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章 大定(为盟主只为俗人回档加更2/3)
姜望的脚步声很轻,但也在耳朵的世界里慢慢远去了。
飘渺不可闻。
祝唯我依然擦拭着他的薪尽枪,动作极慢,极认真。
凰今默就在这个时候,从楼上走了下来,长裙及地,依然是高贵冷艳,不可侵犯。
“你大概在虞渊厮杀了太久,已经忘了人情世故。”
她对刚才听到的对话如是点评。
她堂堂罪君凰今默,当然不是一个喜欢偷听别人讲话的人。只不过神临强者难免耳聪目明,这两个年轻人在她耳边讲话,叫她如何能听不到?
祝唯我倒也习惯了,只淡声道:“跟虞渊没有关系,我向来便是如此。人情世故这种东西,不过是弱者报团取暖的方式。”
凰今默下巴微扬,当然是很欣赏他的这种锋芒,但嘴上只道:“他的伤势还远远称不上恢复了,不留他养伤,也不解释几句。不怕他心生怨恨?”
祝唯我只道:“姜望非是哀怨之辈,我亦不是怜弱之人。解释得再多,不懂的还是不懂。懂你的,又何须解释?”
凰今默轻声笑了:“你说你不是怜弱之人,不过他好像也没有多强。你直接对上杜如晦,都没有他伤得严重。”
她明明已经听到了姜望和祝唯我的对话,却还是要这样说,分明是一种情趣。
而祝唯我想了想,竟然很认真地回应道:“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很弱。大约是游脉境?但我追杀了很久的吞心人魔,正是被他纠缠住,也正是终结在他的剑下。”
他语气平静地道:“对于那个时候的我们来说,人魔就已经是认知范围里最可怕的存在了。整个庄国,所有城道院里,只有我敢提枪追杀。而姜望当时弱成那个样子,在摆脱了人魔之后,不仅不逃,竟然返身给了那人魔一剑。害我单杀吞心人魔的战绩,多少有些不完美。”
游脉,周天,通天,腾龙,内府,外楼……
对于在座的两位神临修士来说,游脉境的确已经是太遥远的故事。
“那还确实是挺有勇气的。”凰今默看着他道。
“当然,呃……什么意思?”
凰今默凤眸微抬,眼神似笑非笑:“我刚才听见你们说起拨浪鼓,祝唯我这么有种吗?”
祝唯我想了想,说道:“有时候也可以有。”
凰今默一时没有说话,只转眸看向窗外。
但见夜色如水,星光温柔。
祝唯我慢条斯理地擦拭完了枪刃,把绒布收好,手上轻轻一旋,便将薪尽枪收了起来。
想了想,还是说道:“告诉庄高羡他们凰唯真大人将要归来的消息,没有问题吗?庄国背后,靠着玉京山在,虽然自上次杜如晦受笞之后,关系已经没有那么紧密……”
“没关系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凰今默看着窗外的星光,有一种不自觉的孤寂感,像是已经看了很多年:“没有什么可以阻止我父亲的归来。”
凰今默竟然是凰唯真的女儿!
天底下知道这件事情的人,恐怕没有几个。
天底下听到这个消息的人,恐怕也没有谁会相信。
因为凰唯真已经死了九百多年,而一位神临修士的寿限,是五百一十八年。
非洞真无以越。
凰唯真的女儿,怎么可能以神临境的修为活到现在?
但这件事情,切实的发生了。
凰今默在不赎城,已经呆了很多年。
若是有人现在要问,不赎城建立在何时?恐怕没有几个人答得上来。
祝唯我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凰唯真的名头的确足够响亮,在他们和庄高羡、杜如晦捉对厮杀的时候,凰今默吐露了凰唯真将要归来的消息。
庄高羡几乎是立刻就停手了,还主动跟凰今默道歉,表示都是一场误会,希望重修于好云云。
对于凰今默来说,这一切再正常不过。
凰唯真的名头,放诸天下,在哪里行不通?
别说他将要归来。就算他不会再归来,凰今默只要说出她和凰唯真的关系,庄高羡就绝不可能动她。
对于庄高羡来说,惹不起就道歉,这也是太正常的事情。其人虽是一国天子,对于个人荣辱并不看重。人前道歉不可能,私底下只要条件合适,怎么道歉都行。
应该来说,自这一次的山海境试炼结束,凰唯真的消息隐约传出后。现在的不赎城,是前所未有的安全。
就如萧恕逃离丹国,也选择以不赎城为目的地一样。
纵观整个西境,除了秦国和玉京山,还有哪个地方,能有不赎城这般隐性的威慑力?
但祝唯我心中仍有一抹挥不去的不安。
这种不安,源于他对杜如晦、对庄高羡的了解。
源于这次他试图伏杀杜如晦,却看到庄高羡也亲离国境。
杜如晦好像了解他的想法,他却不知道杜如晦在想什么!
这也是他没有留姜望在不赎城养伤,让其尽快离开的原因。
凰唯真再强,再可怕,终究归来之期未定,甚至于未必一定能成功归来。
庄高羡这样的人,真的会因为凰唯真的一个名头就退却吗?尤其是在已经得罪了凰今默的情况下……
……
……
时为庄历大定三年。
庄国真个有了“大定”之相。
一战割下雍国大片国土,威势凌于周边列国。
外观天下,不少不得志的人才纷纷来投。
内察国境,可以说一声四海升平。
就连普通的庄国百姓走在路上,都明显比往年更昂首挺胸——以往雍国边军可是年年起衅,基本上每年都要打死几个庄国边军士卒。庄国只能一次又一次压下将士们的愤慨声音。
而自大定元年的那一场国战之后,祁昌山脉不再是庄雍两国的边界,双方驻军在锁龙关和殷歌城遥遥对峙。
占据锁龙关这等险关的庄国边军,边防压力明显大不同于往年。
庄国日新月异,新安城一日胜过一日的繁华,庄王宫倒是依旧没有什么改变。有些寒酸的,与庄国现在的地位难符。
当然也一直有臣子建言,要大修宫室,彰显君主之贵,要重建都城,以示国家之威。
庄帝只道,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天子之贵,在仁不在威。
于是朝野钦服。
虽则宫室简陋,皇族生活节俭,但当今庄帝并不是个吝啬的。
调拨大量的财物,不断堆砌锁龙关的城防时,可没有迟疑过半分。
对待能够考进国道院的人才,更是大开天子之库。
自副相董阿遇刺身亡后,一直再没有第二个能接掌相位的人物出现。大庄国相杜如晦,也至今仍在相位上勤勤恳恳。
他为国家做了多少事情,这个国家的人,都能够有清楚的感受。
总之,如今的庄国,君圣臣贤,天下归服,一切欣欣向荣。
国相府中,杜如晦坐在上首,林正仁陪坐在旁,只沾了半个屁股。
“所以你刚一提及姜望的行踪,他就立即调兵同你出发设伏?”杜如晦淡声问道。
林正仁连忙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回答道:“确实是这样。对于伏杀姜望一事,杜将军表现得非常……非常积极。”
“坐下,坐下。”杜如晦抬手虚按了两下,语气亲近:“老夫与你就是闲聊几句,不要太拘束。”
“我对国相的尊敬,情不自禁……”林正仁说着,又用那种只沾半边屁股的姿态坐了回去。
“你啊你,就是喜欢摆弄这些虚礼。”杜如晦很亲近地批评了一句,又微微皱眉:“那你觉得在战斗中,他是否尽力?”
当着杜如晦的面,林正仁不敢胡编乱造,更清楚战斗的痕迹骗不过杜如晦的眼睛。
因而如实说道:“杜将军在战斗中的表现,已经做到他能做到的极限了,而且也很配合我的布置。”
“在你看来,他们的结义之情到底如何?此后又剩几何?”杜如晦又问。
从头到尾,他问的都只是‘在你看来’,而并不发表半点自己的看法。这是上位者高明的问话技巧,叫人难以揣摩心思,不敢伪言矫饰。
林正仁也的确表现得如履薄冰。
“他们的结义之情,应是确有的。不然姜望不会避不开杜将军的第一击。不过杜将军的态度很坚决,并无半点留手,确实深恨之。
而姜望此人,假仁假义惯了。平日里表现得重情重义,喜欢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表演,比如在姜梦熊的保护下去钓海楼救个人什么的。可一到关键时刻,但凡有谁于他有一丝妨害,他绝不容情。本质上冷酷无情到了极点。”
林正仁每次说起姜望,总是可以长篇大论,因为他们之间,的确是有太多可以说的地方:“据我查知,当初姜望在枫林城还有一个结义兄弟,姓方的,排行第四。因为一念之差背叛了他,实际于他并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可是后来姜望要报仇的时候,他那个结义兄弟跪在地上向他求情,他还是一剑杀了。
此人之冷血,浸到了骨子里。
就像这一次,他受了杜将军一锏之后,再对杜将军出手也是狠辣至极。都已经烧焦了不是?
他们已经生死成仇,而姜望绝不会对与他结仇的人手软。我以为,他们昔年结义的事情,此后不必再提。杜将军毕竟是我国统军大将,是国内少有的人才,不可让人猜疑过甚。”
“你告知他们当年结义之事的时候,有人跟我说,你只是想要打压杜野虎,老夫是不信的。”杜如晦看着林正仁,一脸赞许:“现在看来,果然正仁你尽忠为国,并无私心。”
林正仁并不去计较那个‘有人’是谁,因为很可能就是杜如晦自己。
他只是十分恳切地道:“当时我意外得知,杜将军竟然与姜望有这样一层关系。我心里紧张极了!生怕它成为我们国家的隐患。毕竟姜望与咱们庄国势不两立,几成我国国仇,而他曾经的结义兄弟却手握重兵……
所以我第一时间毫无保留地向您汇报。
这一次杜将军能够展现大义,不为私情困扰,我的心里只有欣慰。
林正仁并非是全无私心的人,其实也贪生怕死,也喜欢名爵利禄。但我深刻的知道,只有在国家昌盛的基础上,才有我个人的小小发展。
国若不强,我何其轻贱!”
“说得好!老夫果然没有看错你!”杜如晦很是欣慰的样子,但话锋一转,又道:“不过有一点老夫要纠正你,姜望可不是什么国仇。虽然他数典忘祖,通魔连邪,覆我国土……但镜世台既然都已经公示其人所谓的‘清白’,我们也不可公开说这些话。”
他叹了一口气:“毕竟要以大局为重。强齐蛮横不止一日,我辈只能暂时隐忍,以待他年!”
“是正仁国仇家恨集于一身,对上此人心神难守,考虑不周了!”林正仁感动地道:“相爷都能为国家忍让此獠,我又何能再逞口舌之快?以后自当谨言慎行!”
杜如晦点了点头,转道:“你之前不是跟我说想要多多学习吗?所谓学无止境,修无尽途,我也深以为然。回头我就传一道手令去国院,予你自由进入藏经楼的权利。你这样的可塑之才,就应该自由一些。”
林正仁一脸惊喜地起身拜倒:“多谢国相大人栽培!您的良苦用心,深情厚谊,正仁永生难忘!”
“诶诶,起来!这副姿态是做什么?”杜如晦这次直接上手将他扶起来,怪责道:“要不了几年,你也是身披青紫、立于高位的人物了,怎可轻易屈膝?”
林正仁慷慨陈词:“我林正仁这一生,铮铮傲骨,一双膝盖,只跪天跪地、跪陛下跪相国!
天地生养万物,跪而拜之,是敬法自然。
陛下可敬,相国可亲,跪而拜之,是心怀感恩。
我对您的尊敬、对您的爱戴,发自肺腑。
若无国相大人栽培,我林正仁算个什么?能有什么成就?您为我付出的一切,我都铭记于心。就算我以后站得再高,走得再远,也永远是您门下走狗,毕生以您为学习的榜样。”
杜如晦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动情道:“你不是我杜某人的走狗,你是我庄国的栋梁。记住,你要为国家,而不是为我杜某人做些什么!”
窗外的麻雀叫了一声,振翅而走,仿佛也为这份情谊感动。
第一百五十章 此时不知青天外
麻雀的叫声是杂乱而尖细的,叽叽喳喳,没个韵调。
但并不会影响窗里人的心情。
“相爷的教诲,林正仁必定牢记于心。”林正仁十分谦卑地道:“书上说所知越多,越觉自身渺小,我领会相爷越多的教诲,越觉高山仰止。”
有些话就算你知道它不是真心的,也十分顺耳。
杜如晦矜持地捻了捻胡须,又坐了回去,叹息道:“可惜一样米养百样人,如那姜望,也是我庄国出身的人才,却半点不顾念国家。实在可惜。”
“我以为并不可惜,有才无德是天下害!”
林正仁义正辞严地说道:“世人都说姜望英雄,其实都是看不透其人的本质。究其根本,他只是个欺软怕硬,媚上凌下之辈,是个只许我负他人、不许他人负我,小肚鸡肠、睚眦必报的奸佞小人!
对强过他的人,就满口公义道德规矩,对不如他的人,生杀予夺,哪会留情!?
当年他还默默无闻的时候,把他后母送到我族弟的床上,死皮赖脸要与我林氏结成姻亲,对我百般讨好。
可一转身,他不知怎么与那祝唯我勾搭上了,便敢借了薪尽枪上来堵门!当时我顾念同为道院弟子,便放了他一条生路。
他却视此为奇耻大辱,修炼有成之后,屠我林氏满门!
这样的人,要我说,幸亏他不在庄国,不然他日为害,其祸何极?
在齐国,好歹还是有人能治他的。他这才还能保持一些伪善!”
与其说林正仁对姜望恨之入骨,每每提及,怨恨不绝。但不如说他一直在用这种同姜望势不两立的态度,来展现他在庄国阵营的坚定性。
他越是怨恨姜望,就越有被使用的价值。
杜如晦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语带感慨:“还是正仁你看人准啊。”
“我也只是接触得多一些,所以更了解他的真面目罢了。”林正仁低眉顺眼,又小意地问道:“话说回来,之前在不赎城那边,您为什么不直接……”
他的话没有说全,但问的无非是杜如晦为什么不亲手杀了姜望。
当时明显是有机会的。
在他的角度看来,他这一次拿着姜望的行踪去找杜野虎,本就是在杜如晦监督下的一场行动——若非有杜如晦压阵,他怎么可能现在去找姜望!
他知道这一局不止是对杜野虎的考验,也是对他的考验。杜如晦考验杜野虎的忠诚,而考验他的能力。
有了黄河之会上的那档子事,他的忠诚永远不会再被信任,而他如果不能够表现出足够的价值,展现他这段时间以来努力的成果,他非常清楚他会是什么结局!
他竭尽全力,和杜野虎联手,终于是给姜望造成了一定的伤势,完美应用既有的条件,把一切都发挥到了完美的地步。极限地展现了他的能力……这就足够了。
要杀死姜望他当然愿意,但是要让他拼命去杀,他肯定跑得比谁都快。
而彼时杜如晦来得太巧。
恰是姜望脱身,恰是杜野虎将死。
他有足够的理由怀疑,杜如晦始终在监察战局。
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现在的庄**方,年轻一辈确实没谁及得上杜野虎。那是真正一刀一枪杀出来的威信,战为先锋退则断后,杜野虎的悍勇,连他都有耳闻。
若是换了一个人,或许会觉得,可能对杜如晦来说,在当时的情况下,救杜野虎更重要。杜野虎是军方大将,杜野虎是庄**方的未来……
但林正仁当然不会那么想。
杜野虎当然是天生将才,当然悍勇、纯粹、好用。但相较于姜望这个人未来有可能造成的威胁……根本就不应该成为一个选择。
在姜望已经受伤的情况下,直接杀死他,把责任全部推在杜野虎身上,难道真的没有办法做到吗?
杜如晦本就是打着阻止杜野虎冲动的幌子离境的!
像杜如晦这样的人,一定早就做好了方方面面的打算,在任何一种情况下都可以及时应用。
是什么导致已有预案的这些,并没有施行呢?
杜如晦确实杀不了姜望?或是完全无法遮掩推责?
当时还有别的强者在场?
林正仁并不知道庄高羡杜如晦与凰今默祝唯我大战,而后又谈和的事情。
在他的视角里,他这一次竭力表演的行动,就是整个行动的全部。
所以他很好奇原因。
然而……
杜如晦只是淡声道:“你也累了,先下去吧。”
林正仁心中一凛,自知是说错了话,这事问不得。
他太明白这位大庄国相的心思有多么渊深,适才所有的温情只是一种默契的假象。如果有需要,捏死他的时候杜如晦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尽管心中骇浪叠起,涌来千头万绪。
却也不再说一句废话,只恭恭敬敬的道别离去。
杜如晦独自坐在椅子上,静静地思考着这个国家方方面面的事情,并没有去看林正仁的背影。
他不必给这个人太多压力。
林正仁是个很“识趣”的人,只要确保让他看到利益,他就会足够恭顺。他的能力也很突出,交代给他的任何事情,都能处理得妥当。
只要能够压得住他,就可以用,且很好用。
要说信任的话,相较而言,还是杜野虎那样的人更可靠一些。可惜又太过冲动,是将才非帅才。
想到这里,杜如晦忍不住按了按额头。
林正仁、杜野虎、黎剑秋、傅抱松。
这些年轻人各有各的可用之处,可也各有各的毛病。
要是祝唯我未叛,也不必担心林正仁的以后。
要是董阿还在,自己更不必劳心于这些……
想到这一次与祝唯我的正面交手,杜如晦不免生出一些疲惫来。
时间证明,他当初的确没有看错,祝唯我的确是庄国最杰出的天才,然而……
人终归没有一双洞彻时光的眼睛,就算你有再深邃的智慧,思考了再多时间,做出了当前局势下最好的选择……
放在历史的片段里,拉开了时间来度量,它也许反而是错误的。
当然,错误和正确,也只是相对的概念。
身后在玉京山所受的鞭痕,现在还隐隐作痛。
但杜如晦只给了自己一次叹息的时间。
一声叹息后,就已经将这些疲惫抹去。
他重新是那个智珠在握的大庄国相,重新把握这四千里山河。
他站起身来,脚步轻轻一踏,再落下时,已经出现在一处军营中。
他的脸上,已经完全见不到关乎疲惫、虚弱之类的东西。
他昂直地站着,乌发如墨,抵抗着时间的刻度。
他的眼睛,深邃而有威严。
但哪怕是对着守在营帐外的区区一个卫兵,他的语气也很和缓:“去告诉杜野虎,老夫来看看他。问问是否方便进去。”
天子赐的宅邸,杜野虎几乎从未去住过。
他永远都是住在九江玄甲的军营里,跟手下士卒打成一片。
庄国边军他轮驻了个遍,不是在战场,就是在奔赴战场的路上。
哪怕是正在养伤的时候,他坚持不肯在条件舒适的太医院,执拗地要回军营里住。
杜如晦当然可以一步踏进营帐里,但杜野虎这种性格的年轻人,格外需要尊重。
他也愿意给予。
卫兵走进去没多久,杜野虎便胡乱披着一件袍子出来了。便是见国相,也不怎么修边幅。
“见过国相大人。”他拱手道。
语气也是粗疏的。
“你伤还没好,怎么还迎出来了?我不是说等我进去吗?”杜如晦很生气也很亲切地呵斥了一句,又瞪着那个卫兵:“你怎么传的话?”
杜野虎拍了拍卫兵的肩膀,示意他离开,自己则道:“国相大人驾临,末将怎能不迎?”
好歹礼节是有的。
虽然完全比不上林正仁那般的圆润。
但对杜如晦这等见惯了虚情假意的人来说,反倒觉出几分可爱。
看了看这位英年早胡的年轻人,大庄国相声音里有一些笑意:“你好像对老夫还有怨气?”
“不敢。”杜野虎闷声道。
“走吧,进去聊聊。”杜如晦说着,也不待杜野虎回答,掀帘便走进了军帐里。
偌大的军帐,里间空空荡荡,几乎看不到什么装饰。
一些兵书,一些酒,一副甲胄,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冷峻极了。
杜野虎一声不吭地跟了进来。
杜如晦随意地翻着案上的兵书,发现不少地方都有鬼画符一样的文字笔记。内容且不去说,也看不太懂……至少态度是认真的。
“你觉得林正仁这个人怎么样?”他随口问道。
杜野虎摸不清杜如晦心里想的是什么,不明白这个问题藏着什么深意。
但很早以前段离就告诉过他,在庄高羡杜如晦面前,永远不要有斗智斗勇的打算。除了心底最深的秘密永远咬死外,其它的都完全按照本心来,照实说话,照实做事。
不要表演。
所以他道:“我不喜欢他!”
杜如晦慢慢地翻着兵书,似乎对杜野虎的回答并不意外,只慢条斯理地道:“我只问你觉得这个人怎么样,没问你喜不喜欢他。”
杜野虎板着脸,语气里有一种不情不愿的别扭的味道:“本事是有的。”
“不错,看得到别人的优点。”杜如晦点点头表示赞许,又翻了几页,问道:“说说看,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杜野虎瓮声道:“我不知道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老要猜他的意思又猜不到。跟他待在一块很累!”
杜如晦眼角的皱纹深了一些,有一种想笑的感觉。
但毕竟有国相的身份和态度在。
因而只是严肃地道:“你们都是我庄国的后起之秀,同殿为臣,怎可随意地说什么不喜欢这人之类的话?”
杜野虎好像很不服气:“您问我我才说的。”
“还挺会犟嘴。”杜如晦把目光从兵书上挪开,落在杜野虎脸上:“我看你伤是好得利落了!”
“没好也差不多了。”杜野虎梗着脖子道:“您要想打我军棍那就打吧。”
杜如晦伸指点了点他:“你啊你,莽夫一个!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成熟一点!”
这话就显得很亲近了,有一种长辈式的关怀。
换成林正仁,说不定马上就跪下来叫爷爷。
杜野虎却只是杵在那里不说话。
这是他不如林正仁的地方,也是他比林正仁可贵的地方。
诚然杜如晦永远不会完全地相信谁。
但莽直的汉子,喜怒都在脸上,总归是让人没有那么戒备的。
杜如晦看了他一会,又问道:“这次你擅自领兵去伏击姜望,对错我且先不论了……你觉得林正仁是怎么想的?他尽全力了吗?认真想想!”
杜野虎脸上有些不服不忿的,但毕竟还是尊重国相的权威。
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才说道:“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说恨好像也没有很恨。至于说尽全力……我分辨不出来。但是他的布局确实很厉害,针对性也很强,好像对姜……那个人非常了解。如果不是他,我远远伤不到那个人。”
伏击姜望一战,从头到尾,林正仁脸都没有露一个,很难说他是真的拼尽全力了。整场战斗里,一直都只是杜野虎在拼命罢了。
杜如晦点了一句:“姜望在外面有个天下大宗出身的仇人,前阵子与林正仁有过接触。”
杜野虎不说话了。
段离告诉过他,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不说话。
杜如晦又问道:“姜望出现在不赎城的消息,是林正仁告诉你的?”
“是。”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个消息?”
“我不知道。我没想过。”
杜如晦的声音很平静:“现在想。”
杜野虎倏然感受到一种压力,他敏锐地感觉,这个问题可能很致命!
但他不能多想。
他没有理由在杜如晦身前多想,毕竟他是如此深爱这个国家,如此信重国相以至于敢在国相面前使性子……
他索性以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姿态道:“我哪知道他为什么?!你们一个个说话绕得很!”
杜如晦看着他,有些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你脖子上顶这么大个脑袋,就只是用来吃饭喝酒吗?
杜野虎明显不服气,但憋在那里,什么都没有说。
杜如晦又骂道:“你也不想想,姜望是那么好对付的吗?那是观河台第一!你有几条命够填进去啊!说去伏击就去伏击?你什么境界,人家什么境界?你的对手都是谁,他的对手都是谁?”
他滔滔不绝地骂了一通,仿佛真的对杜野虎的‘擅自主张’气愤非常,又瞪着杜野虎:“想说什么你就说啊,别憋着了!”
杜野虎真个就梗着脖子道:“怎么不能对付了?他不也受伤了吗?也没比我多个鸟!”
哪怕自己的情绪并不真实,杜如晦也一时真生出了几分火气。
是那种长辈对叛逆晚辈的生气。
险些抄起旁边的桌案,给这个恶虎一顿砸。
“是人家南斗殿的人在利用你们,是那些在山海境里跟姜望交过手的人给出了情报,是那个叫易胜锋的,给了你们针对的法门,给了你们珍贵的阵盘,是林正仁百般算计,是你还带上了我大庄最精锐的军队!可尽管如此,尽管如此!”杜如晦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要不是老夫收到消息赶过来,你已经死了!”
杜野虎胸膛如风箱一般的响,但咬着牙还是不说话。
“算了算了,过去的事情不说了。”杜如晦长叹一口气,很有些心累地道:“我今天只是来看看你,你伤既然没什么问题,我也就走了。朝廷里还有一大堆事……”
说着说着,他又有点怒气上来了:“你们就不能少让老夫操点心?一个两个的不沉稳!”
没有一句亲热的话,但话里话外都是信任和亲近。
杜野虎只闷声道:“哦。”
杜如晦看着他这个样子,又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道:“枫林城是陛下和我,心中永远的痛,也是咱们庄国的耻辱,和抹不去的创痕!你和剑秋,已经是枫林城仅剩的两个人了,我对你有很大的期待。以后凡事留个心眼,别动不动那么冲动。相较于报仇,你能够安安稳稳地成长,才是对我们庄国来说更重要的事情。我不希望看到你出事,明白吗?”
“知道了。”杜野虎低着头道。
“希望你是真的知道了。”杜如晦又叹一声,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一个踏步,消失在军帐里。
偌大的军帐中,只剩杜野虎一人。
帐中挂着的唯一一幅盔甲,投下沉默的阴影来。
杜野虎确实是“知道”的……
他低着的眼睛里,没有半点杀气。他默默地看着地面,好像是在发呆一样。可是整颗心,都几乎要炸碎了。
杜如晦他……竟然敢提枫林城啊。
而且是那么理直气壮、那么堂而皇之的提及,好像枫林城域外的那一块碑石,刻印的是真实的故事。仿佛那数十万人的真相,真是他们所涂抹的那样。
好像从头到尾,他和庄高羡都只是那一幕惨剧的受害者。
受邪教之害,受叛国贼之害……
杜野虎慢慢地抬起头来,脸上几乎没有表情。
他不擅长做戏,所以段离说,在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板着脸就行了,生气就行了——他并不能确定,此刻有没有人在观察他。
而那个会教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他只是慢慢走到摆放在军帐角落里的那堆酒坛前。
解开盖子,深深地、深深地嗅了一鼻子。
馋啊!
他将酒坛的盖子盖好,沉默地坐回了桌案前。
拿过那本摊开的兵书,神游物外地看了起来。
他其实是“知道”的……
他虽然莽撞,冲动,但是他并不愚蠢。
他和姜望曾经是结义兄弟的消息已经暴露了,他是知道的。
赵二听前段时间死在和雍国的边境冲突里,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当兵打仗死人很正常,赵二听的死,实在不值得什么大惊小怪。
除了他是跟着杜野虎杜将军风里来雨里去的老部下,除了他曾经作为杜野虎麾下的小兵、远赴枫林城道院送口信,除了他知道杜野虎和姜望等人感情甚笃,除了恰好杜野虎前脚离开休整……
整个冲突的过程,实在太正常。
边境的摩擦,尤其是庄雍边境,哪一日断过?
