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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情何以甚     赤心巡天txt下载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三十四章 见过

    不赎城的人,还真是有一脉相承的特性。

    从魁山到凰今默,说话间都有一种找茬的腔调。

    也不知是他们风格如此,还是对自己有意见……

    被这样一位执掌此地生杀权柄的强者,用冷肃的眼神注视着,不可能完全没有压力。

    但姜望依然坐得笔直,神色也依然从容:“祝师兄当然有他自己的谢意,只是我作为祝师兄的朋友,有对朋友的牵挂。对于那些落在祝师兄身上的善意,也有我微薄的感念。”

    “不错。”凰今默静静地看了他一会,点头道:“庄国三千里山河,祝唯我唯独记得一个姜望,你果然是与旁人不同。”

    庄国现在是四千里山河……姜望心中想着,却没有纠正,

    大约这就是凰今默的赞美了,虽然怎么听怎么都更像是在肯定祝唯我……

    “君上谬赞了。”姜望道:“不知祝师兄他现在身在何处?如果今天不方便的话,我改日再来拜访。”

    “他现时在很远的地方,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过来。”凰今默坐在她的华贵大椅上,涂着黑色蔻丹的指甲轻叩扶手,声音里有一种孤冷的威严。

    同样是气质冷艳的女子,她与李凤尧不同。

    凰今默更有威严,也更有孤独感。

    李凤尧却是更冷一些,也更见骄傲。

    凰今默是寒夜一般的冷,冷而幽深。

    李凤尧是如雪如冰的冷,冷而晶莹。

    都是世间绝色,也都绝非仅有一副好颜色。

    “那我等一等。”姜望很老实地道。

    说罢他便想继续用功,就算是不方便当着凰今默的面修炼,好歹也抓紧时间背几篇史刀凿海里的文章。

    但凰今默的声音偏又响起:“趁着有时间,不妨说说看你和祝唯我结缘的经过,本座很感兴趣。”

    姜望很有自知之明,非常清楚凰今默到底是对什么感兴趣。

    略想了想,便道:“其实我和祝师兄真正接触并不多。当初在城道院的时候,他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常年不在道院里,但到处都是他的传说。我记得那会有一个恶名昭彰的家伙,号为吞心人魔,在三山城杀死了好多道院弟子,那时候真叫人胆寒……”

    “就这样他把薪尽枪借给了我……”

    “我所知道的,接触到的就是这样。祝师兄是一个叫人一见就不可能忘记的人,而他的风采,他的锋芒,如孤星长明。我们真正的接触虽然不多,但我心里很信任他。”

    凰今默静静地听完,只道:“有些人的确是值得信任的。”

    姜望所坐的地方,是四楼靠窗的位置。此时窗户已经打开,往下看去,这不赎城里的人,的确跟其它任何一个地方的人都不同。

    他们凶相毕露,骂骂咧咧,不见一丝和气,偏偏又有一种很违和的安宁感。

    街上人来人往。

    辱骂声追赶着辱骂声,这个祝那个早点死,那个问候这个的娘亲。互放狠话,互亮刀子,但没谁真个动手。

    在极度混乱的氛围里,维持着它自有的秩序。

    就像一盆明暗不定的炭,好像随时会燃起明火,但现在又的确是那么冷静地堆积着。

    这是一座与众不同的城市,可能世上不会再出现第二座。

    既然聊到了这里,姜望也就顺便问道:“我能不能知道祝师兄是怎么同不赎城结缘呢?坦白说,容留祝师兄,对不赎城而言,应该是一件有风险的事情。”

    祝唯我和魁山能够拿着哀郢玉璧参与山海境试炼,且对山海境表现出非同一般的了解。左光殊又明确表示楚国不会收回这块玉璧。再加上凰今默还姓凰……

    如此种种,姜望当然会有顺理成章的猜测,猜想凰今默大概与凰唯真有什么渊源,甚至就是凰唯真的后人也说不定。

    但凰唯真的后人又为何不留在楚国?

    以凰唯真当年的贡献,给子孙留一个累世公卿并不为过。

    凰唯真所创造的演法阁,至今还是楚国那些世家家族实力的体现,可偌大一个楚国,却并没有凰家的人。

    这当中又有什么故事?

