整齐有序度过冰封涟江的逐风军,一瞬间动了。
这浩荡的大军流涌,从平缓到湍急,只用了一个军令宣出的时间。
整个大地像一面战鼓,被这齐整的马蹄所踏响!
咚咚咚!
咚咚咚!
浩荡的洪声,就是大齐帝国的宣言。
大齐九卒,都是上马能骑战、下马能步战的天下劲旅。
但在具体的战法上,自也各有偏重不同。
在大齐九卒里,逐风军就是最擅骑战的一支,是可以拿出去跟草原骑兵面对面冲锋的存在。
剑锋山陷落之后,同央城外的这一场野战就不可避免,所以曹皆专调逐风军为这进攻祥佑府的锋镝。
且还先以奉节府二十三城磨刀踏马,叫其势胜!
姒骄必须要用这一场野战为夏军竖起旗帜、重新建立夏**民的战心,而曹皆绝不介意。只是需要姒骄付出足够多的代价!
在超凡的战争层面,数百里涟江直接被冰封。所谓“半渡而击”,当然在事实上不能够存在。
但同央城四门大开,大夏上将军龙礁所亲领的镇**,于此时跃马冲锋,仍是选在了最好的时机里。
马踏冰面,毕竟难以借力。
大军分流,毕竟不好及时拱卫。
如果逐风军反应稍有迟缓,就会在战马还没跑起来的时候,迎接这一场正面的骑军冲撞。
一方人马合力,一方独身相抵。
那么战斗的结果可想而知。
面对出城大战的镇**,曹皆的命令果决极了,只有“全军出击”,四字而已。
逐风军也完全展现了天下强军的素质,一动如奔潮。
恰似长河经过天马原,在巨大的地势落差下,冲击出汹涌澎湃的黄河河段!
在此奔潮之中,人与马,似鱼和舟,在共浮沉。
十万人仿佛呼吸着同样的呼吸,踩踏着同样的节奏。他们好像共用同一双眼睛,那样坚毅的、沉肃的——看向敌人!
铺开在一望无际的平原,却构建了以叫人难以想象的秩序。
大海奔潮!
若有人从高空俯瞰,可以看到广阔的、可以放开了奔行的平原上,这十万逐风之军,踏疾风、逐寒刃,在一往无前的冲锋中,还不断微调着阵型,始终保持了一个半月状的战阵。
平原上战阵如月,天穹上兵煞腾云。
而要真正钻进这冲锋的军伍里,近距离感受每一个战士的激烈,你才能够看到——看到他们的眉梢眼角,看到在那些细微之处,勇气在汗滴中流淌!
你才能发现,他们的血气是如此磅礴,他们的气血力量已经飞腾起来。
无数颗沾染了战争煞气的道元,随之一同奔涌。
还有三日内连下二十三城,所蓄积的、势不可挡的锐气!
在天下顶级的战阵阵图里,如此混同出恐怖如怒海的滔天兵煞。
在十万逐风军之前,当代摧城侯李正言全身覆甲,一马当先。再不见半分平日的温和。
他继承了大齐顶级名门的荣耀,也曾斩获驰马万疆的功勋。
他的女儿李凤尧,顶盔掼甲,引军驰于左。
他的儿子李龙川,玉带缠额,引军骋于右。
他的老母亲,此时手持龙头杖,坐镇石门郡。他的妻子,披甲执剑亦佐之。
他的兄长侍于君前,也在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为这场战争贡献自己。
可以说,整个李家都在战场上。
而在如此大规模、高烈度的战争里,这一次冲锋,说不得大齐李氏就要绝嫡!
但这恰恰说明李氏之勇!
石门李氏为齐守边,多少年来何惧生死,又死伤何计!?
有诗曰“天下都颂石门李……”
为何天下都颂石门李?
就是因为这一场场战争,一次次为国流血,一条条忠烈之命!
石门李氏从来没有躺在先祖的功劳簿上啃老本,摧城侯的荣光之所以至今灿烂夺目,是一代一代的李氏族人,用鲜血拭之!
此刻,大夏有强军名镇国者,在上将军龙礁的率领下,正昭显着他们保家卫国的决心。
怒马扬重蹄,杀气满弓刀。
比山崩更激烈,比洪涌更愤怒。
以及由此而迸发的,盖越了天地之威的伟力!
面对着这样一支军队的冲锋,十万逐风之军,无有一人偏转。
在二十万骑军对撞的正中心。
奔行在生与死的分界线。
猎猎的逐风战旗之下。
李正言抬起了他的左手。
他戴着甲手的左手一握!好像握住了天地之间的某个支撑。
他仿佛握住了一张弓!
一张接天连地的弓。
而他同样覆着甲手的右手往前一搭,那样稳定精确的、好像搭在了遥远的地平线上。
他搭住了弦!
而无穷无尽的逐风兵煞,如龙卷一般呼啸着,向他这位逐风统帅所聚集。
天地在摇动,在震颤,在绷紧!
他将天地紧握,将地平线拉满,调动了磅礴的军阵之力。
遥望敌阵中同样一马当先的夏国大将龙礁。
于是松弦!
一箭射敌阵!
以天地为弓、以地平线为弦、以十万逐风军所聚之兵煞为箭的这一击,究竟是怎样的光景?
天和地,视线所及的一切,好像都已经撕破了!
此箭所贯之处,即万事万物湮灭之处。
人们仿佛看到一个巨大的、恐怖的空洞,将经行的一切全部吞噬,纵贯了整个江阴平原,落向那磅礴如海的镇**军阵中!
箭明明经行在空中,可仅仅是绞动的气流,就已经在地上带出一道巨大的沟壑。
这竖直的沟壑本身,又像是一支箭!一支贯穿大地、分割了江阴平原的箭!
逐风战箭,杀伤无匹,谁能一当?!
“我好像知道了当年的复国首勋摧城侯,为什么能够十箭摧雄城!”
仍在涟江东岸的秋杀军队伍里,重玄胜忍不住惊叹。
又激动了拍了姜望一下:“望哥儿!你可得要把凤尧姐姐抓紧了!”
见得旁边的十四看过来,他又嘿嘿地笑:“姓姜的越长越有点样子了,让他替咱家去联姻!”
姜望完全没办法理会这胖子的打趣。
因为此刻他的心神,已经完全地沉浸在这一箭里。
他与李龙川不止一次地切磋过,他也见识过李凤尧的华丽箭技。
但他不曾意想,世间竟有如此之箭。可以如此磅礴,如此宏大!
他已经能够感受视线的重量,此刻他只觉得他的视线也已经被这一箭无限吞噬。他不得不开启乾阳赤瞳,方能“拔”回自己的视线!
何其可怕的一箭,穿行在夏国的疆土中。
带来破灭一切的意志,和摧毁所有抵抗的决心。
而后姜望看到,在那遥远的镇**军阵上空,升起来一只三足两耳的青铜巨鼎。
军人的血气是薪火,鼎中的煞气是军威。
巨鼎表面的浮雕,印入姜望赤光流转的眼眸中。
他看到——
高山崩塌,有人只手前撑。
河岸溃堤,有人跃下截流。
大军压境,有人单骑冲锋……
他看到——
那撑山的没能撑住山。
那截流的被洪涌卷走。
那冲锋的淹没在万军中……
可是山河依然在!
山河依然有人来!
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这只青铜巨鼎,一瞬间绽放出让人难以想象的伟大光辉。无数人的努力和奋战,镌刻成不能够被时光消磨的荣誉。
岿然立在天地之间,仿佛镇压了一切!
此鼎上负九天,下镇九幽,承继万民,护佑山河。
此乃当年夏襄帝亲自创造的兵阵杀法,名为“山河”。在道术飞速革新、每一天都有大量道术淘汰的当代,仍然位在军阵杀法顶级之列!
问将士何以镇国?
以血肉!以生死!
此鼎一落,山河稳固。
此军如在,不使国亡!
龙礁纵马,他所率领的十万镇**纵马。
龙礁冲锋,所有的镇**将士都在冲锋。
意志在燃烧,旌旗在飘扬。
他们的勇气和血气,源源不断地注入青铜巨鼎中。令它具体出每一个细微的铭文,感应天地之迹,如成实质!
在丰饶的江阴平原上,两支天下强军,聚集兵阵之力的一击终于正面相遇。
贯穿所有的箭,终于撞上了镇压一切的鼎。
那种巨大的冲击,无法用目力来容纳,无法以语言来形容!
那种浩大和磅礴,让所有的旁观者都显出了渺小。
铛!
天地之间,悲歌彻响。
宏大的声音覆盖了一切。
兵煞与兵煞纠缠,决死的意志相撞——
一霎即消散。
青铜巨鼎和天地雄箭,都已经消失了。
仍在奔腾而前的逐风军军潮,涌过这异国他乡的土地,永远地留下了一些战士。他们气血殆尽、力竭而死。
再不能够有什么动作了,只能等待不久之后,被后面跟上来的友军将士沉默收殓——
或许不能说是收殓。
在大战未彻底定格之前,最多只能是被挪到一边,以短暂地清扫出战场环境。
与逐风军军阵相对的、背倚同央城冲锋的大夏镇**军阵中,乌泱泱地倒下了一大片!但那缺口立即又被后面的骑军填补!
冲锋还在继续。
双方的冲锋都还在继续!
无论是李正言还是龙礁,无论是逐风军还是镇**,都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
旌旗还是一样飘扬,战马还是一样踏蹄。
“其疾如风”的李正言,今日展现了他少有表现的勇烈。
将旗摇动之间,逐风军本阵大潮涌动。
在如此狂暴的冲锋之中,竟还顺利地完成分流,分出了十个秩序分明的万人军。如波峰、似涌潮,前后绵延,兵势相接,真世之精锐也!
第一军李正言。
其次李凤尧。
再次李龙川。
如此相接。
父继女,姐继弟。
主将继次将。
公侯之家,继以伯子。
伯子之后,继以平民!
将长剑挂在了鸟翅环,取我的大铁枪来,在那得胜钩上!
抬起铁枪疾纵马。
直往前冲。
往前冲!
这是毫无花巧的、最后的冲锋。
这是无边平原上,注定要以死伤来描述的对决。
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勇者未必胜,强者未必胜,死者却是真个死得彻底!
李龙川死死地盯着前方,在混杂了妖兽血脉的战马上,俯低了身体。
他前方是姐姐李凤尧所领的万人骑军,即使是在冲锋之中,她的这一支骑军也给人冷峻的感觉。
如似冰川坠海,只有一声声孤寂的响。
他清楚李凤尧的霜心神通,可以让她在这种万军冲锋的时刻,仍然精准映照每一个细节,最终达成如冰刀般的冷漠杀戮。
他自己的烛微神通,也可以帮助他更具体地把握战争细节。
但此刻,他觉得,不那么需要了。
他的父亲、他的主帅,冲锋在最前。
他的家人,他的嫡亲姐姐,冲在次锋。
他握紧了手中专用于骑战的大铁枪,用身体紧紧地压住。
咚咚咚!
碗口大的马蹄踏大地。
咚咚咚!
马蹄的声音,好像踏在了心脏上。
每一声响都如此清晰。
李龙川只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和大地之战鼓一起擂动,激烈着、澎湃着,好像要跃出胸腔来!
“冲……”
他情不自禁地喊出声音来:“呀!”
在一望无际的江阴平原上,两只强大的骑军,共计二十万人对冲!
天地是无甚光亮的,太阳好像也避退了。
人潮涌动了云潮,兵煞贯通了天地。
一方是大齐九卒,四象第一曰“逐风”!
一方是夏国劲旅,血肉填疆之“镇国”!
血肉的洪流,撞在了一起!
锵锵锵!
金戈交响。
唏律律!
人仰马翻。
大军之潮汹涌卷过,只留下遍地横尸。
单只是一次冲锋,双方竟战死数万人!
个体的哀嚎和悲痛,完全地湮灭在这厮杀中。
有生之灵的恐惧,完全被战争的气氛淹没了。
在铁与血焚遍了江阴平原后,逐风军的旗帜又一次高扬起来!但几乎是同一时间,对面也展开了镇**旗!
双方都是天下强军。
两位统帅都是世之名将。
旌旗一展,训练有素的士卒立即就向着旗帜集结。
沸腾的血还未冷却,人还吐气如虹。
李正言只将缰绳一拉,将铁枪扔了,拔出长刀。
此刻他顾不得观察自己的女儿,顾不得看一眼自己的儿子在哪里,甚至顾不得去寻敌将龙礁!
他只能看到敌人,到处都是敌人,密集的敌人!
“举旗随我!”
他只对近卫这么吩咐一声,便又带头在最前,一马当先,往敌阵最厚实的位置凿去!
《石门兵略》有云:“夫为将者,百兵之胆,万军之雄,当先陷于死地,后立于绝途,如此万军用命,无不可摧!”
二十万人的大军殊死对撞,此时完全交错在一起,什么样的兵法韬略都不管用。
任是谁人,也无法在这种时候指挥到每一个士卒,也不可能再集结精细的军阵阵图。此时只可拼两支军队的血勇,只看兵员本身的素质,只看平日的操演,是否真正用了心、流了汗,是不是拼了命在练!
而为将者于此等情境,无非带头去拼,无非高扬战旗。使得旗帜不倒,系得士气在身,如此,便是这厮杀乱战中的为将本分!
包括李正言,包括李凤尧,包括李龙川!
所以李正言一点犹豫都没有,直往最艰难的地方凿去。他多拼一点,他麾下的将士,或许就能少死一点,便是这样简单!
大铁枪贯穿了敌兵咽喉,尸体跌落,呼啸间就被踏成肉泥。
马蹄踏碎了颅骨,又因此折断了马腿,马上的将士滚落,再也不可能爬起来……没有人能在这种冲锋中再站起来。
分不清人影,看不清人样,只见得军服不同,便上去一刀!
或者,被一刀斩落!
辽阔的江阴平原上,二十万人的厮杀震天动地,把富饶之地,打成了血肉磨盘。
听着那马蹄狂乱,看着那旌旗纵横,在刀光血光之中,感受战争最残酷的部分。
姜望的心是揪紧的!
他的至交好友,正在其间搏命。他的通家之好,一家都踩在生死线上。
他相信此刻在同央城头,注视这场厮杀的、夏国的那些人,也是同样的心情!
在纵横交错的生死轨迹里,在无数迅速开始而又结束的厮杀中,他注意到逐风与镇国的两支主旗,忽而在战场的中心对撞了!
等到旗帜交错而过,他才忽然意识到,那是双方主帅、两位当世真人的短暂交锋!
可惜即便以乾阳赤瞳之目力,一时间也没能看清彼处的细节。
他看到逐风战旗摇晃了一下,整个人一下子绷紧!
但那杆逐风军的主旗马上又立稳了,且在战场上带起一道漂亮的长弧,极其高效地将士卒收拢,重新聚集了兵煞。
镇**那边的主旗,亦是摇动四处,迅速收拢了骑军。
双方一边结阵,一边缓缓拉开了距离。
姜望于是知道,这场极其惨烈的厮杀……终算是告一段落。
大齐中军,戎冲楼车之上,面如少年的阮泅道:“龙礁伤而未死。逐风军战死三万余,而镇**死伤过半。”
以对标大齐九卒而组建的大夏镇**,真个对上了逐风军,双方毫无花巧地骑军对撞,生死互杀。
双方将士阵亡比例,将近三比五!
这绝不仅仅是曹皆调度有方而导致的势胜,更有齐国在兵甲、在兵员素质、在兵阵阵图、兵阵杀法上的全面优势!
曹皆点了点头,阮泅观察的结果,与他所目见的丝毫不差。
他当然笃定自己的所见,之所以还需要衍道真君这样确认一遍,无非是这场战争,于他而言也绝不可说轻松。
他亦要想之又想,慎之又慎。
别的不说,逐风军三万多人已经死在了这里!李正言全家上阵,拿命在拼!
此战若不能胜,他如何交代?
“镇**可以回去,但不能回得这么容易。”
心中大略地过了一遍,确认所有的细节都无遗漏,曹皆于是道:“令镇军军师阮泅,出阵!”
钢铁城垛之后的阮泅,微微颔首,表示身在军中,已接帅令。
星图道袍只是一卷,便就踏上了战场!
……
……
……
ps:《石门兵略》:复国首勋,初代摧城侯所著。 喜欢赤心巡天请大家收藏:赤心巡天蛋疼更新速度最快。
第一百九十四章 挽得日弓杀苍狗,披星戴月又一年
“挽得日弓杀苍狗,披星戴月又一年。” “百劫生死未回头,世间超凡有绝巅!” ——陈朴《九月七日忽闻业师死》 …… …… 暮鼓书院院长陈朴当年写下的这首小诗,大约可以描述道途艰难之万一。 以现世之广阔,古今之浩瀚。多少绝世之才前仆后继,可最终才有多少人,能够站到那超凡道途的尽处? 世间得证衍道者。 所谓真人之王,所谓天地之师! 其尊其贵,远迈寻常国主。其威其恩,甚至不能够用“神”来形容。 大齐钦天监监正名阮泅者。 是谓“世如苦海,以身泅渡”,故有其名。 其人站在了现世星占之术的最高峰,是命途一道毋庸置疑的大宗师。若以星穹为局星辰做子,放眼天下,同弈者不过寥寥几人。 而现在,他出阵! 他一步踏将出来,从涟江东,踏到了涟江西,从戎冲楼车之上,踏到了江阴平原的战场上空。道袍飘飞于高空,如似星云漫卷。 只是一抬手—— 晴空忽已暗。。 什么兵煞,什么烟云,什么日光,什么二十万人厮杀的疆场…… 白昼的天穹被掀开了,夜空的幕布被他单手扯来。 他那年轻得过分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 但他所立之山河,为他摇动。所悬之天地,为他感怀。 于是乎夜覆白昼。 于是乎星穹临世。 人们视线所及,夜空中亮起了一颗又一颗的星辰。 美丽!莫测!神秘! 数不清的星辰,在高穹结成了一张无比繁复又华丽无极的浩渺星图。 一切叫得上、叫不上名字的星辰,都不再吝啬自己的光耀。 古老星穹似乎被他一只手扯了过来,低俯人间。 而后……九天星落! 这是很多人永世都不能够忘却的胜景。 那悬在夜幕中的星辰,一颗接一颗地爆发了。 星光如投枪飞瀑! 永世向大地奔流! 一瞬间自高天而至人间,根本就抹杀了人们的反应时间! 谁能描述此壮景? 谁能形容其万一? 若不能身临其境,不可知此绝世之威! 一抬手白昼已夜,一挥手星落九天。 在这样一个瞬间,星光如柱,贯天地如林。 整个江阴平原,甚至于包括那一座尚在远处的同央城,全都在星光的打击之下! 此真灭世之威! 大夏镇**统帅、上将军龙礁,此刻面带血污地驻马于军阵中。 残余的四万多名镇**将士,围绕在他的战旗之下。 可是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此时他做任何反应都已是来不及! 十万镇**军容齐整、拉开阵势,他还能持之与真君争锋。此刻军队战死过半,兵煞几乎耗尽,凭他龙礁,即便是焚身灭魂,也无力回天。 所以在这样的时刻,他只是仰头望天,他只是仰望星空。 真美啊。他想。 他已经很久没有仰望星空的时候。 身为夏国上将军,镇**的执掌者,他早就丢失了迷茫的权力,更不再拥有幻想的自由。 与李正言的这一次正面交锋,他自问已经是倾尽了所有,他能够贡献给国家的力量,已经全部贡献了……除了还没有战死。 镇**上上下下每一个将士,也都拼尽一切,方才给逐风军也造成了惨重的伤亡。 镇**这十万将士,已经战死的五万余,还活着的四万余……每一个,都是他练出来的兵。 那么好的兵…… 这些年来他完全是住在了军营里,三操五演,从来不敢懈怠。将士们的衣食住行,他像照顾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样关切。 这些年来的每一天,他都希望这一天不要到来。这些年来的每一天,他都在等这一场战争。 这些兵都是好样的,他们平时没有偷懒,拼命的时候没有怂,他们与大齐九卒冲杀到了最后! 大夏以举国之力奉养二军,今时今日他可以说,镇**里的每一个将士,都对得起桑梓乡亲。 朝夕相处者,是血肉填疆者。 他在这样一个瞬间,想了很多很多。 或许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能恍惚想起来,他也是一个“人”。虽为当世真人,亦是芸芸众生。 他也会有脆弱的时候。 他也……感受到了无力。 就像已经坠落在深渊,手里只有一根被油浸透的长绳。无论怎么努力,怎么挣扎,怎么拼命,都只能慢慢滑落。 他多想做到更多,握住更多,抓得更紧。 可此刻,他也只能看着。 而后他看到,在无边无际的夜幕里,清晰地印出了一个背影。 一个不算魁伟、不够高大,只是给人古老感受的人。 他仰面繁星,而星辰似对他跪伏。 他立在夜空之下,黑色武服如似铁铸,竟不为风所动。 大夏武王,姒骄! 他的头顶是九天星落,他的对面是真君阮泅。 而他亦只是抬起一只手掌! 也像阮泅伸手那样平静。 一掌反倾,举上高穹。 那无垠的夜幕不知为何铺在了脚下,那厮杀方歇的大军仿佛站在高天。 人们恍惚见天为地,见泥为天。 原来天地皆在其掌握。 他这一掌推上去,就此翻覆了人间! 江阴平原还是江阴平原,战士还是那些战士。 天还是天,地还是地。 但漫天星光都已经倒卷,无数的星辰一一黯灭,黑夜被打回了晴空!! 旭光万里,泼洒平原。 大风卷残旗,好一幅山河大写意! 其人姒骄,何以称“武王”? 以武守疆,撑挽社稷也! 此人之强,绝不因国势而颓。此人之势,自吞万里。 面对如此强者,阮泅只是往前一步。 墨玉发簪束缚着他的长发,繁复星图却随着他的靴子铺开。一脚踩下来,天也合,地也起,四方也高竖。顷刻在高穹形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星之囚笼,将姒骄和他都禁在其中。 星之囚笼一瞬间消失了,再出现时只有天穹极远处的星光一闪! 两位真君在人前的交手只是一合,留下的却是观者心中久久不能散去的狂澜。 两位衍道强者打得天翻地覆之后,已不知战至何处。 但江阴平原上的这场战争,却还并没有结束! 或者说,最关键的时刻,正要来临。 李正言收拢军队,往江阴平原南面移动,在撤出战场的同时,仍然保持着对同央城方向的压力。 龙礁所部镇**,只要撤退的时候给出一丝机会,逐风军就会马上杀过去! 而龙礁果然也体现了夏国上将军的能力,带着死伤惨重的镇**,并未露出什么破绽,稳中有序地回撤同央城。 只留下——铺满了平原的尸体。 人的尸体,马的尸体。 敌军的尸体,战友的尸体…… 姜望穷极乾阳赤瞳的目力,在战场上梭巡良久,终于看到了依旧霜冷的李凤尧,不由得有些高兴,再寻到了李龙川,揪住的心落了下来。 春死军之前,陈泽青独坐木轮椅,他眺望着远处,仍然是没有什么表情。 旧毯子盖着他的腿。 身后王夷吾为他举旗。 如果夏国此时还有决心,敢叫神武军出城来,那便是春死军迎而战之。 四时第一曰春死,打的就是最强的军队。 此刻十万春死军无声,只有战旗在风中猎猎! 而为一万亲军所拱卫的戎冲楼车上,曹皆毫不迟疑地令道:“推出所有射月弩来,行过涟江西岸五十里,齐发同央城!” 旗官纵马驰去,高声传令。 大军之中,一架架体型巨大的弩车,就在负兽的努力之下驶将出来。 