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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情何以甚     赤心巡天txt下载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九十三章 天地为弓,山河铸鼎

    别看重玄胜平时乐呵呵的,跟谁都能说上两句话,但实际上少有真个看得上谁的时候。以他的超卓才智,一旦越过实力积累的阶段,早晚搅动天下风云。

    可在这一次的出征里,他对曹皆的用兵之能,是赞了又赞,佩服得不行。

    有他的解读,不通兵事的姜爵爷,于是也能见得山高海阔。

    许是涟江东岸的风太轻缓。

    念及天下,追想古今,姜望忍不住问了一个无聊的问题:“依你之见,曹帅若与你叔父对决沙场,谁胜谁负?”

    这问题着实无聊,非兵盲问不出来。当世顶级名将之间,万没有在战场之外,以揣测论定胜负的。

    但重玄胜竟还颇为认真地想了一下,才道:“以咱们的眼界,来讨论他们的胜负,有一比,好似燕雀论鸿鹄。但我姑妄言之,你姑妄听之。”

    “随便聊聊。”姜望眼睛仍然注视着涟江对岸的江阴平原,仿佛也为那种战争的气氛所感染,声音淡了下来。

    “名将的素质不止体现在沙场,上至朝堂、下至军营,从征兵、练兵就开始的方方面面,才是完整的军事能力构成。当然,最后还是要用胜负来证明。。”

    重玄胜道:“既然你说是沙场对决,那就估设他们麾下兵力、兵员素质各方面全都旗鼓相当……在这种情况下对决于沙场,我想只有两个结果。”

    “哪两个?”姜望问。

    重玄胜答道:“要么是我叔父大胜,要么是曹帅小胜。”

    他补充道:“在我个人的推演里,我叔父大胜的概率是三成,曹帅小胜的概率是七成。”

    姜望张嘴欲言。

    重玄胜又补充道:“此外战争持续的时间,和战争的规模,也会影响他们的胜率。所以知兵之天子但凡选将,往往是选择最适合那个战场的将军,而非常规意义上最强的将军。”

    姜望想了一想,不说话了。

    在横跨涟江两岸,绵延无尽的军队之海里,两个好友的对话实在如微澜。

    而没过多久,便有旗官纵马驰高空而吼——

    “传大帅令!着李正言部全军出击!”

    那整齐有序度过冰封涟江的逐风军,一瞬间动了。

    这浩荡的大军流涌,从平缓到湍急,只用了一个军令宣出的时间。

    整个大地像一面战鼓,被这齐整的马蹄所踏响!

    咚咚咚!

    咚咚咚!

    浩荡的洪声,就是大齐帝国的宣言。

    大齐九卒,都是上马能骑战、下马能步战的天下劲旅。

    但在具体的战法上,自也各有偏重不同。

    在大齐九卒里,逐风军就是最擅骑战的一支,是可以拿出去跟草原骑兵面对面冲锋的存在。

    剑锋山陷落之后,同央城外的这一场野战就不可避免,所以曹皆专调逐风军为这进攻祥佑府的锋镝。

    且还先以奉节府二十三城磨刀踏马,叫其势胜!

    姒骄必须要用这一场野战为夏军竖起旗帜、重新建立夏**民的战心,而曹皆绝不介意。只是需要姒骄付出足够多的代价!

    在超凡的战争层面,数百里涟江直接被冰封。所谓“半渡而击”,当然在事实上不能够存在。

    但同央城四门大开,大夏上将军龙礁所亲领的镇**,于此时跃马冲锋,仍是选在了最好的时机里。

    马踏冰面,毕竟难以借力。

    大军分流,毕竟不好及时拱卫。

    如果逐风军反应稍有迟缓,就会在战马还没跑起来的时候,迎接这一场正面的骑军冲撞。

    一方人马合力,一方独身相抵。

    那么战斗的结果可想而知。

    面对出城大战的镇**,曹皆的命令果决极了,只有“全军出击”,四字而已。

    逐风军也完全展现了天下强军的素质,一动如奔潮。

    恰似长河经过天马原,在巨大的地势落差下,冲击出汹涌澎湃的黄河河段!

    在此奔潮之中,人与马,似鱼和舟,在共浮沉。

    十万人仿佛呼吸着同样的呼吸,踩踏着同样的节奏。他们好像共用同一双眼睛,那样坚毅的、沉肃的——看向敌人!

    铺开在一望无际的平原,却构建了以叫人难以想象的秩序。

    大海奔潮!

    若有人从高空俯瞰,可以看到广阔的、可以放开了奔行的平原上,这十万逐风之军,踏疾风、逐寒刃,在一往无前的冲锋中,还不断微调着阵型,始终保持了一个半月状的战阵。

    平原上战阵如月,天穹上兵煞腾云。

    而要真正钻进这冲锋的军伍里,近距离感受每一个战士的激烈,你才能够看到——看到他们的眉梢眼角,看到在那些细微之处,勇气在汗滴中流淌!

    你才能发现,他们的血气是如此磅礴,他们的气血力量已经飞腾起来。

    无数颗沾染了战争煞气的道元,随之一同奔涌。

    还有三日内连下二十三城,所蓄积的、势不可挡的锐气!

    在天下顶级的战阵阵图里,如此混同出恐怖如怒海的滔天兵煞。

    在十万逐风军之前,当代摧城侯李正言全身覆甲,一马当先。再不见半分平日的温和。

    他继承了大齐顶级名门的荣耀,也曾斩获驰马万疆的功勋。

    他的女儿李凤尧,顶盔掼甲,引军驰于左。

    他的儿子李龙川,玉带缠额,引军骋于右。

    他的老母亲,此时手持龙头杖,坐镇石门郡。他的妻子,披甲执剑亦佐之。

    他的兄长侍于君前,也在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为这场战争贡献自己。

    可以说,整个李家都在战场上。

    而在如此大规模、高烈度的战争里,这一次冲锋,说不得大齐李氏就要绝嫡!

    但这恰恰说明李氏之勇!

    石门李氏为齐守边,多少年来何惧生死,又死伤何计!?

    有诗曰“天下都颂石门李……”

    为何天下都颂石门李?

    就是因为这一场场战争,一次次为国流血,一条条忠烈之命!

    石门李氏从来没有躺在先祖的功劳簿上啃老本,摧城侯的荣光之所以至今灿烂夺目,是一代一代的李氏族人,用鲜血拭之!

    此刻,大夏有强军名镇国者,在上将军龙礁的率领下,正昭显着他们保家卫国的决心。

    怒马扬重蹄,杀气满弓刀。

    比山崩更激烈,比洪涌更愤怒。

    以及由此而迸发的,盖越了天地之威的伟力!

    面对着这样一支军队的冲锋,十万逐风之军,无有一人偏转。

    在二十万骑军对撞的正中心。

    奔行在生与死的分界线。

    猎猎的逐风战旗之下。

    李正言抬起了他的左手。

    他戴着甲手的左手一握!好像握住了天地之间的某个支撑。

    他仿佛握住了一张弓!

    一张接天连地的弓。

    而他同样覆着甲手的右手往前一搭,那样稳定精确的、好像搭在了遥远的地平线上。

    他搭住了弦!

    而无穷无尽的逐风兵煞,如龙卷一般呼啸着,向他这位逐风统帅所聚集。

    天地在摇动,在震颤,在绷紧!

    他将天地紧握,将地平线拉满,调动了磅礴的军阵之力。

    遥望敌阵中同样一马当先的夏国大将龙礁。

    于是松弦!

    一箭射敌阵!

    以天地为弓、以地平线为弦、以十万逐风军所聚之兵煞为箭的这一击,究竟是怎样的光景?

    天和地,视线所及的一切,好像都已经撕破了!

    此箭所贯之处,即万事万物湮灭之处。

    人们仿佛看到一个巨大的、恐怖的空洞,将经行的一切全部吞噬,纵贯了整个江阴平原,落向那磅礴如海的镇**军阵中!

    箭明明经行在空中,可仅仅是绞动的气流,就已经在地上带出一道巨大的沟壑。

    这竖直的沟壑本身,又像是一支箭!一支贯穿大地、分割了江阴平原的箭!

    逐风战箭,杀伤无匹,谁能一当?!

    “我好像知道了当年的复国首勋摧城侯,为什么能够十箭摧雄城!”

    仍在涟江东岸的秋杀军队伍里,重玄胜忍不住惊叹。

    又激动了拍了姜望一下:“望哥儿!你可得要把凤尧姐姐抓紧了!”

    见得旁边的十四看过来,他又嘿嘿地笑:“姓姜的越长越有点样子了,让他替咱家去联姻!”

    姜望完全没办法理会这胖子的打趣。

    因为此刻他的心神,已经完全地沉浸在这一箭里。

    他与李龙川不止一次地切磋过,他也见识过李凤尧的华丽箭技。

    但他不曾意想,世间竟有如此之箭。可以如此磅礴,如此宏大!

    他已经能够感受视线的重量,此刻他只觉得他的视线也已经被这一箭无限吞噬。他不得不开启乾阳赤瞳,方能“拔”回自己的视线!

    何其可怕的一箭,穿行在夏国的疆土中。

    带来破灭一切的意志,和摧毁所有抵抗的决心。

    而后姜望看到,在那遥远的镇**军阵上空,升起来一只三足两耳的青铜巨鼎。

    军人的血气是薪火,鼎中的煞气是军威。

    巨鼎表面的浮雕,印入姜望赤光流转的眼眸中。

    他看到——

    高山崩塌,有人只手前撑。

    河岸溃堤,有人跃下截流。

    大军压境,有人单骑冲锋……

    他看到——

    那撑山的没能撑住山。

    那截流的被洪涌卷走。

    那冲锋的淹没在万军中……

    可是山河依然在!

    山河依然有人来!

    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

    这只青铜巨鼎,一瞬间绽放出让人难以想象的伟大光辉。无数人的努力和奋战,镌刻成不能够被时光消磨的荣誉。

    岿然立在天地之间,仿佛镇压了一切!

    此鼎上负九天,下镇九幽,承继万民,护佑山河。

    此乃当年夏襄帝亲自创造的兵阵杀法,名为“山河”。在道术飞速革新、每一天都有大量道术淘汰的当代,仍然位在军阵杀法顶级之列!

    问将士何以镇国?

    以血肉!以生死!

    此鼎一落,山河稳固。

    此军如在,不使国亡!

    龙礁纵马,他所率领的十万镇**纵马。

    龙礁冲锋,所有的镇**将士都在冲锋。

    意志在燃烧,旌旗在飘扬。

    他们的勇气和血气,源源不断地注入青铜巨鼎中。令它具体出每一个细微的铭文,感应天地之迹,如成实质!

    在丰饶的江阴平原上,两支天下强军,聚集兵阵之力的一击终于正面相遇。

    贯穿所有的箭,终于撞上了镇压一切的鼎。

    那种巨大的冲击,无法用目力来容纳,无法以语言来形容!

    那种浩大和磅礴,让所有的旁观者都显出了渺小。

    铛!

    天地之间,悲歌彻响。

    宏大的声音覆盖了一切。

    兵煞与兵煞纠缠,决死的意志相撞——

    一霎即消散。

    青铜巨鼎和天地雄箭,都已经消失了。

    仍在奔腾而前的逐风军军潮,涌过这异国他乡的土地,永远地留下了一些战士。他们气血殆尽、力竭而死。

    再不能够有什么动作了,只能等待不久之后,被后面跟上来的友军将士沉默收殓——

    或许不能说是收殓。

    在大战未彻底定格之前,最多只能是被挪到一边,以短暂地清扫出战场环境。

    与逐风军军阵相对的、背倚同央城冲锋的大夏镇**军阵中,乌泱泱地倒下了一大片!但那缺口立即又被后面的骑军填补!

    冲锋还在继续。

    双方的冲锋都还在继续!

    无论是李正言还是龙礁,无论是逐风军还是镇**,都没有半点退缩的意思。

    旌旗还是一样飘扬,战马还是一样踏蹄。

    “其疾如风”的李正言,今日展现了他少有表现的勇烈。

    将旗摇动之间,逐风军本阵大潮涌动。

    在如此狂暴的冲锋之中,竟还顺利地完成分流,分出了十个秩序分明的万人军。如波峰、似涌潮,前后绵延,兵势相接,真世之精锐也!

    第一军李正言。

    其次李凤尧。

    再次李龙川。

    如此相接。

    父继女,姐继弟。

    主将继次将。

    公侯之家,继以伯子。

    伯子之后,继以平民!

    将长剑挂在了鸟翅环,取我的大铁枪来,在那得胜钩上!

    抬起铁枪疾纵马。

    直往前冲。

    往前冲!

    这是毫无花巧的、最后的冲锋。

    这是无边平原上,注定要以死伤来描述的对决。

    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勇者未必胜,强者未必胜,死者却是真个死得彻底!

    李龙川死死地盯着前方,在混杂了妖兽血脉的战马上,俯低了身体。

    他前方是姐姐李凤尧所领的万人骑军,即使是在冲锋之中,她的这一支骑军也给人冷峻的感觉。

    如似冰川坠海,只有一声声孤寂的响。

    他清楚李凤尧的霜心神通,可以让她在这种万军冲锋的时刻,仍然精准映照每一个细节,最终达成如冰刀般的冷漠杀戮。

    他自己的烛微神通,也可以帮助他更具体地把握战争细节。

    但此刻,他觉得,不那么需要了。

    他的父亲、他的主帅,冲锋在最前。

    他的家人,他的嫡亲姐姐,冲在次锋。

    他握紧了手中专用于骑战的大铁枪,用身体紧紧地压住。

    咚咚咚!

    碗口大的马蹄踏大地。

    咚咚咚!

    马蹄的声音,好像踏在了心脏上。

    每一声响都如此清晰。

    李龙川只觉得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和大地之战鼓一起擂动,激烈着、澎湃着,好像要跃出胸腔来!

    “冲……”

    他情不自禁地喊出声音来:“呀!”

    在一望无际的江阴平原上,两只强大的骑军,共计二十万人对冲!

    天地是无甚光亮的,太阳好像也避退了。

    人潮涌动了云潮,兵煞贯通了天地。

    一方是大齐九卒,四象第一曰“逐风”!

    一方是夏国劲旅,血肉填疆之“镇国”!

    血肉的洪流,撞在了一起!

    锵锵锵!

    金戈交响。

    唏律律!

    人仰马翻。

    大军之潮汹涌卷过,只留下遍地横尸。

    单只是一次冲锋,双方竟战死数万人!

    个体的哀嚎和悲痛,完全地湮灭在这厮杀中。

    有生之灵的恐惧,完全被战争的气氛淹没了。

    在铁与血焚遍了江阴平原后,逐风军的旗帜又一次高扬起来!但几乎是同一时间,对面也展开了镇**旗!

    双方都是天下强军。

    两位统帅都是世之名将。

    旌旗一展,训练有素的士卒立即就向着旗帜集结。

    沸腾的血还未冷却,人还吐气如虹。

    李正言只将缰绳一拉,将铁枪扔了,拔出长刀。

    此刻他顾不得观察自己的女儿,顾不得看一眼自己的儿子在哪里,甚至顾不得去寻敌将龙礁!

    他只能看到敌人,到处都是敌人,密集的敌人!

    “举旗随我!”

    他只对近卫这么吩咐一声,便又带头在最前,一马当先,往敌阵最厚实的位置凿去!

    《石门兵略》有云:“夫为将者,百兵之胆,万军之雄,当先陷于死地,后立于绝途,如此万军用命,无不可摧!”

    二十万人的大军殊死对撞,此时完全交错在一起,什么样的兵法韬略都不管用。

    任是谁人,也无法在这种时候指挥到每一个士卒,也不可能再集结精细的军阵阵图。此时只可拼两支军队的血勇,只看兵员本身的素质,只看平日的操演,是否真正用了心、流了汗,是不是拼了命在练!

    而为将者于此等情境,无非带头去拼,无非高扬战旗。使得旗帜不倒,系得士气在身,如此,便是这厮杀乱战中的为将本分!

    包括李正言,包括李凤尧,包括李龙川!

    所以李正言一点犹豫都没有,直往最艰难的地方凿去。他多拼一点,他麾下的将士,或许就能少死一点,便是这样简单!

    大铁枪贯穿了敌兵咽喉,尸体跌落,呼啸间就被踏成肉泥。

    马蹄踏碎了颅骨,又因此折断了马腿,马上的将士滚落,再也不可能爬起来……没有人能在这种冲锋中再站起来。

    分不清人影,看不清人样,只见得军服不同,便上去一刀!

    或者,被一刀斩落!

    辽阔的江阴平原上,二十万人的厮杀震天动地,把富饶之地,打成了血肉磨盘。

    听着那马蹄狂乱,看着那旌旗纵横,在刀光血光之中,感受战争最残酷的部分。

    姜望的心是揪紧的!

    他的至交好友,正在其间搏命。他的通家之好,一家都踩在生死线上。

    他相信此刻在同央城头,注视这场厮杀的、夏国的那些人,也是同样的心情!

    在纵横交错的生死轨迹里,在无数迅速开始而又结束的厮杀中,他注意到逐风与镇国的两支主旗,忽而在战场的中心对撞了!

    等到旗帜交错而过,他才忽然意识到,那是双方主帅、两位当世真人的短暂交锋!

    可惜即便以乾阳赤瞳之目力,一时间也没能看清彼处的细节。

    他看到逐风战旗摇晃了一下,整个人一下子绷紧!

    但那杆逐风军的主旗马上又立稳了,且在战场上带起一道漂亮的长弧,极其高效地将士卒收拢,重新聚集了兵煞。

    镇**那边的主旗,亦是摇动四处,迅速收拢了骑军。

    双方一边结阵,一边缓缓拉开了距离。

    姜望于是知道,这场极其惨烈的厮杀……终算是告一段落。

    大齐中军,戎冲楼车之上,面如少年的阮泅道:“龙礁伤而未死。逐风军战死三万余,而镇**死伤过半。”

    以对标大齐九卒而组建的大夏镇**,真个对上了逐风军,双方毫无花巧地骑军对撞,生死互杀。

    双方将士阵亡比例,将近三比五!

    这绝不仅仅是曹皆调度有方而导致的势胜,更有齐国在兵甲、在兵员素质、在兵阵阵图、兵阵杀法上的全面优势!

    曹皆点了点头,阮泅观察的结果,与他所目见的丝毫不差。

    他当然笃定自己的所见,之所以还需要衍道真君这样确认一遍,无非是这场战争,于他而言也绝不可说轻松。

    他亦要想之又想,慎之又慎。

    别的不说,逐风军三万多人已经死在了这里!李正言全家上阵,拿命在拼!

    此战若不能胜,他如何交代?

    “镇**可以回去,但不能回得这么容易。”

    心中大略地过了一遍,确认所有的细节都无遗漏,曹皆于是道:“令镇军军师阮泅,出阵!”

    钢铁城垛之后的阮泅,微微颔首,表示身在军中,已接帅令。

    星图道袍只是一卷,便就踏上了战场!