杜野虎手刃敌虏为其复仇,这情真意切的故事,或许也值得喝一碗酒。
唯一不正常的是,赵二听的尸体被人动了手脚,赵二听的身上不止有刀伤。
杜野虎相信赵二听什么都不会说。
但有些时候,人的身体并不能够为自己保守秘密。
他当初没能下定决心杀赵二听灭口的时候,就应该想到有这么一天的。
所以当林正仁神神秘秘的凑过来,说起姜望的行踪。
他二话没说,直接点兵杀赴。
他不可能不出手,不可能不尽力,不可能不调精兵。
但凡有一点迟疑,他在庄国留下来的这些日夜,便都是空耗。
只要有一处做得不对,段离就白死了!
他不怕死。
可是他在庄国呆了这么久,一刀一锏一身伤地走过来,是为了什么?
如师如父的段离,用脑袋为他取信庄君,是为了什么?
所以在与姜望交手的过程中,他的确以命相搏。
林正仁从始至终与他在一起,杜如晦更不知是不是一直藏在暗处。
他没有一丁点空隙脱身,又或者与姜望传信。
他清楚他和姜望现在的实力差距,知道他拼尽全力也不能把姜望如何。
但是当他在山坟坑底里与姜望骤然相逢,姜望几乎是下意识地挪开剑锋时……
天知道他有多么痛苦!
他确信姜望能够领会他的意图,能够感受他的痛苦。
在那无边灿烂的火焰中,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觉得,不如死了好!
那一刻他用缠身的兵阵之力包裹手下士卒,全部投出火海外,仅以自身向姜望冲锋。
他是真的想过,不然就这么死了吧,把一切的仇恨和责任,都留给姜望。
也正是这种死志——说服了林正仁,打动了杜如晦。
林正仁永远都做不到勇而赴死。
而杜如晦知道赴死的勇气有多难得。
他毕竟活了下来。
活下来,就不能够再逃避。
姜望给予了他一如既往的信任,而他怎么能把庄高羡杜如晦这样可怕的对手,留给姜望一人?
现在……
考验或许是通过了。
用他在生死边缘的这一次徘徊为代价。
这样的考验以前有过,以后或许还会有。庄高羡和杜如晦永远不会完全的信任一个人。
而他只能忍耐。
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到手里的兵书上来。
他不够聪明,脑子远不像赵老五那样灵光。所以他想一件事情,要非常认真,要反复地想。
而面前这本书,也还有很多的内容,等着他费劲地去理解。
……
……
书海漫漫,人海茫茫。
姜望拖着伤躯,换了一身斗笠蓑衣的装扮,独自离开。
他对庄高羡、杜如晦满怀警惕,心中不安无法纾解。
但此时的他,却是也还做不到什么。
只能走得快一点,让自己至少不要牵累于人。
祝唯我比他更了解那对君臣,也比他更有实力。
祝师兄说过,不赎城没有表面上那样简单。
不赎城主身后的未知处,还有凰唯真的传奇笼罩……
或许姜望更应该担心自己一点。
诚然杜如晦不会再亲自出手,诚然易胜锋现在无暇自保,会不会遇上那个胆大包天不在乎齐国威严的家伙,也难说的紧。
他握着他的剑,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人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需要独自行走。
他早已习惯。
早已习惯了。
“誒,这位朋友!”
就在城门边,一个怪模怪样的少年叫住了他。
这少年瞧来约莫只有十四五岁,身穿绸衣,腰系彩带,足踏马靴,背着一只外绘复杂纹路的铜箱。
他留着齐耳的短发,脸上很对称地涂了几道油彩,倒是并没有遮住他的眉清目秀。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姜望……蓑衣下的如意仙衣。
这仙衣的防护效果实在算不得好,尤其是相对于姜望现在所经常会遭遇的战斗强度来说。
或许是早先几次破损太严重,自动恢复之后也不大如前了。总之在先前的那场战斗里,被万鬼噬灵阵削弱防御后,杜野虎一重锏砸来,他都吐血了,这仙衣本身倒是没有损坏。
也不知除了可以自动恢复,以及随意变化外观外,它仙在哪里。
细细想来,还真没有一次防住了谁的。
但是这个陌生的怪异少年,倒像是爱极了它。
“你这衣服卖吗?”
短发少年郎眼睛不动,一边说着,一边随手取出一个布袋,举起来轻轻一摇,里间全是元石碰撞的声响:“这样的钱袋,我给你二十个。”
姜望下意识的分辨了一下声响,听出这一袋有十颗元石。
不过他当然不敢卖齐天子所赐的东西,只道:“自己穿的。”
“啊,这样……”少年语带惋惜,终于把遗憾的目光从姜望衣服上挪开,落在他藏在斗笠下的脸上。“这样,我给你留个地址,你什么时候改主意了,随时联系我。条件任你开。”
“不必了。”姜望面无表情地往外走。
“诶诶诶。”少年急追两步,手指灵活地一抖,一张烫金帖子便跳了出来,被他夹在指间,拦在姜望身前。
“大哥哥,收下吧,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万一你以后出个什么事要用钱呢?”
不知是谁家教出来的,瞧穿着打扮、出手的豪绰、说话的底气,出身应是不俗。
只是这句大哥哥叫得虽是亲热,话的内容实在不怎么中听。哪有素不相识,随口就咒人以后要出事的?要是有尹观的能力还了得?
但姜望也懒得跟这么个熊孩子计较,随手将帖子接过了,脚步未停。
“欸,你这也太敷衍了,我还没教你怎么用呢!”少年道。
谁家的小孩这么烦人?
姜望急着赶路,急着找地方养伤,实在是没心情跟他闲扯。
“我会用,你快回家吃饭去吧,我刚听见你娘喊你了!”
“你骗人呢!”少年气鼓鼓地道:“我娘早死了。”
姜望愣了一下,心里觉得有些抱歉。“总之我记住了,要卖衣服的时候会找你的。”
“你又骗人!”少年很生气:“你这人怎么这样啊?”
“我没骗你,我真的记得了。”姜望无奈道。
“这张‘如面帖’是我才做好的,你怎么会用?”少年很不开心地质问。
他有一种少年人独有的执拗,应该是很少吃过什么苦头。
姜望这才认真掂量了一下手里的烫金帖子,将信将疑地打开来,只见帖子里空白一片。
他发现他确实是不知怎么用。
这是个什么玩意?
好在少年也凑了过来,信心满满地道:“你呢,要找我的时候,用道元在帖子里写上我的名字,它就会根据你所在的位置,给你指出来,最近的一个能够联系到我的地方。怎么样,是不是很方便?”
“听起来确实是很方便。”姜望想起来曾在迷界用过的指舆,有些惊讶地看了看这少年:“这是你自己做的?”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这少年身上带着某种阻隔观察的东西,叫人看不透底细……气血和道元的强度都看不清楚。
由是愈发叫人觉得神秘。
“是咯。”少年摊了摊手:“很简单的小玩意,有手就能做。”
“……好,我知道了。”
姜望自觉现在的身体状态,不适合接触来历太神秘的人。很清醒地保持着距离:“下次再见。”
“我发现你真的是个大骗子。”少年不满地叉住腰:“你都没有问我的名字。”
“那么,请问你的名字是?”
“我是女孩子,你要说‘请教闺名’。”
“什么?”姜望吃了一惊。
穿着打扮身材都很像少年的这一位少女,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耳朵霎时红了:“你看什么呢!”
姜望赶紧解释:“啊,没什么区别,啊不是,我是说没看什么。”
这雌雄难辨的少女凶巴巴地瞪了姜望一阵,终究是没有继续跟他计较,只道:“我呢,叫戏相宜。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在我名字前面加个墨字。”
“墨戏相宜?”
“我是说,我也可以姓墨——算了随便你。”少女摆了摆手。
“总之,这件衣服什么时候想卖了……”她伸指点了点姜望手上的名帖:“联系我。”
可以姓墨。
背着这么一只铜箱。
能够自己做出来如面帖……
姜望略一沉默。
“我知道了。”
墨惊羽前脚才走,怎么墨家的古怪少女又来了不赎城?
怀揣着这样的疑惑,姜望终究还是独自出了城。
不赎城外,没有什么官道,走出去就是荒野。
四野之风一下子就拉开了帷幕,扑面而来的荒凉,
披着蓑衣的那个人,把斗笠压低,渐行渐远。
此时不知青天外,飞羽为谁待烟云。
第一百五十一章 她(他)是神
名为戏相宜的墨家少女,在敲定了一桩未来的买卖之后(她自认为),脚步轻快地走进了城中。
穿行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眼睛好奇地左瞧右瞧。
绝不规整的城市建筑,凶态各显的各路好汉……
一切的一切都让她好奇。
旋即想起来正事,脚下安了弹簧一样蹦起。紧赶几步,找到一处较为空荡的地方,半跪下来,把背后的铜箱解下,放在身前。
她灵巧地活动了一下手指,而后轻轻一按,这铜箱便自动打开,两边分层,直如台阶一般延展下来。
每一层都堆放着不同的器物。
这些东西奇形怪状,有的如拱门,有的似圆饼,有的方,有的尖,有一些长针,有一些勾线。
材质倒是都很相近的样子,散发着同一种光泽,但非金也非铁。
她的一双手灵活至极,甚至于留下了幻影,不停地自铜箱里拿出东西来,在身边摆放。
很快就堆出一个约莫三尺高、造型复杂的塔状事物来。
恰似是一层一层的四方砖,交错堆叠而成。
“塔”尖则像是一个人的五根手指聚拢在一起,一道竖立的雷电,在尖端悬跃。
因为是在大街上做这件事情,而且这些东西又这么稀奇古怪,所以引来了很多的旁观者。
不赎城里的人,素质是没什么保证的,说什么话的人都有。什么小屁孩,兔儿爷。甚至已经有人想要动手动脚,随便拿几个物件玩玩。
不赎城罪卫统领连横刚好伸着懒腰,从三分香气楼里走出来,瞥见这一幕,顿时挤开围观的人群,两步走到忙碌的少女面前:“谁家孩子!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堵在大街上玩什么——”
他的声音,截止在一个布袋之前。
本来他还以为是暗器,很是巧妙地玩了一个手法,接到手里一看,顿时被那元石的光芒晃花了眼睛。
“都围在这里干什么?找爹啊?”他环绕一周,大声驱赶:“滚滚滚,别耽误了人家少年郎忙正事!看你们一个个游手好闲的,不务正业!下一期的命金不用交啦?”
拳打脚踢带咆哮,把围观的闲杂人等全部赶跑之后,他才对忙碌着的戏相宜道:“鄙人不赎城罪卫统领连横是也,咱们这是一个好客的地方,良善之地。您看您还需不需要一点什么别的服务?这一条街够不够你发挥的啊?茶水糕点呢,有什么偏好吗?”
“两件事。”戏相宜头也不抬地道:“第一,我是姑娘家。第二,别吵。”
连横立即闭嘴,原地转身,小辫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
他双手背在身后,以站岗的姿态立在这里,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大有誓死为这神秘少女保驾护航的架势。
宾至如归啊,宾至如归,不赎城真是一个注重服务的地方!他很满意地想道。
戏相宜只顾着埋头捣鼓,东敲敲,西敲敲,一双手忙得穿花蝴蝶也似。
不多时,她就搭起了五座相似的塔状事物,并将它们各自摆开,匀等的呈五角分布。
把自己和敞开的铜箱都包围在其间。
五塔分立,五道小巧雷电悬空跳跃。彼此之间,有一种隐约的联系。
戏相宜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在空地上铺了一层地砖一样的东西。这才合上铜箱,重新背好,很开心地跳了出来。
她飞跃的姿态很是灵动,人在空中,反手就是一指。
塔尖的五道雷电瞬间拉长,连接到一起……
爆发出耀眼的强光!
注意到动静回头来看的连横,不得不抬臂遮住了眼睛。
当他移开手臂,他看到那五座造型复杂的怪塔中间,赫然出现了一个褐衣草鞋的老者!
而地上……是一层黑色的齑粉。
连横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他完全看不透这老者的修为,而只感受到如渊如海、难测的力量!
这老者身形干瘦,发疏眉淡。可每一寸皮肤,都仿佛是精铁铸就,有一种不讲道理的冷硬和厚重。
“哈哈哈哈哈哈,怎么样?”
短发少女戏相宜叉腰大笑:“我这反五行挪移塔是不是很好很强大?!”
干瘦老者撇了撇嘴:“那么狂暴的力量,只有真人才能掌控,而且距离也很短,消耗又那么大,还有你这个准备的时间……老夫外楼境的时候都比这飞得快!”
“闭嘴吧死老头!”戏相宜伸手一扒拉,把五座挪移塔全部一股脑塞进背后的铜箱,都懒得拆卸再分门别类了,很是不忿:“那你自己飞回去再飞过来!”
而连横愣在那里,满脑子只有一个词——“真人”。
这个古怪少女一阵捣鼓,竟然捣鼓来了一位当世真人!
褐衣草鞋的干瘦老者倒也并不在意挨骂,反倒是很宠溺的笑了笑:“但是已经很不错啦,比那群老东西的法子进步了不止一点!”
“哼哼。”戏相宜得意的皱了皱鼻子,脸上的油彩跟着扯动。
“唔……该办正事了。”干瘦老者道:“让我来看看,钜子急令我们来不赎城,是想要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信我还没看呢,就知道让我们一起来了。”戏相宜说着,又不知从哪里取出一封信,拆将开来。
连横这时候正鼓起勇气往跟前挤:“那个,这位前辈,不才在下是不赎城罪卫统领,不知您大驾本城,所为……”
那边戏相宜念道:“不赎城城主凰今默,杀我……墨门弟子墨惊羽!”
连横愣住。
“请铁真人并戏相宜赴不赎城,擒回钜城问罪。若不得擒……杀之可也。”
戏相宜念着念着,也自变了脸色,收起信件,仍有些不敢置信:“墨惊羽被杀死了?”
而在南境享有名誉,号为天工真人的铁退思,此时更是直接一个横步,跃上了高空,恐怖的气势横压四方:“凰今默,敢杀我墨家的人,给我滚出来受死!”
连横连多一句废话都做不到,整个人就已经在这股突然爆发的气势之下,倒飞十余丈,跌落在地,一时生死不知!
当世真人驾临不赎城,代表墨门前来问罪。
整个不赎城,都陷入巨大的惶恐中!
就连空气里,都有颤栗的隐纹。
是的,这里是不法之地。这里是凶徒云集的地方,这里的人见惯生死。
可这里的人,也最知道强者的分量!
在全城的畏服和缄默里,整个不赎城最高的那栋建筑中,有两个人影相继飞出。
洞穿了那近乎凝滞的恐怖气氛!
一者黑色华裳覆身,冷眼清孤,贵不可言。
一者墨发束起,身披金焰,骄傲锋利。
然而无论是凰今默还是祝唯我,此刻表情都凝重异常。
他们在不久前的交锋中,才逼退了庄国君相,本是有应对真人的底气。
可天工真人铁退思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位当世真人,他代表的是当世显学墨家的力量!
完全可以这么说——就算凰唯真还在世,就算凰唯真还是巅峰状态,墨家也完全不会虚!
尤其是墨惊羽突然身死,墨家钜子下令,天工真人铁退思登门,这事本身就透着蹊跷奇诡。
祝唯我非常确定,自那天墨惊羽乘鹰离去后,他和凰今默甚至都没有再见过其人一面!
如何杀之?
“这位墨家真人,此事应有误会!”
在代表墨家而来的当世真人面前,骄傲如祝唯我,也难得的主动解释道:“这段时间我一直和罪君大人在一起,形影未离。我们根本就没有再见到过墨惊羽,又如何能杀其人呢?”
“是了。”铁退思大步行在空中,像是一座行走的火山,有爆裂的力量在潜行、爆裂的力量正在爆裂!
他直接大手一张,同时向两个人压去。
“要想杀墨惊羽,凭她一个人的确不那么容易!小儿辈,束手就擒,再来与我狡辩!”
这个身材干瘦的老者,一手张开,瞧来又瘦又小,可五指似囊天地,一掌如覆山河。
出手之前,天地自有其规,出手之后,世间已有它法。
无形的规则之线已经将两人笼罩。
束其身,缚其魂。
操纵灵识,掌握五感。
天工真人以规则为线,钳制万物。
真人吐真言,洞行本质,此天工之线,见不着、摸不着,却是有天地真威!
但凰今默亦开口,她美丽的身体里似乎潜藏着无穷的力量。
那种力量令她强大、令她伟岸,令她即使在当世真人面前,也高高在上!
“跟这老东西废什么话!”
她用这句话止住祝唯我的解释,而后用冷漠的凤眸看着铁退思:“随便死了个阿猫阿狗,就栽到本君头上,来我不赎城撒野。天工真人,天工真人!你记住!今日你若不能擒杀本君,那明年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铁退思凶悍,她比铁退思更凶悍。
铁退思强硬,她比铁退思更强硬!
她是凰唯真的女儿,从生下来到现在,没有受过委屈,没有低过头!
在铁退思这位当世真人的规则钳制下,她依然说话,依然转眸,她的五识依然自由。她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打破了束缚,几乎诸行无碍!
此时这天下,知晓她真实身份的人并不多。
神临修士,打破天人之隔,享寿五百一十六年。
凰今默是如何在未成就真人的情况下,打破神临修士的寿限,暂不得而知。
她的过去她的经历,都掩埋在时光里。
但一位年龄超过九百岁的神临修士,在这个境界,究竟能掌握什么样的力量?
凰今默拥有现世唯一的答案。
凰今默正要展现答案!
她的双手在空中舒展,像是凤凰张开了它的羽翅。
她那涂抹着黑色蔻丹的双手,握住了两柄金灿灿的凤翅刀。
金刀黑蔻白玉手。
简直世间造物第一流。
刀锋只是微颤,似是不堪重负,又像是寂寞的鸣响。
那无形的规则之线已经被切断!
天地之间不许有它规。
此生此世不许有人缚!
她踏步而起,自在穿行在空中,像一只骄傲的黑色的凤凰。
拥有极致的高贵和美丽。
快刀是她的双翅,冷漠是她的眼眸。
她在规则的钳制里游走,以强横到令人难以想象的力量,强行撞碎那一根根无形的操纵之线!
斩破了所有阻碍!
她与当世真人之间,本无天堑!
而几乎是与此同时,空中绽开了一片金海。
金色的火海。
极其自我、毫不节制地燃烧着。
耗尽此生、仿佛不会再有来年那样的燃烧着。
那无尽火海里的每一缕,竟然是跳跃着的,竟然是拥有生命力的!
在这无边的金焰中,华贵威严的三足金乌振翅而飞。
它鎏金的长羽自有故事。
见证了不朽也砥砺过锋芒。
有凰今默先一步打破规则操纵之线,祝唯我也紧跟着摆脱了钳制。
神临之境,神通种子已开花结果。
此境才能够真正把握完整的神通,洞彻神通的真义。
神临之前知其然,神临之后知其所以然。
故曰,神而明之。
金焰铺开已成海。
灵识汹涌亦如潮。
凡三足金乌金焰所照耀之处,即是灵识潮涌之处,即是他祝唯我的“域”。
太阳之真火,万古之炙焰。
光热无尽,
他即是神!
在这极致绚烂的金色里,他五指虚张的右手,在身前自左而右一拉——已抽出他的薪尽枪来!
像是在燃烧的柴堆里,抽出正烧得哔剥作响的那一根柴薪。
像是在寂寞的冷夜中,抽离那温暖的梦。
所有的不甘和不舍,都是真切的。
所有的疏冷和离别,也都是真实的。
火星炸开。
一瞬间把视野全点燃。
他以一切辉煌的倒影和美梦,熔铸这一往无前的薪尽枪。
势必要洞穿一切强大的、坚固的、所谓不可挑战的!
向铁退思而去。
向代表墨家的当世真人而去。
到了现在这一刻,看到天工真人铁退思打上门来问罪,祝唯我哪里还不明白他早先的不安落在何处?
他哪里还能想不清楚?
他和凰今默,还是中了庄高羡杜如晦那一对君臣的招!
他错了,他大错特错!
他自有与生俱来的骄傲,才成神临,就想先杀一个杜如晦,了一了君视臣如草芥的大仇。等着杜如晦来找姜望的麻烦,他便伏而杀之。
有着咫尺天涯神通的杜如晦,的确是来了。
但还来了个庄国皇帝庄高羡!
幸亏还有一个凰今默,替他挡下了当世真人。
他以为那就是结果,这一切以他失败的伏杀而结束。他有大好年华,无限未来,可以再等以后。
但是他错得离谱。
庄高羡和杜如晦,不是摆在供桌上的泥塑木雕、木石傀儡。不会坐在那里不动,等待仇人成长之后再去施施然手起刀落,轻松完成复仇。
他们在当前把握的力量层次下,也会继续成长。甚至于他们完全不会有什么强者尊严之类的顾忌,能够消除隐患,就算是一只蚂蚁,他们也愿意弯下腰来亲手摁死。
祝唯我错就错在他以为自己了解庄高羡和杜如晦,但是却还不够了解。
从一开始,庄高羡和杜如晦的目标,就并不是姜望,而是他祝唯我!是这个不赎城!
经历过通魔一案,齐国保住姜望的决心,已经是天下可见。
是为了齐国自身的声誉也好,是为了东域霸主的威严也好,是为了齐帝姜述的大略也好。齐国把姜望的名字,写进星月之约里,是不争的事实。
在某种意义上,姜望之荣辱,与齐国同系之。
庄高羡是有多么大的倚仗,是有多么悍不畏死,是有多么不在乎他庄国的基业,敢在这种时候亲自出手擒杀姜望?
这位庄国的中兴之主,冒险亲赴不赎城域,是冲着他祝唯我来的。
对庄国来说,姜望和祝唯我,谁更具备威胁?
在这一次的山海境之后,还真不好说!
且不说实力上祝唯我已经成就神临,姜望还在成就神临的路上。
单从背景上讲,祝唯我现在和凰今默走到了一起,而凰今默身后,隐隐站着那位声名流传几千年的传奇,隐隐靠着楚国。
要除祝唯我,须得先除凰今默。
要除凰今默,便不能不考虑凰今默身后那些若有似无的关系。
于庄国而言,已经证就神临且背靠不赎城的祝唯我,绝对是一个棘手的难题。他钉在庄雍洛三国交界处,是庄高羡和杜如晦的肉中之刺!
好像并不能拔掉,好像难以触及。
可庄高羡杜如晦君臣翻手为云覆手雨,仍然是落了这样一记凌厉无匹的杀棋。
庄高羡与凰今默匆匆交手就作罢,哪里是怕了凰唯真的名头?他根本就在战斗中已经捕捉到了足够的凰今默的气息。
他此行的目的已经完全达到!
所谓林正仁杜野虎对姜望的埋伏,不过是杜如晦随手为之的试探,随手予他祝唯我的障眼法,伤的是姜望,迷的是他祝唯我!
让他心中虽有不安,不安却不能扑灭自信。
让他以为,庄国君相也不过如此,不敢明着杀齐国大员,不敢得罪凰唯真的后人。
让他竟然恍惚把这一对主导了庄国中兴的君臣,当做了案板上躺着的猪!以为不过是待宰之也……
可庄高羡和杜如晦如果是砧板上的肉,割地的陌国君臣是什么?朝贡的成国君臣是什么?死掉的雍国太上皇韩殷是什么?被虎口夺食的白骨邪神,又是什么?
此时的祝唯我想明白了一切。
萧恕坐在不赎城,用四十天冲击神临。雍国直接派出墨惊羽来招揽,开出让人无法拒绝的条件。雍帝韩煦所展现的气魄和度量,绝对是超出人们所意料的。
就算萧恕最终拒绝,也有千金买马骨的效果。可以说雍帝韩煦最大程度上利用了这件事情的影响力。从此以后,如萧恕那般逃离国家的天才,又多了一个选择。
韩煦绝对是一位明主。
但庄高羡和杜如晦,也并不如人们所想象的,因为跟丹国较近的关系,只能坐看这一局。
他们的确不适合沾手萧恕的事情,因为得不偿失。
但却在这件事里,精准抓住了这根本不能算是机会的机会,悍然杀死墨惊羽,嫁祸凰今默,在斩掉雍帝一员大将的同时,还要一举拔掉不赎城这颗钉子,解决祝唯我这个隐患!
此等心机,此等决断,不可谓不老辣,不能说不可怕。
哪怕只能在方寸间落子,这处处血光处处争杀的手段,实在也是天下间一流的棋手。
祝唯我甚至能够猜想得到,庄高羡是如何杀死墨惊羽,又是如何将墨惊羽的死因指向凰今默,如何误导墨家,如何把那一切做成铁一般的所谓‘事实’……
庄高羡和杜如晦太擅长做这种事了!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如果能够给他们足够的时间来自证,他和凰今默或许还有机会洗清自己。
但在墨家已经初步认定了的事实下,这个天工真人根本不会听他们的解释。
如墨家这样的天下显学,古老而强大的存在,在本宗神临境天骄的死亡之前,完全不具有耐心。
这不是战场上两军征伐,那生死都听天由命。门下弟子死得多了,墨家也不会去找谁扯皮。
但现在,墨惊羽死于谋杀!
死在自不赎城离开的路上。
墨家遍布天下的生意,墨家在现世的诸多布局,都是以他们的强大为基础。在他们已经认定凰今默是凶手的情况下,墨家必须拿出强硬的手段来。要让天下人看到墨家的不可撼动。
要辩解也不是不行,但如天工真人铁退思所言——束手就擒再说!
几个神临境层次的修士,何至于让墨家慎重?
可以凰今默的性格,以祝唯我的性格。
要让他们束手就擒、生死由人,他们如何肯答应?
正因为想明白了这些,知道没有和谈的余地,
所以凰今默直接拔刀。
所以祝唯我也不再废话,悍然接出一枪!
凰今默的刀,切割规则之线。
祝唯我的枪,承挑无回之心。
若说神临境中的强者,祝唯我当然能够算得上。
先战张巡,后战杜如晦,虽然都落在下风,但也已经足够证明他的强大。
他晋升神临的这一步,有着充足的积累。
有长时间在虞渊厮杀的磨砺,有与武夫魁山的切磋并进,有凰今默的尽心指点,有不赎城的资源给予……
作为一代传奇凰唯真在世间唯一的血脉,凰今默手指缝里漏出一点东西,就已经足够惊人。能够堆出一个接近二十一重天的武夫,培养一个神临修士的资源更不在话下。
而凰今默本人,更是以某种方法打破了神临寿限的特殊存在。
从凰唯真活跃的时代,一直延续生命至如今。
超过九百年的岁月,意味着什么?
把天底下所有的神临修士放在一起,她也是有资格争一争魁名的存在。
天下第一神临,她可以一论!
此刻两位神临境中的强者联手,在这不赎城上空,悍然迎战来自墨门的天工真人铁退思。
恐怖的力量波动,压得整个不赎城都似乎低了一头去!