此车约有十丈高,连两轴、驾八轮,以车为架,以辘轳引弦,铁铸的弩箭长有十四丈,其上刻满了阵纹! 要有两头负兽在前拉动,才能保持高速移动。 驶过了冰面,越过了河岸,车轮滚动在江阴平原! 近海群岛的旸谷,掌握了从旸国时代传承下来、经过历代改良的碎星弩,射速快,威力强,一弩近似四境外楼全力一击。架在灼日飞舟之上,连射如碎星,在迷界令海族闻风丧胆。 而齐国大匠公孙革,在旧旸遗留的基础上,完全走出了新路,制造出极度强化威能的大弩车,名之以“射月”。 此车射速慢,消耗大,造价高昂……有太多太多的缺点。 但只有一个优点就足够—— 威能恐怖。 射月一击,几近神临! 此次伐夏,一共也只有三十辆射月弩随军,此刻全都被推出来,推过了冰封涟江,架上了江阴平原。 此时的同央城上,夏国强者云集。若发棘舟攻城,很容易被摧毁。 但射距极远的射月弩不同,在大军拱卫之中,几乎不虞为夏军突袭强破。 平原之上双方都在追赶时间。 几乎是镇**前脚撤进城中,后脚射月弩车就已经行到了目的地。 石牛妖兽之筋缠成的绞索,在绞盘的转动之下逐渐收紧,发出难堪其负的艰涩声响。 令官只将手中小旗往前一指,大喊:“放!” 绞索猛然一松,绞盘疯狂倒转。 直径一丈、长有十四丈的钢铁弩箭,直接穿破了天穹!巨大的后坐力,使得弩车本身都往下陷了数尺! 那黑黝黝的钢铁弩箭一经腾空,顷刻间将所经之处的天地元力全部吸纳,急剧的元力绕成乱流,使得弩箭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咆哮着如同龙卷,最后只是一闪—— 贯穿了偌大的江阴平原,一直撞到了视野尽头的雄城阴影中! 三十辆射月弩同时发动,几如三十位神临强者同时对同央城出手。 这是什么概念? 此刻同央城上固然强者云集,若要抵之,也要疲于奔命。 而以人之力对耗军械之力,何能久持? 吼! 忽有龙吟起。 炙烈的火光一瞬间腾升在同央城外,刹那的光焰倒是有些像焰花焚城。但是火光之中九条巨龙探爪拔空,势凌八方。或以火焚,或以爪击,或以尾扫,竟将这三十辆射月弩的攻势完全挡下。 夏国紧急抢筑的护城大阵,九龙离火阵,开启! 它亦是此次抗齐大战中,夏国这条东北防线的核心。 此阵一开,果见功业,射月弩都根本轰之不透。 所谓众志成城,是金城汤池,这些天夏国数十万军民的努力,的确不可轻摧。 但尚在涟江东岸的、屹立在戎冲楼车之上的曹皆,眺望着这一幕,却没有半点动摇。只道一声:“旗来!” 一杆紫微中天太皇旗,被旗官双手奉在了他手中。 他竟然亲自将这杆大旗竖起,口中接连令道:“令陈泽青所部前压!令陈符所部准备收拾战场!令谢淮安所部着甲!” 这次出征伐夏,此等规格的国旗,曹皆一共只带了三杆。 一杆立在剑锋山之巅,是为齐军在夏境的第一个稳固据点。 一杆此时被他竖在掌中。 还有一杆,是等着之后立在贵邑城中,洞穿夏国太庙! 此时他高竖此旗,在戎冲楼车的顶部,搅动风云。 而后大旗前倾,遥指同央城! 此时人们所看见的,是伐夏主帅曹皆旗指同央,势如怒海。 此时人们所无法得见的…… 那自齐国临淄而至夏国奉节府,沿途而来的所有“紫极之征”征旗,全部飘扬起来! 谁能想到? 齐国的“紫极之征”,所构筑的不仅仅是稳定的补给线,更是一条“征途”! 这是大齐帝国藏了几十年的机密杀着! 而曹皆入夏以来,每一步都走得精准无比,恰好完成了所有的前置环节。 如有高人望气,当能见这现世版图之上,属于东域霸主的浩瀚国势,一瞬间蒸腾而起。 大齐帝国的恐怖国势,在此刻,沿着“紫极之征”所构筑的“征途”,狂涌而来! 从遥远的东域,调动国势来轰击南域夏国,在轰击过程中所造成的损耗,就已经是不可想象的程度。 可有整个奉节府全境做据点,有剑锋山上那一杆紫微中天太皇旗为依托,有伐夏主帅曹皆,携百万齐军连番大胜之势竖起的国旗为牵引—— 这条绵延万里的紫极之龙……已是被贯通了! 何止于夏国境内? 自临淄而至贵邑,这中间经过的所有土地,全都被这一声龙吟彻响。 天上地上,所掠过的一切,全部为它的威严所慑服。 这沿途来的一切,本就已经慑服于大齐国势! 绵延万里的紫极之龙,随着曹皆的大旗西指,顷刻撞在了同央城的护城大阵之上。 那九条离火之龙,发出活物般的、痛苦的悲鸣,一瞬间竟然全部溃散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万里征龙
拱卫同央城的九条离火之龙,已经在射月弩的强大攻势里证明了自己。 可是在大齐帝国的“紫极之征龙”面前,几乎是纸糊一般,难堪一击! 这显然是让人没能意想,也难以接受的。 偌大的同央城城楼,夏国的文官武将炸开了锅,有人跃身而起,想要以身卫城,有人紧急调动军阵,想要以兵煞击之。 而国相柳希夷已经拿出相国印,往空中一印,咬牙喊道:“开启护国大阵!” 国师奚孟府没有说话,但翻掌之间,也按出了国师令来。 相国印按下山河万里似锦绣,国师令印下车水马龙是人间。 于是护国大阵开! 整个同央城,被一种难以形容的光辉所笼罩。 那是生机勃勃的青色,又绝不能仅仅只是用“青”来形容。 它有一种最纯粹的感觉,却收容最伟大的力量。 青色辉光之中,万象万变,万事又归一。忽而是贩夫走卒,忽而是王侯将相,忽而山峰耸立,忽而大河奔涌,有大军威严,有雄城险关。 大夏千年国势,万里山河,亿兆子民,皆在其中。 此辉光瞧来并不刺眼,并不炙烈。 可是当它似缓实疾地笼罩了同央城,它就已经改变了此方天地。。 那破九龙离火阵如破泥丸的“紫极之征龙”,一见此辉光,竟不能再寸进。 就此悬停在同央城上空,将落而不能落。 它的龙躯蜿蜒万里,一直延伸到临淄去,它的龙首极尽威严,咆哮间有吞服日月的气势……可已被坚决地抵住。 任何一座护国大阵,都是这个国家最根本的力量之一。往大了说,关乎国运。 这闪烁着人道洪流的辉光,不仅在于同央城,更是覆盖了整个祥佑府! 又何止于祥佑府? 如有人在高天,如能极目而视,便会看到—— 整个大夏疆土,纵横万里之地。 祥佑、临武、平林、大邺、会洺。 奉隶、绍康、锦安、宛兴、德兴。 江永、虞沽、长洛、怀庆、桑府。 淮林、顺业、幽平、吴兴、豫辞。 除了奉节之外的二十府之地,乃至于夏都贵邑城,一处一处的青色辉光亮堂起来,彼此辉映,遥相交感,全部浸染了同等样的光辉! 在齐国隐藏的杀着“紫极之征龙”面前,同央城城楼上一时陷入喧嚣。每个人都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抵抗这绝世之威,直至柳希夷和奚孟府协力将护国大阵开启。 而喧嚣之后……是良久的寂然! 九龙离火阵的崩溃,宣告着夏国文臣武将拼死拼活抢修出来、想要仗之抵抗一年半载的同央城防线……已经正式被击穿! 姒骄、柳希夷、奚孟府、龙礁、太煦……这些夏国的撑天人物,全都云集同央城,就是这种期望的体现。 但“紫极之征龙”一出,一切化为飞灰。 想要阻敌于东北防线外的期望,就此落空。 这种隐藏许久的大杀器,完全是应该用于对付景国这样的霸主国对手的,可齐国竟然用在伐夏战争中,曹皆竟然用它来击破一个区区的九龙离火阵—— 逼得夏国不得不提早开启护国大阵! 护国大阵的开启,意味着这场齐夏国战,已经进入了全新的阶段。 用整个大夏疆土为依托,以国势为支撑,以训练有素的修士、海量的元石为动力源……这本是生死存亡之机,才应该动用的手段。 换而言之,当护国大阵全效率开启时,通常就意味着这个国家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在夏国高层原本的预计中,这个时间是多久? 一年?八个月?半年? 曹皆给了他们答案。 八天急行军,引百万雄师至夏,一天击破剑锋山,三天占据奉节全府,又不到一天,击破了九龙离火阵,逼出了夏国护国大阵! 恍惚让人觉得,领军伐夏的是不是那位兵锋险绝的重玄褚良。 豪言三月灭夏的凶屠,不是没能争得主帅位吗? 怎么半个月不到的工夫,素以稳健著称的曹皆,就把仗打成了这个样子?! 整个夏国都笼罩在护国大阵的辉光里,在这种真正与国势相连的恐怖大阵中,每一个入侵者,都会遭受举国之力的压制!每一个为国而战者,都会得到国力的加持。 这片土地千年的历史,千年的荣耀,无数国民的信念,都因此而具现莫测的伟力。把历史,凝聚成光辉。把过往,把握成力量! 在姜望的感知里,这体会很像是他攻入敌人通天宫时的遭遇,也像是面对太寅的负窘神通,受到了整个环境的排斥。 不同的地方在于,面对太寅的负窘神通,他尽可以用神通道术对抗,或是脱离环境影响范围,或是直接打爆神通释放者。可面对笼罩整个夏国疆土的护国大阵,他只能被动承受,而没有脱离的办法。 当然因为这片国土太广袤,而他又身在秋杀军的军阵之中,故而所受的压制不是非常强大,大约只会影响到半成左右的战力。 但在生死交锋中,一分一毫的战力损耗也有可能决定生死。 将之放大到整个百万齐军,更无疑是恐怖到了极点! 以一个最直观的例子来说。镇**若是在这种状态下再与逐风军对撞,死伤更惨重的,或许就是逐风军。 护国大阵这种国家最关键的力量,毫无疑问具备颠倒局势的关键作用。 站在姜望旁边,重玄胜当然也感受得到这种压制。 但他不惊反喜,右手握拳,重重地一砸掌心,让身上肥肉都激动地漾出几层来:“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 姜望的问题还没有问出口,这胖子已经回身,取出一杆战旗,招摇地立在空中:“得胜营的兄弟们,照此旗集结!” 旗面一展,一圈圆纹,绣的却是龙虎之斗,其实绣得很精细,显出了功底。 圆纹正中亦绣有大字,是为旗号。 只是别的战旗,要么单一个“曹”字,不需别的附着,已有威风无限。 要么仅“逐风”二字,简简单单彰显强军荣誉。 这杆战旗上,却绣了四个大字,互相堆叠,也像重玄胜的肥肉般挤在一团,曰为—— “胜利在望!” 其中“胜”字和“望”字还特意描了色,一大红,一大紫。 实在花哨……且臃肿。 真不知什么时候叫军需官做好的! 姜望扭回头去,只当做没有看见。 而在他远眺的视野中, 那条磅礴的紫极之征龙,仍在与同央城僵持,像咬着一颗不能够崩碎的明珠! 大齐国势借助“征途”横跨万里而来,被大夏国势倚仗护国大阵所阻。 浩瀚伟力疯狂对耗。 每一息消弭的力量,都足以移山填河! 神临以下修士,一旦被波及,顷刻为飞灰,半点存活的可能都没有。 其势其威,一至于斯。 同样是在这个时候,鬓发散乱、从城楼角落里钻出来的太氏家主太煦,忽地一声喝:“起!” 夏国护国大阵的辉光笼罩下,整个同央城外围,又再一次燃起了焰光!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太煦集结族中修士,已经迅速完成了阵法修补,九龙离火阵借助护国大阵的磅礴伟力复苏! 随着太煦的命令,那九条离火之龙,竟又自火光中飞腾而起,齐头撞向那紫极之征龙,疯狂撕咬。 九条离火之龙,铺展开来都有数十里长,可是相对于横跨万里的紫极之征龙,简直像蚯蚓一般渺小。 但在大夏护国大阵的全力对抗下,紫极之征龙完全无法反击,只能被九条离火之龙一口一口,咬下一大片一大片的国势力量。 同央城里的夏国士卒忍不住欢呼起来! 而傲立钢铁城垛后,手持紫微中天太皇旗的曹皆,却是一卷旗面,招摇经纬,将旗帜顿在了戎冲之上!(紫微中天太皇旗,又称经纬旗) 便是这一顿,龙吟之声彻九天。绵延万里的紫极之征龙一下炸开,炸成漫天紫色星雨,飘飘洒洒。 大齐帝国的浩瀚国势,散落在这万里征途中。 沐浴在每一个齐国士卒身上,使他们可以对抗夏国护国大阵的压制。 若干年后,大齐国势所飘洒的土地,也可以很自然地融入齐国环境里,贴合齐国的氛围。 是所谓潜移默化,国势更易! 而作为身沐国势之雨的一员,姜望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骤得轻松,更加自如!此方天地无形的压制被打破了。或许用“抵消”来形容,要更为贴切。 以紫极之征龙轰破九龙离火阵,逼出夏国护国大阵,把战事推进到全新的阶段。翻手又将国势化星雨,抵消齐军在夏国境内所受的大阵压制。 对手的一切应对,好像都在曹皆的掌控之中。 其人战争的把控,真是越往后走,越让人觉得恐怖! 因为那潜在水下的冰山,已经逐渐显出了形迹来,叫人得以看见。 按照曹皆事先的命令,此时,陈泽青所领的十万春死之军,已经在江阴平原上不断前压,滚滚军潮,终于兵临同央城下。 却是并未选择攻城,只于原地结阵以待,显然是为了防备同央城里的大军冲击。 而朝议大夫陈符所领的郡兵部队,正分出三支万人军,涌上了江阴平原,在安营扎寨,兼打扫战场——齐军主力推进过快,辅兵还在夏境之外,郡兵只好兼辅兵之用。 安营扎寨,显然代表了在同央城下长期对抗的准备。 打扫战场,无疑是胜利者的权力。 同央城上的夏国人,只能遥望。 一般来说,打扫战场的权力,意味着装备的缴获、回收。 意味着我军伤者拥有被救治的机会,敌军伤者只会迎来最后的补刀。 但齐军竟然并不杀死战场上受伤的夏军,而是将他们解除武备之后,同样地带回营地准备救治——或许对同央城上的夏国高层来,这是更可怕的选择。 朝议大夫谢淮安所领的三十万东域列国联军,也已经遵照军令,着甲备战。 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天穹星光一闪,阮泅才出现在曹皆身边。依然墨玉簪发,依然星图潇洒。 那位以武镇国的大夏武王姒骄,也才站回同央城城楼。 这场互相牵制的绝巅大战,并未分出生死,也看不出谁胜谁负。 曹皆在戎冲楼车上与姒骄遥遥对视,口中却是非常干脆地命令道:“着谢淮安部,立即向临武、会洺、奉隶方向进攻,一应军事行动皆可自决,我只要结果!” 又令道:“着陈符所部,除开打扫战场的部队之外,集结主力,在一个时辰之后,向幽平、吴兴、豫辞方向进攻!一应军事行动皆可自决,我同样只要结果!别说本帅不给他们立功的机会,机会给了,看他们自己如何把握!” 又令曰:“着李正言所部,撤军涟江东岸,扎营休整!” 他的目光一扫,便看到秋杀军军阵中有人正举旗集军。 不由得有一种被搔到痒处的欣慰,微微一笑,又令道:“着重玄褚良所部,散开两个万人队,一赴临武,一赴幽平,参与攻坚。军事自决之!其余主力,原地扎营待命!” 最后再看了一眼同央城头—— 这片天空夜了又晴,浊了又清,此刻倒是正披着晚霞,有别样妩媚。 “善后的事情交给陈泽青,他知道怎么做。” 说着,曹皆已经走回了楼车里。 以当世真人修为,引动大齐国势,调度紫极之征龙,即使是他曹皆,也不免有些疲惫。 夏国护国大阵已开,接下来的战事可能会非常漫长……半个月的工夫,调动百万大军,把战事推动到了这个阶段,此时他只想好好睡一觉! 旗官迅速逐马踏空,将三军主帅的命令传递各处。 隆隆战鼓声响,百万齐军迅速分流。 曹皆的战略意图非常明显,你夏国的护国大阵耗用无穷资源,连接全国各地、万里疆土,那我齐军就全面开花,大规模杀入夏境。 使夏国无处不战、全境烽火! 夏国还剩下的二十府,数百大城,每破一城,护国大阵就会衰弱一分。每破一府,大夏国势就衰亡半成。 这亦是堂堂之师。 逼得夏国人不得不进入全面防御状态,也在最大程度上损耗夏国护国大阵的力量。 而将春死、逐风、秋杀,这三军主力,留在同央城这里的正面战场。 夏国人只要胆敢轻忽此地,立刻三军齐发,击破同央城!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世间岂独英雄能长歌
夏国护国大阵开启后,战争便进入了全新的相持阶段。
接下来会是齐夏双方围绕护国大阵各个支撑点的交锋,是必然会蔓延在大夏广袤疆土上的全面大战。
而这一点,整个齐夏战场上,能够提前预见的人,恐怕不多。
重玄胜便是其中一个。
他所说的“机会”,也正在这里!
传递主帅军令的旗官刚走,他便选定了方位,带着得胜营直奔临武府——在秋杀军两个分击各府的万人队里占一个位置,对重玄胜来说实在不困难。
重玄褚良若是连这也不肯答应,那就不是让重玄胜和重玄遵公平竞争,而是要帮重玄遵将他按下去了。
那位分击临武府的秋杀军万人正将,到手只领七千人,倒也没什么不满。若非重玄褚良不允,他这七千人也要归重玄某胖哩!
总之高举花枝招展的“胜利在望”旗,重玄胜一刻也不停地进军了。
自临淄西郊而至同央城,无一处是他的舞台。他按捺了太久,等待了太久。
在这种全面开花的大侵入战争里,重玄遵所领的先锋营当然也有足够的自由度,正是其军驰骋之时。论武力,重玄遵勇冠三军,论军略,重玄遵也绝对不差。
但重玄胜已经确定——
就要在这个阶段挽回劣势!
他要好好地给重玄遵上一课,叫其人知晓,打仗不是只靠肌肉的!
……
……
姒骄站回同央城城楼的时候,公卿云集,无人言语。。
护国大阵的辉光之中,只有复苏的九条离火之龙还在咆哮。仿佛真有灵性般,在宣泄先被击溃的痛苦。
他随手一按,将之停住了。
紫极之征龙!
姒骄在心里,不由得如此一叹。
不能说大夏文武没有拼命。
在剑锋山一日告破、奉节府三日易帜的情况下,他们还是及时立成了九龙离火阵,并以此为中心,构筑起这条意图御敌于祥佑府外的东北防线。
代价是工部多少人活活脱力而死!太家有几个阵师,明明已经耗尽了所有,为了完成自己的份额进度,不惜以血祭之……
龙礁更是领着镇**,与齐国逐风军来了一场硬碰硬的骑军对冲!
战死过半,而其军未溃,残军被他成功地带回了同央城。
虽则逐风军还是占据了优势,虽然镇**死伤惨重。
但这一战至少能够说明——夏军是可以同齐军一战,甚至是可以野战的!
齐人并非不会战死,并非无可匹敌。
但这条防线还是被击垮了……
就在镇**入城后不久。
姒骄很难想象,那些将士的心情。
贯通“征途”,国势奔行万里,自东域击南域,这等匪夷所思的手段,也只有坐拥霸主位格的国家,才能够用得出来了。
他其实也暗暗心惊!
五万多夏军将士轰轰烈烈的战死,能够撑得起夏国人心里的防线吗?
姒骄自己,也不能够确定!
即便是已经做了足够多的准备,足够多的努力,可人永远只能确定自己,世上最难测的,是人心……
但这点情绪,未来得及交感天地,就被他敲碎了。
他立在城头,遥望百万齐军有序分流,感受着曹皆的指挥艺术。
依然威严而平静。
他转过身来,看着同央城内,高大城楼下,那些仍然不离马、不解甲、不松刀、战旗如血染的镇国残军。
这些战士,仍然在等待军令,愿意迎接下一次冲锋。
“诸将士这一仗打得很好,打出了我大夏将士的血勇!”姒骄洪声道:“叫那齐贼知道,我夏国人的卫国之志,护土之心!”
他以武王之尊,对着这些士卒深鞠一躬。
对于绝大部分的夏国人而言,武王姒骄,几乎是神明一样的存在。对于武王的大礼,在场士卒没有几个不惶恐的,
但没有龙礁的命令,没人动弹分毫。
此刻戎装在身,战旗才能决定他们的意志。他们驻马,握刀,只等待军令落下。去冲锋,或者去送死。
能!
姒骄在心里回答了自己。
回答了先时那个不确定的问题。
有此将士,有此国人,夏国如何不能够坚守,如何不可再挽社稷?
姒骄直起身来,继续道:“虚话不说。此战所有人,战勋倍计。战死者皆厚恤,家有孤寡,国养之。户部要做好记录,不可遗漏一人,战后若有不足,本王倾家以填!若倾家仍不足,本王去世外征战,去万妖之门后搏杀,愿以真君之十年、百年,直至偿清为止!龙将军,请传此令,使我大夏将士,勿有后忧!”
龙礁骑坐在战马之上,只是揭下头盔,扣在胸前,低头以为遵命。
偌大的同央城,城楼之上无声,城楼之下也无声。
只有风吹战旗!
“此战,齐国最精锐的逐风军,死伤数万之众,这是你们的勋绩。历史会记住你们,夏国会记住你们……而这只是开始!”
姒骄抬高了音量:“敌我都是血肉之躯,都会受伤,都会死!齐国每一个士卒,每一块道元石,都要跨万里而来。但咱们,脚下就是国土,出门就是战场,背后就是家乡。亿兆子民,填他百万之师,何有悬念!便是肩挑手提,便是牙咬爪撕,将士们,咱们定能逐走齐贼,光复奉节!”
“逐走齐贼,光复奉节!!!”
士卒们激动地怒吼起来!
此怒声遍传全城,激起一波一波的声浪。
嘭!嘭!嘭!
城中驻扎着神武军的军营,也擂响了战鼓,一时煊天。
“将士们!”姒骄伸手一按,抚平了潮涌,道:“且去休息吧,护国大阵已开,同央城固若金汤,大家可以安枕了!”
龙礁这才掉转马头,引军自去营地。
姒骄望着镇**军伍远去,才回过身来,对着城门楼上的文武勋臣道:“护国大阵既然开了,就不要关。我大夏励精图治三十二年,国库充盈,元石有的是。却不知齐贼劳师远征,这百万大军,能够鏖战多久!”
奚孟府立在偏离人群的一角,远眺齐军,出奇的沉默。
大战之中,护国大阵一经全效率开启,便无再随意关上的道理。
尤其现在齐军全面入侵,兵发多路,夏国更没有关闭护国大阵的资格了。
当然,“不要关”,和“不能关”,的确是会切实影响到士气的措辞。
虽然在此的都是夏国高层,心里透亮的人物,武王还是很注意说话……何至于注意这些细节呢?
