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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情何以甚     赤心巡天txt下载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六十三章 得饶人处且饶人

    从青崖书院离开的时候,姜望脸都是木的。

    莫辞那贼厮根本没安好心。

    什么狗屁“帮你验证自我”。

    全让莫辞安排成现场教学了!

    每个书院弟子过来,战前先商量方略,战斗中随时点拨,战后详细总结,一整套下来,把姜望利用得明明白白。

    他明明是来问剑,是要与此境强者交锋,印证彼此所学,追寻外楼极意。最后却给青崖书院的弟子结结实实当了一回陪练!

    十七场教学战斗啊。

    打得那叫一个繁琐细致,身心疲惫。

    尤其打着打着,莫辞还时不时会来一个暂停。然后吧啦吧啦一顿点评,然后再叫一声继续。

    在战后的总结里,还会拉着姜望过来亲身说法——“你看他当时如果这样这样,你是不是会这样这样……”诸如此类。。

    姜望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墨门出品的傀儡,不,比傀儡还不如。傀儡好歹也得花钱呢!

    他可倒好。

    送上门来辛苦教学,让人家书院弟子“见见世面”,还得谢谢人家!就差还掏钱当做“验证自我”的花销了……

    虽则说这十七战是摧枯拉朽,每战皆胜。虽则说青崖书院的外楼弟子也各有风姿,战斗中不能说全无收获。虽则说在青崖书院里留下了相当响亮的名声……但姜望毫无胜利的喜悦,只有被剥削的辛酸。

    太辛酸了。

    来青崖书院这一趟,体会到了老黄牛一般的感受。

    吃的是草,卖的是血。

    等到姜望匆匆告别,逃荒般离开,才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一趟来青崖书院,愣是连一口水都没喝上,净来做贡献了!

    谁说青崖书院散漫自然?

    是什么给了自己错觉,让自己觉得许象乾的师兄,竟然能是一个厚道人呢?

    许象乾雁过拔毛,莫辞物尽其用。

    不是一家人,哪进一家门?

    可恶!可恨!

    姜望一边整理着在交手过程中偷师的几部青崖剑术,拆解其中可以利用的部分,化入人道剑式中……一边愤愤不平。

    怀着对青崖书院无良弟子的怨念,再一次启程。

    径往东北方向,直赴东王谷。

    这一路上当然也有不少国家、宗门,但没有谁再值得他驻足。

    ……

    东王谷位在断魂峡更东,声名赫赫,但其实宗外之人对他们的驻地情况少有了解。

    盖因自处偏僻之地,又兼毒物聚集,瘴气蔓延,生人莫敢近之。

    东王谷的修士,本身也不很张扬,或者说为了淡化与齐国的对立感,这些年来有一种刻意的低调。

    倒是一些附属宗门,常年在外显圣。

    东王谷所控制的地域里,也是有不少平民百姓生活的,千里毒瘴一锁,俨然自成一国。

    但东王谷统治范围内的百姓,并不允许向外迁移。

    甚至于东王谷自身与外界的接触,也多是通过申国或者其它的附属宗门来进行。

    当然,没有超凡力量庇护的普通人,也基本没有迁移的能力。

    悬空寺属地那些信民,也没有谁要迁移去别的国家的。

    很多普通老百姓,终其一生,可能也就是在出生的小镇附近打转。很多人甚至一辈子连村子都没有出去过。

    只是说东王谷的管制可能更严格一些……也便如此了。

    仁心馆当然是天下大宗。

    易唐的面子在这里也非常好使。

    姜望拿出易唐的引荐信,顿时多了十几个人围着他。

    个个跨刀提剑,热情非常。

    很真诚地致以问候,并殷切请他吃几盏残酒。

    姜望委婉拒绝,并表示自己是受易唐推荐而来,身上背着使命,不能够吃拿卡要,好意只能心领。同时奉劝小孩子不要喝酒,且再次告知,我是来找你家大人的……

    总之一番亲切交流之后。

    一大帮人亦步亦趋地“护送”他去找谢君孟——易唐信中指名要拜访的东王谷外楼第一人。

    这是一个相貌甚佳的男子,就是肤色苍白了些,稍稍有些病态。

    姜望看到他的时候,他刚从一个黑幽幽的地窖里走出来。

    披一领绿袍,长发垂落,手里抓着一条不断扭曲的双头怪蛇,举起来在阳光下细瞧。

    那细鳞是黝黑的,翻起来又有绵密的雪浪。

    护送姜望过来的一大帮人都没说话。

    姜望于是也没有说话。

    谢君孟自顾自的细瞧了一阵之后,随手将这条怪蛇扔进地窖里。

    然后才对姜望笑道:“久等了!听说你找我?”

    姜望旧调重弹:“我对阁下仰慕已久……”

    “易唐跟你是什么关系?”谢君孟直接截断了他的话头,又抬起手来往外拨了拨,对其他人道:“你们先下去。”

    乌泱泱的一大帮东王谷弟子,一点废话都没有,又乌泱泱地走了。

    这是一个性格极为强势的人,而且脾气可能不太好。

    姜望在心里判断着,嘴上道:“只是认识。”

    谢君孟笑了,他的笑容莫名有一种幽冷的味道:“怎么,不是仇人吗?”

    “哈哈哈,算不上。”姜望努力地调节气氛,以便之后可以转进切磋的话题:“易兄其实说过,他的引荐信可能反而会给我造成麻烦,但我觉得,东王谷乃天下大宗,谢兄你是名门真传,应该也不至于迁怒我。其实我此来……”

    谢君孟点点头,自顾自地道:“他既然会有这样的提醒,那应该可以算得上是朋友了。”

    “哈!这小子这么闲,还随随便便就写封信来麻烦我。正好我新研究出一种毒素,用你来考考他,岂不合适?”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的想法很不错,看着姜望道:“别紧张,我会预留足够的时间,让你可以赶回仁心馆。作为天下第二医宗,他们医术很好的!”

    他一边说,一边抬起一根手指,点向姜望:“但是最好不要挣扎哦,不然我万一弄错了剂量……你会死得很难看。”

    话音落下的同时,指尖便窜出一缕黑烟,疾飞成线,迅猛无比地向姜望袭来!

    竟是他娘的二话不说,先拿姜望试个毒。

    此时的姜望斗笠在头,蓑衣在身。

    未露形容,也不说别话。

    只是在一瞬间张扬其势,眸转赤金。

    乾阳赤瞳,引发三昧真火!

    确实不必再说话了,仁心馆和东王谷到底谁才是医道第一宗,当然跟他没有关系。谢君孟随随便便就拿人试毒,当然也有些叫他生气。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以这种形式引发的战斗,比正儿八经的切磋,更合他心意,也更能验证他的修行。

    他没什么可说,需要回应的,只是战斗本身。

    眸光落下之处,便是火焰焚起之处。

    那一缕袭来的黑烟之线,尚在半途,便已经燃烧起来,发出唧唧呲呲的怪响,竟像是一群极细小的活物!

    但也立时就被焚尽了。

    一眼空空。

    谢君孟的眉头挑了起来,冷声道:“你麻烦大了!”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有一种怪异的韵律,如笛音一般,但吹奏的是令人烦恶的声响。

    在他身后,忽然涌出来大片大片的黑雾,蒸腾弥漫。于黑雾之中,扭曲着一条一条的雾蛇。像是一朵蛇盘花,开在他的身后,绕过他本人,齐齐向姜望冲来。

    或显獠牙,或吐蛇信,结成各种恶状。

    在此之前,那腥臭的味道就已经先一步迫近!

    而姜望直接封闭了鼻识,脚下一踏!

    踏出来焰花遍地,焰雀满天。

    辉煌火界绕身而开,四面八方不留半点空隙。

    他深知东王谷用毒的手段防不胜防,是以先一步隔绝自身,确保不要阴沟里翻船。

    然后视线移动,眸引赤火,将那些袭来的雾蛇,一条一条点燃。

    雾蛇焚成火蛇,空气中滋啦怪响。

    火的世界里姜望赤瞳稍移,已经看向谢君孟。

    于是点燃!

    三昧真火落在谢君孟身上的同时,他也已经用自己的视线,接上了谢君孟的视线。

    在一瞬间引发了神魂之争!

    外争一息,神魂千年。

    在神魂的世界里,得自大楚项氏的单骑破阵图迅速展开。

    似有战鼓起,似有厮杀声。

    姜望斗笠蓑衣的身影印于其上,而后以此为桥梁,立即杀进了谢君孟的通天宫!

    在神魂显化之身攻入的同时。

    嘶嘶嘶,嘶嘶嘶。

    难以计数的神魂匿蛇也钻进通天宫来。

    以神魂世界里的匿蛇,还报身外之雾蛇!

    又有神魂焰雀,飞在这座通天宫的穹顶。叽喳而鸣,啄破本地之道元。

    在极短的间隙里,姜望就已经在神魂层面完成了全面入侵!

    通天宫内的谢君孟,此时站在一只巨大碧眼蟾蜍的头顶,表情很有些惊讶:“是谁给你的勇气,胆敢杀进我的通天宫?”

    说话的同时,屈中指而前弹,身前弥散的神魂之力,顷刻便已凝结、聚成一根银针,疾射如电,倏忽破空。

    这是一根头尾缠绕浅淡银辉、针体明显有三个亮芒节点的神魂之针。

    速度不算快,在神魂的世界里,甚至可以算得上是缓慢的。

    但它带起了尖啸声,如鬼哭一般。

    真正令人惊惧的地方在于……

    在它出现的瞬间,无论是各呈恶相、到处游窜的神魂匿蛇,又或是漫天乱飞的神魂焰雀,一时全都定止了,动弹不得!

    激烈的神魂入侵,在此针之前,变成了静止的画面。

    就连手提长相思显化剑灵的姜望,也感觉到自己的神魂凝聚之身,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困锁,此身受梏,难以挣脱。

    很明显,这一次神魂之争,姜望撞上了铁板。

    谢君孟对神魂的运用之精巧,并不输于他,甚至于犹有过之。

    双方事先都不清楚对方的底牌,而在愈见激烈的见招拆招中,逐渐将战局推演至**。

    这就是战斗的莫测之处,也是战斗的精彩之处。

    而谢君孟的这一针,名为定魂。

    东王十二针之定魂!

    其名如此,其实也如此。

    一针落下,定魂也杀魂,神鬼皆受枷。

    姜望的神魂凝聚之身,不仅被无形的力量所禁锢。而且每一寸都能够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刺痛!像是有千根万根的尖针,遍身扎来,带来几乎超过意志承受极限的痛苦!

    神魂几乎是要崩溃了。

    然而在下一刻,姜望遍身生芒!

    他的神魂显化之身,发出炽烈的、太阳一般的光。

    此身红彤彤,一时间光芒万丈。

    将谢君孟这通天宫,也映照得满室亮堂。

    其身化为烈日,好似重演了神话中的场景,太阳坠落人间,于是迎接末世。那执着前来定住一切的定魂针,直接被崩飞了,遍身焰赤的烈日,直直杀向谢君孟。

    一时间主客颠倒,攻守异位。

    换了人间。

    神魂杀法,坠西!

    于此同时,那侵入此方通天宫的神魂焰雀和神魂匿蛇,也全都获得了自由,它们像是此间自有的灵物,比谢君孟那只碧眼蟾蜍还要自如。

    在疯狂的撕咬中,又一只接一只的剧烈爆炸,每每炸在神魂之力汇集的关键节点,在通天宫里发出震天之响。

    姜望自己的神魂运用技巧,虽不及东王谷千万年来流传下的绝世针法精妙。但他经红妆镜磨砺后的神魂强度,却非谢君孟可以比拟。

    在技巧不占优势的情况下,他不惜以数倍的神魂之力损耗来与谢君孟神魂对杀,当场就掀翻了定魂针!

    谢君孟所踩的那只碧眼蟾蜍,乃是他的道脉真灵,在此等震动之下,也是险些没能站稳。

    一直以来自信的眼神,终于露出惊惧之色。

    “易唐的神魂都不可能这么强!你到底是谁?!”

    当然惊讶是真的,恐惧却是不可能。

    他眸中的惊色跳将出来,自这惊异的情绪中,化出一根携带五色流光、如梦似幻的飞针。

    名震天下的东王十二针,有三针专应神魂,曰定魂、曰镇魄、曰惊梦。

    定魂针已经被掀翻,在姜望如此磅礴的神魂之力前,镇魄针也很难再起到作用。

    因而此针为惊梦!

    它像是卷来了一场梦,一场让人迷醉、让人沉沦、让人不想摆脱的梦。

    在寂寞的长夜里,给你以短暂的慰藉,和片刻的安宁。

    而后一针击破!

    漫天焰雀的轰炸,好似缄默了。

    四处匿蛇的撕咬,好像停止了。

    那一轮炙烈辉煌的太阳,好像从来没有升起过。

    这座属于谢君孟的通天宫,像是一直都如此平静。

    在这神魂战场的厮杀中。

    谢君孟已随惊梦而醒,彻底摆脱了糟糕的神魂处境。

    姜望庞巨的神魂之力如潮退去,仿佛从未出现。

    以结果而论,这场神魂层面的较量,应当是姜望吃了亏。

    因为他的神魂平白损耗许多,却无功而返。但以他远胜于谢君孟的神魂之力,这种程度的损耗也根本影响不到战局。

    无非是此处不开花,别有花开处。

    此时此刻,在神魂的世界之外,三昧真火已经爬满了谢君孟之身,火势暴烈,一转眼已将其焚灭,化作一块焦炭坠落。在坠落的过程中,焦炭也被烧没了。

    谢君孟当然不是什么木妖化形,所以这一块焦炭当然也不是他。

    此处谢君孟已无,真正的谢君孟则如春草破土,在一道碧光里钻了出来。

    李代桃僵后,是又一年春草生。

    碧光游动间,绿袍披身的他抬手一按,千丝万缕的碧光忽然有了灵觉一般,直接扎在了火界上,并立时侵入!

    他的碧光是一种“生”的力量,然而在生机勃勃之中,又有幽幽的杀机涌动。恐怖的毒素在其中蕴藏,在其中生长。

    碧光侵入燃烧着的火之世界。

    不断被焚化的同时,又不断地生长。

    它好像无穷无尽,它好像永远不会枯竭。

    将焰雀也染绿,将焰花也浸透。

    以可怕的顽强在这赤火世界里蔓延,疯狂异化它们所接触的一切事物。

    将赤色铺成碧色。

    姜望的胸腹之间,五府轮开,炽光共照,已现天府之躯!

    在如此状态下,乾阳赤瞳已催发。左手捏出毕方印,单足神鸟火界遨游。本来只是作为此界火种的三昧真火,顷刻铺满了火界,取代了道术之火,成为此方火界的底色!

    三昧真火远非俗火可比。

    了其三昧,而后焚之。

    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火界之中碧光便已化尽。

    然而同样是在这时,谢君孟的眼睛里,骤然闪烁出了一缕疯狂的杀机!

    这一缕杀机非常生动,非常具体。像是自有灵性一般,倏然便跳将出来,横掠于外。此针并无形状,可是通过谢君孟的视线,瞬间就杀至姜望的眼前。还未有什么别的动作,姜望的乾阳赤瞳已有裂开之痛感!

    这并非结束。

    时至此刻,谢君孟也不会觉得自己能够一针就解决对手。

    他同时咬破了舌尖,飞出一线舌尖血。细长而淡的血丝亦是一针,穿梭天地时,也裂杀万事。针还未至,姜望的血液已经开始发热,血管逐渐焦卷,渐而神昏、气弱、力虚……此身气血,如要枯竭一般!

    在如此恐怖的攻势里,谢君孟的双手也未闲着。他抬起右手食指,遥遥点向姜望的心口位置,未见针影,未见法痕,但姜望的心脏从这时候开始痛苦、开始痉挛,产生一寸一寸的裂感,如要破碎!

    谢君孟右手的尾指亦弹将起来,好一似灵蛇出洞,太快、太突然、太精准。视野之中什么也不见,只有那闪电般的一记蛇吻。獠牙现时,当一针悬命!

    千古以来厮杀未绝,死生相依,医毒不分。

    谢君孟的左手大拇指同时往前按,像是按手印一般,遥遥按向姜望的眉心。

    坚决,有力,贯彻了某种权柄。

    这一指按下去,仿佛签下了生死的契约,订下了不可更改的亡故文书,牵动了涉及生死的规则!

    当无命矣!

    裂目!灼血!碎心!悬命!移寿!

    东王十二针,皆穷天地之理。谢君孟连发五针,一针更比一针凶恶,誓要杀敌于此,抹掉对手所有生机。

    这五针各具杀力,又彼此相连。如潮接涌,似海奔流。

    东王谷多少年的辉煌传承,此刻真实不虚的展现在姜望面前。

    天下大宗东王谷神临以下第一人,真正展现他毫无保留的杀力。

    笼罩姜望身周的火界,哪怕是有三昧真火的全面加持,也在瞬间就已经崩溃了。毕方神鸟的灵相,也与此界同归,支离破碎。

    但是在这种崩溃之中,火界里的那个人还在前行。

    在这种万物破碎的崩灭里,有一道剑光闪耀!

    它太灿烂!

    是一路前行,是逆境不屈,是言出必践,是诚于此心,是在那迷茫困惑之中,坚持往前去追寻人生的答案。

    人生的答案,不可外求。

    每个人都只好叩问自我。

    他的人和他的剑一起往前。

    他本身即是一个“人”字。

    披风浴火的人。

    披荆斩棘的人。

    绝不完美,做过很多蠢事,但绝对真实的人。

    他的剑左撇而右捺,也写下一个大大的“人”字。

    此剑即此心,此心即此人。

    天崩地灭后,人字再开天!

    万世混沌如何?万法末路又如何?

    此人亦“人”,此剑亦“人”。

    裂目之针,此剑受之。

    灼血之针,此剑受之。

    碎心之针,此剑受之。

    悬命之针,此剑受之。

    移寿之针,此剑亦受之!

    这一记人字剑,真正体现了姜望生而至此的一生。

    一整个火之世界崩溃的力量,都混同在这无匹的剑势中,浩浩荡荡前驱,轰然扫平了一切!

    只听见叮叮叮叮叮五声脆响。

    在开天辟地的尖啸声中如此无力。

    又一同静默!

    崩溃的火的世界消失了,咆哮如龙的剑意静藏了。

    此方天地自毁灭而后新生,一切澄澈而清新。

    一袭绿袍的谢君孟呆愣在原地,脸上只有惨白一片。额上有冷汗滴落。

    姜望握着他的剑,剑尖正停在谢君孟的咽喉前。

    低垂的斗笠之下,姜望的面容隐在面巾里。

    但他眼睛里的冷意,是如此清晰。

    “好好一个名门弟子,行事作风如旁门左道一般,实在令人遗憾!”

    刷!

    在那滴冷汗落下来之前。

    寒光已逝了。

    姜望收剑入鞘。

    只有一声遗憾,别无它言。

    于是转身。

    在身后,谢君孟咬牙问道:“我要杀你,你这一剑,为何不刺下来?”

    姜望没有回头,留下一道平淡的声音,也如他的剑一般,刻在谢君孟脑海里——

    “得饶人处且饶人。”

    那斗笠蓑衣的身影,只身往外行去。

    几分寂寞,几分孤独,几分洒脱。

    正所谓——

    “烂柯真诀妙通神,一局曾经几度春。”

    “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

    ……

    ……

    ……

    (ps:此诗原作为一无名道人。)

    (昨天有读者告诉我,有人假冒我在某些写作群里收费指导新人写作。在此请大家提高警惕。

    我自觉没有教人写作的能力,也从不认为写作是可以教会的。没有参与任何写作群,不在编辑组织之外的任何作者群里。没有时间,更不会收费教人。请有志于写作者,万勿上当。

    文字工作就是多读多想多写多雕琢,此外就全是看天赋。卖写作课的,十个里面有十一个骗子。别掏钱!别掏钱!别掏钱!)

第一百六十四章 大齐青羊子

    谢君孟是一个强势、自我、偏执,甚至于有一些癫狂的人物。

    不然也不会二话不说就要拿姜望试毒,用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去考验仁心馆易唐的医术。

    他并没有什么正邪的观念,只有自己的随心所欲。

    易唐敢写这封信,这个戴着斗笠的家伙敢拿着易唐的信来烦他,他就要给出一个教训,如此而已。

    至于易唐到底能不能及时解毒,这人能不能活命,那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在交手的过程里,被完全地激发了杀念,真正对这个陌生人下了死手,他同时也有被杀死的觉悟。

    他若死了,他会认。

    但这个隐在斗笠蓑衣中的年轻人却说,“得饶人处且饶人。”

    此时此刻,他的心情无法言达。

    他惨白的脸上,第一次有了迷茫的情绪。。

    而姜望只是按剑而行,未有一次回头。

    他这一路东来,只为试剑,只为验证自己的道路。

    是他自己执意用易唐的引荐信为敲门砖,他也有意激发谢君孟的怒火。

    虽然谢君孟的强势狠辣超乎意料。但的确是最大化了这场切磋的效果。对他来说,目的已经达到,别的倒是没那么重要。

    在兀魇都山脉静坐半年,令他沉淀过往。

    从仁心馆到勤苦书院到青崖书院再到东王谷,他的心态也渐有不同。

    他终于明白,向凤岐当年为何要试剑天下,也真正理解了向前重走无敌路的道途。

    不杀谢君孟,当然有东王谷的原因。

    但哪怕现在不在东王谷,没有别的什么威慑,他也不会杀谢君孟。

    无它,是他自己要上门来切磋而已。

    向凤岐当年试剑天下,想必也有很多人对他痛下杀手,想必也遇到过很多次生死危机。

    但他一步步地走了下来,最终杀出来一个洞真无敌。

    得饶人处且饶人,重点不在宽容,而在从容!

    唯有真正掌控胜负,把握局势,才能够说战就战,说停就停,说打到什么程度,就打到什么程度。

    姜望让谢君孟看到的,是难以逾越的差距。

    所以他颓然若心死!

    便在此时,忽有一声响在高天——

    “何人在我东王谷嚣张!?”

    自那高天之上,有一道银针倏忽落下。

    此针才出现在视野中,姜望就已经感受到了穷途!

    穷途末路。

    无可救挽。

    同样是东王十二针,同样是一针悬命,这一针却是真正定下了道则,定下了死亡的结局——姜望绝对接不下!

    但他根本也不接。

    只把斗笠一扯,顺带连蒙面巾也一起扯下。

    反而跳将起来,跃在空中,就这么大大方方堂堂正正地朗声道:“大齐青羊子姜望!”

    他甚至于手都离开剑柄,双手大张,仿佛在拥抱这自高天而落的一针,展现的却是毫无顾忌的张扬态度!

    他只问:“我持青牌巡视东域,你有什么意见?”

    我就在这里。

    我不反抗。

    我什么都不做。

    你敢伤我一根毫毛吗?

    无论出手的人是出于什么目的,帮助谢君孟抹掉阴影也好,单纯护短也好。

    在姜望显露身份的情况下,东王谷谁敢杀他?

    要知道这可是在东域!

    朱禾之盟已经签订了很多年,齐国青牌捕头可以横飞无忌的东域!

    东王谷虽然也是天下大宗,但毕竟没有诸如道门、三刑宫那样的底气。

    曾经的枯荣院又如何?甚至号称佛门第三圣地。

    齐天子还不是一手推平?

    高空那倏然而现的银针,又倏然而止了。那根恐怖的悬命之针,仿佛从未出现过。那让人窒息的强大威慑,就此消散无踪。唯有余波阵阵,搅得天边云涌。

    落在姜望身上的,只有和煦的阳光,和阵阵微风。

    笼罩在此时的东王谷的,是一种难言的尴尬。

    尤其是那一位出手的强者,要出手的也是其人,无法再继续的也是其人。极其嚣张地出手,却连半点威慑都做不到,甚至于还要极力收拢自己的攻击,不使余波沾染姜望丝毫。

    姜望在这种毫不设防的状况下,真是擦着就伤,挨着就死。死了就是东王谷的责任!

    可任他这么昂立空中,张扬喝问无人应,也难免折损东王谷的威严。

    好在这时候,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姜小友今日怎么得闲,来我东王谷闲逛?”

    说话的老者,从远处走来,踏进视野中。

    他脸上带着慈和的笑容,几步便落在了姜望的面前。

    说起来东王谷虽然暗中扶持申国,与齐国有些龃龉,但也算是为保证自身独立而做出的一些动作。

    真正在明面上,并没有跟齐国针锋相对。

    再者说。

    像钓海楼那样几乎摆明了车马跟齐国争近海利益的,组建镇海盟的时候,不也甩不开齐国么?

    在东域,没有谁能忽视齐国!