而面对这一切的铁退思,表现得非常平静。
相较于装扮古怪的墨门少女戏相宜,他更像一个纯粹的墨者,更符合传统的墨者的形象。
堂堂当世真人,身上并无一件饰物。
褐衣草鞋,显得十分简朴。
他的确有愤怒,但那愤怒是因为墨惊羽的死,而不是因为眼前这两个神临修士的狂妄。
他的确有惊讶,惊讶于面前这两个神临修士的强大,但也仅止于惊讶。
他毕竟……是一位当世真人!
所谓念动法移,所谓天地受命,所谓万法本真!
他张开的五指只是一抓,断裂的规则之线便又重新接续。
或左,或右,或前,或后。
一根线是一重天。
天堑已是难越,重重天堑更是隔世隔人。
枪锋于此难再进。
烈焰至此也回头!
锋芒无匹的祝唯我,连人带枪便阻于半途。
每断一根规则之线,速度便慢三分。
连断九根之后,人和枪几乎停滞。
而凰今默在空中优雅踱步,她似乎能够清楚地‘看’到这些规则之线,并且能以神临层次的力量与之接触。
她的每一步,都踩在规则之线上,妙曼得如在拨动琴弦。
那道则颤动的声音或者当然是美妙的,可惜没有多少人有福耳闻。
她与铁退思之间的距离不过十余丈,往时动念可至,如今在空中连绕连转,才能慢慢逼近。
她灿金色的凤翅刀寒光连闪,整个人似在空中舞动。
无比高贵,无比冷艳。
艳的不止是她的姿色,更是她的刀光。
一般人已经根本无法看清她的动作,甚至于看不清她的存在了。
只有漫天刀光走过的轨迹。
划天地以成线,分日月,隔星河。
铁退思布下的规则之线根本不足以成为阻碍。
她一刀快过一刀,一刀重过一刀,一刀强过一刀。
连绵刀光铺开一路,几乎成了一条涌动着的、刀光的河。
人们乍一看来,好像九天之上银河倒灌。
凤舞九天百二连刀!
她在一瞬间,斩出了此式之下,极限的一百二十刀。
刀刀堪破规则之线。
刀刀触摸生死极限。
这无疑是当世最巅峰的神临杀力。
金躯玉髓岂足道,人间再难见此刀。
刀光之河直接扑向天工真人的面门,简直势不可挡!
而铁退思……
当然没有退。
世间不曾听闻,有真人避退神临。
他也只是将五指合拢,握成了拳头。
天地之间,好像有什么东西绷紧的声音。
那是此方天地的某种规则之线,被一瞬间拉扯到了极限,拉扯到几乎要崩溃的地步。
而他就把握着肉眼不可见的、数量恐怖的规则之线,往前轰拳!
拳头打进了刀光之河里。
并没有什么交撞的声音。那连绵的斩击声汇成了一声,锐利得几乎连听觉也割伤,而后声音被拳头打散。
铁退思的拳头继续往前,像是砸碎了飞雪,而漫天刀光如月光碎落。
一拳碎刀河!
他绷紧了规则之线的拳头,正在靠近凰今默。
一股连他也觉得有些炙热的高温,铺天盖地涌来。
其中寒芒一点,令他的肌肤生出隐痛。
祝唯我的太阳真火,祝唯我的薪尽枪!
人枪如一,一贯至此。
在当世真人与现世最顶尖神临强者的交锋中,觑见了战机,洞入了战局。
此亦绝顶之天赋……
当诛!
天工真人索性把拳头放开了,他也伸出了左手。
他的双手都大张,铺开在此身两侧。
此身为真,此世为真,手握其真!
这个世界并不是虚无的存在。
它是由无数的规则搭建而成,凡是一草一木,一花一石,皆是天地完美的造物。
甚至于天地本身,也只是规则的一种具现。
见不到它们的人,生活在它们成就的世界里。
而看得到它们的人,沉醉在它们的美妙中。
他铁退思,拉扯的是天工之线,把握的是“操纵”的规则。
此刻他十指连天连地,连人连焰。
那跳跃的刀锋、凌厉的枪芒、炙热的神通火焰、两具强大的神临境肉身……
天地之间,无物不可操纵。
且夫以天地为盘,万物为棋,规则为线,共演这一世一局。
他双手往身前一错,十指同颤,开启操演!
此局名为“天地演”。
高空中凰今默和祝唯我的身形,几乎同时绷紧!
在碎落的刀光长河后,在燃烧的金色火海中。
两位神临境的强者,也不过是蛛网上的飞虫。
操纵祝唯我显然是更容易一些。
所以凰今默暂且被定在半空,而祝唯我全身的肌肉都僵住,手中长枪一转,连人带枪折向凰今默,那锋锐的枪尖,直抵凰今默之天灵!
他的太阳真火,已经随着他怒卷。
而他的双手如铁铸一般,直似焊在了枪杆上。
他不由自主,他不由自主!
他体内的血液如狂潮咆哮,可是无用!
他的骨骼似爆竹一般节节炸响,可是无用!
他的神通灵相嘶鸣不已,近乎无限的膨胀,可是无用!
他的灵识结成刀结成枪结成剑,想要割断那无形的束缚,可是无用!
怎可……
祝唯我只能在心里挣扎。
因为他甚至连声音都已经被操纵。
他是已经跨过天人之隔的神临境强者。
可他说不出话来。
他是能够与杜如晦正面交锋的神临境强者。
可他说不出话来!
近了,他的枪锋愈近了。
他已经清晰地看到凰今默的脸,那样冷艳且高贵的、那样孤独而寂冷的。他们曾经共度多少时光,他们之间有多少独属于彼此的了解!
那些无人知晓的故事,是两个孤独的人相遇了。
寒夜之中有另外一颗星辰闪烁,寂寞也就不那么寂寞。
这世上还有谁,如她一般……如她一般?
怎可……
怎可……
他的双眼他的鼻孔他的耳朵他的嘴角,七窍全部溢出鲜血来。
可他毕竟喊出了声音!
“怎可!”
仿佛是山呼海啸的声音。
仿佛是雷霆炸裂的声音。
轰轰烈烈,震耳欲聋。
他身燃金焰,以搅动天地威严的力量,僵硬地在空中将身一折。
嗡嗡嗡,嗡嗡嗡。
那颤动而沸腾着,执拗而骄傲着的……
啪!
一声脆响。
那杆三十年来薪未尽的薪尽枪……
断了。
半截枪身坠落,祝唯我握着另外半截枪杆,吐血而飞。
宁折此枪,不刺所爱。
大家一起聊一聊
这本来是一个请假单章。
很久没有休息了,想要休息两天。
也是有点懵,想要避避风头。
因为怎么说呢。
小说里写一个不同于常的人,我以为读者的反应应该是好奇,是产生探索欲。
比如凰今默竟然打破了神临的寿限,寿命超过九百岁,但她还只是神临境界。这应该是很有戏剧效果的。
我以为的读者反应是——啊,为什么呢?是曾经有什么故事吗?真好奇!
但我看到的反应是——又他妈写崩了!九百多岁了连个洞真都不是!凰今默是废物?
大致如此。
今天孙哥给我发红包,我先堵一句,说你可别安慰我,这样会显得我很弱。
还有盟主私聊建议说,说阿甚以后写这种情节,可以结尾放点预告,比如庄高羡到底在想什么呢?姜望怎么会受伤呢?墨家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呢?请于明天准时来看。
这样大家可能就不会吐槽了。
但我觉得……这样还有阅读趣味么?
我信心满满地跟他说,没事,等我以后把这段剧情写完。争议自然就没有了。我不会受影响的。
但是我现在坐在这里,的确是不知道该怎么写了。
我枯坐了一整天。
我想不明白。
确实最近我卯着一股劲,躲进小说的世界里。我一直都是这么做的,用努力回应争议。
我认为我的确是全身心的投入小说了,作为日速四千的选手,能够日更八千,是砍掉了我自己运动的时间、做饭的时间、发呆的时间,跟朋友聊天的时间。这几天我顿顿叫外卖,也几乎不水群。
我确认我是很认真地在写这一段。
但确实是争议不断。
我想,我很认真地跟大家讨论一下这段时间的剧情设计吧,看看到底是有什么问题。
今天这一章已经差不多勾完了剧情线,不至于产生剧透,所以的确可以讨论一下。
首先楚煜之的线,是楚国国家矛盾的具体体现,所以有了他在见我楼割席那段戏。那是让楚国更立体的剧情。
同时在楚煜之那里,埋下了萧恕的伏笔。
所以有了盗丹来到不赎城,用四十天冲击神临的剧情。
萧恕和张巡,应该是写出来了,也勾勒出来丹国这样一个国家。同时进一步清晰了天下列国的格局。
姜望的性格决定了他会给萧恕收尸。
接下来就是争议部分了。
祝唯我的性格是非常骄傲的,他成了神临,就想杀杜如晦。因为杜如晦有咫尺天涯,本就是经常到处跑,而且杜如晦肯定非常明确姜望的威胁。因为这两点,他有可能针对姜望搞阴谋——
这是祝唯我想伏杀杜如晦的基础。
文中多次明示暗示了易胜锋对姜望的调查。包括拦路问太寅之类,他当然也不会错过庄国这边的情报,所以跟庄国这边也是有沟通的……在自己被到处追杀的情况下,选择把给自己做的一些准备,转交庄国方面,让敌人的敌人帮自己拖住敌人,当然能杀死更好——这是易胜锋方面的逻辑线。
雍国方面派墨惊羽来,是为了招揽萧恕。这里侧写一点韩煦。之所以派墨惊羽而不是别的神临,因为不赎城毕竟是个法外之地,杜如晦又咫尺天涯,派其他人容易出事。墨惊羽墨家出身的背景,也让他在这里是比较安全的——这是韩煦的逻辑线。
庄高羡和杜如晦的思路在这一章就已经非常清晰了,他们就是要搞掉祝唯我。通魔一案他们失败了,输得很惨。短时间内无法再打姜望的主意。但已经神临的祝唯我不搞掉不行,以后如果抱上楚国的大腿更麻烦,同为霸主国,楚国比齐国离得近啊。
他们不是那种会坐着不动等玩家升好级拿好装备再来刷经验的boss,他们一直以来,就是有野心、有胆子、思路清晰下手狠。白骨邪神的丹也抢,成了真人就跟雍国打国战,姜望都代表齐国夺魁了,他们还是搞出了一个通魔……这些都是他们行为模式的延续。
他们本来设计了一个很严密的阴谋,但是在实施的过程中,突然发现墨惊羽来了。就产生了新的想法,并且立即执行。这种抓机会的能力和决断,也是他们确实会有的。
在搞掉祝唯我的过程中,杜如晦首先要让祝唯我判断错误,所以他确实要弄一手姜望。但他不想惹麻烦,毕竟才在玉京山挨过打。所以这件事情必须是林正仁和杜野虎的自作主张。成了也好,不成也没什么损失。但成与不成,都是对林正仁和杜野虎的考验。是同时对这两个人的考验。
——这些是庄高羡杜如晦的逻辑线。
林正仁没有选择,林正仁是必须要展现自己的价值,不然他就会被杀死。因为他已经被证明是一个没有忠诚的人,他在黄河之会后,需要证明的只有价值。所以他在这次伏击中,一定要搞出一点成绩来。所以他也是拼了命在算计了,关于他的战斗布局能力,我想黄河之会已经体现过,甚至于更早,三城论道时期就描述了——这是林正仁的逻辑线。
杜野虎没有选择,杜野虎必须要证明自己的忠诚,所以林正仁一过来试探,他马上就出动了,慢一步就是死。至于他为什么留在庄国,行路难卷里的“虎臣”那章应该就已经描述过了(另外多说一句,赵二听的死我以为会引起一些情绪的,没想到没几个人在意,可能是确实太久了,再加上没法细写)——这是杜野虎的逻辑线。
姜望离开楚国来不赎城,一是为了跟祝唯我聊一聊,二是想跟易胜锋决一生死。在南域易胜锋没有机会,他也没有机会。
在遭遇杜野虎的伏击后,他也没有选择,他必须配合做戏,不然杜野虎必死。所以他频频踩中林正仁的设计。
在原文中有非常明显的一句暗示——“姜望以最大的冷静对待这场战斗,他知道他每一个步骤都不能出错。任何一点错处,都有可能造成此生的遗憾!”
我想这句话足以证明,姜望的演戏,不是事后找补。
那么在杜野虎饮血神通+恶虎煞+三百九江玄甲组成的兵阵+易胜锋提供的情报及应对之法(主要是压制姜望对危险感知的法门,这一点以后会展开)+万鬼噬灵阵+百鬼昼行神通+林正仁拼了老命的战斗布局+姜望自己步步踩坑的情况下。
姜望能不能受伤呢?
我从来没有写内府不能破外楼的防吧?这又不是网游小说,姜望防御999,杜野虎一刀777,所以不破防,不减血。
姜望是怎么昏过去的呢?是在斩得杜野虎将死,故意找错林正仁的藏身地,然后因为担心杜如晦的出现,赶紧离开……紧接着遭遇杜如晦的天息法+河山刺。
他在发现了祝唯我的情况下,自己加强了一点伤势,再全力去拼,然后才重伤沉眠的。把他搞成这样的是杜如晦。
——这是姜望的逻辑线。
整个逻辑顺下来,这么多人的线碰在一起,就发生了这个剧情。
坦白说我不知道崩在哪里。
如果你们要说虐主,在我的细纲里,这是这一卷里最后一抑。(另外我每次在写最后一抑的时候,都会挨喷,真的没有一次不是这样。)
如果你们说是逻辑有问题,逻辑的问题在哪里?
如果你们说是作者的态度有问题,四千字选手的我日更八千下来,除了吃睡就是写了,我到极限了。
是不是我以后写任何一个剧情,我都要先写a,再写b,然后写c,接着写d,把方方面面都写一遍,再来写碰撞后的abcd呢?
真的有人喜欢看吗?
萧恕的故事线结束了之后。
我要先写一下庄国,再写一下易胜锋,再写一下情报获知,再写一下调兵埋伏……要这样写才行吗?
那么姜望被埋伏的时候,真的还有戏剧性吗?
你们要看怎么样的故事,你们希望作者怎么写?
大家畅所欲言一下吧,也不用憋得辛苦。
当然今天这一章之后,骂这些的已经听不到了,现在都在骂墨家为什么这么傻逼,被庄高羡一骗就骗到了。
但是墨家这个剧情线,不是现在就能收的。整个故事还没有走到那个剧情阶段。
就算我咬牙切齿再日更八千一段时间,也不可能给出答案。(当然我也做不到了。)
所以我没有办法。
对,我没有办法。
身为一个小说作者,要开单章解释自己的剧情,毫无疑问是一种耻辱。
可我确实没有办法了。
我以为尽我所能的写快点写好点,咬牙肝下去,就能够解决这个问题。但是望仔挨打的剧情整个逻辑都写完了,现在是开始喷墨家傻逼。
我能冒着崩大纲的风险先把墨家全部写一遍吗?
我不能。
我只能拿已经暂时收完了的剧情线,问问你们——
你们想看什么?
第一百五十三章 涅槃,明鬼
自祝唯我出道以来,薪尽枪就伴着他声名鹊起、一同闪耀。
所谓此枪如此人,世人无不知晓。
枪至则人至。
枪鸣则人鸣。
这一杆外观并不惊艳的长枪,他爱之如命。
行则倒提,战则紧握,立则抱怀,坐则横膝。
枪身的每一道痕迹,都在时光里叫他细数。
所历生死之战无数,每战必以此枪破敌。
每战之后,他必亲手擦拭长枪,从不假手于人。
所谓——
此枪薪尽枪,三十年来薪未尽。
此人祝唯我,平生不输人!
而如今他自折之。
强者可死不可制,此枪也从来笔直。
神与枪养,意与枪合。
祝唯我长枪崩断,整个身体顿时失控,金躯玉髓也不能安稳!
这一幕让人意外,但也没有太意外。
以洞真对神临,铁退思有充足的余裕去调整,有足够的空间来解决所谓“意外”。
不过是一个有冲劲的孩子,拼命之下,跳到了他原本跳不到的地方。
天工真人的右手再次一抬,一甩!
祝唯我整个人都被无形的天工之线吊了起来,像一条被钓出了水面的鱼儿,一荡之后,悬在空中!
这一幕看得凰今默眼皮一跳,一双美丽凤眸里,杀气如海浮沉。
她被密密匝匝的规则之线所操纵,在天工真人的“天地演”里,沦为无数棋子中的一颗,不能进,不能退,不能动。
于她而言这是莫大的侮辱。
而眼睁睁看到祝唯我折枪的这一幕,更仿佛在她的心口上割了一刀!
在凰唯真去世后的这九百多年里,她无时无刻不生活在一种孤独中。
起初她藏在一个很幽深的地方,不吃,不喝,不动,几百年不跟人说话。
她想她也许会永远那么躺下去。
永恒的孤寂,永远的悔恨,是她对自己的惩罚。
后来有一次地龙翻身,她待的地方裸露了出来,引来了很多人……很吵,很麻烦。
她就从那里离开了。
她不喜与人相处,可这世上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人的痕迹。
她一个人游荡在这个世界,有时候看看风,有时候看看雨,无风无雨的夜晚看星星,躺在山坡上看一整天的云,不与任何人交流。
也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来到了这个混乱的地方。
她是有罪的……
她始终告诉自己,她是有罪的。
她停了下来,为自己搭建一座监狱,把自己囚禁在这里。但因为天**美,又不愿再回到地底,所以建在了地上,建成了一座楼的样子。
故名,囚楼。
楼是那个框,她是那个人。
在这种混乱之地,一座规整的建筑,一个美丽的女人,总是会有很多麻烦找上来。
当然对她来说,那些所谓的麻烦,不过是蚂蚁爬过靴子的那种打扰。
她有时候会杀一些人,有时候会阻止人杀人。
后来嫌麻烦,就立了几条规矩。违背的就杀,其它不管。
就像那个姜望所说的那样,“规矩”本身就是一种秩序。
再癫狂再邪恶再不要命的狂徒,也渴望一种生活中的有序。
混乱之地里的秩序,吸引了很多人聚集。
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聚拢在这里,维护规矩也是一件很累的事情。她便随手提拔了几个人,组建了罪卫。
罪卫是规矩的延伸。
后来就有了不赎城。
她为罪君。
罪在不赎也。
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让她留恋。
她还活着只是因为无法死去。
第一次看到祝唯我的时候,只是有些欣赏。
但仅止于欣赏。
魁山若将其杀了,也便杀了。
祝唯我在战斗中突破,摘下三昧真火,力敌魁山,天资的确不凡……
但放了也便放了。
第二次看到祝唯我的时候,是不赎城提供场地,给庄雍洛三国谈判。祝唯我技惊四座,力压另外两国天才。那时候她想,庄国运道还真是很好。
不过小鱼塘终究只是小鱼塘。
池鱼难有褪鳞日。
第三次再见,便是那场轰轰烈烈的伐城叛国。战至力竭,连下十城,在战场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竟然转身就宣布叛国!
她忽然对这个人有了很浓重的兴趣。
也许是因为祝唯我的名字里也有一个“唯”字。
也许是因为几百年来哀郢玉璧终于开始复苏,叫她看到了一点希望,对这个世界稍微有了一点希冀……
也许是在那骄傲的眉眼中,她依稀看到了已经九百年不见的那种风姿。
总之她罕见的出了手。
她是一个骄傲的性子,他更是眼高于顶。
就算托庇于不赎城,也坚持只是合作,不是从属……
一笔一笔都算得很清楚,说所借必有偿还。
她也就故意给他一点事情做,让他穿上罪卫的衣服,在人前叫自己一声君上……
从不赎城到虞渊,有太多太多的片段。
那些时间在她的生命中是很短暂的。
可是想起来,竟有那么多的可以回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不那么孤独了呢?
九百多年来她高高在上,孤冷自矜。
等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其实很辛苦。
她是囚楼中的那个人啊,她是罪在不赎的囚徒。
不赎城里全都是恶人,她是最恶的那一个,她是罪人的君主。
但还是有人对她,伸出了手。
有人站在灿烂的金焰里,告诉她,会有光的。
我即是光。
“我”即是光。
以前她看风看雨看云看星星。
现在她看祝唯我。
她最喜欢看祝唯我的眼睛。
眸如寒星。
但比星星更好看。
光就在那里。
此时此刻祝唯我为她折枪。
那是祝唯我珍若生命的薪尽枪。
此刻她感受到一种清晰的痛苦,听闻了灵魂深处的裂响,好像她的心脏和那杆长枪一样,裂开了。
于是她的指骨也裂了。
她的腕骨,她的小臂……
她全身上下所有的骨骼,都出现了裂纹。那是金躯玉髓的神临之身,也根本不足以承受汹涌力量的表现!
世间岂有寿过五百一十六年之神临?
青史岂有寿过九百之神临?
唯她凰今默!
此一时令天地都颤栗的力量澎湃在她体内。
亘古未有的神临之力咆哮在金躯玉髓中。
手中凤翅刀一颤,清越作凤鸣。
她以远超神临层次的力量,以她无比强横的神临之躯都无法容纳的力量。
先裂自身,再破天地演!
她那张冷艳至极的脸,也生出了裂纹来。
那是一种规则层面的破裂,因为碎掉了光,所以显现为幽黑色。
那些裂纹非但没有让她变得丑陋,反而让她多了一种脆弱的美感。
她像是一支琉璃所制的黑色蔷薇。
极冷,极艳。
极脆弱,极美丽。
她的刀光好冷,好孤独。
好像永远也不会有人懂,永远也没有人明白她。
她在等待一个几乎不可能的结果,在眺望或许永远不会再出现的流星。
这样的刀光!
像是纵横交错的明月之线,遍布了整个不赎城的上空,将铁退思笼罩。
她在自身的崩溃中,斩碎了天地演之局。
令天工真人铁退思也为之动容!
一时间,整个城市的上空,都被纵横交错的刀光所笼罩。
立在这混乱之地的不赎城,第一次有这样的刀光照耀。
它们渺小时像凰今默脸上的裂纹,似是绝世美人某种不经意的妆花。
它们膨胀时像是一个巨大的网格罩子,像是一个线条锋利的铸铁棋盘。
砸了下来,好像把这个世界都切割了!
空气是碎块的,空间是碎块的。
刀光和目标之间的所有,全都成了碎块状。
强如天工真人铁退思,在这样的刀光面前,也不由得脸色一变,后退了半步。
这是一位当世真人,面对神临修士的退避!
这是足以被记录下来、被人们传唱的战果。
凰今默却在进。
她面无表情地在前进。
她进步斩刀压着一位当世真人来斩击!
天地演瞬间的崩溃,让铁退思一时也有些迟滞,他掌控的规则之线,竟然被生生撑爆、而后被斩碎在刀光中。
就算这是一位顶级神临修士自毁式的攻击,这种杀伤力,也未免太惊人了一些!
无边的、碎灭的刀光坠落了。
好像要将一切都毁灭。
铁退思单手往下一按,空气瞬间以一种玄妙的方式编织到一起,顷刻凝成了实质,结成一只半透明的、无比坚韧的气罩,将古怪的墨门少女戏相宜覆盖在其中。
相较于早就一个个往城外逃奔的不赎城居民。
戏相宜却也本就毫无惧色。
无边刀光碎落之前,她正双手撑地仰头望天的欣赏这一场战斗。
铁退思巧为天工、一手编织的气罩落下来,也丝毫没有影响她的表情。
她简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凰今默,欣赏着这位冷艳绝伦的大姐姐,欣赏那孤寂又凋零的美感。
而铁退思随手护住戏相宜后,返身又一步,恰与凰今默迎面!
哪怕对方正在澎湃着超越神临的力量,哪怕对方正在自毁的进程中。
他身为当世真人,也不可能依靠等待赢得胜利。
钜子有言,若不能擒,即杀之。
这般凋零碎灭的自毁姿态,显然没有生擒的可能。
那便杀之!
在她彻底自毁之前,杀了她。
凰今默可以死,但必须是死在墨家的惩罚里。
他大踏步走进碎灭的刀光中。
规则于此已破碎。
他也不试图再接续。
无边刀光尽以身受!
铛铛铛铛铛!
连绵的交响。
那是超越神临的力量,与规则的碰撞。
铁退思身上穿的,就是普普通通的褐衣。脚下踩的,就是普普通通的草鞋。
粗布织就,稻草编织。
不是什么宝具法器。
可在他的编织之下,已是天工!
刀光皆不能破。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左眼微微一跳。
是什么样的刺痛,让真人之身有所感?
铁退思为之转眸。
他看到了一种具体的锋芒,正迎向他的视线,剖开他的目光!
在凰今默身现裂纹,以超出神临极限的力量斩碎天地演时。
被吊在空中的祝唯我,也在一瞬间获得了自由。
身体出现裂纹的凰今默,当然让他目眦欲裂。
可如他这样的人,也当然不会在这种程度的战斗中,把时机放纵在痛苦里。
他手里握着薪尽枪,枪头是断裂的枪杆的截面。
没有寒芒一点,只有木刺嶙峋。
光秃秃的断裂枪杆,像它曾经在炉灶里作为柴薪燃烧的时候,那么不起眼,但又那么坚韧,可以捱过三十年的时光,等到懂它的人。
在这样的一场战斗里,在此时此刻。
没有间隙让祝唯我去捡掉在地上的前半截枪身。
没有机会让他去做其它的选择。
他已然是如神的存在,可是在当世真人的面前,却也依然孱弱。
他必须面对他这相对的孱弱,可他确信自己绝不渺小!
他仍然进攻!
他就以这木刺嶙峋的枪杆截面为锋,以己身为枪杆,以燃烧着的三足金乌为羽翼,势与意合、气与血合,融身于力,灵识相贯,一瞬间就穿到了铁退思身前——
恰在铁退思身撞刀光之时,一枪点向他的左眼!
铁退思竖起了左掌,恰恰拦在左眼前。
断裂的枪杆截面,狠狠扎在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掌是干瘦的、有着皱皮的,如此普普通通,甚至不能够称得上有力。
但祝唯我这燃烧余力的一枪贯来,竟连皱皮都未能挑破!
实力的差距,并不能够被意志跨越。
铁退思握住了这支断枪,好像也握住了断枪之后的祝唯我,握住了那金色的火焰,握住了这一整片空间!
他淡淡地扫了一眼,已堪破其间奥妙。
这的确是不错的木材,铸成这个样子……机缘巧合之下才能成就名枪,手法太粗糙了一些,实在可惜。
若不是的确养出了灵性,他连这一点可惜的情绪都不会有,只会觉得太糟践。
何为天工?
他问出了声音。
“何为天工呢?”
铁退思五指合拢握住这断枪截面,握住了与此枪相连的关乎于祝唯我的一切,这支枪杆以惊人的速度在他手上重新构造,木纹分裂,枝蔓横生。
难以计数的木的线条,如丝如缕,似蛇似滕,反过来向祝唯我束去。
瞬间就将其裹成了一只木茧。
表面光滑,如自然生成。自然得仿佛祝唯我本来就是一只蚕,本来就会作茧自缚!