城楼上的岷王一直没有说话。
武王还在说些什么,大约是接下来的布防,哪几府需得重点防御,齐军有哪几个角色得着重关注……
听着听着,奚孟府的视线却越飘越远了……
……
……
同央城外,齐军的营地已经正式搭建起来。
矮墙鹿角,箭塔大弩……一个个军用阵盘,撑起临时性的大阵防御。
军帐绵延,几如江阴平原上的又一城。
当然,这临时搭建的军营,哪怕看起来再有规模,防御也不能跟同央城比。
但齐军根本不惧野战,倒是巴不得夏军出城袭营呢。
夜晚已经来临了,巨大的悬明灯,照得这里有如白昼。
仍然冻住的涟江东岸,也扎起了营盘。
攻破了剑锋山的秋杀军和刚刚结束惨烈大战的逐风军,都在涟江东岸,与春死军隔着冰江守望。
战场早就打扫完了。
一车一车的齐军尸体,被运回了东岸。
由军中文书一一确认了身份,记录了勋绩——实在血肉模糊认不出来的,各都各队对照一下缺额士卒,也就能有个认知了。
此时此刻,涟江东岸被清理出了很大一片空地。
战场上收拢的、所有齐军的尸体,都被堆积在这里。
攻剑锋山的时候,不是没有死人。三日叫奉节府全境易帜,也赔了不少袍泽性命。
但都不及今日死的多。
三万多具尸体堆在一起,是什么情景?
就是一座沉默的山!
是血肉之躯,可也是泥土山石。
他们是大齐帝国的大刀长矛,也是大齐帝国的高墙厚盾,这个帝国之所以能够成就伟大、保有荣耀,是因为他们,奉献了自己。
他们把自己的血肉,铺成了厚实的地基,而后才有万丈高楼拔地起。
李正言全身着甲,他的身后是逐风军一众正将、副将、都统……
包括李凤尧,包括李龙川,全都表情沉肃。
还活着的逐风军将士,在这尸堆之外,沉默地围了很多圈。
人群让开了一条道路。
在晏平的陪同下,曹皆披甲而来。
那条道路,又慢慢合拢。
这位主导伐夏之战的三军统帅,步子很有力,而很慢。
他走到了李正言旁边,停下脚步,对着这一座齐军将士堆积成的山,深深鞠了一躬。代表着整个伐夏军府的意志,不会忘记这些将士的牺牲。
时间到了……
李正言抬起手掌,往前轻轻一推,如告别一般。
尸山上燃起了烈焰,而他却扭过头去,看向了远处的天空。
这个在骑军对冲时面不改色、在战场上身先士卒的男人,此时竟不忍相看。
数万人,在燃烧。
燃烧的,是他们的尸体。点亮的,是异国他乡的夜空。
所有为国而征战的人,所有为了身后家庭而奋力的人。
他们的骨灰,将会被带回家乡,给那些失去他们的人,一点念想。
烈火熊熊。
素来冷如冰山的李凤尧,这时候却开口,唱起了战歌。
斑斑血迹没能影响她的美丽,火光映照着她绝美的脸,在这埋葬袍泽的地方,似霜花绽放。
霜冷的声音,飘荡在夜空下。
其间冰霜都冻不住的感伤,却是如此动人心魄。
包括曹皆,包括晏平,包括使劲远眺夜空的李正言,包括在场的所有逐风军将士,都情不自禁地开口……
以万计,以十万计的军人一齐唱道——
“噫吁嚱!
大丈夫东去不须归!
沧海欲葬我便葬我。
今日出征是我,
明日埋骨是我,
如何,如何,又如何?
世间岂独英雄能长歌?
我生来不能见老父悲!
我死后望故土空泪垂!
马革裹尸非良死。
白首相知已成昨。
如何,如何,又如何?
世间岂独英雄能长歌?
……”
其声雄壮,其声悲凉。
歌声飘荡在涟江东岸,很快秋杀军的营地里,也响起了战歌声。
“今日出征是我,
明日埋骨是我,
如何,如何,又如何?
世间岂独英雄能长歌?”
歌声飘过了涟江,于是又响彻了偌大的江阴平原。
在这样一个夜晚。
大齐战歌,围住了同央城。
……
同央城城楼上,其余人都散去了。
护国大阵开启后,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元石的运输,各地的驻防……
幽平、豫辞、临武、奉隶,到处都需要人……
便是这同央城内部,不能少了强军悍将驻守,士卒的战心须得妥协安抚,城池防御也需要继续修补、构建……
唯有柳希夷和奚孟府还在这里守着,他们一个执掌相国印,一个执掌国师令,乃是护国大阵的关键所在……等闲脱不得身。
只是在这偌大的城楼,明明已极空荡。还一个杵在北边,一个杵在南边,倒是生生隔出了天堑来。
两个人积怨已久,大吵过不止一次两次。
上回殿上议事,不过是更激烈些罢了……
去年奚孟府带队黄河之会,回来就被柳希夷指着鼻子骂过,说他不懂指导,有损国威。气得奚孟府当场表示,下次让柳希夷去参会,倒要看看这老头有什么指导之功!
手中朦朦清光晕绕着,柳希夷忽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到你了。”
覆盖全城的隔音法阵,却也是不小的消耗。
奚孟府并不说话,只是同样伸出手,接管了隔音法阵。
也不知齐军这战歌要唱到几时呢?
柳希夷毫无形象地坐下了,靠着北边墙角眯瞪了一会。
但这个当年在贵邑城保卫战里都能呼呼大睡的老家伙,今天竟并不能睡得着。
他瞥了一眼奚孟府,忽地道:“欸!”
奚孟府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与他对视。
这位常年在朝堂上与人撸袖子干仗的火爆脾气相国,板着脸道:“你给老夫道个歉,咱们之间的事情就了了。”
奚孟府静静地看了他一会,从嘴里吐出一个字——
“滚!”
柳希夷一下子跳了起来,骂骂咧咧:“你个小王八犊子,你怎么跟老夫说话的!?没大没小!老夫身着青紫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
奚孟府却压根不再理他,只是看着同央城外,表情渐渐凝重。
柳希夷骂着骂着,也往外看去,喃喃道:“他们在干什么?”
奚孟府叹了一口很长的气,郁结在空中,久久不能散去:“他们在……埋尸体。”
同央城外的齐军,在埋夏军将士的尸体。
使他们入土为安……
死者若能长安,生者何以沽勇? 喜欢赤心巡天请大家收藏:赤心巡天蛋疼更新速度最快。
第一百九十七章 怕误军情
依曹皆之令。
陈符率三十万郡兵进攻夏国北部的幽平、吴兴、豫辞诸府。
麾下有田安平、田安泰、碧梧郡郡守杨落之弟杨敬、白芷郡莫氏的莫连城、祁问之子祁祁良华、静海高氏高哲、吏部郎中张卫雨、贝郡晏抚等……
此外还有一些境内随军的宗门强者,其中不乏神临,阵容不可谓不强。
这其中晏抚晏大公子,在临淄西郊誓师时,本是在逐风军队列里,后来却进了郡兵队伍,得掌一军,有那么点要跟田安平争武功、别苗头的意思。
谢淮安率三十万东域诸国联军,攻伐夏国东部的临武、会洺、奉隶诸府。
麾下有姜望、重玄胜、谢宝树、鲍伯昭、鲍仲清等……
此外当然也少不了东域诸国的后起之秀,如容国林羡、弋国蔺劫等,其中更有一些神临修士。
整体论起来,东域诸国联军强者更多一些,但大齐郡兵本身又比东域诸国联军更精锐,所以两线实力算是大差不离。
夏国若以为齐军要玩虚虚实实的把戏,肯定要栽一个大跟头。因为两线都可算是主力!
这一次齐国百万大军伐夏,来的都是精兵。
曹皆一声令下,顿如海潮奔涌,铺向整个夏国。
值得一提的是,行动自由的先锋大将重玄遵,选择了进攻夏国东部,有很明显的要压制他那个胖弟弟的意思。
此时整个夏境之内,远距离通讯已经全部被隔绝。无论齐夏,都失去了即时遥控战争的能力。。
曹皆并晏平、阮泅,领九卒三军,与姒骄、虞礼阳对峙于同央城。
真君道则彼此试探、追逐,大军兵煞遥遥相峙。齐军攻城未停,但始终只是在保持压力的程度。
而全面乱战的、新的战事阶段,就这样展开了……
……
……
“这……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随军穿行在狭长的山谷里,姜望有些摸不着头脑。
谢淮安率军攻入临武府已经四天了,三十万东域诸国联军四处攻城拔寨,打得热火朝天。先锋营大将重玄遵大显神威,如鲍伯昭、谢宝树者屡建功勋,整个临武府北部八城,几乎同时燃起了烽火……
重玄胜却带着人一直在赶路。
而且专挑人迹罕至的地方,走的都是偏僻小路,也不知他是怎么对夏国地理这样精熟!
重玄胜敲了敲左手食指上戴着的指舆,水雾浮动间,一幅详细无比的夏国地形图,就显现在空中。
这玩意在迷界那种极度混乱的环境都能发挥作用,在夏境更是不在话下。山川河流,城池乡镇,一应俱显。
这胖子瞥了一眼,便道:“快了。这里是惊龙谷,出谷往西南方向折行两百里,就是锡明城。”
姜望虽是不知道夏国的地理环境,但舆图却是认得,看了两眼,有些惊讶地道:“都快到会洺府了!”
临武府一共有二十城,锡明城已经是此府最南的大城。
再往南走,就已经是会洺府的地界。
“走得有点慢。”重玄胜回头看了一眼蜿蜒成长龙的队伍,道:“但为了保持战力,也只可如此。”
那面花枝招展的战旗,自是早就收起来了。
连天赶路的队伍,人人都见了疲色。
三千人的队伍,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带着穿山越岭急行军,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这三都士卒,都出自秋杀,自是一等一精锐。且有廉家的关系在,重玄胖又肯使钱,一应着装都是最好的。
什么疾行符篆、气血丹,都没少用,这才跟得上趟,能够在三天的时间里,在夏国的控制区里玩穿插绕行,一路钻到了这里。
就这,重玄胜竟然还嫌慢!
“已经没法再快了。”姜望最近也学到了不少行军布阵的知识,随口道:“除非咱们两个人单独过来。”
“你都知道的事情,我能不知道么。”重玄胜小小地嘟囔了一句,不待姜望听清,便回身下令:“全军停下换装!”
自有亲兵自储物匣中,取出一套套青色的军服,挨个发了下去——重玄胜的亲兵,当然是他的那支影卫,同时也兼他的旗兵。
随行不多,也就十来个人。曾经陪姜望去碧梧郡的青砖,亦在其中。
到了此刻,姜望哪里还不明白重玄胜打的什么主意,只是这些军服叫他陌生得紧。
“这是哪一军的衣服?”
姜望一边换上,一边问道。
倒不是不能用如意仙衣变幻,只是姜望怕自己观察得不够细致,疏漏了细节,到时候叫人看出来,反倒不美。
“绍康府府军。”重玄胜在十四的帮助下,费劲地把甲披上了。
这件特制的夏国府军将军甲,裹得他如铁罐也似。
绍康府在会铭府的西南方向,邻着锦安府与怀庆府,与桑府也有一小部分接壤。距离战争前线尚远,也因而有了来支援临武府的合理性——夏廷本也就在这么做,各路府军都在往前线调。
姜望不满地道:“怎么你扮将军,我却是只个小令?”
重玄胜嘿嘿地笑:“我这个富贵的体型,说自己不是大官,人家都不信!”
姜望着实无言以对,便又问道:“既然是要骗人,之前怎么不打扫了战场再走?剥下那些镇**士卒的军服,更不容易被发现吧?”
重玄胜竖起手指头:“第一,刚经历了厮杀,那些军服剥下来也是血迹斑斑的,难免叫人警惕。”
“第二,兵贵神速。远距离通讯手段虽被隔绝,那些飞行异兽传信、甚至于夏国强者亲自横飞,却是无法阻止的。全面乱战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临武府北边现在也打得热火朝天,我们等不得。”
“第三!”他将两个手指头一收,笑眯眯道:“以上两点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原因在于,镇国、神武二军在当前形势下,根本不可能离开祥佑府。扮成他们去赚城,我想不到有谁会上当!”
姜望有些无语、又有些危险地看着他。
重玄胜见好就收,回身对着已经完成了换装的士卒,只将大手一放,命令道:“原地休息,大家睡一个时辰!无须待岗,我来放哨!”
这一营士卒实在是相当的精锐。
在整个换装过程中,几乎没有杂音发生(除了两位逼逼赖赖的首领)。此时接到军令,也是立即躺倒,很快就进入了睡眠。
军中有专研的通用睡眠法,可以帮助士卒快速入睡、恢复体力,完全不存在负面效果。齐国术院关于此法,已经研究到了第二十七版,在简单易学和恢复效果的平衡上,几乎已经做到了极致。
狭长的惊龙谷里,三千人很快入眠。除了绵长的呼吸声,就是风声。
一个时辰之后……
山谷顶端以乾阳赤瞳放哨的姜爵爷收回视线,对重玄胜比了个安全的手势。至于为什么是他放哨……谁让他学了瞳术呢!
重玄胜于是集结军队,出得谷来。
姜望最后再远眺了一周,确然没见到什么值得注意的情况,便收了匿迹藏形的祸斗印,飞跃而下。
此时才发现重玄胜令士卒睡一个时辰的妙处。
除了恢复体力之外,就这么席地睡过一觉后,本已经做旧过的府军军服,更显出几分凌乱。
怎么说,乍看之下,在精气神上,跟夏国的那些府军更为相似了……
引军至此,重玄胜并没有直接去锡明城,而是又往南绕了一圈,才转道往锡明城走,看起来就像是从会铭府方向过来,往临武府去支援的府军部队。
中间真撞上了一支来临武府支援的奉隶府军!
重玄胜大大咧咧地上去跟人家将领打招呼,旗帜军服全都完备的情况下,再加上地道的夏国绍康府口音,把人家唬得一愣一愣的。
他还主动要求两军结伴,共援临武府的兄弟们,话里话外,有想要接过指挥权的意思,同时还有意无意地展现了一下个人武力。
奉隶府军带队的将领嘻嘻哈哈地岔过了,只说自己不能做主,一切要听上峰安排,带着人躲瘟神一样走了别路。
剿灭这支千余人的府军当然容易,但善后就相当为难。
虽则远距离超凡通讯都已隔绝,但夏国将领也不尽是吃素的。
别看得胜营现在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夏国腹地,走到临武、会洺两府的边界,好像大军潜行很容易。那是重玄胜路线选得精彩,手下士卒又能很好地完成任务,好几次都是擦着人过……
一旦有大规模战斗发生,很快就会被夏国人发现。
一支千余人的府军被消灭在这里,失期不至,得胜营的活动范围很快就会被圈出来。到时候大军一剿……
所以重玄胜是能哄则哄。
从祥佑府进临武府,一路穿插,是哪里偏僻钻哪里,深山老林转了个遍。
此时从临武、会洺两府的边界往锡明城走,却是大摇大摆,只走官道,一路烟尘……那旗也招摇,人也招摇,真个大夏正规军也似。
这个过程中,还经行了一个村落。
此村村长老远觑得动静,带着一些青壮,肩扛手提地,拿了许多东西来劳军。
“这如何使得?”重玄胜义正辞严地道:“咱们大夏天军,纪律严明。对老百姓那是秋毫无犯!我怎么能要你的东西?”
老村长紧紧握着重玄胜的手:“将军忠君体国,宵衣旰……”
感受着手里的肥肉,他改口道:“那个保家卫国。老朽只恨不再年轻,不能够亲自提刀上阵,备了自家的一些吃喝,聊表寸心,您怎能拒绝?”
老人实在是太恳切,
重玄胜长叹一口气,绕过使劲扑腾的老母鸡、几罐村里自酿的酒……只取了一篮饼在手里。
对这老人家道:“这样,这几个麻烙饼,我就收下了。算是收下了老丈的心意。别的确实不能带,我此去杀齐贼,须得轻装简行。带多了东西,反倒耽误事。前线什么都有,吃喝不缺,老丈万请放心。此战……此战我们会尽快结束。”
老村长又把那几个青壮招到面前来,对着重玄胜道:“这位将军,东西您可以不收,这几个后生你一定要带上。咱们刘家庄,那也是读过书的人家,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不能不让他们去杀敌!”
“将军,俺跟你去杀齐狗!”一个憨头憨脑的年轻汉子使劲往前站:“俺力气可大了,庄里杀猪都是俺来!”
他边说手里还边比划:“那什么齐狗齐猪,俺一刀一个,一刀一个!”
重玄胜眼神复杂地看了这些人一眼,最终对刘家庄的老村长说道:“打仗不是儿戏,咱们上阵的将士,都是经过长时间训练的。如何列阵,如何挥刀,都非旦夕可成,不是说随便拿个锄头就能参与……”
“将军!”老村长瞪着眼睛道:“都说人多力量大咧!这些年轻后生,个个好力气,总能有用处吧?哪怕你拿他们去挡箭咧,只要能帮你们杀齐狗,就成!”
老人横在前路,颇有山大王的气势。不带几个人从军,就不让走。
重玄胜没法,只得冲那个最积极的年轻人招了招手,道:“这样,正好临武府这边我来得少,路面陌生。我从你们村带一个人做向导。这样你们力也出了,粮也出了,剩下的事情,交给咱们吃这碗刀口饭的兄弟!如何?”
老村长见他语气坚决,只嘟囔了几句,“一个够不够咧?”“临武山路很多的!”
最终还是放他们走了……
怕耽误了军情。
……
“你叫什么名字?”在去往锡明城的路上,重玄胜问那个刘家庄的年轻人。
这是个性格活泼的,一点也不认生。
“刘大勇!”他自豪地回答道。
也不知是因为参军卫国自豪,还是因为刘大勇这个名字自豪。
重玄胜只是道:“行,我找个老兵带带你,别到处乱走,凡事听他的。”
喊了声:“青砖!”