    所以东王谷内部对齐国的态度,也是分化的。在必须维持宗门独立传统的共同前提下,有敌对派的,也有亲和派的。

    比如当初在天涯台的时候,为了帮姜望救竹碧琼,华英宫主姜无忧就特地请来了东王谷的医修——正是面前这位姓苏的老者。

    谢君孟以惊梦针在神魂层面给了姜望一个教训,而这位苏姓老者,彼时则是以惊梦针换得竹碧琼片刻回光,留下“遗言”。这才有了后来葬入天府秘境,得以意外归来的事情。

    姜望不能不念这个情。

    所以他也飞身落下,轻笑道:“只不过是来寻谢君孟谢兄切磋一下,并无他事……早知苏老在谷中,我当叨扰一杯茶!”

    “哈哈哈哈。”这名为苏椽的东王谷长老大笑道:“现在去喝也来得及。”

    姜望礼道:“那就叨扰了。”

    苏椽伸手一引:“请这边来!”

    两人说说笑笑,也便行远了。

    只当先前的一切,全都没有发生过。

    谢君孟沉默地看着他们的背影,转身又独自往地窖里走去。

    “那柄剑……我早该认出来的。”他想。

    那一袭绿袍,在黑漆漆的地窖里,有若隐若现的、幽幽的光。

    当事人虽是缄默了,东王谷里关于姜望的讨论却未停歇。

    某处药圃中,几个采药的弟子犹在愤愤不平。

    “嘿!这姓姜的真是嚣张啊。他刚是在质问谁?咱们要是哪位真人出手,真个给他悄悄毒杀了,死无对证,齐国又能怎样?”

    “就是!咱们宗门长辈不好与他一个小辈计较而已。拿个破牌子真当能免死了?”

    “要是季修师兄还在,哪用得着真人出手?他那九死毒就够姓姜的喝一壶!”

    “季修师兄……唉。我还记得他以前跟我说,他来东王谷的目的,是为了帮别人留住心爱之人的笑容,让世间少些遗憾……”

    药圃里一阵沉默。

    有些早早就结束了故事的人,曾经也是另外一些人仰望的星辰。

    故事的残酷之处,正在于此。

    而更残酷的地方在于,有些出身于小国小城的天才修士,因为死得太早。连名字也不会再被提起了,如阳国嘉城莫子楚。

    很多人都可以有故事的,但不是谁都能活下来。

    “说起季修师兄,他失陷的那次天府秘境,是不是姜望也参加了来着?”

    “好像是吧,记不太清了。得回头问问处理情报的师兄呢。”

    “要是季修师兄还在,定不至于……”

    “嘘!叫人听到,还以为你在质疑谢师兄!”

    “少华,你怎么不说话?”又有人问道。

    曾经登上观河台、惜败于雍国北宫恪,如今躬身在药圃深处、正用药锄慢慢翻土的江少华,只是耸了耸肩膀:“你们说得对。”

    ……

    ……

    姜望当然没有跟苏椽喝太久的茶,意思一下,也就告别了。

    从东王谷出来,离齐国已经很近,但是姜望没有直接回去。

    而是一路经容国、过郑国、穿越星月原……来到了悬空寺。

    为了安安稳稳地完成切磋,他仍然是戴斗笠,蒙面巾,披蓑衣。

    悬空寺的山门,他来过好几次,已是很熟悉了。

    轻车熟路地找到知客僧,顺手掏出易唐的引荐信,正要说话,耳边忽然听得一句熟悉的——“师弟!”

    姜望刻意控制声线,硬着头皮继续对那知客僧道:“这是仁心馆本阁医师易唐的引荐信,某家乃闲云野鹤,特来求见贵宗……”

    一只胳膊已经搭住了他的肩膀,将他往回掰。

    净礼干干净净的光头凑了过来:“哈哈哈哈,净深师弟,你来看我啊?”

    “怎么还遮着面呢?”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就把姜望的蒙面巾扯了下来,还把姜望的斗笠摘走,往自己的光头上戴。

    脸上全是开心的笑容。

    那知客僧一脸迷茫看着他们俩,搞不懂这闹的是哪一出。净礼大师亲口认证的师弟,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怎么回一趟悬空寺,还需要仁心馆的修士来写引荐信?

    姜望迅速用一只手捂住了脸,眼睛藏在指缝间,声音也从牙缝里挤:“我今天来是有事要办,你别瞎嚷啊。”

    净礼和尚的表情瞬间严肃起来。

    扭头对那个知客僧道:“你先忙你的去吧,这里交给我了。记住,这个人一点都不重要。你赶紧忘了。”

    知客僧半懂半不懂地往边上走。

    净礼大师的禅机好深奥!

    我到底是要记住……还是要忘了?

    这边厢净礼和尚凑到姜望耳边,悄悄地道:“闲杂人等已经走开了,师弟你是要办什么事情?”

    光天化日之下,你这么凑到耳边来说悄悄话,也太鬼祟了!

    真是有什么秘密任务在身,还不当场就被你暴露了?

    姜望挪开一步,有些无语地道:“怎么每次我都能刚好被你碰到?”

    净礼戴着那个斗笠,笑嘻嘻道:“这就叫缘分。”

    他仿佛是为了骗自己相信一样,又很用力地点了一下头:“佛缘!”

    姜望叹了一口气,道:“你说实话,我不怪你。”

    “好吧。”净礼确实是没有骗人的本领,垂头丧气地道:“是师父发现你回来了,特地让我来堵你的。”

    听到净礼嘴里说出师父二字,姜望本能地就要拔腿跑路。

    但终究还是止住了。

    “不是回来,是拜访。”他纠正道。

    “对对对。”净礼狂点头:“三宝山才是咱们的家。”

    姜望决定跳过这个话题。

    “其实我这次过来呢……”他小声对净礼道:“是为了挑战你们悬空寺的外楼境第一人,好像是叫净海?你能帮我把他骗……叫出来吗?”

    净礼左看看右看看,鬼鬼祟祟地道:“你也看他不顺眼啊?我揍他好几回了。你等着,我去把他套过来。”

    套?姜望没太明白净礼为什么用这个“套”字,但是不妨碍他赶紧拦住净礼。

    “我是为了切磋,较量,你明白吗?我要和他交手,不是要打他。”

    净礼眨巴眨巴眼睛:“你不打他,那你跟他交什么手呢?”

    姜望读史这么久增长的智慧,不足以支持他此刻的表达。

    他竟一时不知道怎么跟净礼解释。

    但也不必解释了……

    因为耳边突兀的响起一个声音!

    “嗐!我以为干嘛呢!还在那交头接耳神神秘秘的,不就是约个人切磋吗?!这事多容易!你找你师父我啊!”

    姜望好悬没有踩出青云一朵,控制着自己扭过头去,果然就看到了苦觉那张枯黄的老脸。

    僧衣好像有些大了,浪荡的挂在身上,脸上皱痕如刻痕,他总是会给人一种风尘仆仆的感觉。

    好像从来没有安定下来过。

    好像一直在流浪。

    哪怕你明知道,他的背后是天下佛宗、佛门东圣地悬空寺。

    此刻偷听完了两个爱徒的对话,他以救世主般的伟岸姿态登场(自以为)。

    “还用得着找人写信?”

    他很做作、很嫌弃地捏起姜望手上那封引荐信,高傲地瞥了一眼:“一个无名小辈嘛,哪有我这悬空寺下任方丈的面子大?”

    “师父……”净礼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苦病师叔上次说,让你最好不要在他面前晃荡。不然斩死你……”

    “哈!哈!”苦觉看了看净礼,又看了看姜望,大哈两声,然后道:“你看他敢不敢!”

    而后他大手一挥,雄赳赳气昂昂地转身:“走!为师给你安排得妥妥的!”

第一百六十五章 雷音

    十一月的日头,也不免浸染了寒意。

    门墙外的香樟树,似乎也没有什么精神。

    一只蚂蚁好像迷了路,脱离队伍独自在高高的门槛下打着转。

    姜望和净礼苦觉一起,在降龙院门外已经等了两个时辰了……

    那传信的和尚说回去知会首座,然后便一去不复返。

    苦觉双手抱胸,气势很足地站着。俨然像是一个上门催债的债主,而非一个吃了闭门羹的可怜人——虽然他面前只有紧闭的大门。

    也难为他足足两个时辰都能这么昂首挺胸,姿势一变不变了。

    姜望也站着,但是很沉默,沉默得像是一块青石。他自来是有足够的耐心的。

    净礼戴着那斗笠,蹲在旁边,时不时看师父一眼,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不敢说什么。

    “咳。”姜望终是不忍心看这黄脸老僧继续窘迫,便道:“也许降龙院首座不在,要不然明天再来?”

    苦觉松了一口气:“乖徒说得对,苦病那小子大概是出远门了,就算知道我的消息往回赶,一时半会也来不及。改日,改日!”

    他扭头看向净礼:“还不快去给你师弟准备一些斋饭?蹲在那里像个木头,笨头笨脑!”

    净礼蹲着不动,只抬眼看着苦觉:“师父,我觉得……不要耽误师弟的正事。”

    苦觉斜乜着他:“怎么个意思?”

    净礼低下头,闷声道:“我的意思是,师弟又不是要跟师叔打,师叔在不在没关系。他要找净海嘛,我进去跟净海说一声,不就成了?”

    “你觉得你比我有面子是吧?”苦觉用手指着他,又对姜望道:“哈哈哈,这小子竟然觉得他比我有面子!未免也太不清楚悬空寺下任方丈的分量了!你说好不好笑?”

    姜望对净礼合掌道:“那就有劳小圣僧了。”

    净礼毕竟是个乖徒弟,得了姜望的请托,仍眼巴巴地瞧向苦觉。

    苦觉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

    “看我的吧!”净礼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如碎雪一般。

    窜将起身,赶着步子便自旁边的小门撞进降龙院。

    偌大的铜钉大门外,便只剩下了两个人。

    真是增进感情之良机。

    “嘿。”苦觉忽然凑过来,用肩膀撞了撞姜望的肩膀。

    以姜望的下盘之稳,都险些一个趔趄。

    “不是师父跟你吹啊。”他已经吹开了:“要不是祖师当年立下规矩,任何人不得在降龙院里闹事,师父早就打进去了,还轮得着那老小子在这里摆谱?你可知道你师父在悬空寺是个什么地位?”

    他滔滔不绝:“我也就是看苦命师兄年纪大,命又苦,才让他一回,叫他先当个几年。那些个国家里,有个什么太上皇对不对?你师父也差不多就是太上方丈了!你现在剃度入门,为师还能给你安排一下插队,我之后就是你,如何?”

    姜望闷声道:“我当初刚来悬空寺的时候,特意在山外找几个信徒问了您的行踪,想看看您在不在寺中……问了很多人,他们都说不知道苦觉大师是谁。”

    这事实确然有些打脸。但苦觉何等人也?半点尴尬的情绪都没有。

    “凡眼哪识真佛呐!”他语带感慨:“你师父低调啊!虔诚礼佛,那叫一个告手穷经。你懂吧?就是那些佛经的道理,我连我的手都告诉了,那你说说看,你师父还有什么不懂的?你师父淡泊名利,不似你那些个师伯师叔沽名钓誉,霸着些职位不放手。山下那些凡夫俗子,只晓得他们几个的名字,却不知,真佛在山中,真佛在路上,真佛——”

    他伸手照着自己画了一个圈:“长这样。”

    姜望扯起嘴唇,回了个微笑,并不说话。

    苦觉还要趁热打铁。

    降龙院的大门忽然洞开!

    一个巨大的嗓门先一步响起——“就是你徒弟想跟我徒弟练一下?”

    而后才是长得干巴瘦小好像奄奄一息但呼喝之间如似惊雷的苦病,自那院中大步走将出来。

    好好一个佛门圣地、天下大宗,门外的真人像无赖,门里的真人像山匪。

    苦病身后跟着干净清秀的净礼和尚,净礼和尚旁边的那个光头,想来就是悬空寺当下的外楼境第一,法号名净海的和尚了。

    他师父瘦得皮包骨头也似,他却是一个大胖子。直有净礼三个宽,脸上肥肉堆叠,比重玄胖都要更胖几分。

    “就是我徒弟!”苦觉双手叉腰,得意洋洋:“怎么的?”

    苦病瞪大眼睛看了他一阵:“你谁啊?我们悬空寺有这一号人物吗?”

    这位降龙院首座,不管说什么,都像轰雷一般,炸得人胆战心惊。

    “师叔。”净礼在后面巴巴地喊了一声。

    苦病又哼了一声,但真个就放过了这茬,转身往里走:“要打就正正规规的打,也免得某些人不知天高地厚,免得某些人忘了源头根本!”

    他径自喝令一声:“开降龙台!”

    其声如天雷,令人耳震神摄。若是心有阴邪者,难免魂魄离分。

    苦觉满不在乎地掏了掏耳朵,大摇大摆地往里走,还不忘了招呼姜望:“乖徒跟上!师父跟你说什么来着?区区一个降龙院首座,敢不给你师父面子?降龙台都给你开了!你可知道这是什么规格?”

    他凑近了姜望耳边,以手掩道:“上一次开放还是因为须弥山那群秃驴。怎么样,知道你师父的地位了吧?”

    姜望眨巴眨巴眼睛,只觉这黄面老僧确实是不同凡响。

    降龙院首座摆出来的下马威,竟然随口就变成了他的台阶。

    如重玄胖、许高额之流,皮厚归皮厚,毕竟太年轻,还是得要学习一个!

    一行人在偌大的降龙院里东折西转,沿途僧侣全都行注目之礼,望向姜望的眼神各种好奇。

    苦病开口,一般人想听不到也难。他们当然都知道这人是来挑战净海和尚的,不过没谁上来搭话。

    不多时,众人便来到一座巨大的佛像之前。

    它高大到脖子以上的地方,都笼罩在高天云雾之中。只能在云潮涌动时,依稀看到佛像面目的轮廓。

    它盘膝而坐,莲台便如一座高山。

    它的一只佛掌立在胸腹前,一只佛掌平伸——这只佛掌,即是降龙台!

    佛掌的大拇指、中指、无名指、尾指竖起弯曲,便是这降龙台的围栏高墙。唯有食指平伸,便构成了进入这座降龙台的通道。

    一行人飞身而上,渺却云烟。

    相对于人身而言,便是这条佛指通道本身,也非常宽阔,大约可以并驰三驾马车。

    行人走在这条通道上,不免望佛而叹,深觉自身渺小。

    及至走进内部,便看到这佛掌如广场,佛掌的掌心位置,筑有一座高台。

    台下齐刷刷地坐着许多光头,并在一起,一个比一个亮堂。

    而在佛掌广场之后,便是这尊巨佛的手臂,一直延伸到视线远处,连接着伟大佛躯。

    苦病也不说什么废话,扬了扬下巴便道:“上去吧。”

    净海看样子很听他师父的话,闻声立即对姜望做了一个挑衅的表情。

    姜望微笑点头以应。

    恰在这时,耳中传来净礼和尚鬼鬼祟祟的传音:“净海师兄所练不灭降龙金身的罩门在……”

    姜望又觉好笑又觉无奈,立即传音制止:“净礼师……净礼小圣僧,我是来公平切磋的!”

    净海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们:“你们俩鬼鬼祟祟的传音干什么!?”

    净礼皱了皱鼻子:“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传音啦?”

    净海大怒:“我两只眼睛都看到了!”

    净礼捏着拳头冲他晃了晃:“你看错了!”

    净海立即寻苦病告状:“师父,您看到了吧?净礼他吃里扒外,吃里扒外啊!”

    “胡说!”净礼骄傲地道:“净深师弟跟我是同一个师父门下,俺们才是自己人哩!”

    以苦病降龙院首座的实力,当然能轻易捕捉净礼和姜望的传音,知道姜望已经拒绝了净礼告密泄底的行为……本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自家徒儿既然发现了,那他还是要展示一下威严,给徒弟撑撑场面的。

    当即枯瘦的手指往外一指,冲净礼和尚道:“你给我滚出去!”

    声如天雷炸响,每一个字音都带着恐怖的压迫力。

    净礼委屈巴巴地看向苦觉。

    苦病也立即凶神恶煞地看向苦觉,大有“你敢出头,连你一块儿赶”的架势。

    苦觉只是乐呵呵地把双手揣进袖子里,并不说话。

    净礼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样子可怜极了。

    一会看看高台,一会看看苦病。

    嘴里不吭一声,但眼睛是的确会说话的,全是可怜巴巴的求恳。

    苦病扭过头去:“行了行了,就坐那吧,再不许废话了啊!”

    声音仍是像雷鸣滚滚,哪怕是说好听的话,也像是在骂人。

    净礼大喜,一个疾冲便回转过来,端端正正地立在了高台前。

    苦病摇了摇头:“好好一个琉璃佛子,硬是被某些人带坏了!”

    他一点掩饰的意思都没有,当然他这个超大嗓门,也很难掩饰什么。把自言自语也喊得像是在对天宣誓,仿佛下一刻就要誓杀苦觉老贼,清除宗门败类。

    唯独让姜望诧异的是。

    以苦觉惯来的行事作风,今天竟然没有破口大骂,甚至连反唇相讥都没有,好似这段时间转性修佛了一般。不对……他好像本来就是修佛的。

    姜望斩掉脑海里无关的想法,轻轻一步,便跃上高台。

    此刻他的斗笠还在净礼脑袋上,蓑衣已解,青衫独立,昂扬直脊,整个人就像是一柄剑,立在那里。

    他的锋芒还在鞘中,但想来无人能够忽略他的锐利。

    无论台下立着多少光头,有多么重要的人物观战,无论这里是谁的主场……

    只要进入战斗,姜望的眼中就只剩下对手,以及一切能够左右胜负的因素。

    净海紧跟着飞了上来。

    这座立在佛掌广场上的高台,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但是气息古老、厚重,有一种穿透了时光的威严。

    甚至于这座高台本身,也隐隐给了姜望一种近似于森海老龙的感觉。

    降龙台,降龙台……

    佛掌降龙?

    “开始吧。”苦病的声音道。

    他的随口宣声,就如九天雷行。

    姜望几乎是第一时间就开启了声闻仙态!

    他的双耳玉光隐现,令人瞩目。

    姜望一直以来都是重实战、轻风姿,在使用声闻仙态时很少会外显玉光,此时如此,是难以控制力量的表现。

    使用过声闻仙态不知多少次,如何还会难以控制?

    自然是因为……他试着掌控了不属于自己的力量。

    是来自于苦病的雷音!

    一直以来姜望的声闻仙态,都是以收集战斗情报为主,间或反制对手的音杀之术。八音焚海之术渐渐跟不上战斗层次,他也就很少有以声音进攻对手的时候了。

    与仁心馆易唐的交手,让他眼界大开,对于声音一道,有了更深刻的认知和理解。

    彼时易唐挪用他拔剑的声音,反过来对他展开攻击,连声而进,直接击破了他的声闻仙态。

    在现在这个时候,他临场应变,也把苦病不自觉的雷音引为己用。

    于是众人只见——

    在姜望和肥大的净海之间。

    忽而炸开一大片雷光!

    雷光暴耀之间,勾勒出灵动的形状,而炽白的电光之上,又燃起了一圈火线。电与火的交错中,恐怖的精灵已诞生!

    只听得叽叽喳喳,漫天雷鸣。

    只见得雷光暴耀满场,整个降龙台无一处空隙。

    是为……雷音焰雀!

    引真人之雷音为己用,实在是异想天开。

    也实在是惊艳之笔!

    首先苦病并无战意,只是随口喊出了雷音,因而此声出则无主,才有了被利用的可能。

    其次姜望的声闻仙态,正是此境顶级的控声之法,他对于声音一道的领略,更是与日俱进,才能够将这种妄想实现。

    但即便如此,也难以控制声闻仙态的稳定。

    可正因为它艰难如此,所以它此时体现出来的力量,无比恐怖!

    开战只是一个瞬间,悬空寺外楼境第一人,降龙院首座的亲传弟子净海,就已经被密密麻麻的雷光所淹没!

第一百六十六章 不灭降龙金身

    这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快,太突然。

    谁能想到如苦病这随口的雷音,竟然也能被引入战斗中?

    他竟有这般妄想,他竟真能实现!

    场下许多僧众压根就没有反应过来,战局就已经铺展到了激烈如此的程度。

    “姜青羊把握战机的能力,当真天下无双!”有和尚忍不住慨叹。

    降龙台当然不会轻易开放。

    至少仅仅凭借姜望和净海这一战的分量,应是不够的。

    降龙院里这一尊巨佛矗立了漫长岁月,佛掌降龙代表了何等辉煌的过往。

    在道历重启之前,悬空寺就已经屹立。由此追溯至古老时代,天下佛宗,未易其名。

    在人皇逐龙皇于沧海的中古时代,佛门是感化了最多龙族的宗门,甚至于有一位神秘的“龙佛”,感召龙族难计,敕封护法天龙。为最后的人龙之争,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

    区区外楼层次的切磋,哪怕是本宗第一外楼对抗东域这几年风头最劲的天骄,也未必能吸引这么多僧人来观战。

    开启这降龙台。

    苦病有苦病的怒意,苦病也有苦病的原因。

    但无论背后的因果如何,在台上的这一战中,姜望毫无疑问先声夺人!

    滋滋滋滋。

    啾啾啾啾。

    雷与火暴戾的声响,完全充塞了听识。

    暴耀全场的雷光,当然也占据了目识。

    一瞬间数以千百次的雷电轰击,以及同时发生的恐怖高温,也一定铺满了净海的身识。

    在雷音焰雀的狂暴中,姜望遥遥伸手,同时按下了五识地狱!

    痛苦是生灵本能对自我的保护。

    知道痛才知道自己受了伤,才知道躲、知道挡。

    在雷火肆虐的环境里,姜望如此体贴地帮助净海隔绝五识,自是要扑灭他的自我保护。

    封闭他的五感,瓦解他的防御,使他无知无觉,无依无靠,自败此身。

    绝妙的衔接!

    在这一刻,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了。

    雷光暴耀之中,根本已经看不清净海的所在。

    声色俱握,五识皆杀,姜望起手就把战局推进至**,并且那汹涌攻势看起来在短时间内毫无止歇的可能。

    台下众僧不免胆战心惊了。

    扪心自思,没有几个人能够抗得过这一轮。

    但是在炽白的电光和赤红的火光中,有一种永恒的金色渐渐显现。

    在焰雀的尖啸、雷电的爆鸣声里,有一种浩大的声音,异常坚定——

    “瓦!啊!哈!夏!沙!嘛!”

    这梵唱之声如深山撞钟,浩荡悠长,好似一声能回响一整天。

    而那种金色是如此稳固,仿佛从亘古绵延至如今,接天又连地。庄严,肃穆,八风不动,六声不闻,雷电不侵,火焰不焚。

    六道金刚咒!

    不灭降龙金身!

    五识地狱根本挤不进这金色里,悄无声息便已倾覆。

    在雷与火愈发暴躁的肆虐之中,净海那胖大的身形却是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确。

    包括他的光头,他的肥胖,他脸上的肃穆表情。

    他就在高台的那一边盘膝悬坐,整个人都覆上了沉淀永恒之意的金光,身外塑金身,高坐如佛陀。

    一动不动,便有辉煌和伟大。

    不言不语,已见慈悲与威严。

    在此金身之后,显现在无边佛光中的,是一条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金龙虚影。鳞爪毕现,纤毫具体,两条龙须垂下,如笞魔之鞭,依照着某种玄秘的轨迹扭动飘舞。

    它的金鳞寸寸放光,像是反照着烈日。

    它的龙爪轻易撕开了雷电,便欲扑将出来。

    从神话衍生出现实,自永恒攫取着力量,要撕开虚妄,要镇压灭世之劫,要还乾坤以明朗!

    便在这时,忽然响起来一声长唳。此声清于万声,明于万念,在雷鸣、雀叫、梵唱声中,依然保有自己的高傲威严。

    声音来自于一只单足神鸟,口呼“毕方”!焰翅张开,好似连天灼云。那天边映红了的云霞,都像是它羽翅的延伸。

    其翼如……垂天之云!

    烈焰焚之,真火之本意。

    天上地下,无所存身。

    姜望的一双眼睛,此刻已经转为赤金。与眸光一同落下的,是一座燃烧着的火焰的城市,以让人无法忽略的华丽和霸道,轰然砸向净海!

    轰!

    焰花焚城砸在那护体金龙之上,将它的扑势生生砸止。

    这碰撞的声响,相对于此时喧杂异常的降龙台,其实并不清晰。但是在声闻仙态的感知里,它每一个细节都足够丰富。

    具体到每一朵焰花熄灭的过程。

    它被扑灭的生机,它被消解的细节,它作为一门道术而存在,又在寂寞的声响里碎灭。

    在这种具体而微的把握中,那亭台楼阁、车马行人……汇聚焰城的一切,骤然崩解了!