    楚国的历史也好,凰家的历史也好,姜望不打算追索那些。毕竟这种层次的隐秘,也必然有与它对应的危险。他关心的只是祝唯我为何会加入不赎城。

    如果情报没错的话,罪君凰今默目前是神临境的修为,虽然实力强大,但怎么也不可能挡得住咫尺天涯的杜如晦,更别说对抗亲手杀死了韩殷的庄高羡。

    不赎城容留祝唯我的风险是可以预见的,哪怕这事情做得再隐蔽,

    所以……为什么?

    “他啊。”凰今默这会儿倒是并没有拿架子,语气平淡地说道:“他第一次来不赎城,只交了一个刀钱。是本城建立以来,掏钱最少的那一个。”

    姜望摸了摸鼻子。

    听得凰今默继续讲道:“他在这里,独自杀死了四个白骨道的骨面,然后又不肯付赎金……”

    姜望想起来他亲手杀死的猪骨面者,蛇骨面者,龙骨面者,以及向前一剑弹杀的猴骨面者……

    其实,他并不总是孤独。

    凰今默接着讲道:“这当然是要吃点教训的。彼时他才腾龙境修为,却在战斗中突破,摘下太阳真火,一枪压下了魁山!”

    “魁山你有印象么?”她问。

    “印象很深。”姜望幽幽地道:“是一个很强的武夫……”

    “对,魁山的天赋很不错。”凰今默接着说道:“祝唯我第二次再来不赎城,是参与四方会谈。那是由本君坐镇,庄雍洛三国高层商谈边境事宜的盟会。在那一次,祝唯我以一己之力,力压雍洛两国的天才修士,给庄国挣了大脸,啧啧……当时三国名扬,不赎城里传得无人不知,说什么他已剑指黄河之会。”

    姜望正听得入神。

    凰今默忽然话锋一转:“再之后他就突然叛国了。”

    姜望眨了眨眼睛。

    凰今默轻轻敲了敲木质扶手,慢条斯理道:“我见他被追杀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实在狼狈,就大发善心,出手帮他遮掩了一下。在这之后,他觉得不赎城里的气氛非常好,我们的事业非常伟大,便痛哭流涕,想要为我效命,求我收留……我就收下他了。”

    她用美丽却孤冷的眼神看着姜望:“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这样啊!”姜望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理解了。”

    “确实理解?”

    “确实理解!”

    凰今默往后一靠,美丽的手指轻轻一抬:“那咱们再等一会。”

    姜望不敢多看,很礼貌地点了一下头,便把目光挪到窗外。

    作为整个不赎城最高的建筑,囚楼里的视野非常好。

    他的目光掠过飞鸟、屋脊,流入形态各异的人群中。

    又忽然顿住。

    停在一个人身上。

    “认识?”凰今默的声音响起。

    姜望想了想,道:“见过。”

    ……

    ……

    拿一块金子喜滋滋来城门附近补充命金的独眼男子离开后。

    没过多久,城门外,一个年轻的身影慢慢走来。

    一边走,还一边左看看,右看看,目光中充满了审视的意味。

    不像是来避难,倒像是来研究这座城市的城防问题。

    什么人都见识过了,靠坐着的罪卫见怪不怪,只懒洋洋道:“入城的规矩知道吗?”

    “噢。”这人回过神来,他有一双深邃的眼睛,和过于淡漠的唇。

    但是他说话却很耐听,无论是从声音还是语气上,都是如此。

    “有劳提醒了,我知道的。”

    有了前车之鉴,罪卫这回没有先去拿入城简,而是先问道:“所以?”

    “我出……”这人在储物匣里掏了半天,摸出四块元石来:“三块半元石。其中有一块,我已经用了一半。”

    这可是大手笔!

    罪卫一过手,便知成色无误,随手将它们放进旁边的敞口箱子里,拿起入城简和笔,就尽职尽责地开始记录。

    一边随口问道:“买多久?”