穿着府军军服的影卫青砖,像寻常的府军士卒那样,小跑着过来,热情地勾住了刘大勇的肩膀,用地道的绍康府口音,与他边说边走……
看着这个憨里憨气的背影,重玄胜叹了一口气,对姜望道:“夏国难打啊!” 喜欢赤心巡天请大家收藏:赤心巡天蛋疼更新速度最快。
第一百九十八章 乃知兵者是凶器
夏国确实难打。 虽然曹皆将百万之师东来,从剑锋山一路打到同央城,的确势如破竹。 但这只能说明齐军的强大,说明曹皆的军事才能,而绝不意味着夏国是块好啃的骨头。 无论是剑锋山上赴死的大夏靖安侯华鸿诏,还是江阴平原上与十万逐风军骑军对冲的镇**,都足够说明夏国人的顽强。 而在护国大阵开启,曹皆选择把战火烧到夏国每一寸国土之后……齐军终于感受到了这个国家坚决的抵抗。 在幽平府、在临武府的两支大军,虽然都在坚决地推进,但的确在每一寸突破的土地上,都费了苦力气。 不说是一寸泥一寸血,像奉节府多城望风而降的那种情况,也几乎没有再出现过。 但是在剑锋山的时候,重玄胜没有说过夏国难打。 在同央城外骑军对冲的时候,重玄胜没有说过夏国难打。 在临武府境内一路穿插,见识了临武诸城的坚决抵抗,重玄胜也没有说过夏国难打。 刚刚经过的、甚至没有一个超凡武力存在的刘家庄,却让他叹气了。 “记得我们打阳国吗,在日照郡,几个带头的一杀,败兵一驱,大军立时就崩溃了。”重玄胜道:“夏国人不会这样。。只要他们不被夏国高层像放弃奉节府一样放弃,他们就不会轻易放弃……时至今日,我更加认识到了晏相和灭之策的厉害。” 文字绝,历法灭,君臣各朽,私心自问……当初阳国的覆灭,的确是水到渠成。 今时夏国则不同。 夏国的荣耀,还长久地存在于民众心中。 离开刘家庄后,沉默了很久的姜望,这时候说道:“这是一个拥有坚强意志的国家,这个国家拥有伟大的人民……我看到了他们守护家园的决心。” 他曾在阳国立旗,护佑一方百姓,使青羊镇免于动乱。 他亲眼见识了阳国官员的**,瞧见了那个国家遍处流脓的恶疮。 齐军吞阳,两年而大治,人心皈服,想来那便是王者之师,所谓“伐不义者”。 但今日之夏国呢? 他在夏国看到的,是这个国家最坚强的东西。 使得他今日虽为齐将,虽受军职,国法军规加之,亦不免反思己身。 我无道耶? 重玄胜深深地看了姜望一眼,他非常重视这个问题。 自古以来,有这样的困惑的,非止姜望一个。在战场上有道途迷思的,不是姜望一人。 战争是太残酷的事情,战场是太考验人性的环境。 诗曰——“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昔年景国名动天下的黄河魁首,号称要使景天骄胜天下一百年的绝顶人物,不就是在征伐别国的战争中,见识到了战争最残酷的一面,开始否定自己的道途,从而道心崩溃,沦为废人么? 那一战景国主帅为了显示威严,震慑诸方,选择了筑京观、屠大城,杀得江河为堵,血漫高原…… 一瞬间心中已经想过很多遍,重玄胜才慢慢地开口:“夏国当然有千千万万守护这个国家的百姓,我不否认这一点,我也亲眼看到了。但是在我们的背后,在我们身后的齐国里,更有以亿兆来计的民众。他们的利益需要维护,他们的支持需要回应,他们的荣耀,需要体现。他们要吃得饱,穿得暖,活得有尊严,一个固步自封的帝国,无法保证这些。天下相争,本就是不进则退。” “从历史的角度,当年夏襄帝挥师东进,要奠定夏国霸业,那一战齐国若是输了,就已经不复存在。那一战之后,夏国以神武纪年,念念不忘东进,此百年千年之国恨,谁能回避?去年夏国勾结平等国,挑拨国内矛盾,先刺君,后哭祠,难道是善类?彼时一个应对不当,说不得国家已经动荡。” “从天下大势而言,他日我们若与景国争锋,夏国必然是第一个冲出来的。夏之于齐,就如盛之于牧,乃是心腹之患,皆为景国掌中之刀。强景天下驾刀,雄视**。这些刀若不能折,景国霸权永在。此刀如不断,齐国一旦势弱,必叫穿腹!” “从我个人的角度而言,我是齐人,生于齐国世家,我要为齐建功,此是天经地义。我要争家主之位,我也需要在这场战争里争得足够的功勋。于公于私,此战我如何回避?” “从朋友的角度来说,你与我一同领军,辗转辛苦,是为了帮我争勋。就像你一直所做的那样。这是你我之间的相交至谊。” “而从你自身的角度来说。你姜望受齐爵,得齐职,享齐俸,是齐人!齐国为你遮风挡雨,齐国为你硬顶景国,齐国为你把庄国的国相逼到玉京山上吃鞭子……齐国有战,你不能不出战。” “现在,我再来说一些更宏大的事情。” “一统天下,擒握人道洪流。于诸国天子,此乃超脱绝巅之路,不可回避。天下雄主,谁肯放手?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战争是不可能避免的事情。天下早归于一,天下百姓就少受一天战乱之苦,你以为如何?” “我再言之!” “当今之世,东有海族,西有虞渊,北有魔族,南有陨仙林,万妖之门后,妖族大军未歇。要想彻底清除外患,使人族现世永宁,必要先统合人族的所有力量。此是千秋功业,万载荣勋,大一统,即为大义所在!此人族万万载大义之下,小仁小义皆不必言。” 说到这里,重玄胜摊开双手:“你看,我有这么多的理由给你。关于这场战争的必要性,关于你我参战的必要性。我还可以给你更多理由,但我想你也都知道……所以是为什么,你现在会觉得迷茫?” 姜望沉默。 他有很多话想说,可是都不知如何说。 重玄胜的话,给了他一些答案,但不是全部的答案。 重玄胜又道:“在阳国的时候,你都比现在果决。是因为阳国朝廷已经彻底腐朽,无药可救,是因为那里民心向齐……而夏国现在军民一心?但阳国也有纪承那样的忠臣良将啊。甚至于残酷地说,若非我大齐压制,阳建德本可以成为明君,将国家治理得很好,纪承本可以成就神临,再守阳国社稷百年……” 这话简直像刀子一样,刮开了姜望的沉默,使他不得不审视自我。 “大约是道途吧!”姜望说道:“是我的修行。” 他叹息道:“信,诚,仁,武。我以四德自锢,不免时常问自己,是否相配。姜望,汝信否?诚否?仁否?有武之德否?” 道途,道途,越是靠近,越是迷惘。越往前走,越生蒙昧。越是有所觉知,越是觉出自己的无知! 未得道途者无此惑,因为本就不可能走这般远! 重玄胜在这个时候反倒笑了,他笑道:“你是谁?” 走在他旁边的年轻人没有再沉默。 这个因为太虚幻境里的一个约定、不远万里赴齐……而已经成长至如今模样的年轻人,用他固有的语气说道:“姜望。” 重玄胜摇了摇头,道:“你是大齐伐夏大军里、得胜营的核心人物,你是大齐青羊子、三品金瓜武士、四品青牌捕头……姜望。” “战争是最残酷、最凶险的事情。你在战场上,你的身份就是你最大的自我,你的胜利,是你唯一的追求。战争的仁,就是不行无谓之杀戮,用最少的死伤、赢得最大的胜利。战场上的武德,在于你要帮助你的袍泽,你要保护你身后的人。你是我方的英雄,你要杀死敌方的英雄,这就是战场上的英雄主义。” 重玄胜最后说道:“我不懂你的道途。关于我自己的道途,我也还在观察。以你的天赋才情,在修行上,我实在没办法给你什么建议。但我想,你的道途,是你用囚笼束缚的路,而不是囚笼本身!” 此言真如惊雷掠空,一瞬间洞穿了姜望的脑海迷雾。 人身四海内,那在道途明确之后,反倒越来越浓重的蒙昧之雾,霎时间涤荡开来! 我的道途,是我用囚笼束缚的路,而不是囚笼本身。铸就囚魔之笼,是为了让自己把握【真我】,不入歧途。可若是把这囚笼变成了道途本身,一言一行都要用最苛刻的标准衡量,岂不是正偏离了大道吗?虽为四德之锢,好似光明之行,但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歧途”? 今日之重玄胜,真乃一言之师也! 一瞬间的了悟,让姜望对道途有了更清晰的认知,不由得道:“子曰,吾日三省吾身……诚如斯是!” …… …… 得胜营到达锡明城的时候,正是黄昏,人昏昏欲睡的时候。 太早太晚,其实都更让人警惕。一天中的正常时间里,这个时间段,反而是最容易疏忽的。 对行军速度的把控,亦是胸有丘壑的证明。 如曹皆,如李正言,如此时的重玄胜。 当然,他们掌军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夕阳在远空垂坠,锡明城沉默伫立,城门紧闭。整个临武府北部已经打成了一锅粥,战火虽还未燃至这里,肃杀的气氛已经先一步蔓延。 城卫军伫立城楼,披甲执枪,挎刀引弓。弩车排开,弩箭明晃晃地对着城外。更有护城大阵的光辉,隐隐流动,显然已经激活,随时可以开启。 在大夏护国大阵全效率开启的情况下,锡明城的这座护城大阵,防御之能何止倍增于以往?一经开启,挡个几万大军,不在话下。 只是齐军离得尚远,为了长久防御考虑,锡明城不愿过早消耗护国大阵的力量。这里又是一座交通枢纽型的城池,常有友军过境。开开关关,徒耗大阵使用寿命。 保持着激活的状态,印决与令印一合,就能立即开启,倒也不至于说有什么来不及的情况。 三千人的军队靠近,自是引起了守军的警惕。 “来者止步!何方兵马,可有凭信?”一员队正模样的士卒高声喝道。 重玄胜挥手让军队停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外,自己则单独往前走了几步,抬头问道:“怎的这时候就关了城?临武府难道已经沦陷?” 姜望自修观自在耳之后,耳识灵敏,更胜于往。 清晰听得城垛之后,有个严峻的声音:“叫他别废话,问什么答什么,不然射死他。” 心想,看来剑锋山华方宇阵法都没开就被破了关,给了夏国将领一个非常深刻的教训,现在这些人都警惕的很…… 哪怕这锡明城还未被战火波及,哪怕重玄胜旗帜口音都无漏洞,对方也没有半点放松。甚至于这会连头都不露,只通过这队正传话。 耳中听得那喊话的队正果然拔高音量:“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再靠近,大弩伺候!” 而重玄胜陡然翻了脸,破口大骂:“干你娘!老子好好的宴席不吃,美妾不管,辛辛苦苦带人来支援临武,你这乌龟娃子倒崩儿的,就这个态度?” 他边骂边往前走,气势汹汹:“你他娘是谁的人!给老子滚下来!” 那喊话的队正被骂得懵了,不敢还口。 这时一只手将其拨开,锡明城守将没什么表情的脸,出现在城垛后。 与满嘴脏话的重玄胜对视,只是一抬手。 绷!绷! 城楼上几台大弩已上弦! 这守将冷道:“朝廷早已传下军令,遍行众府,叫诸城戒严,全力御寇,宁错杀,不轻纵!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印信不传,胆敢往前一步,我也要把他射成刺猬,不信你就试试!” “干你娘啊!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在这里威胁我?!老子浴血沙场的时候,你还在吃奶!”重玄胜跳起脚来,破口大骂。 但脚下的确如生根了般,不再往前一步。 生动地描述了什么叫色厉内荏。 他此时距离城墙,还足有两百步远。 这时候青砖又冲出队列,急往前来,紧紧拉住他:“将军!军令要紧,不可躁怒!” 话一出口,也是地道的绍康府口音,且偏北面一些。 为这次伐夏,重玄胜所做的准备,的确非是一日两日。 被人这么一拉,来自绍康府的肥胖将军,嘴里骂得更起劲了,什么屋里老娘倒插葱之类肮脏的绍康府俚语,脱口而出……当然嘴里已经去挖了人家的祖坟,脚下却是一步都不带移的。 城楼上的锡明城守将姿态未有放松,语气却是和缓了许多:“这位兄弟,你也不用在这里叫骂。职责所在,不敢懈怠,还请你见谅。看你也是个讲道理的人,你们要进城休整,我总得查验一下不是?” 重玄胜仍自骂骂咧咧,说些什么军中谁不认得老子下山虎,你是个什么无名小辈之类的话。 青砖却一叠声道:“有有有,旗令印文,咱们都有。您要验什么?” “便就旗、令、印、文,都送上来吧!”锡明城上的守将道。 说话间,一挥手,城楼上便放下来一个吊篮。 竟是一个人都不肯先放进去,真个警惕到了极点。 青砖毫不犹豫地一招手:“把东西都送过来!” 小令打扮的姜望,抱着叠在一起的旗令印文往前走,一边估量着双方的距离,一边也不由得在心里赞叹,这守城的是员良将!真个滴水不漏。 这些旗令印文,肯定是混不过去的…… 虽则为今日,重玄胜已经准备了许久,旗和令都没有问题。但印和文却是不可能完全仿造正确的。 因为战事一开始,军事相关的印与文都会新启。统辖各大战区的顶层人物,还会加上自己的私印——开战之前,谁能尽数预料? 譬如军队调动,进出城关,均需勘合。要真能严丝合缝,除非真是自己人! 但无论是重玄胜,还是青砖,都没有半点心虚的表现。 在锡明城守将的视角里,此时那捧印信的小令正在走来,距离城墙还很远,因为害怕,走得很慢,很努力地在展现自己的无害。 也是,稍有误会,这小子就得交待在这里了,难免紧张。 锡明城守将有意和缓一下关系,毕竟都是大夏袍泽,打断骨头连着筋,现如今正要携手御外。 因而对那嘴臭无比的死胖子道:“非是有意为难兄弟,职责所在,不得不查,还请见谅!小弟蒋长永,回头等打退了齐贼,必亲自摆酒谢罪!未知兄弟高姓大名?” 和缓归和缓,也没忘了继续试探。 重玄胜一副‘老子大名鼎鼎,你小子还不纳头就拜’的样子,哼了一声:“姜胜!” 蒋长永不动声色地道:“咱们夏国姓姜的可不多。” “可不嘛!咱老姜在绍康府里那也是有名的角色,兄弟朋友遍军府!”重玄胜一肚子气好似仍未消去,粗着嗓子道:“奉隶府李春阳,认不认识?那也是我小老弟!刚打这儿过呢!” 蒋长永当然没有听过这劳什子‘有名的角色’,但先前来这里补给的,的确是有一支奉隶府军,领头的也的确叫李春阳——那位可老实得多。 当下哈哈一笑:“姜兄勿怪,往前不识,往后当识得了!” “识我倒也不必。”重玄胜冷声哼道:“你知晓你们临武府的人就成了!没见过把自家袍泽当贼防的,你们临武府军真有意思!你们这边有个刘家庄,你总知?总该是你们自己的地盘,自己人?” 他回头招手:“大勇,大勇!你不是说最崇拜锡明城的军爷吗?过来,过来,赶紧来认识一下。这个啊,要把咱们射成刺猬的,就是你崇拜的将军!” 刘大勇兴冲冲地跑近前来,听得后半句,腿也软了,人也慢了。 蒋长永却也不动气,反是来了兴趣,往前趋近,冲刘大勇招手:“靠近一点说话!你是门前沟刘家庄的?知不知道刘永琦?” 刘大勇迟疑地回头看了一眼重玄胜,在他心里,这位胖将军还是更亲切的。 重玄胜推着他往前走:“去去去,叫你去你就去,怕什么!还真射你不成?” 刘大勇鼓起劲来,一边走,一边大声道:“那是我爷爷那一辈的大人物呢,十里八乡头一个!听说去了皇城当大官!” 蒋长永在心里笑了笑,刘永琦算个什么大官? 但这个质朴的小子,无疑让他生出了几分乡情。 此时这支绍康府军的小令,已经将信物放进了吊篮。 而这个推着刘大勇往前的胖将军,也走到了一个危险的距离。 虽则心里已经相信了这些人的身份,但规矩就是规矩。武王他老人家三令五申过,军中永远是规矩第一。 他半玩笑半警告地道:“兄弟!你可不能再走——” 话未说完,他已经感受到一股恐怖的吸力! 那种力量覆盖了全身,一瞬间涌现出来,将他直往城楼下扯! 他立即鼓荡道元,贯注气血,并没有专注于自身的防御,而是想要执令开启护城大阵—— 但一道冲天而起的剑光,已经掠过他的脖颈! 那个……小令! 带着人生中最后一个遗憾的念头,蒋长永跌落城楼。 而与之相错的,是姜望如蛟龙腾飞的身影。 随手摘走蒋长永的城防令,人至城楼上,剑出千万雪,无穷无尽的皎白剑气,霎时将城楼上的卫兵清空! 翻身一跃,已经落至城内门洞。 强大的威压霎时镇压下来。 “解兵免死!” 一剑精准挑开了城门! 锵! 整齐划一的拔刀声。 早已经蓄势待发的得胜营将士,刀出鞘,兵煞涌,有如离弦之箭,齐刷刷冲进了锡明城中! 刘大勇呆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感觉这个世界十分荒谬。 他面前是锡明城已然洞开的城门,是快速有序、如群狼突进的“绍康府军”。 那个威风凛凛的锡明城守将,此刻只是一具面朝大地的尸体。 那一只装着令旗印信等待拉上去验证的吊篮,还在外城墙上摇摇晃晃。 吱呀,吱呀。 发出这样孤独的声响。 他的旁边,是那个好胖好胖的将军。 好胖好胖的将军拉着他往城里走。 只对他说道—— “战争,就是这样的。”
第两百零八章 挑灯夜奏天子疏(为盟主只为俗人回档加更3/3)
道历三九二零年的临淄,满城风雨。
在时间线推进至十二月以后,更是空前的激烈起来!
首先是伐夏大军,受阻于同央城前。
自前期的势如破竹后,很快进入了漫长的拉锯战中。
齐军兵临同央城下,是十一月二十日。
同日,谢淮安统辖三十万东域诸国联军,兵发临武。陈符领三十万郡兵,兵发幽平。
此后再无寸进。
前面用时四天,叫奉节府全境易帜。
后面打了半个月,都未能全占临武和幽平!
众所周知,齐伐夏,打的是世界局势下的战略空间,抓的是景牧战争的空前时机。一定要快!
哪怕是老百姓的街论巷议,也都有此共识。
可是曹皆打到夏国祥佑府后,竟然开始磨蹭。据说每日只在同央城外练兵,还多次驰马江阴平原,悠游赏景,对于北线、东线战事一概不问。
朝野之中,慢慢就起了一些声音。
齐军百万雄师,八日至夏。仅一天就击破剑锋山,又三天,占据奉节全府!又不到一天,击破了九龙离火阵,逼出了夏国护国大阵!
足见齐军之强,夏军之弱。
而夏国既然孱弱至此,曹皆为何不一鼓破之?
陈符和谢淮安,各领三十万大军,何以打个幽平、临武,都慢慢悠悠?
在所有的声音里,有一种传扬最广——
夏国这么弱,曹皆还打得这么慢,当初还不如让重玄褚良为帅!
朝野之间,关于曹皆和重玄褚良孰强孰弱,一直都是辩论不休的话题。
论起在兵事堂的身份地位影响,两人向来并驾齐驱,曹皆稍胜一筹。
论起战绩,曹皆一生无名局。重玄褚良却打了不少令人惊艳的、甚至可以载入史册的大战,远比曹皆显眼。
论修为,重玄褚良以东域第一神临之威,晋级当世真人。洞真第一战,就对上钓海楼崇光真人,可比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的曹皆煊赫得多。
而复盘这一次的伐夏之战。
人们也可以轻易发现,曹皆之所以一开始能够打得快,其实也是重玄褚良的功劳。
正是凶屠亲冒矢石,一日攻下剑锋山,逼退虞礼阳,由此击溃了奉节府夏军的意志,才有后面三日时间占据奉节全府。
但在此之后,曹皆为了压制凶屠战功,竟然将这样一位帅才,按在同央城前,陪他慢悠悠地练兵。
任由幽平战场和临武战场举步维艰,却不做干涉!
齐何强也,夏何弱也。
能四天占奉节,为何不能四天占祥佑,占幽平,占临武?
四天不成,十四天也不成!
在这么关键的战争里,十四天无寸进。
曹皆想干什么?
曹皆在干什么?
一上来就掀了底牌,让定远侯重玄褚良、当代摧城侯李正言,一个接一个的玩命,九卒劲旅拼死而战,把紫极之征龙都直接交付了……然后开始打拉锯战?
关于曹皆此人无能好妒,天子应使凶屠替曹皆的种种声音,开始甚嚣尘上。
这些声音一开始也无甚影响力,不过是一些摸不清形势的人碎嘴。
但在道历三九二零年,十二月七日,一个重大的消息传来后,舆论瞬间爆发了……
在这一天,天下六强之荆国,正式发起西扩战争!
在正式的军庭会议之后,这个雄踞北域西部的军庭帝国,派出鹰扬卫大将军中山燕文、青海卫大将军蒋克廉,骁骑大都督夏侯烈、射声大都督曹玉衔,各领本军,兵发西北五国联盟!
荆国六护七卫,乃是这个军庭帝国的根本。但这次一次出动了四支大军,颇有雷霆碎玉的架势。
在景牧全面大战,齐军大举伐夏之际,荆国好像也要腾出手来,解决自己西边的“老朋友”。
寒、铁、辽、真、高这西北苦寒之地的五国,一觉醒来,面对的就是军庭帝国闪亮的刀锋。
虽则战事爆发在现世西北,但对于齐国来说,这件事的影响亦极深远。
天下大事,绝不孤立,尤其是到了天下六强这等层次。任何一个动作,都会影响到天下格局。
荆国发动西扩战争,看似只是荆国自己的事情。
但这表现出来的是一个姿态,裸露出来的是一个事实——你们景牧之间的大战,我荆国已无暇插手。
实打实的军队派出去了,真刀真枪的战争开始了。
荆国便是再想抽身做点什么,也已是不能。荆国把自己投进了战场,意味着无论是牧国还是景国,都可以更加地放开手脚。
荆国西扩,在事实上是加剧了景牧战争的烈度!
由此导致的连锁反应是……齐国伐夏,有了更大的时间压力。
因为景牧战争烈度的加强,意味着这两个霸主国也会更快地决出胜负。
时不我待!
因而在荆国发动西扩战争后,批评曹皆无能,辱骂曹皆误国,要求前线加快速度、要求换上重玄褚良,甚至于要求让军神披甲上阵的声音……一下子就已是遏制不住。
这些声音里,并不全是其它国家的人。
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真心为大齐帝国着想,为这场战争忧怀。甚至于有“今伐夏,不能速得而将速灭”的悲观说法!
舆论发酵至此,已是到了不得不回应的时候。
就连身在前线的曹皆,也或多或少感到了压力。
但在这个关键的时刻。
身在战场的重玄褚良,用万里征途,加急送回一本《挑灯夜奏天子疏》。上陈天子王侯,下达百官黎庶。
在这份奏疏里,凶屠明确表示,曹皆的整个伐夏战略,实行得非常完美。对于曹皆统帅伐夏大军,他心服口服。
他将严格遵从曹皆的军令,为加速结束这场战争,贡献自己全部的力量。
对于朝野间关于他和曹皆的争论,他更是明确写道——
‘万军对决,他不如我。争杀百万,我不如他。此倾国之战,我当附其骥尾!’
算是亲自为他和曹皆的领军能力之争,划上了句点。以自陈不如来结束。用一生荣誉,成全了曹皆。
这封奏疏一出,顿时掐灭了朝野间想以他替曹皆的声音。
而紧随其后的,是军神姜梦熊,通过镇国元帅府公开发声,表示曹皆这场仗打得很好,夏国已经没有一丁点机会,他坚决支持曹皆。
再而后……
齐天子在朝堂之上,对着文武百官,斩钉截铁地表态——
“在伐夏战事上,不对曹皆做任何干涉。无条件支持曹皆!曹皆说打一年,朕就支持他打一年。曹皆说打十年,朕就支持他打十年!”
于是万声灭。
不知多少暗中推手引发的舆论风潮,就此被平息。
毕竟齐天子连“打十年”的话都说出来了,曹皆现在不过才磨蹭了十几天,又有什么可急切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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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打十年!(不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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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九章 雷霆碎玉
新节城。
休养了两天的得胜营,再一次集结起来。
集结在两杆高扬的旗帜之前。
这一次重玄胜不再掩饰。
竖起的两面旗,一面是异常招摇的胜利在望旗,一面是齐国经纬旗。(紫微中天太皇旗别名)
所谓将旗与国旗。
他们在会洺府新节城,在夏军后方,堂而皇之地立起了大齐国旗!
新节城四千余被缴了兵器的守卒,蹲在校场另一边,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们。
重玄胜这一次没有试图招揽任何人,因为接下来的战事,并不能靠降兵来完成。
他只是照例毁掉了这座城池的防御体系,破坏战争物资,只取走道元石这等硬通货。
比如新节城所有守卒的兵器,就全部堆在一起,被姜望用道术融成了一个大铁球,现在正屹立在城中央。
姜望站在重玄胜左边,十四站在重玄胜身后。
他们面向得胜营一众士卒,共计两千四百五十三人。
一路穿临武府,赚锡明城,过呼阳关,掠鸿固城,破新节城……
虽则靠重玄胜充分的准备、超卓的战争视野,和姜望身先士卒、每每先斩敌将的强大武勇,基本没有碰过硬茬,但战损仍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有五百四十七人,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土地上。他们的魂灵是归家,还是永远羁旅异国,取决于这场战争的最后结果。
对于得胜营而言,时间非常紧迫。
重玄胜先掠鸿固,再击新节,打的就是一个时间差。
而夏国那位临时赶回来、正在会洺府扎口袋的大人物,一旦得知新节出事,立刻就会反应过来,流窜后方的这一支齐军,究竟目的何在。
新节城一下。
整个奉隶府几是完全不设防的状态,对齐军敞开了怀抱!
此刻齐军有两个极好的选择。
一个是奉隶府最北边的岱城,一个是奉隶府最南边的朔风城。
打下岱城,就等于将临武府、奉隶府战区彻底贯通。打下朔风城,则可直接威胁锦安府,给梁军创造入局的机会。
无论哪一着,都是足以致命的杀棋。
被打进国门来,劣势便在于此——敌军打起来毫无顾忌,己方却处处是掣肘,时时暴露要害。
很多时候,根本没有正确的解法,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这也是樊敖一开始选择只身赴奉隶的原因所在。
只不过重玄胜技高一筹,骗过呼阳关,轻取鸿固城,剑指绍康府!搅得会洺府大乱,绍康府惶惶不安,才调得樊敖这头猛虎离山。
绍康府比奉隶府更关键,也更柔软,夏方不能不管。
重玄胜在拿下鸿固城之后,当天就弃城而走,为自己赢得时间。
在会洺府诸城联军大网结成之前,先一步逃到了网外,潜踪匿行。
就此与樊敖错身穿过,迅速赶到了新节,靠姜望行险一搏,一举拿下。
事已至此,什么乱发求救书信、驱降兵乱战,如何预判会洺府诸城联军路线……倒都是细枝末节了。
樊敖能够迅速重建会洺府秩序,调动诸城兵马,很快扎出一个密不透风的大口袋来,也足见其老于行伍的素质。
只不过棋差一着,只能被牵着鼻子走。
对于现在的得胜营来说,时间是关键中的关键。
他们必须在夏方那个暂不知名的对手追上来之前,完成他们拿下新节后的下一个战略目标。
时间不仅仅关乎最终成败。
时间亦是生死线!
他们一路走过来赢得了很多,但是输在这里,就会输掉一切!
在这个时候,重玄胜选择了停下来休息。
非大智大勇,岂敢如此?
关于这场战争的一切,好像在他脑海里都有具体而微的信息,似乎能够精确到每一个时辰会发生什么。
姜望能做的,只有不遗余力的支持。
得胜营的确需要休息。
打剑锋山的时候,秋杀军就是主力,他们正在其间。
虽则彼时在十万人大军阵中,重玄胜有意照顾,将更多的军阵气血、道元所需,分摊给姜望和他自己。
但得胜营这三千人,的确是在同僚都已经坐在军帐里吃肉喝汤烤火的时候,跟着重玄胜姜望,穿过了整个临武府,一路征伐,从会洺西,打到会洺东,来到新节城。
哪怕什么都不做,仅仅是在这么短时间里,跑过这么多地方。在不依靠军阵加持、不吞服气血丹、不用符篆之类外物的情况下……跑也能跑死不少人。
也就是这是一支出自齐九卒的强军,人人都是优中选优的锐士,才经得起重玄胜这般折腾。
重玄胜做出让军队休息的命令,不是他不知道时间的重要性,恰恰是因为他太在意时间!
会洺和奉隶自来相邻,能够贯通两府的城池节点,不止一处。
他之所以选择新节城作为进入奉隶府的最后一站,自然有他的全盘考虑。比如——
位于新节城域的天风牧场,是夏国四大牧场之一,供给了夏**队大量的战马。
重玄胜在占据新节之后,直接打破了天风牧场,放任马群自由,只留不到六千匹马自用。一个崩溃的天风牧场,被放开了束缚的马群,在他的计划里,亦是迟缓夏军追击的一步闲棋。
得胜营士卒,马战步战都能顺手。
此时此刻,一人双马,负弓挂弩带刀,在校场沉默。
好一股肃杀气!
重玄胜深深看了他们一眼,并不说别的话,转身疾飞在高空:“随我……拿下岱城!”
他的下一个目标是岱城!
他要将临武、奉隶两府战区打通,将齐军贯通一线,直接封锁夏国东部!
两千四百五十三名得胜营士卒,高声齐呼——
“岱城!岱城!岱城!!!”