    焰城归于火焰,火焰里开出焰花、飞出焰雀、掠过焰流星!

    围绕着净海的不灭降龙金身,火之世界已降临!

    不灭降龙金身乃是降龙院镇院之术,须焚神通种子为香火,虔以礼佛,方有机会掌握。再辅以号称万法不侵的六道金刚咒,是真有同境不灭之威。

    哪怕是面对焰花焚城这样的超品道术,它也依然守住了阵线,完全没有被击溃的表现。

    但焰花焚城直接转为火界的这一手,简直妙得让人想要尖叫。

    姜望为何先开毕方印,再落焰花焚城?

    自然便是为了这无缝衔接的此刻,为了保证他如潮的攻势一息也不停歇!

    在火界笼罩不灭降龙金身的同时,姜望胸腹之间五道炽光轮转,已经瞬开天府之躯,以三昧真火替换了火界的基础构成,将此术一瞬间推至极限。

    而后再一次……

    在火焰的世界里,那璀璨华丽的焰花焚城再一次砸落!

    极限之外,还能更强!

    天府之躯、毕方印、三昧真火、火界之术、焰花焚城……

    汇聚一炉,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恐怖爆发!

    强如仁心馆易唐,便是在这一套攻势下直接被碾灭防御,宣告败局。

    相较之下,那还未完全消散的雷鸣焰雀都被人忽略了。

    如此强势的力量,如山崩,如洪涌,一瞬间倾覆在净海的不灭降龙金身上。

    那稳固而似能永恒的金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黯淡!

    黯淡!

    “轰!”

    那恐怖的声响,不是术的轰击。

    是悬坐高台的净海,口发雷音。

    他像是盘膝坐在末日的景象中,作为最后一个虔诚的信徒,守着佛的信仰。

    他的嘴角流下金色的血液。

    他的眼睛圆睁,呈现佛陀之忿怒。

    他身后的护体金龙虚影,金色龙眸亦随之显露威严。而龙口张开,竟诵佛音——

    “瓦!啊!哈!夏!沙!嘛!”

    以护体金龙之力,再一次加持六道金刚咒。

    他的**,他的金身,已经完全成为两种力量交锋的战场。

    他当然不愿意,可是他不得不承受。

    姜望牢牢把握住了这场战斗的主动,把交锋的过程死死钉在他身上。

    他唯有扛过去,才能有其它的可能。

    他一定要扛过去!

    倒不是因为自家师父与苦觉师伯互相看不顺眼。

    也不是因为净礼那厮多次敲自己闷棍。

    而只在于……

    这里是降龙台!

    他代表了降龙院!

    他如何能输?!

    此时此刻。他肥大的身躯每一寸都在发力。

    你看着他,会发现他的脸好像都是发力的器官,辛苦地拧成一团。

    身、魂、意、势,诸法证心。

    他那已经晕染为金色的眼睛,开始映照出一种永恒。

    可永恒也被淹没了。

    被淹没在如潮如海的恐怖攻击里。

    世界好像陷入了死寂。

    白昼好像并不存在。

    人间好像从来没有阳光,没有声响。

    降龙台上关于视线和声音的一切,已经全部都被摧毁了!

    以净礼的实力,当然能够在这种崩溃中凝聚自己的视线,可是当他看到降龙台上空那如蛛网蔓延般的空间裂缝,也不禁吃惊得嘴巴微张。

    而台下众僧,尽皆失声。

    而后有声音,凝聚在无声的世界里。

    自“无”而“有”,自“空”而“真”。

    “佛心证我,我证莲华……”其声如是唱曰。

    梵音始终微小,并不曾更易声音的本貌。但是在听者的心中,它逐渐显出恢弘,展露伟大。

    “我得舍利时,则诸般异相,不与知闻。问世尊知世者,外道何以降服。以金刚体,罗汉果,万法不磨……”

    它是一种证悟,一种觉知,一种道途的体现。

    “我入地狱时,则恶念诸邪,不避此心。问浊世浊经虫,佛心何以长存。以金刚意,罗汉功,千因不果……”

    在这密密的细细的梵唱声中,有一种变化正在发生。

    在双方战斗的高台之外。

    在整个名为降龙台的佛掌广场之外。

    在降龙院之外。

    在现世之外。

    在那古老而遥远的星穹里……亮起了星光!

    独属于净海的道途之力,于今尽显,念证舍利!

    金色……

    黯淡了太多却摇摇不坠的金色,在无光无声的降龙台上,逐渐显现出来。

    仿佛冰冷残烬中,拨出来的、还未彻底黯灭的炭光。

    台下众多僧人,几乎想要欢呼,几乎要流泪!

    净海扛住了!

    在那样可怕的攻势之下,净海竟然守住了自己的不灭金光!

    他踏着他的道途,走出了末法时代。

    他的眉眼鼻唇,乃至于纤毫毛孔,都是如此清晰,如此明确。分明是罗汉,分明是金刚,分明具有佛的形象,佛的威严,佛的神通!

    尽管他的眼角有血线,尽管他的唇边有血线,尽管他七窍皆有金色的血液流淌,似是法躯已败,神通已枯……可是他毕竟身上还照耀着金光!

    那是不朽不灭,贯通永恒的一种光。

    把声音还给耳朵,把视线还给眼睛。把被那恐怖攻势毁掉的一切,通通还给这个世界!

    不灭金光像是希望的火种,重新点亮了人间。

    当然也点亮了——

    一个披霜风、浴赤火,脚踏青云的身影!

    姜望纵剑已东来。

    那咆哮的是空间的悲鸣。

    那纵横的是剑气的锋锐。

    撑天之柱已西折,仙人仗之以为剑,以此撞神佛。刚刚被不灭金光点亮的晦暗“人间”,立即又迎来了倾覆的危险。

    这真是一个多灾多难的世界!

    此时的降龙台,一似怒海过孤舟,风雨飘摇,天地如晦,陷在末法时代。

    净海和尚如佛陀跌坐,证悟苦海。以金身镇灾厄,点燃了不灭金光。道途结舍利,金龙护佛躯,重构正在毁灭中的世界,重拾极乐之国。

    在重构那一切的的同时,也是在掌控那一切的同时。

    慈悲救挽,威严护道。

    可是姜望的剑——

    到了!

    以天府之躯叠加剑仙人状态的倾山一剑,几乎是在不灭金光出现在视线中的同时,就已经倏忽而至,撞在那条巨大的护体金龙之上!

    剑光咆哮间,那代表无上降龙之力的护体金龙,直接被绞成了漫天的金色光点,在那隐约的金龙悲鸣声、信徒哀哭声中,飘飘洒洒,人世浮沉。

    极壮美而极其无力。

    一剑已屠龙!

    但姜望的剑并没有结束,他的绝巅倾倒之剑行至尽途,撞破了天地,斩碎了净海的护体金龙,完成了“灭世”之意。而后剑光竟骤然剑光两分,写下了一个“人”字。

    人字剑!

    这是他第一次把绝巅倾倒之剑和人字剑统合起来,这能够体现他姜望最强剑势和最强剑意的两剑,在他一路东来,一路挑战天下大宗最顶级的外楼修士,而一路无敌之后——

    终于完成了轮转!

    撑天之柱倾倒,天塌地陷后,人字再开天。

    这是何等璀璨,何等辉煌的剑式!

    落到最后,却是华光尽敛,极快又极平静的一横。

    长相思霜雪般的剑锋,在净海和尚的巨大不灭降龙金身上一掠而过。

    如惊鸿掠影,是月白过鎏金。

    胜和负,天和地,有永恒意味的道途之力亦由此被分割。

    锵!

    在这极其简练的一声里。

    姜望收剑入鞘。

    青衫长剑人独立,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而在他面前的净海,身上的不灭金光瞬间熄灭!

    整个人七窍流血,胖大的身躯仰面便倒。

    谁说降龙金身……不灭?!

    ……

    ……

    ……

    ……

    (ps:净海所诵《证悟不灭金刚经》为小说作者托名所作,非真实佛经。)

第一百六十七章 此心如何

    死寂。

    整个佛掌广场,陷入一种难言的死寂。

    于台下众僧而言,这是一场太难以描述心情的战斗。千言万语在喉口,不知如何感慨才是。

    谁能说净海不强?

    连姜望击破易唐的那一套恐怖合术,他都全盘身受,在一点余波都没有错过的情况下,生生扛住了。

    纵观姜望一路走来交手过的所有外楼强者,净海的防御当为第一。

    可是今日在降龙台发生的这场战斗里,从头到尾,节奏都在姜望的掌控之中,没有一次偏移。

    起手那一记的雷音焰雀太突然太有灵性也太强势了!

    真人雷音的化用,直接造成了压制性的战果。

    紧接着叠加的五识地狱也是近乎完美的呼应手段,最大化扩张了雷音焰雀的威能。

    以至于净海不得不第一时间开出不灭降龙金身,并辅以六道金刚咒护体。。不如此他根本得不到喘息的机会,也根本没有反攻的可能。

    但是在赌桌之上,第一个掀开最强底牌的人,总是很难获得胜利。

    姜望占了一步先,此后步步皆先。

    五识地狱之后是焰花焚城,焰花焚城直接炸成了火界,火界之中再落焰花焚城。

    紧接着绝巅一剑转人字剑。

    印法,瞳术,秘法,道术,神通,剑术……万般由心,万法从容!

    真正将所学所思全部融贯,将一场本来应该是针锋相对的精彩战斗,打成了单方面的表演。

    在降龙台,当着降龙院首座苦病大师、当着苦觉老僧、当着台下众僧人的面,表演他华丽璀璨又行云流水的攻势,强势击破了不灭降龙金身的同境不灭神话!

    他何须净礼给出净海的罩门所在?

    他直接顶着净海的最强金身,最强防御,直接击破金身。

    从始至终,悬空寺外楼第一的净海和尚,也就一开始开出了一个不灭降龙金身,一个六道金刚咒。

    本是要以此争出喘息之机,腾出手来反攻,但这一口气的工夫,愣是没能争出来。

    拼尽全力,也只是补一道雷音,加持一次六道金刚咒……

    而这些加上他所释放的道途之力,也都只是他在姜望如潮攻势下的疲于奔命。

    他的不灭降龙金身一直是双方交锋的战场,他只有不断地承受,直到那根弦越绷越紧,乃至于走到极限。

    降龙院首座苦病眼神复杂。

    整场战斗的起手,竟然是他无意散出的雷音。

    也就是说,他的亲传弟子被打得从头到尾还不了手,他在其中亦有贡献……这让他的心情很难不复杂。

    净海的纸面实力绝不会比姜望弱,甚至于因为对道途之力的掌握,应该是占据优势的存在。

    但双方对战斗的理解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

    以苦病的境界也不至于欺骗自己。从这场战斗的表现来看,就算没有那道雷音,战斗的结果也大概率不会改变,最多就是净海多露几手罢了……

    但他也忍不住会想,哪怕多露几手也好啊。

    省得某个老东西那么得意!

    在苦病的旁边,苦觉老僧笑得老脸皱成一团,简直像是一朵盛开了的老山茶花。

    他们都没有谁去关注净海。

    净海现在的状况,正需要等待不灭降龙金身的自我修复。

    他当然并没有死去,也没有受什么不可逆转的伤。

    姜望在击破了他的不灭降龙金身后,就已经及时收剑。

    此刻七窍流血看似恐怖,也只是昏迷而已。当然,几个月的调养是不可能少的。

    姜望立在台上,一转过身,便迎接到了净礼和尚灼灼的目光。

    忍不住道:“你这么看着我干嘛?”

    净礼和尚仰着头,一脸的崇拜:“师弟,你好厉害啊!”

    一个神临境的修士,对一个外楼境的修士表现崇拜,怎么说都像是在讽刺。

    但在净礼这里,一定是发乎本心,真情流露。

    他当然很强,拥有不灭降龙金身的净海,他随时随地就可以套个布袋开揍。再怎么瞧不上他师父的人,也无法否认他的天赋。什么琉璃佛子,什么小圣僧……但他的小师弟是真的厉害!

    姜望笑了笑,移转视线,看向黄脸老僧。

    他已经见过这老僧很多次。

    每一次见到,都是风尘仆仆的样子,没有半点当世真人的风姿。

    他被这老和尚骂过,被这老和尚揍过,也被这老和尚舍命相救过。

    他心中自然有复杂难言的情感。

    先前在东王谷的时候,重玄胜又来了信,这一趟问剑之旅也本已圆满,他不打算再往下走了。

    之所以归齐前的最后一战,选择悬空寺。

    只是因为——

    在齐国之外,验证他在外楼境所有修行的最后一战。

    他……希望让苦觉见证。

    苦觉本来笑得像一朵老山茶花,笑得自得自满,得意洋洋,

    本来无论姜望怎么冷漠、怎么抗拒、怎么撇清关系,他都可以腆着脸说,这是自己的乖徒儿!这是自己调教出来的绝世天才!

    他可以前脚向全天下宣布脱离山门,后脚又巴巴地跑回来。

    他可以跟所有人宣布他是悬空寺下任方丈,哪怕他身上半点悬空寺的职务都没有。

    他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面皮是什么,他从来不知道。

    但此时此刻,迎着姜望的这样的眼神。

    他竟忽然有些扭捏起来。

    “这么看着佛爷干嘛?”他一脸的恶劣表情。

    姜望静静地注视了这位老僧一阵。

    然后就在台上,对他深鞠一躬。

    “多谢。”

    他如是说道:“不管您最早是因为什么来找我,又因为什么对我掏心掏肺。”

    “您的多次救命之恩,姜望铭感五内。”

    “虽肩有万钧,不可入空门。此身常孤,不能行师礼。但心中已有师谊在。”

    “姜望双亲亡故,没有长辈存世。虽则常与您嬉笑,心中待您如至亲。”

    “这一路东行,于此而止。我的修行,我的心意,以这一战,请您见证!”

    苦觉老僧皱巴巴的老脸,一会儿展开,一会儿又皱紧,说不清是笑是哭。

    “娘个腿哟。”他终于开口了:“个乌龟狗子破冬瓜的,你弄得还挺感人。”

    说着他撸起袖子,从身上掏啊掏,掏出一本泛黄的破书来:“你说得这么情真意切,佛爷我不教你一点什么,很难收场啊。”

    姜望陡然清醒过来,顾不得过去的那些感动:“啊,不用,不必,这——”

    这不就坐实师徒关系了吗?!

    但苦觉一步就已经与他贴面,压根也不管他嘴里说了些什么,只把那本破书往他怀里一塞,抬起来就是一脚!

    等姜望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悬空寺山门外了。

    真如梦一场!

    其时山下信徒如蚁,隐约能听钟鸣。天边闲云几朵,恍惚变幻怪脸。

    如意仙衣轻轻一抖,散去屁股上的鞋底印,姜望拎出怀里那本泛黄的破书,一时无言。

    他一把将这本黄旧破书塞了回去,脚踏青云而走。

    须臾已离悬空寺,径往齐国去也。

    ……

    在撞身而过的劲风流云中,青衫仗剑的身影倏忽顿止。

    姜望立在云中,表情变幻了一阵,终是又将那本苦觉强行塞到怀里的破书取出。打开来一瞧,只见扉页上有一行道字,蕴妙无穷,是为——

    观自在耳。

    此乃悬空寺观世院无上秘法!是世间修习耳识的顶尖法门。

    这四个字。

    既是说,此生修行,不过是观自在罢了。

    也是说,这是一双“观自在”的耳朵。

    而这上面记载的法门,是自外楼而神临,乃至于洞真!直通当世真人之耳识修行法,价值无法估量。

    姜望看这四个字看了很久,只觉沉甸甸。

    这本泛黄的旧书拿在手里,有一些异感。

    姜望往后翻了翻,又在这本其貌不扬的破书里,发现了几张不知从哪里撕来的纸。

    它们很是随意地夹在书页中,当时藏进来的时候或许还很仓促,像苦觉老僧的僧衣一样凌乱。

    很不整洁。

    姜望拿起纸张来,略看了看,发现这上面记载的乃是一门音杀之术,

    名为降外道金刚雷音。

    乃是音杀之术,降服外道之法。

    毫无疑问是降龙院里所传的秘法,甚至于很可能就是降龙院首座苦病所修雷音的基础。

    而这样的这两门秘法,简直像是为现在的姜望量身定制,完美契合他的现状。一旦修习成功,他在耳识一道,立即能追上仁心馆易唐的水准,达到此境极限。

    苦觉老僧是真切的用了心思。

    但这两门秘法一学,他和苦觉的师徒之实就已经定下了。

    此前苦觉虽然帮他良多,但他从未在苦觉这里正式学过一招半式。因而尚能保持自我,可以恩是恩,份是份,可以理直气壮地说,我不入空门。

    他这一趟来悬空寺,在苦觉的见证之下,完成此次试剑之旅的最后一战,算是给他和苦觉之间的所有经历一个交代。

    明确表示待之如至亲,心中有师谊。但坚持自己的道途,不假外求,不入空门。

    苦觉的回应,就是塞来这样两门秘法,给上一脚。

    此刻姜望立在云中,仿佛看到苦觉那张又黄又皱的老脸,在笑着跟他说——

    心有师谊。待如至亲,我同意了。

    不入空门……嘿嘿,我再争取。

    好徒弟,你早晚要知道,世间事是一场空。

    姜望想了想,取出一枚齐刀币,随手抛向高空。

    他决定将一切交给天意。

    如果落下来是正面,就练。如果是反面,就不练。

    但是刀币落到一半的时候。

    他忽地伸手,一把抓住。

    自语道:“算了。何必扭捏?我又几时是一个看天意如何的人?”

    掠空有痕,跋涉留迹,此身独往,问心意不问天意。

    此心如何,何必自欺欺人呢?

    于是索性便在云端打开书本,一边继续飞行,一边钻研起这观自在耳来。

    此时的他,已经将过往所学全都融会贯通,也正是有足够的精力来钻研新术,不使光阴虚度。

    ……

    ……

    降龙院里。

    巨佛岿然,佛容仍在亘古的云雾中。

    降龙台上的一切,都在巨佛的掌心里,也像是把握着世事。

    佛的智慧,无法揣度。佛的威严,贯穿古今。

    世间修佛者,终其一生,也不过都是在向伟大靠近。

    而能够成就伟大的,放眼时间长河,也寥寥无几。

    世尊诞生于上古时代末期,在第二代人皇有熊氏构筑万妖之门的时代。

    彼时道门仍是修行主流,儒法已兴。

    祂见证了魔潮灭世的恐怖,也经历了上古时代的结束。

    魔潮之后,很多普通人的心灵无处皈依。祂以无上慈悲,赤足救度天下。

    追随者最多的时候有三千众,最少的时候只余一人。

    不停地有人追随祂,也不停地有人离开祂。

    度过了上古时代的尾声,而在中古时代成就伟大。在第三代人皇烈山氏逐龙皇于沧海的战争里大放异彩。

    而后传下道统,一至于如今。

    佛心佛意,佛不可知。

    立在佛掌广场中,苦病凶神恶煞地瞪着苦觉:“你把什么给他了?”

    “老子的徒弟,老子爱给什么给什么,你管得着吗你?!”

    苦觉唾沫横飞,理直气壮。好像他给姜望的【观自在耳】,的确实是他自己的秘法,而非从观世院里偷来的东西。好像他给姜望的【降外道金刚雷音】,也不是刚从降龙院里偷出来……

    苦病还真给他唬住了。哼了一声,便提起昏迷中的净海离去。

    台下一阵光头攒动,反照得日光如波,众僧纷纷退场。

    苦觉也不理会谁,迈开八字步,趾高气扬地往外走。

    老子的徒弟,就是比你们所有人的徒弟都强!

    净礼一手按着光头上的斗笠,脚步飞快地跟在他身后。

    “师父师父,师弟可真厉害啊!”

    “你已经说过一遍了!”

    “师父,我是说,您教得真好,不愧是咱们悬空寺的太上方丈!”

    “来。展开说说!”

    两个光头,便这么一前一后,嘻嘻哈哈地走下降龙台。

    除了他们之外,大概再没有谁会相信苦觉的知识、苦觉的经验、苦觉的智慧。

    但三宝山是他们的家。

    出家人。

    空门里求“家”。

第一百六十八章 人间正道是沧桑

    此时的姜某人,全然不知他新学的秘术全是“赃物”。

    心里记着苦觉老僧的情谊,简单把两门秘术了解了一番,便一路琢磨着,自行归返齐国。

    在东域的范围里,他当然不需要再隐藏行迹,也可以一边习练秘术,一边肆意横飞,而不必管飞过了谁的领地,又会冒犯谁的威严——这就是齐国在东域的地位,也是他在齐国奋斗那么久所收获的尊严。

    先前重玄胜的信里,说了一件大事。

    说是兵事堂已经正式上书,请求兴师伐夏。

    这份请战之书,由镇国大元帅亲笔书写,足足五位九卒统帅署名。

    而齐天子……御笔亲准,已经按下了天子之印!

    也就是说,在景牧两国战争全面爆发,进入最激烈层面之时,齐国这头战争猛兽也已经露出獠牙,兵锋直指夏国,意图完成当年齐夏争霸时未竟之大业!

    正如当年齐夏争霸的尾声里,景国在夏国布设仪天观,被视为战争结束的标志。

    从齐天骄打赢星月原之战,让景国订下星月之约,裁撤仪天观开始。

    所有人也都知道,这一战迟早会到来。

    这一次伐夏与上一次春死军奔袭剑锋山有很大的不同。。

    最大的不同当然在于目的。

    上一次是齐天子倾山落子,要给夏国一个教训,同时砸烂整个棋盘,逼出潜藏暗处的平等国,转移齐国内部的矛盾。

    当然如今来看,那一战也可以视为今次这一战的预演,几乎是一次挫折夏国锐气的大练兵。

    今次这一战,齐天子就绝不仅仅满足于只是给夏国一个教训了。

    当年一战奠定齐国霸主资格,于齐天子是毕生最大之武勋,是让他足以和齐太祖、齐武帝并列宗庙的伟业。

    但未能一口把夏国彻底吞下,终是白璧有瑕,成为他心里抹不掉的遗憾。

    彼时景国势大,即使是他姜述,也不得不避让锋芒。

    如今积蓄国力三十多年,彻底坐稳了霸主之位。

    往前看,彻底打服了所谓承继旧旸帝国的日出九国,或灭其国,或受其贡。东域称霸,无所抗者。

    往海外看,在近海群岛稳扎稳打,在迷界战场成为人族绝对主力,压得钓海楼艰难求存。好不容易拉出来一个镇海盟,也不得不让渡权力给齐国。竖一张海勋榜,全给齐国天骄扬了名。

    在内拔除隐患,压服各方矛盾,齐天子一手把控军政,握八柄于掌心。

    放眼天下,说教训夏国,就一举打下了剑锋山。说参与黄河之会,就拿下了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魁首。

    在万妖之门后,齐九卒之精锐,使列国知闻。

    围绕着齐天骄姜望的声名,亦是一场藏于水下的齐景交锋。最后的结局是道属庄国自吞苦果,而三刑宫还清名于齐天骄。

    在星月原,更是打赢了齐景天骄之战!

    这样的齐国……当然有资格生出更多的野心。

    仪天观是道门的战略级武备,能够以最快的速度投放高端武力,甚至于接引道门三圣地之力。当年夏国境内的仪天观一筑成,齐国立即退兵!

    景国现在裁撤仪天观,就是完全放弃了在夏国的利益,以此避免与齐国牧国两面开战。

    因为星月原之战,已经让他们看到了齐国的力量和决心。即使是天下最强之景,也必须给予当今天下局势以足够的慎重。

    齐天子调曹皆去草原,帮牧国夺下离原城,就是为了今日。

    牧国伐盛国,第一战略目的是击败景国,把苍图神的荣光播撒至草原之外。次要战略目的是折断道脉第一属国这柄钢刀,打开南下门户。

    他们受够了年复一年陪着盛国失血,马蹄永远踏不出草原的日子!