    ……

    ……

    ……

    ps:《石门兵略》:复国首勋,初代摧城侯所著。  喜欢赤心巡天请大家收藏:赤心巡天蛋疼更新速度最快。

第一百九十四章 挽得日弓杀苍狗,披星戴月又一年

    “挽得日弓杀苍狗,披星戴月又一年。”  “百劫生死未回头,世间超凡有绝巅!”  ——陈朴《九月七日忽闻业师死》  ……  ……  暮鼓书院院长陈朴当年写下的这首小诗,大约可以描述道途艰难之万一。  以现世之广阔,古今之浩瀚。多少绝世之才前仆后继,可最终才有多少人,能够站到那超凡道途的尽处?  世间得证衍道者。  所谓真人之王,所谓天地之师!  其尊其贵,远迈寻常国主。其威其恩,甚至不能够用“神”来形容。  大齐钦天监监正名阮泅者。  是谓“世如苦海,以身泅渡”,故有其名。  其人站在了现世星占之术的最高峰,是命途一道毋庸置疑的大宗师。若以星穹为局星辰做子,放眼天下,同弈者不过寥寥几人。  而现在,他出阵!  他一步踏将出来,从涟江东,踏到了涟江西,从戎冲楼车之上,踏到了江阴平原的战场上空。道袍飘飞于高空,如似星云漫卷。  只是一抬手——  晴空忽已暗。。  什么兵煞,什么烟云,什么日光,什么二十万人厮杀的疆场……  白昼的天穹被掀开了,夜空的幕布被他单手扯来。  他那年轻得过分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  但他所立之山河,为他摇动。所悬之天地,为他感怀。  于是乎夜覆白昼。  于是乎星穹临世。  人们视线所及,夜空中亮起了一颗又一颗的星辰。  美丽!莫测!神秘!  数不清的星辰,在高穹结成了一张无比繁复又华丽无极的浩渺星图。  一切叫得上、叫不上名字的星辰,都不再吝啬自己的光耀。  古老星穹似乎被他一只手扯了过来,低俯人间。  而后……九天星落!  这是很多人永世都不能够忘却的胜景。  那悬在夜幕中的星辰,一颗接一颗地爆发了。  星光如投枪飞瀑!  永世向大地奔流!  一瞬间自高天而至人间,根本就抹杀了人们的反应时间!  谁能描述此壮景?  谁能形容其万一?  若不能身临其境,不可知此绝世之威!  一抬手白昼已夜,一挥手星落九天。  在这样一个瞬间,星光如柱,贯天地如林。  整个江阴平原,甚至于包括那一座尚在远处的同央城,全都在星光的打击之下!  此真灭世之威!  大夏镇**统帅、上将军龙礁,此刻面带血污地驻马于军阵中。  残余的四万多名镇**将士,围绕在他的战旗之下。  可是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此时他做任何反应都已是来不及!  十万镇**军容齐整、拉开阵势,他还能持之与真君争锋。此刻军队战死过半,兵煞几乎耗尽,凭他龙礁,即便是焚身灭魂,也无力回天。  所以在这样的时刻,他只是仰头望天,他只是仰望星空。  真美啊。他想。  他已经很久没有仰望星空的时候。  身为夏国上将军,镇**的执掌者,他早就丢失了迷茫的权力,更不再拥有幻想的自由。  与李正言的这一次正面交锋,他自问已经是倾尽了所有,他能够贡献给国家的力量,已经全部贡献了……除了还没有战死。  镇**上上下下每一个将士,也都拼尽一切,方才给逐风军也造成了惨重的伤亡。  镇**这十万将士,已经战死的五万余,还活着的四万余……每一个,都是他练出来的兵。  那么好的兵……  这些年来他完全是住在了军营里,三操五演,从来不敢懈怠。将士们的衣食住行,他像照顾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样关切。  这些年来的每一天,他都希望这一天不要到来。这些年来的每一天,他都在等这一场战争。  这些兵都是好样的,他们平时没有偷懒,拼命的时候没有怂,他们与大齐九卒冲杀到了最后!  大夏以举国之力奉养二军,今时今日他可以说,镇**里的每一个将士,都对得起桑梓乡亲。  朝夕相处者,是血肉填疆者。  他在这样一个瞬间,想了很多很多。  或许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能恍惚想起来,他也是一个“人”。虽为当世真人,亦是芸芸众生。  他也会有脆弱的时候。  他也……感受到了无力。  就像已经坠落在深渊,手里只有一根被油浸透的长绳。无论怎么努力,怎么挣扎,怎么拼命,都只能慢慢滑落。  他多想做到更多,握住更多,抓得更紧。  可此刻,他也只能看着。  而后他看到,在无边无际的夜幕里,清晰地印出了一个背影。  一个不算魁伟、不够高大,只是给人古老感受的人。  他仰面繁星,而星辰似对他跪伏。  他立在夜空之下,黑色武服如似铁铸,竟不为风所动。  大夏武王,姒骄!  他的头顶是九天星落,他的对面是真君阮泅。  而他亦只是抬起一只手掌!  也像阮泅伸手那样平静。  一掌反倾,举上高穹。  那无垠的夜幕不知为何铺在了脚下,那厮杀方歇的大军仿佛站在高天。  人们恍惚见天为地,见泥为天。  原来天地皆在其掌握。  他这一掌推上去,就此翻覆了人间!  江阴平原还是江阴平原,战士还是那些战士。  天还是天,地还是地。  但漫天星光都已经倒卷,无数的星辰一一黯灭,黑夜被打回了晴空!!  旭光万里,泼洒平原。  大风卷残旗,好一幅山河大写意!  其人姒骄,何以称“武王”?  以武守疆,撑挽社稷也!  此人之强,绝不因国势而颓。此人之势,自吞万里。  面对如此强者,阮泅只是往前一步。  墨玉发簪束缚着他的长发,繁复星图却随着他的靴子铺开。一脚踩下来,天也合,地也起,四方也高竖。顷刻在高穹形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星之囚笼,将姒骄和他都禁在其中。  星之囚笼一瞬间消失了,再出现时只有天穹极远处的星光一闪!  两位真君在人前的交手只是一合,留下的却是观者心中久久不能散去的狂澜。  两位衍道强者打得天翻地覆之后,已不知战至何处。  但江阴平原上的这场战争,却还并没有结束!  或者说,最关键的时刻,正要来临。  李正言收拢军队,往江阴平原南面移动,在撤出战场的同时,仍然保持着对同央城方向的压力。  龙礁所部镇**,只要撤退的时候给出一丝机会,逐风军就会马上杀过去!  而龙礁果然也体现了夏国上将军的能力,带着死伤惨重的镇**,并未露出什么破绽,稳中有序地回撤同央城。  只留下——铺满了平原的尸体。  人的尸体,马的尸体。  敌军的尸体,战友的尸体……  姜望穷极乾阳赤瞳的目力,在战场上梭巡良久,终于看到了依旧霜冷的李凤尧,不由得有些高兴,再寻到了李龙川,揪住的心落了下来。  春死军之前,陈泽青独坐木轮椅,他眺望着远处,仍然是没有什么表情。  旧毯子盖着他的腿。  身后王夷吾为他举旗。  如果夏国此时还有决心,敢叫神武军出城来,那便是春死军迎而战之。  四时第一曰春死,打的就是最强的军队。  此刻十万春死军无声,只有战旗在风中猎猎!  而为一万亲军所拱卫的戎冲楼车上,曹皆毫不迟疑地令道:“推出所有射月弩来,行过涟江西岸五十里,齐发同央城!”  旗官纵马驰去,高声传令。  大军之中,一架架体型巨大的弩车,就在负兽的努力之下驶将出来。  此车约有十丈高,连两轴、驾八轮,以车为架,以辘轳引弦,铁铸的弩箭长有十四丈,其上刻满了阵纹!  要有两头负兽在前拉动,才能保持高速移动。  驶过了冰面,越过了河岸,车轮滚动在江阴平原!  近海群岛的旸谷,掌握了从旸国时代传承下来、经过历代改良的碎星弩,射速快,威力强,一弩近似四境外楼全力一击。架在灼日飞舟之上,连射如碎星,在迷界令海族闻风丧胆。  而齐国大匠公孙革,在旧旸遗留的基础上,完全走出了新路,制造出极度强化威能的大弩车,名之以“射月”。  此车射速慢,消耗大,造价高昂……有太多太多的缺点。  但只有一个优点就足够——  威能恐怖。  射月一击,几近神临!  此次伐夏,一共也只有三十辆射月弩随军,此刻全都被推出来,推过了冰封涟江,架上了江阴平原。  此时的同央城上,夏国强者云集。若发棘舟攻城,很容易被摧毁。  但射距极远的射月弩不同,在大军拱卫之中,几乎不虞为夏军突袭强破。  平原之上双方都在追赶时间。  几乎是镇**前脚撤进城中,后脚射月弩车就已经行到了目的地。  石牛妖兽之筋缠成的绞索,在绞盘的转动之下逐渐收紧,发出难堪其负的艰涩声响。  令官只将手中小旗往前一指,大喊:“放!”  绞索猛然一松,绞盘疯狂倒转。  直径一丈、长有十四丈的钢铁弩箭,直接穿破了天穹!巨大的后坐力,使得弩车本身都往下陷了数尺!  那黑黝黝的钢铁弩箭一经腾空,顷刻间将所经之处的天地元力全部吸纳,急剧的元力绕成乱流,使得弩箭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咆哮着如同龙卷,最后只是一闪——  贯穿了偌大的江阴平原,一直撞到了视野尽头的雄城阴影中!  三十辆射月弩同时发动,几如三十位神临强者同时对同央城出手。  这是什么概念?  此刻同央城上固然强者云集,若要抵之,也要疲于奔命。  而以人之力对耗军械之力,何能久持?  吼!  忽有龙吟起。  炙烈的火光一瞬间腾升在同央城外,刹那的光焰倒是有些像焰花焚城。但是火光之中九条巨龙探爪拔空,势凌八方。或以火焚,或以爪击,或以尾扫,竟将这三十辆射月弩的攻势完全挡下。  夏国紧急抢筑的护城大阵,九龙离火阵,开启!  它亦是此次抗齐大战中,夏国这条东北防线的核心。  此阵一开,果见功业,射月弩都根本轰之不透。  所谓众志成城,是金城汤池,这些天夏国数十万军民的努力,的确不可轻摧。  但尚在涟江东岸的、屹立在戎冲楼车之上的曹皆,眺望着这一幕,却没有半点动摇。只道一声:“旗来!”  一杆紫微中天太皇旗,被旗官双手奉在了他手中。  他竟然亲自将这杆大旗竖起,口中接连令道:“令陈泽青所部前压!令陈符所部准备收拾战场!令谢淮安所部着甲!”  这次出征伐夏,此等规格的国旗,曹皆一共只带了三杆。  一杆立在剑锋山之巅,是为齐军在夏境的第一个稳固据点。  一杆此时被他竖在掌中。  还有一杆,是等着之后立在贵邑城中,洞穿夏国太庙!  此时他高竖此旗,在戎冲楼车的顶部,搅动风云。  而后大旗前倾,遥指同央城!  此时人们所看见的,是伐夏主帅曹皆旗指同央,势如怒海。  此时人们所无法得见的……  那自齐国临淄而至夏国奉节府,沿途而来的所有“紫极之征”征旗,全部飘扬起来!  谁能想到?  齐国的“紫极之征”,所构筑的不仅仅是稳定的补给线,更是一条“征途”!  这是大齐帝国藏了几十年的机密杀着!  而曹皆入夏以来,每一步都走得精准无比,恰好完成了所有的前置环节。  如有高人望气,当能见这现世版图之上,属于东域霸主的浩瀚国势,一瞬间蒸腾而起。  大齐帝国的恐怖国势,在此刻,沿着“紫极之征”所构筑的“征途”,狂涌而来!  从遥远的东域,调动国势来轰击南域夏国,在轰击过程中所造成的损耗,就已经是不可想象的程度。  可有整个奉节府全境做据点,有剑锋山上那一杆紫微中天太皇旗为依托,有伐夏主帅曹皆,携百万齐军连番大胜之势竖起的国旗为牵引——  这条绵延万里的紫极之龙……已是被贯通了!  何止于夏国境内?  自临淄而至贵邑,这中间经过的所有土地,全都被这一声龙吟彻响。  天上地上,所掠过的一切,全部为它的威严所慑服。  这沿途来的一切,本就已经慑服于大齐国势!  绵延万里的紫极之龙,随着曹皆的大旗西指,顷刻撞在了同央城的护城大阵之上。  那九条离火之龙,发出活物般的、痛苦的悲鸣,一瞬间竟然全部溃散了!

第一百九十五章 万里征龙

    拱卫同央城的九条离火之龙,已经在射月弩的强大攻势里证明了自己。  可是在大齐帝国的“紫极之征龙”面前,几乎是纸糊一般,难堪一击!  这显然是让人没能意想,也难以接受的。  偌大的同央城城楼,夏国的文官武将炸开了锅,有人跃身而起,想要以身卫城,有人紧急调动军阵,想要以兵煞击之。  而国相柳希夷已经拿出相国印,往空中一印,咬牙喊道:“开启护国大阵!”  国师奚孟府没有说话,但翻掌之间,也按出了国师令来。  相国印按下山河万里似锦绣,国师令印下车水马龙是人间。  于是护国大阵开!  整个同央城,被一种难以形容的光辉所笼罩。  那是生机勃勃的青色,又绝不能仅仅只是用“青”来形容。  它有一种最纯粹的感觉,却收容最伟大的力量。  青色辉光之中,万象万变,万事又归一。忽而是贩夫走卒,忽而是王侯将相,忽而山峰耸立,忽而大河奔涌,有大军威严,有雄城险关。  大夏千年国势,万里山河,亿兆子民,皆在其中。  此辉光瞧来并不刺眼,并不炙烈。  可是当它似缓实疾地笼罩了同央城,它就已经改变了此方天地。。  那破九龙离火阵如破泥丸的“紫极之征龙”,一见此辉光,竟不能再寸进。  就此悬停在同央城上空,将落而不能落。  它的龙躯蜿蜒万里,一直延伸到临淄去,它的龙首极尽威严,咆哮间有吞服日月的气势……可已被坚决地抵住。  任何一座护国大阵,都是这个国家最根本的力量之一。往大了说,关乎国运。  这闪烁着人道洪流的辉光,不仅在于同央城,更是覆盖了整个祥佑府!  又何止于祥佑府?  如有人在高天,如能极目而视,便会看到——  整个大夏疆土,纵横万里之地。  祥佑、临武、平林、大邺、会洺。  奉隶、绍康、锦安、宛兴、德兴。  江永、虞沽、长洛、怀庆、桑府。  淮林、顺业、幽平、吴兴、豫辞。  除了奉节之外的二十府之地,乃至于夏都贵邑城,一处一处的青色辉光亮堂起来,彼此辉映,遥相交感,全部浸染了同等样的光辉!  在齐国隐藏的杀着“紫极之征龙”面前,同央城城楼上一时陷入喧嚣。每个人都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抵抗这绝世之威,直至柳希夷和奚孟府协力将护国大阵开启。  而喧嚣之后……是良久的寂然!  九龙离火阵的崩溃,宣告着夏国文臣武将拼死拼活抢修出来、想要仗之抵抗一年半载的同央城防线……已经正式被击穿!  姒骄、柳希夷、奚孟府、龙礁、太煦……这些夏国的撑天人物,全都云集同央城,就是这种期望的体现。  但“紫极之征龙”一出,一切化为飞灰。  想要阻敌于东北防线外的期望,就此落空。  这种隐藏许久的大杀器,完全是应该用于对付景国这样的霸主国对手的,可齐国竟然用在伐夏战争中,曹皆竟然用它来击破一个区区的九龙离火阵——  逼得夏国不得不提早开启护国大阵!  护国大阵的开启,意味着这场齐夏国战,已经进入了全新的阶段。  用整个大夏疆土为依托,以国势为支撑,以训练有素的修士、海量的元石为动力源……这本是生死存亡之机,才应该动用的手段。  换而言之,当护国大阵全效率开启时,通常就意味着这个国家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在夏国高层原本的预计中,这个时间是多久?  一年?八个月?半年?  曹皆给了他们答案。  八天急行军,引百万雄师至夏,一天击破剑锋山,三天占据奉节全府,又不到一天,击破了九龙离火阵,逼出了夏国护国大阵!  恍惚让人觉得,领军伐夏的是不是那位兵锋险绝的重玄褚良。  豪言三月灭夏的凶屠,不是没能争得主帅位吗?  怎么半个月不到的工夫,素以稳健著称的曹皆,就把仗打成了这个样子?!  整个夏国都笼罩在护国大阵的辉光里,在这种真正与国势相连的恐怖大阵中,每一个入侵者,都会遭受举国之力的压制!每一个为国而战者,都会得到国力的加持。  这片土地千年的历史,千年的荣耀,无数国民的信念,都因此而具现莫测的伟力。把历史,凝聚成光辉。把过往,把握成力量!  在姜望的感知里,这体会很像是他攻入敌人通天宫时的遭遇,也像是面对太寅的负窘神通,受到了整个环境的排斥。  不同的地方在于,面对太寅的负窘神通,他尽可以用神通道术对抗,或是脱离环境影响范围,或是直接打爆神通释放者。可面对笼罩整个夏国疆土的护国大阵,他只能被动承受,而没有脱离的办法。  当然因为这片国土太广袤,而他又身在秋杀军的军阵之中,故而所受的压制不是非常强大,大约只会影响到半成左右的战力。  但在生死交锋中,一分一毫的战力损耗也有可能决定生死。  将之放大到整个百万齐军,更无疑是恐怖到了极点!  以一个最直观的例子来说。镇**若是在这种状态下再与逐风军对撞,死伤更惨重的,或许就是逐风军。  护国大阵这种国家最关键的力量,毫无疑问具备颠倒局势的关键作用。  站在姜望旁边,重玄胜当然也感受得到这种压制。  但他不惊反喜,右手握拳,重重地一砸掌心,让身上肥肉都激动地漾出几层来:“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  姜望的问题还没有问出口,这胖子已经回身,取出一杆战旗,招摇地立在空中:“得胜营的兄弟们,照此旗集结!”  旗面一展,一圈圆纹,绣的却是龙虎之斗,其实绣得很精细,显出了功底。  圆纹正中亦绣有大字,是为旗号。  只是别的战旗,要么单一个“曹”字,不需别的附着,已有威风无限。  要么仅“逐风”二字,简简单单彰显强军荣誉。  这杆战旗上,却绣了四个大字,互相堆叠,也像重玄胜的肥肉般挤在一团,曰为——  “胜利在望!”  其中“胜”字和“望”字还特意描了色,一大红,一大紫。  实在花哨……且臃肿。  真不知什么时候叫军需官做好的!  姜望扭回头去,只当做没有看见。  而在他远眺的视野中,  那条磅礴的紫极之征龙,仍在与同央城僵持,像咬着一颗不能够崩碎的明珠!  大齐国势借助“征途”横跨万里而来,被大夏国势倚仗护国大阵所阻。  浩瀚伟力疯狂对耗。  每一息消弭的力量,都足以移山填河!  神临以下修士,一旦被波及,顷刻为飞灰,半点存活的可能都没有。  其势其威,一至于斯。  同样是在这个时候,鬓发散乱、从城楼角落里钻出来的太氏家主太煦,忽地一声喝:“起!”  夏国护国大阵的辉光笼罩下,整个同央城外围,又再一次燃起了焰光!  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太煦集结族中修士,已经迅速完成了阵法修补,九龙离火阵借助护国大阵的磅礴伟力复苏!  随着太煦的命令,那九条离火之龙,竟又自火光中飞腾而起,齐头撞向那紫极之征龙,疯狂撕咬。  九条离火之龙,铺展开来都有数十里长,可是相对于横跨万里的紫极之征龙,简直像蚯蚓一般渺小。  但在大夏护国大阵的全力对抗下,紫极之征龙完全无法反击,只能被九条离火之龙一口一口,咬下一大片一大片的国势力量。  同央城里的夏国士卒忍不住欢呼起来!  而傲立钢铁城垛后,手持紫微中天太皇旗的曹皆,却是一卷旗面,招摇经纬,将旗帜顿在了戎冲之上!(紫微中天太皇旗,又称经纬旗)  便是这一顿,龙吟之声彻九天。绵延万里的紫极之征龙一下炸开,炸成漫天紫色星雨,飘飘洒洒。  大齐帝国的浩瀚国势,散落在这万里征途中。  沐浴在每一个齐国士卒身上,使他们可以对抗夏国护国大阵的压制。  若干年后,大齐国势所飘洒的土地,也可以很自然地融入齐国环境里,贴合齐国的氛围。  是所谓潜移默化,国势更易!  而作为身沐国势之雨的一员,姜望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骤得轻松,更加自如!此方天地无形的压制被打破了。或许用“抵消”来形容,要更为贴切。  以紫极之征龙轰破九龙离火阵,逼出夏国护国大阵,把战事推进到全新的阶段。翻手又将国势化星雨,抵消齐军在夏国境内所受的大阵压制。  对手的一切应对,好像都在曹皆的掌控之中。  其人战争的把控,真是越往后走,越让人觉得恐怖!  因为那潜在水下的冰山,已经逐渐显出了形迹来,叫人得以看见。  按照曹皆事先的命令,此时,陈泽青所领的十万春死之军,已经在江阴平原上不断前压,滚滚军潮,终于兵临同央城下。  却是并未选择攻城,只于原地结阵以待,显然是为了防备同央城里的大军冲击。  而朝议大夫陈符所领的郡兵部队,正分出三支万人军,涌上了江阴平原,在安营扎寨,兼打扫战场——齐军主力推进过快,辅兵还在夏境之外,郡兵只好兼辅兵之用。  安营扎寨,显然代表了在同央城下长期对抗的准备。  打扫战场,无疑是胜利者的权力。  同央城上的夏国人,只能遥望。  一般来说,打扫战场的权力,意味着装备的缴获、回收。  意味着我军伤者拥有被救治的机会,敌军伤者只会迎来最后的补刀。  但齐军竟然并不杀死战场上受伤的夏军,而是将他们解除武备之后,同样地带回营地准备救治——或许对同央城上的夏国高层来,这是更可怕的选择。  朝议大夫谢淮安所领的三十万东域列国联军,也已经遵照军令,着甲备战。  在这样的一个时刻,天穹星光一闪,阮泅才出现在曹皆身边。依然墨玉簪发,依然星图潇洒。  那位以武镇国的大夏武王姒骄,也才站回同央城城楼。  这场互相牵制的绝巅大战,并未分出生死,也看不出谁胜谁负。  曹皆在戎冲楼车上与姒骄遥遥对视,口中却是非常干脆地命令道:“着谢淮安部,立即向临武、会洺、奉隶方向进攻,一应军事行动皆可自决,我只要结果!”  又令道:“着陈符所部,除开打扫战场的部队之外,集结主力,在一个时辰之后,向幽平、吴兴、豫辞方向进攻!一应军事行动皆可自决,我同样只要结果!别说本帅不给他们立功的机会,机会给了,看他们自己如何把握!”  又令曰:“着李正言所部,撤军涟江东岸,扎营休整!”  他的目光一扫,便看到秋杀军军阵中有人正举旗集军。  不由得有一种被搔到痒处的欣慰,微微一笑,又令道:“着重玄褚良所部,散开两个万人队,一赴临武,一赴幽平,参与攻坚。军事自决之!其余主力,原地扎营待命!”  最后再看了一眼同央城头——  这片天空夜了又晴,浊了又清,此刻倒是正披着晚霞,有别样妩媚。  “善后的事情交给陈泽青,他知道怎么做。”  说着,曹皆已经走回了楼车里。  以当世真人修为,引动大齐国势,调度紫极之征龙,即使是他曹皆,也不免有些疲惫。  夏国护国大阵已开,接下来的战事可能会非常漫长……半个月的工夫,调动百万大军,把战事推动到了这个阶段,此时他只想好好睡一觉!  旗官迅速逐马踏空,将三军主帅的命令传递各处。  隆隆战鼓声响,百万齐军迅速分流。  曹皆的战略意图非常明显,你夏国的护国大阵耗用无穷资源,连接全国各地、万里疆土,那我齐军就全面开花,大规模杀入夏境。  使夏国无处不战、全境烽火!  夏国还剩下的二十府,数百大城,每破一城,护国大阵就会衰弱一分。每破一府,大夏国势就衰亡半成。  这亦是堂堂之师。  逼得夏国人不得不进入全面防御状态,也在最大程度上损耗夏国护国大阵的力量。  而将春死、逐风、秋杀,这三军主力,留在同央城这里的正面战场。  夏国人只要胆敢轻忽此地,立刻三军齐发,击破同央城!  推荐都市大神老施新书: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世间岂独英雄能长歌

    夏国护国大阵开启后,战争便进入了全新的相持阶段。

    接下来会是齐夏双方围绕护国大阵各个支撑点的交锋,是必然会蔓延在大夏广袤疆土上的全面大战。

    而这一点,整个齐夏战场上,能够提前预见的人,恐怕不多。

    重玄胜便是其中一个。

    他所说的“机会”,也正在这里!

    传递主帅军令的旗官刚走,他便选定了方位,带着得胜营直奔临武府——在秋杀军两个分击各府的万人队里占一个位置,对重玄胜来说实在不困难。

    重玄褚良若是连这也不肯答应,那就不是让重玄胜和重玄遵公平竞争,而是要帮重玄遵将他按下去了。

    那位分击临武府的秋杀军万人正将,到手只领七千人,倒也没什么不满。若非重玄褚良不允,他这七千人也要归重玄某胖哩!

    总之高举花枝招展的“胜利在望”旗,重玄胜一刻也不停地进军了。

    自临淄西郊而至同央城,无一处是他的舞台。他按捺了太久,等待了太久。

    在这种全面开花的大侵入战争里,重玄遵所领的先锋营当然也有足够的自由度,正是其军驰骋之时。论武力,重玄遵勇冠三军,论军略,重玄遵也绝对不差。

    但重玄胜已经确定——

    就要在这个阶段挽回劣势!

    他要好好地给重玄遵上一课,叫其人知晓,打仗不是只靠肌肉的!

    ……

    ……

    姒骄站回同央城城楼的时候,公卿云集,无人言语。。

    护国大阵的辉光之中,只有复苏的九条离火之龙还在咆哮。仿佛真有灵性般,在宣泄先被击溃的痛苦。

    他随手一按,将之停住了。

    紫极之征龙!

    姒骄在心里,不由得如此一叹。

    不能说大夏文武没有拼命。

    在剑锋山一日告破、奉节府三日易帜的情况下,他们还是及时立成了九龙离火阵,并以此为中心,构筑起这条意图御敌于祥佑府外的东北防线。

    代价是工部多少人活活脱力而死!太家有几个阵师,明明已经耗尽了所有,为了完成自己的份额进度,不惜以血祭之……

    龙礁更是领着镇**,与齐国逐风军来了一场硬碰硬的骑军对冲!

    战死过半,而其军未溃,残军被他成功地带回了同央城。

    虽则逐风军还是占据了优势,虽然镇**死伤惨重。

    但这一战至少能够说明——夏军是可以同齐军一战,甚至是可以野战的!

    齐人并非不会战死,并非无可匹敌。

    但这条防线还是被击垮了……

    就在镇**入城后不久。

    姒骄很难想象,那些将士的心情。

    贯通“征途”,国势奔行万里,自东域击南域,这等匪夷所思的手段,也只有坐拥霸主位格的国家,才能够用得出来了。

    他其实也暗暗心惊!

    五万多夏军将士轰轰烈烈的战死,能够撑得起夏国人心里的防线吗?

    姒骄自己,也不能够确定!

    即便是已经做了足够多的准备,足够多的努力,可人永远只能确定自己,世上最难测的,是人心……

    但这点情绪,未来得及交感天地,就被他敲碎了。

    他立在城头,遥望百万齐军有序分流,感受着曹皆的指挥艺术。

    依然威严而平静。

    他转过身来,看着同央城内,高大城楼下,那些仍然不离马、不解甲、不松刀、战旗如血染的镇国残军。

    这些战士,仍然在等待军令,愿意迎接下一次冲锋。

    “诸将士这一仗打得很好,打出了我大夏将士的血勇!”姒骄洪声道:“叫那齐贼知道,我夏国人的卫国之志,护土之心!”

    他以武王之尊,对着这些士卒深鞠一躬。

    对于绝大部分的夏国人而言,武王姒骄,几乎是神明一样的存在。对于武王的大礼,在场士卒没有几个不惶恐的,

    但没有龙礁的命令,没人动弹分毫。

    此刻戎装在身,战旗才能决定他们的意志。他们驻马,握刀,只等待军令落下。去冲锋,或者去送死。

    能!

    姒骄在心里回答了自己。

    回答了先时那个不确定的问题。

    有此将士,有此国人,夏国如何不能够坚守,如何不可再挽社稷?

    姒骄直起身来,继续道:“虚话不说。此战所有人,战勋倍计。战死者皆厚恤,家有孤寡,国养之。户部要做好记录,不可遗漏一人,战后若有不足,本王倾家以填!若倾家仍不足,本王去世外征战,去万妖之门后搏杀,愿以真君之十年、百年,直至偿清为止!龙将军,请传此令,使我大夏将士,勿有后忧!”

    龙礁骑坐在战马之上,只是揭下头盔,扣在胸前,低头以为遵命。

    偌大的同央城,城楼之上无声,城楼之下也无声。

    只有风吹战旗!

    “此战,齐国最精锐的逐风军,死伤数万之众,这是你们的勋绩。历史会记住你们,夏国会记住你们……而这只是开始!”

    姒骄抬高了音量:“敌我都是血肉之躯,都会受伤,都会死!齐国每一个士卒,每一块道元石,都要跨万里而来。但咱们,脚下就是国土,出门就是战场,背后就是家乡。亿兆子民,填他百万之师,何有悬念!便是肩挑手提,便是牙咬爪撕,将士们,咱们定能逐走齐贼,光复奉节!”

    “逐走齐贼,光复奉节!!!”

    士卒们激动地怒吼起来!

    此怒声遍传全城,激起一波一波的声浪。

    嘭!嘭!嘭!

    城中驻扎着神武军的军营,也擂响了战鼓,一时煊天。

    “将士们!”姒骄伸手一按,抚平了潮涌,道:“且去休息吧,护国大阵已开,同央城固若金汤,大家可以安枕了!”