此为天工!
木茧之中是无光无气无声的世界。
祝唯我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不能够再感知。
他在这寻不到前路也看不到方向的茫然中,还在尽其所有的燃烧。
他几乎把牙都咬碎了,血液如潮信,撞来又撞去。浑身的筋肉都绷到极限,像一张拉满了的弓——
可都不能够再挣脱。
那一次挣脱天地演而折枪,已经是超越了潜能。
对于铁退思这样的当世真人来说,现在只不过是将那份力量再拔高。拔高到这个小朋友跳起来也够不到的位置……
然后缚紧。
祝唯我整个人猛地一僵,连灵识都给定住。
五识皆寂。
那沸腾在木茧之外的金色的太阳真火,熄灭了!
铁退思毫不吝惜展现一位当世真人的力量,他绝不介意让世人知晓墨门的强大。
但在这个时候,一线冰冷的刀锋,贴在了他的眉心正中。
竖切下来,几乎要将他整个人自上而下剖分。
他当然不可能忽视掉这样的一刀,但也的确有些讶异——竟然让一个神临修士贴近了这般距离!
此时人在咫尺,刀近毫微。
铁退思没有别的动作,只将自己的额头往前一送。
以额触刃!
铛!
如深山撞老钟。
刀锋定在额头上,竟被反弹了半寸。
此刀竟未能破!
“真人之躯,也是你能斩?”
铁退思厉声而喝,顺手一巴掌,已将凰今默刺向丹田位置的另一刀拍飞。
手掌拉回来的同时,也倾斜。
倾斜成一记手刀,自下而斜上,将凰今默整张脸,从脖颈至头皮,全都斩开!
像是一个瓷瓶碎裂了。
这大自然至美的造物,在此刻被残酷的摧毁。
这种一种让人忍不住心碎的、美的凋零。
这样的结局,或许从她身显裂纹那一刻起就已经注明。
绝艳世间的不赎城主,死前仍然穿着她最常穿的那一身黑色华裳,像是花瓣凋落。还在半空时,气息已寂灭。
铁退思遥拉空中的木茧,骄傲无比的祝唯我,此时正在茧中。
他或许感知到了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或许并没有——真不知哪一种更残酷。
总之他没有任何动静。
在代表墨门的当世真人面前,竟然还敢负隅顽抗,今天发生的这一战,让铁退思稍微有些不满意。
以及他虽然对于墨惊羽没有多少情感,但也难免为墨门的威严受损而有怒意。
不过现在都结束了,也没有什么好萦怀。
“我们只能活捉这一个回去了。”铁退思低头对着地上的戏相宜道:“相宜啊,收拾收拾……”
他截断了话语,猛然回头!
眼中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凰今默正在坠落的那具尸体,在半空中竟然腾起了赤色的火焰。
那火焰又急又烈,只是一卷,便将整具尸体都吞没。
赤色火焰收为一个拳头大小,又骤然铺开,铺开成一个巨大的火球,在不赎城的上方熊熊燃烧!
其间尤其炙烈的位置,甚至于隐隐染成了黑色!
有隐约的凤影映照在半空。
在死的寂然之中,有生的萌动。
在无尽的寂灭里,有神圣的变化在发生。
铁退思看着这个巨大的火球,像是看到了一面镜子。
镜子中有另外一个世界。
而这赤焰中的黑炎渐渐扩大,渐渐勾勒出一个具体的轮廓。
如瀑的黑发,孤冷的凤眸。
微抿的唇,完美的身段。
冷艳绝伦的凰今默,身披黑色华裳,如仙如神,自那火焰中重生了!
堂堂天工真人铁退思,有着无法掩饰的震动。
洞真之境,洞见真实。
他绝无可能被一个神临修士所欺瞒,所以他刚才一定是真正杀死了凰今默。
所以此刻的凰今默……
也是真真切切的已复生,自死而生。
这是传说中的绝巅神通——凤凰涅槃!
不死之神通!
凰今默跟庄高羡对峙时,说她可能是唯一一个可以搏杀真人的神临修士。
她在天工真人铁退思打上门来的时候,直接以生死相论。
都是因为这一点。
因为她有这不死的神通!
几乎是在铁退思醒觉过来的同时。
凰今默的身影已迫近。
“放开你的脏手!”
此时她的凤翅刀已经跌落地面,所以她是两手空空。
她两手空空但她凤眸中的杀意如此清晰,她的脚步如此坚决。
她冲向铁退思,仿佛根本不知何为当世真人!
不。
她知晓何为当世真人。
可这个当世真人,不知道何为凰今默,不知道谁是凰唯真!
这个墨家出身的所谓真人,怎么敢那么牵着祝唯我?
怎么敢如此撩拨她的愤怒!
凰今默那染着黑色蔻丹的美丽双手,就在铁退思的面前如花绽开。
花开一世界!
风霜雨雪,落叶飞花,碧空雷霆,怒海孤舟……
几乎无穷无尽的意象此起彼伏,此生彼灭,融为一炉,合成一个世界,尽在一印中!
此乃凰唯真所传无上印法,山海典神印!
姜望所学之毕方印祸斗印,也只是其中两种。
大楚三千年来最风流,昔年凰唯真,仗之以纵横天下!
凰今默虽然远未到当年凰唯真一推八百七十一印的境界,这九百多年的时光里,却也断断续续累积了三百六十五印。
这是一种简直无法形容的力量。
是此方空间此方时间都难以容纳。
她金躯玉髓的身体也根本无法支撑,在印出的同时已经开始毁灭。
但是在毁灭之前,她的印法已经临身!
这如何只是一双手?这是泱泱大楚的无尽风流!
铁退思五指一握,可规则之线根本无法凝聚。
他后步而撤,可堂堂当世真人,竟也一下撤不开!
那幻生幻灭的辉煌世界,在那双美丽至极的手中,不断演化,不断推进。
而终于撞至他的面门。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铁退思反覆五指,盖住了自己的脸。这一瞬间无法再保留!元神立在元神海,叫天地受命,见万法本真。
天工巧为,在万分之一的刹那里,将空气编织成了盾,将元力编织成了墙,将空间编织成了锁!
凰今默的印法落下了。
空气编织的天工之盾,一瞬间被打穿。
元力编织的天工之墙,顷刻已崩解。
空间编织的天工之锁,一触即溃!
凰今默的印法压在了铁退思的五指上,按住了他的面门,还在往里按!好像要将这一颗真人的头颅爆掉!
劲力消失了……
那难以形容的恐怖力量,只辉煌了极其短暂的刹那,便已经消散。
凰今默连人带印法,已经消失得干净。却是自己无法承受这等极限的印法力量,在印死铁退思之前,先一步身死。
铁退思缓慢挪开覆面的五指,竟然觉得脊背有些寒凉。
他这五指的指骨,已经明显有凹进去的痕迹。
对于任何一位当世真人而言,神临都不够强大。
但是一个身具不死神通的神临,就连真人也不可能忽视。
神临的攻击通常也的确很难跨越规则的鸿沟。
可凰唯真传下来的力量,尤其是在凰今默能够倚仗不死之身无限拔催的情况下……的确有杀伤真人的可能!
实在是挑战常识,实在是超乎想象。
这样的神临强者,古今难再寻。
他好不容易陪着戏相宜出来一趟,接到钜子令顺手执行个任务,竟然就碰上了。
铁退思也不知这是自己的幸运还是不幸。
就在他的这种警觉之中。
那赤色的火焰再一次燃烧在空中。
一卷卷过尸身,俄而收缩又铺开。
赤焰之中见黑焰,自此死地而见新生。
凰唯真那美丽的轮廓再一次清晰起来,凤眸冷芒,长身孤寒。
这样的一位修士,虽然只是神临境界,可要如何应对?
如何擒杀?
铁退思虽然还不至于畏惧,但也终于感觉到了棘手!
他忍不住低头看了地面街道上的那个少女一眼。
此时偌大的不赎城,几乎已是空了。
在这里生活的形形色色的恶人,根本不会在乎谁。那些罪卫就算想做点什么,又能做点什么?
正在冲击武道二十一重天的魁山不在,不赎城剩下来最强的副统领连横,连个拔刀的姿势都没有摆出来,现在还晕厥在那里——也没有谁逃走的时候想着带上他。
所有人都清楚,墨门是何等样庞然大物。而一位当世真人登门罚罪,又代表着什么。
完全可以说,不赎城毁于今日矣!
留下来只有陪葬。
此时此刻的不赎城中,唯有面涂油彩的短发少女独坐地面。
在天工所织的气罩中,悠闲地欣赏战斗。
微妙的是……
前些天萧恕用四十天时间冲击神临,也是在这里。
也是在这条长街。
当时的凰今默和祝唯我,都只是高楼上的看客。与祝唯我坐在一起的,是齐国的青羊子。
当时的萧恕最后失败身死。
现在的祝唯我被囚在茧中。
现在的凰今默刚刚又复生。
而现在的姜望……
整个不赎城的范围里。
所有的人,都逃奔往城外。
而在城外的荒野中,有一个斗笠蓑衣的身影,正逆着人潮的方向,往不赎城的方向疾驰!
趋利避害,人之本性。
人皆向生。
何以独他向死而行?
与千万人相反的方向,写满了孤独,也写满了勇气!
然而有一件残酷的事实是……
扑火的飞蛾,从来并不重要。
没有谁会在意它们的生死,没有谁会在意它们来不来。
灯亮着,从来就不是为了等飞蛾。
灯燃灯灭,从来与飞蛾无关!
在许多个长夜里,扑火飞蛾皆死尽,人们吹熄了灯。
还有很多飞蛾在窗外,没头没脑的打着转……
就在此时这空空荡荡的不赎城中。
混乱世界里唯一的秩序所在。
千家闭户,街巷空空。
短发齐耳的少女仰头望天,高空之中悬立着孤独的木茧。
天工真人铁退思表情凝重,站在木茧旁。
而那赤色火焰里的黑焰,终于再一次摹绘了凰今默的美丽。
她自这火焰中重获新生,再一次掀起澎湃如海的力量,脚步往前一踏,却是在铁退思的认真戒备下将身一转,疾冲地面——
“放开祝唯我,不然杀你门人!”
叱言有怒,胜人有力。
纤纤玉指张开,再一次按下山海典神印。
一印一世。
一百零八种印法合成这一印,乃是山海典神印中的一个大循环,在神临层次也足够横推,对这样一个小女孩,更没有失手的道理。
战斗到此刻,凰今默已经触摸到了铁退思的力量。她的力量也正在被这位当世真人所熟悉。
一位“洞真”的强者,对力量的洞察和适应,是极其恐怖的!
她乍然复生的那全力一击山海典神印,未能击杀铁退思,此后再想成功,已是千难万难。
神临与洞真之间,终究是有一个大境界的鸿沟。
转变思路,以人质相胁,非是她的性子,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过决心既然已下,她也绝不会留手。
这个世上没有太多人值得她考量。
凰今默丝毫不理会自身的防御,甚至于本就是以身为墙,在阻隔铁退思有可能的救援方向,如此一印落下来,快绝,强绝,狠绝。
逼得铁退思必须第一时间做出决定!
用祝唯我交换他带到这里来的墨家门徒,还是眼睁睁看着这个门人死去?
然而……
对戏相宜明显十分紧张的铁退思,此时却根本连脚步都未移动一下,他也完全没有放开祝唯我的意思。
甚至于那天工所织气罩下的短发少女,也只是灿烂一笑。
好像她仍然是在看戏,并未入得局中。
她脸上的油彩有红黄绿三色。
两边是各三道斜纹。
像是虎须一般。
此时她看着凰今默,像是在跟这位美丽的大姐姐分享她的心头之好:“我墨家曾以‘启神计划’,创造出了三尊真人级傀儡,名为‘天志’、‘明鬼’、‘非命’。”
她仰面正对姿容冷艳的凰今默,手上灵巧地结出一个道决。
很平静地说道:“这一尊明鬼……”
她抬手往上举。
“由我,负责维护!”
就在天工气罩崩溃的同时。
一道恐怖的虚影,从她背后的铜箱里电射而出。
一瞬间就腾升在半空,结出了具体的模样!
第一百五十四章 我以有情付无情
凰今默想以地面上坐着的短发少女为突破口,在与铁退思的攻杀中夺回先机,救下祝唯我。却是忘了,墨家钜子的那封信里,可是点名让戏相宜同铁真人一起来不赎城!
何以铁退思竟与戏相宜在墨家钜子的这封信里并列?
因为这位墨家的天才少女,正驾驭着这样一尊真人境的力量!
驱使真人境的力量,就算自身远未有真人境的修为,也可以真人视之。
放眼天下,墨家最重视也最尊重外物的力量。
所以明明是钜子亲自下令的这样一件大事。
却是戏相宜优哉游哉地先入城,试验一番她的最新创造,而后才慢悠悠地看钜子的密信。
铁退思陪着她玩耍,当然是有宠溺的情感,可是在钜子的命令之前,能有这种程度的自主,甚至于这封信是在戏相宜手上……本身即是一种分量的体现!
此时此刻,凰今默一印落下。
戏相宜直接召出真人级傀儡,与之相对。
那道行动间快如闪电的虚影,一瞬间便已凝实。
却是一尊彩绘覆眼、赤面獠牙、高足一丈、肌肉虬结的大汉。
上身**,面容狰狞,却有一种昂然正气。
似神又似鬼。
煞气鼓荡的同时,身上亦流转着赤色的宝光。
此身从外表瞧来,与人身并无两样,但是体内咆哮的不是气血如潮,而是高速旋转的齿轮声!
咔咔咔,咔咔咔。
仿佛天地运行的道理,是一种亘古规则的体现。
所谓天地之间有其神鬼。
鬼神惩恶扬善!
人应知之,敬之,惧之。
由是得到约束,不施恶行。
故为,明鬼!
世间不能惩恶扬善的鬼神,墨家灭之。世间不存惩恶扬善的鬼神,墨家立之。
现世享国者,最多不过三千九百二十年。
而墨家这种古老宗门的历史,跨越了数个大时代!
这一尊称为明鬼的真人傀儡凝出身形,即刻拔身自起。
所有的元力都为他所汇聚。
他握拳的声音仿佛是在拳心捏爆了天雷,他胳膊上的肌肉在一瞬间由数千个精密的部件推到极限。
膨胀,扩张,爆发。
他一拳!
以此一拳砸向自高空压落的凰今默。
以无匹的力量,迎向那传说中的山海典神印。
空气碎灭了,空间碎灭了!
印落,拳至。
一百零八种幻生幻灭的景象,在这无与伦比的力量前崩溃离散。
凰今默按下的是横行神临层次的力量,可是反覆而来的,是货真价实的真人级力量。
她的身形无限倒飞,一瞬间离开了不赎城,只剩下一个黑点在远空。
被一拳砸去了高天!
一位当世真人,以“天工”享名的存在。一尊真人级傀儡,启神计划造就的瑰宝。这样的战力摆出来,足以横行诸小国,来这区区一个不赎城,岂有不碾压的道理?
也实在令人绝望!
脸上涂着油彩的戏相宜,仰面看着那远处的黑点,语气说不清是赞叹还是揶揄:“铁老头,看来你一个人很难将她擒住了。”
铁退思并不否认,感慨道:“钜子令我带着你一起来,不是没有道理的。想不到世间竟有如此神临!”
但这句话说完,他愣了一下。
此时再看钜子的这个命令,会发现它本身就说明了钜子对凰今默的了解。不然擒杀区区神临,何至于派出两个真人级战力?
他从中发现了不同寻常的意味,也感受到了钜子的坚决。
不过他什么也没有说。
墨门神临境天骄客死不赎城,擒两个疑凶回去审问,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若不先限制自由,等到证据确凿,疑凶全跑了怎么办?
戏相宜皱了皱鼻子,反驳的重点全然跑偏:“是我带你来的好吧!信都是先传给我的,我先进的城,我还布了阵!”
“好好好。”铁退思对她很是宠溺,连声附和。
但慈和的笑容收敛后,立即便拔身反起!
“老夫现在倒是很想看看,这门传说中的神通,究竟有没有极限呢?”
高穹的黑点在下坠,墨家的天工真人在拔升。
明鬼静静地浮在戏相宜上空,并不参与这场碰撞。
但随着咔咔咔的机括声响起,一根根幽黑的符文铁索,突兀地钻出虚空来,绕着整个不赎城的上空,封锁了一圈。
身影与身影,在高空相遇。
铁退思再一次与凰今默贴近。
这一次他再无保留,以应对真正对手的姿态,应对这一位古今罕见的神临!
他的手反而是很平静的,像是一个寻常老人,舒展筋骨一般,横掌在身前轻轻掠过。给人的感觉,是动作稍大一些,就要折了老骨头。
其间汹涌的碰撞、涉及生死的交锋,全在规则层面发生。
实力境界不足的人,根本连看也看不到。
凰今默先是猝不及防,遭受了真人级傀儡明鬼的一拳,被直接打破山海典神印,打上高穹。
才定住身形飞回,就又遇到了迎面反冲的铁退思。
铁退思把握的时机妙到毫巅,恰恰是她刚刚涌现力量,却又不能够鼓上巅峰的那一刻,完全洞彻了她的气机流转。
她这一次甚至连印法都没来得及铺开,山海典神印还停留在成型的那一刹,手指却散开了。
铁退思的掌刀,轻巧掠过了她脖颈。
一似惊雀掠柳梢。
那美丽的孤冷的身影,直接被抹去了。
凰今默一瞬间被斩碎了所有规则的构造,被分解成了天地元气一般的存在。
一记手刀过去,天地空空!
铁退思就静静地看着这片天地,洞察着所谓凤凰涅槃的痕迹……还能存在吗?
很短的时间在洞真的世界里被分解得很漫长。
但这么漫长的过程也不能够看清真相。
俄而。
一点火焰诞生。
赤红色的火焰扩张成了火球,火球之中勾勒了黑焰,黑焰之中再一次具现凰今默的模样。
而她甫一复生,便绽开双手——
花开一世界,三百六十五印叠加,山海典神印!
生死幻灭皆成空。
春花秋月,枯海怒礁。
无尽世界生和灭。
足以伤害真人的力量,就这么毫无保留地推来。
将高空中的铁退思下压!
此时此刻是毫无保留的铁退思。
他的双手十指大张,尽皆勾起天工之线,在规则的层面上轻轻一挑,挑起一只黑黝黝的斧子来。
似是水中捞明月,可是这柄黑黝黝的斧子真实存在。
其名鬼斧。
所谓鬼斧神工,不似人力所能及。
这只斧子被天工之线操纵着,锋刃反迎,自下往上,就那么轻轻一劈——
山海典神印那幻生幻灭的世界景象,尽数被劈碎了!
但是在这之前,凰今默已经先一步崩解了身体死去。
天工纵鬼斧,继续前驱,却已空空无物。
刚才的一切轰烈,好像都只是幻影。
那幻生幻灭的世界景象,好像从来都不曾存在。
只有铁退思,和他的鬼斧存在于空中。
有一种莫名的寂寥。
但不多时,赤红色的火焰又一次诞生。
在赤焰之中勾勒出黑焰。
凰今默再一次从黑焰里踏将出来,一点迟疑都没有,仍然是毫无保留,三百六十五印叠加一起,再次落下山海典神印。
直向铁退思!
她好像下定了决心,不惜一切代价,誓要杀铁退思于此!
就只盯着他,就只与他相拼——
用她自己不死的命!
铁退思毫不顾惜真人境的力量,调动鬼斧再劈之。
凰今默又死。
凰今默又生。
凰今默又按下三百六十五印叠加的山海典神印。
鬼斧再劈!
凰今默再死。
凰今默再生。
凰今默再按下三百六十五印叠加的山海典神印。
……
如此重复足有九次。
铁退思的鬼斧终于未能斩碎凰今默的山海典神印,反而被压了下去!
凰今默又一次死去了!
凰今默又一次复生!
她难道永远不会死,她的神通难道没有极限?!
就算凤凰涅槃这样的绝巅神通可以无限次使用,难道一次次死亡不断叠加的痛苦,不足以动摇她的决心吗?
凰今默的答案,仍然是三百六十五印叠加的山海典神印!
戏相宜远远看着天空的这一幕,瞧着那死而生、生而死的情景,脸上早已经没有了笑容。
她看着这个冷艳又孤寂的女人,感受到一种执拗的力量。
凰今默的脸上没有一丁点表情。
凤眸中的情绪,冷静得可怕。
即使是有真人级傀儡明鬼的庇护,即使符文锁链已经封锁了四周,戏相宜也油然感受到一种寒意,不由自主地缩起脖子,心脏都紧绷了起来。
她虽然是墨门千年难出的绝世天才,小小年纪就能够负责真人境傀儡的维护,但毕竟亲身经历的生死几乎没有,意志上也稍有不足,一时竟被慑住了心神。
有明鬼在前,自不至于心神受创,但心中的阴影一时难以抹去。
而空中的铁退思,也终于开始后退,开始下坠。
他想要试探凤凰涅槃这门绝巅神通的极限,可好像先一步触摸到了自己的极限。
毕竟凰今默的每一次进攻,都需要动用真人境的力量来抵抗。
毕竟他连“鬼斧”这样的杀招都已经动用了!
这种消耗无比真切。
“让明鬼配合我封禁!”他终于说道。
“好……好的。”戏相宜从一种难言的恍惚中回过神来。
涉及到任务本身,她仍旧展现出了天才的素养。
悬停许久的真人境傀儡立即拔空而起。
环绕不赎城上空的符文锁链开始产生一种共振。
然而也同样在这个时候,凰今默已经在不断的死而复生、不断的山海典神印之中,迫退了天工真人很远,而终于靠近了悬在空中的那个木茧——
困住祝唯我的木茧。
这一次的复生之后,她再一次按出全力叠加的山海典神印。
铁退思几乎是下意识地退让开,而凰今默印法一收,却是已经靠近了那个木茧,美得难以形容的手掌,贴在了木茧上。
那一瞬间温柔得仿佛在触摸祝唯我的脸庞。
木茧中的祝唯我,仿佛也感知到了凰今默的靠近,仿佛也在拼命挣扎。整个木茧都微微震颤起来,然而未能打破,他终是无力!
凰今默用力一推!
整个木茧以恐怖的速度急转而下,撞向囚楼,直接砸进了囚楼中,从顶楼一直砸到底部,砸入地底,砸进了一片空无中!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也太坚决,让人完全来不及反应。
而凰今默也好像在这一推中,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整个人无力后仰……坠落。
虽然在凰唯真当年的手段之下,又有凤凰涅槃这种传说中的绝巅神通,真君之下的力量永远不可能真正杀死她。
但她也确实到达了某种极限。
心力和意志的极限。
她在某种程度上获得了永生不死的能力,可也永远没有突破神临的可能。
以神临的境界与真人搏杀至此,一次次的战死又复生……
她早就到达了极限!
只是苦苦支撑,支撑这么一个放走祝唯我的机会。
此时明鬼才腾身而起,手握一条符文锁链甩来。
啪!
竟就已经将凰今默缚紧。
如此轻易地捆缚她的身体,禁锢她的神魂……反倒叫戏相宜生出一种不敢相信的情绪来。
天工真人第一时间踏进囚楼里,然而所见空空,所感空空。
“气息消失了。”他语气复杂地说。
又回头看了一眼被明鬼牢牢捆住、已经陷入昏睡的凰今默。
“算了,不重要。”他叹息道。
对于家大业大的墨门来说。
一个神临境修士的生或死,是友是敌,的确不很重要。
他隐约觉得今天发生的一切非常重要,隐隐觉得或许需要更多的慎重、更多的考量。
但在天下这局大棋里,落子无悔。
“回去复命?”戏相宜仍然有些难言的情绪,未能消解。
铁退思看了看她,道:“回去吧。”
真人境傀儡明鬼一手提着被捆住的凰今默,一手将短发少女捞到肩头,正要离去。
戏相宜看了看旁边已经沉睡的凰今默,终是飞身而起,飞到了铁退思身边。
嘟囔着道:“铁老头,你带我吧。”
铁退思什么也没有说,伸手一招,将地上的两柄凤翅刀收起,牵住戏相宜,便飞身离去。
明鬼真傀紧随其后。
……
……
铁退思在不赎城怒声问罪,誓言擒杀凰今默,声震全城,荡开四野。
整个不赎城被压得悄无声息。
唯有凰今默和祝唯我并肩出战。
尽管交战双方都有意克制范围,激烈的大战余波仍然震动数十里。
而在城外的荒野中,姜望当然也有所捕捉。
他在第一时间就已经返身。
他已经是第二次出城,又是第二次返城。
可纵然他不顾伤势逆着人潮疾飞而至,却已是连墨门真人的背影都不能见。
这场战斗说起来缓慢,可过程其实快到很多人根本没能看清,很多人动静都没能听明白!
姜望所见,唯有空空荡荡的不赎城,毁于一旦的囚楼,一个晕厥在街角的人……以及长街之上,斜插入地,那断裂的半截长枪。
此枪名薪尽。
他曾借它去望江城,一剑横门。
第一百五十四章 一蓑烟雨
真人已去,真人的威严,还慑服着彷徨在城外的人。
此时偌大的不赎城里,还站着的,唯姜望而已。
他捡起地上的半截长枪,在袖子上擦了擦,又走过去,提起了晕厥中的连横。
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往城外走。
无以言表,所以无言。
无能为力,所以无为。
祝唯我在铁退思出手时想明白的一切,他当然也能够想得清楚。
他想得更清楚。
对于庄高羡和杜如晦的手段,他理应领会深刻的。
就像当初在黄河之会,他一举扬名,使天下知姜望二字,恍惚已见复仇曙光。这一对君臣却决定对他出手。
起先是毫无动静的。
任他加官进爵,任他荣耀满身,任他是天之骄子,任他有无限未来。
可一旦他出了齐国国境,手段立刻就来了!
不动则已,动则雷霆加身。
通魔之罪,玉京山诏令,镜世台出手。
一转眼便是天下罪人。
如果不是苦觉老僧万里追踪,如果不是齐国异常激烈的、不惜与景国撕破面皮的反应,如果不是他有血傀真魔宋婉溪这样一记杀手锏,如果不是洗月庵里的救治……
他早已经尸骨无存。
只不过这一次,庄高羡杜如晦对付的,是祝师兄……
这一次的山海境试炼之后,凰唯真归来之期已经进入倒计时。
连远在丹国的萧恕,都觉得此时的不赎城正处在有史以来最安稳的时刻,把决定自身命运的赌局,选在了这个地方。
祝唯我成就神临,枪拦登过观河台的神临天骄张巡。
凰今默更是一言让张巡滚出城外。
两位神临,一位强过一位。
再加上这座城市背后影影绰绰的楚国的影子,隐有传言的那位堪称传奇的凰唯真……
这样的不赎城,如何不安稳,如何不强大?
但庄高羡杜如晦,还真个就出手了!
其实细细想来,他们哪一次不是刀锋弄险、虎口夺食?从古老强大的幽冥神祇,到天下六强之列的东域霸主……
这一对君臣,只要认定了局势、笃定了收获,什么样的险都敢冒,什么样的事都敢做。
数十万人换一丹如何?一战赌国运,又如何?