    齐国则要趁景牧大战无瑕分心的机会,南拓疆土,再建武勋。

    一旦完成这个战略构想,齐国立即成为一个横跨东南两域的庞然大物,未来的潜力不可估量。

    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的,谁也不可能瞒得过谁。

    齐景双方驱使象旭两国在星月原开启的战争,就是一种彼此之间的沙盘推演,是双方对于对方底牌的试探。

    齐国是以放弃与牧国联手为条件,逼景国放弃夏国。

    而景国有天下第一强国的傲慢,甚至于他们并不缺乏两面作战的底气。要放弃夏国,他们必须要试一试齐国的斤两,于是有了星月原之战。

    在齐天子的角度,这场试探也是他想要的。景国若是仍然保持了雄视天下、远迈诸国的实力,他也只能暂时放弃对夏国的野心。

    景国若是表现出来外强中干,已是巨木内枯的状态,那他说不得就要联手牧帝,先行切分中域这偌大的膏腴之地。

    星月原之战景国虽败,但景天骄毕竟也展现出了风采,没有出现人才断档的情况。

    于是景国放弃夏国,齐国伐夏,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双方的默契,在战争开始之前就已经达成。

    即便如此,为了防止景国毁约,齐国也将战争的时间一延再延,一直延续到景牧战争全面爆发。

    这一次攻夏之战,战略目的是要扫灭夏国社稷,彻底在南域站稳脚跟。

    规模远不是以前伐明灭阳可比。

    要灭大国,自不可能朝发夕至,仓促成就。

    需要动员的人力物力难以估量。

    在星月原之战后,齐国就已经开始暗中准备。在景牧战争演进到最激烈的时刻,才开始正式动员全国!

    此时景国不可能再抽身。

    整个东域乃至近海群岛,都无可虑者。

    齐国需要对付的,就只是夏国而已。

    这是一场如此重要的大战,往大了说,关乎齐国未来百年国运!往小了说,也关乎齐国国内政治格局的变迁。

    当年一场齐夏争霸,兴衰多少家族?有多少人起,多少落?

    前事未远,后之来者,自当有知。

    是以各大世家名门踊跃参与,甚至于一改以往一场战争绝不参与太多嫡嗣的原则……

    摧城侯府李凤尧、李龙川。

    朔方伯家鲍伯昭、鲍仲清。

    乃至于博望侯府重玄胜、重玄遵……

    全部确认参战!

    从世家贵子到平民百姓,从王公大臣到一执戈小兵,齐人闻战,未有惧者!

    这是齐天子即位以来,用一场又一场的胜利,为齐人立起的旗帜。

    紫微中天太皇旗所指,即齐人刀锋所向。

    挡者必破之。

    重玄胜急信姜望回归,便是因为这场战争的重要性。

    而姜望之所以一路东来,一路问剑,在这么紧要的时刻还疯狂提升自己,逐个挑战天下大宗顶级外楼修士。

    是因为他知晓,他和重玄遵的正面竞争,已经不可避免了……

    从他当年第一次来齐国,他就知道重玄胜的对手是谁。

    他必须要帮到重玄胜!

    “小娃娃!”

    姜望在高空疾飞中,忽然听得这样一声叫喊。

    他在云端往下看,只看到一座凉亭立在山顶,亭中摆着一桌酒肉。

    一个身形魁伟、相貌堂堂的阔面汉子,正坐在桌前喝酒吃肉,好不豪爽。

    姜望自然认得他,正是郑国第一高手,早前在平等国神秘神临强者追杀中援手救过他的顾师义!

    此人声名极佳,乃天下一等一的豪侠人物。出身郑国皇室,但不贪权位,不走官道,靠自己成就当世真人,为人侠肝义胆,常行锄强扶弱之事,有天下豪侠之美誉。

    彼时一巴掌扇得万里河山清明,叫姜望至今记忆犹新。

    救命之恩,自然不敢忘。

    姜望收起思绪,热情地应了一声:“顾前辈!”

    顾师义抬眼看向他,只招了招手:“下来喝酒!”

    这是昭国境内的一处荒山,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顾师义这样的人物,为何会在这地方喝酒呢?

    怀着这样的疑问,姜望飞身落下。

    先行拱手礼道:“自上次一别后,姜某常忆前辈风采。不意今日于此遇见,实在惊喜!”

    顾师义披一领黑金两色御风袍,大马金刀地坐着,只一挥手:“这些片汤话不必再说!”

    这人说话实在是太直接了些。

    当然他顾师义有无所顾忌的资本。

    姜望苦笑一声,便问道:“顾前辈为何会在这里呢?”

    顾师义道:“我与人在此吃酒,那人走了,我却还未尽兴。你若不嫌羹残炙冷,便陪我喝几坛!”

    姜望往桌上一看,确实已经吃得七零八落,杯盘狼藉。

    在顾师义对面的位置上,还摆着一套用过的餐具,堆叠着啃干净的骨头、抛洒的酒水等等。人却是不在,座位也冷了一阵了。

    那酒倒是香,有几坛还封着泥呢,香气一个劲地往外涌。

    “陪前辈喝个几碗自是应当。”姜望在顾师义旁边坐下了,随手拿起一坛酒,拍开封泥,拿一只干净的瓷碗,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

    “我先敬前辈三碗,以谢前辈上次援手之谊!”

    他端起酒碗,就要尽饮。

    但顾师义却伸手一拦,止住了他。

    此人已不知在这里喝了多久,身上酒气浓郁得仿佛都稠了。

    堂堂当世真人,眼中也有几分微醺。

    他瞧着姜望,态度明确:“某家说过,举手之劳,不需言谢。你若是为谢我,这酒不喝也罢。若是要陪我尽兴,这酒才许你喝!”

    “那就不言,心里记得就是!”姜望说道:“但姜望还有要紧事急着回国,陪前辈喝几碗没问题,要喝得尽兴……这次恐怕不能。”

    顾师义松开手,酒意微醺地看着他:“叫你喝个酒都百般为难,你这厮也不是很尊重某家嘛!”

    姜望坐得笔直,很见傲骨,但语气很谦和:“红尘浊世,此身实难自由,还望前辈体谅。我若轻言答应,之后见前辈要一喝四五天才能尽兴,又想方设法找理由离开,那才是对前辈的不尊敬。”

    “哈哈哈哈。”顾师义大笑起来:“小娃娃真诚可爱,是个妙人!”

    别看顾师义外貌才四十多岁的样子,实际年龄已经两百多岁了。叫姜望一声小娃娃,他倒没什么可别扭的。

    只拿起碗来道:“我敬前辈一碗!”

    两人碰了酒碗,各自一饮而尽。

    姜望只觉一道灼热的气流,从喉间一直燎到心口,好烈的酒!

    无怪乎就连顾师义这样的当世真人,也喝得微醺。

    那热气燎过肺腑之后,只留下一种火辣辣的痛感和舒爽感。

    “再来?”顾师义眼里情绪莫名。

    姜望二话不说,又搬起酒坛,先帮顾师义倒满,再给自己倒满。

    于是又碰碗,一口饮尽。

    这一碗下去,先前已经沉下去的气流,竟然又再次冲上来,两次酒气对撞,一瞬间炸得满身满心的酒意!

    “好!是个痛快人!”顾师义很随意地用袖子抹了一下嘴,亲自拿起酒坛,要给姜望倒酒。

    姜望连忙拦住:“前辈,这怎么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顾师义将他的手拨开,很是爽快地倒满两碗,嘴里道:“你也别前辈来前辈去了,酒桌之上无大小,你便叫我一声顾兄弟!”

    酒是好酒,也很有些醉人。

    但什么顾兄弟,顾师义倒是敢听,姜望怎么敢叫?

    不由得苦着脸道:“您岁高德重,我怎么敢没大没小?前辈还是不要纠结称呼的事情,让我怎么顺口怎么来。”

    “也别东说西说了。”顾师义一挥手,不很耐烦地道:“这样,既然某家虚长你几岁,那你便叫某家一声顾大哥,某家叫你一声姜老弟!”

    大了一两百岁,也叫虚长“几岁”?

    “啊?”

    姜望还在愣着,顾师义便已经拿碗撞来:“姜老弟,来喝!”

    于是碰碗,于是又一饮而尽。

    这酒是喝一口,回冲一口。酒香叠加,酒意回缠。叫人越喝越有劲,越喝越想喝。

    几碗下肚,姜望已有三分酒意了,忍不住问道:“前辈,这是什么酒?”

    顾师义斜眼看他:“你叫某家什么?”

    那酒气仿佛撞在五脏六腑,撞在心间,撞在脑海里。

    在醺醺然中,姜望脱口而出:“顾大哥!”

    仗着酒意,这一声顾大哥喊出口,他顷刻间也自然了许多:“这酒实在是烈!不知叫什么名?”

    顾师义慢慢地把酒倒满了,这一次没有跟姜望碰碗。

    只道:“沧桑。”

    “沧海桑田的沧桑,人间正道是沧桑的沧桑!”

    他抬碗一饮而尽。

    眼中是说不出的神情。

    这样一个皇室嫡脉出身、少年成名,却选择弃国去位,不受龙庭,只身闯荡天下,誉满列国,至今已两百多年的人物。

    他的经历他的故事堪称传奇。

    他的心情他的怀念又有谁能知?

    在他天下任侠的人生里,一定也有很多的遗憾,有很多无法忘却的回忆。让他在如现在这样的时刻,慢慢怀缅。

    也只能怀缅。

第一百六十九章 赋到沧桑句便工

    生命中有些遗憾,谁也无法抹去。

    任是你风华绝代,任是你天下无双,任你掌握世间最高的权柄。

    也是无用。

    如齐天子亦有爱妃之悲、姜无弃之憾。

    如姜望又怎能忘记枫林城的大街小巷,邻舍同窗?

    他又怎么想要错过姜安安的成长?

    正因为“不想”,而终究发生了,所以成为遗憾。

    姜望陪了一碗,喝得是五气翻涌,热意搅荡。

    饮得四海皆风雷,胸中豪气涨。

    “既如此,这酒倒不如叫人间正道!”他酒意上来,有那么点瞎咧咧的意思。

    顾师义愣了一下,哈哈大笑:“人间正道!”

    他又拿起酒坛倒酒,对姜望道:“来,咱们再干一碗这人间正道!”

    那一次又一次的酒气回涌,层层交绕,香而浸香。

    腹内酒虫已醒,馋得人挠心挠肺。。

    身体里每一个部位都似乎在等待美酒的灌溉。

    但姜望伸手按住自己的酒碗,摇头道:“我不能喝了。”

    顾师义放下酒坛,看着他:“是酒不好?”

    “酒太好了!我本无酒瘾,如今有酒虫在挠,馋得要命!”

    “那是某家这个人不好?”

    “顾大哥修为盖世,誉满天下,又如此不拘小节,让人亲近,怎么会不好?”

    “那你拒绝这一碗酒,原因在哪里?”顾师义问。

    “适可而止。”姜望迎着顾师义审视的眼神,认真说道:“越是会让我上瘾的东西,我越是要克制, 越是要保持距离。”

    “才说过你痛快,你又这般不痛快!”顾师义道:“年轻都不能纵意, 难道要等老了再怀缅?”

    姜望只道:“我要走很远的路, 所以我不会在路上停留太久。”

    他的眼中晕染了酒的意, 他的脸上也腾起了酒的红,他的声音也有些酒的飘忽, 但他的表达很平静。

    在任何时候,这都是他的自我。

    顾师义沉默地看了他一阵。

    姜望也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是一个普通的、随时要倒下的醉汉。但是宁定自我,又绝不普通。

    “你说服了某家。”顾师义把酒碗一推:“那就不喝了!”

    那酒液荡出酒碗, 洒在桌面上,如碎玉一般。有一种让人心碎的遗憾。

    姜望有些歉意地道:“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停下来,陪顾大哥喝个尽兴。”

    顾师义停顿了一会,道:“你知道先前是谁在这里陪某家喝酒吗?”

    姜望摇头。

    “你好不好奇?”顾师义问。

    姜望反问道:“我该不该好奇?”

    “你很狡猾!”顾师义道。

    姜望道:“我只是本分。”

    顾师义又笑了。

    他真是一个喝多了的人,与那些市井中的醉汉无甚两样, 情绪变化非常快。

    他叹息一声:“那是一个曾经会陪我喝酒尽兴的人。”

    “看来现在是不会了。”姜望道。

    “人总是会变的!”顾师义说。

    顿了顿, 他又道:“又或许, 像你所说的那样,一个有长路要走的人, 是不该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姜望道:“顾大哥的朋友, 顾大哥自己肯定是更了解的。”

    “那人不是我的朋友!”顾师义说。

    但是他又道:“或许算是吧。”

    他的心里很矛盾, 他的情绪很矛盾。

    当世真人莫不是掌控道则、洞见世界真实的存在, 按说哪怕世界末日也不会轻易动摇意志,他却显得如此不同。

    如此复杂。

    或许这也是一种“真”。

    这个人太有故事了。姜望心想。

    但他也只是说道:“一个一直往前走的人, 总是要丢下一些什么的, 当时或许有意或许无意。但事后看来,应都算是有意的。”

    “你为此难过吗?”顾师义眼睑微垂。

    “难免会有遗憾。”姜望说道:“但我还是要往前走。”

    “不会有人停在原地等你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要发生。”顾师义说。

    “这是让人遗憾的地方。”姜望道:“有时候你别无选择。”

    “小小年纪, 哪来这许多感慨!”顾师义语态疏狂起来:“你现在很俗气!”

    姜望道:“都是些书上看到的故事。可能我醉了,胡言乱语。顾大哥不要怪责。”

    “言者无罪, 饮者有理!”顾师义缓了一口酒气,大概不欲继续这个话题,转道:“姜老弟, 你如何看待‘义’之一字?”

    “义有大有小。有仗剑为友之义, 有恩仇必报之义,有惩恶扬善之义,有家国之义, 有族群之义, 有天下之义。”姜望道:“此先贤之论,我不能言。”

    顾师义用手点了点他,似乎又要说他狡猾,但最终并没有这样说。而是用带着醉意的眼神,注视着他:“你秉何义?姜青羊为义士乎?”

    姜望摇了摇头:“我非义士。曾有正义在前,我不能伸张。曾有愤怒在心,我不能拔剑。曾有利益相争,我仗剑杀人。”

    他重复道:“我非义士。”

    顾师义语重心长地道:“有些时候你需要克制自己,有些时候你只能在糟糕的选择里选相对不那么糟糕的一个,因为你有更重要的人生,上天赋予你与众不同的使命。”

    姜望道:“我想我不是一个那么特殊的人。我的缺点和优点,都让我成为我。”

    他想,我的人生在于我自己的选择,我的使命不由任何存在赋予。

    顾师义却只是一挥手:“你不喝了,留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走吧!”

    姜望没有多说什么,只道了一声保重。

    便自起身,带着微醺的酒意,就那样踏云而去了。

    来去无非几碗酒。

    此身如云漂泊。

    荒山少有人迹。

    也不知这山巅这凉亭是何人所建。

    其实已经败落得不太成样子了。红漆剥离,风见朽木。

    顾师义独坐其中,对着残羹冷炙,好像对着他的遗憾人生,于是又开了一坛酒。

    沧桑酒,沧桑酒。

    赋到沧桑句便工。

    “一个不能尽兴、也不能尽意的年轻人,的确不是义士。”

    他叹道:“但却是个诚者,是个信人。”

    ……

    ……

    昭国对齐国的恭顺,是出了名的。

    此国朝野上下,甚慕齐风。昭国第一等人才,都是以出仕齐国为荣。去不了齐国的,才会留在昭国。

    其实整个东域范围,又岂止昭国如此呢?

    正因为齐国广纳天下贤才,才有今日齐国之盛。

    只是昭国表现得格外明显一些罢了……

    其他地方的人,好歹也得说个什么“良禽择木而栖”、“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云云。

    昭国人就直接堂而皇之的把仕齐当做理想,把成为齐人当做人生奋斗目标。

    这在昭国绝不是什么寒碜的事情。

    甚至于昭国国主自己都多次上书,持之以恒地请求并入齐国版图。

    在递与齐国的国书中,昭国国主以昭侯自称,不敢称君,表示愿舍龙袍,为大齐帝国一世袭侯,愿为齐天子躬耕百亩之地,使齐天子食有其蔬……临书泣涕云云……

    被齐天子以故旸宗庙不可荒弃为由拒绝。

    前些时间平等国暴露出来他们三位最高首领中,有一个称为“昭王”的。

    吓得昭国国主连夜上书齐天子,自陈无辜。请求齐廷派人来昭国调查认证,还他清白。并紧急召集群臣,商量着立刻更改国号,免受无妄之灾。

    最后齐天子专门回书安抚,说“昭”乃荣誉之名、旧旸正朔,不可轻言废弃。又道龙虎岂为蛇鼠改道?

    如此才将风波平息。

    姜望当初在这个国家隐修过,只因为说话带着点临淄口音,就受到了店家极热情的招待。

    如今越境过此,自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除却酒意醺醺,除却云端渺渺,无甚可陈。

    一路高空掠影,偶有雷音。

    有凡夫俗子偶然觉见,恍惚以为仙人。

    ……

    ……

    过阳地而不入青羊镇,姜望径往齐都。

    当三百里临淄城出现在视线中,他陡然生出一种依托感。

    他的爵他的名,他的官职他的人脉,都与这座伟大的城市亲密无间。

    当初舍北衙都尉之重职而外走,当然是自己并不后悔的选择。

    在楚国在山海境的经历也足够精彩,他并没有主导什么,但他见证了精彩的篇章。

    这一次游历天下后再回返,见到临淄城的这一刻,他真正意识到,他在这里奋斗了太久、经历了太多。他与这座城市,已经建立起了太深的羁绊。

    临淄居,大不易。

    而他姜青羊,恍惚似是此间人。

    ……

    ……

    兵事堂上书奏请伐夏,天子御准。

    整个齐国都动员了起来,道元石、粮草、情报、沿途诸国的交涉……千头万绪。

    但战争的决意一旦落下,洪涌就很难改道。

    一夜之间,刀枪出库,兵戈如林。

    不过在伐夏之前,还有一个最紧要的问题——

    此次伐夏之战,当以谁人为三军主帅?

    齐国霸业新就,是六大霸主国里最晚一个成就霸主的国家。

    很多在历次战争中证明过自己的天下名将,都尚在军中。有资格领大军者,不在少数。

    然而夏国,毕竟有它的特殊意义在,本身它的强大也不应该被忽视。

    当年齐夏争霸,是当今齐天子御驾亲征,什么重玄云波、重玄褚良、重玄明山、重玄明河……什么晏平、什么姜梦熊、什么阎途、什么阳建德、什么田希礼……皆在阵中。

    云集将星,蚁聚谋才,兴全国之军,生生将彼时横跨东南两域的夏国打残。

    而自元凤三十八年一战平定明地楼兰公之乱后,齐天子再未亲身披甲。

    当然如今的夏国,也不值得齐天子亲征的阵仗了。

    按说齐天子不出,伐夏主帅除大齐军神姜梦熊之外,应该不做第二人想。

    这位镇国大元帅也的确上书请战。

    姜梦熊的荣誉和能力都不必再说,有无敌之超凡伟力,又用兵如神,是当之无愧的军中第一人。

    但同时请战的,还有三个人。

    这三个人,都有非同凡响的分量。

    一个是春死军统帅曹皆,一个是新晋真人凶屠重玄褚良,一个是囚电军统帅修远。

    这三个人也都是足以统领百万大军的帅才,执掌大齐帝国最精锐的九卒劲旅,用兵之能毋庸置疑。

    修为上倒不是什么问题。若是由他们出掌大军,齐廷自然会再另派衍道强者镇军随行。

    所以伐夏主帅的人选,其实还有得争。

    这其中,曹皆用兵最稳,是齐天子口中的“天下之善战者”。不管多少军队交给他,基本没有出问题的可能,当然也很难看到速胜大胜的情况。

    一直有声音认为他只会打呆战、笨战。

    但之前假借完颜雄略的身份,阵斩盛国名将齐洪,助牧国拿下离原城,也展现了他用兵风格的多变。

    他是真正的全能帅才,仅在用兵一道,足能与军神相争。

    凶屠重玄褚良则有当年破夏首功,对夏国的情况非常熟悉,在伐夏主帅的争夺中,这一点因素非常关键。

    且他虽不及曹皆全能,也不比姜梦熊“天下用兵第一”,但他的兵锋之利,却是独一份的,天下难有其匹。

    在这种灭国之战里,能够最快打出局面来。如之前令他封侯的灭阳之战,就几乎是摧枯拉朽。用最短的时间击溃了阳国的反抗,没有给阳国末帝阳建德一丝机会,斩其于万军之中。

    其人又才以东域第一神临的实力晋位洞真,证就洞真的第一战,就刀指钓海楼第一长老崇光真人。

    无论势、意、力,都处在一生中最巅峰的时候。此时用他,兵锋正盛。

    而修远……

    他的至交好友斩雨军统帅阎途,去年被证实为平等国奸细,受千刀万剐而死。他自己也在狱中走了一遭。

    如今正是需要一场战争来证明自己。

    当然,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是表明姿态,来陪个跑而已。伐夏这等大事,不可能交给他来证明自己。

    虽然他修远也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天下名将,但他想要证明自己的心态,首先就将他排除出了主帅名单。

    当今齐天子是个知兵的,只令这四人各递一份军略上来,言明只以军略定夺帅位——

    一时间风起云涌,上至朝堂百官,下至贩夫走卒,不无在争论伐夏主帅人选。

    这个说军神无敌,那个说曹帅不败。有人说凶屠因破夏而成名,正该以凶屠终结夏国。也有人说修远一生征战,多次以弱击强,乃是真正兵道大家,应该有这样一个场合来施展。

    但无一个人,说此战不能开,说伐夏不能胜。

    于是国相江汝默曰——

    “人心可用。”

    ……

    ……

    ps:“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是清代赵翼的句子。他还有一句更有名的诗,“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第一百七十章 夺帅