    龙礁这才掉转马头,引军自去营地。

    姒骄望着镇**军伍远去,才回过身来,对着城门楼上的文武勋臣道:“护国大阵既然开了,就不要关。我大夏励精图治三十二年,国库充盈,元石有的是。却不知齐贼劳师远征,这百万大军,能够鏖战多久!”

    奚孟府立在偏离人群的一角,远眺齐军,出奇的沉默。

    大战之中,护国大阵一经全效率开启,便无再随意关上的道理。

    尤其现在齐军全面入侵,兵发多路,夏国更没有关闭护国大阵的资格了。

    当然,“不要关”,和“不能关”,的确是会切实影响到士气的措辞。

    虽然在此的都是夏国高层,心里透亮的人物,武王还是很注意说话……何至于注意这些细节呢?

    城楼上的岷王一直没有说话。

    武王还在说些什么,大约是接下来的布防,哪几府需得重点防御,齐军有哪几个角色得着重关注……

    听着听着,奚孟府的视线却越飘越远了……

    ……

    ……

    同央城外,齐军的营地已经正式搭建起来。

    矮墙鹿角,箭塔大弩……一个个军用阵盘,撑起临时性的大阵防御。

    军帐绵延,几如江阴平原上的又一城。

    当然,这临时搭建的军营,哪怕看起来再有规模,防御也不能跟同央城比。

    但齐军根本不惧野战,倒是巴不得夏军出城袭营呢。

    夜晚已经来临了,巨大的悬明灯,照得这里有如白昼。

    仍然冻住的涟江东岸,也扎起了营盘。

    攻破了剑锋山的秋杀军和刚刚结束惨烈大战的逐风军,都在涟江东岸,与春死军隔着冰江守望。

    战场早就打扫完了。

    一车一车的齐军尸体,被运回了东岸。

    由军中文书一一确认了身份,记录了勋绩——实在血肉模糊认不出来的,各都各队对照一下缺额士卒,也就能有个认知了。

    此时此刻,涟江东岸被清理出了很大一片空地。

    战场上收拢的、所有齐军的尸体,都被堆积在这里。

    攻剑锋山的时候,不是没有死人。三日叫奉节府全境易帜,也赔了不少袍泽性命。

    但都不及今日死的多。

    三万多具尸体堆在一起,是什么情景?

    就是一座沉默的山!

    是血肉之躯,可也是泥土山石。

    他们是大齐帝国的大刀长矛,也是大齐帝国的高墙厚盾,这个帝国之所以能够成就伟大、保有荣耀,是因为他们,奉献了自己。

    他们把自己的血肉,铺成了厚实的地基,而后才有万丈高楼拔地起。

    李正言全身着甲,他的身后是逐风军一众正将、副将、都统……

    包括李凤尧,包括李龙川,全都表情沉肃。

    还活着的逐风军将士,在这尸堆之外,沉默地围了很多圈。

    人群让开了一条道路。

    在晏平的陪同下,曹皆披甲而来。

    那条道路,又慢慢合拢。

    这位主导伐夏之战的三军统帅,步子很有力,而很慢。

    他走到了李正言旁边,停下脚步,对着这一座齐军将士堆积成的山,深深鞠了一躬。代表着整个伐夏军府的意志,不会忘记这些将士的牺牲。

    时间到了……

    李正言抬起手掌,往前轻轻一推,如告别一般。

    尸山上燃起了烈焰,而他却扭过头去,看向了远处的天空。

    这个在骑军对冲时面不改色、在战场上身先士卒的男人,此时竟不忍相看。

    数万人,在燃烧。

    燃烧的,是他们的尸体。点亮的,是异国他乡的夜空。

    所有为国而征战的人,所有为了身后家庭而奋力的人。

    他们的骨灰,将会被带回家乡,给那些失去他们的人,一点念想。

    烈火熊熊。

    素来冷如冰山的李凤尧,这时候却开口,唱起了战歌。

    斑斑血迹没能影响她的美丽,火光映照着她绝美的脸,在这埋葬袍泽的地方,似霜花绽放。

    霜冷的声音,飘荡在夜空下。

    其间冰霜都冻不住的感伤,却是如此动人心魄。

    包括曹皆,包括晏平,包括使劲远眺夜空的李正言,包括在场的所有逐风军将士,都情不自禁地开口……

    以万计,以十万计的军人一齐唱道——

    “噫吁嚱!

    大丈夫东去不须归!

    沧海欲葬我便葬我。

    今日出征是我,

    明日埋骨是我,

    如何,如何,又如何?

    世间岂独英雄能长歌?

    我生来不能见老父悲!

    我死后望故土空泪垂!

    马革裹尸非良死。

    白首相知已成昨。

    如何,如何,又如何?

    世间岂独英雄能长歌?

    ……”

    其声雄壮,其声悲凉。

    歌声飘荡在涟江东岸,很快秋杀军的营地里,也响起了战歌声。

    “今日出征是我,

    明日埋骨是我,

    如何,如何,又如何?

    世间岂独英雄能长歌?”

    歌声飘过了涟江,于是又响彻了偌大的江阴平原。

    在这样一个夜晚。

    大齐战歌,围住了同央城。

    ……

    同央城城楼上,其余人都散去了。

    护国大阵开启后,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处理。元石的运输,各地的驻防……

    幽平、豫辞、临武、奉隶,到处都需要人……

    便是这同央城内部,不能少了强军悍将驻守,士卒的战心须得妥协安抚,城池防御也需要继续修补、构建……

    唯有柳希夷和奚孟府还在这里守着,他们一个执掌相国印,一个执掌国师令,乃是护国大阵的关键所在……等闲脱不得身。

    只是在这偌大的城楼,明明已极空荡。还一个杵在北边,一个杵在南边,倒是生生隔出了天堑来。

    两个人积怨已久,大吵过不止一次两次。

    上回殿上议事,不过是更激烈些罢了……

    去年奚孟府带队黄河之会,回来就被柳希夷指着鼻子骂过,说他不懂指导,有损国威。气得奚孟府当场表示,下次让柳希夷去参会,倒要看看这老头有什么指导之功!

    手中朦朦清光晕绕着,柳希夷忽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到你了。”

    覆盖全城的隔音法阵,却也是不小的消耗。

    奚孟府并不说话,只是同样伸出手,接管了隔音法阵。

    也不知齐军这战歌要唱到几时呢?

    柳希夷毫无形象地坐下了,靠着北边墙角眯瞪了一会。

    但这个当年在贵邑城保卫战里都能呼呼大睡的老家伙,今天竟并不能睡得着。

    他瞥了一眼奚孟府,忽地道:“欸!”

    奚孟府面无表情地转过头来,与他对视。

    这位常年在朝堂上与人撸袖子干仗的火爆脾气相国,板着脸道:“你给老夫道个歉,咱们之间的事情就了了。”

    奚孟府静静地看了他一会,从嘴里吐出一个字——

    “滚!”

    柳希夷一下子跳了起来,骂骂咧咧:“你个小王八犊子,你怎么跟老夫说话的!?没大没小!老夫身着青紫的时候,你还在玩泥巴呢!”

    奚孟府却压根不再理他,只是看着同央城外,表情渐渐凝重。

    柳希夷骂着骂着,也往外看去,喃喃道:“他们在干什么?”

    奚孟府叹了一口很长的气,郁结在空中,久久不能散去:“他们在……埋尸体。”

    同央城外的齐军,在埋夏军将士的尸体。

    使他们入土为安……

    死者若能长安,生者何以沽勇?  喜欢赤心巡天请大家收藏:赤心巡天蛋疼更新速度最快。

第一百九十七章 怕误军情

    依曹皆之令。

    陈符率三十万郡兵进攻夏国北部的幽平、吴兴、豫辞诸府。

    麾下有田安平、田安泰、碧梧郡郡守杨落之弟杨敬、白芷郡莫氏的莫连城、祁问之子祁祁良华、静海高氏高哲、吏部郎中张卫雨、贝郡晏抚等……

    此外还有一些境内随军的宗门强者,其中不乏神临,阵容不可谓不强。

    这其中晏抚晏大公子,在临淄西郊誓师时,本是在逐风军队列里,后来却进了郡兵队伍,得掌一军,有那么点要跟田安平争武功、别苗头的意思。

    谢淮安率三十万东域诸国联军,攻伐夏国东部的临武、会洺、奉隶诸府。

    麾下有姜望、重玄胜、谢宝树、鲍伯昭、鲍仲清等……

    此外当然也少不了东域诸国的后起之秀,如容国林羡、弋国蔺劫等,其中更有一些神临修士。

    整体论起来,东域诸国联军强者更多一些,但大齐郡兵本身又比东域诸国联军更精锐,所以两线实力算是大差不离。

    夏国若以为齐军要玩虚虚实实的把戏,肯定要栽一个大跟头。因为两线都可算是主力!

    这一次齐国百万大军伐夏,来的都是精兵。

    曹皆一声令下,顿如海潮奔涌,铺向整个夏国。

    值得一提的是,行动自由的先锋大将重玄遵,选择了进攻夏国东部,有很明显的要压制他那个胖弟弟的意思。

    此时整个夏境之内,远距离通讯已经全部被隔绝。无论齐夏,都失去了即时遥控战争的能力。。

    曹皆并晏平、阮泅,领九卒三军,与姒骄、虞礼阳对峙于同央城。

    真君道则彼此试探、追逐,大军兵煞遥遥相峙。齐军攻城未停,但始终只是在保持压力的程度。

    而全面乱战的、新的战事阶段,就这样展开了……

    ……

    ……

    “这……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随军穿行在狭长的山谷里,姜望有些摸不着头脑。

    谢淮安率军攻入临武府已经四天了,三十万东域诸国联军四处攻城拔寨,打得热火朝天。先锋营大将重玄遵大显神威,如鲍伯昭、谢宝树者屡建功勋,整个临武府北部八城,几乎同时燃起了烽火……

    重玄胜却带着人一直在赶路。

    而且专挑人迹罕至的地方,走的都是偏僻小路,也不知他是怎么对夏国地理这样精熟!

    重玄胜敲了敲左手食指上戴着的指舆,水雾浮动间,一幅详细无比的夏国地形图,就显现在空中。

    这玩意在迷界那种极度混乱的环境都能发挥作用,在夏境更是不在话下。山川河流,城池乡镇,一应俱显。

    这胖子瞥了一眼,便道:“快了。这里是惊龙谷,出谷往西南方向折行两百里,就是锡明城。”

    姜望虽是不知道夏国的地理环境,但舆图却是认得,看了两眼,有些惊讶地道:“都快到会洺府了!”

    临武府一共有二十城,锡明城已经是此府最南的大城。

    再往南走,就已经是会洺府的地界。

    “走得有点慢。”重玄胜回头看了一眼蜿蜒成长龙的队伍,道:“但为了保持战力,也只可如此。”

    那面花枝招展的战旗,自是早就收起来了。

    连天赶路的队伍,人人都见了疲色。

    三千人的队伍,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带着穿山越岭急行军,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这三都士卒,都出自秋杀,自是一等一精锐。且有廉家的关系在,重玄胖又肯使钱,一应着装都是最好的。

    什么疾行符篆、气血丹,都没少用,这才跟得上趟,能够在三天的时间里,在夏国的控制区里玩穿插绕行,一路钻到了这里。

    就这,重玄胜竟然还嫌慢!

    “已经没法再快了。”姜望最近也学到了不少行军布阵的知识,随口道:“除非咱们两个人单独过来。”

    “你都知道的事情,我能不知道么。”重玄胜小小地嘟囔了一句,不待姜望听清,便回身下令:“全军停下换装!”

    自有亲兵自储物匣中,取出一套套青色的军服,挨个发了下去——重玄胜的亲兵,当然是他的那支影卫,同时也兼他的旗兵。

    随行不多,也就十来个人。曾经陪姜望去碧梧郡的青砖,亦在其中。

    到了此刻,姜望哪里还不明白重玄胜打的什么主意,只是这些军服叫他陌生得紧。

    “这是哪一军的衣服?”

    姜望一边换上,一边问道。

    倒不是不能用如意仙衣变幻,只是姜望怕自己观察得不够细致,疏漏了细节,到时候叫人看出来,反倒不美。

    “绍康府府军。”重玄胜在十四的帮助下,费劲地把甲披上了。

    这件特制的夏国府军将军甲,裹得他如铁罐也似。

    绍康府在会铭府的西南方向,邻着锦安府与怀庆府,与桑府也有一小部分接壤。距离战争前线尚远,也因而有了来支援临武府的合理性——夏廷本也就在这么做,各路府军都在往前线调。

    姜望不满地道:“怎么你扮将军,我却是只个小令?”

    重玄胜嘿嘿地笑:“我这个富贵的体型,说自己不是大官,人家都不信!”

    姜望着实无言以对,便又问道:“既然是要骗人,之前怎么不打扫了战场再走?剥下那些镇**士卒的军服,更不容易被发现吧?”

    重玄胜竖起手指头:“第一,刚经历了厮杀,那些军服剥下来也是血迹斑斑的,难免叫人警惕。”

    “第二,兵贵神速。远距离通讯手段虽被隔绝,那些飞行异兽传信、甚至于夏国强者亲自横飞,却是无法阻止的。全面乱战的消息已经传开了,临武府北边现在也打得热火朝天,我们等不得。”

    “第三!”他将两个手指头一收,笑眯眯道:“以上两点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原因在于,镇国、神武二军在当前形势下,根本不可能离开祥佑府。扮成他们去赚城,我想不到有谁会上当!”

    姜望有些无语、又有些危险地看着他。

    重玄胜见好就收,回身对着已经完成了换装的士卒,只将大手一放,命令道:“原地休息,大家睡一个时辰!无须待岗,我来放哨!”

    这一营士卒实在是相当的精锐。

    在整个换装过程中,几乎没有杂音发生(除了两位逼逼赖赖的首领)。此时接到军令,也是立即躺倒,很快就进入了睡眠。

    军中有专研的通用睡眠法,可以帮助士卒快速入睡、恢复体力,完全不存在负面效果。齐国术院关于此法,已经研究到了第二十七版,在简单易学和恢复效果的平衡上,几乎已经做到了极致。

    狭长的惊龙谷里,三千人很快入眠。除了绵长的呼吸声,就是风声。

    一个时辰之后……

    山谷顶端以乾阳赤瞳放哨的姜爵爷收回视线,对重玄胜比了个安全的手势。至于为什么是他放哨……谁让他学了瞳术呢!

    重玄胜于是集结军队,出得谷来。

    姜望最后再远眺了一周,确然没见到什么值得注意的情况,便收了匿迹藏形的祸斗印,飞跃而下。

    此时才发现重玄胜令士卒睡一个时辰的妙处。

    除了恢复体力之外,就这么席地睡过一觉后,本已经做旧过的府军军服,更显出几分凌乱。

    怎么说,乍看之下,在精气神上,跟夏国的那些府军更为相似了……

    引军至此,重玄胜并没有直接去锡明城,而是又往南绕了一圈,才转道往锡明城走,看起来就像是从会铭府方向过来,往临武府去支援的府军部队。

    中间真撞上了一支来临武府支援的奉隶府军!

    重玄胜大大咧咧地上去跟人家将领打招呼,旗帜军服全都完备的情况下,再加上地道的夏国绍康府口音,把人家唬得一愣一愣的。

    他还主动要求两军结伴,共援临武府的兄弟们,话里话外,有想要接过指挥权的意思,同时还有意无意地展现了一下个人武力。

    奉隶府军带队的将领嘻嘻哈哈地岔过了,只说自己不能做主,一切要听上峰安排,带着人躲瘟神一样走了别路。

    剿灭这支千余人的府军当然容易,但善后就相当为难。

    虽则远距离超凡通讯都已隔绝,但夏国将领也不尽是吃素的。

    别看得胜营现在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夏国腹地,走到临武、会洺两府的边界,好像大军潜行很容易。那是重玄胜路线选得精彩,手下士卒又能很好地完成任务,好几次都是擦着人过……

    一旦有大规模战斗发生,很快就会被夏国人发现。

    一支千余人的府军被消灭在这里,失期不至,得胜营的活动范围很快就会被圈出来。到时候大军一剿……

    所以重玄胜是能哄则哄。

    从祥佑府进临武府,一路穿插,是哪里偏僻钻哪里,深山老林转了个遍。

    此时从临武、会洺两府的边界往锡明城走,却是大摇大摆,只走官道,一路烟尘……那旗也招摇,人也招摇,真个大夏正规军也似。

    这个过程中,还经行了一个村落。

    此村村长老远觑得动静,带着一些青壮,肩扛手提地,拿了许多东西来劳军。

    “这如何使得?”重玄胜义正辞严地道:“咱们大夏天军,纪律严明。对老百姓那是秋毫无犯!我怎么能要你的东西?”

    老村长紧紧握着重玄胜的手:“将军忠君体国,宵衣旰……”

    感受着手里的肥肉,他改口道:“那个保家卫国。老朽只恨不再年轻,不能够亲自提刀上阵,备了自家的一些吃喝,聊表寸心,您怎能拒绝?”

    老人实在是太恳切,

    重玄胜长叹一口气,绕过使劲扑腾的老母鸡、几罐村里自酿的酒……只取了一篮饼在手里。

    对这老人家道:“这样,这几个麻烙饼,我就收下了。算是收下了老丈的心意。别的确实不能带,我此去杀齐贼,须得轻装简行。带多了东西,反倒耽误事。前线什么都有,吃喝不缺,老丈万请放心。此战……此战我们会尽快结束。”

    老村长又把那几个青壮招到面前来,对着重玄胜道:“这位将军,东西您可以不收,这几个后生你一定要带上。咱们刘家庄,那也是读过书的人家,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不能不让他们去杀敌!”

    “将军,俺跟你去杀齐狗!”一个憨头憨脑的年轻汉子使劲往前站:“俺力气可大了,庄里杀猪都是俺来!”

    他边说手里还边比划:“那什么齐狗齐猪,俺一刀一个,一刀一个!”

    重玄胜眼神复杂地看了这些人一眼,最终对刘家庄的老村长说道:“打仗不是儿戏,咱们上阵的将士,都是经过长时间训练的。如何列阵,如何挥刀,都非旦夕可成,不是说随便拿个锄头就能参与……”

    “将军!”老村长瞪着眼睛道:“都说人多力量大咧!这些年轻后生,个个好力气,总能有用处吧?哪怕你拿他们去挡箭咧,只要能帮你们杀齐狗,就成!”

    老人横在前路,颇有山大王的气势。不带几个人从军,就不让走。

    重玄胜没法,只得冲那个最积极的年轻人招了招手,道:“这样,正好临武府这边我来得少,路面陌生。我从你们村带一个人做向导。这样你们力也出了,粮也出了,剩下的事情,交给咱们吃这碗刀口饭的兄弟!如何?”

    老村长见他语气坚决,只嘟囔了几句,“一个够不够咧?”“临武山路很多的!”

    最终还是放他们走了……

    怕耽误了军情。

    ……

    “你叫什么名字?”在去往锡明城的路上,重玄胜问那个刘家庄的年轻人。

    这是个性格活泼的,一点也不认生。

    “刘大勇!”他自豪地回答道。

    也不知是因为参军卫国自豪,还是因为刘大勇这个名字自豪。

    重玄胜只是道:“行,我找个老兵带带你,别到处乱走,凡事听他的。”

    喊了声:“青砖!”