他们所赌的那些事情,有任何一件失败了,今天庄国还是否存在,都是一个问题。
相较起来,一个不知是不是真能归来的凰唯真,也的确算不上什么了……
姜望一直心有不安,祝唯我也怀有警惕,但他们都想不到,庄高羡和杜如晦能做到这一步。
姜望也就是劝祝唯我自己避避风头,祝唯我也就是让姜望先走……大约便是这种程度的不安了。他们没想到的是,庄高羡杜如晦要直接抹掉的是凰今默,是不赎城,是祝唯我现在的背景!
既然凰今默不可能放弃祝唯我,那就设局把凰今默一起抹掉。
杀墨惊羽以陷不赎城这一步棋,显然是因为雍帝的动作而临时更改的计划,算不上是天衣无缝的布局,但时机把握得太精准了!
因为这种快、这种准、这种狠,让这个计划本身的漏洞,轻易被抹去了。
雍帝韩煦选择派墨惊羽来不赎城招揽萧恕,也是有考量的。其人墨家门徒的身份,让他在不赎城这法外之地,比其他人更安全。几乎是毫无风险——谁会那么不长眼呢?
但庄高羡杜如晦真就出手了。
一旦暴露真相,一旦被揪出尾巴来,就是同时得罪雍国、不赎城、墨门、不赎城背后的存在……庄国说不得都要被抹去。
任是谁来想一想,庄高羡和杜如晦都没有出手的理由。
韩煦想不到,他如果想得到也不会派墨惊羽来。
古老而强大的墨家,更很难想到庄高羡会有这么疯。
而在这起事件中,墨家绝不会对墨惊羽的死忍气吞声。
墨家也根本不会怕一个凰唯真。
在明面上证据指向清楚的情况下,先行控制住疑凶,是再正常不过的选择。
但凰今默,绝无束手就擒的可能。
所以就有了现在的结果。
姜望现在想不清楚的是,庄高羡自信能瞒过墨家的倚仗是什么,而墨家一次派出两大真人级战力,实在也有些太势在必得了些……
但这些没想清楚的地方,并不妨碍整个事件的演变。
这场杀局里,体现出来的庄高羡君臣对凰今默的了解、对各方势力心态的把握,却非一日之功。是真正在刀锋之上,夺到了自己的果实。
此后呢?
凰唯真如果不能成功归来,此事就尘埃落定。
凰唯真如果能够成功归来,凰唯真与墨家对上,无论哪方胜哪方负,对庄高羡来说都没有坏处。墨家出事,动摇的是新生之雍国的倚仗,而这正是庄国最想看到的结果。
再退一步说,凰唯真就算能够成功归来,也不是这一两年的事情,焉知庄高羡不能凭借国势崛起,证道真君?一个真君固然不一定扛得住那时候的凰唯真,但真君能够从道门获得的支持,也非现在可比……
可以说庄高羡杜如晦弄险的计划走到这一步,已经是无论如何走向,庄国都必然会获利的结果。
这才是他们的局!
此外那些。
什么林正仁必须展现他有活下来的价值。什么杜野虎不得不拿命去拼一个信任,什么姜望不得不忍痛将杜野虎打得真正濒死……
也只不过是这局棋外随手的落子!
是迷惑祝唯我时的顺便。
有时候你觉得天大的事情,你觉得对你来说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只不过是别人的随手为之,别人的随意揉搓……
对姜望来说是如此,对杜野虎来说是如此,甚至于对林正仁来说,亦是如此。
只是如此……
姜望沉默地走出城外,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
烟朦朦的,看什么都不很真切。
一些穿着罪卫衣服的人围了过来。
姜望认出了其中一个——正是那个总懒洋洋靠在城门外收命金的家伙。
他们当然不是来找麻烦的。
甚至于支支吾吾,不太敢说话。
罪君都被人擒拿了,罪卫哪里还有存在的意义?
其中大多数人,也只是担心地看着姜望手上提着的连横。
姜望把昏厥中的连横丢给他们。
只道:“不赎城没有了,各自活命去吧。”
长期以来作为这片不法之地核心的不赎城,就在这句话里烟消云散。
其人则在或惶惑或迷茫的视线交汇中,独自提着那杆断枪离开。
斗笠蓑衣,一任烟雨。
……
……
荒野之间,长空远远,有一声疾来——
“大雍墨惊羽客死不赎城,不赎城主凰今默嫌疑重大,已经成擒。奉吾皇之名锁境彻查,任何人不得擅离!”
声音在某种法器的作用下,不断回响,扩向四面八方,惊起飞鸟无数。
伴随着声音出现的,是大批疾飞的军士。
在高空疾飞中,亦始终保持着完整的阵型,血气澎湃未发,兵煞隐隐相连——这绝对是一支难得的精锐!
领头的青年男子,身披战甲,腰悬双股剑,端的是英武不凡。
他在空中忽然一折,自由矫健得如苍鹰一般,悬空立在一个斗笠蓑衣的身影前方。
“回去,现在不许任何人离境。”他低头如是说。
此人恰是雍国英国公北宫玉的嫡孙,曾在观河台登场过的北宫恪!
庄雍国战期间,他在靖安府战线浴血奋战,在雍国国相齐茂贤的统御下抵抗赤马卫,未使荆人南下,战后被许以靖安府第一功。
黄河之会上他闯进八强,是雍国几百年未有的成绩,以此夸功耀名。
在某种程度上,北宫恪这个名字,代表了新生雍国的力量。
他的背景说明雍帝未忘勋臣,他的年纪说明雍国的勃勃生机。
无论家世、功勋、天赋、能力,都是雍国年轻一辈第一人,更被视为雍国之未来。
他当然该有昂扬的自信。
而斗笠蓑衣提断枪独行于烟雨中的人,抬头看着这位年轻的将领,解下了斗笠。
“我是姜望。”
那一个抬眸的冷冽锋芒,令北宫恪禁不住瞳孔微缩!
但旋即他又定住了眼睛。
身后的雍**士围拢过来,被他单手拦住。
他看着姜望,面上带着微笑:“姜青羊当然有来去的自由……”
但他又双手扶住双股剑,眼中是按捺不住的战意:“试试?”
黄河之会上他被秦至臻击败。
而秦至臻又输给了姜望,错失魁名。
双方的差距,是黄河之会八强到黄河魁首的差距。
但没有哪个锐气十足的年轻人,会相信世上存在无法攀登的高峰。
正如秦至臻当初的纸面实力明显在姜望之上,最后的胜利者却是姜望一样。在真实的战斗里,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
不交一次手,始终有遗憾。
他相信姜望能够体会他的这种心情。
而面前的姜望,也的确只道了一声——“来。”
锵!
双剑已出鞘!
北宫恪人在空中,两道锋锐剑气已经一前一后,错成一个“十”字,把此方天地分割成四份。
继而是四道剑气,继而是八道……
双股剑前,剑气仿佛无穷。
姜望脚步一转,于是踏过剑气更往上。
所谓剑,所谓势,所谓人。
萧恕四十天冲击神临,他也看了四十天。
张巡剑气成丝洞穿太阳真火,他也亲眼所见。
修行未有一日不进益,每每往前又复往前。
养孤岛,雕星楼,体世情,踏遥路,感悟道途,验证神通!
一道道的剑气此来彼去。
如飞鸟,似游电。
而姜望足踏青云印记,只是向上,只是往前。
在愈来愈刁钻凶狠的剑气下前行。
闲庭胜步。
他的右手仍然提着那杆孤零零的断枪,那柄天下闻名的长剑仍然悬在腰间。
他的左手放松,准备随时捏出祸斗印,在遇到无法避开的剑芒时,便以祸斗之幽光将其吞没——但是并没有遇到。
他越走越上,越往越近。
一身蓑衣,如行朦朦烟雨中。
那在极短时间内变幻了数十种性质的剑气,仿佛于他并不存在。
他只是看着北宫恪的眼睛。
北宫恪的眼睛里,有一点星光显现。
天边亮起了与之对应的星辰!
独属于北宫恪的星楼,矗立在遥远星穹,星光垂落。
不,垂落的并不是星光。
而是剑光。
那无法计数的银白色的剑光,似以巨瓢泼大雨,自天上而贯人间!
恐怖的剑啸,在一瞬间便已经发生。
北宫恪曾在观河台展露风采的成名绝学坠银河剑气阵,彼时技惊四座,使天下知晓雍国人物。彼时还需要以密集的剑气为伏笔,只作最后一“起”,逼出了秦至臻的天府之躯,
如今在外楼境界,却是动念即发。
且以剑光换剑气。
更快,更凶,更煊赫。
是为——
坠银河剑光阵!
九天之上,银河倾落。
四野之间,更无风景。
唯有这煊赫的银河,与银河之下……那平静而冷冽的人!
今日的姜望格外冷冽。
普普通通的蓑衣,在天府之光的照耀下,一瞬间似是沾染了神话的气息。
他以天府之躯,逆银河而行。
像是传说中逆着奔流只为化龙的金鳞。
他的左手变幻不断,一会挑出剑气,以自身的剑气分割剑光,一会儿印出幽光,将剑河中的惊涛吞没。
对每一缕剑气的分配、每一丝幽光的应用,全都恰到好处,妙至毫巅!
远远看来。
他步履依然,仿佛从未有紧张过,也从来没有认真。
他走向北宫恪,就像是一次寻常的登高望远。
就在这样的上行中。
他的右手一翻,已经倒握了断枪,枪头就在他的虎口下方,好像被他握成了匕首。
赤红色的三昧真火,在这杆已经失却了灵性的断枪上流动。
姜望便握此枪,人在空中像是绷成了一张弓,手掌断枪便是一支箭,往前往上,狠狠一扎——
剖开了银河!
漫天剑光皆流散。
那些旁观此战的雍**士只看到——
他们的北宫将军被一只手揪住了甲领,闪烁着寒芒的枪尖,正抵着北宫将军的脖颈。只要稍一用力,雍国年轻一辈第一人,便要在今日终结一生。
一时无人敢上前。
姜望就这样以断枪抵住北宫恪的要害,一字一顿的,说的却全然是与此战无关的事情——
“墨惊羽绝不是凰今默杀的,更与祝唯我无关。用我姜望的名字为他们担保,此中另有隐情!”
北宫恪静静地看着他,迎着他眸中的冷冽,迎着他话语里的重量。
他的蓑衣他的战甲在这空中都很沉默。
一阵之后,北宫恪终是道:“那是墨家的事情,我的职责是锁境。”
姜望松开了这个人,什么也没有说。
独自转身,踏空走向远处。
荒野碧空,烟雨未尽,一身蓑衣,几分寂寥……
确实什么也不必说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无言之言
北宫恪的身份地位,并非只代表他自己。
他领兵来这不法之地,一定有强者压阵,那个人很可能是英国公北宫玉。
说的是封锁此地,彻查墨惊羽之死。
可疑凶凰今默都已经被擒拿,祝唯我生死不知,下落难明。
封锁这里,却是查谁?
这封锁……又什么时候才会解除?
封锁期间,这不法之地,还能“不法”吗?
雍法一旦施行……又还会废除吗?
前脚墨家两位真人级战力擒走凰今默,后脚雍国大军便前来锁境。
这份默契真可以说浑然天成。
上责城主,下查流民,一个墨惊羽的死,倒像是整个不法之地所有人都能沾边!
姜望如今已不是懵懂的小镇少年,身居霸主国高位,长时间受重玄胖熏陶,又翻烂了史书,再怎么样也能看懂一些局势。
昔者庄雍国战之时。
九龙崩灭,雍国太上皇韩殷战死,杜野虎先登锁龙关。雍国就此失去了祁昌山脉,也失去了锁龙关这座天下险关。
富饶的国土腹地,暴露于庄国兵锋之下。
雍帝韩煦引来墨家的力量,一夜之间立起殷歌城,以钢铁雄城遥峙锁龙关,如此才算是稳住了阵脚。
此后殷歌城与锁龙关这条战线,就成为庄雍之间新的生死线。双方各驻大军,遥遥相对。
雍国无一日不想夺回险关,庄国也是不惜成本、日夜加固城防。
如此对峙,已近两年。
三岁小孩也该知道,殷歌城与锁龙关这条战线,无论对于庄雍哪一方而言,都是难以突破的,双方都有在此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觉悟。
于雍国是退无可退,于庄国是退一步就会失去已经赢得的所有。庄国在老朽雍国身上割下的肥肉一旦失去,很难再从新生雍国身上赢得。
庄雍之间必然还有一战,但这场战争什么时候打。雍国背后的墨门,庄国背后的玉京山,会给予双方什么程度的支持……也都尚留一个疑问。
道门就算不重视庄国,也不可能不警惕想要入局官道的墨门。所以雍国引入墨门,本身就是给了庄国获取更多道门支持的借口,这亦是庄高羡当初能够和韩煦达成默契的理由之一。
而不赎城所代表的这块不法之地,这块庄雍洛三国之间的交界地带,一旦被雍国占有,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雍国完全可以在殷歌城锁龙关战线外,另开一条战线!
什么天险锁龙关,直接绕过可也。
可谓是一念天地宽!
围绕着不赎城的三个国家,除了洛国孱弱、无力开拓之外,庄雍谁不想吞下不赎城这块肥肉?谁不想把刀子抵在别国的后腰上?
但雍国肯定是动作更快的那一个。
毕竟有墨家的两位真人级战力为之开路——这或许是一个意义巨大的转折。
雍国虽然立墨家为国学,墨家也的确是第一次正式扶持一个国家,入局官道。但墨门对韩煦的支持,从未有明目张胆超过真人层次的投入。
这是一条非常清晰的警戒线。
一旦跨过,意义截然不同。
显然无论是墨门还是雍帝韩煦自己,都是有一定顾忌的。
这一次天工真人联手明鬼真傀擒凰今默而走,虽然是以调查墨门天骄之死的名义。但也的确在事实上,完成了用真人级战力替雍国清扫障碍的行动。
这才有了雍军入境。
对雍国来说,墨惊羽突然身死,真相当然重要。但雍国本身如何应对墨惊羽身死一事,才是更重要的问题。他们大可以先对不赎城造成事实上的占领,先把握住国家利益,再来慢慢调查真相。
若墨惊羽真是凰今默所杀,那也没什么好说,墨门自有墨门的威严。若是此事与庄国有关,正好新仇旧恨一起算。
凰今默未死,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凰唯真就算真的归来,受蒙蔽的墨家也不是没话可说。
至于雍国……
关雍国什么事?雍国只是大军锁境,查一个真相而已。
韩煦的反应韩煦的决断,全体现在北宫恪这位腰悬双股剑的青年将领身上。
墨家的态度墨家的强硬,已经随着天工真人明鬼真傀而远去。
所以姜望还能说什么呢?
他愿意以他一路走来用生死践行的信誉,为凰今默祝唯我作保。如果有机会,他愿意想尽一切办法,去查明庄高羡栽赃嫁祸的真相。
但他的信誉无关紧要。
而在凰今默祝唯我的身后,其实并没有人能为他们声讨。
除非凰唯真立即从幻想中归来,把飘渺的可能实现为真实。
可就算是刚刚见识过山海境玄奇、对凰唯真归来具备相当信心的姜望,也知晓那是需要以百年为刻度的时光。
他影响不了墨家,在此事上,也影响不了有资格与墨家对话的人。
时至今日,仍然渺小。
所以他无言。
把枪尖抵在北宫恪的脖颈上,说出他其实知道并没有作用但还抱着一丝期待的那些话……已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此时此刻,他刻意留下的伤势还未痊愈。
他往前疾飞,的确找不到任何办法。
重伤自己来掩护杜野虎的时候,他没有想过值不值得。就像察觉到战斗动静第一时间回返不赎城那样。
有些事情,没有值不值得。
是你必须要那样做。
可有些事情,你那样做了,你不顾一切,也没有结果。
他无话可说。
他在这荒凉的、四下无人的野外,陷入了面对自己的沉默。
他无话可说,可是天边此刻亮起了星光。
他无法用任何言语来表达,可是他的修行他的道路,一直在陈述着。
天边星光在何处?
北斗七星之天枢!
烛九阴百般筹谋化为乌有。
混沌终不肯死在笼中。
三叉被操纵爱恨,又被随意杀死。
只有内府境的楚煜之,要为天下平民走出一条路。
萧恕用四十天冲击神临终究身死。
自他踏进城道院以后一直闪耀在他的星空中的祝唯我,是师兄也是追赶对象的耀眼存在,输了一着,便断了兵器失了所爱输得什么都不剩……
天地如笼!
每个人都困锁其中。
在遥远星穹,在天枢星辰的概念之中,独属于姜望的星光开始闪烁。
可与此同时,在玉衡星辰的核心定义里,属于姜望的玉衡星楼,倾落星光如瀑!
姜望一边开始修筑他的第三座星楼,一边调动那玉衡星辰核心概念的力量,雕琢他的星路!
他心中有难以尽述的苦闷。
不能迁怒,无法纾解,只可前行。
他一直就是这样,以前行对抗一切。
姜望和他的玉衡星楼,本就亲密无间。
纵观整个现世,他应该是距离玉衡星辰核心概念最近的人。在现世之外,可能也只有一个人比他更近,那就是证道玉衡星君的观衍。
此刻几乎是心念一动,便有星流如瀑。
在平时的战斗中,由于星穹与现世的遥远,再加上自身修为的限制,他得天独厚的星楼其实很难体现优势。
星力虽然可以说是几近源源不断,可星力传输的速度和数量,终是有限。身体能够接收并驱使的星光,亦非无尽。顶多就是说在持续战斗上,比起其它修士的星力储备,要更浑厚一些。
星路的拓展意味着他能在短时间内获得更多的星力支持,或许能够真正发挥玉衡星楼的优势。
便在此地,便在此刻。
萧恕苦心探索的星路秘术,重现人间。
连接那遥远星穹与现世,像是一道横贯人间的桥梁。
桥的那边是玉衡星楼,桥的这边是姜望。
在姜望的有意控制之下,星力隐迹,并未造成什么太煊赫的异象。
可是在他自己的视角之中,此时他遥望远空,恍惚有一种错觉——他能够踏着他的星路,追寻先贤的痕迹,走到那遥远星穹之上!
不是他曾通过森海源界,踏神阶所至的、森海老龙捕获玉衡的宇宙深处。
而是真实联系了命运长河,对应着现世所有星辰概念的遥远星穹。
“玉衡”是玉衡星辰概念的统合,汇集了玉衡星辰在诸天万界的映照,它并不存在于一个具体的时间或者空间里。观衍证道玉衡星君后,时刻处在玉衡核心。
只有在类似于森海老龙捕获玉衡的那一刻,它才会有一个较为具体、却也相对片面的存在,在彼时彼刻,存在于那个空间里。
但汇聚了世上所有星辰概念的遥远星穹,是真实存在于某个时间某个空间里的。
虽然遥远虚幻、古老神秘、不可捉摸,可确切存在。
先贤曾经于彼处划分星域、刻画道途、阐述大道,也在那里,稳定了命运长河。
现在令姜望产生“吾亦可往”之错觉的,正是那里。
萧恕用三十天的时间,建立了独属于他自己的星路。
而姜望琢磨透彻之后,动念而起,用时不过三刻,玉衡星路已成!
此时他的第三座星楼,才刚刚锚定星光,连轮廓都未造就。
此时的姜望,身体远非巅峰状态。
可星路的连通,令他有了一种亘古难摧的稳固感。
他悬立空中,有此身之外的支撑点存在。
当时他没能看清萧恕的星路真相,只是有所猜测,后来得到完整秘法,自然知道萧恕的几座星楼之间,都都以星路相连。
这时候他也立即开始搭建玉衡星楼和开阳星楼之间的星路,将这两座星穹圣楼连通一体。
不断地调用玉衡星力,当然也不断地抽取森海老龙的力量。
玉衡星楼底座囚室里的森海老龙,终究难以忍受这种力量的高速流失,又不知外间在发生什么,只觉得这座星楼变得更稳固、有了更强大的变化,祂怀疑姜望一声不吭地就要杀死祂,不由得在囚室里疯狂撞击!
咆哮,咒骂,威胁,利诱,告饶……
曾经肆意玩弄生灵命运的强大存在,此时在囚室之中反反复复,几近崩溃!
现世中的姜望充耳不闻。
他和玉衡星楼之间的星路为主干,以玉衡星楼延伸出的星路,去稳固开阳星楼的存在。
这条星路一搭成,开阳星楼就有了除姜望之外的依撑,立时稳定下来,能够反过来给姜望提供更多力量。
这时候姜望、玉衡星楼、开阳星楼已经连贯一处,冥冥之中,建立起了足够稳固的联系。
独属于姜望的第三座星楼,几乎是顷刻就被茫茫星力所浇筑,转瞬即成!
这是一座红色七层四角飞檐小楼,相较于开阳星楼的古拙、玉衡星楼的沉重,它显得活泼,又有凶意暗藏。
毕竟天枢又名贪狼,乃是传说中的杀星之一。
而姜望所思所想,所感所得,为这一楼定下的是“仁”字。
以仁驭杀。
仁者,从“人”从“二”。二人相亲,人与人之前的友善和亲近,就是最早仁的本意。
在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告诉他,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父亲那么说,也是那么做的,姜氏药铺常常施药于家贫之人。
他的父亲很平凡,从未接触过修行,没有见识过枫林城域之外的风景。
可的确尽到了一个父亲的责任,拥有平凡生活里的伟大。
他亦常怀悲悯,每每以剑决不平。
但是此刻他所立之仁,不止如此。
一路走到现在,他有他与众不同的经历,有独属于自己的思考。
在他看来这个“仁”字,那两横不仅是两个人,也可以说是天与地。一上一下,亘古平行,永恒不变。而立在旁边的“人”,须得洞察此意。
“仁”可视为“天”字的异化,皆是“人”与“二”,皆为天地人。
他应求的,不仅是一人之仁,更应该是天地之仁。
何为天地之“仁”?无非公平!
就像仁字那平整的两横,不该有半点曲折。
若有公平。
三叉不该消失。
楚煜之不该无路。
萧恕不该身死。
凰今默不该成擒。
祝唯我不该生死不知。
庄高羡不应该还在逍遥!
世上当然不存在绝对的公平,甚至于姜望自己也不清楚公平的路在哪里。不知道所谓的天地之仁,该以何求。
但这个字是一种规束,一种警示……一种理想世界的雏形。
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想法——希望能够靠自己的努力,让这个世界,变得稍好一点。哪怕只是一点。
每一个在泥泞路上打滚的人,儿时也都期望过成为救世的英雄。
只是后来满身泥泞,再也想不起来。
不比前两楼的信与诚。
这是姜望可能永远也求不得做不到的一个字。
他当然有恻隐,当然有悲悯,当然从来没有吝啬过力所能及的善意,也曾为了心中正义拼死一搏……但都只能算是他的一人之仁。
欲求天地之仁,何其难也!
往后他未必不会动摇,未必不会改变,未必不会放弃。
人一时有一时之思想。
但于此时此刻,的确是他的真情实感。
萧恕临死之前对他说——“愿意冒险给予我同情的人,我相信他有改变世界的勇气……如果他愿意的话。”
姜望至少在这一刻,试着做出了回应。
于今立成三楼矣。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世如苦海,你我皆争渡
连日的大雨终是已经停下。
天边云散,挑出一抹晴光。
当然人间的阴翳,并不会被轻易抹去。
腥味是一种粘稠的东西,它会跟你的鼻腔粘连在一起。时刻提醒你,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
血,在地上蜿蜒成了线。
遍地尸体,排列出独特的风景。
曾经鲜活的、鼓噪的一切,都已经沉寂了。
易胜锋将剑收入鞘中,迈步离开。
七天十七战,无非杀人,行走。
虽则说七杀真人与淮国公府达成了某种默契。
但淮国公府的逐杀令里,当然不会提到什么限制。谁去杀易胜锋都可以,谁都能领到赏钱。谁都可以在杀死易胜锋之后得到庇护。
关于神临之上不得出手这一部分的限制,由南斗殿的威慑来完成。
哪位神临或神临以上的强者对易胜锋出手,七杀真人陆霜河便会亲自以剑问之。不问出身,不问来历,皆决生死。
“什么狗屁默契,完全是单方面的妥协。”
易胜锋默默地想到。
但这个世界,本就是弱肉强食,胜者有理。他早已经明白,也没什么可怨尤。
当年把姜望推下河中,很多年他都根本没有再想起这个人。
按说是溺死了,就算没有溺死,在枫林城凤溪镇那么个破地方兜兜转转,姜望最大的成就,也不过是继承他父亲的药材铺子,了不起再开几个分铺。
这样多年以后,他纵剑回到出生地,以高耸于云巅的心境,俯瞰人间。或许也只会对当年的事情付之一笑,放下百两千两黄金,缅怀一下童年的友谊。
可偏偏不巧的是,姜望没有死。
姜望不仅没有死,竟也开始修行。
在错失南斗殿的仙缘之后,却还是踏上了修行路。
修行也就罢了,在庄国那一亩三分地里耕耘,在庄国的小小道院里打转,奋斗一辈子,以后最多也就是个缉刑司司首。腾龙境还是内府境来着?
可姜望竟然去到了雄霸东域的齐国,竟然代表齐国,夺下了黄河之魁。
因而比他易胜锋,更见了广阔的未来!
那么他把姜望推下小河险些溺死的仇恨,也就成为了真实的仇恨。
那么水中的冰冷、压迫、窒息,生死之间的巨大恐怖,也就真切可感!
姜望不再是童年稀薄记忆中的一缕,而是真真切切从那条小河里跳出来,跳进他纵剑青冥的世界里,为他所听闻,为他所感知。
他从小就是一个执拗的性子,儿时与姜望以木剑相斗,无论输过多少次,他都会咬牙重来,拉着姜望不让走,一定要赢回来不可。
但姜望其实也是同样。在那么多次的斗剑里,姜望从来没有让过他一次。
他明白姜望一定不会放过他,他因此也一定不会放过姜望。
便是这么简单。
在某一个时刻,他忽然心有所感,禁不住抬头望天。位于那遥远星穹的彼处,有一种极其微妙的响应。
他的星楼,如风穿叶沙沙,但不知为何而响。
南斗殿道统古老,并不因循所谓的四灵星域。
易胜锋所立星楼,皆在杀星。
曰荧惑,曰七杀,曰破军,曰……贪狼!
忽然产生微妙响应的,正是贪狼星楼,此星亦有一个名目,唤做天枢,位在北斗。
这种感觉,像是微风吹皱湖面。
他凝神去追寻,却是不知风从何来,不知风往何处,湖面也已经平静。
正要神魂显化星楼去洞察这一缕波澜,心尖忽然血似潮涌!