于是马蹄动,于是雷声起。
他不再掩饰,也随便新节城这些降兵听到,传递消息给谁。
因为已经不需要掩饰。
从领军穿插临武后方开始,他的阶段性战略目标就在这里。他所等待的,就是这一刻。现在唯一要争取的,只是时间!
当然,新节城的传信飞兽,也是惯例放开,写上了五花八门的求救信,四散求助的。此时的奉隶府,已经乱了起来。
轰隆隆!轰隆隆!
国旗将旗风中鼓荡,两员腾龙境都统架起了夔牛战鼓,疾飞在高空。
黑盔黑甲的十四,亲自执槌,擂动鼓面!
看着这样一彪人马疾驰而去,新节城一众手无寸铁的俘虏,相对茫然。那耳中响彻的、蔓延至天边的……竟分不清是鼓声、雷声,还是马蹄声!
……
夔牛战鼓的原材料,乃王长吉于山海境垂钓所得之夔牛皮。
是现世早已绝迹的远古异兽。
姜望寄回临淄后,重玄胜找军中大匠鞣制而成。
作为战阵之器,此鼓极利于行军。
鼓一响,振奋精神。鼓二响,激活血气。鼓三响,活泼兵煞!
更有雷声随行,有破法慑敌之威。
这一营所举的经纬旗,亦是国旗中品阶上好的,能够给军队提供全方位的庇护,可以稳定兵煞,减少士卒遭受兵煞反噬的可能。
那“胜利在望”的将旗,虽然不甚美观,但在军阵法器中,效果也绝不算差。可以帮助士卒更快地结成军阵,有强化兵煞之力的作用。
锡明、鸿固、新节,这三城掠夺下来,得胜营上上下下,皆换了一身。人人带甲,人人有法器。
此刻尽都披挂了,人马如龙,直接踏进了奉隶府!
一路上神鬼不避,撞断游骑。过城不入,敢有出城之夏军,立杀无赦。
奉隶府诸城,哪敢出城野战?摸不透敌军虚实,对一支大摇大摆纵横在本府腹心地带的齐军,只有恐惧。
便是那想要挥师迎击的,还未整军出城,得胜营便已疾驰而远。
传讯飞兽挤满了奉隶府的天空,传递诸多乱七八糟的讯息,令人分不清哪条是真,哪条是假。但这支纵横官道的齐军是真的,马蹄声是真的,他们的长刀劲弩,都是真的!
轰隆隆,轰隆隆。
疾驰一日夜后,一路雷声,自奉隶府中部,一直卷到了奉隶府北部,终于轰鸣在岱城的高空!
当姜望将视野中的这座城池纳入乾阳赤瞳,他赫然发现,岱城已经陷在战火中。
十余艘棘舟绕城而飞,在躲避守城弩箭的同时,不断发射破法棘枪。
远远地,在岱城北门方向,密密麻麻的齐方军队,正对城猛攻。一员大将飞在高空,兵煞之力加持其身,眉心竖瞳降临天罚之光,怒轰岱城大阵!
不是鲍伯昭,又更是何人?
此外又有一员齐将,须发乱舞,似醉酒狂歌,摇动如椽大笔,持续以儒门法术攻城。
“鲍伯昭!谢宝树!”姜望眉头一挑。
有一种到手的功劳被人分润的不爽利。
重玄胜亦是皱眉,但却是说道:“来的竟然不是重玄遵,他没道理比这两个慢才是……这下也不知压力够不够。”
“什么压力够不够?”姜望没听懂。
岱城守将薛汝石,是夏国阳陵侯府的旁支子弟。行军布阵的本事不差,且为人慎独,爱惜声名,在夏国风评极好。
重玄胜读夏国情报的时候,却发现一件事——
当初阳陵侯薛昌与广平侯郦复虎台争道时,薛汝石明明在虎台值守,却请了病假在家。时人都谓薛汝石是个懂得避嫌疑的人。
重玄胜却由此断定,薛汝石是个明哲保身的家伙。
他进而研究薛汝石生平,揣摩其人性格,结合诸多细节,断定此人在真正危机关头,无法承受高压。故而才把岱城作为他这一笔伐夏东线战事的收尾!
当然此时并没有什么功夫与姜望解释。
岱城攻防的双方,都注意到了这一支自奉隶后方浩浩荡荡而来的骑军。
那一面“胜利在望”旗,没谁认识。可飘扬的紫微中天太皇旗,却已经昭显阵营!
何以齐军能从奉隶府后方驰来?
这代表了什么?
重玄胜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
直接席卷兵煞,将得胜营士卒全部卷起,法天象地神通再出。其身显化为三十丈高的巨人,洪声怒吼:“呼阳关已破!会洺府易帜!奉隶已成孤府!”
“吾重玄胜,奉命接收岱城!友军避让!”
“布告岱城有司,降者免死。一日不降,副将及以上,杀无赦!两日不降,队正及以上,杀无赦!三日不降,手中执兵者杀无赦!四日不降,破城之时,四日不封刀!”
这场岱城攻防战是从十二月七日开始的,到现在已经持续了两天。
齐军当然不止重玄胜这一个聪明人。
齐国强于夏国,是从高层力量、到未来天骄、再到兵员素质,从上到下、从实力到潜力的全方位碾压。
临武府最后的七座城池还在顽抗。
谢淮安贯彻曹皆的大战略,稳扎稳打,七城同围,攻城不休。
而东线战局云集诸将里,如鲍伯昭者,也不甘于困宥在临武府的轮换攻势中。早早想到了下一步突破口,直接率军来打奉隶府的岱城。
此时忽然见得“友军”重玄胜,引骑军从岱城南面冲来。
当初“消失”的时候,还是一营步兵呢。“回来”的时候,一人双马都安排上了,各个带甲执锐,全是将官级的装备。
除了叹服,一时也没什么别的好说!
对于岱城守军来说,临武府战线一退再退,本就已经是奉隶府前沿极大的压力。
齐军直接打上城门来,足够说明夏军在临武府已经失去掌控局势的能力。
作为一城守军,别无它路。只有借助护国大阵、护城大阵的力量,固守以待援。
求援信发了不知多少封。
城墙攻防不知持续了多少轮。
好不容易等到后方来援,援的竟是对面的齐军?
他们还在奉隶府前线苦战,齐国的紫微中天太皇旗,竟然已经在奉隶府后方飘扬!
这对岱城守军士气的打击,几是毁灭性的!
薛汝石行走在城头,如何感觉不到部下士卒的惶恐?
齐军从奉隶府后方冲来,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他甚至认得,这支齐军骑的,是天风牧场的马,马臀上有天风牧场的印记!
会洺府若不是全境沦陷,怎么会让齐军来到奉隶。
天风牧场都被占了,奉隶府后方大约也是真的已经失陷!
他强压下不安,灌注道元,以最后的勇气怒声喝道:“我大夏有百万雄师,亿兆黎庶,何惧你齐贼!你有本事,就攻进城来!薛某这人头叫你割了,须不眨眼!”
重玄胜凝聚磅礴兵煞在身,显化顶天立地之巨人,此时却根本不跟他再废话,只侧头回望——
“黄河魁首姜青羊,我要看你在临淄西郊未出的那一剑!”
巨声如天雷,真个引天威。
但见穹顶之上,忽而四星并耀,又有星路亮起,倏忽折转,贯通七星之域。
星辰在位移!
天地之间,一人高悬。
姜望已经握住了他的剑!
“我愿降!”——薛汝石的声音立即响起!
……
……
……
……
(很多人问夏国地图,这里再提醒一遍。夏国手绘地图在本卷第一百八十三章《我亦贪生》后,附在彩蛋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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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章 东线第一功(求月票)
对于薛汝石来说,应对鲍伯昭、谢宝树的攻城,已然是奋尽全力。
对于突然从后方袭来的齐军,他不敢想,也没有能力去判断真伪。
对重玄胜的那番表态,已是他最后的挣扎和试探。
姜望移动星楼的一剑,足证其人有随时踏进神临境界的能力。
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来……
薛汝石的投降,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护城大阵散去,岱城城门四开,薛汝石自缚双手,带着一群丢掉兵器的守军,出城请降。
出的是南门。
当然,鲍伯昭和谢宝树自也是挤了过来。
至于重玄胜说的什么友军避让——他们还能不知道齐军有没有全占会洺?临武府南部七城还在鏖战,那边呼阳关的门都没摸上呢!
岱城的这笔功勋到底该怎么计,薛汝石是因为什么投降、向谁投降,且还有得一论!
姜望和重玄胜频率极快地来回传音,交换意见。
“他们来打岱城,你说是谁的主意?”
“自然是鲍伯昭的主意。”重玄胜随口道:“朔方伯掌湮雷之军,亦是沙场宿将。家传的兵法韬略,自不会差了。”
“那怎么有谢小宝的事情?”
“你以为棘舟那么好调动?东线才分了几艘?”
念及谢宝树和东线主帅谢淮安的关系,姜望恍然大悟。
鲍家与重玄家世代不友好,因为姜望的关系,重玄胜和谢宝树之间也是满头包。
不过此刻相见,重玄胜却笑得和煦非常。
“有劳两位贤兄支援了,助我完成贯通临武、奉隶两大战区的最后一步!”
鲍伯昭与谢宝树对视了一眼。
“哈哈哈。”鲍伯昭笑道:“是我该多谢贤弟才是,我与谢将军攻此城已有两日夜,损耗难计,牺牲无算。幸得两位贤弟绕敌后而来,助我等拿下此城!不然说不定还得多打几个时辰呢!”
“哈哈哈哈。”重玄胜亦笑,伸手往薛汝石一指:“贤兄可看到,这位薛将军,是开的哪扇门,向谁请的降?”
鲍伯昭笑道:“两位贤弟穿插辛苦,止这两千余人,已立不世之功,叫愚兄佩服!不过哥哥们引军一万五千人攻城,打得没日没夜,可都是没吃饱就上了阵!咱们最后一口饭吃饱了,不能说前面吃的大几碗就不作数了吧?”
薛汝石这会哪不知道,眼前这两伙人,正在拿自己争功呢。身为被争的那个“功”,脸色阵青阵白,难看得紧。
总是重玄胜和鲍伯昭都话里藏话,你一句我一句地试探着,委婉得紧。
谢宝树在一旁不耐烦地道:“谁是主力,这不明摆着吗?夏国人看不清,咱们齐国人自己也看不清?你们有多少人啊?还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姜望瞥了他一眼,有些好笑地道:“佳邻!许久未见了!人多人少的事,论起来没意思!咱们私下聊聊,叙叙旧?”
谢宝树一副‘爷不理你’的表情,转过头去,但也终是闭了嘴。
重玄胜倒是没有生气。
谢宝树是个不知兵的,只瞧得见眼前一亩三分地。但凡能够看得懂一点战局的,都不至于像他一样,很自信地问谁是主力。
鲍伯昭提及人数,提的是苦劳,是需求,是大军启动,争杀数日夜,不能无功而返。而不是真觉得他们能和重玄胜抢这岱城的功劳了。
谁动摇的战局,谁创造的机会,薛汝石还能够撑多久……鲍伯昭是装不懂,谢宝树好像是真不懂。
当下只笑眯眯地点了一句:“我得胜营的确只有三千人,但就是这三千人,破锡明、占鸿固、据新节,马踏三府之地,势如破竹。如此威风,不战而屈人之兵,也很合理嘛,”
而后他看向鲍伯昭,对这位真正的聪明人说道:“我这个人做事,喜欢携手共赢,不爱吃干抹净。一个人吃太多,容易胖!贤兄为了配合我贯通东部战区的战略意图,引军攻岱两日夜,给守方造成极大压力,这份心意我是知晓的。战后摆酒,定要敬贤兄一杯!”
鲍伯昭挑了挑眉,有些惊讶。
倒不是因为重玄胜有多吝啬,恰恰相反,这胖子太豪爽!
攻岱的功劳没有跑他们的,还顺手给他们加上了一份战略层面的呼应之功……条件开到这份上,已是相当厚道。
毕竟是下一代朔方伯、鲍氏已然确定的继承人,鲍伯昭惊讶的情绪瞬间敛去,换上了热情的笑脸:“是该喝一杯,要恭喜贤弟又夺一城!”
投桃报李,他也立即承认岱城守军是向得胜营请的降。
眼前齐国两个年轻将领,谈笑间议定了军功分配,作为被分配的那个“军功”,薛汝石的心情实在复杂。
大夏千年国祚,有荣誉历史,辉煌过往,有励精图治的朝廷,有忠勇之将,治国良臣。有无数仁人志士。自古以来,人才未绝。
他薛汝石历遍军政多种职司,如今在岱城兼领将主、城主,所见夏国青年俊彦何其多也!
但有几人能如鲍伯昭,有谁能如重玄胜?
城头早已变幻了大王旗。
岱城外的受降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得胜营办这事,已是熟练得很。
重玄胜和鲍伯昭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和和气气。老一辈的矛盾,好像根本对他们没有影响。
远空有轰然之声,正极速靠近!
“结阵!”
重玄胜和鲍伯昭几乎是同时下令,各拥兵煞升空。
姜望手按长剑,毫不犹豫拔身高飞。
谢宝树结阵慢了一拍,索性自己一个人飞上高空,与那姓姜的一般。
而自远空,一个燃烧着可怕力量的身影,正极速靠近。
近了,近了!
却是一张方阔的,威严的脸。
威严之下,难掩疲惫。
一个神临境界、金躯玉髓的强者,带着一身仆仆风尘!
大夏宣平侯樊敖!
扎在会洺府的口袋,捕了个空空如也,所有的行军痕迹,都是原鸿固城守军造成,叫他大感不妙。
彼时并不知重玄胜的战略目标,但已经意识到重玄胜要去奉隶府,他在会洺与奉隶相接的禄周(更近临武)、新节(居中)、阳固(更靠近锦安)三城之间犹豫。
最后因为一手构建的战时秩序里,迟迟没有新节城的动态,故而挥师新节。
他不知道的是,重玄遵占据新节城之后,之所以选择封闭四门,断绝消息,就地休息两天,一是手底下士卒确实需要休养,二就是为了等他追来!
将天风牧场捣毁,阻隔夏军交通。得胜营一人双马,行军速度何其之快。
樊敖被引去新节,注定只能迎接一座已经被毁灭了战争储备的城池,而不可能再领军追上得胜营。
看到新节城的第一时间,樊敖就已经觉知不妙。
问清得胜营去向后,他甚至是丢下军队,不管不顾地独身往岱城赶。城防多一位神临强者,结果会截然不同!
但已是……来不及!
自临武至奉隶至会洺,再返奉隶,他未曾停歇一刻,可尽都做了无用事!
此刻他疾飞至岱城,迎接他的,是鲍伯昭、谢宝树,并一万五千名东域诸国联军。是重玄胜、姜望,并两千余得胜营齐卒。
是岱城之主薛汝石,和他已经投降的岱城守军!
以他之金躯玉髓,头皮一时竟是木的。
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年轻胖子,还有那个很远就感受得到剑势的年轻剑客。
樊敖一言不发,转身疾退。
且不说留在这里,有被军阵磨杀至死的危险。
此时临武奉隶打通,已成定局。
他必须以最快速度回身,想办法巩固奉隶局势!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他还未想到……
此处不同于临武府,奉国公周婴是边打边撤,构筑了一层又一层防线,容留了足够的缓冲空间。哪怕是锡明城受到袭扰,临武防线也有相当的韧性,最大程度上迟缓了齐国兵锋。
这亦是周婴在整个东线战场的战略思路。
今日之奉隶府,大门却是骤然打开,风云突变,根本没来得及拉起防线来。
岱城一破,东线三十万齐军,随时可以南下饮马,势无可阻!
樊敖疾飞而来,又疾飞而走。
齐军阵营里,传来哄笑之声。能够逼走一位神临强者,一位大夏侯爷,自有得意,有畅快。
薛汝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脸上表情似哭似笑。
说不清是悔,是恨,还是别的什么。
奉隶府还在,会洺府还在。
樊敖以国侯之尊,不计损耗,不惜生死,东奔西折,转战三府,甚至独身前来支援。
他却在樊敖赶来的前一刻,选择了投降。
此中滋味,实在难言!
……
且不论薛汝石心情如何,重玄胜与鲍伯昭对视一眼,已经对接下来的局面有了共识。
岱城这么快拿下,整个奉隶府已经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
再加上重玄胜摧毁了天风牧场,极大打击了奉隶府军的机动性。
宣平侯樊敖理性选择撤退,想要拉起防线,稳固奉隶后方,但残酷的事实会告诉他,他所为仍是无用之事!
岱城的易手,彻底切断了临武和奉隶的联系。周婴“且战且退、层层织网”的战法,在奉隶府这边已是织不下去。仅一个樊敖,短时间内想靠奉隶府军来做点什么,完全是异想天开。
接下来仍是要抢时间。
他们要迅速向东线统帅谢淮安请兵,此时临武南部最后七城,已经可以暂且放下,围而不打,东线主力当向奉隶府进发!
临武、奉隶两府已经贯通,一旦齐军涌来,全据奉隶,会洺府也根本没办法再守。
而临武、奉隶、会洺,这三府全部打通之后,从舆图上看,就是一只强有力的胳膊,正勒住夏国这个巨人的脖颈!
东线定矣!
谁能想到,引起一系列战场变化,导致现在就已经可以看到钉死东线战局之结果的,竟然是一支在临武战事初期就已经消失的、区区三千人的队伍呢?
接下来……
就只是一场掠夺军功的盛宴。
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抓紧时间!
所以薛汝石的心情如何,有什么紧要?
“我们是从新节城过来的。”重玄胜开门见山地道。
他的意思很明确,从新节到岱城的道路,他已经打通,不容许别人再来摘桃子。
鲍伯昭并没有纠缠的意思,很直接地道:“你打西路,我打东路。在其他将领过来之前,能拿的尽量拿下。然后……就各凭本事吧!”
东域诸国联军里,强者并不少。
如弋国之阎颇、旭国之西渡夫人(旭国在星月原战场出了力,此次齐国东征,不用出兵。但神临强者还是要随军)、容国之欧阳永……
他们也都有战功需求,事后能够用战功在齐国兑换大量物资,甚或赢得更多开脉丹份额。对于一个不设防的奉隶府,他们绝不会客气。
此刻身在岱城的这些人,拥有先发的优势,但最终吃到嘴里的能有多少,还是要看自己的本事。
岱城功勋已经分配完毕,鲍伯昭索性连城都不进,带着还在战争状态里的军队,直接奔赴奉隶东路的下一座城池。至于与他达成合作的谢宝树,自然是飞回临武战场汇报军情兼请兵。
超凡层次的战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对敌方超凡力量的毁灭。
于此时的齐军而言,打的就是夏国境内各大城池,要的就是一处一处摁灭夏国护国大阵的节点。什么村、镇一级的地方,碰都不碰。
重玄胜则不急不缓,确定了西路的进攻路线后,领人大摇大摆地进了岱城。
他甚至想请谢宝树顺便代为请兵,理由自然是上头有人好办事,况且谢宝树和姜望还算得上是邻居呢!
谢宝树看都没看他一眼。
于是才找了一匹玉台青骢,令青砖执将令去找谢淮安请兵马。
他自己则是拉着薛汝石的手,详细地过问岱城的一应细节。热情地……
毁掉了岱城的护城大阵。
至此。
从道历十一月二十日,北线东线战场同时开辟、夏国全境乱战开始,到道历十二月九日。
十九天的时间。
得胜营纵横三府之地,已拔锡明、鸿固、新节、岱,四座大城。
俘虏无计,缴获无计。
实为东线第一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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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一章 新荣
“鲍伯昭倒是很好说话。”
岱城府库之中,姜望一边清扫各类道术秘术,一股脑往演道台里复刻,一边跟书架对面做着同样事情的重玄胜说道。
“岱城以北,他们不来,多的是人来。岱城以南,我们不来,没人能来。”重玄胜语气随意地道:“掰扯的时候,谁都能说出两句道理。但事实如何,明眼人都清楚。”
他笑了笑:“而且我已经很厚道了,分给他们一份战略大功。”
“难道不是因为要靠谢宝树的关系,掌握奉隶西路攻势的主导权么?”姜望冷不丁问。
重玄胜停下翻检道术的手,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姜望又补充道:“并且我们本来也人疲马乏,吃不了太多。他们真要绕开我们自己干,我们还能跟他火并不成?倒不如像现在这样,各取所需。”
“了不起啊,姜爵爷!”
重玄胜赞了一声,然后道:“不懂得打仗的人,可以上战场。只懂得打仗的人,一定不要上战场。这是……我爷爷说的。”
他意味不明地笑笑。
然后道:“你能够想到这些,已经可以做一个合格的将军了。不过更重要的部分你没说到。
战争从来不是战争本身。
是,我们辛苦绕到敌后,拼死拼活,建立了很了不起的功勋。
但这一系列功勋的基础是什么?
是谢帅在正面战场压制了夏军。
是咱们三十万大军,压着敌城在打。压得夏军不敢冒头,只能固守。打得他们的主力节节败退,无暇他顾。才有我们区区三千人来去纵横。
一场大战打下来,上上下下数十万人,每个人都在拼命。
最后若只是咱们这一营在肆意掠功……走不远的。
打到后面你会发现,你的兵马越来越少,你的补给越来越困难,战略空间越来越狭隘,处处为难,处处不顺……所谓‘运去英雄不自由’!哪来那么多运呢?失的大多是人心。”
姜望若有所思:“所以要把鲍伯昭和谢宝树都捆绑进来?”
“鲍伯昭,朔方伯嫡长子,板上钉钉的下任朔方伯。谢宝树,齐军东线统帅的亲侄,视如己出的小心肝,当初咱们跟他闹矛盾,谢帅还亲自来说和呢……”重玄胜哈哈一笑:“两个好人呐!”
“的确也不坏。”姜望跟着笑了。
这个时候,十四就安静地站在门口,面甲朝外。耳中听着他们俩聊天,也不知是在修行,还是在发呆。
不管在什么地方,她有她的安宁。
姜望翻检了一阵,又问道:“对了,重玄遵呢?你不是说他会来岱城?”
“是啊,本来准备给他加加担子的。我还认真地想了很久,替他考虑……”重玄胜叹了口气,有些忧虑地道:“他既然没有来岱城,那肯定是憋着劲去干什么石破天惊的大事去了,通俗地来讲——发疯了。”
“会是什么大事?”姜望起了好奇心。
“谁知道呢?偷袭贵邑?袭扰平林?挑战虞礼阳?想绕后撞出同央城防线的破绽?”重玄胜低下头去继续翻检道术。
一边随口叹道:“唉,都怨我太优秀,给了他太大的压力啊!当然,你姜爵爷也是有功劳的。”
翻着翻着,忽然顿住。
啪地一声,合拢了手中书籍。
“大邺!”
他非常肯定地道。
“大邺?这……不可能吧?他就算去了,能做什么?”
姜望再怎么不通军事,来参与伐夏之战,对夏国也总有个大概了解的。知道大邺府是什么地方。
人们骂一个人,最恶毒的话,通常就是“刨你家祖坟”。
大邺府基本可以视为大夏皇室的祖坟所在……
其重要性不言自喻。
大邺府的官员配置,都要比其它府级别更高。除了自有的府军,更有等闲皇位更迭都不会出动的守陵军团在。当初夏襄帝战死,战后归葬,不知有多少士卒自发为他守陵。能够在那场齐夏大战活下来的战士,可想而知都是什么素质……
重玄遵虽然是绝世天骄,毕竟只有二十多岁的年纪,带着三千人的先锋营,能在大邺府做些什么?
“是啊,这不可能。”重玄胜喃声道:“但是在所有的不可能的选择里,这个是最有可能的……”
“你开始担心了?”难得看到这胖子有算漏的时候,姜望忍不住调侃。
“有什么好担心的!”重玄胜嗤笑道:“我会没有注意到大邺这个地方吗?没选那里,自然是因为不可能成功!凭咱们两个智勇双全,成功的机会也很渺茫。他重玄遵何能例外?”