    穿着府军军服的影卫青砖,像寻常的府军士卒那样,小跑着过来,热情地勾住了刘大勇的肩膀,用地道的绍康府口音,与他边说边走……

    看着这个憨里憨气的背影,重玄胜叹了一口气,对姜望道:“夏国难打啊!”  喜欢赤心巡天请大家收藏:赤心巡天蛋疼更新速度最快。

第一百九十八章 乃知兵者是凶器

    夏国确实难打。  虽然曹皆将百万之师东来,从剑锋山一路打到同央城,的确势如破竹。  但这只能说明齐军的强大,说明曹皆的军事才能,而绝不意味着夏国是块好啃的骨头。  无论是剑锋山上赴死的大夏靖安侯华鸿诏,还是江阴平原上与十万逐风军骑军对冲的镇**,都足够说明夏国人的顽强。  而在护国大阵开启,曹皆选择把战火烧到夏国每一寸国土之后……齐军终于感受到了这个国家坚决的抵抗。  在幽平府、在临武府的两支大军,虽然都在坚决地推进,但的确在每一寸突破的土地上,都费了苦力气。  不说是一寸泥一寸血,像奉节府多城望风而降的那种情况,也几乎没有再出现过。  但是在剑锋山的时候,重玄胜没有说过夏国难打。  在同央城外骑军对冲的时候,重玄胜没有说过夏国难打。  在临武府境内一路穿插,见识了临武诸城的坚决抵抗,重玄胜也没有说过夏国难打。  刚刚经过的、甚至没有一个超凡武力存在的刘家庄,却让他叹气了。  “记得我们打阳国吗,在日照郡,几个带头的一杀,败兵一驱,大军立时就崩溃了。”重玄胜道:“夏国人不会这样。。只要他们不被夏国高层像放弃奉节府一样放弃,他们就不会轻易放弃……时至今日,我更加认识到了晏相和灭之策的厉害。”  文字绝,历法灭,君臣各朽,私心自问……当初阳国的覆灭,的确是水到渠成。  今时夏国则不同。  夏国的荣耀,还长久地存在于民众心中。  离开刘家庄后,沉默了很久的姜望,这时候说道:“这是一个拥有坚强意志的国家,这个国家拥有伟大的人民……我看到了他们守护家园的决心。”  他曾在阳国立旗,护佑一方百姓,使青羊镇免于动乱。  他亲眼见识了阳国官员的**,瞧见了那个国家遍处流脓的恶疮。  齐军吞阳,两年而大治,人心皈服,想来那便是王者之师,所谓“伐不义者”。  但今日之夏国呢?  他在夏国看到的,是这个国家最坚强的东西。  使得他今日虽为齐将,虽受军职,国法军规加之,亦不免反思己身。  我无道耶?  重玄胜深深地看了姜望一眼,他非常重视这个问题。  自古以来,有这样的困惑的,非止姜望一个。在战场上有道途迷思的,不是姜望一人。  战争是太残酷的事情,战场是太考验人性的环境。  诗曰——“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士卒涂草莽,将军空尔为。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昔年景国名动天下的黄河魁首,号称要使景天骄胜天下一百年的绝顶人物,不就是在征伐别国的战争中,见识到了战争最残酷的一面,开始否定自己的道途,从而道心崩溃,沦为废人么?  那一战景国主帅为了显示威严,震慑诸方,选择了筑京观、屠大城,杀得江河为堵,血漫高原……  一瞬间心中已经想过很多遍,重玄胜才慢慢地开口:“夏国当然有千千万万守护这个国家的百姓,我不否认这一点,我也亲眼看到了。但是在我们的背后,在我们身后的齐国里,更有以亿兆来计的民众。他们的利益需要维护,他们的支持需要回应,他们的荣耀,需要体现。他们要吃得饱,穿得暖,活得有尊严,一个固步自封的帝国,无法保证这些。天下相争,本就是不进则退。”  “从历史的角度,当年夏襄帝挥师东进,要奠定夏国霸业,那一战齐国若是输了,就已经不复存在。那一战之后,夏国以神武纪年,念念不忘东进,此百年千年之国恨,谁能回避?去年夏国勾结平等国,挑拨国内矛盾,先刺君,后哭祠,难道是善类?彼时一个应对不当,说不得国家已经动荡。”  “从天下大势而言,他日我们若与景国争锋,夏国必然是第一个冲出来的。夏之于齐,就如盛之于牧,乃是心腹之患,皆为景国掌中之刀。强景天下驾刀,雄视**。这些刀若不能折,景国霸权永在。此刀如不断,齐国一旦势弱,必叫穿腹!”  “从我个人的角度而言,我是齐人,生于齐国世家,我要为齐建功,此是天经地义。我要争家主之位,我也需要在这场战争里争得足够的功勋。于公于私,此战我如何回避?”  “从朋友的角度来说,你与我一同领军,辗转辛苦,是为了帮我争勋。就像你一直所做的那样。这是你我之间的相交至谊。”  “而从你自身的角度来说。你姜望受齐爵,得齐职,享齐俸,是齐人!齐国为你遮风挡雨,齐国为你硬顶景国,齐国为你把庄国的国相逼到玉京山上吃鞭子……齐国有战,你不能不出战。”  “现在,我再来说一些更宏大的事情。”  “一统天下,擒握人道洪流。于诸国天子,此乃超脱绝巅之路,不可回避。天下雄主,谁肯放手?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战争是不可能避免的事情。天下早归于一,天下百姓就少受一天战乱之苦,你以为如何?”  “我再言之!”  “当今之世,东有海族,西有虞渊,北有魔族,南有陨仙林,万妖之门后,妖族大军未歇。要想彻底清除外患,使人族现世永宁,必要先统合人族的所有力量。此是千秋功业,万载荣勋,大一统,即为大义所在!此人族万万载大义之下,小仁小义皆不必言。”  说到这里,重玄胜摊开双手:“你看,我有这么多的理由给你。关于这场战争的必要性,关于你我参战的必要性。我还可以给你更多理由,但我想你也都知道……所以是为什么,你现在会觉得迷茫?”  姜望沉默。  他有很多话想说,可是都不知如何说。  重玄胜的话,给了他一些答案,但不是全部的答案。  重玄胜又道:“在阳国的时候,你都比现在果决。是因为阳国朝廷已经彻底腐朽,无药可救,是因为那里民心向齐……而夏国现在军民一心?但阳国也有纪承那样的忠臣良将啊。甚至于残酷地说,若非我大齐压制,阳建德本可以成为明君,将国家治理得很好,纪承本可以成就神临,再守阳国社稷百年……”  这话简直像刀子一样,刮开了姜望的沉默,使他不得不审视自我。  “大约是道途吧!”姜望说道:“是我的修行。”  他叹息道:“信,诚,仁,武。我以四德自锢,不免时常问自己,是否相配。姜望,汝信否?诚否?仁否?有武之德否?”  道途,道途,越是靠近,越是迷惘。越往前走,越生蒙昧。越是有所觉知,越是觉出自己的无知!  未得道途者无此惑,因为本就不可能走这般远!  重玄胜在这个时候反倒笑了,他笑道:“你是谁?”  走在他旁边的年轻人没有再沉默。  这个因为太虚幻境里的一个约定、不远万里赴齐……而已经成长至如今模样的年轻人,用他固有的语气说道:“姜望。”  重玄胜摇了摇头,道:“你是大齐伐夏大军里、得胜营的核心人物,你是大齐青羊子、三品金瓜武士、四品青牌捕头……姜望。”  “战争是最残酷、最凶险的事情。你在战场上,你的身份就是你最大的自我,你的胜利,是你唯一的追求。战争的仁,就是不行无谓之杀戮,用最少的死伤、赢得最大的胜利。战场上的武德,在于你要帮助你的袍泽,你要保护你身后的人。你是我方的英雄,你要杀死敌方的英雄,这就是战场上的英雄主义。”  重玄胜最后说道:“我不懂你的道途。关于我自己的道途,我也还在观察。以你的天赋才情,在修行上,我实在没办法给你什么建议。但我想,你的道途,是你用囚笼束缚的路,而不是囚笼本身!”  此言真如惊雷掠空,一瞬间洞穿了姜望的脑海迷雾。  人身四海内,那在道途明确之后,反倒越来越浓重的蒙昧之雾,霎时间涤荡开来!  我的道途,是我用囚笼束缚的路,而不是囚笼本身。铸就囚魔之笼,是为了让自己把握【真我】,不入歧途。可若是把这囚笼变成了道途本身,一言一行都要用最苛刻的标准衡量,岂不是正偏离了大道吗?虽为四德之锢,好似光明之行,但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歧途”?  今日之重玄胜,真乃一言之师也!  一瞬间的了悟,让姜望对道途有了更清晰的认知,不由得道:“子曰,吾日三省吾身……诚如斯是!”  ……  ……  得胜营到达锡明城的时候,正是黄昏,人昏昏欲睡的时候。  太早太晚,其实都更让人警惕。一天中的正常时间里,这个时间段,反而是最容易疏忽的。  对行军速度的把控,亦是胸有丘壑的证明。  如曹皆,如李正言,如此时的重玄胜。  当然,他们掌军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夕阳在远空垂坠,锡明城沉默伫立,城门紧闭。整个临武府北部已经打成了一锅粥,战火虽还未燃至这里,肃杀的气氛已经先一步蔓延。  城卫军伫立城楼,披甲执枪,挎刀引弓。弩车排开,弩箭明晃晃地对着城外。更有护城大阵的光辉,隐隐流动,显然已经激活,随时可以开启。  在大夏护国大阵全效率开启的情况下,锡明城的这座护城大阵,防御之能何止倍增于以往?一经开启,挡个几万大军,不在话下。  只是齐军离得尚远,为了长久防御考虑,锡明城不愿过早消耗护国大阵的力量。这里又是一座交通枢纽型的城池,常有友军过境。开开关关,徒耗大阵使用寿命。  保持着激活的状态,印决与令印一合,就能立即开启,倒也不至于说有什么来不及的情况。  三千人的军队靠近,自是引起了守军的警惕。  “来者止步!何方兵马,可有凭信?”一员队正模样的士卒高声喝道。  重玄胜挥手让军队停在一个安全的距离外,自己则单独往前走了几步,抬头问道:“怎的这时候就关了城?临武府难道已经沦陷?”  姜望自修观自在耳之后,耳识灵敏,更胜于往。  清晰听得城垛之后,有个严峻的声音:“叫他别废话,问什么答什么,不然射死他。”  心想,看来剑锋山华方宇阵法都没开就被破了关,给了夏国将领一个非常深刻的教训,现在这些人都警惕的很……  哪怕这锡明城还未被战火波及,哪怕重玄胜旗帜口音都无漏洞,对方也没有半点放松。甚至于这会连头都不露,只通过这队正传话。  耳中听得那喊话的队正果然拔高音量:“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再靠近,大弩伺候!”  而重玄胜陡然翻了脸,破口大骂:“干你娘!老子好好的宴席不吃,美妾不管,辛辛苦苦带人来支援临武,你这乌龟娃子倒崩儿的,就这个态度?”  他边骂边往前走,气势汹汹:“你他娘是谁的人!给老子滚下来!”  那喊话的队正被骂得懵了,不敢还口。  这时一只手将其拨开,锡明城守将没什么表情的脸,出现在城垛后。  与满嘴脏话的重玄胜对视,只是一抬手。  绷!绷!  城楼上几台大弩已上弦!  这守将冷道:“朝廷早已传下军令,遍行众府,叫诸城戒严,全力御寇,宁错杀,不轻纵!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印信不传,胆敢往前一步,我也要把他射成刺猬,不信你就试试!”  “干你娘啊!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在这里威胁我?!老子浴血沙场的时候,你还在吃奶!”重玄胜跳起脚来,破口大骂。  但脚下的确如生根了般,不再往前一步。  生动地描述了什么叫色厉内荏。  他此时距离城墙,还足有两百步远。  这时候青砖又冲出队列,急往前来,紧紧拉住他:“将军!军令要紧,不可躁怒!”  话一出口,也是地道的绍康府口音,且偏北面一些。  为这次伐夏,重玄胜所做的准备,的确非是一日两日。  被人这么一拉,来自绍康府的肥胖将军,嘴里骂得更起劲了,什么屋里老娘倒插葱之类肮脏的绍康府俚语,脱口而出……当然嘴里已经去挖了人家的祖坟,脚下却是一步都不带移的。  城楼上的锡明城守将姿态未有放松,语气却是和缓了许多:“这位兄弟,你也不用在这里叫骂。职责所在,不敢懈怠,还请你见谅。看你也是个讲道理的人,你们要进城休整,我总得查验一下不是?”  重玄胜仍自骂骂咧咧,说些什么军中谁不认得老子下山虎,你是个什么无名小辈之类的话。  青砖却一叠声道:“有有有,旗令印文,咱们都有。您要验什么?”  “便就旗、令、印、文,都送上来吧!”锡明城上的守将道。  说话间,一挥手,城楼上便放下来一个吊篮。  竟是一个人都不肯先放进去,真个警惕到了极点。  青砖毫不犹豫地一招手:“把东西都送过来!”  小令打扮的姜望,抱着叠在一起的旗令印文往前走,一边估量着双方的距离,一边也不由得在心里赞叹,这守城的是员良将!真个滴水不漏。  这些旗令印文,肯定是混不过去的……  虽则为今日,重玄胜已经准备了许久,旗和令都没有问题。但印和文却是不可能完全仿造正确的。  因为战事一开始,军事相关的印与文都会新启。统辖各大战区的顶层人物,还会加上自己的私印——开战之前,谁能尽数预料?  譬如军队调动,进出城关,均需勘合。要真能严丝合缝,除非真是自己人!  但无论是重玄胜,还是青砖,都没有半点心虚的表现。  在锡明城守将的视角里,此时那捧印信的小令正在走来,距离城墙还很远,因为害怕,走得很慢,很努力地在展现自己的无害。  也是,稍有误会,这小子就得交待在这里了,难免紧张。  锡明城守将有意和缓一下关系,毕竟都是大夏袍泽,打断骨头连着筋,现如今正要携手御外。  因而对那嘴臭无比的死胖子道:“非是有意为难兄弟,职责所在,不得不查,还请见谅!小弟蒋长永,回头等打退了齐贼,必亲自摆酒谢罪!未知兄弟高姓大名?”  和缓归和缓,也没忘了继续试探。  重玄胜一副‘老子大名鼎鼎,你小子还不纳头就拜’的样子,哼了一声:“姜胜!”  蒋长永不动声色地道:“咱们夏国姓姜的可不多。”  “可不嘛!咱老姜在绍康府里那也是有名的角色,兄弟朋友遍军府!”重玄胜一肚子气好似仍未消去,粗着嗓子道:“奉隶府李春阳,认不认识?那也是我小老弟!刚打这儿过呢!”  蒋长永当然没有听过这劳什子‘有名的角色’,但先前来这里补给的,的确是有一支奉隶府军,领头的也的确叫李春阳——那位可老实得多。  当下哈哈一笑:“姜兄勿怪,往前不识,往后当识得了!”  “识我倒也不必。”重玄胜冷声哼道:“你知晓你们临武府的人就成了!没见过把自家袍泽当贼防的,你们临武府军真有意思!你们这边有个刘家庄,你总知?总该是你们自己的地盘,自己人?”  他回头招手:“大勇,大勇!你不是说最崇拜锡明城的军爷吗?过来,过来,赶紧来认识一下。这个啊,要把咱们射成刺猬的,就是你崇拜的将军!”  刘大勇兴冲冲地跑近前来,听得后半句,腿也软了,人也慢了。  蒋长永却也不动气,反是来了兴趣,往前趋近,冲刘大勇招手:“靠近一点说话!你是门前沟刘家庄的?知不知道刘永琦?”  刘大勇迟疑地回头看了一眼重玄胜,在他心里,这位胖将军还是更亲切的。  重玄胜推着他往前走:“去去去,叫你去你就去,怕什么!还真射你不成?”  刘大勇鼓起劲来,一边走,一边大声道:“那是我爷爷那一辈的大人物呢,十里八乡头一个!听说去了皇城当大官!”  蒋长永在心里笑了笑,刘永琦算个什么大官?  但这个质朴的小子,无疑让他生出了几分乡情。  此时这支绍康府军的小令,已经将信物放进了吊篮。  而这个推着刘大勇往前的胖将军,也走到了一个危险的距离。  虽则心里已经相信了这些人的身份,但规矩就是规矩。武王他老人家三令五申过,军中永远是规矩第一。  他半玩笑半警告地道:“兄弟!你可不能再走——”  话未说完,他已经感受到一股恐怖的吸力!  那种力量覆盖了全身,一瞬间涌现出来,将他直往城楼下扯!  他立即鼓荡道元,贯注气血,并没有专注于自身的防御,而是想要执令开启护城大阵——  但一道冲天而起的剑光,已经掠过他的脖颈!  那个……小令!  带着人生中最后一个遗憾的念头,蒋长永跌落城楼。  而与之相错的,是姜望如蛟龙腾飞的身影。  随手摘走蒋长永的城防令,人至城楼上,剑出千万雪,无穷无尽的皎白剑气,霎时将城楼上的卫兵清空!  翻身一跃,已经落至城内门洞。  强大的威压霎时镇压下来。  “解兵免死!”  一剑精准挑开了城门!  锵!  整齐划一的拔刀声。  早已经蓄势待发的得胜营将士,刀出鞘,兵煞涌,有如离弦之箭,齐刷刷冲进了锡明城中!  刘大勇呆愣愣地看着这一切,感觉这个世界十分荒谬。  他面前是锡明城已然洞开的城门,是快速有序、如群狼突进的“绍康府军”。  那个威风凛凛的锡明城守将,此刻只是一具面朝大地的尸体。  那一只装着令旗印信等待拉上去验证的吊篮,还在外城墙上摇摇晃晃。  吱呀,吱呀。  发出这样孤独的声响。  他的旁边,是那个好胖好胖的将军。  好胖好胖的将军拉着他往城里走。  只对他说道——  “战争,就是这样的。”

第两百零八章 挑灯夜奏天子疏(为盟主只为俗人回档加更3/3)

    道历三九二零年的临淄,满城风雨。

    在时间线推进至十二月以后,更是空前的激烈起来!

    首先是伐夏大军,受阻于同央城前。

    自前期的势如破竹后,很快进入了漫长的拉锯战中。

    齐军兵临同央城下,是十一月二十日。

    同日,谢淮安统辖三十万东域诸国联军,兵发临武。陈符领三十万郡兵,兵发幽平。

    此后再无寸进。

    前面用时四天,叫奉节府全境易帜。

    后面打了半个月,都未能全占临武和幽平!

    众所周知,齐伐夏,打的是世界局势下的战略空间,抓的是景牧战争的空前时机。一定要快!

    哪怕是老百姓的街论巷议,也都有此共识。

    可是曹皆打到夏国祥佑府后,竟然开始磨蹭。据说每日只在同央城外练兵,还多次驰马江阴平原,悠游赏景,对于北线、东线战事一概不问。

    朝野之中,慢慢就起了一些声音。

    齐军百万雄师,八日至夏。仅一天就击破剑锋山,又三天,占据奉节全府!又不到一天,击破了九龙离火阵,逼出了夏国护国大阵!

    足见齐军之强,夏军之弱。

    而夏国既然孱弱至此,曹皆为何不一鼓破之?

    陈符和谢淮安,各领三十万大军,何以打个幽平、临武,都慢慢悠悠?

    在所有的声音里,有一种传扬最广——

    夏国这么弱,曹皆还打得这么慢,当初还不如让重玄褚良为帅!

    朝野之间,关于曹皆和重玄褚良孰强孰弱,一直都是辩论不休的话题。

    论起在兵事堂的身份地位影响,两人向来并驾齐驱,曹皆稍胜一筹。

    论起战绩,曹皆一生无名局。重玄褚良却打了不少令人惊艳的、甚至可以载入史册的大战,远比曹皆显眼。

    论修为,重玄褚良以东域第一神临之威,晋级当世真人。洞真第一战,就对上钓海楼崇光真人,可比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的曹皆煊赫得多。

    而复盘这一次的伐夏之战。

    人们也可以轻易发现,曹皆之所以一开始能够打得快,其实也是重玄褚良的功劳。

    正是凶屠亲冒矢石,一日攻下剑锋山,逼退虞礼阳,由此击溃了奉节府夏军的意志,才有后面三日时间占据奉节全府。

    但在此之后,曹皆为了压制凶屠战功,竟然将这样一位帅才,按在同央城前,陪他慢悠悠地练兵。

    任由幽平战场和临武战场举步维艰,却不做干涉!

    齐何强也,夏何弱也。

    能四天占奉节,为何不能四天占祥佑,占幽平,占临武?

    四天不成,十四天也不成!

    在这么关键的战争里,十四天无寸进。

    曹皆想干什么?

    曹皆在干什么?

    一上来就掀了底牌,让定远侯重玄褚良、当代摧城侯李正言,一个接一个的玩命,九卒劲旅拼死而战,把紫极之征龙都直接交付了……然后开始打拉锯战?

    关于曹皆此人无能好妒,天子应使凶屠替曹皆的种种声音,开始甚嚣尘上。

    这些声音一开始也无甚影响力,不过是一些摸不清形势的人碎嘴。

    但在道历三九二零年,十二月七日,一个重大的消息传来后,舆论瞬间爆发了……

    在这一天,天下六强之荆国,正式发起西扩战争!

    在正式的军庭会议之后,这个雄踞北域西部的军庭帝国,派出鹰扬卫大将军中山燕文、青海卫大将军蒋克廉,骁骑大都督夏侯烈、射声大都督曹玉衔,各领本军,兵发西北五国联盟!

    荆国六护七卫,乃是这个军庭帝国的根本。但这次一次出动了四支大军,颇有雷霆碎玉的架势。

    在景牧全面大战,齐军大举伐夏之际,荆国好像也要腾出手来,解决自己西边的“老朋友”。

    寒、铁、辽、真、高这西北苦寒之地的五国,一觉醒来,面对的就是军庭帝国闪亮的刀锋。

    虽则战事爆发在现世西北,但对于齐国来说,这件事的影响亦极深远。

    天下大事,绝不孤立,尤其是到了天下六强这等层次。任何一个动作,都会影响到天下格局。

    荆国发动西扩战争,看似只是荆国自己的事情。

    但这表现出来的是一个姿态,裸露出来的是一个事实——你们景牧之间的大战,我荆国已无暇插手。

    实打实的军队派出去了,真刀真枪的战争开始了。

    荆国便是再想抽身做点什么,也已是不能。荆国把自己投进了战场,意味着无论是牧国还是景国,都可以更加地放开手脚。

    荆国西扩,在事实上是加剧了景牧战争的烈度!

    由此导致的连锁反应是……齐国伐夏,有了更大的时间压力。

    因为景牧战争烈度的加强,意味着这两个霸主国也会更快地决出胜负。

    时不我待!

    因而在荆国发动西扩战争后,批评曹皆无能,辱骂曹皆误国,要求前线加快速度、要求换上重玄褚良,甚至于要求让军神披甲上阵的声音……一下子就已是遏制不住。

    这些声音里,并不全是其它国家的人。

    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真心为大齐帝国着想,为这场战争忧怀。甚至于有“今伐夏,不能速得而将速灭”的悲观说法!

    舆论发酵至此,已是到了不得不回应的时候。

    就连身在前线的曹皆,也或多或少感到了压力。

    但在这个关键的时刻。

    身在战场的重玄褚良,用万里征途,加急送回一本《挑灯夜奏天子疏》。上陈天子王侯,下达百官黎庶。

    在这份奏疏里,凶屠明确表示,曹皆的整个伐夏战略,实行得非常完美。对于曹皆统帅伐夏大军,他心服口服。

    他将严格遵从曹皆的军令,为加速结束这场战争,贡献自己全部的力量。

    对于朝野间关于他和曹皆的争论,他更是明确写道——

    ‘万军对决,他不如我。争杀百万,我不如他。此倾国之战,我当附其骥尾!’

    算是亲自为他和曹皆的领军能力之争,划上了句点。以自陈不如来结束。用一生荣誉,成全了曹皆。

    这封奏疏一出,顿时掐灭了朝野间想以他替曹皆的声音。

    而紧随其后的,是军神姜梦熊,通过镇国元帅府公开发声,表示曹皆这场仗打得很好,夏国已经没有一丁点机会,他坚决支持曹皆。

    再而后……

    齐天子在朝堂之上,对着文武百官,斩钉截铁地表态——

    “在伐夏战事上,不对曹皆做任何干涉。无条件支持曹皆!曹皆说打一年,朕就支持他打一年。曹皆说打十年,朕就支持他打十年!”

    于是万声灭。

    不知多少暗中推手引发的舆论风潮,就此被平息。

    毕竟齐天子连“打十年”的话都说出来了,曹皆现在不过才磨蹭了十几天,又有什么可急切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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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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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零九章 雷霆碎玉

    新节城。

    休养了两天的得胜营,再一次集结起来。

    集结在两杆高扬的旗帜之前。

    这一次重玄胜不再掩饰。

    竖起的两面旗,一面是异常招摇的胜利在望旗,一面是齐国经纬旗。(紫微中天太皇旗别名)

    所谓将旗与国旗。

    他们在会洺府新节城,在夏军后方,堂而皇之地立起了大齐国旗!

    新节城四千余被缴了兵器的守卒,蹲在校场另一边,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们。

    重玄胜这一次没有试图招揽任何人,因为接下来的战事,并不能靠降兵来完成。

    他只是照例毁掉了这座城池的防御体系,破坏战争物资,只取走道元石这等硬通货。

    比如新节城所有守卒的兵器,就全部堆在一起,被姜望用道术融成了一个大铁球,现在正屹立在城中央。

    姜望站在重玄胜左边,十四站在重玄胜身后。

    他们面向得胜营一众士卒,共计两千四百五十三人。

    一路穿临武府,赚锡明城,过呼阳关,掠鸿固城,破新节城……

    虽则靠重玄胜充分的准备、超卓的战争视野,和姜望身先士卒、每每先斩敌将的强大武勇,基本没有碰过硬茬,但战损仍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有五百四十七人,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土地上。他们的魂灵是归家,还是永远羁旅异国,取决于这场战争的最后结果。

    对于得胜营而言,时间非常紧迫。

    重玄胜先掠鸿固,再击新节,打的就是一个时间差。

    而夏国那位临时赶回来、正在会洺府扎口袋的大人物,一旦得知新节出事,立刻就会反应过来,流窜后方的这一支齐军,究竟目的何在。

    新节城一下。

    整个奉隶府几是完全不设防的状态,对齐军敞开了怀抱!

    此刻齐军有两个极好的选择。

    一个是奉隶府最北边的岱城,一个是奉隶府最南边的朔风城。

    打下岱城,就等于将临武府、奉隶府战区彻底贯通。打下朔风城,则可直接威胁锦安府,给梁军创造入局的机会。

    无论哪一着,都是足以致命的杀棋。

    被打进国门来,劣势便在于此——敌军打起来毫无顾忌,己方却处处是掣肘,时时暴露要害。

    很多时候,根本没有正确的解法,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

    这也是樊敖一开始选择只身赴奉隶的原因所在。

    只不过重玄胜技高一筹,骗过呼阳关,轻取鸿固城,剑指绍康府!搅得会洺府大乱,绍康府惶惶不安,才调得樊敖这头猛虎离山。

    绍康府比奉隶府更关键,也更柔软,夏方不能不管。

    重玄胜在拿下鸿固城之后,当天就弃城而走,为自己赢得时间。

    在会洺府诸城联军大网结成之前,先一步逃到了网外,潜踪匿行。

    就此与樊敖错身穿过,迅速赶到了新节,靠姜望行险一搏,一举拿下。

    事已至此,什么乱发求救书信、驱降兵乱战,如何预判会洺府诸城联军路线……倒都是细枝末节了。

    樊敖能够迅速重建会洺府秩序,调动诸城兵马,很快扎出一个密不透风的大口袋来,也足见其老于行伍的素质。

    只不过棋差一着,只能被牵着鼻子走。

    对于现在的得胜营来说,时间是关键中的关键。

    他们必须在夏方那个暂不知名的对手追上来之前,完成他们拿下新节后的下一个战略目标。

    时间不仅仅关乎最终成败。

    时间亦是生死线!

    他们一路走过来赢得了很多,但是输在这里,就会输掉一切!

    在这个时候,重玄胜选择了停下来休息。

    非大智大勇,岂敢如此?

    关于这场战争的一切,好像在他脑海里都有具体而微的信息,似乎能够精确到每一个时辰会发生什么。

    姜望能做的,只有不遗余力的支持。

    得胜营的确需要休息。

    打剑锋山的时候,秋杀军就是主力,他们正在其间。

    虽则彼时在十万人大军阵中,重玄胜有意照顾,将更多的军阵气血、道元所需,分摊给姜望和他自己。

    但得胜营这三千人,的确是在同僚都已经坐在军帐里吃肉喝汤烤火的时候,跟着重玄胜姜望,穿过了整个临武府,一路征伐,从会洺西,打到会洺东,来到新节城。

    哪怕什么都不做,仅仅是在这么短时间里,跑过这么多地方。在不依靠军阵加持、不吞服气血丹、不用符篆之类外物的情况下……跑也能跑死不少人。

    也就是这是一支出自齐九卒的强军,人人都是优中选优的锐士,才经得起重玄胜这般折腾。

    重玄胜做出让军队休息的命令,不是他不知道时间的重要性,恰恰是因为他太在意时间!

    会洺和奉隶自来相邻,能够贯通两府的城池节点,不止一处。

    他之所以选择新节城作为进入奉隶府的最后一站,自然有他的全盘考虑。比如——

    位于新节城域的天风牧场,是夏国四大牧场之一,供给了夏**队大量的战马。

    重玄胜在占据新节之后,直接打破了天风牧场,放任马群自由,只留不到六千匹马自用。一个崩溃的天风牧场,被放开了束缚的马群,在他的计划里,亦是迟缓夏军追击的一步闲棋。

    得胜营士卒,马战步战都能顺手。

    此时此刻,一人双马,负弓挂弩带刀,在校场沉默。

    好一股肃杀气!