危险已至。
易胜锋毫不犹豫地转身,立即抛弃了预设的行动计划,穿林而去。
如果可以,他并不愿意置身险地直面生死。但如果一定要面对,他一定是拔剑求自己生,让对方死。
世如苦海,你我皆争渡。
这一场整个南域范围内的大逃杀,当然是大楚淮国公府的态度,当然是七杀真人默许予他的磨剑之旅。
但也是他易胜锋扬名证剑的好时候。
须不能弱了南斗真传、陆霜河亲授的名头。
……
……
不法之地的南面,就是庄国岱山郡。
庄国四郡,曰华林、清河、岱山、永昌。抛开新立的永昌郡,传统三郡中,岱山郡一直是武备最足的一郡。兽巢最多,士卒最悍勇。鼎鼎大名的九江玄甲,便出于此。
这一日道上烟尘弥漫,一支骑军快速奔来。
当头一杆大旗,迎风招展,上书两个大字——“皇甫”。
身为庄国第一武臣,庄国大将军皇甫端明却是一个常常被人忽略的存在。
世人提及庄国,言必庄高羡、杜如晦。
再就是追溯往古,忆昔庄承乾。
在西境问十个人,有九个人不知道皇甫端明是谁。
在庄高羡隐居深宫的时代,他倒是常常与杜如晦争锋相对,那会还有几分存在感,可惜也常年被杜如晦所压制。
当然,这一出将相不和的戏码演了多年,最后收尾时,也得到了丰厚的收获,使他们顺利夺下白骨真丹,叫庄高羡一举洞真。
庄国迎来中兴时代后,庄高羡谓之雄主,杜如晦称名贤相。执掌军方的皇甫端明,却好像销声匿迹了一般,少有什么彰显存在的动作。
然而庄国能够大破雍国,庄军能够攻下锁龙关,可也不仅仅是庄高羡和杜如晦的功劳。没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再大的格局、再优秀的谋略,也无法施行。
庄高羡私下常言,皇甫将军是吾龙骨,拔之天倾矣。
皇甫端明虽然低调,但他在庄国政局里的分量,却是从未消减过。在军中的地位,更是无人可以动摇。
这些年南征北战,都是以他为核心。
锁龙关拿下之后,也是他亲自坐镇,守得八风不动,固若金汤。
如今他悄然离开锁龙关,出现在岱山郡。亲自领军,挥师北上,意图已是不言自明。
庄国君臣费尽机心拔掉凰今默这颗钉子,如今当然要享用果实。
与雍国相比,他们的劣势在于——只能被动等待墨家强者的出手,动作上肯定会慢一些。
但优势在于——他们更早做出准备。
你说巧不巧?
墨家两大真人级战力问罪不赎城时,皇甫端明正好在九江视察。
他甚至来不及禀告天子,第一时间亲自挥师北来,自然是名将决断。
风鸣马嘶甲叶撞,战场的声音总是能给武人别样的宽解。
皇甫端明纵马而行,默默想着天子这一次的布局。
庄高羡还在神临境界时,以潜修为名躲在深宫养伤,一隐多年。彼时以祁昌山脉为界的雍国,竟然未能发现,朝野同样无人知。
瞒了天下人那么多年,自然有他独特的倚仗。
如今成就洞真,更是不同。
为什么他能够骗过白骨邪神,精准地在最后时刻夺走白骨真丹?
为什么他有信心在玉京山公审姜望,给出通魔铁证?
为什么他自信可以嫁祸凰今默,叫谁都一时间查不出真相来?
皇甫端明当然是知道答案的。
可纵然知道答案,仍是难免不安。
天子用计太险,终非堂皇正途。
可话又说回来……
强秦独霸西境,雍国获得墨家支持,玉京山最大的利益都在景国,根本也分不出太多力气在庄国身上,庄国君臣本身也不想被玉京山影响太深……
在西境如此的局势里,不弄险,又能怎么办?
天子洞真,破雍得关,这样一步步弄险过来,所获匪浅,但实在也是不能停下了。
有朝一日打破僵局,跳出棋盘外,成为真正的执棋者,或许也就不必再如此……
但是要到那一天,还有多长的路可以走?
还要用多少尸骨铺就。
如段离贺拔刀者……还有多少呢?
皇甫端明默默思忖着,面上不显分毫。
前方一骑哨马疾驰而来,大声传道:“雍国英国公北宫玉,已经军管不赎城,有大量雍军正在前方阻路!”
雍国的国公当然不是霸主国的国公那么有分量,但作为雍国唯一的一位公爷,北宫玉所代表的意义自是不同于常。
在雍军入境法外之地的第一时间,庄国高层对于这一战就已经有了共识。此非倾国之战,而是争地争势之战。
就是说打也要打,也要在一定的范围内尽力去打,但不能大打。
往常的时候,庄国如果想要玉京山更多的支持,就必须要接受来自道门的更多限制。好处和约束总是对等的。
但现在不同。
墨门布局官道,选择了雍国这么一个地方。
道门若是想要有所限制,其实除了庄国之外也别无选择。
遏制墨门对官道的布局,以及加强对庄国的控制,玉京山也必须要有所衡量、取舍。而这就是庄国高层腾挪的空间……
“老狗来得倒快。”皇甫端明将所有思绪深藏,只以马鞭北指,气冲霄汉:“咱们便去会会他!”
……
……
“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
城门外,一个衣衫褴褛、满面脏污的人,正到处拉着人问问题。
他破烂的外衣曾经一定非常鲜艳,但现在红得很黯淡。
从扎着的小辫来看,他曾经一定很潇洒,但现在脏污油腻,像是已经胶在了一起。
此时的不赎城,早已经进入军管状态。
什么命金制度,什么一切自由,全都成为历史。
唯独能够在这里算数的,只有雍军军法。
两列披甲执剑的雍国士卒驻卫城门,气质森然得紧。
“滚开!”其中一个士卒不耐烦地道。
但这个人只是问:“有没有见过?”
他双手比划着:“这么矮,这么瘦,很有钱,是个姑娘,有很多玩具。”
他问:“你有没有看到?”
“没看到没看到,赶紧走吧,等会被一刀砍了不值当。”另一个士卒做出驱赶的手势。
这人缩着头往旁边走,但嘴里嘟囔道:“看到了就把她赶走,不要让她在这里玩。”
“这是何人?”城门楼上,腰佩双剑的年轻将军问道:“我看他还有些修为在身,怎会沦落至此?”
“北宫大人,这人据说是以前这里的罪卫统领,叫做连横。”旁边的亲卫统领回答道:“戏姑娘操纵反五行挪移塔的时候,他收了一袋元石,还在旁边放哨呢。天工真人降临后,他当场就昏死过去。姜望把他捡出来,交给其他罪卫。那些罪卫也想等他醒过来主持大局,没想到待他清醒,知晓祝唯我生死不知,凰今默已经被擒走问罪,不赎城毁于一旦后……他直接就疯掉了。”
“那些罪卫呢?”北宫恪问道。
“一部分已经收编,一部分还躲在野地,不过人心早散了。”亲卫统领看着城楼下疯疯癫癫的连横道:“不然他也不会一个人在这里晃荡。以前没人管这块地方,这些罪卫说话比什么都好使,嘿嘿,他也算是潇洒过了。”
一个曾经做到不赎城罪卫统领的超凡修士,疯成现在这样,实在有些让人惊讶。
但北宫恪大概也能够理解连横疯癫的原因。
连横无非是觉得,是他给了那个墨家少女传送真人过来的机会,是他身为罪卫统领的不警惕,导致城主错失了逃离的可能。是他连横财迷心窍,引狼入室。
本就伤重未愈,身心脆弱,一时无法承受这种冲击,神智因此直接崩溃。
但最残酷的地方在于,墨家要抓凰今默,凰今默应对得再完美都没用。如连横这样的人,不管做了什么,更是连应对都算不上。哪怕他曾经也风光过,曾经也潇洒过……高山倾落,人似浮埃。
大人物的一局棋,棋子磕在棋盘上的那一声脆响,便不知埋葬了多少人的哀哭。
他北宫恪或许也很难例外。
这时城门楼下闹腾了起来。
“让你滚你不滚是吧?”最先那名不耐烦的士卒拔出了腰刀,向着疯疯癫癫的连横走去:“一直嚷,一直嚷,嚷得爷爷烦死了!”
连横全无所觉,还在那边叫喊:“不要让她在这里玩,这里是我们的家,这是我家!”
“把人救下来,随便找个地方养着。”北宫恪随口道,
“大人,大战在即,兄弟们都有很多事情要做。”亲卫统领有些不愿意地道:“已经疯成这样了……”
“照做。”北宫恪只说了这样一句,便自往另一边走,继续巡视城防去了。
亲卫统领只得一边跃下城楼,一边忍受连横疯癫的声音继续——
“赶她走,赶她走,赶她走!”
第一百五十七章 云雾
“欸?姜望来过了?”潇洒出尘的叶大真人翩翩而来,语气里有些疑问。
叶青雨正在那边捣鼓着什么,一时没有回话。
阿丑显化了巨大的体型,懒洋洋地趴在地上。姜安安正陷在它柔软的长毛里,双手歪七扭八的散乱着,好像掐了个印决,又看不太出来是什么,正仰躺着呼呼大睡。
姓姜的带来的那条小蠢狗,正挤在姜安安旁边,也学她一样仰躺着,哈喇子已经打湿了好几撮阿丑的长毛。
叶凌霄毫不客气地上去踹了两脚阿丑:“你怎么也在啊?”
阿丑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要不是怕吵着安安睡觉,丑爷我这一口下去,你腿就没了。”
叶凌霄冷笑:“要不是安安在你背上睡觉,本真人现在就塞你一嘴靴子!”
“行了,我叫丑叔来的。”叶青雨在那边道。
语气里有一些较为明显的不耐烦。
叶凌霄当然知道原因何在。
“咳。”
他轻咳一声,放过了阿丑。
背起双手,姿态潇洒地踱步过去,又若无其事地问了一句:“姜望来过了?”
“叶真人就这么喜欢明知故问吗?”叶青雨好像根本不打算掩饰自己的不满:“他哪次过来瞒得过您这洞真的眼睛?”
“你说这话,为父可就不爱听了。”叶凌霄很严肃地道:“本真人上索道途无穷,下理宗门万事,每日里不知有多忙!难道还会有心情关注他姜某人吗?”
叶青雨撇了撇嘴:“你自己知道!”
叶凌霄打了个哈哈:“姜小子这次确实走得有点匆忙哈。但是爹绝对没有威胁他,你爹不是那种以大欺小的人!”
叶青雨柳眉竖起:“你以前还威胁过他?”
被欺压得很不愉快的阿丑立即哼了一声。
“那什么!绝无可能的事情!”叶凌霄拔高音调:“对了丑兄!上回你说要找个母踏云兽的事情,我帮你打听了,万妖之门后兴许还有!”
阿丑不吭声,但是摇了摇尾巴上的水球,表示你最好没骗老子。
“姜望这次一来就走,你很开心是吧?”叶青雨盯着自己的老父亲质问。
叶大真人半点也不尴尬地笑了笑。
“怎么这次这么自觉……”
迎着宝贝女儿的眼神,他迅速修改了语气:“我是说,怎么不多呆两天?姓姜的再怎么不懂事,再怎么粗鲁无礼没文化……也毕竟是安安的亲哥,我还能拦着不让他跟自家妹妹多亲近?凌霄阁是一个有人情味的地方!”
叶青雨本想反驳,但终究只是叹了一口气,语带担忧地道:“不知道啊,他什么困难都不会说的。”
“你看看,缺乏信任嘛,没把你当朋友。”叶真人看见机会就扎刺。
叶青雨自顾自地道:“他只说自己有事要忙,留下一点东西就马上离开了。爹,你知道他在楚国发生了什么吗?”
叶凌霄笑眯眯地道:“没什么事情啊,他可能是被刺激到了吧。山海境结束之后,那什么斗昭、钟离炎都马上成了神临,就他还是个外楼境界。兴许是在山海境里被揍得太狠了……回头我找个机会说说姓斗的,这些楚国人,待客之道实在不行!爹跟你说啊,爹当年去楚国游历的时候,那叫一个风光,什么屈斗左项……”
叶青雨截断道:“斗昭和钟离炎都比姜望大,先一步神临很正常啊。再者说了,姜望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事情情绪低落?不管谁走在前面,他只会奋勇直追。”
“啊,他情绪低落了吗?他哭了?掉眼泪了?跟你说他不开心了?没有吧?”叶凌霄很不愉快地道:“会不会是你多想了呢?”
叶青雨道:“说话也正常,笑得也正常,但如果不是情绪不好,他不可能不在这里多待几天的。他多想安安啊,我还……我还有道术打算跟他讨论呢。”
叶真人完全不在乎姜某人的心情如何,拍了拍胸膛:“跟爹讨论!爹比他强一百个阿丑!什么道术?”
“不用了,已经忘了!”叶青雨道。
叶大真人感到心痛,也不愿再继续姜望的话题,扭头看了看熟睡中的姜安安:“她怎么回事?大白天的就睡觉。”
叶青雨叹了一口气:“她说她哥哥好辛苦,她要努力修炼,早点帮到哥哥。努力着努力着……就睡着了。”
叶大真人撮了撮牙花子:“那还真是挺努力的。”
他酝酿了一下情绪,又问道:“你叫爹过来……是?”
此时的叶青雨,窈窕立在一方云纹条桌前,穿得素净,不掩仙姿。
屈指叩了叩桌板:“虽然你不怎么喜欢他,可能还私下里威胁过他,甚至跟他动了手也说不定……但他还是尊重你的。”
“前面那些全都不存在,本真人对他和对蠢灰都是一样的,一视同仁。”叶凌霄双手抱怀:“所以?”
“他特意从楚国带回来一桌美食,嘱咐我一定要请您老人家一起享用。”叶青雨道。
“哈哈哈。”
叶凌霄笑了:“请本真人吃饭?还是从楚国打包过来的饭菜?你说他要是亲自下厨那还算是个心意了。楚国的东西特别了不起是吗?米饭都格外香?笑话!本真人什么没吃过——”
叶青雨默默记下来,以后得问问姜望擅不擅长厨艺,说不定可以缓和他跟自家老父亲之间的关系……
在叶凌霄肆无忌惮的嘲笑声里,她伸手一拂,在储物匣中藏了许久的精美食盒,就已经在条桌上摆开。
“但是年轻人一番心意,我看在安安的面子上,还是尝一口吧。”叶凌霄话锋转得极快,人比话锋更快。
这时已经是端端正正地坐在了叶青雨对面,当世真人的实力一览无遗,姿态礼仪更是无可挑剔。
以他当世真人的境界,这食盒一摆出来,他就窥见了其间玄机。
做这桌菜的人是谁也?
虞国公屈晋夔!
那是立在超凡绝巅的伟大存在,衍道修为,真君强者。
其人之烹饪,虽说应不会故意藏些道韵在其中,但哪怕是随手为之,也可见天地之妙,人世之理。
愈是强者,愈能有所觉。
退一万步说,就算什么修行上的好处都没有。吃屈晋夔亲手做的的菜,那是什么级别的享受?
全天下恐怕唯有这一位真君会亲自下厨。
也就是说,此乃天底下独一份的享受。
不知姓姜的是怎么哄来的,但确见几分心意!
一时间叶大真人心中的敌意都消了许多……当然,那小子私下跟自家女儿独处的时候,还是不能放松警惕的!
叶青雨对自己的亲爹也没什么好说,只将食盒一一揭开。
顿时香气浮动,似雾如云!
在阿丑绒绒软软的背上,姜安安和蠢灰异常同步的挺身坐起、翕动着鼻子,眼睛溜圆溜圆地看了过来。
阿丑缩小了身形,轻轻将这两个小不点送下去,也是一个晃身,便已经坐在了桌前。
看着满桌佳肴,嗅着那令神魂飘然的香气,满心感动。
“姓姜的特地请了我?”阿丑眼睛转也不转地问道。
“是呀,有您一份。”叶青雨柔声道。
“好兄弟啊,好兄弟啊!”阿丑连连晃头,赞叹不已:“姜望真是个好兄弟啊!”
叶青雨看了它一眼。
它立即反应过来,改口道:“贤侄!真是贤侄!这孩子打小我就看好他,是个厚道人!”
叶凌霄拿眼瞪它,它也只作不见。
“当着安安的面,胡说些什么呢!”叶青雨羞恼道。
说安安,安安到。
姜安安迈开小短腿,一溜烟跑在了蠢灰前面。毕竟蠢灰腿更短。
在桌前来了个急停。
她人还没有条桌高,踮起脚来,双手搭着桌面,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那些佳肴:“青雨姐姐,这些是什么呀?好不好吃呀?”
姜望虽是与她见了一面,东西却是都留在了叶青雨这里。怕安安记不住,也怕她嘴馋,自己一个人吃干净了。是以她这会才知道还有这么一桌好东西。
蠢灰人立而起,很是焦急,在姜安安旁边不停地跳起来,被她悄摸一巴掌按到了后面去。
它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又转了一个弯,立即跑到了叶青雨旁边,拼命地摇尾巴。
叶青雨一边随手分了一碟酥肉,放在地上让蠢灰尝,一边对姜安安道:“你哥从楚国给你带回来的,我也不知道好不好吃呢。”
一听是自己哥哥带来的。
姜安安更理直气壮了,腰也直了,脚也不垫了,爬到椅子上,规规矩矩地坐好了,表情乖巧,一副“我已经做好准备了”的样子。
蠢灰更是一息都未停下,已经开始吧唧吧唧。
叶青雨看了看这一桌老小,忍不住地想叹息。
“开动吧……”
……
……
“师姐师姐,姜大哥这次过来,有没有给你准备礼物呢?”凌霄阁弟子小王王月仪一脸兴奋地问道。
与圆脸的可爱小王不同,她的姐姐大王王月柔性子是极温柔的,此时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表现得并不热切,但眼睛里也满是期待。
凌霄阁并不是那种门徒广众的宗派,不多的几个长老常常满天下跑,美其名曰维系商道,实际上也不知是领着俸禄在哪里潇洒。
凌霄秘地里大猫小猫三两只,同门之间感情倒是极好。
大小王自来就是叶青雨的闺中密友,这么久的时间,她们当然也知晓叶青雨的心思,一个个都很关心自家少阁主和姜某人的进展。
叶青雨眨了眨眼睛,一泓清溪有了涟漪:“算是有吧。”
小王更激动了:“是什么礼物,快拿出来看看!”
大王的眼睛也亮亮的,这可是重大突破!
名满天下的姜青羊,在素以浪漫著称的楚地回来,会送出什么样的浪漫礼物呢?
真是想一想,就羡煞旁人呐。
叶青雨捱不过请求,手指一绕——
夹出一张土黄土黄的黄符来。
小王:“阿这……”
大王仔细瞧了瞧,实在也没在那符文上看出什么隐藏的诗章,有些迟疑地道:“想来它别有玄机吧?”
“是呢。”叶青雨说着,抖了抖黄符。
一个魁梧的身影骤然降临!
眼如铜铃,筋肉虬结,端的是气息沉稳,稳重有力。
惊得小王都跳了起来。
“这这这……”小王语无伦次。
大王也是愣了一下,但接着就笑了:“这是想要保护咱们青雨师姐呢,那个,心意可嘉!”
叶青雨往回一收指,那魁梧力士又化作黄符,夹在指间。
手指再一抖,魁梧力士又现身。
如此津津有味地反复耍弄几次,自笑道:“别说,还挺有意思的。比在墨家买的傀儡好玩多啦。”
“呀呀,好神奇。”小王实在没看出来好玩在哪里,无精打采地道。
“就只送了这个吗?”大王问。
叶青雨略想了想,道:“还有一封信,跟这张黄符一起给我的。”
“快来快来,一起品读一下!”小王迅速又来了精神。
“唔……有些话是不好当面说的。”大王也道:“写信是一种更诚恳的表达,姜大哥有心了!”
叶青雨取出一封保存得很好的信,递了过去。
小王拿到信封就鹅鹅鹅地笑了起来:“这么厚的信呀,这得憋了多少话在心里。”
大王也道:“姜大哥奔波南北,多少大事担肩,还能这么惦念着咱们青雨师姐,真不容易。”
小王这时候已经取出了信纸,正满面红光地要展开细读。
大王也很积极地凑了过去。
一大一小两个脑袋凑在一起,四只眼睛一齐放光。
但见题曰——
“仙宫力士战法之我见”
副题曰——
“详论仙宫力士在云篆体系下的应用方式”
哗,小王翻了一页。
哗,小王又翻了一页。
哗,小王直接跳到了最后一页。
好家伙,十几页信纸,真个全都是讲的如何利用仙宫力士战斗!
小王握着这一沓信纸,久久无言,而后喟然叹道:“我总算知道观河台那么多人,为何他能摘魁了!”
真是牛嚼牡丹、焚琴煮鹤、大煞风景……她心里有一堆吐槽的词儿。
但叶青雨坐在云廊上,双脚垂在云雾里,笑得眉眼清清:“的确设计得很见心思,不是么?”
“对了,姜大哥去哪儿了?”大王在一旁问道。
叶青雨瞧着脚下的云雾,一时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怔然地说道:“我想是从山上不小心跌下来,又往山上去了吧。”
少女的心事,是云啊雾啊。
云里雾里。
不知所云。
第一百五十八章 洞中无日月
离开法外之地,出了雍国。去了一趟云国,留下礼物就匆匆离开。
不赎城的遭遇让姜望意识到,他现在仍然没有休憩的资格。
凌霄秘地里的安逸和放松,也只是一时假象。
云国只有一个叶凌霄。
诚然这是一位在神临层次就被洞真无敌向凤岐认可过的强者,是毋庸置疑的当世真人。但毕竟独拳难当四手。
能够力战真人的凰今默也说擒就被擒了……
罪君的强势,祝师兄的耀眼,一度让他在不赎城找到了近似于凌霄秘地里休憩的感受。
天下大风雪,皆在窗外。
所以他才会答应陪祝师兄看萧恕冲击神临的结果,在不赎城一等四十天。
但是那个岁月安好、人世无恙的泡沫,已经被戳破了。
庄高羡一日不除,不能宁一日。
他满心疲惫,但是不能够留恋安慰。
所以只是捏了捏姜安安的小脸,跟叶青雨道了一声珍重。
留下他准备的礼物,带走他经历的风霜。
除了虞国公亲手做的一桌宴席之外,还有祸斗精血和毕方精血,都交给了叶青雨保管,让她决定是否服用,什么时候服用,她和安安一人一颗。
仙宫力士他有三尊,但只送了一尊给叶青雨护身。
没有给姜安安,是因为安安还很小,心智不足以驾驭外楼层次的力量。若是哪天玩闹之下,用这仙宫力士伤着了人,便是悔之晚矣。总之稚童持刀,是有害无益。
天下局势动荡,正是野心家翻云覆雨的时候。
丹国、庄国、雍国、墨门、玉京山……这些大小国家势力频频的动作,未尝不是一种反映。
巨潮起于微澜。
他不敢在云国逗留,怕这里成为第二个不赎城。
也没有第一时间归齐,而是找了一处荒寂无人的地方,独自修行。
这个地方……正是当初赵玄阳带他潜藏的兀魇都山脉。
位在天马原、卫国、勤苦书院、仁心馆这几方所环绕的范围内,是一片火山群。
姜望当然没有去那座上古魔窟,只是在偌大的兀魇都山脉里,随意选了一座火山,跃入其中。
整个兀魇都山脉都是没什么人迹的。
赵玄阳消失在这里之后,倒是热闹了一段时间,如今又重新恢复了荒寂。
谁也想不到,这一次的山海境结束后,在楚国大出风头的姜青羊,会独自一人潜居在这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整个世界依然沿着它固有的轨迹运行,不会因为姜青羊的出现或者消失,而有什么改变。
每个人都继续着自己的故事。
姜望独坐岩浆里。
每日就是运转道元、调理天地孤岛、探索藏星海、雕琢星楼星路,演练道术剑术,在太虚幻境以论剑台切磋……以及诵读《史刀凿海》。
以史为鉴,照见得失。
他心中的迷茫,有时候会想在史书里寻找一个答案。
他相信他姜望不是世间唯独的一个,他遇到过的困惑,历史上应该也有人遇到过。那些人是如何面对,如何处理的。
他由此自思。
修行,读书,思考。
如此周而复始,日复一日……
姜望全身心地沉浸在这种生活里,有时候会有一种孤独感,但一个恍惚便消逝。
一个人看到的天空,听的风,感受到的世界,与在人群中所经历的并不相同。
那些美好的、绚烂的都很难长久。
孤独是世界永恒的真相。
焰花焚城、龙虎、五识地狱……诸般道术运用由心。
祸斗印、毕方印,传自凰唯真的印法往更深、更根源处探索。
论剑台一场未败,一路打到了太虚幻境外楼前五。
姜望没有再挑战。他并不想让易胜锋对他有更多的了解,在太虚幻境里击败易胜锋,对他来说也没有任何意义。
以命还命,他只要易胜锋的命。
易胜锋当时没有进山海境,想来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倒是与宁剑客切磋未断,不断完善自身的剑术,体悟剑道的更多奥义。同样的一剑,外楼境和内府的视角并不相同。而宁剑客在每一境,都有关于剑术最极致的表达。那是剑阁在漫长时光里屹立不倒的力量体现。
同重玄胜偶尔通信,但也提醒,小事勿扰。
自黄河之会后,他一直自觉或者不自觉的,搅进大大小小的漩涡里,疲于奔命。
现在只是暂时挣脱尘网,跳出浊世,让自己更专注于修行——虽然他从来也没有放松过。
太虚幻境里的福地排名还在一直下降,倒是因此让姜望对时间有了一点概念。
天柱山、商谷山、张公洞、司马梅山、福地排名六十一的长在山……
于是恍惚知晓——
哦,已经是十月十五日了。
火山喷发了五六次,火山灰积了不知多少。
姜望自己也蓬头垢面,如一块岩浆池里的灰礁。
缄默,孤独,冷冽。
所有炙热蓬勃的一切,都潜藏于地底。
或许有人在等待,或许没人再等了。
但是没关系。
他在继续。
……
……
在姜望脱离尘网、潜心修行的这段时间,天底下的人也没有闲着。
几个月的时间意味着什么?
对斗昭这样的绝顶人物来说,可能意味着神临的修为已经稳定,开始对神临境的强者发起挑战。
比如不赎城之争尘埃落定,雍国守住了不赎城,庄国尽割不赎城以南——这当然是没有太大意义的。
庄国不可能像雍国一样,在不法之地连夜起一座雄城。说是占得的地方,最后也只能放开,退回到原来的边界。
没能攻下不赎城,就是失去了法外之地。这个道理所有人都懂。
据说墨家有真君上了一趟玉京山,具体沟通了什么不得而知,总之墨家和道门都没有再加注。
庄国和雍国,好像也立即就清醒了,最后只是雷声大雨点小的打了几次。
比如荆国和西北五国联盟矛盾加剧,短短几个月里,发生了好几次冲突。
比如西北极寒之地的雪国,似乎发生了什么变故,完全隔绝了内外消息,外人倒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可能关心的人也不多,毕竟雪国总是有一种游离在世外的感觉。
比如南斗殿易胜锋声名鹊起,在淮国公府发出的无限制逐杀令之下,竟然真的一次也不回南斗殿。完全不依靠宗门,独自在整个南域范围内游走,一连几个月,无日不战,竟然还活蹦乱跳!