    不赎城的命金制度,当然不是缴一次钱就管一辈子,而是根据时效慢慢减少。

    譬如张三用一百颗道元石,购买十天的时间。

    那么平均每天的命金额度,就需消耗十颗道元石。

    李四若要杀张三,第一天所需的赎金,是要对应这一百颗道元石的命金来计算。到了第二天,就只需要对应九十颗。到了第十天,则只需要对应十颗道元石的命金来计算即可。

    所以罪卫有此一问。

    来者很显然是知晓规矩的,并且已经思考过,很平静地说道:“四十天。”

    “三块半元石,买四十天。那么三块半元石,等于三万五千颗道元石,那么一天就是……”罪卫咬着笔头,很费劲地口算起来。

    “等等,我还没说完呢!”来人说着,又从储物匣里摸出一袋道元石来:“这里面有二十七颗道元石,也都算进我的命金里。”

    算了半天的罪卫顿时脸色一垮,但毕竟很守规矩,迅速验过道元石后,继续算道:“那就是三万五千零二十七颗道元石,除以……”

    “还有,还有。”来人赶紧喊停,又摸出几锭足色的金子,很温和地笑道:“二十两赤金,请一并算上。”

    罪卫已经算得头昏脑涨,算得眼冒金星,索性顿下笔来,没好气地问道:“还有吗?”

    果真还有。

    来人又摸出了一把在道属国间流通的环钱。

    又摸出几锭银子。

    最后把空空如也的储物匣也堆在罪卫手上:“都买上!”

    罪卫眉头都拧成了川字,但还是验了环钱,又验了银子,再细细地打量了一阵储物匣,很认真地评估道:“你这个储物匣太旧了,阵纹都已经不太清晰……只能折算六成价格,算六千块道元石。你同意么?”

    “当然。”来人笑了笑:“入乡随俗,入城随规矩。您算的,准没错!”

    说着,他又开始脱衣服,把外衫直接脱了下来,堆在罪卫手里:“这个也加进去。”

    然后弯腰开始脱靴。

    “等等等等!”这懒散惯了的守门罪卫,几乎是跳将起来:“你给我住手!啊不对,住脚!我这里又不卖衣服,你的衣服和靴子,怎么算钱?”

    “算个一两枚环钱也好啊。”来人只穿着单薄的里衫,独自站在城门外。风吹瘦骨,可是他很认真地说道:“我这都是很好的料子制成的。买的时候挺值钱的!”

    “不算不算不算!”罪卫把手里的外衫又塞了回去,一脸嫌弃:“我这里不收衣服,更不收靴子,穿过的更不行!”

    “哦……好吧。”来人显得有些失望,但还是很有礼貌地说道:“那么,就是这些了,我没有别的东西可付了。”

    罪卫将这些东西一样一样地收进箱子里,认真地记录下来:“四万一千零二十七颗道元石,二十两赤金,十三两雪花银,二十六枚环钱……买四十天的命。”

    他看着面前的这个人,不无感慨地道:“你是我这些年见过的人里,最惜命的那一个!”

    尤其是跟今天上午进城的那个人相较,对比实在是鲜明。

    对于这褒贬难明的感慨,来人只是笑了笑:“所以我应该活久一点,对么?”

    在他深邃的眼睛里。

    罪卫只看到了认真。

    这个人是真的很想活久一点。

    很想很想。

    罪卫于是不能再笑。

    “进去吧。”他说。

    “谢谢。”重新穿上外衫的年轻男人,很有礼貌地道了谢,便往城门里走。

    罪卫不知怎么的,在他身后补充了一句:“你的命金很高了,这四十天,你很安全!”

    “……谢谢。”

    新入城的不赎城居民,再看了一眼这全然陌生的城市,抬步踏入其中。

    或许有人认得他。

    或许没人认得。

    他是道历三九一九年,黄河之会内府场的正赛天骄,止步于秦至臻的面前。

    他是道历三九二零年,楚国山海境十七位参与试炼的天才之一,止步于斗昭面前。

    他的名字叫萧恕。

    但是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

    他现在是不赎城的新居民,他要在这里,多活四十天。

第一百三十五章 来人

    囚楼有七层,每层各不同。

    它的建筑风格当然是美丽的,高出此城所有建筑的高度,也足能显得出它的特殊和威仪。

    它也在这座城市的中心矗立了很多年。

    但它给人的感觉,仍然是疏远且令人紧张的。

    立在此间,不似在此间。

    楼上的人看人,楼下的人经历人生。

    在不赎城的这次见面,是姜望和萧恕都不曾想到过的。

    不意相逢却相逢。

    当萧恕察觉到注视,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一双宁定的眸子,一种愈发清晰的轮廓,和风霜刻磨后的坚韧。

    其人绝不是那种完美无瑕的美男子。

    但自有其与众不同的风姿。

    他坐在那里。

    你可以感受得到他的年轻,他旺盛的生命力,他如烈火般燃烧的勇气。

    你也可以感受到他的笃定,他的从容。

    经历过太多,战胜过太多,所以能够从容。

    他负重前行不曾回头过一次,因而如此笃定。你知道他会一直往前走,除了生死之外,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能够将他阻拦。

    萧恕当然不会忘记这个人!