    重玄胜深深看了他们一眼,并不说别的话,转身疾飞在高空:“随我……拿下岱城!”

    他的下一个目标是岱城!

    他要将临武、奉隶两府战区打通,将齐军贯通一线,直接封锁夏国东部!

    两千四百五十三名得胜营士卒,高声齐呼——

    “岱城!岱城!岱城!!!”

    于是马蹄动,于是雷声起。

    他不再掩饰,也随便新节城这些降兵听到,传递消息给谁。

    因为已经不需要掩饰。

    从领军穿插临武后方开始,他的阶段性战略目标就在这里。他所等待的,就是这一刻。现在唯一要争取的,只是时间!

    当然,新节城的传信飞兽,也是惯例放开,写上了五花八门的求救信,四散求助的。此时的奉隶府,已经乱了起来。

    轰隆隆!轰隆隆!

    国旗将旗风中鼓荡,两员腾龙境都统架起了夔牛战鼓,疾飞在高空。

    黑盔黑甲的十四,亲自执槌,擂动鼓面!

    看着这样一彪人马疾驰而去,新节城一众手无寸铁的俘虏,相对茫然。那耳中响彻的、蔓延至天边的……竟分不清是鼓声、雷声,还是马蹄声!

    ……

    夔牛战鼓的原材料,乃王长吉于山海境垂钓所得之夔牛皮。

    是现世早已绝迹的远古异兽。

    姜望寄回临淄后,重玄胜找军中大匠鞣制而成。

    作为战阵之器,此鼓极利于行军。

    鼓一响,振奋精神。鼓二响,激活血气。鼓三响,活泼兵煞!

    更有雷声随行,有破法慑敌之威。

    这一营所举的经纬旗,亦是国旗中品阶上好的,能够给军队提供全方位的庇护,可以稳定兵煞,减少士卒遭受兵煞反噬的可能。

    那“胜利在望”的将旗,虽然不甚美观,但在军阵法器中,效果也绝不算差。可以帮助士卒更快地结成军阵,有强化兵煞之力的作用。

    锡明、鸿固、新节,这三城掠夺下来,得胜营上上下下,皆换了一身。人人带甲,人人有法器。

    此刻尽都披挂了,人马如龙,直接踏进了奉隶府!

    一路上神鬼不避,撞断游骑。过城不入,敢有出城之夏军,立杀无赦。

    奉隶府诸城,哪敢出城野战?摸不透敌军虚实,对一支大摇大摆纵横在本府腹心地带的齐军,只有恐惧。

    便是那想要挥师迎击的,还未整军出城,得胜营便已疾驰而远。

    传讯飞兽挤满了奉隶府的天空,传递诸多乱七八糟的讯息,令人分不清哪条是真,哪条是假。但这支纵横官道的齐军是真的,马蹄声是真的,他们的长刀劲弩,都是真的!

    轰隆隆,轰隆隆。

    疾驰一日夜后,一路雷声,自奉隶府中部,一直卷到了奉隶府北部,终于轰鸣在岱城的高空!

    当姜望将视野中的这座城池纳入乾阳赤瞳,他赫然发现,岱城已经陷在战火中。

    十余艘棘舟绕城而飞,在躲避守城弩箭的同时,不断发射破法棘枪。

    远远地,在岱城北门方向,密密麻麻的齐方军队,正对城猛攻。一员大将飞在高空,兵煞之力加持其身,眉心竖瞳降临天罚之光,怒轰岱城大阵!

    不是鲍伯昭,又更是何人?

    此外又有一员齐将,须发乱舞,似醉酒狂歌,摇动如椽大笔,持续以儒门法术攻城。

    “鲍伯昭!谢宝树!”姜望眉头一挑。

    有一种到手的功劳被人分润的不爽利。

    重玄胜亦是皱眉,但却是说道:“来的竟然不是重玄遵,他没道理比这两个慢才是……这下也不知压力够不够。”

    “什么压力够不够?”姜望没听懂。

    岱城守将薛汝石,是夏国阳陵侯府的旁支子弟。行军布阵的本事不差,且为人慎独,爱惜声名,在夏国风评极好。

    重玄胜读夏国情报的时候,却发现一件事——

    当初阳陵侯薛昌与广平侯郦复虎台争道时,薛汝石明明在虎台值守,却请了病假在家。时人都谓薛汝石是个懂得避嫌疑的人。

    重玄胜却由此断定,薛汝石是个明哲保身的家伙。

    他进而研究薛汝石生平,揣摩其人性格,结合诸多细节,断定此人在真正危机关头,无法承受高压。故而才把岱城作为他这一笔伐夏东线战事的收尾!

    当然此时并没有什么功夫与姜望解释。

    岱城攻防的双方,都注意到了这一支自奉隶后方浩浩荡荡而来的骑军。

    那一面“胜利在望”旗,没谁认识。可飘扬的紫微中天太皇旗,却已经昭显阵营!

    何以齐军能从奉隶府后方驰来?

    这代表了什么?

    重玄胜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

    直接席卷兵煞,将得胜营士卒全部卷起,法天象地神通再出。其身显化为三十丈高的巨人,洪声怒吼:“呼阳关已破!会洺府易帜!奉隶已成孤府!”

    “吾重玄胜,奉命接收岱城!友军避让!”

    “布告岱城有司,降者免死。一日不降,副将及以上,杀无赦!两日不降,队正及以上,杀无赦!三日不降,手中执兵者杀无赦!四日不降,破城之时,四日不封刀!”

    这场岱城攻防战是从十二月七日开始的,到现在已经持续了两天。

    齐军当然不止重玄胜这一个聪明人。

    齐国强于夏国,是从高层力量、到未来天骄、再到兵员素质,从上到下、从实力到潜力的全方位碾压。

    临武府最后的七座城池还在顽抗。

    谢淮安贯彻曹皆的大战略,稳扎稳打,七城同围,攻城不休。

    而东线战局云集诸将里,如鲍伯昭者,也不甘于困宥在临武府的轮换攻势中。早早想到了下一步突破口,直接率军来打奉隶府的岱城。

    此时忽然见得“友军”重玄胜,引骑军从岱城南面冲来。

    当初“消失”的时候,还是一营步兵呢。“回来”的时候,一人双马都安排上了,各个带甲执锐,全是将官级的装备。

    除了叹服,一时也没什么别的好说!

    对于岱城守军来说,临武府战线一退再退,本就已经是奉隶府前沿极大的压力。

    齐军直接打上城门来,足够说明夏军在临武府已经失去掌控局势的能力。

    作为一城守军,别无它路。只有借助护国大阵、护城大阵的力量,固守以待援。

    求援信发了不知多少封。

    城墙攻防不知持续了多少轮。

    好不容易等到后方来援,援的竟是对面的齐军?

    他们还在奉隶府前线苦战,齐国的紫微中天太皇旗,竟然已经在奉隶府后方飘扬!

    这对岱城守军士气的打击,几是毁灭性的!

    薛汝石行走在城头,如何感觉不到部下士卒的惶恐?

    齐军从奉隶府后方冲来,是不容否认的事实。

    他甚至认得,这支齐军骑的,是天风牧场的马,马臀上有天风牧场的印记!

    会洺府若不是全境沦陷,怎么会让齐军来到奉隶。

    天风牧场都被占了,奉隶府后方大约也是真的已经失陷!

    他强压下不安,灌注道元,以最后的勇气怒声喝道:“我大夏有百万雄师,亿兆黎庶,何惧你齐贼!你有本事,就攻进城来!薛某这人头叫你割了,须不眨眼!”

    重玄胜凝聚磅礴兵煞在身,显化顶天立地之巨人,此时却根本不跟他再废话,只侧头回望——

    “黄河魁首姜青羊,我要看你在临淄西郊未出的那一剑!”

    巨声如天雷,真个引天威。

    但见穹顶之上,忽而四星并耀,又有星路亮起,倏忽折转,贯通七星之域。

    星辰在位移!

    天地之间,一人高悬。

    姜望已经握住了他的剑!

    “我愿降!”——薛汝石的声音立即响起!

    ……

    ……

    ……

    ……

    (很多人问夏国地图,这里再提醒一遍。夏国手绘地图在本卷第一百八十三章《我亦贪生》后,附在彩蛋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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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章 东线第一功(求月票)

    对于薛汝石来说,应对鲍伯昭、谢宝树的攻城,已然是奋尽全力。

    对于突然从后方袭来的齐军,他不敢想,也没有能力去判断真伪。

    对重玄胜的那番表态,已是他最后的挣扎和试探。

    姜望移动星楼的一剑,足证其人有随时踏进神临境界的能力。

    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来……

    薛汝石的投降,便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护城大阵散去,岱城城门四开,薛汝石自缚双手,带着一群丢掉兵器的守军,出城请降。

    出的是南门。

    当然,鲍伯昭和谢宝树自也是挤了过来。

    至于重玄胜说的什么友军避让——他们还能不知道齐军有没有全占会洺?临武府南部七城还在鏖战,那边呼阳关的门都没摸上呢!

    岱城的这笔功勋到底该怎么计,薛汝石是因为什么投降、向谁投降,且还有得一论!

    姜望和重玄胜频率极快地来回传音,交换意见。

    “他们来打岱城,你说是谁的主意?”

    “自然是鲍伯昭的主意。”重玄胜随口道:“朔方伯掌湮雷之军,亦是沙场宿将。家传的兵法韬略,自不会差了。”

    “那怎么有谢小宝的事情?”

    “你以为棘舟那么好调动?东线才分了几艘?”

    念及谢宝树和东线主帅谢淮安的关系,姜望恍然大悟。

    鲍家与重玄家世代不友好,因为姜望的关系,重玄胜和谢宝树之间也是满头包。

    不过此刻相见,重玄胜却笑得和煦非常。

    “有劳两位贤兄支援了,助我完成贯通临武、奉隶两大战区的最后一步!”

    鲍伯昭与谢宝树对视了一眼。

    “哈哈哈。”鲍伯昭笑道:“是我该多谢贤弟才是,我与谢将军攻此城已有两日夜,损耗难计,牺牲无算。幸得两位贤弟绕敌后而来,助我等拿下此城!不然说不定还得多打几个时辰呢!”

    “哈哈哈哈。”重玄胜亦笑,伸手往薛汝石一指:“贤兄可看到,这位薛将军,是开的哪扇门,向谁请的降?”

    鲍伯昭笑道:“两位贤弟穿插辛苦,止这两千余人,已立不世之功,叫愚兄佩服!不过哥哥们引军一万五千人攻城,打得没日没夜,可都是没吃饱就上了阵!咱们最后一口饭吃饱了,不能说前面吃的大几碗就不作数了吧?”

    薛汝石这会哪不知道,眼前这两伙人,正在拿自己争功呢。身为被争的那个“功”,脸色阵青阵白,难看得紧。

    总是重玄胜和鲍伯昭都话里藏话,你一句我一句地试探着,委婉得紧。

    谢宝树在一旁不耐烦地道:“谁是主力,这不明摆着吗?夏国人看不清,咱们齐国人自己也看不清?你们有多少人啊?还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姜望瞥了他一眼,有些好笑地道:“佳邻!许久未见了!人多人少的事,论起来没意思!咱们私下聊聊,叙叙旧?”

    谢宝树一副‘爷不理你’的表情,转过头去,但也终是闭了嘴。

    重玄胜倒是没有生气。

    谢宝树是个不知兵的,只瞧得见眼前一亩三分地。但凡能够看得懂一点战局的,都不至于像他一样,很自信地问谁是主力。

    鲍伯昭提及人数,提的是苦劳,是需求,是大军启动,争杀数日夜,不能无功而返。而不是真觉得他们能和重玄胜抢这岱城的功劳了。

    谁动摇的战局,谁创造的机会,薛汝石还能够撑多久……鲍伯昭是装不懂,谢宝树好像是真不懂。

    当下只笑眯眯地点了一句:“我得胜营的确只有三千人,但就是这三千人,破锡明、占鸿固、据新节,马踏三府之地,势如破竹。如此威风,不战而屈人之兵,也很合理嘛,”

    而后他看向鲍伯昭,对这位真正的聪明人说道:“我这个人做事,喜欢携手共赢,不爱吃干抹净。一个人吃太多,容易胖!贤兄为了配合我贯通东部战区的战略意图,引军攻岱两日夜,给守方造成极大压力,这份心意我是知晓的。战后摆酒,定要敬贤兄一杯!”

    鲍伯昭挑了挑眉,有些惊讶。

    倒不是因为重玄胜有多吝啬,恰恰相反,这胖子太豪爽!

    攻岱的功劳没有跑他们的,还顺手给他们加上了一份战略层面的呼应之功……条件开到这份上,已是相当厚道。

    毕竟是下一代朔方伯、鲍氏已然确定的继承人,鲍伯昭惊讶的情绪瞬间敛去,换上了热情的笑脸:“是该喝一杯,要恭喜贤弟又夺一城!”

    投桃报李,他也立即承认岱城守军是向得胜营请的降。

    眼前齐国两个年轻将领,谈笑间议定了军功分配,作为被分配的那个“军功”,薛汝石的心情实在复杂。

    大夏千年国祚,有荣誉历史,辉煌过往,有励精图治的朝廷,有忠勇之将,治国良臣。有无数仁人志士。自古以来,人才未绝。

    他薛汝石历遍军政多种职司,如今在岱城兼领将主、城主,所见夏国青年俊彦何其多也!

    但有几人能如鲍伯昭,有谁能如重玄胜?

    城头早已变幻了大王旗。

    岱城外的受降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得胜营办这事,已是熟练得很。

    重玄胜和鲍伯昭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和和气气。老一辈的矛盾,好像根本对他们没有影响。

    远空有轰然之声,正极速靠近!

    “结阵!”

    重玄胜和鲍伯昭几乎是同时下令,各拥兵煞升空。

    姜望手按长剑,毫不犹豫拔身高飞。

    谢宝树结阵慢了一拍,索性自己一个人飞上高空,与那姓姜的一般。

    而自远空,一个燃烧着可怕力量的身影,正极速靠近。

    近了,近了!

    却是一张方阔的,威严的脸。

    威严之下,难掩疲惫。

    一个神临境界、金躯玉髓的强者,带着一身仆仆风尘!

    大夏宣平侯樊敖!

    扎在会洺府的口袋,捕了个空空如也,所有的行军痕迹,都是原鸿固城守军造成,叫他大感不妙。

    彼时并不知重玄胜的战略目标,但已经意识到重玄胜要去奉隶府,他在会洺与奉隶相接的禄周(更近临武)、新节(居中)、阳固(更靠近锦安)三城之间犹豫。

    最后因为一手构建的战时秩序里,迟迟没有新节城的动态,故而挥师新节。

    他不知道的是,重玄遵占据新节城之后,之所以选择封闭四门,断绝消息,就地休息两天,一是手底下士卒确实需要休养,二就是为了等他追来!

    将天风牧场捣毁,阻隔夏军交通。得胜营一人双马,行军速度何其之快。

    樊敖被引去新节,注定只能迎接一座已经被毁灭了战争储备的城池,而不可能再领军追上得胜营。

    看到新节城的第一时间,樊敖就已经觉知不妙。

    问清得胜营去向后,他甚至是丢下军队,不管不顾地独身往岱城赶。城防多一位神临强者,结果会截然不同!

    但已是……来不及!

    自临武至奉隶至会洺,再返奉隶,他未曾停歇一刻,可尽都做了无用事!

    此刻他疾飞至岱城,迎接他的,是鲍伯昭、谢宝树,并一万五千名东域诸国联军。是重玄胜、姜望,并两千余得胜营齐卒。

    是岱城之主薛汝石,和他已经投降的岱城守军!

    以他之金躯玉髓,头皮一时竟是木的。

    深深地看了一眼那个年轻胖子,还有那个很远就感受得到剑势的年轻剑客。

    樊敖一言不发,转身疾退。

    且不说留在这里,有被军阵磨杀至死的危险。

    此时临武奉隶打通,已成定局。

    他必须以最快速度回身,想办法巩固奉隶局势!

    但是有什么办法呢?

    他还未想到……

    此处不同于临武府,奉国公周婴是边打边撤,构筑了一层又一层防线,容留了足够的缓冲空间。哪怕是锡明城受到袭扰,临武防线也有相当的韧性,最大程度上迟缓了齐国兵锋。

    这亦是周婴在整个东线战场的战略思路。

    今日之奉隶府,大门却是骤然打开,风云突变,根本没来得及拉起防线来。

    岱城一破,东线三十万齐军,随时可以南下饮马,势无可阻!

    樊敖疾飞而来,又疾飞而走。

    齐军阵营里,传来哄笑之声。能够逼走一位神临强者,一位大夏侯爷,自有得意,有畅快。

    薛汝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脸上表情似哭似笑。

    说不清是悔,是恨,还是别的什么。

    奉隶府还在,会洺府还在。

    樊敖以国侯之尊,不计损耗,不惜生死,东奔西折,转战三府,甚至独身前来支援。

    他却在樊敖赶来的前一刻,选择了投降。

    此中滋味,实在难言!

    ……

    且不论薛汝石心情如何,重玄胜与鲍伯昭对视一眼,已经对接下来的局面有了共识。

    岱城这么快拿下,整个奉隶府已经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

    再加上重玄胜摧毁了天风牧场,极大打击了奉隶府军的机动性。

    宣平侯樊敖理性选择撤退,想要拉起防线,稳固奉隶后方,但残酷的事实会告诉他,他所为仍是无用之事!

    岱城的易手,彻底切断了临武和奉隶的联系。周婴“且战且退、层层织网”的战法,在奉隶府这边已是织不下去。仅一个樊敖,短时间内想靠奉隶府军来做点什么,完全是异想天开。

    接下来仍是要抢时间。

    他们要迅速向东线统帅谢淮安请兵,此时临武南部最后七城,已经可以暂且放下,围而不打,东线主力当向奉隶府进发!

    临武、奉隶两府已经贯通,一旦齐军涌来,全据奉隶,会洺府也根本没办法再守。

    而临武、奉隶、会洺,这三府全部打通之后,从舆图上看,就是一只强有力的胳膊,正勒住夏国这个巨人的脖颈!

    东线定矣!

    谁能想到,引起一系列战场变化,导致现在就已经可以看到钉死东线战局之结果的,竟然是一支在临武战事初期就已经消失的、区区三千人的队伍呢?

    接下来……

    就只是一场掠夺军功的盛宴。

    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抓紧时间!

    所以薛汝石的心情如何,有什么紧要?

    “我们是从新节城过来的。”重玄胜开门见山地道。

    他的意思很明确,从新节到岱城的道路,他已经打通,不容许别人再来摘桃子。

    鲍伯昭并没有纠缠的意思,很直接地道:“你打西路,我打东路。在其他将领过来之前,能拿的尽量拿下。然后……就各凭本事吧!”

    东域诸国联军里,强者并不少。

    如弋国之阎颇、旭国之西渡夫人(旭国在星月原战场出了力,此次齐国东征,不用出兵。但神临强者还是要随军)、容国之欧阳永……

    他们也都有战功需求,事后能够用战功在齐国兑换大量物资,甚或赢得更多开脉丹份额。对于一个不设防的奉隶府,他们绝不会客气。

    此刻身在岱城的这些人,拥有先发的优势,但最终吃到嘴里的能有多少,还是要看自己的本事。

    岱城功勋已经分配完毕,鲍伯昭索性连城都不进,带着还在战争状态里的军队,直接奔赴奉隶东路的下一座城池。至于与他达成合作的谢宝树,自然是飞回临武战场汇报军情兼请兵。

    超凡层次的战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对敌方超凡力量的毁灭。

    于此时的齐军而言,打的就是夏国境内各大城池,要的就是一处一处摁灭夏国护国大阵的节点。什么村、镇一级的地方,碰都不碰。

    重玄胜则不急不缓,确定了西路的进攻路线后,领人大摇大摆地进了岱城。

    他甚至想请谢宝树顺便代为请兵,理由自然是上头有人好办事,况且谢宝树和姜望还算得上是邻居呢!

    谢宝树看都没看他一眼。

    于是才找了一匹玉台青骢,令青砖执将令去找谢淮安请兵马。

    他自己则是拉着薛汝石的手,详细地过问岱城的一应细节。热情地……

    毁掉了岱城的护城大阵。

    至此。

    从道历十一月二十日,北线东线战场同时开辟、夏国全境乱战开始,到道历十二月九日。

    十九天的时间。

    得胜营纵横三府之地,已拔锡明、鸿固、新节、岱,四座大城。

    俘虏无计,缴获无计。

    实为东线第一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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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两百一十一章 新荣

    “鲍伯昭倒是很好说话。”

    岱城府库之中,姜望一边清扫各类道术秘术,一股脑往演道台里复刻,一边跟书架对面做着同样事情的重玄胜说道。

    “岱城以北,他们不来,多的是人来。岱城以南,我们不来,没人能来。”重玄胜语气随意地道:“掰扯的时候,谁都能说出两句道理。但事实如何,明眼人都清楚。”

    他笑了笑:“而且我已经很厚道了,分给他们一份战略大功。”

    “难道不是因为要靠谢宝树的关系,掌握奉隶西路攻势的主导权么?”姜望冷不丁问。

    重玄胜停下翻检道术的手,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姜望又补充道:“并且我们本来也人疲马乏,吃不了太多。他们真要绕开我们自己干,我们还能跟他火并不成?倒不如像现在这样,各取所需。”

    “了不起啊,姜爵爷!”

    重玄胜赞了一声,然后道:“不懂得打仗的人,可以上战场。只懂得打仗的人,一定不要上战场。这是……我爷爷说的。”

    他意味不明地笑笑。

    然后道:“你能够想到这些,已经可以做一个合格的将军了。不过更重要的部分你没说到。

    战争从来不是战争本身。

    是,我们辛苦绕到敌后,拼死拼活,建立了很了不起的功勋。

    但这一系列功勋的基础是什么?

    是谢帅在正面战场压制了夏军。

    是咱们三十万大军,压着敌城在打。压得夏军不敢冒头,只能固守。打得他们的主力节节败退,无暇他顾。才有我们区区三千人来去纵横。

    一场大战打下来,上上下下数十万人,每个人都在拼命。

    最后若只是咱们这一营在肆意掠功……走不远的。

    打到后面你会发现,你的兵马越来越少,你的补给越来越困难,战略空间越来越狭隘,处处为难,处处不顺……所谓‘运去英雄不自由’!哪来那么多运呢?失的大多是人心。”

    姜望若有所思:“所以要把鲍伯昭和谢宝树都捆绑进来?”

    “鲍伯昭,朔方伯嫡长子,板上钉钉的下任朔方伯。谢宝树,齐军东线统帅的亲侄,视如己出的小心肝,当初咱们跟他闹矛盾,谢帅还亲自来说和呢……”重玄胜哈哈一笑:“两个好人呐!”

    “的确也不坏。”姜望跟着笑了。

    这个时候,十四就安静地站在门口,面甲朝外。耳中听着他们俩聊天,也不知是在修行,还是在发呆。

    不管在什么地方,她有她的安宁。

    姜望翻检了一阵,又问道:“对了,重玄遵呢?你不是说他会来岱城?”

    “是啊,本来准备给他加加担子的。我还认真地想了很久,替他考虑……”重玄胜叹了口气,有些忧虑地道:“他既然没有来岱城,那肯定是憋着劲去干什么石破天惊的大事去了,通俗地来讲——发疯了。”

    “会是什么大事?”姜望起了好奇心。

    “谁知道呢?偷袭贵邑?袭扰平林?挑战虞礼阳?想绕后撞出同央城防线的破绽?”重玄胜低下头去继续翻检道术。

    一边随口叹道:“唉,都怨我太优秀,给了他太大的压力啊!当然,你姜爵爷也是有功劳的。”

    翻着翻着,忽然顿住。

    啪地一声,合拢了手中书籍。

    “大邺!”

    他非常肯定地道。

    “大邺?这……不可能吧?他就算去了,能做什么?”

    姜望再怎么不通军事,来参与伐夏之战,对夏国也总有个大概了解的。知道大邺府是什么地方。

    人们骂一个人,最恶毒的话,通常就是“刨你家祖坟”。

    大邺府基本可以视为大夏皇室的祖坟所在……

    其重要性不言自喻。

    大邺府的官员配置,都要比其它府级别更高。除了自有的府军,更有等闲皇位更迭都不会出动的守陵军团在。当初夏襄帝战死,战后归葬,不知有多少士卒自发为他守陵。能够在那场齐夏大战活下来的战士,可想而知都是什么素质……

    重玄遵虽然是绝世天骄,毕竟只有二十多岁的年纪,带着三千人的先锋营,能在大邺府做些什么?