    若说大事,伐夏主帅之争,就是近日齐国最大的事了。  姜梦熊、曹皆、重玄褚良、修远,毫无疑问都是现世顶尖的人物,甚至于这个“顶尖”前面,是不必加任何限定语的。  他们之间的竞争,得失非是一职一份。在确保伐夏胜利的大前提下,背后必然关乎历史,关乎各方利益,关乎整个齐国的政治格局,当然也一定关乎齐天子在整个天下的落子。  在伐夏这样重要的大战之前,面对积极请战的几位天下名将,齐天子云淡风轻的一句以军略定夺帅位,信手落子,使风雷激荡于平湖底,尽显天子执棋之力!  重玄胜脸上带着惯有的笑意,懒洋洋道:“天子大有深意。”  这里是定远侯府。  才回临淄的姜望,却是被重玄胜拉到了这里来与闻机密。  此时的侯府书房里,唯有重玄褚良、重玄胜、姜望、十四,四人而已。。  身形微胖的重玄褚良,靠坐在偌大的紫沉木书桌后,和善的表情丝毫看不出所谓“凶屠”之态,眼睛半闭半睁,如似养神。  重玄胜和姜望则各移了一把椅子,分开坐在书桌前。当然重玄胜的座椅要比姜望宽两倍有余。  囿于体型,重玄胜去什么地方都要带上自己的特制大椅,不然就只好站着,或便席地而坐。只有来重玄褚良的府里不用如此,这里永远有他能坐的椅子。  十四惯例是藏于甲胄中,立在重玄胜身后,如塑像静默。  听得重玄胜的这句话,重玄褚良才睁了睁眼睛,开口道:“什么深意?”  “哈哈哈哈。”重玄胜开心地笑了起来:“叔父大人请放心,我不会瞎说的。”  人家是响鼓不用重槌敲,他是你这边肩膀一动,还未抬手,就已经自己响了起来。  姜望默默地琢磨着,并没有说话。  重玄胜这时又问道:“那几位给出的军略如何?”  重玄褚良终是没法子跟这厮太过计较, 想了想, 说道:“彼时天子说让大家两日之后交上军略, 以军略来定主帅人选,镇国大元帅当时就在天子面前绘空为图、拟气为山川河流、兵马军械……演了一遍军略。”  “伐夏之事,军神自是早有盘算的。”重玄胜若有所思地道:“想来这份军略是挑不出毛病的。”  重玄褚良慨声道:“军神之用兵, 的确举世无双。举国名将,哪个对夏国没有想法, 哪个没有琢磨过伐夏军略?但军神这一份军略, 权谋盖压、形势大胜, 真无敌也!”  重玄胜两眼发光:“恨不能一见!”  重玄褚良看着他:“想什么呢?这也是你能见的?”  姜梦熊的伐夏军略,自然是齐国当前最高机密, 当时演军略之时,与闻者也只有政事堂兵事堂里的那几个人。  重玄褚良当然不可能犯这个错,转与重玄胜知。  “这不是在您面前, 不必掩饰自己的好奇心么?”重玄胜嬉皮笑脸:“在外人面前, 我可不这样。”  自那一次重玄褚良为他拔刀对军神之后, 他在重玄褚良之前, 就不再那么谨小慎微了。甚至于可以说……有点蹬鼻子上脸。  重玄褚良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有时候觉得心有宽慰,有时候又觉得挺招人烦。  索性并不吭声。  重玄胜整个人陷在坐垫柔软的大椅中, 坐没个坐相,笑嘻嘻地问道:“曹帅呢?”  谁能想到堂堂凶屠有这般好脾气,这般好耐心, 几乎是有问必答:“曹帅也早就做好了伐夏军略,但是当时并没有拿出来。而是等到第二天, 直接拖了十口箱子入宫,里间是舆图、阵图、粮草用度预算、军械对比、道元石储备耗用情况……各类资料, 甚至包括了夏国各地的地方志……讲他的军略,讲了足足一天一夜。”  “得。”重玄胜摊手道:“您熟悉环境的优势也没了。”  重玄褚良也自摇头:“那也没有法子。曹帅军略之完备, 令人叹为观止。千变万化的战争态势,皆在他掌握之中,我只有自愧不如的份。”  “唉!”重玄胜忽地叹道:“老一辈人才太多,何时才能有我这等年轻俊彦出头之日?”  重玄褚良笑骂道:“你先成就神临,再说出头的事吧,年轻俊彦!”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重玄胜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于是话锋一转:“那修帅呢?军略如何?虽说他没什么机会, 但他跟咱们姜望可是很有交情。想来姜爵爷是很好奇的。”  他特意看了看姜望:“是不是?”  姜望只是翻了个白眼,一声不吭。  他自问对军略一窍不通,对朝政形势也没有什么发言权,坚持只带一双耳朵来的原则, 听着,学着,如是而已。  从他现在的角度看过去,正能看到重玄褚良的身后,挂着一幅杀气腾腾的图。画的乃是两员武将,一刀一枪,并肩破阵的情景。画风极为凌厉,寥寥数笔,便勾勒得杀气纵横。题曰“名刀破阵”,落款是“顾寒”。  他想,顾寒是谁呢?看画作是名家水准,但却怎么也想起不来这人是谁……大约是未能成名的。  当然耳中也并没有错过重玄褚良的回答。  重玄褚良说道:“修远连夜针对夏国,制定出了一份军略。极尽技巧之能,也堪称一流军略。”  姜望心想,看来囚电军统帅的军略,并不叫定远侯服气。  重玄胜这时却笑道:“想来叔父的军略最是简单!”  几位大帅递呈天子的军略,乃是帝国最高机密,重玄胜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重玄褚良用平静的眼神看着他:“那你说说看,我写的是什么军略?”  姜望也颇感好奇。  “军神用兵天下无双,曹帅军略完美无瑕,修帅也是兵技巧之大家。叔父要赢得帅位,已经别无他法……”  重玄胜慢慢坐直了一些:“无非是立个军令状!或曰五月灭夏,或曰四月灭夏。要叫天子瞧见,您能在最短的时间里,结束这场战争,使国家前事无忌,后顾无忧。这是这次帅位争夺里唯一的胜机,而叔父恰恰是齐国锋芒最盛的人物,不会放过这个胜机,更不会怯了此等挑战!”  重玄褚良笑了,他的笑容与重玄胜极为相似。  一样的温吞绵软,一样的人畜无害。  但是他竖起了三根手指。  “三个月。”  他说道:“我与天子立下的,是三月灭夏之约。若三月期满,世间仍有夏国,我愿削爵为囚,身赴刑台。”  他语气平静。  但姜望一时震撼难言!  且不论一位站在当世霸主国最高层次的实权人物,抛弃一生所有积累,需要何等决心。  只说这三月灭夏的军令状,所体现出来的锋芒,真是天下无匹!  夏国可不是早已经名存实亡的日出九国,它曾经横跨东南两域,有资格争夺天下霸权。如今虽衰,却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当年齐夏一战后,改元神武,沿用年号至如今,可见雄心未灭,不曾忘辱。这么多年来也是厉兵秣马,未有一日放松,渐渐恢复了几分旧况。  放眼天下名将,有几个人敢说三月就灭之?  偏偏重玄褚良就敢立下这样的军令状!  重玄胜也自凛然,他知道他这叔父凶名昭于列国,从来锋芒锐利,却也仍是低估了割寿之刀的锐利程度!  五个月灭夏和四个月灭夏,不是一个难度。四个月灭夏和三个月灭夏,难度更以倍计!  “叔父觉得……”重玄胜道:“天子会用您为帅吗?”  重玄褚良淡声笑了:“谁知道呢?天心难测。我也只能做出我最大的努力,然后等待天子的选择!”  越是了解齐国,越是靠近这些现世最顶尖的人物,越是能够懂得齐天子的威严。  称为大齐军神,用兵第一、拳头第一的姜梦熊;号为“天下之善战者”的曹皆;人称“凶屠”、兵锋锐利无双的重玄褚良;乃至于“大丈夫行必远途”的兵技巧之大家修远……  这么多璀璨的人物。  皆要等待齐天子的决断,都需要臣服于齐天子的意志。  三百里临淄巨城,数万里东域疆土,乃至于近海群岛,乃至于迷界,乃至于万妖之门后,乃至于天下!  齐天子姜述的意志,就那么屹立在现世最高处。  一言则山崩,一言则河倾,一言则国灭。  八荒**,四方寰宇。  抬手天开地阔,覆手激荡风雷。  如重玄褚良这样的绝顶人物,也只能说一声,天心难测!  而多次陛见齐天子的姜望,又如何不是感受深刻呢?  此时此刻在定远侯的书房里,坐着的三人皆是不言,在一种无声的默契之中,感受着那高渺难测的威严。  “说起来……”重玄胜忽道:“上一次阳国之战,历历如在前,时间过得真是匆促。”  姜望明白,重玄胜为何有此感慨。  道历三九一八年的灭阳之战,正是重玄胜争夺重玄氏家主之位的转折点。  从一个没什么希望的痴肥公子,到与重玄遵分庭抗礼、相争重玄家家主,重玄胜只用了一场战争。  此后以丘山弓厚赠李龙川,求得东华学士一句话,觐见天子,一句“恭爱兄长之心”,将重玄遵送进稷下学宫,而后在与王夷吾的争斗中,几乎扫清重玄遵势力……凭借的都是在齐阳之战里挣得的本钱。  在那一场战事里,他和姜望并肩作战,杀阳国日照郡守宋光,驱散当地战兵,使秋杀军兵进赤尾,无侧顾之忧。  又在赤尾之战里身先士卒,两人裹挟军阵,联手斩将夺旗,给了老将纪承一个悲壮的落幕。  一桩桩,一件件,如今想来,真像是昨日才发生的事情。  而这一次的齐夏之战,重玄遵也已经确定参战。  在已经过去的那段时间里,重玄胜通过一系列的布局,展现了他超人一等的智略。而重玄遵通过大师之礼、黄河之会、迷界之行,展现了夺尽同辈风华的个人武力。  与此同时,重玄胜本身亦是天赋不俗的超凡修士,重玄遵本身也有不凡的智略。  博望侯的纠结,在某种层面上,亦是二者才华的僵持。  以当今天下之局势,往前往后都很难再出现类似于这一次齐夏之战的时机。  至少在老侯爷重玄云波的有生之年,大约不会再有了。  鉴于伐夏这一战的重要意义,它必然会极大影响整个齐国,当然也关乎整个国家里大大小小的人……换而言之,这一场重玄氏家主之争最终的胜负手,很可能就在这场战争里发生。  将门之后,终究要用战场上的成绩来说话。  所以从不轻易表露情绪的重玄胜,才慨然如此!  重玄家家主之位,对于重玄胜的意义非同一般。  他从一个备受冷落、所谓家族罪人之后的身份,察言观色、谨小慎微的生活了那么多年,抓住一个并不是机会的机会,与生下来就是天之骄子的重玄遵坐在同一张棋盘前。  一子一子地争取,一个气口一个气口地战斗。  从天府秘境到齐阳之战再到聚宝商会再到王夷吾……每一步都走得很辛苦!  毕竟重玄遵是儿时就被太虚派祖师看重的人物。  天下真人算力第一的余北斗,看他一眼,便说他夺尽了同辈风华。  出一趟海,偶遇他的血河真君也见猎心喜,想要收为真传。  这样的人物,完全是说书故事里的天命主角。无论是谁坐在他对面,都很难有胜算可言。  而重玄胜竟是从全面劣势一步步扳回来,一度在场面上压制了重玄遵!  在重玄遵也已经全面反攻的如今,也可算是维持了平分秋色的局面。  可当初重玄家几个家老为了敲打重玄遵,才给重玄胜一点机会的时候,谁能想到他可以做到这一步?  重玄胜从小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受尽冷眼,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也是重玄氏嫡脉公子,却得不到任何人的尊重。他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父亲明明是当世真人、风华绝代的人物,为什么死后连名字都是一个禁忌。  如果可以,他不想从小就做一个聪明人。  以他如今展露出来的才华,哪怕从重玄家分出去,未来也大有可为。但他需要那个家主的位置,来证明他默默努力的那些年!  被人故意绊倒了,他就躺下,等人走了,他再爬起来。  他不想再问为什么。  但是他要让人知道——  不可以这样。

第一百七十一章 天心难测

    重玄胜的这份心情,以前只有十四知晓。  现在也只是多了一个姜望。  十四从来是少在人前说话的。因而姜望开口道:“这些时间你我没有一日虚度,今日如昨日,想来明日也如今日。”  我们今天像昨天一样努力,明天也像今天一样努力。  那么昨天收获的成功,明天也会再次收获。  这当然是一种美好的期许。  但也未尝不是对自己和重玄胜一路前行至此的肯定。。  毕竟他们一起完成的很多事情,曾经都被人们视作不可能!  重玄胜先是笑了一声:“我都累瘦了!”  然后才道:“我们想要的都会实现。明日当如昨日!”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重玄褚良在这个时候说道:“不要觉得战争是一件可以让你们予取予求的事情。如果抱着这样的想法上战场,我恐怕只能给你们收尸!”  姜望重玄胜尽皆肃然。  在战争这件事情上,重玄褚良无疑是有发言权的。  这一次重玄胜和姜望都要上战场,他特意带姜望来定远侯府,就是想要战前再突击受训一番。不求姜望立成用兵大家,至少也要他在战争中能够对主帅的意图有所领会。  值此大战之前,整个齐国秣兵历马,个个磨刀霍霍。若非重玄褚良这时还在等待天子的最后决定,也须是没时间来理会他们的。  此刻,重玄褚良看着书桌对面的这两个年轻人,当然话主要是对着他这个太聪明、也太倚仗聪明的侄儿说。  “你道夏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南域两半,以书山相隔。大宗雄踞,大国林立,千年万年以来,征伐频仍。你道夏国是怎样从泥淖中一路厮杀出来,统合南域东部,灭理吞梁,兵锋望东北?”  理国和梁国在历史上都曾为夏国所灭,当然夏国灭掉的国家绝不止这两个……只是唯有这两个国家后来复国成功,这段历史才会被人提及。  重玄褚良此时的目光里,有一份历史的厚重:“你以为伐夏是唾手可得的功勋?”  “你以为夏国是阳国那样的软柿子,在战争开始前就已经被消灭了历法、消灭了文字?”  “你以为我递给天子那份军令状,是因为这件事情毫无危险,所以肆意争功吗?”  “你以为我和军神,和曹帅,和修帅,是在争什么?”  “你怎么敢小觑了夏国?”  “阿胜啊阿胜,你须知道。当年那场战争开始前,朝中一半人主和!很多人畏夏如虎,大战还未开始, 已经有万家哀哭。有士卒敲断了自己的腿, 只为了不去前线!”  重玄褚良说到这里, 顿了顿,然后才道:“你须知道……当年那一战,赢得非常艰难!”  重玄胜当然知道他未竟的话语是什么。  有不能言者, 有不忍言者。  前者如废太子姜无量。  后者如已经死去的重玄明图、重玄明山,乃至于当年那些同样声名显赫, 现在却已经不被记得的人。  万家枯骨, 才换一将功成。  伏尸百万, 方有霸业诞生。  在这种规模的大战里,真君都有可能陨落, 真人都未必能够自保,神临修士可能在一次冲锋里就烟消云散。  所谓天骄,所谓天才……又何如浮埃?  重玄胜坐得非常端正了, 他诚恳地说道:“是侄儿狂妄了。”  而后他问道:“叔父, 以您之见, 今日之夏国, 有哪些值得重视的人物?”  重玄褚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值得你们俩重视的人物,那就太多了。”  姜望老老实实地听着。  “值得您重视的人物呢?”重玄胜又问。  重玄褚良沉默一阵, 道:“首先当然是夏太后!”  “当年一战,夏皇死于万军之中,被咱们帝君摘下了头颅。夏太子, 夏二皇子,夏四皇子, 夏五皇女,尽死!夏三皇子被我亲手斩杀……  彼时那位堪称雄主的夏皇, 唯留一个九岁的幼子存世,于是皇后监国。  她在掌权的第一时间, 就与景国达成了盟约,秘密修筑仪天观。  那时她着凤冠霞帔,坐镇夏都城楼之上,远眺东土,身对我大齐兵锋,说‘大夏龙脉若绝,当自国母始。’于是重贿四邻, 和议八方,诏天下勤王。  在夏皇战死后,我军仍然遭遇了非常顽强的抵抗,等到终于兵临夏都时……仪天观已经落成。  咱们不得不退出南域, 回师东土,叫夏国得以保全社稷。  及至如今,是为今日之夏太后!”  重玄胜赞叹道:“有些事情从书上读来,不甚稀奇。今日听叔父您讲述,方觉确实是母仪天下,彼之英雄。”  姜望更在意的却是那个定远侯轻描淡写带过的“夏三皇子”。  虽是轻描淡写,但能被凶屠记住的人,又怎会简单?  重玄褚良当年孤军入夏,转战千里,直到今天都被视为壮举,过程当然极其凶险。如夏三皇子这样的对手,在夏国境内他遭遇的肯定不止一个。可最后仍是叫他打穿了夏军的后方,来去纵横,如入无人之境。  所以说,重玄褚良为什么是东域第一神临!  这时候的重玄褚良又道:“此外,夏国尚有两位王爷,与国同荣,都是世之真君,谁敢小觑?”  姜望的史书却是还没有背到夏国来。  重玄胜看了他一眼,帮他问道:“侄儿虽知其名,却不知他们厉害在何处呢。与咱们军神相比如何?”  重玄褚良道:“一是武王,姒姓名骄。夏国皇室出身,从现在这位夏皇的辈分算起来,得往前追溯九代。是夏国真正的镇国强者,甚至于在当年的大战中,都曾与咱们陛下交过手。”  “第二个嘛,乃是岷王虞礼阳。上一次在剑锋山,带人围攻咱们大齐军神的,便是他了。”  武王娰骄乃是积年的真君,曾经都与齐天子交过手,实力自不会弱。  而岷王虞礼阳当初联手五位真人,一齐围攻大齐军神姜梦熊,结果被当场毙杀一真人,使天降血雨。其人与姜梦熊之间的实力对比,当然也不必再说。  当时死的那一位真人,正是阵道名家,夏国太氏之太华真人。  重玄胜想到这些,忽然道:“死掉的那个太华真人,他有个侄孙叫太寅吧?上过观河台的?”  他看向姜望:“望哥儿在山海境是否与他交过手?”  “是。”姜望语气平静地说道:“当时对上了他和项北。”  他没有说胜负如何,胜负自是不必说的事情。  太寅在观河台被重玄遵打得没有半点还手之力,今日之太寅固然远强于当日之太寅,什么五龙封天术,什么神狱六道阵,都是后来所习,知耻而后勇,更上一层楼。  但今日之重玄遵,更非当日之重玄遵可比。煊赫迷界,已有外楼无敌之姿。这种无敌,不是观河台上年轻天骄中的无敌,而是囊括了所有未能冲破神临、所有累聚于外楼层次的那些修士。  姜望若是连太寅也打不过,那现在便确实没有什么与重玄遵相争的可能了。  故而重玄胜也只是问道:“赢得艰难吗?”  姜望实事求是地道:“不算容易,还叫他们扎穿了后腰!”  “这样……”  重玄胜对这个回答并不感到失望。  从一开始,他和姜望就是追赶者的角色。  他从一个仅用于威慑敲打重玄遵的样子货,迅速成长为与重玄遵分庭抗礼的家族继承人。  而姜望初来齐地时,连天地门都未打开。后来却也同境力压王夷吾。  姜望已经成长得非常快了,的确不该再给他太多的压力。  只是,在姜望未能追赶上重玄遵的情况下。接下来的伐夏之战里,他就不得不多做一些思考了……  与重玄胜认识这么久,姜望自是知道重玄胜这会在想什么的。  甚至于这胖子提及太寅,无非就是想对他现在的实力有个判断,同时又不想给他直面重玄遵的压力。  想了想,姜望语气平静地说道:“如果是在黄河之会,我对上太寅,胜负难料。在山海境的时候,如果太寅不是偷袭,如果没有项北,我和他单独放对,我可以无伤杀他。如果是现在……他和项北加起来,都伤不了我分毫。”  他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平静地列举了自己与太寅在不同时期的实力对比。  黄河之会,山海境,现在。  然而这种对比是如此直观、如此清晰地勾勒了他的成长轨迹。  以太寅这样一位本身也一直在飞速进步的夏国天才人物做对比,可以看到他的成长速度是何等惊人!  姜望没有说他现在对上重玄遵会怎样,但他的自信,已在不言中。也验证在他坦然走过的遥路上。  重玄胜当然也听懂了。  所以他只是在满脸肥肉中咧出了笑容,又对重玄褚良道:“夏国就没有值得您在意的当世真人么?”  ……  ……  当传旨太监丘吉走进摇光坊姜府时,天还未亮。  姜望的确是没有意想到。  在准备伐夏的关键时刻,正以天下为棋的齐天子,竟然会召见他这样一个并无什么实权在身的年轻人。  而且他回临淄才两天,齐天子就抽出了时间来。  甚至于……有些着急的意味。  这样一位站在当世最高处的霸主国帝君。  且夫以山河为局,列国为阵,龙盘**,剑指天下!  齐天子这时候动用的棋子,要么是政事堂朝议大夫、要么是兵事堂九卒统帅,动的是现世风云,移的是人间山河……用他一个姜望,实在对全局不可能造成什么影响。  所以为何会在这时相召?  怎么想也想不出理由来。  难道当真就只是为了闲聊?  姜望莫名忐忑地看向丘吉。  这位向来与他亲善的秉笔太监,今次却是眼观鼻鼻观心,连个眼神都不给。  这下姜望心里更忐忑了。  但天子相召,也没有给他平复心情的机会。  别说焚香沐浴什么的了,连句话都没说明白,丘吉便命动身。  与丘吉同来的一顶大轿,隔断了重玄胜若有所思的目光,关住了满心茫然的姜青羊。  自往深宫去。  丘吉在轿前步行,落地无声。  有他在前带路,自是畅通无阻,轿子在东华阁前,方才落下。  这位秉笔太监站定步子,立在轿前,语气平静地道:“姜爵爷,到了。”  姜望从对观自在耳的琢磨中醒过神来,弯腰走出大轿。  下意识地看了丘吉一眼,丘吉仍旧面无表情。  好像双方以前的交流全不存在,是陌生人一般。  但他转念又想,或者丘吉什么表示也没有,正是某种安全的表达。  不管怎么说,天子用与他相熟的丘吉来传令,本身应该是一种亲善态度的体现,不至于要担惊受怕才是……  于是斩却杂思,跟在丘吉身后,不紧不慢地往阁中走。  上一次来东华阁,还是跟重玄胜一起。彼时重玄胜来个“裸其身”,让天子赐了他一件紫衣。  那一次也是他真正意识到齐天子之威权的时候……  东华阁在紫极殿前不远,天子在朝议之前,习惯在此暂歇,或是晨读,或是提前接收一些朝议信息。  一般这个时间不会太长。  所以在东华阁的觐见,总是短暂的。  但今日天子来得比较早,甚至还未到寅时。  天是暗沉沉的,东华阁里的灯盏也很柔和。  丘吉立在门外,姜望独自走了进去。  在明黄的灯光里,齐天子坐在一张软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正在闲看。  旁边站着的人,恰是李玉书,之前正小声与天子说着什么,在姜望进来之前,就已经止语。  姜望远远听得到动静,但很懂事地没有细听声音内容。  此时走进阁中来,也只是恭谨地躬身行礼:“臣姜望,奉旨觐见!”  说起来,已经是第二回来东华阁了,他才敢稍稍打量一下天子所处这房间里的布设。  不比紫极殿里的大气威严,高高在上,这东华阁中,倒是有几分温暖亲近的气氛。  天子一时没有说话。  姜望于是也躬着身没有起来。  于是无形的压力已经落下。  阁中安静得很,在好长的一段时间里,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种宿命的呼应。  上一次来东华阁,是重玄胜更改命运的关键落子,也是几乎与“东华学士”这个称呼绑定的李玉书在旁待诏。  如今,又到了重玄胜与重玄遵之争的关键时刻。  而他又来到了这里。  只是前一次有重玄胜智珠在握,他除了脱衣裸露他的一身伤痕,并没有别的事情做。这一次,却只有他自己来面对。  在这点滴漏断的难捱静默里。  心中不由得又想起定远侯那句话——  “天心难测!”