    虽然在山海境里缘铿一面。

    可但凡是参与过黄河之会的人,谁会忘记这样一个人,这样一张脸呢?

    天骄云集之刻,他摘魁名。

    群星璀璨之时,他最耀眼。

    如今。

    止步于黄河之会十六强的失败者,孑然一身,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仰望在黄河之会摘魁的英雄。

    如今。

    在山海境不自量力无功而返的庸才,仰望山海境最后的胜者。

    此刻他仰头望去,天光刺眼。其人坐在整个不赎城最高的地方,即使是在这种法外之地、这种极度混乱的城市里,也是当地最高权力者的座上宾。

    而他是街中路人。

    人和人,如此不同。

    曾经同台较技的经历,像是一个狠狠的巴掌,在人生里扇了过来。

    萧恕下意识地掩面,下意识地加快脚步想要离开。

    但随即他又停下脚步。

    又把手放了下来。

    然后笑了笑。

    他已经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包括他的不服。

    包括他的不甘。

    包括他的羞耻感。

    ……

    萧恕这个人,姜望当然记得,但是当初黄河之会的匆匆数面,并没有给他留下太深刻的印象。

    列国天骄聚集在一起,耀眼的人物太多,一部分人的光芒被另一部分人所遮掩。

    真正让他印象深刻了的,是在见我楼时,楚煜之所说的那一番话。

    也由此知道了这位丹国内府层次的第一天才,在丹国所遭受的种种不公。

    说起来萧恕在黄河之会的成绩的确不算亮眼,但作为丹国来说,能打进黄河之会的正赛已经是胜利。更别说将萧恕淘汰的人是秦至臻,那可是黄河之会上唯二的天府修士,有资格问鼎黄河魁首的强者。

    当初在观河台上同场较技的那些天骄,谁能打包票说自己一定可以闯过秦至臻那一关?

    听楚煜之说,因为山海境的再一次失利,借用的大量资源难以偿还,神魂又遭削弱,萧恕已经被彻底剥离了元始丹会的资格……

    那种遭遇的确令人叹息。

    但无论是楚煜之自己,还是听到消息的姜望他们,都不觉得萧恕会就此一蹶不振。

    不管怎么说,萧恕都是丹国内府层次的最强天才。

    只要迈过去这一关,未来仍是可期。

    但他怎么会在现在这个时候,来到不赎城?

    姜望有些好奇,但旋即又想到这种好奇或许于对方而言是一种冒犯,所以只是善意地颔首,便收回了视线。

    ……

    ……

    这一天的不赎城,好像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热闹。

    这种热闹不是因为来的人多,以前拖家带口一整个寨子几千人逃来不赎城的,也不是没有过。

    这种热闹,是因为进城的人里,别具一格的人多。

    比如一个舍不得交半文钱命金的,比如一个恨不得把鞋袜都脱了交上来的,还有现在这个二话不说闷头往里走的……

    “诶诶诶,干嘛这么急?”守门的罪卫嚷道:“规矩知道吗?”

    新来的这人穿戴不俗,面容坚毅。

    踏步之间,如虎行山,自有一股凌人的气势。

    “让开。”他只道。

    他的声音并不宏大,但自有一种久在高处的威严。

    虽然身后有整个不赎城为之撑腰,这守门的罪卫好像也没有什么脾气,耸了耸肩,真个就让开了。

    在城门附近那些人看好戏的目光中,新来的这人大踏步地往里走。

    他对这地方的秩序大约是不满的,甚至可以说很不喜欢这个地方,而且他也完全不掩饰自己的不喜欢,眉头皱得很明显。

    但他毕竟走进了城池里。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事事都由着自己的性子。无论是谁,一生中总有一些时候,必须要接触自己不喜欢的人,必须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必须要去自己不喜欢的地方。