    “是啊,这不可能。”重玄胜喃声道:“但是在所有的不可能的选择里,这个是最有可能的……”

    “你开始担心了?”难得看到这胖子有算漏的时候,姜望忍不住调侃。

    “有什么好担心的!”重玄胜嗤笑道:“我会没有注意到大邺这个地方吗?没选那里,自然是因为不可能成功!凭咱们两个智勇双全,成功的机会也很渺茫。他重玄遵何能例外?”

    姜望心想,我确实是智勇双全,但是你的勇恐怕还差了点。

    但重玄胜这时又喃喃道:“可能唯一超出我算计的,就是他的个人力量了……”

    “我所有地方都强过他,就是在打架这种事情上,确实不如他野蛮。”

    他说着,看向姜望:“望哥儿,你说,神临之后的他,到底有多强?”

    这已经是重玄胜第二次跟姜望确认重玄遵的实力了。

    以重玄胜的智慧,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只能说,与重玄遵竞争这件事,的确是他太深的执念。

    人的智慧永远只能开解他人,而难破“我执”。

    所以佛门修士才视“无执”为大圆满境界。

    姜望这一次很认真地说道:“面对外楼境的他,打擂台的话,我现在恐怕还是难赢,三七开吧。生死相搏的话,谁生谁死都有可能。面对神临境的他,我没有一点机会,那时候他将神通都散去了,我的剑势却无法捕捉他……但神临境的他,究竟有多强,我也无从衡量。”

    重玄胜很了解姜望,知道他的评价是很可靠的。这个人不会贬低对手,也从来不会妄自菲薄。

    但无从衡量这四个字……也实在令他难以做出准确的判断。而这恰恰关系到重玄遵大邺府之行的可能性。

    想了想,他又问:“你如果神临,有多强?”

    他自是想以姜望的实力,来判断重玄遵的实力的。

    但姜望摇了摇头:“没真正走到那一步,我也不能真正了解。”

    他捏着手里的道术书籍:“我只能说,我预感到那个‘我’……”

    眸中流淌过不朽的赤金色,他轻声说出最后两个字:“很强!”

    岱城里这座陈旧的术库,一时被安静吞没。

    姜望其实什么实质性的话也没有说。

    但重玄胜内心深处,的的确确,有一种巨大的安全感产生。忽然间就不太在意重玄遵是否能够成功了。

    旁边的这个人,不总能够做“正确”的事。

    甚至于常常有一些选择,和他们的共同利益背道而驰。

    常常做一些被他视为“愚蠢”的事情。

    可是那些重玄胜所知道的“聪明人”,总能够做出符合他利益之选择的人,却不可能有一个,得到他如此从无猜疑的信任。

    旁边的这个人,不是总能赢的。

    当初在临淄东街口,站出来面对王夷吾的时候,他并没有把握。但他还是站了出来。

    先前在西郊点将台,站出来挑战重玄遵的时候,他也没有把握。但他也是站了出来。

    没有一点犹豫,人起而剑鸣。

    就如战场上一切战术的本质,都是为了制造以众凌寡、以强击弱的局势。

    没有人会愿意做没有把握的挑战。

    可是总有一些选择,在个人的安危荣辱之上。

    人们称它为——“羁绊”。

    是为斩不断、无法割舍的情感。

    于姜望,于重玄胜,他们之间的友情,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

    在利益之前,可以无分彼此。

    在危机之前,能够生死相托。

    因而在此时此刻,重玄胜并没有说话。

    他只是想——

    “我非常期待那一刻。”

    ……

    ……

    重玄胜用最短的时间,整顿了岱城的城防。归顺的直接编队使用,不肯归顺的暂时关押。

    相较于锡明城,岱城的招降工作却是容易得多。

    因为有一城之主薛汝石帮忙商劝,也因为岱城的的确确是在大军围城、又后无援军、且敌军自后方袭来的情况下,才选择的投降。

    更重要的是——

    彼时在锡明城,齐军是孤立的,重玄胜说得天花乱坠,也只是画大饼。此时在岱城,却会有源源不断的齐军涌来,而夏军不会再来一个。

    最后的战争结果或许仍是未知的,但是在可以预见的很长一段时间,岱城都一定是捏在齐军的手里。

    如此一来,岱城守军的抵抗意志,也就可想而知。

    之前在鸿固城,在新节城,都是既没有时间,也缺乏条件,重玄胜直接不动招降的心思,将守军驱逐了事。

    在岱城他自是大施手段。

    把自薛汝石以下一干人等,调理得服服帖帖。

    除掉在攻防战中死掉的那些,以及虽是投降、却坚决不肯“助纣为虐”的那些,最后总计有六千人,选择归降齐国。

    当然他们未见得有多可靠,重玄胜也不会用他们执行多么艰难的战斗任务。

    不过是为了填补临武方向援军过来前的空缺,以最大程度上利用时间罢了。

    重玄胜留一千人驻守岱城,用一名影卫负责一应城防事务,等待大部齐军过来。将另外五千人组建成‘新荣营’,仍以薛汝石为将主。

    耗时两天,将这边整顿城防、整编降军的工作完成。

    他也不等青砖那边的援军,径自引得胜营、新荣营出征,目标直指岱城以南、靠近会洺府的寿安城。

    在兵出岱城之前,重玄胜与薛汝石有这样一段对话——

    重玄胜请他留守岱城,负责城防,说:“吾不欲使你伤袍泽,寒你热心。献城之功,齐国不会忘记。”

    薛汝石回道:“此心已无别念,为他日富贵计耳。”

    于是带他随征。

    在引军投降的过程中,与宣平侯樊敖照过面,看到了樊敖那痛苦折返的过程。薛汝石在夏国方面,是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唯有齐国最后获得大胜,一战灭掉夏国社稷,他才能够重新抬得起头来。

    所以这样一个人,说不定比东域诸国联军里的将领更忠心、更好用。

    以得胜营为骑军,新荣营为步军,兵发寿安。

    一日之后,得胜营先至寿安。

    重玄胜也不做别事,只与姜望、十四联手,引骑军绕城而锁,禁绝寿安交通,不使任何人出城。有那天空飞过的飞兽,亦是一箭射之。

    对此城围而不打,只是劝降。说来说去,无非又是临武全陷,奉隶府也即将倾覆,寿安军民当为自身计那套话。

    两日之后,新荣营果至。

    薛汝石的忠诚和用心,以及治军的手段,从这行军速度就可以看出来了。

    重玄胜特意没有安排掣肘手段,全凭薛汝石自觉。因为现在的奉隶府环境,齐军实在不缺他们这六千人。

    而薛汝石带着一群士气不足的降兵,能够在两天的时间里赶到寿安,且整营六千人,没有多少人掉队,已经很能说明忠诚了——换他还是夏国将领的时候,都未必能做到这么及时。

    当然,在新荣营中,重玄胜还临时收买了不下三个彼此不知的线人,各自验证消息。薛汝石若是真有什么心思,也是瞒不过他去。

    于是以新荣营……

    继续劝降寿安守军。

    ……

    “打是不可能打的。”

    重玄胜站在地上,远眺寿安城墙,对马背上盘坐修炼的姜望如是说道:“弟兄们都疲了,新荣营又刚降,叫他们去攻城送死,他们不拿刀回头砍你才怪。薛汝石也压不住!”

    “但是劝降好,劝降很有机会。”

    “我以骑军封锁寿安两天,隔绝一切消息,城内早已人心惶惶。”

    他自信满满:“新荣营又是夏军,正好现身说法。薛汝石作为原先岱城之主,跟这些个城主守将什么的,总有点交情——”

    “去你娘的薛汝石,你娘是吃了蚀心草,又拌了瞎眼粉,才生了你这么个背国求荣的孽种!要老子跟你一样投降,我呸!老子怕以后生儿子没屁眼!”寿安城头上,恰时响起寿安城城主的跳脚大骂。

    “嘿!这城主是长洛人!”重玄胜扭过头来对姜望道:“带点那边的口音!”

第两百一十二章 秋风卷落叶

    寿安城城主是一个眼窝深陷,一看就酒色过度的年轻人。

    瞧他身上穿的锦绣、戴的珠玉,无不说明他的富贵出身。

    据薛汝石所述,此人乃广平侯郦复的第三子,是个贪财好色、呼鹰走狗的家伙。广平侯嫌他太丢人,早早将他赶出贵邑,调到边府来。

    名为子业,其实一业无成。

    靠着不知多少灵药堆叠,再加上确有一些修行天赋,才推开了天地门,成就腾龙。此后庸庸碌碌,广平侯费了许多功夫,帮忙积累官道成就,才让他混到了内府境。

    神通自是没有一个的。

    若不是有个好爹,无论如何也混不到一城之主的位置。

    其人在寿安城的日子,也是天高皇帝远,自在享乐,每日里尽是些乌烟瘴气的事情。寿安城的城防一应事宜,都是城卫军主将、郦复当年的老部下袁振负责。

    重玄胜前两日围城,郦子业甚至都没有上城楼。今天不知怎么,想起来巡视城防了。

    姜望的乾阳赤瞳,甚至都能看清楚他那副没睡醒的样子。

    按照薛汝石的说法,这种人应该是一劝就降才是……

    只想不到,现今反应会如此激烈。

    其人在城楼上破口大骂,把那些个肮脏的俚语丢来丢去,骂得气势如虹,骂得新荣营数千人臊眉耷眼。

    骂得寿安城楼,一阵叫好之声。

    重玄胜倒是不怎么在意。

    他深知一个人平常的表现,并不意味着这个人的全部。

    他也不在乎,郦子业这样的纨绔子弟,竟在危急关头体现出怎样迥异于平常的勇气。

    因为奉隶府局势已定,几个人的决心和勇气,根本也无关大局了……

    若说还有点什么值得在意的,也就是新荣营的士气了,毕竟是“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的事情。

    薛汝石看着城楼上的郦子业,看着这个他平日根本瞧不上的纨绔子弟……明明有单手捏死其人的武力,明明有足够骂得其人吐血的口才,明明有无数个譬如良禽择木而栖的理由,但最后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灰头土脸地回到了重玄胜面前。

    “重玄将军,我……”

    重玄胜却笑着问他:“广平侯是不是长洛人?”

    薛汝石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还是老老实实道:“祖籍是长洛。”

    重玄胜瞥了姜望一眼,那意思是,你看我说得对可对?

    然后才对薛汝石道:“被指着鼻子骂,不好受吧?”

    薛汝石闷着没有吭声。

    重玄胜语重心长地道:“薛将军啊,区区一个郦子业,今日存,明日亡,骂得再难听,对你的声名也没有什么影响。我不知夏国有多少个郦子业,但我知道——同样一件事情,在夏史和在齐史里的记载,是完全不一样的。”

    “末将……知道了!”薛汝石道。

    重玄胜拍了拍他的肩膀:“夏史必将终结于此战,一个岱城的存亡,是不会被记录的。但是齐史还很长,你能不能留下篇目,就看你的表现了。”

    说完,他也不待薛汝石如何回应,便已经大步往前,靠近城门百步内,望向城楼之上:“郦子业!”

    他洪声如雷,惊得城楼上旗幡都一振,也截停了郦子业的滔滔骂声:“老子知道你是个混账玩意,随便你怎么对夏国人作威作福,也懒得管你。但薛汝石不同!我予他令印,录他大名,他已是齐人!你敢辱骂老子的部将,是当真不想死得痛快吗?!”

    他戟指城楼,仿佛点在了那个眼窝深陷的年轻人脸上:“今日你若不与他道歉,城破之时,必拿你点天灯!”

    其声,其势,其威。

    惊得郦子业后退一步,险些跌倒!

    旁边的寿安城守将见势不妙,一手撑住他,一手往前一挥。

    霎时间城楼上大弩动弦,八根足有九尺长的军制破法弩箭,封锁各处,呼啸着飙射而来。

    重玄胜大手往前一按,重玄之力疯狂聚拢,直接将这八根咆哮的破法弩箭定止在空中!五指一握,这八根破法弩箭便扭曲起来,竟然搅成一团,被捏成了一个巨大的铁球。

    “郦子业,我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投降,道歉!否则的话……”

    空中巨大的铁球,随着他的话语而变幻形态,最后捏成了一个肚皮被剖开的铁人。随着重玄胜大手一招,重重地砸在了城门前!

    轰!

    “如此铁人!”

    与此同时,他负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勾了一勾。

    马背上的姜望自有默契,眸转赤金,只往那铁人一瞥,铁人肚脐的位置上,便簇起了一缕火焰,炙烈燃烧!

    真个像是一个人,被活生生点了天灯!

    郦子业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他是有爱国之心没错,是深恨齐人没错,但他毕竟只是一个养尊处优的花花公子,调戏良家妇女在行,却从未真正经历过生死考验!此时亲眼见到他有可能的死状,以如此直观的方式呈现在面前,整个人几乎崩溃,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风度不风度。

    “扑灭它,扑灭它!”

    他指着城楼下大喊。

    有那附近的士官,赶紧掐动道术,引发瀑流倾落。

    那道术之水冲到火焰上,反倒被火点燃!

    火势顺着瀑流倒灌,几乎窜到了城楼上,焰光张牙舞爪。

    城楼上一群士官,惊得人人后仰。

    郦子业更是又往后跌——

    才发现,那火焰已经被护城大阵的光辉所阻。本就是没可能伤到他的……

    袁振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知道这寿安城,已是根本守不住了。

    士气已崩,援军都绝。

    任是谁来,也无力回天。

    一城之主都被吓成这样,寿安城失守已是必然的事情……只看他们愿不愿意殉城罢了。

    他自己是不怕死的,郦子业骨子里有血气,咬咬牙兴许也能共城而死,但是其他人呢?

    在郦子业惊得六神无主的时候,很多人的眼神,已经变了……

    愤怒可以滋生勇气,仇恨可以催发力量。但凉水浇透了,恐惧会熄灭一切。

    袁振往前一站,将郦子业挡在身后,对重玄胜道:“我们可以投降,但是——”

    重玄胜大手一挥,截断了他:“我不喜欢别人跟我谈条件。现在我来重复一遍我的条件,你能接受,就开城!不能接受,就等死!”

    “现在打开城门投降,这个叫郦子业的,诚恳跟我的部将道歉。如此,城开之时,寿安城一人不死。我承诺你们和岱城守军同等的待遇,我承诺你们以后作为一个齐人的尊严!”

    说到此处,重玄胜袍袖一卷:“选吧!”

    “我不会道歉……”

    先前站都站不住的郦子业,喃喃说着,而后拔高了音量,歇斯底里起来:“想都别想,我不会道歉!卖国贼该骂!我还要骂!薛汝石你这个狗——”

    “你可以不道歉!”重玄胜用更宏大的声音将他的骂声压住,极其凶狠地道:“你也可以在我破城之前自杀,免于受苦!但你们广平侯府有多少人?是不是人人都来得及自杀?贵邑城破之时,我部将所受的侮辱,我以重玄之家名立誓,必为他讨还!”

    薛汝石站在重玄胜的身后,一时无声。

    他当然知道,重玄胜的这番姿态,是作秀的成分居多,可心里仍是不可避免地被触动了。

    他不过阳陵侯府的旁支,沾亲带故都是攀附,说真的,有多少人会在乎他的尊严呢?

    虽然他从来都瞧不起郦子业,但平时在郦子业面前,还不是得笑脸相迎?

    他爱惜名声,勤恳做事,苦心经营多年,才有入主岱城的一天。一无所成的郦子业,却是因为无能,才不得不成为寿安城之主!

    郦子业本心里,又何曾瞧得起他过?

    重玄胜却是切实地在维护他的尊严,极其霸道地为他撑腰。

    无论出发点是什么……

    此举的确抹去了他的悔愧,削减了他的羞惭。

    不远处,被骂得垂头丧气的新荣营士卒们,也不自觉地直起了腰杆。极其微妙的,产生了对“齐人”这个身份的认同。

    而此刻在城楼上咬牙切齿的郦子业,心情自是截然不同。

    他想要大骂齐狗,他爹是广平侯,有何惧之!

    可对方抬出来的,是重玄之家名!

    那个出过重玄明图,出过重玄褚良的重玄家。

    尤其凶屠的名号,在夏地是可止小儿夜啼的存在。

    他如何敢说,老子不怕,有种你就杀我全家?

    姓重玄的人,怎么不能杀他全家!

    他咬着牙却不能出声,他攥着恨,却也无法回避惊恐。

    重玄胜对人心的把握,实在堪称绝妙,每一句都落在关键处,轻易就击溃了郦子业的心理防线,同时又完成了对新荣营的进一步同化。

    城楼上,袁振终于意识到,一切都不能够再挽回。

    这个体型痴肥的年轻齐将,实在是他生平所遇到的对手里,最可怕的那一个。

    他只能坐困愁城,只能目睹守军士气一步步滑落深渊,看着自家少主被撕碎心理防线。

    他毫无办法。

    但他仍然决定,发出他最后的反击。

    在人心惶惶的城楼上,这位生平乏善可陈的中年武将,朗声开口道:“重玄将军,请听我一言!我乃寿安城守将袁振,全权负责此城防御事,我愿献城投降!我家少主年轻气盛,口无遮拦,说话确然有得罪薛将军的地方……您要一个道歉,袁振完全理解!薛将军的颜面,我寿安城应该偿还!”

    “然,主辱臣死!袁振不能目睹少主屈膝!”

    他在城楼上,看着薛汝石。

    “我替我家少主,向薛将军赔个不是!”

    他随手一招,已从旁边士官腰间拔出一柄军刀来。

    干脆利落地反转刀尖,一刀自贯其腹!

    “请您原谅!”

    他圆睁怒目,直愣愣地看着薛汝石。

    长刀极力一错,就这么将自己的半身斩开,当场血溅城楼!

    滚烫的鲜血,喷了郦子业满脸满身。

    寿安城城楼上,静了。

    寿安城城楼下,亦静了。

    人和人的心意,自来难相通。

    薛汝石的心情,如在山道折转,上上下下已经好几轮。这一刻嘴唇翕合着,却也不知能说什么。原谅?不原谅?甚至于……对不起?

    郦子业整个人是懵的。

    姜望心生敬意。

    十四没有什么想法,只有些惊讶。

    而重玄胜在心里,已不由得为袁振叫好!

    袁振这一手,既保全了寿安城上下,保护了他家少主,又在这些守军心中,埋下了仇恨愤懑的种子。

    郦子业不过骂了薛汝石几句,你重玄胜就算再维护部将,何至于要将袁振逼死?

    可以说,在寿安城完全不可能守住的情况下,袁振用他的死,把重玄胜逼到了最糟糕的局面里。要叫他虽能得城,不能得人心。

    遗憾的是,这对重玄胜来说,同样不能算是什么大麻烦。

    “好一个袁振!”

    重玄胜没有半点迟疑,立即洪声开口:“知错能改,是君子的品质。所谓承担,是勇者的证明!你的心意,我尽知了!郦子业与薛汝石之间的恩怨,自此一笔勾销,我承诺不伤郦子业毫毛,愿你在天之灵,能得安息!”

    他对着城楼上的守军,继续道:“袁振是降齐而后自刎,他死前托付寿安城于我,我当视诸位为同袍、为乡亲!从此以后,寿安城就是我重玄胜的第二故乡。我重玄胜代表齐军,接受袁振的投诚。我重玄胜代表齐国,接纳他成为齐人!他的忠,他的义,他的勇,是我等齐人之楷模,我当铭之记之,顾全其遗愿,继承其精神!”

    说罢,他又是一挥手:“还不打开城门?我要给他风光大葬!”

    城门前的守军,竟下意识地听从他的命令,将城门打开了……

    寿安于今得握,得胜营又下一城!

    而从此刻,一直到齐军全面接管寿安城防,郦子业都呆愣愣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也不知是真个懵了这么久,还是不得不懵这么久。

    最后还是薛汝石把他送回了袁振府上休息。

    至于城主府,自是被重玄胜占据……

    青砖去临武府请的援兵,共计五万大军,一直到袁振风光大葬的当天,才浩浩荡荡开来。

    重玄胜完完整整地结束了袁振的葬礼,留下两千人守城。

    亲率大军,包括得胜营,新荣营,以及新用寿安城降军编成的振武营,带齐了寿安城的战争资源,继续往南进发。

    主力当然是东域诸国联军,以新荣营现在的士气,已经可以参与一定烈度的战事。振武营随军,主要是为了避免留城的隐患,同时也有壮声势、帮助劝降敌军的作用。

    当然,寿安城的护城大阵,亦是被振武营亲手毁掉。重玄胜玩这一套,已是熟得不能再熟。

    奉隶府的战事,从这一天起,进入了秋风卷落叶的阶段。

    重玄胜总督西路,鲍伯昭总督东路,各引五万援军,兼本阵兵马,在兵力充足、奉隶又成孤府的情况下,是所向披靡!

    道历三九二零年十二月二十五日,苦苦挣扎近二十日的樊敖,终于接受了无力回天的现实,带不到三千残兵逃往会洺。

    奉隶府全境易帜。

第两百一十三章 当得良田宝玉而安乐也

    就在齐军横扫奉隶府,贯通临武奉隶,取得东线大捷之时。

    大邺府传来了震动天下的消息,如雷霆炸响,滚彻万里——

    道历三九二零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齐国先锋大将重玄遵,领兵三千,昼伏夜出,走豹谷险道,突入大邺府,袭杀青陵守将,夺下青陵城,又驱败兵侵皇陵,趁乱斩杀有神临境修为的陵守,大破守陵军团,兵围夏襄帝之陵墓!

    一战惊天下。

    他是如何消失在临武战场、突入大邺府,是如何在重兵驻扎的大邺府里疾突猛进,是怎样击破青陵城,怎样斩杀那位资深的神临境陵守……这些或许只有等到战后去复盘了。

    齐军打到了夏国的要害之地,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前线还在大战,但后方夏国皇帝的祖坟都被齐军拿下了!

    值得一提的是,重玄遵并没有毁皇陵,掘帝骨。没有像很多人所想象的那样,把夏襄帝开棺鞭尸,践踏夏国皇室,踩碎大夏姒姓之尊严。

    他反而是帮夏襄帝好生洒扫了一番陵墓,亲自为之祝祷,撰文纪念夏襄帝一生功绩,歌之颂之,缅怀之。

    然后垒土为台,焚香作礼,代表齐天子……举行了册封仪式。

    以大齐帝国的名义,封夏襄帝为齐安乐侯,并亲刻碑文,竖于陵前!

    死人,当然是无法拒绝的。

    任你生前威凌天下,任是你何等明君雄主,躺进坟墓之后,一世声名,也只能任人雕刻。

    这安乐侯之爵名,恰是齐夏战争开启前,齐国发与夏国的最后通牒中,齐天子给予夏天子的投降待遇——夏天子彼时当然是将其撕毁,怒骂姜述老贼。并反过来也要敕封齐天子。

    但今时今日,究竟是谁的脸被打肿了,已是不言自喻。

    重玄遵文采不算出众,只能说是中规中矩。但这篇《祭大齐安乐侯姒姓名元者》文中,有这样一句——

    “今汝子孙不肖,东国天子欲保豪杰血脉,使汝子孙富贵永享,封土庇于大国,当得良田宝玉而安乐也!”

    这子孙不肖的一句,今之夏天子,何能反驳?

    重玄遵这一手,直接将当今夏皇降格为安乐侯世子——你不同意受封,我就敕封你爹!

    这场单方面针对死人的册封仪式,看起来荒唐,但的确在事实上,将夏国皇室踹下了神坛。

    今日之夏天子,守不住祖宗陵寝是事实。他那位曾经雄视天下的伟大父皇,死后被人以侯名敕封,已经是事实。

    时人或曰:大夏黎庶亿兆,强将如云,名臣似雨,拥兵数百万,言必马踏东国,奈何竟被叩破国门,徒教祖宗受辱!

    或曰:下不能护黎庶,上不能卫宗祖。大军何用?大将何用?满朝文武,鼎食王侯,竟能何为?

    夏国皇室的脸,彻底丢了个干净!

    大夏诸府诸城,举国而哀。

    消息传到哪里,哪里哭声一片。

    一方面很多将领根本不受压制,不再固守自己的防线,怒而挥师大邺,誓卫先帝——这意味着姒骄苦心构筑的全国防御体系,出现了巨大的波澜。

    另一方面,很多人彻底丧失了斗志!

    夏襄帝何等人物?将夏国带到亘古未有的强盛地步,堪称大夏立国以来第一帝王,死后数十年,仍是很多夏国人心中的精神领袖。

    但这样的一个伟大存在,生前霸业中断于齐,死后还要受齐之敕封。

    此辱何极?子孙何其不肖也!