第一百七十二章 是年三月,太子射龙狐

    并不很广阔的东华阁里,蓄着恰到好处的暖意。  这里的每一缕风,每一种贴于肌肤的感受,都有专门的人打理。  不使帝君为任何无关紧要的事情分神,就是他们对大齐帝国最大的贡献。  齐天子坐着。  姜望躬身。  李正书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也不说话。  丘吉守在阁门外,远处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声音。  连房里的灯光也是本分的,不敢有一丝摇曳……  这种等待的时候最适合用来修行。姜望心中莫名其妙地想。  但毕竟也只是想想。  时间的意义在此刻很难度量。  不知过了多久,又一次翻页声后  “是年三月,太子射龙狐。”  天子的声音像是从九天之上垂落,明明如此之近,却又如此之远。  姜望一瞬间反应过来,立即接道:“太祖以为不详,逐于青丘。乃立商华。”  勤苦书院大贤司马衡所编著的《史刀凿海》,是记载道历新启以来天下列国历史最为完备的一部史学巨著,是天下公认的信史。  司马衡周游天下,拜访各地旧址,溯古追今,搜集旧闻、秘史、历代名人的只言片语……  各国的史书、各地的地方志、人们口耳相传的故事,气候的变化,山河的变迁……这些全都是他的素材。  一定要在互相验证之后,得到可信的历史资料,方才落笔。  司马衡笔锋简练、精准,行文不偏不倚,几乎不表露任何个人的情感倾向。  如史刀凿海开篇的那一句话  “司马氏名衡者,鲁钝之人,唯观史而得自知。无舟可渡,削刀凿海。”  他说他这样的蠢人没有什么天生的才情,没有与生俱来的洞察和智慧,他只有遍览历史兴衰,才能够认识自己。  他说历史本身就是最真实的评价,他没有资格置喙前人。  他说他只是历史的记录者,而非评述者……他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整部《史刀凿海》洋洋洒洒千万言,但那些弃置删减的文字,又何止千万字。为这千万言所下的工夫,更何止亿万言!  他用长达三百年的时间,前后修订四十三次,方才成书。此书一立,即成天下信史!  《史刀凿海》记录的历史自道历新启而始,至道历三九零零年而终。国家兴衰,王侯将相,使天下人知古今事,人道洪流,尽涌其中。  根据司马衡的说法,此后每过一甲子,会再增补一次内容。如今是道历三九二零年,所以道历三九零零年后的列国历史还未成书,不过他的门下弟子也早就开始搜集可信的相关资料。  全千万言,结成三百零七卷。有的国家史料自成一卷,有的国家只能跟其它国家合订一卷。  而卷一至卷十,皆为《景略》!  那些一直屹立至如今,或者曾经煊赫一时的霸主国里,景略十卷,旸略六卷,秦略八卷,楚略九卷,牧略六卷,荆略七卷,齐略三卷……  齐天子所诵“是年三月,太子射龙狐。”,正是《史刀凿海》卷二的内容。  而下一句,便是“太祖以为不详,逐于青丘。乃立商华。”  这一个部分,讲的是景太祖废立太子的历史。  姜望接得非常熟练,当然的确是下过苦功的。  “青羊子不要拘礼了。”齐天子随口道:“坐着说话。”  姜望心想,原来真的要抽查。幸好自己背了……一部分。  转念又想,大齐天子还是很仁厚的,只考这么前的篇目……  他松了一口气,但这口气毕竟没有完全松开。  他直起身来,很端谨地道:“归齐已是休憩,得天子召见更是天幸。臣站着说话就很好。”  开玩笑呢,东华学士李正书都站着,他怎敢坐下?  这马屁拍得毕竟直白,天子毫无波澜,当然也没有继续赐座,只又问道:“你说说看,景太祖为何视之不详?”  姜望愣住了!  当初向您告假,离齐赴楚的时候,您只说要背书,没说要全盘理解啊!  我怎么知道景太祖为何视之不详?我又不能去问他!  为何?为何!司马衡也没有写呀!  当然这些话他是没胆子跟齐帝说的。  有心硬着头皮强行理解几句。  最后只是道:“臣鲁钝,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姜望拍马屁的时候,李正书皱了一下眉,因为实在是没有什么水平可言。但这会鲁钝二字出口,他眼睛里却是有了一丝笑意。  司马衡在《史刀凿海》的开篇,也是以鲁钝之人自居。  这恰恰是一种对待历史的态度!  可以不懂,但不能装懂。  可以不解,但不能曲解。  世间治史者千千万,何以唯独司马衡编著出了天下信史?  答案正在书名中。  无非四字,“史刀凿海”!  在一尺一寸,在一笔一划,在实事求是。  不管姜望是有意还是无意,这鲁钝二字,用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再是巧妙不过。  李正书心中赞许,但默不作声。  只听得齐天子笑骂:“果是不敏、无智又少识!你读的什么书!”  姜望低头道:“臣惭愧,今后自当发奋!但臣少无良师,长无余暇,短时间内恐怕不能让陛下满意。”  天子转头看向李正书:“你看看,现在说话还知道给自己留后门,这是鲁钝之人吗?朕看他十分狡猾!”  李正书笑道:“狡猾或者鲁钝,也都在帝君彀中!”  天子道:“你也是个狡猾的!”  这位‘玉郎君’只道:“李正书岂非王臣?”  天子用手指了指他,终是又笑了:“那你这个大狡猾,便教教这个小狡猾!”  齐天子与李正书之间的亲近,实在是非同一般。  难怪说东华学士近些年几乎是李正书一人的头衔,也难怪李正书明明并不掌握什么实权,却在齐国有相当的影响力。  姜望心里琢磨着,行动上却并不慢。赶紧行礼道:“这是姜望莫大的荣幸,有劳学士指点!”  李正书笑了笑。  “指点”有时候是一种很犯忌讳的事情,尤其是他这种不正式在朝堂任职的大儒,向来对麻烦敬而远之。  但姜望是可以参与摧城侯府家宴的晚辈,于情于理他指点一下都没有什么问题。:.  也不做什么准备,张口便道:“要理解这段史料,只需要理解一个地方‘青丘’。”  “青丘是个什么地方?”  “这地方在万妖之门后,乃狐族圣地。景太子射杀龙狐,景太祖却将他放逐到青丘,这不是简单的放逐,这是让他去死。这种程度的惩罚,绝不是简单的‘视之不详’可以解释的。何至于此?”  “我们再来看这件事情的起因。”  “景太子亲赴万妖之门后,射杀龙狐,以其皮毛制成裘衣,送呈景国皇后。一则夸耀武功,二则表现孝心。这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情,甚至应该是值得夸赞的事情。为何景太祖竟会恨成那样、要他去死呢?”  李正书语态从容,娓娓道来,很善于启发听者的思考。一言一思,实在是有一种时光赋予的魅力。  “我们应该注意到。在《史刀凿海》卷一的部分,司马衡记有一笔,曰‘太祖镇妖,分而化之,聚而歼之,七年逐虎,九年退柴胤。’”  姜望当然记得这一段,背是背得滚瓜烂熟了,但的确想不到它跟景太子射龙狐有什么关系。  李正书十分耐心地道:“万妖之门构筑于上古时代,彻底隔绝了妖族返回现世的希望,实在是人皇的无上功业。但万妖之门后的厮杀,却是从未中止。妖族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反攻现世。  万妖之门不是说立起来就可高枕无忧,需要有人不断地维护、加固。  一真时代的覆灭,宣告近古时代结束。  景太祖立天京城于万妖之门上,由此建立景国,号为天子守国门,一度有人皇之望。  他也的确在万妖之门后,建立了不凡的功勋。  万妖之门后,是另外一个广袤的世界,对我们来说,现在还有太多的未知和危险存在。当然最大的危险始终是妖族。  人族大军和妖族在那里厮杀,跨越中古、近古,一至于如今,从未停歇。  《史刀凿海》所载‘七年逐虎’,是说景太祖用七年的时间,驱逐了当时盘踞在战场最前线的虎族,大大推进了人族在万妖之门后的阵线,为人族大军赢得了更多的战略空间。  而柴胤乃犬族第一强者,景太祖用九年的时间击退了他。  这处记载的重点,在于景太祖对待妖族的政略……在于这个‘分而化之’。  景太子射龙狐的年代,狐族就是景太祖分化妖族的主要目标,龙狐则是当时最有名的狐族强者。”  姜望有些恍然了。  李正书继续道:“这件事表面上的原因,是龙狐乃万妖之门后景国正在争取的妖族强者。景太子鲁莽的行为,毁掉了景国分化妖族的努力。所以景太祖‘以为不详’。”  姜望若有所思:“非不详也,是不智?”  李正书又道:“但在当时的形势里,分化妖族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关于那个年代的妖族形势,很多史料都有记录。龙狐是一个贪得无厌的角色,索求无度,根本没有诚意。不然景太子射杀它,也不会引得军中欢呼‘永寿’这件事情在史刀凿海里没有记载,景史不闻,楚史里却是有记载的。”  他说着,顺便就背了一段:“伯庸射龙狐,乃得军心,山呼永寿。”  “原是如此!”姜望恍然大悟:“短短一段文字,不意有如此波澜!”  李正书微笑道:“能于青史留名者,自然都有壮阔一生。”  伯庸即是那位射杀龙狐之景太子的名字。  一般来说,只有敬贺天子,才会用到“永寿”一词。  军中欢呼“永寿”,既不合礼,又显得伯庸有收拢军心之嫌疑,实在太过僭越。  如此说来。  景太祖以不详之名,逐杀伯庸,恐怕还是天家争权那一回事。  景国史书对此当然要有所避讳,楚国史书则完全不会替景国遮掩。  而司马衡之所以在《史刀凿海》里并不收录此事,大约是对楚史记载的景国历史并不能够完全信任……  读个史书真是复杂!  姜望觉得比什么观自在耳之类的道术修行,可难太多了。  李正书旁征博引,信手拈来,真大儒也!  不愧是青崖书院大儒……嗯?青崖书院?  姜望莫名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果然听到李正书又道:“但这些都不是最根本的原因,最根本的原因在于……景太祖早有废后之意!”  他那俊逸非凡的脸上,表情无辜得紧。好像在说,你自己脑子不够用,忽左忽右,可不能怨我。  他微笑道:“我只说一件事,当时的皇后,乃是大罗山出身。之后立的皇后,却是玉京山出身。”  在整个“教导”的过程中,姜望的观点完全是随波涛起伏,跟着李正书的讲述不断游走,七上八下,频频转弯。每每以为自己已经知道了,接着就发现自己并不知道……直到最后,其人才忽以真相宣告!  倒不是说有什么坏心思,但这恶趣味,也是太有青崖书院的感觉了……  真够无聊的!  而由此推及……齐天子故意问这样一个复杂得让人头炸的问题,哪里是什么仁慈天子?分明有意看我姜某人出丑!  但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  姜爵爷也只能配合地疑惑道:“事涉道门三脉的斗争?关乎景国皇室和道门三大圣地之间的暗涌?”  李正书笑了笑:“你如果读完了景略,那你应该知道。景太祖之太子,先立长子伯庸,伯庸之后立商华,商华之后立子昭。但最后等到景太祖退位修行,继承大位的,是符仁。所谓景文帝。”  他说到这里就打住,自然是不太方便细说,同时也不必再细说了。  姜望若有所思。  若有所思了一阵,道:“我实在糊涂!”  他对齐天子道:“陛下您也看到了,姜望实在不是读书的材料!我认得那些字,但它们凑在一起,我便难得明白。”  对他急于摆脱读书枷锁的小心思,齐天子只回以漫不经心的眼神:“你去楚国之前,朕跟你说过的话,你可记得?”  姜望道:“臣自不敢忘!”  “自己说吧。背了多少了?”  “臣,背了一些……”  “一些?”  “约有三分之一。”  “约有?”  姜望斩钉截铁:“确有三分之一!”  “玉郎君,你来替朕抽查,就抽查前一百卷的内容。”天子随口说罢,又问道:“时间可够?”  李正书含笑回道:“朝议还早。”  齐天子于是一挥手,懒散之中,也真有山河独断、定鼎千秋的气势:“开始吧!”  这一章写完,人秃了。 为你提供最快的赤心巡天更新,第一百七十二章 是年三月,太子射龙狐免费阅读。:.

第一百七十三章 酒垆意气曾少年

    ?从东华阁里出来的时候,悬于观星楼的朝闻钟,正在悠悠响起。  ?震醒了姜望有些恍惚的神思。  ?他真是背书背得头昏脑涨,背得战战兢兢。  ?虽则平时的确下了苦功,但这一个没背好,可就是欺君之罪!压力实在太大。  ?他断是没有想到,齐天子召他来东华阁,花了整整一个时辰,竟然真的只是抽查他背书的情况!  ?在这将要挥师伐夏的关键时刻。  ?满朝文武都在等待他的意志。  ?这位大齐天子……是不是太闲了点!?  ?但这种在大战之前不干正事的无聊,这种在朝议之前还要捉弄一下年轻子爵的闲情。  ?的的确确让人感受到了一种从容,一种自信。。。  ?雄视天下的从容。  ?把握乾坤的自信!  ?夏国算什么?天下这局棋,有甚么为难?  ?他姜述也就是随意聊聊天,把年轻人叫到面前来老老实实地背背书,信手落子……而棋落山倾!  ?在秉笔太监丘吉的陪同下,姜望走出宫城外,心中实在也有一种坦然。  ?“姜爵爷,咱家就不再送了。”  ?“公公请留步。临淄我倒也不会走丢。”  ?直到此刻,丘吉才笑了笑。  ?只是也依然不说别的话,径返宫中。  ?姜望还没来得及思考丘吉是否有什么未言之言,便见得前面一顶大轿掀开了帘。  ?重玄胜冲他招手:“进来!”  ?“出什么事了?”坐进轿中,姜望便问。  ?轿子已经起来,轿夫健步如飞。  ?重玄胜仍是和十四挤着,只摆摆手:“先说你出什么事了!帝君找你做什么?”  ?“找我背了一下书。”姜望如实道。  ?重玄胜愣了一下,大约一开始也没有想到齐天子会这么无聊,但立即便道:“看来今天朝议,就会决定伐夏主帅的人选!”  ?姜望完全想不通他是怎么将这两件事情联系起来的。  ?但他也早就已经习惯。  ?相信重玄胜的结论就可以了,分析的过程不是很重要。  ?于是耸耸肩膀:“所以我们现在是去哪里?”  ?“南遥。”重玄胜大约还在思考政局,有些漫不经心:“落了很久的子,该收一收了。”  ?赤阳郡,南遥城,廉氏。  ?大齐第一的铸兵师世家。  ?天下铸兵师公认的五大圣地之一。  ?当然这个所谓的“圣地”只是名头唬人,远不能跟悬空寺、玉京山之类的圣地相比。  ?就如天下名器,皆附于人,执于人手。从来没有听说那个人因为哪个兵器而强大的,只有兵器因强者而成名。  ?铸兵师也多依附于强大势力存在,本身是没有太大的存在感的。  ?而通过姜望和廉雀的关系,重玄胜已经暗中在南遥廉氏布局了很久。  ?在伐夏这样一场关键的战争中,在和重玄遵做最后竞争的时刻,他要收拢他所有的力量。  ?姜望当然也能够明白。  ?于是闭眼就要修行:“到了叫我便是。”  ?“来不及了。”重玄胜忽地喊道:“停轿!”  ?轿子停了下来,他推了姜望一把:“咱们要赶在朝议结果传到南遥城之前,做完这件事。等不及坐轿。”  ?大齐兵甲在赤阳,赤阳兵甲在南遥。  ?廉氏的重要性当然毋庸置疑,南遥城的兵甲产量当然也牢牢握在齐廷手里。  ?但同样是出征的大军,那么多支队伍,最优秀的那一批兵甲,应该给谁?谁能够最先着装,谁能够最快得到补充?  ?在朝廷的大命令之下,廉氏也有相对的自由。  ?这份权力很重要!  ?所以当初十四皇子姜无庸才妄想染指。  ?等朝议结束,伐夏主帅的人选定下,那么大战立即就会开始。届时参战的人里,找上廉氏的人绝不会少。  ?所以重玄胜说,要快。  ?于是就在临淄街头,三人拔身而起,直飞赤阳郡。  ?姜望身上的四品青牌,和重玄胜的家世,在这种时候就有着相当明晰的作用——几乎不会有谁来大呼小叫。  ?能够对他们大呼小叫的人,大约现在都还在紫极殿里参加朝议呢!  ?三个人疾飞无阻,径直穿山过岭,跨郡越城,没有几个时辰,便已经赶到了南遥城。  ?重玄胜的目的非常明确,直接便在廉氏宗祠前落下。  ?他们如此大摇大摆地从临淄一路飞到南遥城,又径直赶来廉氏宗祠,廉家的人自不会还懵懂无知。  ?廉家家主廉铸平带着几个家老匆匆赶到,脸色不太自然,却还是强撑着笑意:“重玄公子!姜爵爷!今日怎么大驾光临?”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伸手引道:“我在酒楼设宴,还请两位赏光。”  ?今日之廉铸平,与昔日大不相同!  ?前何倨,后何恭也。  ?姜望并不说话。  ?重玄胜却漫声道:“我看就不必了,有些话该在酒楼里说,有些话却只能在这里说!”  ?廉铸平沉下脸来:“重玄公子什么意思?”  ?他再怎么说,也是一族之长,是一个很有名望的家族的家主。  ?重玄胜身份再如何尊贵,毕竟如此年轻,毕竟还未承爵……  ?他已经强颜欢笑,不去计较对方肆无忌惮的姿态,怎么还咄咄逼人,上房揭瓦?  ?重玄胜却懒得理他,只左右一看,高声道:“廉雀何在?”  ?这么几句话的工夫,廉氏宗祠前已经聚集了很多廉氏族人。  ?廉雀坚定的身影从远处走来,不说什么话,人群自动为他分开一条路。  ?铸造出长相思这柄天下名器,又在重玄胜的帮助下经营了这几年,他在廉氏内部的威望,早已经今非昔比。  ?这人群无声分开的道路,就是他的荣誉所在!  ?廉铸平凶狠地瞪着他,那眼神像是狼群里嗅到了新王气息的旧王:“廉雀,你是什么意思?今日勾结外人,搅风搅雨,是欲轻贱我廉氏宗祠耶?!”  ?廉雀的脸是让人不太愿意看的,因为的确不甚美观。但在如今的时刻,人们已不得不看他。  ?他先对姜望点了点头,再看向重玄胜:“时机到了吗?”  ?重玄胜笑了:“如果到现在,我们还需要所谓的‘时机’,那这么几年你的努力,可以说是徒劳无功!你不如去青羊镇打铁,我不如去那里卖包子!”  ?廉雀于是笑了,当然笑得并不好看:“道理我都懂,但你为什么卖包子?”  ?重玄胜咧着嘴道:“有人爱吃!”  ?廉雀看了看十四……  ?又自我安慰地看了看姜望。  ?而后才看回廉铸平,很平静地说道:“廉氏家主之位,从今天开始,属于我了。”  ?他的语气并不激昂,因为他并不是在宣战,不是要讨伐谁。他只是在宣布一个事实。  ?有时候他也觉得恍惚。曾经以为天堑一般的艰难困境,曾经矢志改变的生活,曾经以为要付出所有、奋斗一生,他也的确是有铸铁焚身之觉悟的——  ?但就这么几年的工夫,竟已唾手可得。  ?毕竟当初那个远道来齐的年轻人,已经成长为齐国年轻一辈第一天骄。  ?毕竟当初那个还不被太多人尊重的重玄氏弟子,已经可以同“夺尽同辈风华”的重玄遵分庭抗礼。  ?毕竟自己这几年,也没有虚度一日。  ?于是当初的酒垆之约,的确应该在今日兑现一个结果。  ?廉铸平又惊又怒:“荒谬!”  ?他愤怒于廉雀的态度,更惊恐于廉雀的态度。  ?他指着廉雀破口大骂:“你这竖子,你以为攀上了重玄家的高枝,倚仗着博望侯的威名,就能够一手遮天,甚至于左右我廉家的家主之位吗?”  ?“你真是又坏又蠢!难道赤阳郡府会允许?难道朝廷会眼睁睁看着?”  ?他在掩盖心虚的愤怒咆哮中,也没忘了剥离重玄家的影响,没忘了给支持他的人竖立信心。  ?但廉雀表情古怪:“跟重玄家有什么关系?赤阳郡府又为什么不允许?”  ?他平静的语气和廉铸平的激动形成鲜明对比:“这是我们廉氏自己的决定。”  ?廉铸平这时候当然已有了某种程度上的预感。  ?可他不肯相信。  ?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家主,经营了这么久,为这个家族做了这么多事情……廉雀这小子才几岁?!成名才几年?  ?“廉氏?”他冷笑一声,虽难免有几分底气不足,却仍是奋尽残力、撑起余威来:“廉氏什么时候能够由你做主了?”  ?廉雀并不说话。  ?而这个时候,围绕着廉氏宗祠的人里,有超过一半的人,几乎同时抬头,看向了廉铸平!  ?目光在这一刻有了真实的重量。  ?廉雀何须说话?  ?这几年来,廉家通过廉雀的关系,得到了重玄家的支持,在军中如鱼得水,每次的军用订单,都能够拿到最好的条件。往日那些这里卡一步那里卡一步的麻烦,但凡廉雀出面,全都烟消云散。  ?整个廉家几百口人,以及围绕廉氏展开的铸兵师产业上上下下多少人,谁不从中获益?  ?什么是人心?人心就在这里!  ?而且廉雀这个人,虽然不够圆滑,手腕也称不上圆润,但绝对是一个公平的人。  ?他绝不会让跟着他的人吃亏,绝不会昧了谁的好处。仅这一点,就已经胜过了廉铸平太多!  ?廉铸平或许曾经也算一个优秀的家主,毕竟在廉氏已经很久没有铸出名器、且又没有什么武力倚仗的情况下,依旧守住了廉家的生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但他已经老了!  ?他已经六十多岁,却还没有成就神临,全靠灵药吊着,才没有开始衰减修为。  ?他这个年纪还没有成就神临,他却还没有放弃!  ?不停向家族索取,不停地占用各种资源,奢求成就神临的那一日,奢求自己还能够永驻青春,打破寿限。  ?为什么要向十四皇子姜无庸靠拢?为什么要做一些游走在危险边缘的事情?  ?都是源于他的不甘,他的贪婪。他想要在正常渠道已经拿不到的东西,他想要更多!  ?或许这亦是人之常情,只是廉氏族人已经不再愿意理解。因为他们有了更好的选择!  ?人群中,廉氏后起之秀、名为廉绍的年轻人,第一个开口道:“廉家的事情,当然是由我们廉家自己做主。而我廉绍,完全支持廉雀执掌家族。我相信他,正如我相信廉氏还有更长远的未来!我追随他,正因为我对这个家族还怀有希望!”  ?当初在七星楼秘境,姜望救过他一次,后来他便完全地与廉雀站到了一边。  ?而此刻在他的带领下,一个又一个廉氏的年轻人站出来表态。  ?“我相信廉雀!”  ?“廉雀不做家主,廉氏没有未来可言!”  ?……  ?如星火蔓延,已成燎原之势。  ?“廉绍!”廉铸平气急败坏之下,怒声道:“不要忘了你的命牌在哪里!”  ?但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被怒火和恐惧冲昏了头脑,说出了蠢话。  ?有些事实可以存在,也的确长期存在,但不应该说出来。  ?来不及思考自己为什么会昏招迭出,在场那些廉氏族人,包括一开始还保持中立的人,全都往前走了一步。  ?黑压压的人头,在廉雀身后,如潮前涌!  ?命牌制度是廉氏僵化的根本,也是少数高层剥削多数族人的陈规陋习。  ?很多人只是不敢说,不代表不会恨。  ?生死操于人手,在争取自我权利时,动辄受到今日这样的威胁……谁能不恨?  ?廉铸平犯了众怒!  ?姜望移开藏匿波动的祸斗印,也悄然散去了道术怒火的印决。  ?重玄胜仍然微笑不语,一副置身事外的姿态。  ?廉铸平急切地想要说些什么来挽回。  ?而这个时候,在廉铸平身后,一位家老开口道:“其实我也觉得……让廉雀做家主,或许的确是更好的选择。”  ?此人正是廉炉岳!  ?当初还为姜无庸鞍前马后,积极抢夺长相思。  ?今日却是一脸沉肃地道:“铸平兄,我们都老啦,想法跟不上,身体也大不如前……是该把担子交给年轻人了。”  ?廉铸平此时最大的底牌,就是维系了廉氏多年稳定的命牌制度。  ?但有一个最要命的地方在于——廉氏族人的命牌,却是掌握在一众家老手里的。  ?廉铸平回头去看廉炉岳,眼神简直是惶急无措了!  ?在最关键的时刻,他最信重的人,一刀扎在了他的要害上。  ?紧接着又有另外一位家老道:“我也认为廉雀很适合执掌家族。近年来我廉氏唯一一柄名器,就是廉雀所铸。他在铸兵上的造诣不必多说,早已经超过我们这些老朽,完全能够承继祖宗基业。而且他还这么年轻,未来不可限量!我们的家族,当然应该交到更有未来的人手里,这是与我们每个人都切身相关的选择!”  ?后面的话廉铸平已经不太听得清。  ?不停有家老站出来表态。  ?他只觉得一切都乱得很,耳朵嗡嗡嗡地响。  ?他本想给廉雀一个耳光,就像当初逼廉雀放手长相思一样。  ?但手指才动,一缕杀意就定在了他的眉心。  ?他一瞬间清醒过来,完全认识到现在是什么样的一个局面。  ?势不如人,德不如人,力不如人,智识不如人!  ?支持他的家老也还有,忠于他的人也没有全部离心。  ?但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  ?转身一个人走进了宗祠里。  ?宗祠的大门缓缓关上。  ?他的眼中,燃起了火光。那似是炉火,似是他年轻时,也曾追逐过的炙热。  ?隔着一扇大门,身后隐隐传来,廉雀的声音——  ?“廉氏从今日起,废除命牌!没有人会生下来就被套上枷锁,人人享有应得之自由!”  ?而后是欢呼声。  ?欢呼雷动。  ?从一府,一街,蔓延至全城。  ?那欢呼声,仿佛也为他而存在。  ?(本章完)  。