姜望心想,我确实是智勇双全,但是你的勇恐怕还差了点。
但重玄胜这时又喃喃道:“可能唯一超出我算计的,就是他的个人力量了……”
“我所有地方都强过他,就是在打架这种事情上,确实不如他野蛮。”
他说着,看向姜望:“望哥儿,你说,神临之后的他,到底有多强?”
这已经是重玄胜第二次跟姜望确认重玄遵的实力了。
以重玄胜的智慧,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只能说,与重玄遵竞争这件事,的确是他太深的执念。
人的智慧永远只能开解他人,而难破“我执”。
所以佛门修士才视“无执”为大圆满境界。
姜望这一次很认真地说道:“面对外楼境的他,打擂台的话,我现在恐怕还是难赢,三七开吧。生死相搏的话,谁生谁死都有可能。面对神临境的他,我没有一点机会,那时候他将神通都散去了,我的剑势却无法捕捉他……但神临境的他,究竟有多强,我也无从衡量。”
重玄胜很了解姜望,知道他的评价是很可靠的。这个人不会贬低对手,也从来不会妄自菲薄。
但无从衡量这四个字……也实在令他难以做出准确的判断。而这恰恰关系到重玄遵大邺府之行的可能性。
想了想,他又问:“你如果神临,有多强?”
他自是想以姜望的实力,来判断重玄遵的实力的。
但姜望摇了摇头:“没真正走到那一步,我也不能真正了解。”
他捏着手里的道术书籍:“我只能说,我预感到那个‘我’……”
眸中流淌过不朽的赤金色,他轻声说出最后两个字:“很强!”
岱城里这座陈旧的术库,一时被安静吞没。
姜望其实什么实质性的话也没有说。
但重玄胜内心深处,的的确确,有一种巨大的安全感产生。忽然间就不太在意重玄遵是否能够成功了。
旁边的这个人,不总能够做“正确”的事。
甚至于常常有一些选择,和他们的共同利益背道而驰。
常常做一些被他视为“愚蠢”的事情。
可是那些重玄胜所知道的“聪明人”,总能够做出符合他利益之选择的人,却不可能有一个,得到他如此从无猜疑的信任。
旁边的这个人,不是总能赢的。
当初在临淄东街口,站出来面对王夷吾的时候,他并没有把握。但他还是站了出来。
先前在西郊点将台,站出来挑战重玄遵的时候,他也没有把握。但他也是站了出来。
没有一点犹豫,人起而剑鸣。
就如战场上一切战术的本质,都是为了制造以众凌寡、以强击弱的局势。
没有人会愿意做没有把握的挑战。
可是总有一些选择,在个人的安危荣辱之上。
人们称它为——“羁绊”。
是为斩不断、无法割舍的情感。
于姜望,于重玄胜,他们之间的友情,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
在利益之前,可以无分彼此。
在危机之前,能够生死相托。
因而在此时此刻,重玄胜并没有说话。
他只是想——
“我非常期待那一刻。”
……
……
重玄胜用最短的时间,整顿了岱城的城防。归顺的直接编队使用,不肯归顺的暂时关押。
相较于锡明城,岱城的招降工作却是容易得多。
因为有一城之主薛汝石帮忙商劝,也因为岱城的的确确是在大军围城、又后无援军、且敌军自后方袭来的情况下,才选择的投降。
更重要的是——
彼时在锡明城,齐军是孤立的,重玄胜说得天花乱坠,也只是画大饼。此时在岱城,却会有源源不断的齐军涌来,而夏军不会再来一个。
最后的战争结果或许仍是未知的,但是在可以预见的很长一段时间,岱城都一定是捏在齐军的手里。
如此一来,岱城守军的抵抗意志,也就可想而知。
之前在鸿固城,在新节城,都是既没有时间,也缺乏条件,重玄胜直接不动招降的心思,将守军驱逐了事。
在岱城他自是大施手段。
把自薛汝石以下一干人等,调理得服服帖帖。
除掉在攻防战中死掉的那些,以及虽是投降、却坚决不肯“助纣为虐”的那些,最后总计有六千人,选择归降齐国。
当然他们未见得有多可靠,重玄胜也不会用他们执行多么艰难的战斗任务。
不过是为了填补临武方向援军过来前的空缺,以最大程度上利用时间罢了。
重玄胜留一千人驻守岱城,用一名影卫负责一应城防事务,等待大部齐军过来。将另外五千人组建成‘新荣营’,仍以薛汝石为将主。
耗时两天,将这边整顿城防、整编降军的工作完成。
他也不等青砖那边的援军,径自引得胜营、新荣营出征,目标直指岱城以南、靠近会洺府的寿安城。
在兵出岱城之前,重玄胜与薛汝石有这样一段对话——
重玄胜请他留守岱城,负责城防,说:“吾不欲使你伤袍泽,寒你热心。献城之功,齐国不会忘记。”
薛汝石回道:“此心已无别念,为他日富贵计耳。”
于是带他随征。
在引军投降的过程中,与宣平侯樊敖照过面,看到了樊敖那痛苦折返的过程。薛汝石在夏国方面,是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唯有齐国最后获得大胜,一战灭掉夏国社稷,他才能够重新抬得起头来。
所以这样一个人,说不定比东域诸国联军里的将领更忠心、更好用。
以得胜营为骑军,新荣营为步军,兵发寿安。
一日之后,得胜营先至寿安。
重玄胜也不做别事,只与姜望、十四联手,引骑军绕城而锁,禁绝寿安交通,不使任何人出城。有那天空飞过的飞兽,亦是一箭射之。
对此城围而不打,只是劝降。说来说去,无非又是临武全陷,奉隶府也即将倾覆,寿安军民当为自身计那套话。
两日之后,新荣营果至。
薛汝石的忠诚和用心,以及治军的手段,从这行军速度就可以看出来了。
重玄胜特意没有安排掣肘手段,全凭薛汝石自觉。因为现在的奉隶府环境,齐军实在不缺他们这六千人。
而薛汝石带着一群士气不足的降兵,能够在两天的时间里赶到寿安,且整营六千人,没有多少人掉队,已经很能说明忠诚了——换他还是夏国将领的时候,都未必能做到这么及时。
当然,在新荣营中,重玄胜还临时收买了不下三个彼此不知的线人,各自验证消息。薛汝石若是真有什么心思,也是瞒不过他去。
于是以新荣营……
继续劝降寿安守军。
……
“打是不可能打的。”
重玄胜站在地上,远眺寿安城墙,对马背上盘坐修炼的姜望如是说道:“弟兄们都疲了,新荣营又刚降,叫他们去攻城送死,他们不拿刀回头砍你才怪。薛汝石也压不住!”
“但是劝降好,劝降很有机会。”
“我以骑军封锁寿安两天,隔绝一切消息,城内早已人心惶惶。”
他自信满满:“新荣营又是夏军,正好现身说法。薛汝石作为原先岱城之主,跟这些个城主守将什么的,总有点交情——”
“去你娘的薛汝石,你娘是吃了蚀心草,又拌了瞎眼粉,才生了你这么个背国求荣的孽种!要老子跟你一样投降,我呸!老子怕以后生儿子没屁眼!”寿安城头上,恰时响起寿安城城主的跳脚大骂。
“嘿!这城主是长洛人!”重玄胜扭过头来对姜望道:“带点那边的口音!”
第两百一十二章 秋风卷落叶
寿安城城主是一个眼窝深陷,一看就酒色过度的年轻人。
瞧他身上穿的锦绣、戴的珠玉,无不说明他的富贵出身。
据薛汝石所述,此人乃广平侯郦复的第三子,是个贪财好色、呼鹰走狗的家伙。广平侯嫌他太丢人,早早将他赶出贵邑,调到边府来。
名为子业,其实一业无成。
靠着不知多少灵药堆叠,再加上确有一些修行天赋,才推开了天地门,成就腾龙。此后庸庸碌碌,广平侯费了许多功夫,帮忙积累官道成就,才让他混到了内府境。
神通自是没有一个的。
若不是有个好爹,无论如何也混不到一城之主的位置。
其人在寿安城的日子,也是天高皇帝远,自在享乐,每日里尽是些乌烟瘴气的事情。寿安城的城防一应事宜,都是城卫军主将、郦复当年的老部下袁振负责。
重玄胜前两日围城,郦子业甚至都没有上城楼。今天不知怎么,想起来巡视城防了。
姜望的乾阳赤瞳,甚至都能看清楚他那副没睡醒的样子。
按照薛汝石的说法,这种人应该是一劝就降才是……
只想不到,现今反应会如此激烈。
其人在城楼上破口大骂,把那些个肮脏的俚语丢来丢去,骂得气势如虹,骂得新荣营数千人臊眉耷眼。
骂得寿安城楼,一阵叫好之声。
重玄胜倒是不怎么在意。
他深知一个人平常的表现,并不意味着这个人的全部。
他也不在乎,郦子业这样的纨绔子弟,竟在危急关头体现出怎样迥异于平常的勇气。
因为奉隶府局势已定,几个人的决心和勇气,根本也无关大局了……
若说还有点什么值得在意的,也就是新荣营的士气了,毕竟是“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的事情。
薛汝石看着城楼上的郦子业,看着这个他平日根本瞧不上的纨绔子弟……明明有单手捏死其人的武力,明明有足够骂得其人吐血的口才,明明有无数个譬如良禽择木而栖的理由,但最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灰头土脸地回到了重玄胜面前。
“重玄将军,我……”
重玄胜却笑着问他:“广平侯是不是长洛人?”
薛汝石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老老实实道:“祖籍是长洛。”
重玄胜瞥了姜望一眼,那意思是,你看我说得对可对?
然后才对薛汝石道:“被指着鼻子骂,不好受吧?”
薛汝石闷着没有吭声。
重玄胜语重心长地道:“薛将军啊,区区一个郦子业,今日存,明日亡,骂得再难听,对你的声名也没有什么影响。我不知夏国有多少个郦子业,但我知道——同样一件事情,在夏史和在齐史里的记载,是完全不一样的。”
“末将……知道了!”薛汝石道。
重玄胜拍了拍他的肩膀:“夏史必将终结于此战,一个岱城的存亡,是不会被记录的。但是齐史还很长,你能不能留下篇目,就看你的表现了。”
说完,他也不待薛汝石如何回应,便已经大步往前,靠近城门百步内,望向城楼之上:“郦子业!”
他洪声如雷,惊得城楼上旗幡都一振,也截停了郦子业的滔滔骂声:“老子知道你是个混账玩意,随便你怎么对夏国人作威作福,也懒得管你。但薛汝石不同!我予他令印,录他大名,他已是齐人!你敢辱骂老子的部将,是当真不想死得痛快吗?!”
他戟指城楼,仿佛点在了那个眼窝深陷的年轻人脸上:“今日你若不与他道歉,城破之时,必拿你点天灯!”
其声,其势,其威。
惊得郦子业后退一步,险些跌倒!
旁边的寿安城守将见势不妙,一手撑住他,一手往前一挥。
霎时间城楼上大弩动弦,八根足有九尺长的军制破法弩箭,封锁各处,呼啸着飙射而来。
重玄胜大手往前一按,重玄之力疯狂聚拢,直接将这八根咆哮的破法弩箭定止在空中!五指一握,这八根破法弩箭便扭曲起来,竟然搅成一团,被捏成了一个巨大的铁球。
“郦子业,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投降,道歉!否则的话……”
空中巨大的铁球,随着他的话语而变幻形态,最后捏成了一个肚皮被剖开的铁人。随着重玄胜大手一招,重重地砸在了城门前!
轰!
“如此铁人!”
与此同时,他负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勾了一勾。
马背上的姜望自有默契,眸转赤金,只往那铁人一瞥,铁人肚脐的位置上,便簇起了一缕火焰,炙烈燃烧!
真个像是一个人,被活生生点了天灯!
郦子业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他是有爱国之心没错,是深恨齐人没错,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花花公子,调戏良家妇女在行,却从未真正经历过生死考验!此时亲眼见到他有可能的死状,以如此直观的方式呈现在面前,整个人几乎崩溃,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风度不风度。
“扑灭它,扑灭它!”
他指着城楼下大喊。
有那附近的士官,赶紧掐动道术,引发瀑流倾落。
那道术之水冲到火焰上,反倒被火点燃!
火势顺着瀑流倒灌,几乎窜到了城楼上,焰光张牙舞爪。
城楼上一群士官,惊得人人后仰。
郦子业更是又往后跌——
才发现,那火焰已经被护城大阵的光辉所阻。本就是没可能伤到他的……
袁振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知道这寿安城,已是根本守不住了。
士气已崩,援军都绝。
任是谁来,也无力回天。
一城之主都被吓成这样,寿安城失守已是必然的事情……只看他们愿不愿意殉城罢了。
他自己是不怕死的,郦子业骨子里有血气,咬咬牙兴许也能共城而死,但是其他人呢?
在郦子业惊得六神无主的时候,很多人的眼神,已经变了……
愤怒可以滋生勇气,仇恨可以催发力量。但凉水浇透了,恐惧会熄灭一切。
袁振往前一站,将郦子业挡在身后,对重玄胜道:“我们可以投降,但是——”
重玄胜大手一挥,截断了他:“我不喜欢别人跟我谈条件。现在我来重复一遍我的条件,你能接受,就开城!不能接受,就等死!”
“现在打开城门投降,这个叫郦子业的,诚恳跟我的部将道歉。如此,城开之时,寿安城一人不死。我承诺你们和岱城守军同等的待遇,我承诺你们以后作为一个齐人的尊严!”
说到此处,重玄胜袍袖一卷:“选吧!”
“我不会道歉……”
先前站都站不住的郦子业,喃喃说着,而后拔高了音量,歇斯底里起来:“想都别想,我不会道歉!卖国贼该骂!我还要骂!薛汝石你这个狗——”
“你可以不道歉!”重玄胜用更宏大的声音将他的骂声压住,极其凶狠地道:“你也可以在我破城之前自杀,免于受苦!但你们广平侯府有多少人?是不是人人都来得及自杀?贵邑城破之时,我部将所受的侮辱,我以重玄之家名立誓,必为他讨还!”
薛汝石站在重玄胜的身后,一时无声。
他当然知道,重玄胜的这番姿态,是作秀的成分居多,可心里仍是不可避免地被触动了。
他不过阳陵侯府的旁支,沾亲带故都是攀附,说真的,有多少人会在乎他的尊严呢?
虽然他从来都瞧不起郦子业,但平时在郦子业面前,还不是得笑脸相迎?
他爱惜名声,勤恳做事,苦心经营多年,才有入主岱城的一天。一无所成的郦子业,却是因为无能,才不得不成为寿安城之主!
郦子业本心里,又何曾瞧得起他过?
重玄胜却是切实地在维护他的尊严,极其霸道地为他撑腰。
无论出发点是什么……
此举的确抹去了他的悔愧,削减了他的羞惭。
不远处,被骂得垂头丧气的新荣营士卒们,也不自觉地直起了腰杆。极其微妙的,产生了对“齐人”这个身份的认同。
而此刻在城楼上咬牙切齿的郦子业,心情自是截然不同。
他想要大骂齐狗,他爹是广平侯,有何惧之!
可对方抬出来的,是重玄之家名!
那个出过重玄明图,出过重玄褚良的重玄家。
尤其凶屠的名号,在夏地是可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他如何敢说,老子不怕,有种你就杀我全家?
姓重玄的人,怎么不能杀他全家!
他咬着牙却不能出声,他攥着恨,却也无法回避惊恐。
重玄胜对人心的把握,实在堪称绝妙,每一句都落在关键处,轻易就击溃了郦子业的心理防线,同时又完成了对新荣营的进一步同化。
城楼上,袁振终于意识到,一切都不能够再挽回。
这个体型痴肥的年轻齐将,实在是他生平所遇到的对手里,最可怕的那一个。
他只能坐困愁城,只能目睹守军士气一步步滑落深渊,看着自家少主被撕碎心理防线。
他毫无办法。
但他仍然决定,发出他最后的反击。
在人心惶惶的城楼上,这位生平乏善可陈的中年武将,朗声开口道:“重玄将军,请听我一言!我乃寿安城守将袁振,全权负责此城防御事,我愿献城投降!我家少主年轻气盛,口无遮拦,说话确然有得罪薛将军的地方……您要一个道歉,袁振完全理解!薛将军的颜面,我寿安城应该偿还!”
“然,主辱臣死!袁振不能目睹少主屈膝!”
他在城楼上,看着薛汝石。
“我替我家少主,向薛将军赔个不是!”
他随手一招,已从旁边士官腰间拔出一柄军刀来。
干脆利落地反转刀尖,一刀自贯其腹!
“请您原谅!”
他圆睁怒目,直愣愣地看着薛汝石。
长刀极力一错,就这么将自己的半身斩开,当场血溅城楼!
滚烫的鲜血,喷了郦子业满脸满身。
寿安城城楼上,静了。
寿安城城楼下,亦静了。
人和人的心意,自来难相通。
薛汝石的心情,如在山道折转,上上下下已经好几轮。这一刻嘴唇翕合着,却也不知能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甚至于……对不起?
郦子业整个人是懵的。
姜望心生敬意。
十四没有什么想法,只有些惊讶。
而重玄胜在心里,已不由得为袁振叫好!
袁振这一手,既保全了寿安城上下,保护了他家少主,又在这些守军心中,埋下了仇恨愤懑的种子。
郦子业不过骂了薛汝石几句,你重玄胜就算再维护部将,何至于要将袁振逼死?
可以说,在寿安城完全不可能守住的情况下,袁振用他的死,把重玄胜逼到了最糟糕的局面里。要叫他虽能得城,不能得人心。
遗憾的是,这对重玄胜来说,同样不能算是什么大麻烦。
“好一个袁振!”
重玄胜没有半点迟疑,立即洪声开口:“知错能改,是君子的品质。所谓承担,是勇者的证明!你的心意,我尽知了!郦子业与薛汝石之间的恩怨,自此一笔勾销,我承诺不伤郦子业毫毛,愿你在天之灵,能得安息!”
他对着城楼上的守军,继续道:“袁振是降齐而后自刎,他死前托付寿安城于我,我当视诸位为同袍、为乡亲!从此以后,寿安城就是我重玄胜的第二故乡。我重玄胜代表齐军,接受袁振的投诚。我重玄胜代表齐国,接纳他成为齐人!他的忠,他的义,他的勇,是我等齐人之楷模,我当铭之记之,顾全其遗愿,继承其精神!”
说罢,他又是一挥手:“还不打开城门?我要给他风光大葬!”
城门前的守军,竟下意识地听从他的命令,将城门打开了……
寿安于今得握,得胜营又下一城!
而从此刻,一直到齐军全面接管寿安城防,郦子业都呆愣愣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也不知是真个懵了这么久,还是不得不懵这么久。
最后还是薛汝石把他送回了袁振府上休息。
至于城主府,自是被重玄胜占据……
青砖去临武府请的援兵,共计五万大军,一直到袁振风光大葬的当天,才浩浩荡荡开来。
重玄胜完完整整地结束了袁振的葬礼,留下两千人守城。
亲率大军,包括得胜营,新荣营,以及新用寿安城降军编成的振武营,带齐了寿安城的战争资源,继续往南进发。
主力当然是东域诸国联军,以新荣营现在的士气,已经可以参与一定烈度的战事。振武营随军,主要是为了避免留城的隐患,同时也有壮声势、帮助劝降敌军的作用。
当然,寿安城的护城大阵,亦是被振武营亲手毁掉。重玄胜玩这一套,已是熟得不能再熟。
奉隶府的战事,从这一天起,进入了秋风卷落叶的阶段。
重玄胜总督西路,鲍伯昭总督东路,各引五万援军,兼本阵兵马,在兵力充足、奉隶又成孤府的情况下,是所向披靡!
道历三九二零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苦苦挣扎近二十日的樊敖,终于接受了无力回天的现实,带不到三千残兵逃往会洺。
奉隶府全境易帜。
第两百一十三章 当得良田宝玉而安乐也
就在齐军横扫奉隶府,贯通临武奉隶,取得东线大捷之时。
大邺府传来了震动天下的消息,如雷霆炸响,滚彻万里——
道历三九二零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齐国先锋大将重玄遵,领兵三千,昼伏夜出,走豹谷险道,突入大邺府,袭杀青陵守将,夺下青陵城,又驱败兵侵皇陵,趁乱斩杀有神临境修为的陵守,大破守陵军团,兵围夏襄帝之陵墓!
一战惊天下。
他是如何消失在临武战场、突入大邺府,是如何在重兵驻扎的大邺府里疾突猛进,是怎样击破青陵城,怎样斩杀那位资深的神临境陵守……这些或许只有等到战后去复盘了。
齐军打到了夏国的要害之地,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前线还在大战,但后方夏国皇帝的祖坟都被齐军拿下了!
值得一提的是,重玄遵并没有毁皇陵,掘帝骨。没有像很多人所想象的那样,把夏襄帝开棺鞭尸,践踏夏国皇室,踩碎大夏姒姓之尊严。
他反而是帮夏襄帝好生洒扫了一番陵墓,亲自为之祝祷,撰文纪念夏襄帝一生功绩,歌之颂之,缅怀之。
然后垒土为台,焚香作礼,代表齐天子……举行了册封仪式。
以大齐帝国的名义,封夏襄帝为齐安乐侯,并亲刻碑文,竖于陵前!
死人,当然是无法拒绝的。
任你生前威凌天下,任是你何等明君雄主,躺进坟墓之后,一世声名,也只能任人雕刻。
这安乐侯之爵名,恰是齐夏战争开启前,齐国发与夏国的最后通牒中,齐天子给予夏天子的投降待遇——夏天子彼时当然是将其撕毁,怒骂姜述老贼。并反过来也要敕封齐天子。
但今时今日,究竟是谁的脸被打肿了,已是不言自喻。
重玄遵文采不算出众,只能说是中规中矩。但这篇《祭大齐安乐侯姒姓名元者》文中,有这样一句——
“今汝子孙不肖,东国天子欲保豪杰血脉,使汝子孙富贵永享,封土庇于大国,当得良田宝玉而安乐也!”
这子孙不肖的一句,今之夏天子,何能反驳?
重玄遵这一手,直接将当今夏皇降格为安乐侯世子——你不同意受封,我就敕封你爹!
这场单方面针对死人的册封仪式,看起来荒唐,但的确在事实上,将夏国皇室踹下了神坛。
今日之夏天子,守不住祖宗陵寝是事实。他那位曾经雄视天下的伟大父皇,死后被人以侯名敕封,已经是事实。
时人或曰:大夏黎庶亿兆,强将如云,名臣似雨,拥兵数百万,言必马踏东国,奈何竟被叩破国门,徒教祖宗受辱!
或曰:下不能护黎庶,上不能卫宗祖。大军何用?大将何用?满朝文武,鼎食王侯,竟能何为?
夏国皇室的脸,彻底丢了个干净!
大夏诸府诸城,举国而哀。
消息传到哪里,哪里哭声一片。
一方面很多将领根本不受压制,不再固守自己的防线,怒而挥师大邺,誓卫先帝——这意味着姒骄苦心构筑的全国防御体系,出现了巨大的波澜。
另一方面,很多人彻底丧失了斗志!
夏襄帝何等人物?将夏国带到亘古未有的强盛地步,堪称大夏立国以来第一帝王,死后数十年,仍是很多夏国人心中的精神领袖。
但这样的一个伟大存在,生前霸业中断于齐,死后还要受齐之敕封。
此辱何极?子孙何其不肖也!
同央城前线得知此消息。
一干大夏帝国重臣,面大邺府方向而跪,不少人嚎啕大哭。
甚至于云怀伯张灵玉当场自杀,且以发覆面、毁尸不葬,谓之无颜见先帝!