    同央城前线得知此消息。

    一干大夏帝国重臣,面大邺府方向而跪,不少人嚎啕大哭。

    甚至于云怀伯张灵玉当场自杀,且以发覆面、毁尸不葬,谓之无颜见先帝!

    国相柳希夷,解下相印,欲怒归大邺,誓杀重玄遵,却被武王姒骄压住。

    曹皆更是在这个时候,以春死、秋杀、逐风三卒兵马,猛攻同央,叫同央城一干重臣,哀而不能移!

    在这段时间里,临武南部七城,已经仅剩其三,齐军兵锋已临呼阳关!

    于此同时,全占奉隶府的齐军,稍加整顿之后,便大举攻入会洺府。

    不同于奉隶府战争期间的兵分两路、各有总督。

    会洺府战事,完全是一场瓜分军功的盛宴,各将各凭本事,领军乱战。

    其中以重玄胜姜望、鲍伯昭、阎颇、欧阳永,这四部表现最为出众,连战连捷,屡下敌城。

    更有部分齐**队,正通过奉隶府,进攻锦安府。

    有立功心切的军队,已经突出会洺,攻入了绍康府!

    今日此时,若将夏国舆图上的兵线全部勾勒出来,形势剖明。可以清晰地看到,东线战场上,经纬旗已经四面开花。

    重玄胜在东线苦心谋就的大捷,重玄遵在大夏皇陵的狂妄一击,引动了连锁反应。

    东线战场侵略如火,中线同央城保持压制,北线战场幽平府也已经只剩三座城池顽抗,田安平已挥师吴兴府!

    本就一直被压制得处于紧绷状态的夏国防线,一夜之间,已摇摇欲坠!

    ……

    一支笔在巨大的舆图上如此勾勒,大夏的山川河流、谷壑雄城,是那么熟悉而又陌生。

    熟悉的,是一草一木。陌生的,是遍地刀兵。

    或许不应该陌生?

    无非是三十二年前故事重演……果能重演乎?

    舆图上齐军蔓延的路线,像是一个强大的巨人,已经张开有力的臂膀,勒紧了夏国的脖颈,正在不断地使劲。

    整个齐夏战场,齐军形势一片大好。

    夏军看起来已经乱了!

    不,哪里只是看起来?

    援救大邺府的,逐杀重玄遵的,救会洺的,帮助巩固锦安府防御的,保顺业护王都的……

    整个帝国一转眼就已经千疮百孔,恰是全线乱战失利的结果,叫人缝补也不知该从哪里着手。

    想来曹皆之所以选择全面铺开战局,便是基于对齐军素质的绝对自信,便是预见到今日这样的局面!

    夏国人当然是顽强的,在任何一个战场都在顽强抵抗。

    但齐军的胜势正在不断累积,刀兵愈利,烽火愈炽。

    于夏国方,是拆东墙,补西墙,左右为难!

    那支笔,终究在舆图上顿止了,被一只青筋暴起的手,捏散成烟。纤弱的,袅袅的烟。

    舆图上那名为午阳的城池标识上,就悬着这缕烟,这只手。

    俄而,手重重地砸落,像是一座山!

    于是这张巨大的舆图也被砸散。

    黑暗中有个声音道:“仇恨说明受过伤害却无法还报……”

    “愤怒是因为不满足现状但又无能为力……”

    “这些都是虚弱的表现!”

    ……

    ……

    道历三九二零年的除夕,就在战争中来临了。

    这万家欢庆的日子,想来对齐人和夏人来说,都是相当复杂的体验。

    鲍伯昭对除夕没有什么感受。

    身为朔方伯嫡长子,他长期处于对自我的严格约束中,少有放纵之时。所学颇多,只恨时光易逝。兵法韬略,道术神通,律法礼仪,日复一日的修行……

    所谓年节,无非是迎来送往,无非是维持各方关系,实在不是什么轻松的日子。

    尤其此刻是在齐夏战场,他眼中看到的,只有战功。

    朔方伯的爵位继承已经尘埃落定,但他并不会就此放松,此后他要追寻的,是如何超越“朔方”之荣名!

    齐军局势大优,夏军的抵抗意志,也不及早先那么顽强。

    一个显而易见的现象是……对夏军而言,投降好像变得不再那么困难。

    重玄胜逼降岱城,还得在大军攻城两日夜、又四面相围、极限施压的情况下才成功。后来逼降寿安,只带一个降兵营就能够完成……

    而到了现在,甚至于已经出现了齐军大旗一展,就已经望风而降的守军。

    比如眼前这座城池。

    局势是谁都看得明白的……

    在大齐兵锋之前,夏国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所谓武王,所谓岷王,什么奚孟府,柳希夷,全都被摁死在同央城动弹不得。

    三卒主力皆在同央城战场的情况下,齐国仅以郡兵和东域诸国联军,依旧是狂风卷落叶,横扫夏境。

    昔年争夺霸主位格的两个国家,今时今日,已经完全不是一个层级的对手。

    什么龙虎斗,不过是饿虎扑羊!

    所以齐天子压根没有亲自来收尾的想法,姒元已死,齐天子懒于南顾。

    所以大齐军神也没有来。

    人固然有家国情怀,有守土卫疆之心。这些夏将夏卒,固然也有满腔热血。

    可是无望之战斗,又能坚持多久呢?

    齐夏本一宗!

    鲍伯昭在心里念了一遍,只觉这句话真是妙不可言,完全可以叫人感受得到,前相晏平的政治智慧。

    顺天应命,合宗同流,消解多少敌意!

    此刻正是受降之时。

    鲍伯昭动作利落地下了马,一把扶起跪倒在身前的夏军守将,很是亲切地道:“我一见将军,就觉亲切!将军能够弃暗投明,携城归齐,实在令鲍某感动!往后就是一家人,切莫与我生分了!”

    礼贤下士的手段,鲍伯昭自是不会缺乏,做起来自然无比,令人如沐春风。

    他握着这人的手,笑容温煦:“某家名伯昭,兄弟如何称呼?”

    面前的夏军守将仍有些慌张:“罪将魏光耀。”

    “好名字!”鲍伯昭赞道,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缓和他的不安情绪:“魏兄长得一表人才,兼又谈吐不凡,必能在大齐有一番作为!”

    又语带埋怨地道:“你从现在开始,已经是齐人,献城乃是大功,怎可再用一个‘罪’字呢?”

    “是我失言。”魏光耀明显放松了许多,虚打一下自己的嘴巴:“真是该打。还没转过弯来呢!”

    两人皆笑。

    说话间,鲍伯昭的副将已经带人进了城,迅速接掌城防关键之处,控制军械,收缴兵器,整编降军。

    再怎么顺利,该有的警惕不能少,这是为将的本分。

    身为一军主将,必须要对全军负责,容不得半点轻忽。

    手下做手下的事,主将做主将的事。

    鲍伯昭的态度实在和煦,降将魏光耀的状态也慢慢平缓下来,开始有说有笑。

    “鲍将军才是人中龙凤呢!大齐鲍氏,世代名门,谁人不知?说句实在的,我本来还有抵抗一番的心思,见得城外来的是‘鲍’字旗,顿时腿都软了!”

    魏光耀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敬意和苦涩:“鲍将军的威名,已是遍传大夏!”

    鲍伯昭抓着其人的手,对左右笑道:“魏兄这是给我面子,捧我的名声呢!”

    就说话的这么一会儿工夫,训练有素的齐军,已经完成了对城防关键之处的掌控。拿住了护城大阵的枢纽,开始封锁府库,清点军需。

    一行人说说笑笑,于是往城门洞里走。

    谈笑间,鲍伯昭逆着光往城楼上瞥了一眼,看清楚了“午阳”二字。

    忽然笑道:“说起来,我名字里的这个昭,也有‘阳’的意思呢。跟此城还真有些缘分!”

    魏光耀哈哈一笑:“像将军这么说的话,您这个‘昭’字是阳光明亮,我这个光耀,也是光亮,我该与将军攀个亲!”

    鲍伯昭道:“齐夏本一宗,如今你我同为齐人,如何不是亲人?如光耀兄弟不嫌弃,往后咱们就兄弟相称!”

    魏光耀顿时肃容,拱手对鲍伯昭一礼:“我魏光耀何德何能,能得您这样的人物垂青!别无二话,此后当以兄长视之!愿为兄长鞍前马后!”

    鲍伯昭是大齐有名的天才人物,魏光耀则年逾三十才混成了午阳城守将。论及年纪,怎么说也是魏光耀更年长。但所谓达者为大哥,这声兄长不寒碜!他叫得很顺口。

    鲍伯昭笑着搀住其人:“鞍前马后的小事,可轮不着贤弟,但是建功立业,必要与贤弟联手才行!”

    “兄长愿意提携,小弟哪有不从的?往后兄长指哪儿打哪儿,光耀绝无二话!”

    鲍伯昭笑得灿烂。

    打一次伐夏战争,他已经认了四个义弟了,归齐之后都是他的班底。能在夏国掌一城,名动一府,手握兵马,这些人都是有真本领的,等闲并不容易招揽。

    若非这场战争,要到哪里去找?

    他需要这些人的能力,这些人在降齐之后,半生积累清空,也需要借助他大齐鲍氏的力量,正是各取所需。

    这样的关系才叫牢靠。

    “来,光耀贤弟,好好与我说说这午阳城。”鲍伯昭一边走,一边观察着这座色彩浓烈、具备典型夏地风格的城池。

    魏光耀也笑着陪在一边,尽职尽责地解说:“午阳城历史悠久,依山傍水,环境优美,自当年先帝定鬼头蛮……瞧我这嘴!是自夏襄帝当年扫灭鬼头蛮以来——”

    轰!

    明明已经被齐军控制的城门,轰然关闭!

    这一声,如壮士击天鼓,似惊雷动九天。

    整个午阳城,忽地暗了下来!

第两百一十四章 请君入瓮

    前一刻,魏光耀还在奴颜婢膝,亲亲热热,一口一个兄长。

    前一刻,午阳城还风平浪静,要害之处,尽在齐军把握。

    前一刻,护城大阵已经关停,满城守军都已解兵请降。

    可是在这一刻,天地反覆,一切变更!

    浑钢铸造的城门,顷刻关闭,封死了后路。

    魏光耀已然消失了踪影。

    天地忽暗,所有的日光都在午阳城被切断。

    不远处旳民居,一家一家的门户被推开,一队一队的甲兵冲将出来。

    这座城池压根就没有多少百姓,民居之中暗藏大军!

    鲍伯昭身怀天目神通,有明察秋毫之能。

    按说是没有什么异常能够瞒得过他的眼睛的。

    他也的确没有放松警惕,哪怕是在与魏光耀称兄道弟的同时,也保持着一员良将的素质,本能地在观察环境。

    可他确实没能发现问题。

    魏光耀的表现毫无漏洞,所言所行,皆是降者的本分。

    午阳城里的一切都很正常,像其它所有投降的城池一样。可恰恰是在这种“正常”里,发生了突兀的变化!

    鲍伯昭后知后觉,或许这种“正常”,本身即是某种阵法刻意形成的表征。有一位极强大的阵道修士藏在暗处,布置了这一切。某位兵家高手,设计了请君入瓮的这一局!

    轰然关闭的城门,直接更改了整个午阳城的格局,生化为死,门演为囚。

    那些在黑暗环境里迅速涌出的夏军士卒,也是沿着某种阵纹的轨迹在行进。兵阵与城阵,竟达成了如此和谐的统一!

    这绝对是阵道史上的革新,也因此瞒过了他的洞察!

    鲍伯昭的反应是极快的。

    尽管他心中的惊疑不比任何人少,亦在城门关闭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做出了反应,发动了【无光】神通。

    午阳城天地忽变,遮云蔽日,封锁了齐军的视野,他索性便断绝余光。

    让黑暗来得更彻底。

    使这座城池里,独他能够具备超卓的视野。

    倒要看看,是他和他的部下,更能够适应这种环境,还是夏军更能适应。他麾下的亲兵,是做过配合无光神通的演练的,完全可以担当起黑暗环境下的大军骨架作用。

    所谓无光神通,带来的是黑暗,侵蚀的是辉芒。神通若是开发到深处,不仅能够熄灭日光灯光火光这些外照之光……也能熄灭目光,甚至神通之光!

    到鲍伯昭如今的境界,已经可以熄灭“目光”,彻底隔绝对手的目识。还能黯淡神通之光,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压制对手的神通发挥。

    在此无光神通影响下,烈日之照不能显,悬明之灯不能明,火焰可燃不可见。

    天地皆晦!

    “众将士听令!”

    鲍伯昭张了张嘴。

    “就地结阵,连接兵煞,冲撞——”后面的这些话,全部消散在空中。

    他第一时间想要指挥入城的齐军,但才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来。声音已经在这片区域里被封禁。

    可是他仍然听到了‘鲍伯昭’的声音!

    “众将士听令!原地待命,保护自己,等我开城!”

    有人伪造他的声音,在他制造的无光环境里,给他的士卒下令!

    这是一场完全针对他鲍伯昭的设计!

    对方了解他的神通,且精准预判了他的反应!

    意识到这一点的鲍伯昭,心有惊涛万涌。但仍然保持了最大的冷静,迅即并指在眉心抹过——

    代表神通天目的竖瞳就此张开!

    此时万物皆察,一切痕迹映照在心。

    他没有立即散去无光神通,因为即便他的无光神通散去了,午阳城还是在敌人阵法制造的黑暗中。对方既然选择在黑暗环境里战争,肯定是做了足够的准备。他暂且只有用更深的黑暗,来保护他麾下的士卒。

    而且身出名门的他,怎么可能没考虑到在无光环境下被人冒名指挥的情况?

    麾下的东域诸国联军,或是一团乱麻,只可就地待命。然而他自己散进军伍,帮助他完成大军指挥的五百鲍氏家兵,却是于他有独一套的在无光环境下的联络方式。

    鲍伯昭一边以天目洞察四方,寻找那湮灭声音的源头,一边迅速掐诀,以独创的兵阵秘术在黑暗中完成调度指挥。叫家兵就近聚拢士卒,结成军阵,以兵煞自保。

    但耳中只听得,惨叫连连!

    超卓的视野可以让他清楚看到——

    一队队青甲夏军,似虎入羊群,在无光的环境里肆意冲杀,好像根本不受黑暗影响。杀得什么都看不到的齐军一片混乱。

    这些夏军不是普通的府军,不是这一路横扫过来,所面对的那些城卫军。虽不及镇国、神武二军,也是难得的精锐。

    尤其是专门做过在这种环境下的战争训练。

    形势上完全是一面倒。

    齐军根本组织不起来,一次次地被撞散。

    天目神通的洞察告诉他,这些夏军根本不是以视野觅敌,而是以趋近同频的血气波动,逐杀不同频的血气波动拥有者!

    于此同时,一队队夏军似锋矢破空,正极速向他穿来。

    鲍伯昭立即收敛了自身血气,果见那些夏军立时失去了目标。但只是略一顿,很快又重新锁定方向。

    有人在暗中指挥!

    同层次的修士,绝对没人能在他的无光神通之下拥有视野。唯一的解释,就是指挥者是那个布阵者。对方不是用眼睛获得视野,而是通过对阵法的感知,获得情报。

    心念急转之间,鲍伯昭天目一扫——

    灿金色的神光瞬间穿出,如惊鸿过月,洞穿了这无光的世界。横过街道,粉碎了藏在高墙之后的禁声法阵枢纽。

    以天罚之光的强大威能,用于击破一个禁声法阵,实在有些铺张。然而当此之时,他要的只是速度,他需要第一时间掌握自己的军队。

    只有把大军的力量调度起来,才有破局的可能!

    杀进会洺府后,总督战线的权限已经失去。他与谢宝树当然也分开了,各自引军攻伐,掠夺会洺府功勋。

    此刻有足足三万齐军,随他入驻午阳城。其中一万是他的本阵兵马,一万是奉隶府之战中,他收拢的、主将不幸战死的部队,其中大部分是昭国士卒。总督一路战线的权柄,让他有收拢士卒的便利,他当然会充分利用。最后一万,则是他收降的夏军。

    可以说,这支军队,于整个会洺府战局来说,也是能够起到关键作用的。于他本人,更是他争功夺勋、安身立命的基础!

    “吾乃鲍伯昭!听我号令!所有将士,立即鼓荡血气,敌军是以血气波动寻踪!”

    他并没有去解释,先前的命令是敌人伪装。

    因为在现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解释只是浪费时间,只会让士卒更混乱。乱成一团的齐军,需要的只是明确直接的命令。

    “张司曜,杜追龙,郑武功……”

    他一口气叫出八个人名,都是刚刚观察到的、处在关键位置的齐军基层武官:“你们身边都是战友,不要慌乱,我命尔等结圆月阵,以呼声团结附近兄弟,就地固守,等待兵煞呼应!”

    若是湮雷军在此,现在甚至都能够开始反击了。

    东域诸国联军,虽则也是各国精锐部队。毕竟一起集训的机会不多,每年只有一两回。就连兵阵,选择的余地也很少,只能在基础兵阵中挑选。

    但大齐鲍氏毕竟是一等一的名门。他鲍伯昭毕竟是一度名列齐国黄河之会备选名单的人物。

    他从小接受的军事训练,在这场伐夏战争中大放异彩,此时也在彰显他的军事才华!

    圆月阵胜在简单、稳定、牢固,且有很强的共鸣性。可以作为怒海中的岛屿,黑暗中的灯塔。一定数量的圆月阵,与星芒阵配合,可以共鸣成众星环月之阵。

    这是当前局势之下,唯一有可能迅速聚拢大军之力的军阵选择,一俟完成,就能以兵阵反冲敌阵,立即进行反击!

    鲍伯昭的指挥让他被夏军锁死,五花八门的军阵道术如雨泼来。

    “赵武,雄三——”

    他在道术乱流中从容漫步,冷静清晰地指挥士卒自救,每一句都直指关键。

    但这一次,才念到第五个名字,还没来得及宣布行动。

    他就感受到了一种令人烦恶的混乱!

    他感觉到此方天地的排斥,包括空间、元气、规则在内的一切,都在压制他,驱逐他。限制他的行动,驱逐他的精神。

    运去英雄不自由!

    神通【负窘】!

    是太寅!

    那个布下禁声阵、无光阵等诸多阵法,并在此刻出手的人,是太寅!

    鲍伯昭刚刚判断出对手的身份,便看到太寅其人,恰已经出现在他的对面,身缠四色劲力,面对面地向他疾冲而来。

    时至此刻,其人的确也不需要再隐瞒。

    甚至于是有意在吸引关注。

    因为鲍伯昭同时也注意到左前方的波动。

    那从开战就隐去了形迹的魏光耀,正在使用某种秘法,潜行逼近。

    鲍伯昭佯作不知,将无光神通催发到极致,去黯淡太寅的神通之光。踏地而起,主动反冲太寅!

    在极速冲锋的过程中,在躲避军阵道术的间隙里,极其自然地一个扭身,天目对照!灿金色天罚之光疾射而出,正对魏光耀!

    一声痛苦的闷哼响起,黑暗之中跃出魏光耀的身形。这位刚认的“贤弟”,躲得算是及时,但左臂也已被击断,血流如注!

    来吧,太寅!

    鲍伯昭目标明确地疾飞。擒杀太寅,亦是扭转战局的关键!他决定为此不惜代价!

    但就在下一刻,整个午阳城,忽然升起万盏灯,燃起万堆火!

    那些灯都是法术加持的灯。

    那些火,更不是普通的火。

    道术五行火,恶沼火,阴柴火,鬼炭火……

    几乎能够想到的、能够搜集到的,所有可以作用于术法层面的火,都在瞬间被点燃。

    鲍伯昭覆盖午阳城的无光神通,根本不可能一瞬间对抗这么多带有道术力量的光!

    神通反噬之下,他立受重创,一口鲜血喷出。

    无光的黑暗被驱逐了!

    此刻笼罩午阳城的黑暗,由布阵者太寅所掌控!

    被针对至如此程度,也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

    鲍伯昭第一时间注意到,整个午阳城,有可怕的力量在爆发。

    那万盏灯、万堆火的作用,并不仅仅是利用他的无光神通反噬他,更是唤醒午阳城护城大阵的钥匙!

    汹涌的元力在激荡着,此方天地的规则正在改变。本已经关停的护城大阵,又重新被激活,正要被启动!这座护城大阵被做了手脚,魏光耀交出来的令印已经根本不具备核心控制权!

    更有甚者,这座护城大阵,根本就被太寅改造成了压制城内的杀阵,而此时正要显威!

    真是神乎其神的阵道手段。

    鲍伯昭面沉如水,终于是已经看到了结局!

    此阵一出,他这三万大军,已经再无缓救的可能。在这种大军分散各处的情况下,他再怎么挣扎,也是来不及。再怎么于城中拼命,也是无用。

    人力有时而穷!

    鲍伯昭并不放一句狠话,果断止住冲势,看也不看太寅一眼,立即转身冲门!

    眉心竖眸连放三道天罚之光。

    灿金色的神光接连撞在城门之上。无比煊赫的力量,与浑钢城门疯狂对撞。

    在太寅的控制之下,护城大阵虽未完全启动,部分力量已向城门倾斜,故而竟受三记天罚之光,也未崩溃。

    但鲍伯昭这个时候,已经冲进了城门洞,正在城门前。手上一抖,已经抽出了赶山鞭!

    噼——啪!

    灰白色的鞭身呼啸,带起无尽起伏的山峦幻影。

    重重一鞭子,抽在了城门之上。

    神通!搬山!

    山岳之力,持于此鞭。

    轰!

    浑钢大门轰然炸开,碎片如蝶飞。

    在护城大阵启动前,他已将城门击破!

    城门外,是大亮的天光。

    城门外,是广阔的天地。

    而这,于鲍伯昭而言,是名为耻辱的退路。

    可他不得不踏上!

    会洺府本是分享军功的盛宴,所有人都在大吃大嚼,他却吃此惨败,麾下三万大军尽覆!

    但现在不是痛苦自责的时候。

    他只有逃得性命,才能雪今日之耻,报这午阳城之恨。

    才有机会,把今日失去的,全部夺回来!

    “狗贼鲍伯昭,逃到哪里去!”

    午阳城内,太寅直接卷起近三千人的军阵,咆哮着冲将出来。这一声怒吼,自是为了瓦解城内齐军的斗志,告知他们主将已弃军而逃。但他要杀鲍伯昭的决心,却也是非常明确。

    所谓伤齐之筋骨,痛乏齐国之躯……

    屠齐军三万,不如杀鲍伯昭一人!

    他怎肯放过!

    另一边,魏光耀匆匆止了血,独臂提刀,转身开始指挥对午阳城内齐军的灭杀。

    太寅的确也不必在此了……

    他亲手改造的护城杀阵一旦启动,不过就是一场屠杀!

第两百一十五章 我不能

    午阳城外,鲍伯昭看准了方向,往东疾飞,虽是受伤之躯,但也在亡命驱动之下,飞到了极限速度。

    然而太寅裹挟军阵之力,不惜成本调动兵煞,一瞬间爆发的速度太过恐怖。只是须臾的工夫,已经追至鲍伯昭身后,拳起四色之光,毫不犹豫地一拳轰落!

    聚兵之阵,星光四绕,兵煞混同,逆四象混元劲!

    这一拳,自远不是观河台时期可比,也不是山海境那时可比。

    一瞬间打破了距离旳界限,直抵命门!

    鲍伯昭毕竟是鲍伯昭,在此千钧一发之刻,还是做出了反应。人未回头,加持了搬山之力的赶山鞭,却似长了眼睛一般,啸动风雷,回身怒扫!

    轰!

    太寅的拳头砸在鞭子上,生生砸散了搬山之力,且带着灰白的鞭身,砸到了鲍伯昭的后背!

    咔嚓!

    骨裂之声。

    噗!

    喷出的一大口鲜血之中,混合着脏腑碎片!

    鲍伯昭狼狈的身影,倏忽贯成星光一线,仿佛被远穹的星楼吊住,借力疾射而远。

    此术是为神仙索!

    借星楼而动,乃是一等一的移动秘术。

    他仍是咬着牙,继续奔逃!

    午阳城在会洺府南部,往西是绍康府方向,往南是锦安府方向,自是都去不得。

    他其实第一个念头是想要往北,因为重玄胜姜望所部,正在北边攻城略地,距离不算很远,且有足够的实力帮他。

    但鲍家与重玄家毕竟世代政敌,很难说对方会不会见死不救。毕竟战斗中故意迟个一时半会,谁也找不出问题。于他却是生死的不同!他不能够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赌重玄胜的人品。

    往东走是最好的选择,东边是已经易帜的奉隶府。好几支齐军正在那里冲击锦安府,与夏国边军大战。

    他很容易就能拉起一支队伍来。若是可以及时搬到援军,杀回午阳。午阳城里的三万大军,或能有剩!