第一百七十四章 百万雄师

    廉铸平一没有什么太强大的武力,二在齐国没有太深厚的根基。这么些年来,廉家当然也有自己的经营,鉴于家族产业的特殊性,主要的人脉都在军方里。  而重玄家在军方的影响力……可以把廉氏这样的家族,按下去一百次,一千次。  双方能够调动的资源,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倒也用不着体现智略上的差距。  对重玄胜来说,廉氏这局棋,从来就不存在什么难度。他需要考虑的问题,只在于廉家能够起到什么样的作用,而他在什么时候收官最恰当。  伐夏的时机百年难遇,无论他之前有什么计划,都必须为这场战争让步,所谓“顺天应时”。  于是在齐王宫外接了姜望就径来南遥城。。  整个廉氏夺权的过程,没有半点所谓惊心动魄的场景。  开始得很突然,结束得很干脆。  廉铸平在宗祠里**而死。  廉雀在宗祠外宣告了命牌制度的结束。  势如秋风扫落叶。  倒也谈不上什么悲喜。  无非旧愿已偿,无非酒垆意气曾少年。  而在廉雀正式接掌了廉氏权力的时候……  齐天子诏令已下!  以曹皆为伐夏主帅,以钦天监监正阮泅、前相晏平为镇军军师。  于是征调昭、弋、昌、容等东域小国兵马,计有三十万,编为三军,以朝议大夫谢淮安居中调度,并发伐夏。  全国征郡兵三十万,以朝议大夫陈符领之。  发九卒者其三,曰春死,曰秋杀,曰逐风,以为伐夏主力。  此次出征,计有真君两位,真人五位。  百万雄师攻夏!  尽显齐天子灭夏之心!  此前呼声最高、朝野信心最足的大齐军神姜梦熊,却是并未掌军,也未镇军随行——这也是可以预见的事情。毕竟以姜梦熊在军中的威望,出则为帅,入则镇国,镇军很难只是镇军……  镇军军师这个军职,都是临时生造出来的。表示军令从一, 表示主从之分。虽则阮泅、晏平都是衍道强者, 而且身份一个比一个不凡, 但在这次伐夏之战里,也都必须遵从主帅曹皆的军令。  军神自己未能出征,但是他的几个弟子, 除计昭南还在万妖之门后厮杀、无暇分身外,大弟子陈泽青, 关门弟子王夷吾, 却是都要参与此战的。  而凶屠重玄褚良虽然没能拿下伐夏主帅之职, 却也是伐夏之战的绝对主力,亲掌秋杀军出征。  唯独是修远……  囚电军并不在这次伐夏的主力阵容里, 修远请旨争帅,但是最后连战场都没能上去。  天子之心,实在难测!  而不声不响挤进伐夏主力的逐风军, 乃是当代摧城侯李正言所领强军。  一般来说, 大齐九卒除天覆军乃是毋庸置疑的最强之军外, 其余几只劲旅向来是各呈千秋, 难分高下。  但亦有此言——  四时第一曰春死,四象第一曰逐风!  总之, 无论背后有哪些考量、是如何筹谋。齐国这一次南下的大军,也都算得上是齐国的主力军队,完全可以代表大齐帝国的真实武力。  不说是倾国而战, 也是在确保镇压各方的情况下,所能抽调出来的最大力量了。  “帝君是如何考量的, 我们不必去想。主帅已立,征期已定, 其它的事情现在都无关紧要。我们接下来需要考虑的,是在这场战争中, 关于我们的所有。”  姜望和廉雀曾经对饮过的酒垆中——  重玄胜盘坐在竹席上,正谈论着天子诏令的事情。  三人此时围着一方火塘而坐,火塘上方架着一个大瓮,烧着满满的一瓮酒。  整只已经烤好的牛腿、羊腿,摆在食盒里,堆在竹席前的条桌上,酥烂喷香的大肉间, 只横着一柄食刀。  廉雀手持一根竹水勺,不紧不慢地给两位朋友舀着热酒。  十四披甲带剑,独自立在门边。  冬月煮酒,窗外正飘雪。  重玄胜继续道:“如无意外, 我和重玄遵肯定是要进秋杀军的。在这场战争中,叔父不会偏帮于我,最后的结果可以预见——一定是我和重玄遵各领一军,在战场上各凭本事。两人斗分生死,我自是不如。但是单论领军,我不会输给他。”  他看向廉雀:“届时我手底下应该有万人。这万人的兵甲需在出国前完成补给,我要最好的。”  “不违例的事情,我肯定尽力配合。”廉雀非常干脆地道。  真要无所不用其极,廉家能够发挥作用的地方其实有很多。比如在给重玄遵麾下士卒换装时做点手脚什么的……  但重玄胜不会那么愚蠢,那么没有分寸,廉雀也不可能答应那样的事情。  在守规矩的情况下,廉家能做的事情就相对有限了。  但重玄胜也并不会急切。  类似于廉家这样的准备,他做了很多。积小优而成大优,正是他在与重玄遵竞争过程中,一直在做的事情。  面对重玄遵,能有一点优势,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战场上瞬息万变,现在说再多其实也没什么大用。我们只能做好先期准备。剩下的事情,到了夏国再说。”重玄胜端起酒碗道:“喝了这一碗,便回临淄!”  三人举碗相碰,一饮而尽。  几年前各自不名的少年,今时今日已各有各的事业。  值得庆幸的是,还有旧时心情。  重玄胜便要起身。  姜望却从储物匣中,取出一支断枪来,递给廉雀:“廉兄,你帮我看看,这杆枪能否修复?”  廉雀接过来瞧了一眼,便道:“这杆枪,最精彩的地方在枪身,枪头反倒没有多卓越,打造的时候有些浪费……但现在枪杆已经折断,灵性毁掉了。”  他又看了看,语带可惜:“毁得很彻底。”  “没有任何办法了吗?”姜望问。  见他这般认真的样子,廉雀盯着这杆断枪,凝神想了一阵,才道:“我可以试试……但几乎不可能成功。”  “不管怎么说……试试也好。”姜望有些萧索地说道。  廉雀于是便将这支断枪收下了。  然后道:“你们在战场上多加小心,之后有什么需要我协助的,随时让人通知我。”  重玄胜当然不会假客气,他辛苦入局,就是为了得到整个廉氏的助力。此时也只道:“战争一旦开始,就很难再被个人的意志所干涉。接下来我们恐怕都要辛苦很长一段时间……你新掌廉氏,有没有什么需求?”  廉雀想了想,看向姜望:“你还记得这里吗?”  “当然。”  “记得我们在这里说过的话吗?”  “当然。”  廉雀取出一块墨色的方形金属牌:“还记得这个东西吗?”  姜望笑了:“你的命牌嘛。”  一旁的重玄胜,当然也记得这个小玩意,当初姜望交还廉雀,他还替姜望很舍不得来着。  廉雀道:“如果有机会的话,拿着它去螭潭,替我找一样东西。”  “螭潭?”姜望自是不知此地是何地的。  重玄胜则若有所思:“夏都西去两百里,有潭曰螭。相传人皇炼龙子为九桥,螭吻悲泣而东,血泪成寒潭。”  见姜望有些惊讶地看过来,他恼道:“《大夏方志》里的内容。还真以为只有你读书啊?打仗之前,这点功课我总会做的!”  姜望于是又问廉雀:“要找什么东西?”  廉雀道:“我也不知道,但我廉氏所在的故国原址,便立着如今的夏国。我只知道螭潭那里或许有个廉氏先祖留下来的什么东西,但并不知道是什么。我现在是廉氏族长,这命牌虽解了,却也与我关系紧密。你有机会的话便带着它去看一眼,没机会也不紧要。过了这么多年,兴许什么都不剩了……”  齐国这一支廉氏族人,是当年国破逃散时迁来的一支。  但廉氏故国在夏国占据那里之前,就已经被伐灭。如今山河变易,岁月流迁,的确很难还有什么过去的东西存在。  螭潭里或许藏着什么,这事说起来是廉氏的隐秘,但日长年久,也不见得还有什么指望。  姜望接过这张命牌,认真道:“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去看看的。”  廉雀只抬起酒碗:“祝两位马到功成。”  姜望同重玄胜于是又喝了一碗,这才一起离去。  ……  ……  东域霸主一朝竖起战旗。  整个现世都为之震动。  大齐兵锋所向,天下莫有当者。齐夏之间,诸国惶惶。  齐历元凤五十六年十一月七日,伐夏朝议后的第二天,天子赐剑、赐甲、赐印,曹皆正式被确立为伐夏主帅,主持此战一应事宜。  凡涉此战,必应其命。  于是在点将台升起帅旗,号令三军。  此时距离景国正式向牧国宣战,才刚刚过去十九天。  景牧两大霸主国的全面战争,正如火如荼……  临淄西郊,点将台上,立着两杆大旗。  一杆紫微中天太皇旗,昂扬风中,堂皇大气。  一杆帅旗,正中绣一个“曹”字,立如山川。  曹皆全身披甲,那所谓的“小媳妇苦面”上,此刻只有统御三军的威严。  天下名将如云,能掌此等规模大军、主导伐灭大国之战的,又有几人?  这是他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  也是他有生以来所承担的最大的责任。  一身星图道袍的钦天监监正阮泅,和穿得素净非常的前相晏平,立在其人身后。是为镇军,亦是在彰显三军主帅的威严。  钦天监监正神秘非常,虽然位置关键,但从来只对天子负责。穷星象之变,测国势起伏,常在观星楼,与百官少有交流。很多人今次都是第一回见着他,只见貌如少年,气质绝逸,真是神仙般人物。  而卸任后隐居贝郡多年的晏平,这一次据说是天子亲自登门,才请得他出山。此刻也是闭目养神,藏如深海,绝不喧宾夺主。  在阮泅和晏平之后,则分别立着朝议大夫谢淮安、陈符、秋杀军统帅定远侯重玄褚良、逐风军统帅摧城侯李正言,或宁目,或肃容,一字排开。  今日将台上站着的这些人物,都是站在大齐帝国高层的绝顶人物,齐聚一堂,各有风仪。  不必言语,已显尽大齐风流!  而将台之下……  三军列阵、旌旗密布,人马俱静,刀枪皆芒,兵煞撞得万里无云!  伐夏的百万大军不可能全都聚集于此,很大一部分都已经开往前线。  此时在这临淄西郊聚集的,乃是春死、秋杀、逐风这三军的精锐,各有一万人。  三万人铺开,已是人山人海,一眼望不到头。  大齐九卒的精锐,有劈山斩云的锋利。  大齐帝国的中低层将领、东域诸国领军代表……全都聚于台下。  名门弟子,军中良才,群星璀璨!  有那名满天下的姜青羊,有那夺尽同辈风华的重玄遵……此外如李凤尧、如晏抚、如文连牧、如鲍伯昭……济济一堂!  今日之大齐帝国,的确是人才鼎盛。  而曹皆在那高高的将台之上,往前一步!  本来平淡无奇、气质温吞、面带苦色的他。  这一步踏出,仿佛贯穿了古今杀意,从那过往无数英烈存在的战场踏将出来。  气吞万里如虎!  你看着他,仿佛看到这个伟大帝国数不尽的英魂在他身后驻马,如林兵戈迸发出滔天兵煞,猎猎战旗扬在霜风之中,过往岁月里抛洒的无尽鲜血,都凝聚成了他盔顶的红缨。  而他的目光缓缓移过校场,好像注意到了每一个人。  他好像在给每一个人鼓励,又给予了每一个人他的威严。  在这种沉静肃杀的气氛中,他缓缓开口:“我不是一个喜欢说漂亮话的人,我也没有时间跟你们讲废话。我要告诉你们的只有一件事——”  他的声音恢弘起来,如战鼓,如马蹄,如轰雷——  “我曹皆,必然会带你们取得胜利!”  轰隆隆隆!  这个世界仿佛在颤动。  人类的伟大力量好像能够摇动人间。  立在校场之上,在山呼海啸的洪声里,姜望也不自觉地被一种氛围所感染,不自禁地涌上热血。  “万胜!”他随周围的将士一起喊道!  ……  ……  ……  ……  【赤心巡天第二卷《从此无心爱良夜》实体书已经上市(三册合订)。  在当当网购买,前八百本有签名+赤心巡天世界地图。(世界地图是必掉物品)  在天猫华文天下自营店购买,前两百本有签名+赤心巡天世界地图+q版姜望、姜安安钥匙扣。(世界地图和钥匙扣都是必掉物品)  我也不知道编辑为什么搞得有点复杂……总之就这样吧。  世界地图是专门请很棒的画师画的,在我写的四千多字的地图设定上,前前后后修改很多次,才完成这一版。  之后我会把地图设定放在作品相关里,大家拿到地图之后,不妨对照着理解。  我希望读者看到地图上的某一个地方,能够立刻想起在那里发生过的故事,想到那些精彩的人。  如此,我的光阴就没有虚度。  我们的故事确然发生了。】

第一百七十五章 舍我其谁

    “而我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

    在山呼海啸的‘万胜’声里,在一张张激动的、热血上涌的脸庞前,曹皆面无表情地道:“服从命令!”

    他的声音像山一样落下了,在士气最高涨的时候,定下了他的威严。。。

    而后他道:“我的规矩只有一个——违令者,斩!”

    斩钉截铁,不可转圜。

    无论你是谁,无论你的父亲是谁、老师是谁、到底有什么背景……

    违令即斩。

    在陡然肃杀的氛围里。

    他的意志叫每一个在场的将士都明确了。

    而后他才道:“下面我宣布几个任命。”

    “第一个,命陈泽青为征南将军,在此次伐夏期间代掌春死军!”

    第一个任命,就令人震惊莫名。

    春死军乃是此次伐夏绝对的主力军队,曹皆竟命陈泽青代掌?

    但细一想,这个任命却又在情理之中。

    陈泽青早年就有任职九卒的经历,在齐九卒任何一军里都历练过。论及军略,九卒无出其右者,被视为真正继承了镇国大元帅之军略的人。而且这些年来,天覆军的日常军务,也都是他在处理,本身的能力,是无须怀疑的。

    再有一点,这一任命,也打破了朝野间关于曹皆与姜梦熊不和的传闻。春死军都交给姜梦熊的弟子了,世上哪有这种不和?

    轱轱辘辘~

    车轮滚动的声音由远及近。

    久闻陈泽青之名,此刻身在秋杀军队列里的姜望,也是第一次见得其人,不由得抬眼看去——

    身形颀长、直脊如枪的王夷吾,推着一辆木轮椅,从远处走来。

    长脸深眸、同境打遍军中无敌手的王夷吾,自然不会有人不认得。自来在军中,永远是人群的焦点。

    但此时此刻,他也不能夺走他正推着的这人的光芒。

    尽管这个人……甚至需要被推着走。

    这是一个头发簪得一丝不苟的男人,脸上带着很平静的笑意,一双眼睛静如古井,又叫人能够感受到深邃的智慧。

    他懒懒地靠坐在木轮椅上。

    膝上,盖着一条很有些年月了的旧毯子。

    大齐军神姜梦熊的大弟子,竟然是一个瘫痪了的男人!

    甚至于不能够靠自己直立行走!

    而你看着他,你感觉是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难倒他,没有什么灾厄能够战胜他。他可以一直往前走,不管是坐着车、坐着船、坐着轮椅,还是别的什么——就如此刻一般。

    此刻王夷吾推着他,走在万军之前。

    王夷吾的步子非常稳定,每一步都像是提前用尺子量过。在如山如海的目光注视下,每一步和每一步之间的距离,都没有差别。

    他是一个非常骄傲的人。

    所有认识王夷吾的人,都能够感受他的骄傲。

    此刻他骄傲于他能够推着陈泽青!

    而陈泽青坐在轮椅上,平静、自信、慵懒。

    当这辆木轮椅,被王夷吾推着,来到点将台下。

    三军主帅曹皆的目光垂落下来。

    “泽青,受命!”他低了低头,如是说。

    曹皆是一个非常不愿意浪费时间的人,在伐夏此等大事上,言语也非常简练。但是他愿意等王夷吾慢慢推着陈泽青过来。

    因为他比很多人都更了解陈泽青。

    因为任何一个了解陈泽青的人,都不会不给这个人以尊重。

    曹皆点了一下头,重新把目光落回茫茫如海的军队上,然后道:“第二个任命,命田安平为三十万郡兵左路元帅!掌兵十万,受郡兵元帅陈符所辖,日照郡守田安泰佐之!”

    一石激起千层浪!

    时至今日,阳地大治,阳人未有念阳帝者。阳地三郡镇抚使,早已经顺理成章地转为郡守。

    但引起人们激烈情绪的,当然不是田安泰。

    说句不好听的,如田安泰这种不功不过、才能只是尚可的世家子,是生是死都不会引起太多人在意。

    而如田安平者,仅仅是他的名字,就足够让人重视,足够让人警惕!

    甚至于在曹皆说出这条任命的此刻,人们才恍然惊觉一个事实——

    田安平的十年之刑……已经无声无息地期满了。

    很多人不愿意提及这个名字,很多人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这个名字。

    但是当它出现在耳边,当这个人披散长发,只着一件单衣,淡漠地自远方走来……

    谁能忘却!?

    田安平今日穿了一双漂亮的麂皮靴,长发好像也稍稍修剪过,大约田家的什么人叮嘱了他要注意形象。

    但那一对孽镣仍然戴在手上,长长的锁链倒是没有拖地,而是挂在了身上。

    他好像真的有在乎别人的观感,但好像又完全没有在乎。

    在一个个穿得体面规整的人群里,显得如此的突兀,不合时宜。

    人们畏惧他,猜疑他,近乎本能地排斥他……又不得不关注他。

    “大帅!”这时候军伍中响起一个声音。

    立在逐风军阵列里的晏抚晏大公子,今日亦是一身奢华暗敛的甲胄。阵纹都自然得像是甲叶天然的纹理,乍一眼看过去,除了好看,倒是看不出什么。

    他出得阵列来,向将台上的曹皆行礼:“我绝不怀疑大帅的眼光,对大帅的任命也绝无质疑。只是今日是什么场合,伐夏是何等大事?田安平这副姿态便过来军中,一个囚徒模样的人,真能代表我大齐军队的威仪吗?!”

    这何止是晏抚的疑问。

    心有不满的,何止晏抚一人?

    这是谁的时代?

    计昭南不到三十,田安平三十过半,陈泽青已经四十多岁。

    在整个齐国范围内,往前看十年,当然可以说是陈泽青、计昭南、田安平、柳神通这些人的时代。

    但是在十年之后,谁又会相让于谁?

    江山代有才人出,陈泽青这位九卒军略第一的军神亲传也便罢了,田安平毕竟是个疯子,毕竟被打破金躯玉髓、锁境十年!

    他凭什么领军十万?

    但姜望立在军列之中,只是默默地想——

    因为这一句话,狗大户回头得哄温姑娘多久?

    以晏抚的性格,即使是对田安平有再多的不满,也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做陷阵先锋,站出来挑这个理……今天这一句话,很难说其中没有柳家的原因在。

    毕竟这个郡兵左路元帅的位置一坐上去,等到伐夏功成,田安平就不可阻挡了。

    田安平走得越高,与之相对的扶风柳氏,就沉得越低。

    而环顾此刻,并没有一个人会为扶风柳氏说话,并没有一个人会站在田安平对面……

    点将台上的曹皆没有说话。

    点将台上的前相晏平,也依然在闭目养神。

    而田安平只是回过头来,静静地看向晏抚。他的眼神是那么平静,可平静底下,好像随时要涌出让人挠破心脏的疯狂!

    这时候,跟在田安平身后走来的田安泰开口道:“军威在力不在礼,你晏抚难道是如此迂腐之人——”

    田安平头也不回,左手往后一竖,止住了田安泰的发言。

    他的亲哥哥,就这么讪讪地闭上了嘴。

    而他看着晏抚,收回了他的手。

    双手静止在身前,两个锁住手腕的锁环之间,长长的锁链倒垂下来。像是一座峡谷,像是永远都不能够被跨越的距离。

    “我为什么这副姿态?”

    他稍稍歪了一下头,好像有点好奇,又好像有点想笑。

    忽然一抬手!

    锁链哗哗地响!

    附近的几员武将都下意识地聚集道元,往前踏步,生恐他在万军之前忽然发疯动手。

    但他只是把那一对孽镣,往前抬起来,抬给了晏抚看。

    “我怕解下之后——”

    他咧嘴道:“不小心吓死了你。”

    晏抚静静地看着他,当然并没有惧意。

    然而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缕从心底生出的寒意,感受到了田安平的疯狂。

    人们此时才意识到,这一句“吓死你”,是以柳家神临修士柳啸的精神失常为注脚的,因而的确具备恐怖。

    可这是在三军阵前!

    万众瞩目,曹皆镇场。

    已经身证衍道的一代名相晏平都亲自在场的情况下。

    他居然敢威胁晏平的嫡孙!

    这种气氛,这种紧张,这种平静水面下的癫狂暗涌……让人心慌!

    曹皆终于开口:“安泰将军说得对。”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瞬间将所有让人不安的气氛都镇压。

    “军威在力不在礼。穿成什么样不重要,能不能完成本帅的军令,才重要。”

    “当然晏抚将军说得也有道理。威仪威仪,为将者也不能完全不顾仪表。”他看向田安平:“田安平,你须注意一些。”

    田安平收回了注视晏抚的目光,微微低头,表示服从:“末将领命。”

    田安泰恐怕做梦都想不到,他这种毫无存在感的人,说的话也能被曹皆点名表扬一句。但也实在是因为,另外两个人,单独提谁都不好。

    曹皆表面上各打五十大板,但也只是看着晏平的面子上,才对晏抚有所宽待。

    紧接着便道:“但不管怎么说,任命已经下了,这就是事实。”

    晏抚心中一凛,低头一礼,退回了军列中。

    如果说关于陈泽青的任命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那么关于田安平的任命,就是意料之外、情理之外,可你不服不行!

    你说他是疯子,他罪孽深重。

    可是柳神通之死,田家当年就已经付出了惨痛代价,而他也已经用被打破了金躯玉髓、禁足锁境的十年来弥补。

    无论你认不认可这个结果,那已是天子之令旨,是尘埃落定、任何人都无法再追究的事实。

    你说他被锁境十年,早已经被时代淘汰。

    可是柳家神临境强者,那个已经精神失常了的柳啸,却毋庸置疑地证明了他的强大!那是被困锁在神临之下的战绩!

    而现在……刑期已过,限制已经打开,现在的田安平,又会有多么恐怖?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是来自曹皆的任命。

    不管你服不服气、认不认可,这就是事实。

    哪怕田安平真的废掉了,真的不堪大用,也没人能更改这个任命。

    齐天子在朝议上那一句“伐夏大事,卿自决也!”,天然具备了它的法理和威严。

    伐夏是曹皆一生功业所系,他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影响他的大事!

    一个征南将军陈泽青,一个三十万郡兵左路元帅田安平,都是震动各方的任命。

    点将台上的人,都站在曹皆身后。

    沉默即是一种支持。

    点将台下的齐国将领,也只能等待军令。

    东域诸国的领军代表,更是没有置喙的资格。

    而曹皆继续道:“此去南夏,当有一壮士,领锐卒三千,为我先锋!”

    他目视诸军:“此职非勇悍之士不可为。本帅以为——”

    “大帅容禀!”

    一个清朗的声音,打断了曹皆本已拟定的人选。

    人们又惊又疑地看过去。

    只见得秋杀军的阵列里,走出来一个风华绝代的白衣公子。

    他的步伐从容,锋芒跳脱。

    眉如剑,眸似星。

    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冲淡了他凌厉的部分,叫他变得似乎可以亲近——可你知道他远隔千山,触不可及。

    他走到万军阵前、立在将台之下,微微仰头,让将台上的诸位帝国高层,可以看清楚他这张令人目眩神迷的脸,可以看清楚他的自信,他的骄傲,他的底气。

    他说道:“锐不可当,勇冠三军者,当为先锋大将!放眼天下,此职舍我其谁?”

    将台上一时缄默。

    将台下一时缄默!

    以魄力、勇力而论,的确如重玄遵所说,几乎没有比他更好的选择。

    但他是谁?

    他是重玄氏嫡脉公子,袭爵世袭罔替博望侯唯二的两个人选之一。

    先锋是什么军职?

    实事求是地说,战场上战死率最高的位置!

    也是那些立功心切的军中勇者,险中求富贵的位置。

    如非重玄遵主动求战,这个位置不可能交给他这样的名门贵公子。

    即便是他主动求战,曹皆也须得考量!

    将台之下,重玄胜忍不住眯起了眼睛。

    这无疑是让他意外的一步。

    这是……重玄遵的落子!

    脱离于战前重玄胜的计划。

    重玄遵并不在秋杀军的局限里,并不在凶屠重玄褚良的羽翼下与他竞争。

    而是跳将出来,直接抢夺伐夏先锋之职!

    自古以来,先锋都是最危险的军职,但往往也是最能建功的军职。

    以重玄遵的勇力,一旦获得此职,在这场战争中,他将很难有扳回局势的机会。

    甚至于在此刻,重玄胜几乎没有别的办法。

    因为重玄遵这是王道之棋,就是展现魄力、勇力,在伐夏的公平框架下,堂堂正正地争取优势。

    他敢去最危险的地方,承担最危险的任务,你重玄胜敢吗?

    就算你敢,你争得过吗?

    此处已非智略能挽!

    所以重玄胜心念急转。

    所以李龙川面现忧色。

    所以鲍仲清目有同情……

    所以。

    万军之中姜望踏前一步:“姜某人或可当之!”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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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六章 降心猿,定意马,能悟空

    三军无声!

    天地皆静。

    仿佛只有两个年轻人的声音在回响……回响。。。

    重玄遵说“舍我其谁?”

    姜望说“或可当之!”

    将台下的重玄遵和姜望并没有注视彼此。

    可那茫茫无际的军队海洋,一时间起伏不定。自觉的不自觉的,人人争相睹之。

    齐国年轻一辈的第一天骄到底是谁?

    在姜望和重玄遵身上一直存在争论。

    黄河之会后当然应该以姜望为第一。

    可迷界一行后,分明重玄遵更见无敌。

    他们都继续着各自的故事,他们都在不断地创造传奇。

    而今日!

    或许能见个分晓了。

    “我大齐最优秀的天之骄子,最悍不畏死。”

    将台上曹皆道:“此乃我大齐之福,能掌此军,驭此将,亦是我曹皆的运气!”

    此刻他早已将原定的先锋将军抛之脑后。

    放眼整个齐国,哪有比眼前这两个更有能力做先锋的人选?

    比他们年长的要掌大军,比他们年轻的皆不如他们。

    如重玄遵所说的那样,舍他们其谁?

    他曹皆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更不是一个担不起责任的人。

    既然重玄遵和姜望主动请战,不管他们是什么家世,不管天子如何厚爱,他曹皆没有不敢用的道理!