就连曾为外楼层次无敌、已经成就神临修士的斗昭,都说自己在外楼的时候,恐怕也很难杀死易胜锋。
当然以姜望对斗昭的认知,他可能最多就是随口说了一句,“很难抓得住那小子”。话传了出来,就变了味道。南斗殿这位真传,俨然有了问鼎天下外楼第一的呼声……
总之该发生的一切仍然在发生。
这个世界离开了姜望依然在发展。
譬如凌霄秘地中……
姜安安正坐在地上,抱着蠢灰在玩耍。双手按住蠢灰的双爪,学着人类比划着种种不同的手势。
蠢灰也不知道小主人在玩什么,咧着嘴在那里傻乐。
叶青雨走了过来,坐在姜安安的面前。
“今天的功课做了吗?”她问。
“嗯呐!”姜安安回答得很有底气。
叶青雨于是伸指,点在姜安安的眉心,一阵之后道:“你身体已经调理得差不多了,现在可以服用你哥哥给你带回来的异兽精血……”
她摊开如玉的手掌,手心两滴异兽精血如琥珀一般悬浮。
“一为祸斗,一为毕方,你想服哪一滴?只能服一滴,多了反倒不好。”
姜安安也早就知道了这事,并不惊讶。
毕竟这段时间调理身体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她本是有决定了的,但这会又有些犹豫。
咬着指头想了想。
忽地一团灰影窜出!
蠢灰飞跃起来,快如闪电地叼住了那颗祸斗精血,扭头就要跑路。
道术的光芒流散间,一只小手精准捉住了它的脖颈。姜安安大怒,一手拎脖,一个扫堂腿,把这恶犬撂翻在地。
小手掏牙,凶巴巴地道:“吐出来,你给我吐出来!这一颗是青雨姐姐的!”
叶青雨:……
你刚不是还没决定吃哪一颗么?怎么这会突然这颗就是我的了?
蠢灰呜呜呜叫唤个不停。
无论姜安安怎么蹂躏,扭来扭去,死活不松口,也怎么都不咬姜安安一下。
“好了好了。”叶青雨笑着拉回安安。
“祸斗精血被它吃了,你就只能服用这颗毕方精血了。唔,对你学习火行道术有好处,正好继承一下你哥的绝学。”
姜安安瘪着嘴道:“哥哥说了,咱俩一人一颗的……”
叶青雨笑道:“我身怀云篆,不能服这凶血。本准备留着是个念想……也是浪费了,给蠢灰吃了正好。”
虽则蠢灰跟着姜安安山珍海味,服用了不少有灵气的好东西,早已经脱胎换骨,不是寻常土狗……那一扑真有几分迅疾如电的架势。
但以叶青雨的实力,若是有意拦阻,又怎可能被它抢食成功?
无非是念着它是姜望抱来的狗,又叫安安养了这么久,默许了罢了。
“真的?”姜安安抬眼问道。
迎着她水灵灵的大眼睛,叶青雨笑得柔软极了:“姐姐什么时候骗过你?”
姜安安这才乖乖服下祸斗精血,在叶青雨的帮助下,规规矩矩地打坐运功,开始吸收毕方之力。
“呜呜呜。”
趁姜安安在修炼,蠢灰又跑了过来,绕着叶青雨呜呜呜地叫唤。眼睛转啊转,尾巴摇啊摇,似是在请求原谅。
叶青雨又好气又好笑,屈指敲了一下狗头:“都说你蠢,你挺贼啊!”
蠢灰也不知听没听懂,又高兴地傻蹦起来。
……
……
自上一次的山海境结束,已经过了七个多月。
自不赎城毁于一旦,也已经过了将近六个月。
而要是从曹皆阵斩锋芒甚利的盛国名将齐洪,助牧国夺下离原城算起,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
在道历三九一九年八月十九日,牧国以盛国副相梦无涯在观河台对上国无礼为由,以完颜雄略为帅,尽起骑军乌图鲁,兵锋直指盛国边城“离原”。
景国西天师余徙以为盛国太后祝寿为名,亲临盛都未城,此后一直坐镇。
景国以源源不断的战争资源给予盛国支持,更是调集了不少道属国兵马驰援盛国。
牧盛旷日绵延的交锋,一直持续到现在。
两国七日一战、半月一伐,离原城附近,几乎被打成了血沼。
但无论如何,牧国的青天神图旗始终飘扬在离原城上空。
这座拒北的大城,在被牧国占据之后,就再未易手。
盛国虽然是第一道属国,在道门体系里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但毕竟与霸主国有本质的差距。
景国固然是要消耗牧国之锐气。
牧国又如何不是在借机磨损这柄道门钢刀呢?
一年多的战争打下来,牧国越打越凶悍,如恶兽逐渐显出了獠牙。狼鹰马之神在草原以外展示威严。
盛国却越打越无力,疲态终是渐显。
纵有西天师余徙坐镇威压,纵有景国不断的给予物资支持、保障后勤,纵然有很多道属国兵马的驰援……盛国也是打不下去了。
于是在道历三九二零年十月十七日。
景国以南天师应江鸿为帅,调动神策、斩祸、杀灾、灭难,四大强军,尽赴盛地。正式对牧国宣战!
景八甲出动其四,景国皇室、大罗山、玉京山、蓬莱岛全部出手,这是景国对外战争里,百年未见之阵容!
神策统帅冼南魁、斩祸统帅荀九苍、杀灾统帅裴星河、灭难统帅杜遥,个个都是一时名将。
而他们都归于南天师应江鸿的麾下。
应江鸿绝非什么不通军阵的强者。其人是在冼南魁之前的神策军统帅,他得证真君、进封天师后,才将神策军兵权交出。在他之后的那一任神策军统帅战死万妖之门后,再接着才是冼南魁掌军。
牧国方面也不甘示弱,派出天下名将金昙度,率天下骑军第六的铁浮屠南下,亲掌牧国大军,与景国争锋。
又以宗室赫连虓虎调动王帐骑兵南下,星夜驰援前线!
神殿金冕祭司,也一次性派出了足足三位。
主持苍图神殿的神冕布道大祭司北宫南图,更是亲临离原城,誓要为苍图神守住向中域拓展信仰的钉子。
一场声势浩大的霸主国之战,就此全面爆发!
这是更胜于秦楚河谷之战的恐怖阵容,仅真君强者就聚集了五位!
南天师应江鸿、西天师余徙、盛国镇国强者宗室出身的李元赦,神冕布道大祭司北宫南图、铁浮屠之主金昙度!
此外当世真人超过十人,神临强者难计!
景牧双方都展现了不惜将盛国打成白地的决心,一定要一战再定北域与中域的界限。
水底潜流的暗涌,冲撞一年之后,终于爆发出了动摇天下大势的惊涛!
第一百五十九章 吹灭灯台都是月
姜安安的八岁生日,姜望在修行中错过了。
九月十五日,福地挑战掉到司马梅山的时候,他还想起来这件事。
而后沉浸在修行的世界里,一恍惚便已过去了。
在十月十五日的福地挑战开始时,他才惊觉,十月十二日姜安安的生日,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他知道自己还会错过的。
但他不知道,对于姜安安的成长,他还要错过多少。
无论处在多么艰难的境地里,他每年都会至少找一次机会去看安安。但凌霄秘地不是净土,如果他不够强大,世上本没有安全的地方。
天下风起云涌,他也短暂站上过潮头。
但他必须要认识到,无论是在天涯台还是在黄河之会,他的风光都是建立在既有的秩序之下,是在同境公平竞技的基础上……他本身并不具备抵抗秩序崩溃的实力,更没有制定秩序的资格。
所以别放松。
一刻也不要。
一息也不要。
一座喷发的火山,可能已经沉寂了千年。
一块沉默的灰礁,大概也曾被人听闻。
道术,剑术,神通。
所行之路,所求之心。
恍恍惚洞中无岁月,真不知世上已多少年。
直到一只肥纸鹤,飞到了太虚幻境的福地中。
信上只有两个字——
“速归。”
火山群绵的兀魇都山脉,飞鸟绝迹,碧色无踪。
在某一个寻常的、黯淡的时刻。
轰隆隆隆……
滚滚黑烟之中,暗红的岩浆喷涌而出,巨大的声响仿佛把天地都震破了!
飞溅的、被烧得赤红的岩石,如流光一般飞掠,在烟与灰笼罩的画卷里,留下一道道刺痛的刻痕。
火山喷发!
一块黑灰色的、与众不同的礁石,也在这激烈的喷涌飞跃起来。
在暴怒的岩浆流里,它也只是无力的抛物。
但它飞到了高处后,并没有如其它石头一般坠下,反而像是生出了无形的翅膀,继续拔升,不断拔升。
它冲天而起。
它的黑灰色渐渐剥落,露出如有流光环绕的天青色。
“它”的轮廓慢慢清晰,逐渐伸展出四肢。
这是一个人。
有人的形状,人的外表……逐渐复苏人的气息。
烟熏火燎之中,仍然可以看到他流转赤金的眼睛。
烟与灰与火的世界里,他带来了一抹清晰的亮光。
洞天彻地!
一瞬间所有的光焰和声色都湮灭了,一袭青衫人独立,漫天赤焰绕他开。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但鞘中长剑一声鸣,声震千里远,似将火山之啸都割破!
他飞过。
像是传说中青鸟来信,掠过人世间。
他飞过哪座火山,哪座火山就开始喷薄。
荒寂无人的兀魇都山脉,一座一座的火山喷发,仿佛壮其行色。
飞过某一座火山时,姜望眸光一掠,看到那光秃秃的火山上,立着一颗突兀的老树。
他记得,当初赵玄阳带他来这里时,并没有这颗树存在。
横枝皱皮,老根错盘。
这颗老树长得很怪异,也很哀伤。
姜望回手遥遥一按——
轰轰轰轰轰轰轰。
正在喷薄的一座座火山,接连寂灭!
像是神灵竖于大地的灯台,被一盏一盏地吹熄。
其时也,天地如寂,唯见一衣掠影,很快就消失了。
……
……
世上有城名离原,拒北不使马蹄前。
当然这话已成过往。
此时此刻。
满头小辫的宇文铎立在城头,往远处看,但见天幕低垂,沉云弥散。黑影错杂着锐光,如潮涌动,代表景国的乾坤游龙旗飘扬于高天,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那古老、神秘、雄踞于中域、开启了国家体制大兴之时代的天下最强之国,已经踏马而来!
提剑问北牧。
宇文铎感到自己的血液在沸腾。
他觉得滚烫。
现在若用一把刀子割下去,他相信他的血液能把石头灼穿!
“曳赅,到了证明我们草原儿女的时候了!”他慷慨激昂地说道。
身后高空飘展的青天神图旗,给予了他无穷的力量。
城中坐镇的神冕布道大祭司,使他的信仰坚如磐石。
身边站着的曳赅,林立于这座烽火大城里的袍泽,令他无所畏惧,满怀勇气!
站在他旁边,和他一起眺望远处的,是一个戴着青铜恶鬼面具的男子。
如果说赵汝成之名,在黄河之会上乍起,使天下知昔日秦怀帝犹有后人在。
那么在固守离原城的这一年多时间里,所有驻守此地的牧国将士,都记得了这位青铜鬼面的将军。
每战必先,逢敌必破,他在血与火之中拔出天子剑的一幕,几乎已是一种胜利的喻示。
拒绝了牧国公主赫连云云的任命,拒绝了真血家族宇文家的提拔。
只身入军。
参与了攻伐离原城之战。
参与了此后长达一年多的离原城守卫战。
从一员十夫长做起,到现在独领一军,是一战战杀出的功勋!
破阵一十七次,截援三次,斩将九员,亲斩之敌颅不计其数。
人称青鬼!
战场上闻此名者,莫不胆寒。
与热血沸腾的宇文铎不同,也不同于很多牧国将士所想象的好战如命、嗜杀成狂,此时的赵汝成手按城砖,眼神和城砖一样冰凉,一样冷静。
他默默地观察着如潮涌来的景国大军,心里面并没有别的情绪。
对他来说,在牧国参战,只是为了获得力量。
获得更强的力量……获得让自己不再遗憾悔恨的力量。
与当初在边荒厮杀,没有什么不同。
他对牧国有一定程度上的认同感,但也非常有限,最多就是基于宇文铎和赫连云云的亲近。
他对景国的感觉也非常淡漠。
对他来说,这场战争的胜负,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他要获得足够的功勋,让人无法质疑的功勋,以此迅速在牧国走到高位。
他再也不想被动地承受噩耗!
眼前这席卷而来的景国兵锋,是绝不会输给大秦帝国的武装力量。
是毋庸置疑的霸主之锋。
若能却之,也能却秦。
良久,赵汝成才道:“景国不动则已,动如雷霆。兵锋之烈,天下难有其匹。”
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驻守离原城的主力是乌图鲁,这支名字里有勇敢无畏之意的骑军,也算是牧国的精锐军队,但并非那种纵横诸方的天下强军,远不能同铁浮屠相比。
盛国方的主力也就是盛国的几支精锐,外加西天师余徙调来的一些道属**队。
战争的烈度和强度绝对不低,但也局限在一定的程度里。
赵汝成和宇文铎可以在其中如鱼得水,屡获功勋。
但在接下来的战争里,还能如此吗?
此时盛国的态度如何已经不再重要。
或者说,自牧国兵破离原城,西天师余徙亲赴盛都之后,一切就已经不在盛国的控制中。所谓的第一道属国,归根结底,也摆脱不了一个“属”字。
这一年多的时间以来,盛国当然不是没有做过努力。
作为敌对方,始终厮杀在前线的赵汝成,能够在一个个将士的死亡里,清晰感受到盛国高层的挣扎。
但无论他们如何挣扎,在战场上得不到的,外交上也不能够得到。
甚至于盛国的挣扎,又何止是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发生呢?在这之前更早更久远的时候,盛国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杰,年轻天骄如盛雪怀,宗室出身的真君强者如李元赦……到今天有什么改变吗?
赵汝成非常明白。
从头到尾,这场棋局一直就是在景牧双方的掌控下演变,从未脱离景牧高层的意志。景牧交锋,盛国流血,直至于今日,真正的大战爆发!
这或许是近百年来规模最大、烈度最高的一场战争!
这场战争很可能将改变天下格局,而宇文铎,还只是沉浸在过去一年牧国牢牢占据的局部优势里。
如宇文铎这样的人,还有很多……
景国以盛国为刀,想要消磨牧国的锐气,或者也有敲打盛国的意思在。牧国则用这一年多的战争,唤醒草原人的血性,也竖立对景的信心,索性用盛国这柄道门钢刀的刀刃来砥锋。
双方最高层的意志,赵汝成无法接触。
但就他的亲身感受而言,牧国将士正处于前所未有的高涨士气中,甚至已经有人喊出了马踏天京城的口号——当然可以说得上一句军心可用。
可若是盲目自信,一头栽进这尸山血海中,谁能保证自己才是那个踏着万军枯骨站立的人?
在这种规模的大战里,别说宇文铎了,他赵汝成又如何不是一粒尘埃?
“景国当然强,不然如何用一个盛国,就阻我神辉千年?”宇文铎咧嘴道:“但是会过去的。他们太老了,也该过去了。”
赵汝成心中一动。
宇文铎也不全然是盲目自信的莽夫,他的话里显然是有一些倚仗在。
宇文氏是牧国顶级真血家族,宇文铎是真血子弟,的确有可能与闻一些秘辛,只是不能对外说。这种程度的暗示,已是极限。
那么牧国究竟有了什么凭仗,这一次几乎是毫无顾忌地跟着景国加码,定要重立北域中域之界线?
“无论这场战争如何。”赵汝成慢慢地道:“我只希望战后还能和你喝酒。”
这句话说罢了,他便转身走下城墙。
素来冷漠待人的赵汝成说出这般话……
宇文铎立在城墙上,只是拍了拍胸膛。
拍得砰砰响。
……
……
天下医道圣地有其二,一曰东王谷,一曰仁心馆。
东王谷医毒双修,在东域声名赫赫。有不少附属宗门,如青木仙门等,又暗中扶持申国这样的国家,使其在强齐面前保持独立,可谓根系甚广。
仁心馆位在北域,分馆遍布天下,以救死扶伤为己任,少涉纷争,声名极好。
这一日,仁心馆宗门驻地之外,来了一位斗笠蓑衣的神秘人。
手托云暮樽,樽中养有毒性甚烈也极为罕见的五色鱼,引来了诸多医修围观。
所谓医毒不分家,仁心馆虽不似东王谷那般医毒并重,对毒的研究却也不会轻视。
不少人当场就要买下这五色鱼。
医修有“钱途”,仁心馆的医修,更是钱途无量。
这些弟子个个手头宽裕极了。
这个道:“你只管出个价,多少道元石肯卖!”
那个道:“用万元石结算也可!”
更有人当场拿出疗伤宝药:“你再添两块元石,连同这鱼缸和鱼一起给我,我这瓶有吊命之效的一线生机散,便卖与你!”
面容藏在斗笠下的姜望,着重看了第三个开口的人一眼,暗暗提醒自己,记住这人的长相,以后离他远点。
“怎么样?”这个长得一脸老实的家伙,一见姜望看过来,顿时喜笑颜开:“我这独门宝药,轻易不予人,你今天可是捡到便宜了!”
“呵呵。”姜望目光从他身上掠过,环视一周,只道:“不知本阁医师易唐可在?我此行专为他而来。”
众皆哗然。
在仁心馆而言,本阁医师已经是神临以下医道修士所能拿到的最高成就。
再往上可就是宗阁医师!
有“小圣手”之称的本阁医师易唐,在一众弟子中的地位可想而知。
当下就有人问道:“你谁啊?易唐师兄也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我不是谁。”姜望道:“我只是对易唐医师敬仰已久,得了这受一吻而必死的五色鱼,想要找个机会送予他。”
那长相老实的家伙又道:“这事简单!你交给我就行,我帮你转送。”
说着便伸手过来。
姜望后退一步,轻巧让开,微笑道:“不见到本人,我是不会交出五色鱼的……你们不会强抢吧?”
仁心馆怎么说也是声名极好的天下大宗,或者也免不了出几个败类,但是在宗门驻地之前,堂而皇之地抢夺他人物品……这种事情还是不可能做得出来的。
是以姜望这话一出,围拢的人甚至都还外撤几步,生恐被人误会了。
“你这小子可恨,话里话外挤兑谁呢?”那反过来要卖一线生机散的家伙恼恨道:“走走走,休在这里招人厌!”
这时有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郝真,不得无礼。”
围观众人一下子都激动起来。
唯独姜望满心无语。
这个好假的家伙,居然叫郝真!
第一百六十章 问剑
仁心馆不倚名山,不藏深谷。
其总馆就坐落在四通八达的交通枢纽附近,以便天下求医者。
围绕着仁心馆,本就建立起了极为繁荣的生态。
真个说起来,在所有的天下大宗里,也就是仁心馆的宗门驻地最容易寻见。
此时随着声音走来的,是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长相不算出色,但有一种恬淡的气质,让人觉得很舒适。
“师兄。”
“师兄。”
“易师兄。”
众人纷纷行礼。
这人自然就是姜望特地来寻的仁心馆本阁医师易唐。
他用很通透的眼睛瞧着姜望:“阁下认识我?”
“易师兄跟你说话呢!还不把斗笠摘喽!懂不懂礼貌?”那郝真叫道。
姜望直接忽略了这个好假的郝真,只对易唐拱手:“冒昧前来,失礼了。我虽未见过阁下,但对阁下仰慕已久……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借什么借!”郝真又嚷了起来:“藏头露尾之辈,你说借就借?”
“好了。”易唐拍了拍郝真的肩膀,叫停他的暴躁。
对着姜望伸手一引:“阁下请跟我来。”
不得不说,这真是一个很有风度的人物。
姜望自也不会跟郝真计较,只脚步从容地跟在易唐身后。
一路无话,行了一阵,进得一处院中。
院内清幽洁净,一应布置全都规整有序……倒是并无第二个人在。
易唐回过身来,立在中庭,只是一个回身,你立刻就能感觉到,他是此地的中心。
“这是我自己独居的地方,轻易不会有谁来打扰。”他道:“阁下气机悠长,修为不俗,应也是个有身份的,遮面前来,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姜望于是揭下斗笠,欠身为礼:“不请自来,实在冒昧。”
易唐眉头微挑:“姜望。”
“易兄认识我?”姜望有些惊讶。
易唐笑了笑:“去年传你通魔的时候,我见过你的画像。”
姜望咧了咧嘴:“那说明镜世台的画师有些技艺。”
对于这轻描淡写的姿态,易唐有些欣赏。
但对于姜望和镜世台之间的恩怨,他不做评价。只道:“阁下远来仁心馆,想来也是寻过许多法子了。不过请放心,就算我治不了,还有我师父师伯师祖呢,来仁心馆,你就只等痊愈了!唔……不知是何隐疾?放心与我说,医有医德,绝不会外传。”
姜望越听越不对劲:“等等,等等,易兄误会了!我来非是问疾。”
易唐用理解的眼神看着他,劝道:“有些病可能难以启齿,你这样的天之骄子更是要顾全颜面,这些我都理解……但姜兄千万不要讳疾忌医啊,只要对症下药,没有什么毛病是不能解决的。”
姜望说不清楚,索性直接道:“我是来找你切磋的!”
他表情端正,认认真真地拱手一礼:“听闻易兄乃是仁心馆神临以下第一人,姜某心向往之,特地前来问剑。”
“哦,问剑。”易唐双手微垂:“仁心馆所修,非逞勇斗狠之术,请恕我不能奉陪。”
“此行不为逞勇,不为争名,只为切磋而已。此心纯粹,绝无其它。我知道这个请求非常冒昧。但我扪心自思,天下外楼修士,能使我别见风景者,已是寥寥无几。易兄恰在其中,此心之切切,实难按捺……”
“便以此为注。”
姜望托起云暮樽,那色彩斑斓的五色小鱼还在其间畅游。
他非常诚恳地说道:“阁下若胜,这五色鱼便留予阁下,想来于仁心馆而言,它有些作用。阁下若败,我只作今日无事发生,也绝不向外人提起一字。”
易唐这时才反应过来,姜望为什么遮面来访。其人身份在此,递个名帖就能见到的事情,却要费这么大周折——分明就是不想被误认为是踢馆争名。
其真其诚,其恳其切,尽在这一只现在才收起来的斗笠里。
“阁下真是爱武成痴……”易唐略一沉吟,自觉也没什么可扭捏的,便道:“我对黄河魁首的实力也很好奇,便全此约!”
姜望将蓑衣解下,先道了一声:“僭越了。”
于是反手一按,已是合拢了院门,而后五指合拢,更将此地声音隔绝。
此后任是院内天摇地动,外间也须听不到动静。
姜望又抬脚轻轻一踏,于是震起一粒石子,飞上空中。
“外间应该听不到声音了。”他如是道:“石子落下之时,向易兄讨教。”
易唐淡淡地看着这一切,只将双手拉开,道了声:“请。”
一粒跟米饭差不多大小的石子,落下来的时候,速度很快,声音很细微。
但是在强者的眼中,它很慢,在强者的耳中,它很响亮。
那是划破了空气的、轻微的刺响。
却可以在听识中澎湃汹涌。
渺如蚊蚁,震似山洪!
姜望在声闻仙态的时间里,感受着声音的浩大。
咚!
石子落地。
战斗同时开始。
易唐张开的双手往前一推,两人之间的空气,成了一堵墙。
一堵愈厚愈重、愈来愈坚实的墙,像是被高速疾驰的骏马拖拽着,以不可阻挡的气势碾压而来。
刷!
天地之间拉开一线,锐利,坚决。
仿佛是因为这一剑,天地才如此划分。
人间才分了上下。
才有彼,才有此。
当然它更代表尸首异处,生死两消。
剑已横,剑气才过。
那坚实绵密的空气之墙,就这样轻易地被剖开,而后在瞬间崩溃。
在那一瞬间近乎半透明的状态里,可以看到它像是一块豆腐被拦腰斩开,剖面上翻……
嘭!
炸成一团散乱的气。
不,不对。
又什么地方不对……
咚!石子落地的声音。
刷!长剑出鞘的声音。
嘭!气墙崩溃炸开的声音。
这声音……
咚……刷……嘭!
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这些声音怎么还在继续,还在回响?
在意识到不对劲的瞬间,姜望的耳朵立时显见了玉色,又在下一个刹那,如败兵褪去!
他所学的是声闻仙典,他所领悟的是声闻仙态。
在声音的世界里,他如君似帝,主宰一切,令万声来朝。
可如果来朝之诸侯,全都比受朝者更强呢?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声闻仙态直接被撑爆了!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一直以来,姜望所遇到过的对手,鲜有在声音一道上有卓越造诣的。
就算是有,也从未有谁超过他的声闻仙态。
毕竟这“自此以后十九息”,是以万仙宫声闻仙典为蓝本,又在太虚幻境里捕捉了神秘的道音,在层次上绝对是顶尖那一档。
如斗昭也有大自在苦海正音,可对上他根本无用。
但今日他遇到了真正的对手。
医修所主望闻问切,本就是修行根本。易唐身为仁心馆真传,在五识之上的修行难以揣测。
易唐对声音的掌控,是这个层次之下最极限的存在。
自姜望禁声那一手,他就已经看出了姜望对于声音之道的掌控程度。
推气成墙只是起手。
石子坠地之声,姜望自己的拔剑声,乃至于气墙崩溃的声音,才是他的主要攻击!
他精准判断了姜望的控声之能,将前两种声音催发到极限,冲撞姜望对声音的瞬间掌控能力,而以第三种声音,直接击破了声闻仙态,并以此而进,立即要落下这场战斗的胜负手!
仁心馆是天下大宗。
他易唐是仁心馆最年轻的本阁医师。整个仁心馆,神临之下以他为最优,怎么可能没有几分傲气?
虽不喜争杀,不欲逞勇,但姜望若找上门来要切磋,他当然也要将胜利收入囊中。
且要大胜!
在声音的世界里,一次敲击是数以千万计的碰撞统合,一个音节可以拆分为一曲磅礴的歌。
其音入耳,占绝听识。
以此拓据五感,以此溃散身心!
姜望拔剑割气墙,锋锐无双,但是在声音的世界里,易唐正势如破竹。
音发如三军推进,声动要一鼓而定。
俄而五狱落!
眼狱、耳狱、鼻狱、舌狱、身狱。
姜望召发五识地狱,第一时间要封闭易唐的五感。
但……
根本封不住!
易唐眸有精光,双耳剔透,鼻翼翕动,抿唇未语,但五识自由。他的五识皆似有灵,与万仙宫之“万仙”竟有异曲同工之妙,以最强硬的姿态撞碎了忽然降临的五狱。
于是他只见——
神魂层面姜望一人独来。
五识地狱之后,紧接着的是神魂攻击。
一张长卷果断拉开。
姜望剑撞通天宫!
像是一枚烈日落在了宫墙。
即使是立在通天宫内,即使是在通天宫的庇护之下,易唐还是感到神魂一震。
不由得大惊!
姜望表现出来的神魂强度太可怕!
当然,有通天宫的庇护,这只是极其细微的、恐怕不到千分之一息的恍惚。
大约根本不会影响到战局。
大约……吧?