国相柳希夷,解下相印,欲怒归大邺,誓杀重玄遵,却被武王姒骄压住。
曹皆更是在这个时候,以春死、秋杀、逐风三卒兵马,猛攻同央,叫同央城一干重臣,哀而不能移!
在这段时间里,临武南部七城,已经仅剩其三,齐军兵锋已临呼阳关!
于此同时,全占奉隶府的齐军,稍加整顿之后,便大举攻入会洺府。
不同于奉隶府战争期间的兵分两路、各有总督。
会洺府战事,完全是一场瓜分军功的盛宴,各将各凭本事,领军乱战。
其中以重玄胜姜望、鲍伯昭、阎颇、欧阳永,这四部表现最为出众,连战连捷,屡下敌城。
更有部分齐**队,正通过奉隶府,进攻锦安府。
有立功心切的军队,已经突出会洺,攻入了绍康府!
今日此时,若将夏国舆图上的兵线全部勾勒出来,形势剖明。可以清晰地看到,东线战场上,经纬旗已经四面开花。
重玄胜在东线苦心谋就的大捷,重玄遵在大夏皇陵的狂妄一击,引动了连锁反应。
东线战场侵略如火,中线同央城保持压制,北线战场幽平府也已经只剩三座城池顽抗,田安平已挥师吴兴府!
本就一直被压制得处于紧绷状态的夏国防线,一夜之间,已摇摇欲坠!
……
一支笔在巨大的舆图上如此勾勒,大夏的山川河流、谷壑雄城,是那么熟悉而又陌生。
熟悉的,是一草一木。陌生的,是遍地刀兵。
或许不应该陌生?
无非是三十二年前故事重演……果能重演乎?
舆图上齐军蔓延的路线,像是一个强大的巨人,已经张开有力的臂膀,勒紧了夏国的脖颈,正在不断地使劲。
整个齐夏战场,齐军形势一片大好。
夏军看起来已经乱了!
不,哪里只是看起来?
援救大邺府的,逐杀重玄遵的,救会洺的,帮助巩固锦安府防御的,保顺业护王都的……
整个帝国一转眼就已经千疮百孔,恰是全线乱战失利的结果,叫人缝补也不知该从哪里着手。
想来曹皆之所以选择全面铺开战局,便是基于对齐军素质的绝对自信,便是预见到今日这样的局面!
夏国人当然是顽强的,在任何一个战场都在顽强抵抗。
但齐军的胜势正在不断累积,刀兵愈利,烽火愈炽。
于夏国方,是拆东墙,补西墙,左右为难!
那支笔,终究在舆图上顿止了,被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捏散成烟。纤弱的,袅袅的烟。
舆图上那名为午阳的城池标识上,就悬着这缕烟,这只手。
俄而,手重重地砸落,像是一座山!
于是这张巨大的舆图也被砸散。
黑暗中有个声音道:“仇恨说明受过伤害却无法还报……”
“愤怒是因为不满足现状但又无能为力……”
“这些都是虚弱的表现!”
……
……
道历三九二零年的除夕,就在战争中来临了。
这万家欢庆的日子,想来对齐人和夏人来说,都是相当复杂的体验。
鲍伯昭对除夕没有什么感受。
身为朔方伯嫡长子,他长期处于对自我的严格约束中,少有放纵之时。所学颇多,只恨时光易逝。兵法韬略,道术神通,律法礼仪,日复一日的修行……
所谓年节,无非是迎来送往,无非是维持各方关系,实在不是什么轻松的日子。
尤其此刻是在齐夏战场,他眼中看到的,只有战功。
朔方伯的爵位继承已经尘埃落定,但他并不会就此放松,此后他要追寻的,是如何超越“朔方”之荣名!
齐军局势大优,夏军的抵抗意志,也不及早先那么顽强。
一个显而易见的现象是……对夏军而言,投降好像变得不再那么困难。
重玄胜逼降岱城,还得在大军攻城两日夜、又四面相围、极限施压的情况下才成功。后来逼降寿安,只带一个降兵营就能够完成……
而到了现在,甚至于已经出现了齐军大旗一展,就已经望风而降的守军。
比如眼前这座城池。
局势是谁都看得明白的……
在大齐兵锋之前,夏国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所谓武王,所谓岷王,什么奚孟府,柳希夷,全都被摁死在同央城动弹不得。
三卒主力皆在同央城战场的情况下,齐国仅以郡兵和东域诸国联军,依旧是狂风卷落叶,横扫夏境。
昔年争夺霸主位格的两个国家,今时今日,已经完全不是一个层级的对手。
什么龙虎斗,不过是饿虎扑羊!
所以齐天子压根没有亲自来收尾的想法,姒元已死,齐天子懒于南顾。
所以大齐军神也没有来。
人固然有家国情怀,有守土卫疆之心。这些夏将夏卒,固然也有满腔热血。
可是无望之战斗,又能坚持多久呢?
齐夏本一宗!
鲍伯昭在心里念了一遍,只觉这句话真是妙不可言,完全可以叫人感受得到,前相晏平的政治智慧。
顺天应命,合宗同流,消解多少敌意!
此刻正是受降之时。
鲍伯昭动作利落地下了马,一把扶起跪倒在身前的夏军守将,很是亲切地道:“我一见将军,就觉亲切!将军能够弃暗投明,携城归齐,实在令鲍某感动!往后就是一家人,切莫与我生分了!”
礼贤下士的手段,鲍伯昭自是不会缺乏,做起来自然无比,令人如沐春风。
他握着这人的手,笑容温煦:“某家名伯昭,兄弟如何称呼?”
面前的夏军守将仍有些慌张:“罪将魏光耀。”
“好名字!”鲍伯昭赞道,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缓和他的不安情绪:“魏兄长得一表人才,兼又谈吐不凡,必能在大齐有一番作为!”
又语带埋怨地道:“你从现在开始,已经是齐人,献城乃是大功,怎可再用一个‘罪’字呢?”
“是我失言。”魏光耀明显放松了许多,虚打一下自己的嘴巴:“真是该打。还没转过弯来呢!”
两人皆笑。
说话间,鲍伯昭的副将已经带人进了城,迅速接掌城防关键之处,控制军械,收缴兵器,整编降军。
再怎么顺利,该有的警惕不能少,这是为将的本分。
身为一军主将,必须要对全军负责,容不得半点轻忽。
手下做手下的事,主将做主将的事。
鲍伯昭的态度实在和煦,降将魏光耀的状态也慢慢平缓下来,开始有说有笑。
“鲍将军才是人中龙凤呢!大齐鲍氏,世代名门,谁人不知?说句实在的,我本来还有抵抗一番的心思,见得城外来的是‘鲍’字旗,顿时腿都软了!”
魏光耀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敬意和苦涩:“鲍将军的威名,已是遍传大夏!”
鲍伯昭抓着其人的手,对左右笑道:“魏兄这是给我面子,捧我的名声呢!”
就说话的这么一会儿工夫,训练有素的齐军,已经完成了对城防关键之处的掌控。拿住了护城大阵的枢纽,开始封锁府库,清点军需。
一行人说说笑笑,于是往城门洞里走。
谈笑间,鲍伯昭逆着光往城楼上瞥了一眼,看清楚了“午阳”二字。
忽然笑道:“说起来,我名字里的这个昭,也有‘阳’的意思呢。跟此城还真有些缘分!”
魏光耀哈哈一笑:“像将军这么说的话,您这个‘昭’字是阳光明亮,我这个光耀,也是光亮,我该与将军攀个亲!”
鲍伯昭道:“齐夏本一宗,如今你我同为齐人,如何不是亲人?如光耀兄弟不嫌弃,往后咱们就兄弟相称!”
魏光耀顿时肃容,拱手对鲍伯昭一礼:“我魏光耀何德何能,能得您这样的人物垂青!别无二话,此后当以兄长视之!愿为兄长鞍前马后!”
鲍伯昭是大齐有名的天才人物,魏光耀则年逾三十才混成了午阳城守将。论及年纪,怎么说也是魏光耀更年长。但所谓达者为大哥,这声兄长不寒碜!他叫得很顺口。
鲍伯昭笑着搀住其人:“鞍前马后的小事,可轮不着贤弟,但是建功立业,必要与贤弟联手才行!”
“兄长愿意提携,小弟哪有不从的?往后兄长指哪儿打哪儿,光耀绝无二话!”
鲍伯昭笑得灿烂。
打一次伐夏战争,他已经认了四个义弟了,归齐之后都是他的班底。能在夏国掌一城,名动一府,手握兵马,这些人都是有真本领的,等闲并不容易招揽。
若非这场战争,要到哪里去找?
他需要这些人的能力,这些人在降齐之后,半生积累清空,也需要借助他大齐鲍氏的力量,正是各取所需。
这样的关系才叫牢靠。
“来,光耀贤弟,好好与我说说这午阳城。”鲍伯昭一边走,一边观察着这座色彩浓烈、具备典型夏地风格的城池。
魏光耀也笑着陪在一边,尽职尽责地解说:“午阳城历史悠久,依山傍水,环境优美,自当年先帝定鬼头蛮……瞧我这嘴!是自夏襄帝当年扫灭鬼头蛮以来——”
轰!
明明已经被齐军控制的城门,轰然关闭!
这一声,如壮士击天鼓,似惊雷动九天。
整个午阳城,忽地暗了下来!
第两百一十四章 请君入瓮
前一刻,魏光耀还在奴颜婢膝,亲亲热热,一口一个兄长。
前一刻,午阳城还风平浪静,要害之处,尽在齐军把握。
前一刻,护城大阵已经关停,满城守军都已解兵请降。
可是在这一刻,天地反覆,一切变更!
浑钢铸造的城门,顷刻关闭,封死了后路。
魏光耀已然消失了踪影。
天地忽暗,所有的日光都在午阳城被切断。
不远处旳民居,一家一家的门户被推开,一队一队的甲兵冲将出来。
这座城池压根就没有多少百姓,民居之中暗藏大军!
鲍伯昭身怀天目神通,有明察秋毫之能。
按说是没有什么异常能够瞒得过他的眼睛的。
他也的确没有放松警惕,哪怕是在与魏光耀称兄道弟的同时,也保持着一员良将的素质,本能地在观察环境。
可他确实没能发现问题。
魏光耀的表现毫无漏洞,所言所行,皆是降者的本分。
午阳城里的一切都很正常,像其它所有投降的城池一样。可恰恰是在这种“正常”里,发生了突兀的变化!
鲍伯昭后知后觉,或许这种“正常”,本身即是某种阵法刻意形成的表征。有一位极强大的阵道修士藏在暗处,布置了这一切。某位兵家高手,设计了请君入瓮的这一局!
轰然关闭的城门,直接更改了整个午阳城的格局,生化为死,门演为囚。
那些在黑暗环境里迅速涌出的夏军士卒,也是沿着某种阵纹的轨迹在行进。兵阵与城阵,竟达成了如此和谐的统一!
这绝对是阵道史上的革新,也因此瞒过了他的洞察!
鲍伯昭的反应是极快的。
尽管他心中的惊疑不比任何人少,亦在城门关闭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做出了反应,发动了【无光】神通。
午阳城天地忽变,遮云蔽日,封锁了齐军的视野,他索性便断绝余光。
让黑暗来得更彻底。
使这座城池里,独他能够具备超卓的视野。
倒要看看,是他和他的部下,更能够适应这种环境,还是夏军更能适应。他麾下的亲兵,是做过配合无光神通的演练的,完全可以担当起黑暗环境下的大军骨架作用。
所谓无光神通,带来的是黑暗,侵蚀的是辉芒。神通若是开发到深处,不仅能够熄灭日光灯光火光这些外照之光……也能熄灭目光,甚至神通之光!
到鲍伯昭如今的境界,已经可以熄灭“目光”,彻底隔绝对手的目识。还能黯淡神通之光,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压制对手的神通发挥。
在此无光神通影响下,烈日之照不能显,悬明之灯不能明,火焰可燃不可见。
天地皆晦!
“众将士听令!”
鲍伯昭张了张嘴。
“就地结阵,连接兵煞,冲撞——”后面的这些话,全部消散在空中。
他第一时间想要指挥入城的齐军,但才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来。声音已经在这片区域里被封禁。
可是他仍然听到了‘鲍伯昭’的声音!
“众将士听令!原地待命,保护自己,等我开城!”
有人伪造他的声音,在他制造的无光环境里,给他的士卒下令!
这是一场完全针对他鲍伯昭的设计!
对方了解他的神通,且精准预判了他的反应!
意识到这一点的鲍伯昭,心有惊涛万涌。但仍然保持了最大的冷静,迅即并指在眉心抹过——
代表神通天目的竖瞳就此张开!
此时万物皆察,一切痕迹映照在心。
他没有立即散去无光神通,因为即便他的无光神通散去了,午阳城还是在敌人阵法制造的黑暗中。对方既然选择在黑暗环境里战争,肯定是做了足够的准备。他暂且只有用更深的黑暗,来保护他麾下的士卒。
而且身出名门的他,怎么可能没考虑到在无光环境下被人冒名指挥的情况?
麾下的东域诸国联军,或是一团乱麻,只可就地待命。然而他自己散进军伍,帮助他完成大军指挥的五百鲍氏家兵,却是于他有独一套的在无光环境下的联络方式。
鲍伯昭一边以天目洞察四方,寻找那湮灭声音的源头,一边迅速掐诀,以独创的兵阵秘术在黑暗中完成调度指挥。叫家兵就近聚拢士卒,结成军阵,以兵煞自保。
但耳中只听得,惨叫连连!
超卓的视野可以让他清楚看到——
一队队青甲夏军,似虎入羊群,在无光的环境里肆意冲杀,好像根本不受黑暗影响。杀得什么都看不到的齐军一片混乱。
这些夏军不是普通的府军,不是这一路横扫过来,所面对的那些城卫军。虽不及镇国、神武二军,也是难得的精锐。
尤其是专门做过在这种环境下的战争训练。
形势上完全是一面倒。
齐军根本组织不起来,一次次地被撞散。
天目神通的洞察告诉他,这些夏军根本不是以视野觅敌,而是以趋近同频的血气波动,逐杀不同频的血气波动拥有者!
于此同时,一队队夏军似锋矢破空,正极速向他穿来。
鲍伯昭立即收敛了自身血气,果见那些夏军立时失去了目标。但只是略一顿,很快又重新锁定方向。
有人在暗中指挥!
同层次的修士,绝对没人能在他的无光神通之下拥有视野。唯一的解释,就是指挥者是那个布阵者。对方不是用眼睛获得视野,而是通过对阵法的感知,获得情报。
心念急转之间,鲍伯昭天目一扫——
灿金色的神光瞬间穿出,如惊鸿过月,洞穿了这无光的世界。横过街道,粉碎了藏在高墙之后的禁声法阵枢纽。
以天罚之光的强大威能,用于击破一个禁声法阵,实在有些铺张。然而当此之时,他要的只是速度,他需要第一时间掌握自己的军队。
只有把大军的力量调度起来,才有破局的可能!
杀进会洺府后,总督战线的权限已经失去。他与谢宝树当然也分开了,各自引军攻伐,掠夺会洺府功勋。
此刻有足足三万齐军,随他入驻午阳城。其中一万是他的本阵兵马,一万是奉隶府之战中,他收拢的、主将不幸战死的部队,其中大部分是昭国士卒。总督一路战线的权柄,让他有收拢士卒的便利,他当然会充分利用。最后一万,则是他收降的夏军。
可以说,这支军队,于整个会洺府战局来说,也是能够起到关键作用的。于他本人,更是他争功夺勋、安身立命的基础!
“吾乃鲍伯昭!听我号令!所有将士,立即鼓荡血气,敌军是以血气波动寻踪!”
他并没有去解释,先前的命令是敌人伪装。
因为在现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解释只是浪费时间,只会让士卒更混乱。乱成一团的齐军,需要的只是明确直接的命令。
“张司曜,杜追龙,郑武功……”
他一口气叫出八个人名,都是刚刚观察到的、处在关键位置的齐军基层武官:“你们身边都是战友,不要慌乱,我命尔等结圆月阵,以呼声团结附近兄弟,就地固守,等待兵煞呼应!”
若是湮雷军在此,现在甚至都能够开始反击了。
东域诸国联军,虽则也是各国精锐部队。毕竟一起集训的机会不多,每年只有一两回。就连兵阵,选择的余地也很少,只能在基础兵阵中挑选。
但大齐鲍氏毕竟是一等一的名门。他鲍伯昭毕竟是一度名列齐国黄河之会备选名单的人物。
他从小接受的军事训练,在这场伐夏战争中大放异彩,此时也在彰显他的军事才华!
圆月阵胜在简单、稳定、牢固,且有很强的共鸣性。可以作为怒海中的岛屿,黑暗中的灯塔。一定数量的圆月阵,与星芒阵配合,可以共鸣成众星环月之阵。
这是当前局势之下,唯一有可能迅速聚拢大军之力的军阵选择,一俟完成,就能以兵阵反冲敌阵,立即进行反击!
鲍伯昭的指挥让他被夏军锁死,五花八门的军阵道术如雨泼来。
“赵武,雄三——”
他在道术乱流中从容漫步,冷静清晰地指挥士卒自救,每一句都直指关键。
但这一次,才念到第五个名字,还没来得及宣布行动。
他就感受到了一种令人烦恶的混乱!
他感觉到此方天地的排斥,包括空间、元气、规则在内的一切,都在压制他,驱逐他。限制他的行动,驱逐他的精神。
运去英雄不自由!
神通【负窘】!
是太寅!
那个布下禁声阵、无光阵等诸多阵法,并在此刻出手的人,是太寅!
鲍伯昭刚刚判断出对手的身份,便看到太寅其人,恰已经出现在他的对面,身缠四色劲力,面对面地向他疾冲而来。
时至此刻,其人的确也不需要再隐瞒。
甚至于是有意在吸引关注。
因为鲍伯昭同时也注意到左前方的波动。
那从开战就隐去了形迹的魏光耀,正在使用某种秘法,潜行逼近。
鲍伯昭佯作不知,将无光神通催发到极致,去黯淡太寅的神通之光。踏地而起,主动反冲太寅!
在极速冲锋的过程中,在躲避军阵道术的间隙里,极其自然地一个扭身,天目对照!灿金色天罚之光疾射而出,正对魏光耀!
一声痛苦的闷哼响起,黑暗之中跃出魏光耀的身形。这位刚认的“贤弟”,躲得算是及时,但左臂也已被击断,血流如注!
来吧,太寅!
鲍伯昭目标明确地疾飞。擒杀太寅,亦是扭转战局的关键!他决定为此不惜代价!
但就在下一刻,整个午阳城,忽然升起万盏灯,燃起万堆火!
那些灯都是法术加持的灯。
那些火,更不是普通的火。
道术五行火,恶沼火,阴柴火,鬼炭火……
几乎能够想到的、能够搜集到的,所有可以作用于术法层面的火,都在瞬间被点燃。
鲍伯昭覆盖午阳城的无光神通,根本不可能一瞬间对抗这么多带有道术力量的光!
神通反噬之下,他立受重创,一口鲜血喷出。
无光的黑暗被驱逐了!
此刻笼罩午阳城的黑暗,由布阵者太寅所掌控!
被针对至如此程度,也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
鲍伯昭第一时间注意到,整个午阳城,有可怕的力量在爆发。
那万盏灯、万堆火的作用,并不仅仅是利用他的无光神通反噬他,更是唤醒午阳城护城大阵的钥匙!
汹涌的元力在激荡着,此方天地的规则正在改变。本已经关停的护城大阵,又重新被激活,正要被启动!这座护城大阵被做了手脚,魏光耀交出来的令印已经根本不具备核心控制权!
更有甚者,这座护城大阵,根本就被太寅改造成了压制城内的杀阵,而此时正要显威!
真是神乎其神的阵道手段。
鲍伯昭面沉如水,终于是已经看到了结局!
此阵一出,他这三万大军,已经再无缓救的可能。在这种大军分散各处的情况下,他再怎么挣扎,也是来不及。再怎么于城中拼命,也是无用。
人力有时而穷!
鲍伯昭并不放一句狠话,果断止住冲势,看也不看太寅一眼,立即转身冲门!
眉心竖眸连放三道天罚之光。
灿金色的神光接连撞在城门之上。无比煊赫的力量,与浑钢城门疯狂对撞。
在太寅的控制之下,护城大阵虽未完全启动,部分力量已向城门倾斜,故而竟受三记天罚之光,也未崩溃。
但鲍伯昭这个时候,已经冲进了城门洞,正在城门前。手上一抖,已经抽出了赶山鞭!
噼——啪!
灰白色的鞭身呼啸,带起无尽起伏的山峦幻影。
重重一鞭子,抽在了城门之上。
神通!搬山!
山岳之力,持于此鞭。
轰!
浑钢大门轰然炸开,碎片如蝶飞。
在护城大阵启动前,他已将城门击破!
城门外,是大亮的天光。
城门外,是广阔的天地。
而这,于鲍伯昭而言,是名为耻辱的退路。
可他不得不踏上!
会洺府本是分享军功的盛宴,所有人都在大吃大嚼,他却吃此惨败,麾下三万大军尽覆!
但现在不是痛苦自责的时候。
他只有逃得性命,才能雪今日之耻,报这午阳城之恨。
才有机会,把今日失去的,全部夺回来!
“狗贼鲍伯昭,逃到哪里去!”
午阳城内,太寅直接卷起近三千人的军阵,咆哮着冲将出来。这一声怒吼,自是为了瓦解城内齐军的斗志,告知他们主将已弃军而逃。但他要杀鲍伯昭的决心,却也是非常明确。
所谓伤齐之筋骨,痛乏齐国之躯……
屠齐军三万,不如杀鲍伯昭一人!
他怎肯放过!
另一边,魏光耀匆匆止了血,独臂提刀,转身开始指挥对午阳城内齐军的灭杀。
太寅的确也不必在此了……
他亲手改造的护城杀阵一旦启动,不过就是一场屠杀!
第两百一十五章 我不能
午阳城外,鲍伯昭看准了方向,往东疾飞,虽是受伤之躯,但也在亡命驱动之下,飞到了极限速度。
然而太寅裹挟军阵之力,不惜成本调动兵煞,一瞬间爆发的速度太过恐怖。只是须臾的工夫,已经追至鲍伯昭身后,拳起四色之光,毫不犹豫地一拳轰落!
聚兵之阵,星光四绕,兵煞混同,逆四象混元劲!
这一拳,自远不是观河台时期可比,也不是山海境那时可比。
一瞬间打破了距离旳界限,直抵命门!
鲍伯昭毕竟是鲍伯昭,在此千钧一发之刻,还是做出了反应。人未回头,加持了搬山之力的赶山鞭,却似长了眼睛一般,啸动风雷,回身怒扫!
轰!
太寅的拳头砸在鞭子上,生生砸散了搬山之力,且带着灰白的鞭身,砸到了鲍伯昭的后背!
咔嚓!
骨裂之声。
噗!
喷出的一大口鲜血之中,混合着脏腑碎片!
鲍伯昭狼狈的身影,倏忽贯成星光一线,仿佛被远穹的星楼吊住,借力疾射而远。
此术是为神仙索!
借星楼而动,乃是一等一的移动秘术。
他仍是咬着牙,继续奔逃!
午阳城在会洺府南部,往西是绍康府方向,往南是锦安府方向,自是都去不得。
他其实第一个念头是想要往北,因为重玄胜姜望所部,正在北边攻城略地,距离不算很远,且有足够的实力帮他。
但鲍家与重玄家毕竟世代政敌,很难说对方会不会见死不救。毕竟战斗中故意迟个一时半会,谁也找不出问题。于他却是生死的不同!他不能够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重玄胜的人品。
往东走是最好的选择,东边是已经易帜的奉隶府。好几支齐军正在那里冲击锦安府,与夏国边军大战。
他很容易就能拉起一支队伍来。若是可以及时搬到援军,杀回午阳。午阳城里的三万大军,或能有剩!