    鲍伯昭的意图,太寅如何看不出来?

    精巧地调度着军阵,一路穷追不舍,逼得其人频频转向。

    以士卒气血之力支撑军阵消耗,以军阵消耗维持自身速度,而后不断地攻击!

    三千人的军阵,在疾行中,不时放下一两百气血不足的士卒。

    太寅自己,却始终是巅峰状态。

    而鲍伯昭的状态,已是肉眼可见的颓靡下来。其人身为朔方伯嫡长子,来参与伐夏大战,身上自然是有不少保命的东西。

    但是在这种残酷的逐杀里,消耗得太过迅速!

    若非他在外楼境以信、德、仁、杀为道标,身怀“警钟”秘术,能够随时自警自清,这会说不定早已经自我放弃。

    神仙索都已经被太寅捕捉到脉络,打断了好几次,实在是有山穷水尽之感!

    不过……

    终于是逃到了山边!

    鲍伯昭一咬牙,正要奋起反击,争一线机会,忽然听得马蹄如雷。

    天目所见,一支数百人的骑军,正踏地如鼓,自远处席卷而来。打头的一人,年纪轻轻,气质不凡,只是脸上有些麻点。

    鲍仲清!

    “兄长!?”鲍仲清亦是惊讶莫名,显然没有想到手握重兵的鲍伯昭,竟然会如此狼狈地出现在这里。

    但鲍伯昭身后高空,急追不舍的那团兵煞之云,立即就给了他答案。

    事实已经再清晰不过——鲍伯昭战败,仅以身免,正在被夏军追杀!

    “分开逃!”

    鲍伯昭来不及解释,只怒吼一声,便折身北去。

    他已是重伤之躯,仅剩一击之力。而鲍仲清绝不会是太寅的对手,更别说所部只有数百人,兵力不到太寅的三分之一,完全没有抗衡的可能。

    两兄弟汇合的结果,只能是一起败亡。

    倒不如各自逃散,能跑一个是一个。

    “你先走!”

    鲍仲清却比鲍伯昭想象的更坚决。只回了这一声,瞬间就卷起兵煞,腾上了高空,以七百三十一人的骑军兵阵,直往太寅所部撞去!

    轰!

    两团兵煞之云,交撞在了半空。

    耗尽了气血的、被震伤震死的士卒,下饺子一般坠落。

    只是一合。

    鲍仲清所部死伤大半,其人自己也与其他士卒一样倒飞跌落。

    “好一个兄弟情深!”

    太寅当然不会手软,此次国战,夏国不知多少兄弟离散,多少父子永隔,又哪里比齐国人的感情浅?

    他只将兵煞一卷,一边重整军阵,一边看向了鲍仲清,伸手遥按,便要将其了结!

    轰隆隆隆!

    忽然高天出现了阴影。

    太寅警觉抬头,便看到一座石山压将下来!

    不是什么描述形容,不是什么道术拟就,是一座真正的山!

    鲍伯昭及时回身,抽干了赶山鞭,借以搬山神通之力,移山阻敌!

    轰隆隆的石山压下。

    灰白色的鞭影只是一闪,便已经卷起了鲍仲清,兄弟两人疾射而远。

    太寅这边鼓荡兵煞之力,一手撑山,迅速将山影下的夏军士卒全部移开,而后才松手,任由此山,将鲍仲清带来的那些齐军,尽数压死!

    但有这么一阵工夫,视野里已经捕捉不到鲍伯昭两人的身影。

    “回军!”

    兵煞瞬间散开,夏军有序撤离。

    太寅没有多做纠缠。

    在这场战争之中,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不能够继续浪费时间在鲍伯昭身上。

    而且再追下去,也未必能有什么好结果。

    鲍仲清能够出现在这里,其他齐军大概也不会远了……

    反攻的号角已经由他吹响了第一声,歼灭鲍氏兄弟的军队只是第一步。

    他须得抓紧时间!

    ……

    ……

    轰隆隆的山影,已经丢在身后。

    迎面的风刀,割得肺腑生疼。

    全身上下,已不剩几块好骨头。

    鲍伯昭用鞭子卷着自家一母同胞的弟弟,勉强疾飞。

    他甚至于已经不太能够分得清方向,是东边么?去哪边都好,尽量远离,远离……

    在午阳城里就受了重伤,又在太寅的逐杀下逃窜那么久,他早已经筋疲力尽。刚才那搬山一击,已经是最后的力量。

    现在的飞逃,完全是凭借着意志在支撑。

    说起来与鲍仲清的竞争……

    他们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感情的确非常糟糕。明里暗里的争斗,不知使了多少手段。

    朔方伯之爵,代表的不仅仅是荣誉地位,更关乎超凡修士自身无与伦比的力量。这种力量不可外求,谁愿分享?

    但再怎么争,他们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

    他不可能眼睁睁看着鲍仲清死,看到鲍仲清的第一个想法是让他逃……就像鲍仲清刚才也是毫不犹豫地引军为他断后。

    “你怎么样?”

    他将光芒晦暗的赶山鞭一收,把咳血不止的鲍仲清提在手上。

    此时,正疾飞过一座碧树摇翠的高山。

    鲍伯昭勉强想起来,大夏方志上,这座山名为“小尖”,是个很奇怪的名字。但翻过这座山,就是奉隶府了……

    “我……咳!咳!咳!”

    鲍仲清在空中剧烈地咳着,鲍伯昭勉力支撑着自身,渡了一些道元过去。

    “撑住。马上就到奉隶了。”

    “好……咳!咳!好……咳!”

    鲍伯昭咬着牙,没有再说话,玩命压榨着这具身体仅剩的力量。

    心口忽然传来一阵剧痛!

    这突兀的、剧烈的痛苦,让鲍伯昭从昏沉的状态中骤然清醒过来,他眉心的竖眸也骤然圆睁,神光亮起!

    噗!

    一柄匕首扎进了竖眸里!

    神光黯灭,鲜血飙飞。

    刀锋扎破了眼球,冲撞着颅骨。

    鲍伯昭喉咙深处,响起不知是痛苦还是悲伤的声音。

    噗!噗!噗!噗!噗!

    这柄匕首疯狂地在鲍伯昭身上乱扎!

    脸上!脖颈!胸口!心腹!

    高空中兄弟两人的身形直线坠落,带着呜呜的、哭泣般的风声,坠落在青葱碧绿、生机勃勃的小尖山。

    在这个坠落的过程中,鲍仲清也根本说不清自己究竟扎了多少刀。

    把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扎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破皮袋。

    咕咕,咕咕,咕咕地冒着血泡。

    砰!

    兄弟二人,落在了山顶。

    这场短暂的、亲密无间的旅程,终于是结束了。

    鲍仲清从喉间发出一声长长的、难以形容的气声,松开手来,翻身躺在了鲍伯昭的尸体旁边。

    他就这么仰躺着,看着天空。

    旁边躺着他嫡亲兄长血肉模糊的尸体。

    他们肩并肩地躺着,像儿时一样亲密。一起看云,看星,看这个世界。

    夏国的天空,不如齐国晴朗,可也是很开阔的。

    阳光透过云层,不偏不倚地洒落下来。

    很温暖。

    鲍仲清很想就此睡一觉,当然现在并不能睡。

    他将挂在腰带上的、微缩的储物匣取下来,从中取出伤药,慢吞吞地服下。

    因为身体的原因,这一系列的动作做得非常艰难,但有条不紊。

    天目神通的洞察之力,他再了解不过。所以他的身体的确也非常糟糕……但是没有关系,现在他有足够的时间。

    他赢得了足够的时间……以及如眼下这般,阳光灿烂的未来。

    他就这么躺着,搬运道元,努力化开药力,认真调理自己的伤势。

    他本来什么也不想说,而且也从来都没有跟死人说话的习惯。

    但不知道为什么,又觉得应该说点什么。

    总之反正也要处理伤势。

    “呃……啊……”

    他这样呻吟了一声,稍稍舒展了痛苦不堪的筋骨。

    听到了四肢百骸艰难的回应。

    这种痛苦,令他愈发有话可讲了。

    于是他这样说道:“你比我大两岁,吃的饭都比我多很多,修为比我高也很正常吧?有本事你原地不动,等我修行两年试试?怎么就敢说你比我优秀,怎么能因为这个,就不让我袭爵了呢?”

    他舒了一口气,然后继续道:“你生意做得乱七八糟,金羽凤仙花的生意,在我手里,可以打通楚国渠道,多赚不知多少道元石。在你手里,我随便叫几个人配合重玄胖子说几句,你就转手卖了。你是蠢到看不出这份生意的价值,还是单纯的傲慢呢?呵呵,跟咱们那个爹真是一脉相承,难怪他喜欢你不喜欢我。”

    “我在内府境,声名不显。你在外楼境,不也被那个重玄风华踩在脚底下?怎么我就不如你?”

    “明明兵法韬略,我比你强啊……兄长,你知道我比你强吗?”

    “别看你搭上了重玄胖子的战略,在这次战争中风生水起。如果我有一万大军,我会做得比你好。我能在重玄胖子那里拿到更多,我比你更了解他,我也比你更了解夏国、做了更多准备……可莪只有一都兵马。”

    “重玄胖子他爹,是重玄氏的罪人,差点毁了整个重玄家。即便如此,博望侯也给了他公平竞争的机会。重玄遵同境无敌,绝世天骄,到了齐夏战场,他和重玄胖子也是一人三千兵卒,各凭本事。”

    “咱们哥俩上战场,你掌兵一万,我掌兵一千……他奶奶的够干什么?”

    “别人堂兄弟都能拉开了架势,摆明了车马竞争。怎么我们是亲兄弟,同一个爹,同一个妈,他们连公平竞争的机会都不给我呢?”

    “兄长,你知不知道你很蠢啊?”

    “你以为重玄胖子为什么在会洺府反倒是放缓了攻势?你以为他和姜望是抢不过你?”

    “会洺北部夏军的动态明显不对劲,不是出了大问题,就是有大动作,可你却沉湎于短暂的胜利,根本没能洞察危机。白白浪费了你的天目神通!”

    “又或者说,你太倚仗天目,不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东西,是天目不能够看穿的!”

    “我一直在等你,很认真地在等你,我告诉自己只等这一次,如果没有机会,就算了。我不会再对你动手。可你还是把机会送到了我面前……”

    “我知道你其实还能逃,所以我用自己拦住你……我……算了。”

    鲍仲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知道,我说的这些,都是借口。”

    “但人需要借口让自己走下去,对吗?”

    “兄长,你说,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人的本心是不是真的那么恶毒?我一直以为,我可以坦然地接受结果的……然而我不能。”

    “我不能。”

    他闭上了嘴。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他要流泪。

    但是他没有。

    又沉默了一阵后,他坐起身来,很细致地开始处理嫡亲兄长的尸体。

    肌肉、骨骼、血液、毛发……一切的一切。

    用秘药将之一寸寸分解,混入泥土,混入山石,混入这宁静的小尖山。

    当然不能用道术……

    用道术做这些事情,很容易留下永久性的痕迹。

    他平静地完成了这一切,又飞起来,来回地飞,开始处理他所能察觉到的一切痕迹——虽然这是齐夏战场,虽然鲍伯昭的死,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午阳城惨败,手下大军尽丧,主将能存活下来才是比较奇怪的。

    更何况太寅又率军追杀了那么久……

    再者说,等这场战争结束,都不知是什么时候了。那时候所有的痕迹,都已经被天地自然的规律抹去……

    虽然……

    虽然有这么多的虽然。

    鲍仲清还是很认真地做事。

    反反复复,清理了足有十三遍痕迹。

    他告诉自己,永远不要忘记,鲍伯昭是怎么死的。

    永远不要大意。

    ------题外话------

    感谢书友“泡泡老爹”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288盟!

    感谢所有用自己的方式,支持这个世界的人。

第两百一十六章 乃自今日始

    午阳城之败无疑给了志得意满的齐军当头一记闷棍。

    东线战场最出彩的年轻将领之一,大齐朔方伯嫡长子鲍伯昭,率三万大军攻午阳。

    当日便传来午阳城投降旳消息。

    但也同样是在当日,天还未黑透,最新消息传来,鲍伯昭兵败午阳!

    两万齐军被屠杀殆尽,鲍伯昭只身逃出城外,生死不知!

    一万新军(投诚齐国的夏国降军)复归于夏。

    太寅曰:“外有强敌,内无柱骨。解兵而降,非士卒之过也!生死之际,何能强求!”

    于是杀死降齐之将,复收降齐之兵。

    他在午阳城,向整个会洺府、乃至于整个齐夏战场宣布,午阳之战,是夏国反攻的开始。所谓“擒姜述于御前,乃自今日始!”

    整个东线战场,齐军计有三十万。谢淮安领主力在临武府与周婴鏖战,逐寸进取。分配到奉隶、会洺两府的齐军,统共也只有十二万。

    奉隶府全境易帜,齐方收拢大量夏国降军守城。又有部分齐军主力,在进攻锦安府。

    能在会洺府大战的齐军,数量有多少也就可想而知。

    午阳城一战就折了两万!

    对于齐军来说,午阳城之败,绝对是伤筋动骨的损失。

    据传已被太寅领军逐杀的鲍伯昭,更是齐国天骄之陨!

    鲍伯昭是什么人?

    齐国年轻一辈数得着的人物。

    其人若不死,必是齐国未来的高层将领,是齐国强大的一部分。其价值难以估量,其意义非同凡响!

    可以说午阳之败,真正让齐人从势如破竹的顺境中醒过神来,真正认识到这场战争的残酷。

    不要以为江阴平原上的骑军对冲,就已经是夏国人的全部意志。

    夏国可不是什么任人揉搓的弱者!

    此外降而复叛的一万夏军,亦极大遏制了齐人对降军的使用。

    有一种说法传得沸沸扬扬……说鲍伯昭之所以兵败午阳城,核心的原因,就是降军临阵倒戈。什么齐夏本一宗,究竟是两国人,如何能真给信任?

    倾国之战,非止于倒戈,也不仅是血肉相搏。

    在于生死,也在于荣辱。

    斗的是人心,争的也是势。

    灭夏不仅要灭其血肉,也要灭其精神,反过来亦如是。

    除却大军对杀。

    在夏国广袤的国土上,齐军的旗佬,和夏军的玉台巡骑,厮杀不知多少回。

    从临淄到贵邑,两方的谍子,也不知交锋了多少次。

    而在这种全方位的交锋里。

    午阳之战无疑是夏军迄今为止最亮眼的一笔。

    这一战打出了夏军的气势,让所向披靡的齐军,终于再一次认识到夏军的顽强。太寅也因此一战扬名!

    ……

    疾行在城市街道,太寅的心情却并不轻松。

    他非常清楚,现在的局势已经恶劣到了什么程度。

    午阳之战当然算得上是一场大捷,但相对于整个东线战场,又毕竟只是关于一座城池的胜负!

    截止到午阳之战爆发前,临武府仅剩三城,奉隶府全境易帜,会洺府已经沦陷了大半。

    现在的会洺府,已经不可以说是夏国的会洺府。

    齐人在这里,已经占据了相对优势!

    今次一战,歼灭鲍伯昭所部,固是扬眉吐气,也是捅了马蜂窝。齐人绝不会放弃在会洺府构筑的优势。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午阳城是一面关键旗帜。

    看得到这一点的齐军,一定不会容许它的存在。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才是关键!

    他伏兵午阳,逐杀鲍伯昭后,便立即引军回返。一面大修城防,摆出死守此城的架势。一面选择性地放出午阳城之战的消息,迅速开始下一步的布局……没有一刻停歇过。

    赶路的时间都不敢耽误。

    疾行间忽然一抬头。

    便见得一道幻影疾掠长空,倏然停在街角,顷刻凝实。瘦高的身形,一身青色军服,一张焦黄的脸。眼珠一翻,印着灰色烟鸟的一面瞳仁,便翻到了里间。

    整个人也生动起来。

    大夏触氏年轻一代的领军人物,触悯!

    太寅没有意外,继续往前走,嘴里只问道:“怎么样?”

    修行遥路,不进则退。有志于未来者,没有谁肯虚度光阴。

    今时今日,触悯亦已是外楼修士,立起了三座星楼,当然也驯化了更出色的异兽……如藏在他眼球里的这只烟鸟。

    驭兽借道,拟化其身,可以令他行走在虚实之间。

    故而在会洺府的混乱战局里,他倚仗此兽,以身涉险,亲自探查敌情!

    “有两支军队,互为犄角,正在向午阳城靠拢。”触悯极简略地说道。

    “重玄胜和姜望一定来了?”太寅问。

    触悯道:“如你所料。”

    两人并肩而行,脚步匆匆。

    太寅边走边道:“重玄胜和重玄遵在争博望侯之爵,为此在出征之前,姜望和重玄遵就斗过一场,万军之前争先锋,已经把竞争摆在了明面上。现在重玄遵有了袭扰皇陵的功劳,重玄胜他们不可能再容许贯通三府的大功大打折扣……午阳城他们必然要来!”

    触悯在一旁补充:“而在他们的情报认知里,午阳城之战是你太寅一个人主持。午阳城的城防力量,就是魏光耀统御的午阳城守军,以及你亲自统御的伏击了鲍伯昭的军队,再加上鲍伯昭手下那一万降而归复的军队,总计不会超过三万兵力。并且宣平侯重夺新节城,正在天风牧场一带大战,神临强者无法脱身,这件事也会降低他们的警觉……”

    说话间,两人已经一起走进校场。

    校场上兵煞涌动,刀枪如林。

    独臂的魏光耀,正在做最后的战争整训。

    断肢是可以复原的,法子多得很。以魏光耀的修为,修复断肢所需的资源不会太恐怖。夏廷会负责,太寅的家底,也完全可以替他支付。

    问题是时间。

    值此战事危急的时刻,根本没有时间让他去慢慢修复断肢、调理状态。他自己也不肯走。

    太寅说道:“会洺府的精锐在呼阳关,其余诸城力量薄弱。这是齐军从奉隶府攻入会洺府后,变得格外放肆的原因,也是我们能够成功伏击鲍伯昭的基础。击败鲍伯昭之后,必然会打破这种认知。但我们仍然要想办法,让他们尽量低估我们……这是情报误导的关键。”

    触悯道:“他们这么快就挥师赶来,说明我们的情报误导已经成功了。”

    “在咱们构造的情报模型,我、魏光耀,以及三万大军,就是午阳城的实力上限。而且姜望对上我,有很强的心理优势,但愿他会因此大意……”

    太寅道:“不过以重玄胜的谨慎,哪怕认定午阳城只有三万兵力,他也绝不会只以三万兵马的规格来应对。因为午阳城现在是如此关键,他至少会想办法带五万人来,这样才能形成苍鹰搏兔之势。”

    两人边说边从校场匆匆走过,走进议事厅里。

    或许是整个夏国最优秀的两个年轻人,他们急切的脚步、语速,恰是与时间赛跑的表现。在残酷流逝的时间长河里,尽他们所能,努力挽救夏国的命运!

    触悯的声音里,带着一些钦佩:“我无法靠太近,但重玄胜姜望那边,至少有三万人。与他们互为犄角的另一边,也是如此。”

    “看到他们的旗了?”

    “是的。绣的什么胜利在望。”

    “那就是了。另一边打的是什么旗号?”太寅问。

    “谢。”触悯道:“应该是谢宝树。”

    “这是一个好消息。”太寅道:“此人不足为虑。”

    “谢宝树肯定不会同意你的评价,他在战场上张扬得很。”

    “他不同意最好。”太寅转问道:“齐军在其它地方的攻势还在继续吗?”

    “据探马回报是如此。”触悯道:“我分身乏术,不能处处都亲眼看到。但去了一趟宣沐城,那边的确还在攻防。我没有惊动他们。”

    太寅一边思忖,一边继续道:“形势如此严峻,我们必须慎之又慎……”

    这时候,在议事厅的角落,有一个声音响起来——

    “我好像……听到了姜望的名字。”

    伴随着这道声音进入视野的,是一个玉冠束发、剑眉薄唇的冷峻男子。

    一手握剑,立如青松。

    他没有出声的时候,仿佛并不存在。当他的声音响起,他就已经不可忽视!

    你的耳朵必须听到他,你的眼睛必须看到他。

    明明如此平静,你竟像已经被割伤。

    他握剑的手格外用力,好像在勒杀着什么。好像有数不尽的魂灵,在他的掌心哀嚎。

    是为南斗殿杰出弟子,七杀真人陆霜河亲传,前段时间在淮国公府无限制逐杀令里成功存活下来、因而声名大噪的易胜锋!

    他竟然已经悄悄地潜进了夏国。

    这代表着南斗殿已经插手战争!

    而直到此时,仍然没有一丝风声漏出。就连夏军本部,知道这件事的,也寥寥无几。

    就如易胜锋藏身午阳城,在今天之前,也只有负责会洺府反击战的太寅和触悯知道。

    南斗殿这一记酝酿多时的后手,不掀则矣,一掀开,就必须要取得决定性的战果!

    看着此时的易胜锋,太寅语气平静地说道:“是的。像我跟你说的那样,姜望已经在来午阳城的路上了。”

    对于易胜锋和姜望的恩怨,太寅并不知晓。

    但是易胜锋对姜望的杀意之坚,他却是有深刻体会的。

    去年从山海境出来,易胜锋便专门堵他,以获知姜望的情报。这一次南斗殿参与齐夏之战,易胜锋亦是找上临时负责会洺府战事的他,点名道姓要杀姜望——他当然不会拒绝。

    易胜锋淡漠地立在这座议事厅里,有一种突出的冷峻和锋利。跟这座议事厅,跟整个午阳城,都格格不入。

    他也不打算融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姜望这个名字,就成了挥之不去的心魇。

    明明自己争得了天下一等一的仙缘,蓦然回首,那个理应在凤溪小镇庸碌一生的姜望,竟然站在观河台上,沐浴着天底下最荣耀的风光。

    本以为早已经忘却的童年,无法抑制地、一次次涌回脑海。

    一次次提醒他——

    当初陆霜河看上的传人,是姜望!

    他怎能忘却呢?

    他心中的波澜,无以言说。

    但他只是问道:“那还等什么?”

    太寅摇了摇头。

    南斗殿是强援,易胜锋是一把锋利的剑。

    仅以个人战力而论,他自知绝非其人对手。

    能够在楚淮国公府颁行整个南域范围的逐杀令下存活,岂是等闲天才能够做到?虽说逃命争命与正面搏杀不同,但如果真要比较的话……放眼整个南域,大约也唯有外楼层次的斗昭,能够完成这样的壮举。

    易胜锋之强大,毋庸置疑。

    但是战争不是游侠之斗,必须令出于一,必须要有一个主导者。

    对此他太寅当仁不让。

    因而只是说道:“重玄胜是改变东线战局的灵魂人物,姜望是齐国年轻一代的表率、摘得了黄河魁名的存在。若能杀掉这两个人,哪怕会洺府全境沦陷,咱们也不算输了!”

    “杀鸡要用牛刀,搏兔须用全力。”易胜锋道:“既然你们觉得姜望这么重要,我记得你们有一位侯爷在会洺府,怎么没过来?”

    触悯很不喜欢这个所谓的南斗殿高徒,从说话的语气,到骨子里渗出来的冷漠,都让他感到不适。

    但他什么也没有表达。

    今时今日,任何靠近夏国的力量,他都没有权利推开。

    人生二十余年,一直以大夏为傲,认为这是天底下最伟大的国家,早晚有一天,能够走到它应有的位置上去。

    曾经在观河台上,也为国家荣誉不惜一切,做到了自己能做到的所有。

    这一次,他在风雨飘摇中,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国家的脆弱,发现这个国家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强大。可对国家的感情,反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

    太寅回应道:“宣平侯需要在天风牧场牵制齐军。目前在会洺府,咱们是劣势方。宣平侯如果过来,只会引来更多齐军的强者……并且他只要一动,重玄胜就决计不会再来午阳。重玄胜这样的聪明人,一旦生出警觉,就再不会有入局的可能。我们费了很多心思,投入巨大,才创造出现在的机会,不可轻纵。”

    易胜锋微抬下巴:“所以你要怎么做?”

    太寅一挥手,悬起一只圆形阵盘,光芒拟动,于半空显化了一张细节繁复的舆图。

    山川河流,皆在目中。

    首先找到了午阳城的位置,然后往北,往西。他的手指在舆图上轻轻移动,似是在抚摸情人的肌肤……是那样轻柔。

    “易先生做好拼命的准备了吗?”

    太寅用平淡的语调,如是说道:“拼掉他们的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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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书友群):879927532赤心巡天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赤心巡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赤心巡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