这细碎的念头一掠而过。
他的通天海中,便已经掀起了滔天巨浪!
此身受缚。
超品道术之龙虎!
内有海啸如龙,外有八风成虎。
龙虎成缚,要行此诛。
与其他第一次接触这门道术的人不同,易唐乃本阁医师,对人身之洞察,同境罕有其匹。第一时间就知道了自身为何所缚,熟知“病理”,于是“对症下药”!
他的五府海上空,一座青色府邸轰隆隆出现。
通天海上,同步凝聚出一方药鼎虚影。
那咆哮不安的通天海,仿佛是鼎下沸腾的虚火,甚至于药鼎上方,还有青烟袅袅。
于是通天海内风波平!
他的身体竟然散发出一种药香。
令人耳清,令人目明,令人可以感知到他的力量——一种生机勃勃的、与世无害的力量。
他身外的筋肉,每一处纹理仿佛都灵动起来。
好像有了自己的生命力。
一收一涨。
于是八风骤破!
然而并没有什么喘息的时间。
在此身立得自由的那一刻,易唐只看到一个变幻中的手印迎面而来。
姜望还是那个姜望,可是姜望的长剑还在剑鞘中。
开战时候一剑横割,神魂的世界里纵剑而来……仿佛只是一场恍惚的幻梦。
从未开始,从未发生。
但这一印却无比真实。
其人胸腹之间,闪耀着五个炽烈的光团。
有一只单足神鸟的虚影,在其人身后振翅而飞!
天府之躯,神鸟毕方。
易唐有一种巨大的危险预感,也第一时间做出了应对。他的五府海内,接连耀出两种神通之光。青白两色绕身而起,结成一把垂珠之伞。
珠玉粒粒,宝色柔韧。
诸邪不侵,诸恶退避。
此乃元珠伞,是他最强的防御之术,从未被神临以下的攻击打破过。
但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焰花之海一瞬间铺满了地面,漫天焰雀肆意飞舞,焰火流星划破长空……
火的世界降临!
易唐抬头望去,透过元珠伞看到那高天,一座燃烧着的、华丽且巨大的火焰城市,从无到有,自那火界的上空轰然落下——
嘭!
元珠伞直接崩溃了!
易唐在五识方面的能力当然更强,但也不至于那么轻易就击溃姜望的声闻仙态。
声闻仙态之所以溃如山倒,是姜望自己完全放弃了于声音一道的争斗。
在察觉此道难敌对手的第一时间,就选择了转换战场。
以五识地狱应局,进一步强化自己对五识之战势在必得的印象,在易唐最擅长的领域里,给他最丰沛的自信。
再接神魂攻击,动摇其心。
再接龙虎之术,迟滞其身。
最后才是绝杀手段。
姜望瞬开天府之躯,以毕方印强化三昧真火,以巨量的三昧真火支持火界。
又在火界之中,砸落焰花焚城!
糅合印法、神通、神通合术以及超品道术……诸般妙法融为一炉,这一道复合之术落下,威能已经不仅仅用恐怖来形容。
甚至于姜望自己,也只能在天府之躯的状态下完成。
易唐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生死之间的危机。
他仿佛置身一个无垠的火的世界,孤身一人,被整个世界所倾覆。
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无法抗拒!
啪~
是这样的一声轻响。
其实只是一只修长的手掌,收拢了五指。
于是焰城消,焰花凋,焰雀安静了,焰流星也停滞……
漫天焰光散。
火的世界消散在姜望的掌心里。
那极致华丽极致暴力的一切,仿佛从未出现过。
如幻梦一场。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一剑万千雪
易唐强不强?
仁心馆真传,当代最年轻的本阁医师,当然是毋庸置疑的强者。
其人在五识上的造诣,同境之中,恐怕很难再寻得到对手。
但姜望在错失先手的情况下,借势而行,直接以让人眼花缭乱的术法,干脆利落地结束了战斗。
几是碾压的结果。
那些有顶级传承、强者亲授的天才修士,一入外楼,即以真传登高,而后以天资登顶。
如斗昭、重玄遵者,天下有几人抗手?
而十七岁逃出枫林城的姜望,却是要从头开始攀登。
对他来说,每一步踏出以后,都是全新的、陌生的世界,他杀过外楼,在内府境就杀过外楼,但是对于外楼境,他并不能说懂得。
重玄遵可以在观河台上轻蔑地说“外楼好像也并不难了解”。
他不能。
是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想,一路争。。
在淮国公府补充了积累,在山海境、在不赎城丰富了阅历。
见识过世界生灭的真相,与听过九百年前的秘闻,感受过许多种复杂的人生。
在兀魇都山脉停下来与世隔绝,独坐近半年之久,才终于消化了外楼以后的所有收获,向着此境最强的位置行去。
他是坦然的,也是安宁的。
战斗已经结束了。
易唐看着姜望收回去的手,有一瞬间的恍惚。
就这么输了吗?
他没有展现全部的自己,他还有很多仁心馆的秘传手段,未能使出来……
是的,就这么输了。
对于一场战斗而言,学了多少学了什么都不重要,在战斗中体现出来的,才重要。
“承让。”姜望适时地拱手道,声音温和,不带一点攻击性。
易唐回过神来,回礼道:“姜青羊名不虚传,易某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姜望结礼的手摊开来,手掌上托着晶莹剔透的云暮樽,有五色小鱼畅游其中。
他将这云暮樽递过去:“承蒙易兄成全,这场切磋令我获益匪浅。以此薄礼略表心意,万请不要推辞。”
易唐摆手道:“我已是输了,怎可厚颜再要你的五色鱼?”
姜望仍然抬着手,表情恳切:“这鱼儿身具奇毒,天下罕见,只有在易兄这样的圣手手里,才能发挥作用。我得到后一直空置,实在有些暴殄天物。不瞒易兄说,此来便是专为这鱼儿寻个归处,切磋反倒是其次了。”
“你这又是五色鱼,又是法器的,令我惴惴不安。”易唐看着他道:“不知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
“还真有一事!”姜望笑道。
易唐有一些‘果然如此’的放松,表情平常地道:“不妨说说看。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不会推辞。”
言外之意在于……力所不能及的事,你也别怪我。
“不知易兄能不能帮忙写一封引荐信,让我可以私下去见到崔一更?”姜望笑道:“勤苦书院毕竟不似仁心馆妙手仁心,大开方便之门,不太容易混进去。”
勤苦书院乃天下四大书院之首,而崔一更是勤苦书院外楼第一。
其人在勤苦书院的地位,与易唐在仁心馆的地位差不多。两个天下大宗离得也不远,在姜望看来,这两人怎么都能有一点交集才是。
易唐讶道:“也是去挑战?”
姜望只道:“只是潜修日久,终得出关。想要接触山外之山,有所验证罢了。”
“姜兄你才是那山外之山呐。”易唐摇头叹了一声,便笑道:“这封信我该写,人外有人这个道理,不能只有我易唐知!”
显然在他看来,勤苦书院的崔一更,也不会是姜望的对手。
姜望笑道:“易兄若是不嫌麻烦,不如多写几封。”
易唐抬眸:“姜兄还要去哪里?”
姜望道:“这一路走过去,勤苦书院,青崖书院,东王谷,悬空寺,三刑宫。”
易唐霍然动容:“看来姜兄这是要剑试天下,必证第一了!”
姜望道:“我的封地在青羊镇,这只是一条回家的路。”
易唐笑道:“那这条路有些绕了。”
姜望眸光宁静:“能见天下风景,绕一下也是应当。”
“其它的都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去东王谷的话,姜兄最好不要用我的引荐信……”易唐伸手引道:“请进书房稍坐。”
看来这医道两大圣地,积怨颇深……
姜望想着,嘴里道:“无妨,若能激发一些怒火,想来切磋更见真实。”
其实要激发东王谷修士的怒意,他也不需要易唐的信了。以东王谷对申国的支持,他出现在东王谷,本身就是一种挑衅。再聊一聊他曾经剑斩东王谷修士莫子楚的事情……简直可以直接爆炸。
但也并不影响他对易唐示个好。
易唐也只是笑笑。
到了书房,几封内容大同小异的信,随笔挥就,并加盖了自己的私人名章,递予姜望。
姜望再三道谢,也不多做逗留,斗笠一戴,便自离去。
书房中安静了很有一阵,直到那个名为郝真的仁心馆弟子,推门进来。
“易师兄,刚才那人是谁?”
“一个熟人。”易唐道:“怎么?”
“没、没怎么。”郝真挠了挠头:“就是有些好奇。”
正坐在书桌前翻看医案的易唐停下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好奇不是什么坏事,但如果管不住自己,就很麻烦。”
“师兄教训得是。”郝真低头道。
易唐抬指点了点桌角立着的那一只云暮樽:“拿去吧。”
“啊,师兄,给我?”郝真有些惊讶。
易唐的表情很平淡:“你不是喜欢么?拿去吧。”
“多谢师兄!”
郝真喜笑颜开地把云暮樽捧在怀里,也仔细看着其间游动的五色小鱼。
“但是有个条件。”易唐道:“人家送出这五色鱼,希望能物尽其用。你得尽快把毒素提炼出来,看看怎么破解,能不能入药。”
“好嘞!”
郝真随口答着,抱着云暮樽,爱不释手地往外走。
“对了。”易唐的声音在身后道:“让悬壶郎这阵子多下工夫,景牧相争,天下难保不出乱子。雪国那边是什么情况,也须得尽快探知真相。我们对荒漠的研究到了紧要关头,这时候断不可少了材料……”
他强调道:“雪穗很重要。”
“好嘞!”郝真道。
能被易唐这样对待,他当然也不像姜望所以为的那样,只是个惯会忽悠人的家伙。
仁心馆有医修云游天下的传统,随身只带一只竹杖、一个葫芦,救死扶伤,不收贫者诊金。
而在仁心馆内部,他们还有收集天下情报的责任。包括各种疑难杂症、各种匪夷所思的稀奇事情,以及各大势力的动向……
其中最优秀的那一批。
称为“悬壶郎”。
……
……
天下四大书院各具风采。
勤苦书院以勤苦立学,排名第一。
推崇“头悬梁,锥刺股”的学习精神,以“读破万卷书”为治学基础。
崔一更就是这种苦学精神的代表。
在别的孩子还光着屁股到处跑的时候,他就每日练剑到一更。
先生嘉之,遂以一更为名。
如今在整个勤苦书院,神临以下,便以他为首。
听说有人拜访,他本是不欲见的。学海无涯,道途无尽,浪费时间就是在扼杀生命。但仁心馆易唐的信,他也不好轻慢。
便在自己练剑的地方,见了访客一面。
日期很是寻常,不是什么黄道吉日,也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与已经过去的那些日子没什么不同。
但是在这位陌生访客到来的第一时间,崔一更就听到了自己鞘中的剑鸣。
于是他把目光从面前的碧竹上挪开,看向了这个易唐亲笔引荐、斗笠蓑衣的访客。
他练剑的地方,是一片竹林。
这片竹林里,只有他一个人。
十年前他就开始转到这个地方来练剑。
每次只对一竹,每次只练一剑。
十年的时间,三千多天将近四千天,几乎对这里的每一根竹子都挥过剑。
但练剑十年。
整片竹林,无一道剑痕。
十年来没有一片竹叶,是因为剑气而落。
这是一片幽静的竹林。
而崔一更的声音,是沉闷且坚实的。
“剑阁?”他问。
话语简略到了极点,显然是一个非常不愿意浪费时间的人。
所以姜望直接摘下了斗笠:“姜望。”
崔一更立在竹林间,仿佛也是一颗竹,与这里的一切都很相契。
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外表上没有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地方,也绝没有什么让人觉得怪异的地方。
整个人看起来非常普通,也非常简单。
甚至于他的剑——以竹为鞘,以木为柄的一把剑,也简单利落到了极点,一丝多余的刻痕都没有。
他此刻的表情也很平常,好像根本对姜望这个名字没有什么波澜。
什么黄河之魁、什么大齐天骄。
在他的世界里是根本不重要的。
唯此一人,一剑,一生。
“何事?”他问。
姜望拱手为礼,以并不浪费对方时间的姿态,同样简洁地说道:“问剑。”
崔一更像是连思考的过程也省略了,只道了一声:“可。”
姜望左手握着剑鞘,将长相思横于身前,以此对着崔一更,表示自己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
就如崔一更一般,他也感受到了长相思的鸣颤。
这是名剑与名剑的对话。
是世之极锋者,欲与争锋!
崔一更于是转了一步。
他的脚尖,正对着姜望。
于是整个青翠竹林,所有的竹叶全部立起,所有的竹叶瞬间转向——所有的竹叶,叶尖全部指向姜望。
每一片竹叶,都像是一柄剑。
于是此时此刻对着姜望的……是数以百万计的剑!
此时此刻崔一更的剑还在鞘中,可是他的剑已经刺出了!
势在剑先,意在势前。
锵!
姜望毫不犹豫地拔剑。
以剑应剑。
拔起剑时,天边星光乍起。
星路连远穹,滚滚星光如瀑。
这是令人难以想象的、堪称巨量的星力!
此刻他一剑横斩,乃是名士潦倒之剑的架势。
但是这一剑横拉出来,斩出来的,是咆哮的锋锐的剑气,具体成了以千万来计的、雪色的剑丝!
剑气成丝!
丹国张巡曾经在不赎城所展示过的剑术技巧。
姜望潜修半年,与宁剑客论剑未歇,终是将这种剑术技巧复刻了出来。
张巡的剑气成丝,乃是以神临修士的灵识控制为核心,以那一颗无上剑丹为源泉,所成就的极高明的剑术技巧。
而姜望此时复刻的剑气成丝,却是以星穹圣楼为源泉,以星路为力量传输通道,将巨量的星力贯入剑气中,大大减少掌控的难度,而后以庞大的神魂之力,完成最后的一步。
此刻一剑万千雪,正是以多对多,以锋斩锋。
万千剑丝,对满林竹叶。
一夜春风来,又是一夜雪。
那种极致的锋锐的对立,仿佛把空间都已经切割得支离破碎。
那掠过鼻端的空气,都带来一种冰冷的刺痛的割裂感。
剑术至此已通神!
崔一更后退。
他的剑并未出鞘,他的剑意仍在勃发,他先后退。
他退的样子并不着急,是很稳、很平静地往后走了一步。
他的靴子踩在落叶上,好像是很注意不要发出声音一样,有一个柔软的、递进的过程。他没有打扰这片林子,没有打扰竹叶和剑丝的对峙。
他只是退了这一步。
整个人忽然有了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他明明还站着那里,明明就在视线里存在着。
可是他好像已经离开了。
远离了这个世界。
不知怎么的,姜望斩出来的那万千剑丝,竟像是一瞬间丢失了目标一样。
已经失去了气机的锁定!
这么密集的剑丝,姜望在凝成剑丝的同时,不可能还做到掌控每一根剑丝的走向。他的神魂之力再强,也毕竟未能凝聚灵识。所以他是以锁定气机的方式,在出剑的同时,就给了万千剑丝一个共赴的目标。
如此一剑千万雪。
但是现在,“目标”已无。
这啸动竹海的一剑,等于是斩了个空。
崔一更对气机显然有自己独具一格的理解,对于剑术,也有非常高超、几近此境极限的认知。
并且他还有一门非常独特的神通。
才能够做到如此精彩的一步。
而他看着姜望,他的手握着他的剑柄。
他开始拔他的剑。
第一百六十二章 竹海听潮
崔一更拔剑的时候,整片竹海仿佛都静了。
那尖锐的、不安的、刺痛的一切,都在此时沉寂。
被剑割伤的一切,也为剑所慑服。
崔一更那不大不小的一双眼睛,看着姜望的时候,和他看竹子的时候没有区别。
他好像在探究着什么,又好像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握剑的手非常稳定。
你感觉以这样的姿态再过十年、二十年,他的剑他的手,也不会有丝毫偏转。
他拔剑的过程非常具体。
在视觉之中显得相当缓慢。
他的五根手指,一根根落下。。
他的指骨开始发力,细长的经络浮现在手背,根根凸起。
那原木制成的剑柄,好像长在了他的手心里。
他从竹鞘拔出他的剑,就像是从身体里抽出他的骨头。而他的血液,他的坚持,他那汗水浇透的无数个日日夜夜,早就熔铸在剑刃里。
姜望在这一刻,甚至于想到了观河台上赵汝成拔出天子剑的场景。
这是怎样的一剑!?
出鞘的过程就像是已经结束了一个人的一生!
而他出鞘后的长剑,只是在宣布这样一个结果。
十年来,二十年来,自垂髫之时起……秋霜春月,夏风冬雪,在所有的经历里,崔一更就只练这一剑。
无日有歇。
他手中长剑,名为“一心”。
读圣贤书,练一心剑。
其时也,竹海波涛敛,天地寂无声。
百万竹叶所指,剑意全部凝于此剑。
于是这一剑独来。
剖开了空气、剖开了空间,甚至于剖开了视线。
所见、所经、所逢的一切,都要被它剖开!
姜望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化解这一剑!
仅以剑术的层面,他已在冲击此境绝顶。在复刻出剑气成丝的技巧之后,更无疑是已在绝顶中。
但他不可能以纯粹的剑术接下这一剑。
名门真传如宁剑客者,所修绝剑术,每一门都堪称绝顶剑术。她将每一门绝剑术,都练到了当前境界的尽头。
但宁剑客也挡不住这一剑。
因为有些剑术在特定的人手上,是可以冲破极限的。
宁剑客修的是前人之剑。
崔一更修的,却是他自己的剑,且已臻于极境。
所谓绝顶之上高一线。
是此境所不可能见之风景。
唯有真正贯彻自身,真正感悟极意者,才能够做到这一步。
那无比纯粹的一剑迎面而来,
在视觉的感受里,好像整个世界都陷入了黑暗——那是因为这一剑已经把视线斩得支离破碎。
虽然眼前什么都看不到,但是仍能够感受这一剑。
它的锐利,它的坚决,它的锋芒。
无法回避,不能阻挡。
于是近前来。
于是剑至也。
有五府神通之光,耀于胸腹间。
有流火绕身而起。
有霜披迎风招展。
有赤金色的眸子里,剑光照耀。
天府之躯,显化剑仙人!
姜望整个人笼罩在一种难以述尽的煊赫中,势、意、术、道、气……统合成最极致的剑意。混同此身,更达天外。
所谓剑仙人者,剑演万法之神通。
本就是统合自身所有的极意神通,本就会随着自身实力的成长而成长。
今日之姜望。
独坐兀魇都山脉,潜心悟道的姜望。
消化了山海境、淮国公府、不赎城所有收获的姜望。
以术破术,砸碎了仁心馆易唐最强防御的姜望。
以剑演自身,化出这绝巅倾倒之剑,锋芒无尽!
撑天之柱已折。
此时如何?此世如何?
当天塌地陷,以绝人间!
他无法在剑术的层面上战胜崔一更这一心之剑。
但崔一更这至精至纯的一剑,也有一个最恰当的应对方式——自倾所有,爆发全力,以极意对一心。
是以力破巧,以大锤砸剑尖!
整个竹海,位于姜望身前的翠竹,全部向后反仰。无所不在的恐怖剑意,如狂风使之折腰。折的是崔一更之腰!
但它们的竹叶,仍然剑指姜望。
指的是崔一更之剑心。
一心剑与长相思终相遇!
甚至于剑气都已经先一步撞出了声音,那叽叽喳喳如千万燕雀鸣叫的……恰是厮杀正烈的剑气。
不。
两柄天下名剑事实上并未相遇。
在那或许已经不到一毫的间距里,崔一更忽然往后撤步。
他这一步,又退进了“空”里。
他从那个锋芒毕露、仿佛要斩破一切的剑客,又退到了世外,孤立于某一个并不存在的地方。
而他又以一个具体的动作,在视觉意义上的缓慢中,还一心剑于竹鞘中。
他已经看到了两剑对撞的结果,所以不必再继续。
他只有这一剑,因而胜负已分。
有时候收剑比拔剑更见勇气,也更见能力。
在他的对面。
姜望鼓极意一剑,推倾天之峰,驾驭如此恐怖的剑意——
最后却是轻轻一挑,长相思的剑尖微颤,如秋湖泛漪,挑起了一朵剑气剑意编织的剑花。
半透明的剑花,映锋刃如霜雪。
花瓣一瓣一瓣的凋落。
而关于剑势的所有煊赫的一切,也随之云淡风轻的消散了……
他归剑入鞘。
有和崔一更相似的具体。
两柄天下名剑,各自安静了。
那些弯折的翠竹又立直,那些尖锐的竹叶,当然也和缓了锋芒。
此时才有风能吹来。
于是哗啦啦,哗啦啦……
竹海听潮。
“你赢了。”崔一更从‘空’的状态中走出来,很平静地说道:“需要我通过书院昭告天下吗?”
姜望很认真地道:“我此行只为切磋,不为声名。天下不会有人知道这一战的结果。”
崔一更只“哦”了一声。
那实在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姜望于是向他拱手:“告辞。”
对于这样的一个人来说,不要浪费他的时间,就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
……
离开勤苦书院,继续往东走。
牧景两国已经正式在开战,现在战线仍然在离原城一带展开。
但这种局面势必不会持续太久。如景八甲以及铁浮屠、王帐骑兵这样的劲旅,是不可能困宥在方寸间的。可以预见的是……随着战争的加剧,整个盛国或许都将沦为两大霸主国的战场!
北域和中域,也难免会陷入动荡中。
从未踏足中域的姜望,这一次却是亲身来赴。
与想象中风雨已来的氛围不同,沿途所见倒是宁和非常。人们好像根本对正在发生的大战没有什么觉察,两大霸主国的碰撞,好似天边云翳一般。
或许是姜望走到的地方离盛国还很远,或许是因为中域人在漫长时间里建立起来的自信。
毕竟从道历新启一直到如今,景国始终占据现世的中心。
当然,对于景国,现在的姜望没有太多想法。
若是约战景国的外楼境天骄……也不知陈算是否成就神临,想来即便没有,陈算这会也是没空搭理他的。
当初在星月原借观衍大师所赠星光,压了对方一剑,姜望自己不能够心安理得,想必陈算也不会真个服气。
但在个人荣辱和景牧大战这样的盛事里,陈算会如何选择不言自喻。
至于其余人等……不战也罢。
倒不是说景国无可战者,只是姜望只要寻最强的那一个。
在黄河之会前死在万妖之门后的那位景国内府第一,若是能够存活下来,想必现在也是足堪一战的人物。
但现实就是这样冰冷的,像尸体一样,失去了体温,逐渐冷却……不论那人如何天资卓绝、力压景国同境,身死之后,很快就没人记得。
别说姜望了,就连景国内部,恐怕也没有太多人还记得其人的名字。
但也不很紧要。
姜望此行是为青崖书院而来。
在几乎是道门一言堂的中域,青崖书院能够立足并且声名远扬,位列天下四大书院,成为所有读书人心向往之的书香殿堂,自然有它的不凡之处。
或许是因为中域道门风流的关系,青崖书院也有一些任性自然的道家气质在其间。
在勤苦、龙门、暮鼓这样进取向上的书院队列里,青崖书院的散漫别具一格。
当然,姜望对此也有非常深刻的认知……
拿着易唐的引荐信登门拜访,倒是并没有受到什么阻碍。
也非常轻易的见到了此行的目标——
人称三绝才子的莫辞。
与自称神秀才子的许象乾不同。
莫辞这三绝才子的雅号,可是前辈名儒亲口认证过的。
所谓三绝,乃诗绝,琴绝,剑绝。
莫辞自认诗第一,琴第二,剑第三。但即便是这第三的剑,也冠绝书院同辈。
而他的诗集《云里桃花》,更是畅销中域多年,一度叫天京纸贵。
相较之下,许高额创作并自费结集的《神秀诗集》,至今也只“卖”出去了十九本。
买家分别是李龙川、姜望、晏抚、姚子舒……
此时出现在姜望面前的莫辞,长得有些清瘦,眉眼之间很见神采,一袭长衫,自显风流。腰间只悬一块墨色环玉,隐有极细的刻文,不仔细瞧很难瞧见。
他的态度可以称得上是极好的,尤其是在姜望揭下斗笠自陈姓名之后——
“这不是咱们赶马山双骄里的另一骄嘛!”
姜望:……
他发誓他一辈子都不想跟人提起,他曾经去过赶马山。
但莫辞的语气其实是亲近的,当然有一些揶揄的成分在,不过并没有什么恶意。
姜望也只好道:“没想到赶马山这么有名。”
“那是当然!”莫辞一本正经地道:“正所谓‘赶马山绝唱,文思如水飙。人间已无敌,绝世这双骄。’这首诗在我们这里可是传唱一时啊……哈哈哈哈哈……”
他说到一半,自己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姜望当场就想告辞。
好在莫辞笑了一会反应过来,换了一种相对严肃的口吻:“对了,你这次来青崖书院,所为何事?”
他抖了抖手里的信:“还用得着让易唐写信么?”
“实不相瞒,我这次来青崖书院,本是想找莫辞师兄切磋的。”姜望苦笑道:“没想到来晚了。”
之所以说来晚了。
是因为眼前的莫辞,灵识凝练,气机深藏,俨然已经是神临修为。
莫辞当然明白姜望的意思,表情有些古怪地道:“你想要试剑天下,难道不先查一查情报么?我成神临已经很久了。”
情报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绝不是一句空话,而是千万年来用鲜血一次次验证过的兵家至理。
在战场上如是,在个人争杀中亦如是。
姜望当初若不是提前得到竹碧琼的报信,又通过重玄胜掌握了海宗明的情报,再有重玄褚良提供的针对思路……哪怕有向前的帮助,也很难杀死海宗明。
反过来说,如果海宗明对姜望的情况了如指掌,那他基本也不会存在翻盘的可能。
莫辞这话是觉得……姜望未免也太过自信了。竟然连最基础的情报工作都不做,就挨个登门挑战,把胜负完全寄托在自己的个人实力上。
但话出口之后,又想了一想,试剑天下、问剑各宗第一,本身即是一种自信的体现。
姜望年纪轻轻,得享盛名,有这样的自信倒也正常。
“非是姜望狂傲,小觑天下英雄。”姜望很认真地说道:“只是我这一路走来,是想要验证一身所学,不想被其它任何的因素所干扰……诚实地说,我战斗的能力,会影响我对自己修行的判断。”
这话乍听之下非常狂傲!
因为自己战斗的能力,强到足以影响对个人修行的判断。所以不事先探知情报,不让自己有提前的准备。只管一路走过去,在战斗中接触,在战斗中了解,只管与天下大宗同境最强的那些人切磋,尽情地考验自我!
有几个人敢这样说?
然而姜望的表情是如此真诚。
莫辞于是知道,他的确是这样想,也的确是在这样做。
“有趣,有趣!”
莫辞道:“就你这份心气,我青崖书院应当没有哪个师弟师妹能够胜过你。不过你既然来了,也不好白跑一趟。今日在书院的外楼弟子,我看得过眼的有……”
他捻指算了算:“一十七人!”
脸上不自觉的有了笑容:“我都叫过来,与你切磋一二,帮你验证自我,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