鲍伯昭的意图,太寅如何看不出来?
精巧地调度着军阵,一路穷追不舍,逼得其人频频转向。
以士卒气血之力支撑军阵消耗,以军阵消耗维持自身速度,而后不断地攻击!
三千人的军阵,在疾行中,不时放下一两百气血不足的士卒。
太寅自己,却始终是巅峰状态。
而鲍伯昭的状态,已是肉眼可见的颓靡下来。其人身为朔方伯嫡长子,来参与伐夏大战,身上自然是有不少保命的东西。
但是在这种残酷的逐杀里,消耗得太过迅速!
若非他在外楼境以信、德、仁、杀为道标,身怀“警钟”秘术,能够随时自警自清,这会说不定早已经自我放弃。
神仙索都已经被太寅捕捉到脉络,打断了好几次,实在是有山穷水尽之感!
不过……
终于是逃到了山边!
鲍伯昭一咬牙,正要奋起反击,争一线机会,忽然听得马蹄如雷。
天目所见,一支数百人的骑军,正踏地如鼓,自远处席卷而来。打头的一人,年纪轻轻,气质不凡,只是脸上有些麻点。
鲍仲清!
“兄长!?”鲍仲清亦是惊讶莫名,显然没有想到手握重兵的鲍伯昭,竟然会如此狼狈地出现在这里。
但鲍伯昭身后高空,急追不舍的那团兵煞之云,立即就给了他答案。
事实已经再清晰不过——鲍伯昭战败,仅以身免,正在被夏军追杀!
“分开逃!”
鲍伯昭来不及解释,只怒吼一声,便折身北去。
他已是重伤之躯,仅剩一击之力。而鲍仲清绝不会是太寅的对手,更别说所部只有数百人,兵力不到太寅的三分之一,完全没有抗衡的可能。
两兄弟汇合的结果,只能是一起败亡。
倒不如各自逃散,能跑一个是一个。
“你先走!”
鲍仲清却比鲍伯昭想象的更坚决。只回了这一声,瞬间就卷起兵煞,腾上了高空,以七百三十一人的骑军兵阵,直往太寅所部撞去!
轰!
两团兵煞之云,交撞在了半空。
耗尽了气血的、被震伤震死的士卒,下饺子一般坠落。
只是一合。
鲍仲清所部死伤大半,其人自己也与其他士卒一样倒飞跌落。
“好一个兄弟情深!”
太寅当然不会手软,此次国战,夏国不知多少兄弟离散,多少父子永隔,又哪里比齐国人的感情浅?
他只将兵煞一卷,一边重整军阵,一边看向了鲍仲清,伸手遥按,便要将其了结!
轰隆隆隆!
忽然高天出现了阴影。
太寅警觉抬头,便看到一座石山压将下来!
不是什么描述形容,不是什么道术拟就,是一座真正的山!
鲍伯昭及时回身,抽干了赶山鞭,借以搬山神通之力,移山阻敌!
轰隆隆的石山压下。
灰白色的鞭影只是一闪,便已经卷起了鲍仲清,兄弟两人疾射而远。
太寅这边鼓荡兵煞之力,一手撑山,迅速将山影下的夏军士卒全部移开,而后才松手,任由此山,将鲍仲清带来的那些齐军,尽数压死!
但有这么一阵工夫,视野里已经捕捉不到鲍伯昭两人的身影。
“回军!”
兵煞瞬间散开,夏军有序撤离。
太寅没有多做纠缠。
在这场战争之中,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能够继续浪费时间在鲍伯昭身上。
而且再追下去,也未必能有什么好结果。
鲍仲清能够出现在这里,其他齐军大概也不会远了……
反攻的号角已经由他吹响了第一声,歼灭鲍氏兄弟的军队只是第一步。
他须得抓紧时间!
……
……
轰隆隆的山影,已经丢在身后。
迎面的风刀,割得肺腑生疼。
全身上下,已不剩几块好骨头。
鲍伯昭用鞭子卷着自家一母同胞的弟弟,勉强疾飞。
他甚至于已经不太能够分得清方向,是东边么?去哪边都好,尽量远离,远离……
在午阳城里就受了重伤,又在太寅的逐杀下逃窜那么久,他早已经筋疲力尽。刚才那搬山一击,已经是最后的力量。
现在的飞逃,完全是凭借着意志在支撑。
说起来与鲍仲清的竞争……
他们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感情的确非常糟糕。明里暗里的争斗,不知使了多少手段。
朔方伯之爵,代表的不仅仅是荣誉地位,更关乎超凡修士自身无与伦比的力量。这种力量不可外求,谁愿分享?
但再怎么争,他们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
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鲍仲清死,看到鲍仲清的第一个想法是让他逃……就像鲍仲清刚才也是毫不犹豫地引军为他断后。
“你怎么样?”
他将光芒晦暗的赶山鞭一收,把咳血不止的鲍仲清提在手上。
此时,正疾飞过一座碧树摇翠的高山。
鲍伯昭勉强想起来,大夏方志上,这座山名为“小尖”,是个很奇怪的名字。但翻过这座山,就是奉隶府了……
“我……咳!咳!咳!”
鲍仲清在空中剧烈地咳着,鲍伯昭勉力支撑着自身,渡了一些道元过去。
“撑住。马上就到奉隶了。”
“好……咳!咳!好……咳!”
鲍伯昭咬着牙,没有再说话,玩命压榨着这具身体仅剩的力量。
心口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这突兀的、剧烈的痛苦,让鲍伯昭从昏沉的状态中骤然清醒过来,他眉心的竖眸也骤然圆睁,神光亮起!
噗!
一柄匕首扎进了竖眸里!
神光黯灭,鲜血飙飞。
刀锋扎破了眼球,冲撞着颅骨。
鲍伯昭喉咙深处,响起不知是痛苦还是悲伤的声音。
噗!噗!噗!噗!噗!
这柄匕首疯狂地在鲍伯昭身上乱扎!
脸上!脖颈!胸口!心腹!
高空中兄弟两人的身形直线坠落,带着呜呜的、哭泣般的风声,坠落在青葱碧绿、生机勃勃的小尖山。
在这个坠落的过程中,鲍仲清也根本说不清自己究竟扎了多少刀。
把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扎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破皮袋。
咕咕,咕咕,咕咕地冒着血泡。
砰!
兄弟二人,落在了山顶。
这场短暂的、亲密无间的旅程,终于是结束了。
鲍仲清从喉间发出一声长长的、难以形容的气声,松开手来,翻身躺在了鲍伯昭的尸体旁边。
他就这么仰躺着,看着天空。
旁边躺着他嫡亲兄长血肉模糊的尸体。
他们肩并肩地躺着,像儿时一样亲密。一起看云,看星,看这个世界。
夏国的天空,不如齐国晴朗,可也是很开阔的。
阳光透过云层,不偏不倚地洒落下来。
很温暖。
鲍仲清很想就此睡一觉,当然现在并不能睡。
他将挂在腰带上的、微缩的储物匣取下来,从中取出伤药,慢吞吞地服下。
因为身体的原因,这一系列的动作做得非常艰难,但有条不紊。
天目神通的洞察之力,他再了解不过。所以他的身体的确也非常糟糕……但是没有关系,现在他有足够的时间。
他赢得了足够的时间……以及如眼下这般,阳光灿烂的未来。
他就这么躺着,搬运道元,努力化开药力,认真调理自己的伤势。
他本来什么也不想说,而且也从来都没有跟死人说话的习惯。
但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总之反正也要处理伤势。
“呃……啊……”
他这样呻吟了一声,稍稍舒展了痛苦不堪的筋骨。
听到了四肢百骸艰难的回应。
这种痛苦,令他愈发有话可讲了。
于是他这样说道:“你比我大两岁,吃的饭都比我多很多,修为比我高也很正常吧?有本事你原地不动,等我修行两年试试?怎么就敢说你比我优秀,怎么能因为这个,就不让我袭爵了呢?”
他舒了一口气,然后继续道:“你生意做得乱七八糟,金羽凤仙花的生意,在我手里,可以打通楚国渠道,多赚不知多少道元石。在你手里,我随便叫几个人配合重玄胖子说几句,你就转手卖了。你是蠢到看不出这份生意的价值,还是单纯的傲慢呢?呵呵,跟咱们那个爹真是一脉相承,难怪他喜欢你不喜欢我。”
“我在内府境,声名不显。你在外楼境,不也被那个重玄风华踩在脚底下?怎么我就不如你?”
“明明兵法韬略,我比你强啊……兄长,你知道我比你强吗?”
“别看你搭上了重玄胖子的战略,在这次战争中风生水起。如果我有一万大军,我会做得比你好。我能在重玄胖子那里拿到更多,我比你更了解他,我也比你更了解夏国、做了更多准备……可莪只有一都兵马。”
“重玄胖子他爹,是重玄氏的罪人,差点毁了整个重玄家。即便如此,博望侯也给了他公平竞争的机会。重玄遵同境无敌,绝世天骄,到了齐夏战场,他和重玄胖子也是一人三千兵卒,各凭本事。”
“咱们哥俩上战场,你掌兵一万,我掌兵一千……他奶奶的够干什么?”
“别人堂兄弟都能拉开了架势,摆明了车马竞争。怎么我们是亲兄弟,同一个爹,同一个妈,他们连公平竞争的机会都不给我呢?”
“兄长,你知不知道你很蠢啊?”
“你以为重玄胖子为什么在会洺府反倒是放缓了攻势?你以为他和姜望是抢不过你?”
“会洺北部夏军的动态明显不对劲,不是出了大问题,就是有大动作,可你却沉湎于短暂的胜利,根本没能洞察危机。白白浪费了你的天目神通!”
“又或者说,你太倚仗天目,不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是天目不能够看穿的!”
“我一直在等你,很认真地在等你,我告诉自己只等这一次,如果没有机会,就算了。我不会再对你动手。可你还是把机会送到了我面前……”
“我知道你其实还能逃,所以我用自己拦住你……我……算了。”
鲍仲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知道,我说的这些,都是借口。”
“但人需要借口让自己走下去,对吗?”
“兄长,你说,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人的本心是不是真的那么恶毒?我一直以为,我可以坦然地接受结果的……然而我不能。”
“我不能。”
他闭上了嘴。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他要流泪。
但是他没有。
又沉默了一阵后,他坐起身来,很细致地开始处理嫡亲兄长的尸体。
肌肉、骨骼、血液、毛发……一切的一切。
用秘药将之一寸寸分解,混入泥土,混入山石,混入这宁静的小尖山。
当然不能用道术……
用道术做这些事情,很容易留下永久性的痕迹。
他平静地完成了这一切,又飞起来,来回地飞,开始处理他所能察觉到的一切痕迹——虽然这是齐夏战场,虽然鲍伯昭的死,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午阳城惨败,手下大军尽丧,主将能存活下来才是比较奇怪的。
更何况太寅又率军追杀了那么久……
再者说,等这场战争结束,都不知是什么时候了。那时候所有的痕迹,都已经被天地自然的规律抹去……
虽然……
虽然有这么多的虽然。
鲍仲清还是很认真地做事。
反反复复,清理了足有十三遍痕迹。
他告诉自己,永远不要忘记,鲍伯昭是怎么死的。
永远不要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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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六章 乃自今日始
午阳城之败无疑给了志得意满的齐军当头一记闷棍。
东线战场最出彩的年轻将领之一,大齐朔方伯嫡长子鲍伯昭,率三万大军攻午阳。
当日便传来午阳城投降旳消息。
但也同样是在当日,天还未黑透,最新消息传来,鲍伯昭兵败午阳!
两万齐军被屠杀殆尽,鲍伯昭只身逃出城外,生死不知!
一万新军(投诚齐国的夏国降军)复归于夏。
太寅曰:“外有强敌,内无柱骨。解兵而降,非士卒之过也!生死之际,何能强求!”
于是杀死降齐之将,复收降齐之兵。
他在午阳城,向整个会洺府、乃至于整个齐夏战场宣布,午阳之战,是夏国反攻的开始。所谓“擒姜述于御前,乃自今日始!”
整个东线战场,齐军计有三十万。谢淮安领主力在临武府与周婴鏖战,逐寸进取。分配到奉隶、会洺两府的齐军,统共也只有十二万。
奉隶府全境易帜,齐方收拢大量夏国降军守城。又有部分齐军主力,在进攻锦安府。
能在会洺府大战的齐军,数量有多少也就可想而知。
午阳城一战就折了两万!
对于齐军来说,午阳城之败,绝对是伤筋动骨的损失。
据传已被太寅领军逐杀的鲍伯昭,更是齐国天骄之陨!
鲍伯昭是什么人?
齐国年轻一辈数得着的人物。
其人若不死,必是齐国未来的高层将领,是齐国强大的一部分。其价值难以估量,其意义非同凡响!
可以说午阳之败,真正让齐人从势如破竹的顺境中醒过神来,真正认识到这场战争的残酷。
不要以为江阴平原上的骑军对冲,就已经是夏国人的全部意志。
夏国可不是什么任人揉搓的弱者!
此外降而复叛的一万夏军,亦极大遏制了齐人对降军的使用。
有一种说法传得沸沸扬扬……说鲍伯昭之所以兵败午阳城,核心的原因,就是降军临阵倒戈。什么齐夏本一宗,究竟是两国人,如何能真给信任?
倾国之战,非止于倒戈,也不仅是血肉相搏。
在于生死,也在于荣辱。
斗的是人心,争的也是势。
灭夏不仅要灭其血肉,也要灭其精神,反过来亦如是。
除却大军对杀。
在夏国广袤的国土上,齐军的旗佬,和夏军的玉台巡骑,厮杀不知多少回。
从临淄到贵邑,两方的谍子,也不知交锋了多少次。
而在这种全方位的交锋里。
午阳之战无疑是夏军迄今为止最亮眼的一笔。
这一战打出了夏军的气势,让所向披靡的齐军,终于再一次认识到夏军的顽强。太寅也因此一战扬名!
……
疾行在城市街道,太寅的心情却并不轻松。
他非常清楚,现在的局势已经恶劣到了什么程度。
午阳之战当然算得上是一场大捷,但相对于整个东线战场,又毕竟只是关于一座城池的胜负!
截止到午阳之战爆发前,临武府仅剩三城,奉隶府全境易帜,会洺府已经沦陷了大半。
现在的会洺府,已经不可以说是夏国的会洺府。
齐人在这里,已经占据了相对优势!
今次一战,歼灭鲍伯昭所部,固是扬眉吐气,也是捅了马蜂窝。齐人绝不会放弃在会洺府构筑的优势。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午阳城是一面关键旗帜。
看得到这一点的齐军,一定不会容许它的存在。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才是关键!
他伏兵午阳,逐杀鲍伯昭后,便立即引军回返。一面大修城防,摆出死守此城的架势。一面选择性地放出午阳城之战的消息,迅速开始下一步的布局……没有一刻停歇过。
赶路的时间都不敢耽误。
疾行间忽然一抬头。
便见得一道幻影疾掠长空,倏然停在街角,顷刻凝实。瘦高的身形,一身青色军服,一张焦黄的脸。眼珠一翻,印着灰色烟鸟的一面瞳仁,便翻到了里间。
整个人也生动起来。
大夏触氏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触悯!
太寅没有意外,继续往前走,嘴里只问道:“怎么样?”
修行遥路,不进则退。有志于未来者,没有谁肯虚度光阴。
今时今日,触悯亦已是外楼修士,立起了三座星楼,当然也驯化了更出色的异兽……如藏在他眼球里的这只烟鸟。
驭兽借道,拟化其身,可以令他行走在虚实之间。
故而在会洺府的混乱战局里,他倚仗此兽,以身涉险,亲自探查敌情!
“有两支军队,互为犄角,正在向午阳城靠拢。”触悯极简略地说道。
“重玄胜和姜望一定来了?”太寅问。
触悯道:“如你所料。”
两人并肩而行,脚步匆匆。
太寅边走边道:“重玄胜和重玄遵在争博望侯之爵,为此在出征之前,姜望和重玄遵就斗过一场,万军之前争先锋,已经把竞争摆在了明面上。现在重玄遵有了袭扰皇陵的功劳,重玄胜他们不可能再容许贯通三府的大功大打折扣……午阳城他们必然要来!”
触悯在一旁补充:“而在他们的情报认知里,午阳城之战是你太寅一个人主持。午阳城的城防力量,就是魏光耀统御的午阳城守军,以及你亲自统御的伏击了鲍伯昭的军队,再加上鲍伯昭手下那一万降而归复的军队,总计不会超过三万兵力。并且宣平侯重夺新节城,正在天风牧场一带大战,神临强者无法脱身,这件事也会降低他们的警觉……”
说话间,两人已经一起走进校场。
校场上兵煞涌动,刀枪如林。
独臂的魏光耀,正在做最后的战争整训。
断肢是可以复原的,法子多得很。以魏光耀的修为,修复断肢所需的资源不会太恐怖。夏廷会负责,太寅的家底,也完全可以替他支付。
问题是时间。
值此战事危急的时刻,根本没有时间让他去慢慢修复断肢、调理状态。他自己也不肯走。
太寅说道:“会洺府的精锐在呼阳关,其余诸城力量薄弱。这是齐军从奉隶府攻入会洺府后,变得格外放肆的原因,也是我们能够成功伏击鲍伯昭的基础。击败鲍伯昭之后,必然会打破这种认知。但我们仍然要想办法,让他们尽量低估我们……这是情报误导的关键。”
触悯道:“他们这么快就挥师赶来,说明我们的情报误导已经成功了。”
“在咱们构造的情报模型,我、魏光耀,以及三万大军,就是午阳城的实力上限。而且姜望对上我,有很强的心理优势,但愿他会因此大意……”
太寅道:“不过以重玄胜的谨慎,哪怕认定午阳城只有三万兵力,他也绝不会只以三万兵马的规格来应对。因为午阳城现在是如此关键,他至少会想办法带五万人来,这样才能形成苍鹰搏兔之势。”
两人边说边从校场匆匆走过,走进议事厅里。
或许是整个夏国最优秀的两个年轻人,他们急切的脚步、语速,恰是与时间赛跑的表现。在残酷流逝的时间长河里,尽他们所能,努力挽救夏国的命运!
触悯的声音里,带着一些钦佩:“我无法靠太近,但重玄胜姜望那边,至少有三万人。与他们互为犄角的另一边,也是如此。”
“看到他们的旗了?”
“是的。绣的什么胜利在望。”
“那就是了。另一边打的是什么旗号?”太寅问。
“谢。”触悯道:“应该是谢宝树。”
“这是一个好消息。”太寅道:“此人不足为虑。”
“谢宝树肯定不会同意你的评价,他在战场上张扬得很。”
“他不同意最好。”太寅转问道:“齐军在其它地方的攻势还在继续吗?”
“据探马回报是如此。”触悯道:“我分身乏术,不能处处都亲眼看到。但去了一趟宣沐城,那边的确还在攻防。我没有惊动他们。”
太寅一边思忖,一边继续道:“形势如此严峻,我们必须慎之又慎……”
这时候,在议事厅的角落,有一个声音响起来——
“我好像……听到了姜望的名字。”
伴随着这道声音进入视野的,是一个玉冠束发、剑眉薄唇的冷峻男子。
一手握剑,立如青松。
他没有出声的时候,仿佛并不存在。当他的声音响起,他就已经不可忽视!
你的耳朵必须听到他,你的眼睛必须看到他。
明明如此平静,你竟像已经被割伤。
他握剑的手格外用力,好像在勒杀着什么。好像有数不尽的魂灵,在他的掌心哀嚎。
是为南斗殿杰出弟子,七杀真人陆霜河亲传,前段时间在淮国公府无限制逐杀令里成功存活下来、因而声名大噪的易胜锋!
他竟然已经悄悄地潜进了夏国。
这代表着南斗殿已经插手战争!
而直到此时,仍然没有一丝风声漏出。就连夏军本部,知道这件事的,也寥寥无几。
就如易胜锋藏身午阳城,在今天之前,也只有负责会洺府反击战的太寅和触悯知道。
南斗殿这一记酝酿多时的后手,不掀则矣,一掀开,就必须要取得决定性的战果!
看着此时的易胜锋,太寅语气平静地说道:“是的。像我跟你说的那样,姜望已经在来午阳城的路上了。”
对于易胜锋和姜望的恩怨,太寅并不知晓。
但是易胜锋对姜望的杀意之坚,他却是有深刻体会的。
去年从山海境出来,易胜锋便专门堵他,以获知姜望的情报。这一次南斗殿参与齐夏之战,易胜锋亦是找上临时负责会洺府战事的他,点名道姓要杀姜望——他当然不会拒绝。
易胜锋淡漠地立在这座议事厅里,有一种突出的冷峻和锋利。跟这座议事厅,跟整个午阳城,都格格不入。
他也不打算融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姜望这个名字,就成了挥之不去的心魇。
明明自己争得了天下一等一的仙缘,蓦然回首,那个理应在凤溪小镇庸碌一生的姜望,竟然站在观河台上,沐浴着天底下最荣耀的风光。
本以为早已经忘却的童年,无法抑制地、一次次涌回脑海。
一次次提醒他——
当初陆霜河看上的传人,是姜望!
他怎能忘却呢?
他心中的波澜,无以言说。
但他只是问道:“那还等什么?”
太寅摇了摇头。
南斗殿是强援,易胜锋是一把锋利的剑。
仅以个人战力而论,他自知绝非其人对手。
能够在楚淮国公府颁行整个南域范围的逐杀令下存活,岂是等闲天才能够做到?虽说逃命争命与正面搏杀不同,但如果真要比较的话……放眼整个南域,大约也唯有外楼层次的斗昭,能够完成这样的壮举。
易胜锋之强大,毋庸置疑。
但是战争不是游侠之斗,必须令出于一,必须要有一个主导者。
对此他太寅当仁不让。
因而只是说道:“重玄胜是改变东线战局的灵魂人物,姜望是齐国年轻一代的表率、摘得了黄河魁名的存在。若能杀掉这两个人,哪怕会洺府全境沦陷,咱们也不算输了!”
“杀鸡要用牛刀,搏兔须用全力。”易胜锋道:“既然你们觉得姜望这么重要,我记得你们有一位侯爷在会洺府,怎么没过来?”
触悯很不喜欢这个所谓的南斗殿高徒,从说话的语气,到骨子里渗出来的冷漠,都让他感到不适。
但他什么也没有表达。
今时今日,任何靠近夏国的力量,他都没有权利推开。
人生二十余年,一直以大夏为傲,认为这是天底下最伟大的国家,早晚有一天,能够走到它应有的位置上去。
曾经在观河台上,也为国家荣誉不惜一切,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所有。
这一次,他在风雨飘摇中,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国家的脆弱,发现这个国家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大。可对国家的感情,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
太寅回应道:“宣平侯需要在天风牧场牵制齐军。目前在会洺府,咱们是劣势方。宣平侯如果过来,只会引来更多齐军的强者……并且他只要一动,重玄胜就决计不会再来午阳。重玄胜这样的聪明人,一旦生出警觉,就再不会有入局的可能。我们费了很多心思,投入巨大,才创造出现在的机会,不可轻纵。”
易胜锋微抬下巴:“所以你要怎么做?”
太寅一挥手,悬起一只圆形阵盘,光芒拟动,于半空显化了一张细节繁复的舆图。
山川河流,皆在目中。
首先找到了午阳城的位置,然后往北,往西。他的手指在舆图上轻轻移动,似是在抚摸情人的肌肤……是那样轻柔。
“易先生做好拼命的准备了吗?”
太寅用平淡的语调,如是说道:“拼掉他们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