    因而便在这将台上,他洪声道:“如重玄遵所言,锐不可当,勇冠三军者,当为先锋。你二人既然同争此职,便在万军阵前杀过一场,胜者为伐夏先锋将军!”

    重玄遵这才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姜望身上,朗声笑道:“愿为三军戏之,以壮此行!”

    王夷吾面无表情,但握着轮椅后把的手,下意识的紧了紧。

    他当然对重玄遵有无比的信心。

    可他也深刻明白姜望的可怕。

    腾龙境一败,内府境再败。

    那是一度击垮了他无敌之势的人!

    而姜望只道一声:“我所愿也!”

    “好!此战由本帅亲自主持,我大齐天骄之勇,当叫三军共见!”曹皆其声恢弘,先为这一战下了保证,保障双方没有性命之忧。

    而后令道:“三军听令,撤步二十!”

    轰!轰!轰!

    偌大的校场上,人潮如海。

    三万大军撤步的声音,竟如一声!

    像是巨人顿步,如似地动山摇。

    有雷霆行空,是兵煞动天!

    三万大军整齐有序地后撤二十步,顿叫天开地阔。点将台下,万军阵前,为这两人留出了足够的战斗空间。

    这是一场注定要被在场所有人铭记的战斗。

    东域诸国的领军代表,全都震撼莫名,慑服于此等威武军容。

    如征南将军陈泽青、三十万郡兵左路元帅田安平,也分别让至两边。

    此一时,整个临淄西郊点将台,姜望和重玄遵两个,就是绝对的主角!

    曹皆道:“你们若是已经准备好,现在便可以开始。”

    重玄遵洒然一笑,便已白衣前赴。

    姜望忽道:“同为外楼境界,我以三楼对四楼,恐伤重玄遵天骄之名……诸位稍待,待我再立一楼!”

    重玄遵顿住脚步,下巴微微扬起,眼中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

    而姜望只是一个仰头。

    仰头望天!

    一望风云动。

    天边顷刻应召,亮起了一颗璀璨星辰,自遥远星穹投射出来的光芒,竟不比太阳逊色。

    更有星光如洪流奔涌、似天河倒灌,一瞬间倾泻下来,自九天而至人间,铺成了一条广阔的星路!

    星光之路的彼端是那座耀眼的星楼,星光之路的这处,是这位人间的天骄。

    “咦?”

    朝议大夫陈符眼中露出讶色。

    如似田安平这般的人,也一时抬眼,显出来些许探究。

    得自萧恕的星路秘法,在大齐帝国三军之前,展现了它的璀璨风景。

    几乎是在这条星路铺就的同时,遥远星穹又有两座星楼亮起。

    三颗星辰遥相呼应,仿佛被某种力量串联到一起,给人一种混同的感受。

    李凤尧今日一身戎装,人如霜玉雕就,愈见高挑,愈见冷艳,仰望星穹,挑眉道:“北斗!”

    但见那天穹之上。

    属于姜望的第四座星光圣楼,在古老星穹所对应的、摇光星辰所属的位置,璨然亮起!

    有玉衡、开阳、天枢这三座星楼的定位,有星路秘法的铺陈,贯通古老和遥远。无需过多探索,摇光星楼直接建立在摇光星辰概念的中心区域,且一蹴而就,顷刻立成!

    在姜望的星穹概念里,这是一座大气堂皇的七层紫色楼宇。

    凛然有无限威严,横压四方。

    摇光者,又名破军。

    古书称之为“耗星”,代表破坏、消耗,乃是一颗十足十的陷阵之星。

    在万军之前立此星楼,在强强对决之前亮此星辰,最是恰当不过!

    有天下之劲旅,有天下之名将,有绝世天骄为对手,有伐大国之战为背景——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也。

    是水到渠成,也是战场上势如破竹。

    在玉衡星楼,姜望立以信字。在开阳星楼,姜望立以诚字。在天枢星楼,姜望立以仁字。在摇光星楼,姜望立的却是一个“武”字。

    勇猛是武,果毅是武,力胜是武。

    姜望毫无疑问是一个有“武功”的人。

    一路走来,所历战斗不计其数,胜人有力。

    而武有七德,曰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ji)

    “戢”者,藏也。

    所谓定功戢兵,故止戈为武。

    武不是欺压他人。

    武的德行,在于克定祸乱,在于保境安民,在于止戈。

    此楼一立,藏星海中,有了一种博大的襟怀,星光漫天,腾龙驾雾!

    藏星海,又名四肢海,对应的正是星穹四楼。

    此四楼并立,修行者在茫茫宇宙便有了根基,在古往今来、上下四方,都有了确定的“位置”,获得了“自我”!

    此所谓外楼四境圆满。

    修行者在此境把握了自身,由是可以向天人之隔发起冲击。

    四座星楼一并亮起在天穹,带来一种神话般的光照,但是在人们的注视中,一切并未结束。

    连接着姜望与玉衡星楼的,是一条璀璨星路。

    其光如瀑,仿佛贯通万古。

    而在玉衡星楼,无匹的星光流动中,又延伸出两条清晰可见的星路来!

    人间能见之星路!

    萧恕当初在星穹深处,勾连星楼的星路,并不足够显现痕迹。而姜望有玉衡星楼海量的星力支持,有森海老龙无私的神力奉献,这星路之稳固,何止倍计?

    但见得以玉衡星楼为核心,一条星路顷刻贯通了开阳星楼,又从开阳星楼延伸到最新立成的摇光星楼。而另外一条星路,却是在遥远星穹曲折游动,穿天权、折天玑、过天璇、最后转天枢!

    天空只有四座星楼,但是星路经行了七颗星辰!

    姜望结合了星路秘法和七星圣楼秘法,最大化地利用了自己玉衡星楼的优势。

    如今四楼立成,星路贯通。

    天边如似……

    亮着北斗!

    人们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凝望过去。

    那立在万军阵前,独对绝世天骄重玄遵的青衫男子,一时间势如龙起,给人以一种“磅礴”的感受!

    上照北斗,下显万军。

    所谓不倾之峰,所谓不竭之河,所谓顶天立地,所谓举世无双!

    古今何来此外楼?

    见到这一幕的人,谁能不为之动容?

    便是对重玄遵再有信心的人,见得此情此景,此势此人,在这一刻,也难免有几分动摇。

    此何人哉?

    何能敌也!

    但对姜望来说,这还远未结束。

    这只是一个开始。

    虽则四楼已成,虽则贯通了星路秘法和七星圣楼秘法、完成了前无古人的七星四楼。

    但他还未触摸自己的道途。

    外楼之境有三个重要的层次。

    是为四楼圆满,神通外楼,道途外楼!

    四楼圆满自不必说,内显藏星之海,外照遥远星穹。星穹圣楼从一到四,是小境的跃升,更是修行者逐渐锚定自己“位置”的过程。

    而以战力论,道途未见得就有神通强。

    但从境界来说,道途才是此境根本,是真正区别于绝顶外楼与普通外楼修士的一种存在。

    神通修士有可能探索到外楼层次最可怕的杀力,但无法掌握道途的人,不可能成就“洞彻真实”的境界。

    前辈先贤早早定下康庄大道,以诸如威、诚、仁、杀之类的四字,为后辈弟子铺开道途,使千万人行一路,大大提高了成就神临的可能。

    所谓“道理”,凭之气壮,凭之身高,凭之昂首挺胸、勇往直前。

    可即便如此,也一定是熟读经典,能够明了先贤真义的人,才可以捕捉到那贯以一生的道路。

    在佛,是“慈悲为怀”。在儒,是“义之所在”。

    今日之修士,能成神临者万中无一,也已经是先贤开拓后的结果。

    而姜望这样的人,走的是最难的路,追寻的是属于他自己的道途。

    当然也读过道经,当然也背过史书,儒家经典也读过一些,兵家典籍也翻过几眼。成日里被苦觉缠磨,净礼小师弟前小师弟后地叫着,也很难对佛家经典完全没有印象。乃至于身在天下强国,有爵有名……

    他当然是知道那些道路的。

    当然有模糊的概念,知道怎么可以相对容易地去走。

    但他还是选择自己的路。

    验证自我,砥砺此心。

    那条最自由……也最危险的路!

    是为……【真我】。

    对于道途的觉察,姜望其实很早就拥有。

    他一直是一个知道自己要往哪里走的人。

    然而他也非常明白,这条路是有多么的不可揣度。

    人性本善,还是人性本恶?

    这是万古以来争论不休的哲思。

    姜望不认为自己有洞彻人生的智慧,也绝不敢在先贤的议论上做盖棺之言。但是在他有限的人生经历里看来……

    人生而神魔一体,善恶皆具。

    人有发乎本性的悲悯,人也有生命本欲的索求。

    他绝不强求别人如何,不会视自己的道路为唯一真理。

    但是他认为自己倘若要追求本性真我的力量,就一定要为自己铸就囚魔之牢笼。

    人本能地向往阳光、干净、美好。

    可那些幽暗、放纵、堕落,是不是也是本能?

    有生之灵,生而兼具神魔两性。

    一念为善,一念为恶。

    见人饥寒,心生悲悯,欲为披衣,欲舍饭食,当然是真我。

    怒发冲冠欲拔剑,饥欲食,寒欲衣,欲显名,欲登高……是不是真我?

    道法儒兵释墨……这些宗派先贤定下的道途四字,是导人向善、教化世人的路。具有无上伟力,无上德行。

    而姜望效仿百家修士,自己给自己立下的四字。

    所谓信,所谓诚,所谓仁,所谓武。

    有些是他的坚持,有些是他的德行,有些是他的道路,有些是他的追求。

    但同时……都是他的束缚,是他的囚笼,是他的“矩”。

    信、诚、仁、武,他以此四德自锢,并非是自我标榜,而恰恰是为了坚守本心。为的,是不让道途偏斜,为的是不让自己走入“歧途”!

    他很早就意识到自己道途的强大,但同时也意识到它的危险、它的未知,它的不可掌控。

    所以为什么他要一步一个脚印,所以为什么他要克己自制?

    他难道不可以一念成魔?

    若是只为强大,早在兀魇都山脉下的上古魔窟里,他就可以这样做。

    面对雷贵妃旧案,在一个接一个的冰冷事实前,在极具压迫感的死亡气息里,他告诉自己要克制。克制愤怒。

    面对北衙都尉之实权,面对一步登高的机会时,他告诉自己要克制。克制急躁。

    孤身离开不赎城的时候,他告诉自己要克制。克制仇恨。

    他不是不可以更快地修行、更快地拥有力量、更快地得到收获,但是他要走一条更长远的路。

    人生当然有很多的选择,可是他总会想起。

    他总会想起——

    在枫林城飞马巷的那个家里,他抱着姜安安,坐在屋顶上,仰望星空。

    “你记得我跟你说过星星么?爹在那里,宋姨娘,也去了那里。”

    “好远呐。”

    “是啊,好远。”

    可是我的妹妹姜安安。

    可是那个抱着妹妹的少年郎。

    你要知道——

    星星死去了,星光还在长夜里。

    于是一步一痕,于是遥途至今。

    姜望在铸造自己的“囚魔之笼”,而探索自己的“神临之路”。

    神临于他人,是“我如神临”。

    于他自己,在这样的意义之外,更是在人性之中,制约“魔性”之后,显现“神性”……是此“神临”。

    在人们的视野里。

    在四大圣楼、七星之路的连照下。

    姜望又一次发生了变化。

    他的眼睛干干净净,里间是毫无约束的战意汹涌。

    他的身姿挺拔,直似只身将天地撑起。

    他变得更真实,也更自我。

    他现在当然还是在外楼的境界,可是他自信已经不输重玄遵。

    且夫四楼为囚笼。

    如此定心猿,降意马,能悟空。

    效法先贤,追寻“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无上境界!

    ……

    ……

    ……

    ……

    (1,“星星死去了,星光还在长夜里。”——情何以甚·《关于我的爱》)

第一百七十七章 明月照江河

    今日之点将台。

    姜望仰首则四楼立,追思则道途握。。。

    七星之路行空,四大圣楼连照。

    悬北斗而踏山河,真有天下无双之风姿。

    面对煊赫如此的青羊子。

    满场皆静,如视神佛。

    而那白衣胜雪的重玄遵,只是懒懒地一笑:“好了?”

    似春风化冻雪,如明月照江河。

    他的轻描淡写,他的随性随意,一瞬间就消解了姜望所塑造的“势”。

    本是翩翩浊世佳公子,何必人生有穷时。

    任你名扬天下,任你王侯将相,任你如何煊天赫地,举世无双。我观之如风如雪,如云如月,和这世间一切,没甚么两样。

    我不鄙薄你,但我重玄遵……

    同境无敌。

    齐国当代最优秀的两个年轻人,于此四目相对。

    气机纠缠,气势相撞。

    他们之间的战斗早就开始。

    甚至于早在今天之前。

    争势,争意,争力。

    姜望后退一步,道:“有劳久候。”

    你等我再立一楼。

    我让你一步之势。

    以就公平。

    晏平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

    阮泅欣然负手。

    一道金光迅速走了一圈,将重玄遵和姜望圈在其间。这巨大的金光圈并不会影响两人的战斗,但是会遏制他们的战斗余波,使之不至于影响战斗范围外的人。

    只听得曹皆道:“那便开始吧!”

    “吧!”

    “吧!”

    “吧!”

    此字在落地的过程中,已经成为音啸,回响不断,顷刻动雷鸣。

    俄而雷鸣作惊雀,焰光绘其形。

    说开始,已经开始!

    曹皆只是普普通通地说了一句话,并不像悬空寺苦病那样给了无意间的机会。但姜望驾驭其声,灌注以降外道金刚雷音,在绝不存在的时机里,创造了时机!

    因为时间的关系,这门音杀之术他练得不够纯熟,但只需引发雷音便足够。

    以一声而得万声。

    一瞬间雷光洗地,遍耀重玄遵身周,雷音焰雀叽喳爆鸣,如彻天地之响!

    欲再现悬空寺一战,争一着先手!

    及至今日,放眼天下,神临以下修士,谁敢在姜望面前,让出这一着先手来?

    观河台列国天骄之战有一桩好处——除了展现人族未来、检验各国潜力之外,也让列国年轻一辈天骄,彼此有了一定程度上的了解。现世未来百年之风云,很大程度上,无法脱离他们之间的碰撞。

    姜望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面对重玄遵,我的优势在哪里?

    若落在具体的黄河之会上,他的优势在于……彼时一路打到魁名在握,他也没有进入濒死状态过。

    换而言之,在观河台上,他并未展现他彼时的极限。

    而重玄遵因为遇到了斗昭这样的恐怖对手,在当时打到了油尽灯枯!

    比之于重玄遵对他的了解,他要了解重玄遵更多。

    因为重玄遵在观河台上展现了更多。

    姜望认为,自己具备“知见”的优势。

    重玄遵的天府五神通,日轮、月轮、星轮、斩妄、重玄,他全都有所了解。皆在“知见”中。

    此刻他以降外道金刚雷音转雷音焰雀抢占先手,一瞬间将雷音铺遍全场,任是重玄遵身法绝世,也不可能不沾一道雷电、不碰一缕音纹。

    重玄遵或以日轮防御,他便重现悬空寺那一战,重玄遵之日轮再结实,总不至于强过不灭降龙金身!

    如果是为了争夺先手,重玄遵也有可能以星轮抵抗伤害——那更是大赚!一道雷音焰雀就能换一次星轮的效果,如何不赚?

    抬手的一瞬间,整场战斗的无穷变化,便都映照在心。

    然后他看到——

    一道刀光!

    炽白的刀光撕裂了天地,划分了雷海,把声音和雷电全都撕开了一个裂口,而直指根本所在,斩杀过来!

    好像从未被蒙蔽,从来没有被迷惑,从一开始就知道该往何处挥刀,应在哪里结局。

    这是道途之力,【斩妄】的精彩!

    斩妄既是他的神通,也是他的道途。

    就如斗昭以【斗战】之道途,所向披靡,杀伐无敌。重玄遵以【斩妄】为道途,无敌无妄,每一刀落下,都是对手的破绽所在。

    于是一刀裂雷海,斩到了姜望面前来。

    他走在最直接的道路上,刀光掠过最洒脱的轨迹。

    那刀光倏忽已近了。

    一瞬间的一抹炽白,在雷海中变得具体。

    姜望的乾阳赤瞳中,映照着那刀光的具现。

    他首先看到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从如雪的袍袖间伸将出来,手的颜色也不比雪逊色半分。而这只手……握着一轮月亮!

    理所当然地,重玄遵斩出了月光!

    月轮神通!

    一瞬间月光之柱如林,铺满了全场,定住了无数雷音焰雀,也封死了姜望腾挪的空间!

    重玄遵竟是以月轮为刀,驱以道途之力,这一刀,既破雷海,又分音潮,禁锢目标,更是直指要害。

    太快!太强!太果决!太精准!

    怎么会有如此精彩的一刀?

    在黄河之会的时候,重玄遵的刀术便是未能臻于绝顶,相较于斗昭、甘长安这些天骄有所不如。

    可从现在这一刀来看……

    何须绝世刀术?

    若你每一刀都直指根本,洞彻根源,那你落下的每一刀,又如何不是绝顶之刀?

    世间万法,殊途同归!

    雷海在月轮之光照下如此寂静。

    你仿佛感受到了它的安宁。

    只有刀光还在前行。

    在禁锢自由的时代,此刀斩至本真!

    在姜望那双赤金色的眼眸中,映照着的雪亮刀光,一瞬间被赤光所覆盖。

    于是单骑破阵图在神魂世界里展开。

    姜望身如赤日,经由这单骑破阵图,直接砸进重玄遵的通天宫。

    项氏所传的神魂图卷,在神魂战斗中实在好用。若无此图,没有这么容易完成“大军入城”。

    强大的神魂力量如万军冲杀。

    但见那雄阔伟大的通天宫内,跃出一袭白衣。重玄遵直面这神魂攻势,反冲高穹,嘴角好似噙着淡笑,偏偏竖掌如刀,冷峻孤绝,反劈这坠西之落日。

    神魂之力锤炼成的刀芒,在神魂的世界里璀璨夺目!

    还未靠近,竟已叫落日开裂。

    神魂之妄,亦不能迷。

    生死之门,为谁而开?

    自那开裂的落日之中,姜望持长相思之剑灵显化出来。一剑对杀。

    以神魂撞杀神魂!

    剑芒与刀芒撞成云烟。

    姜望动念放出数百条神魂匿蛇,权为骚扰。而后将身一转,退出了神魂之争。

    他有神魂之力的优势,对方有通天宫的主场优势。

    神魂层面难以建功。

    肉身层面的困境却急需解决。

    此时月轮之光定住雷海。

    让一切变得如此寂静。

    而那刀光近了。

    近在眼前!

    姜望胸腹之间亮起五团璀璨光源,却是先一步开启了天府之躯。

    澎湃的力量鼓荡于身。

    锵!

    长相思已出鞘。

    一抹分割天地的霜华之后。

    是数以万计的、呼啸着的剑气之丝!

    一剑剑气已成丝,万千银雪撞月华——

    一刹那感官的世界似乎都已停滞。

    人们只见得一团耀眼的炽白!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天地皆雪,视野尽茫茫!

    雪白撞着月白,剑气之丝撞着月轮之光照。

    刺啦刺啦,尖锐的声响,是关乎于剑气和月光的千万次的交锋。

    在那白茫茫的世界中,有一个身照五府神通之光的存在。

    俄而又亮起了一个五府神通之光!

    绝大多数人都看不清楚那白茫茫世界里交撞的两个人,只大约知道此刻天府正对天府。

    那白茫茫的感受在视觉里逐渐消退。

    可是两个身绕天府之光的身影却愈发明晰。

    太快,太快了!

    快到视线难以捕捉。

    一白一青两道身影,如电光一般团转。

    重玄遵白衣飘飘,如鹅毛,如飞雪,如月华。飘渺灵动,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肆意把玩着重玄之力,加持自身而限制姜望。

    可姜望身上腾升起来赤色的烟气,起伏不定,使他如似画中人。

    恰是左光殊所创造的能够对应复杂重玄环境的无御烟甲,又兼以天府之躯把持自我,更是脚踏青云印记,以平步青云之仙术漫步空中!

    他对重玄秘术的熟悉非止一日,平日里与重玄胜的刻苦练习,方才换得此刻面对重玄神通的自由。

    但见月轮斩着长相思,两个人在方寸之间互相逐杀!

    一青线一白线不断交错,彼此环转,像是在编织一团美丽的光之网络。

    在铿锵的金铁之鸣里,那密密麻麻的光痕,已然织就一个方圆十丈有余的光球。

    这光球网络里的每一个点,都是两个人交锋的印记。

    空间“记住”了他们的战斗!

    哪怕如此短暂,可又……如斯漫长。

    旧的痕迹还未消散,新的痕迹又已诞生。

    两个人仿佛在挑战观者目力的极限,倏忽上下左右,俄而前后折飞,要在千钧一发的间隙里,完成每一次交锋的判断——

    需要何等样的自信,何等样的强大,才可以完成这样的交锋?

    说起来这不过是一场庸俗的争斗,两个年轻人斗杀,为一个伐夏先锋的名头。

    世间争权夺利而厮杀者,不知凡几。

    这两个人也并不特殊。

    可这场战斗本身,又的确叫他们演化成了一种美,一种艺术!

    明明是最为凶险、数息就能定夺生死的方寸之争,他们却这样彼此缠战,在心弦绷紧、极度专注状态下,杀了个天昏地暗!

    此时此刻,争杀的不仅仅是术,不仅仅是势,也不仅仅是力。

    还有意志!

    谁心坚如铁?谁不可动摇?

    谁……会先犯错?

    而唯有真正的强者可以看到——

    在这场极其凶险的近身搏杀里。

    重玄遵刀刀直指根本所在。

    而姜望剑术已通神。

    这是两种道路,却都演至此境绝顶。

    绝顶的身法,绝顶的刀与剑。

    堪为绝世天骄的两个人!

    姜望的眸中,不朽之赤金光芒流转。

    他要让重玄遵看到他的永恒。

    在如此激烈的逐杀之中,还不断开启神魂之争!

    在身外的层面剑啸道术起,印法按神通。

    在神魂的层面一次次剑撞通天宫,一次次留下骚扰的神魂匿蛇或神魂焰雀。

    身内身外,肉身神魂,无处不战!

    姜望的势,姜望的意,无不在向重玄遵昭明——

    杀到天荒地老也罢,杀到油尽灯枯也罢。

    我绝不会改变。

    我要在这种程度的交锋里,与你对耗最后一滴灯油,一点烛泪。

    姜望自信他是更恒久的,至少在神魂的层面,他可以先一步看到重玄遵的短板。以这样的心理优势,在愈发激烈的逐杀里,他愈平静,愈笃定!

    而重玄遵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淡笑,好像对正在发生的一切都不很在意。

    但他在一记斩击之后,五指一握,一把将月光握散了。

    他的手中出现一团炙热的光,现出一轮烈日。

    压制一切邪秽、扫荡一切污浊的日轮神通。

    诸邪退避,神鬼皆焚!

    他先一步变招,握散月光,握住了日轮!

    其实他有与姜望对拼到最后的自信,在体魄的层面,他千锤百炼的肉身,绝对可以先一步看到姜望的短板。他绝对相信他的斩妄能够先一步斩破姜望的缺漏。

    但那种苦熬之后等来的胜利……

    未免不够潇洒!不够浪漫!

    他的变招不是迫不得已,而是一种更强于姜望的自信!

    姜望坚持要对耗下去,要等待他的变招,等待他犯错,等待那在变化中产生的机会。

    他便要让姜望知晓——

    不是所有的机会你都可以把握,有些变化,你接不下。

    你的等待是一种虚弱,你的忍耐是一种不确定。你的心,已经输了!

    力未杀尽,已杀意。

    相对于嘴角的散漫笑意,他的眸子如此冷峻,漆黑透亮,执黑乃争先!

    日轮握在他的手中。

    他流线型的肌肉,有着分明的轮廓。不似魁山的肌肉那般巨大,那样高高坟起。

    可是当他五指握紧日轮,他的肌肉里仿佛有大江大河在奔涌,那是无法遮掩完全的、恐怖的肉身力量!

    手握日轮,加持以重玄。

    呼啸有风雷,砸向姜望的脑门!

    他好像对别人的脑门,有一种莫名的偏执。

    而这一击砸下,空间竟然产生蛛网一般的裂痕——

    姜望正在那蛛网的中央!

    ------题外话------

    艹,突然发现。

    昨天是姜望的生日,明天是我的生日。

    而我俩都在上班。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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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9023/ 第一时间欣赏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作者:情何以甚所写的《赤心巡天》为转载作品,赤心巡天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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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介绍: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书友群):879927532赤心巡天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赤心巡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赤心巡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