    有的人甚至一生都是如此。

    他懂得这个道理,也教会自己忍受。

    佛家以此为八苦之一,是为“怨憎会”。即是说与自己所怨憎的人或事,因缘聚会在一起。

    这是人生难以摆脱的苦楚。

    他不觉得自己应该例外。

    此时他立在城门之后的大街上,立在那充斥着各式恶意的目光中,放眼望去,是各种乱七八糟的不规则建筑,各种烂七八糟的不体面人。

    不赎城不是一座特别巨大的城市,但庄雍洛三国乃至于整个西境走投无路的人,全都涌进了这里,三教九流,龙蛇混杂。

    要在这里找一个人,并不容易。

    他腾空而起。

    如神的力量骤然勃发,他强大的灵识离体而出,如水银泻地,以一种无所顾忌的姿态、迅速铺展开来,涌向四面八方!

    他当然不能够以灵识覆盖整个不赎城。

    但是在这种灵识铺地的情况下,掠搜整个不赎城,不会超过三十息。

    他腾跃在空中的姿态、不加掩饰的强大气息,以及足能令人感受到压迫的汹涌灵识……无不昭示了他神临境修士的身份。

    一位看起来如此年轻的、神临境的强者!

    能够在不赎城里生存下来的人,全都是识相的人。谷

    一时间以这人所在的位置为中心,凡是能够看得到他的人,全都像惊鸟一样掠走,往更远的地方散开。

    唯有一人,逆人潮而行。

    扎着一条小辫的连横,不知从何处,懒洋洋地钻了出来。

    他身上的血色劲装,的确有鲜血的严酷。

    他反手拔出了一柄狭长微曲的腰刀,轻轻一抖,寒芒满街:“提醒一句。在不赎城你可以做任何事情,但如果你要来杀人,就需要先缴纳万倍于那人命金的赎金……不然的话,就是与我不赎城为敌。”

    新入城的神临境强者什么话也没有说,只踏空一步,便已落在三个街区之外,一个两手空空、孑然一身的男子身前。

    这时候他才道:“哦?是吗?”

    他嘴里随意地问着问题,眼前却是看向面前的……萧恕。

    “他奶奶的,我感觉我在这里一点面子都没有了啊。”

    在这人的身后,一身血色劲装的连横追着跃上高空,手提腰刀飞身落下,对着这人的后脑勺,以战斗的姿态道:“我最后一次警告你。这里是不赎城,在这里就要守这里的规矩!”

    明显是为萧恕而来的神临强者沉默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这区区内府修士有这般勇敢。

    “规矩……”他点了点头:“好像是应该守的。”

    他回过头来看向连横,语气轻松地道:“你刚才说赎金需要万倍于命金是吧?萧恕给了多少命金?”

    连横一只手提着腰刀。另一只手翻出入城简,火速瞥了一眼,异常严肃、字正腔圆地道:“四万一千零二十七颗道元石,二十两赤金,十三两雪花银,二十六枚环钱……买命四十天。”

    他补充道:“今天是第一天。”

    面容坚毅的神临男子沉默了片刻,然后坚定地道:“我张巡,有我张巡自己的规矩!”

    众皆讶然。

    此人竟是丹国三十岁以下第一人,神临境天骄张巡!

    “……”连横亦讶然,当然他意想不到的点并不相同,把入城简收回:“意思是你不想给钱?”

    张巡冷漠地收回视线,又向萧恕走去。嘴里道:“你可以有你的理解。”

    他这话是在对连横说,又像是在对萧恕说。

    的确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而这全都无法改变结局。

    从始至终,萧恕都非常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什么话也没有说。

    甚至没有任何反抗的姿态。

    他能够逃到这里来,已经是付出了所有的努力。

    将生死置于他人掌中,悬在别人的规则里……这不是强者该有的选择。却已是他没有办法的办法,是山穷水尽已无路的一条路。

    他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

    而连横大怒!

    他提着腰刀,整个人散发出凛冽的杀气,叫人觉得,他下一刻就会把腰刀劈在张巡的脑门上。

    而后他毫不犹豫地扭过头,对着囚楼的方向大喊:“好兄弟快出来!有人砸场子!!”

    此刻正坐在囚楼四楼窗边的姜望:……

    姜望记得萧恕。

    当然也记得张巡。

    在观河台上,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里,张巡是唯一一个跃跃欲试,想要接李一一剑的人。

    说他过于自信也好。

    说他不自量力也好。

    他为丹国拼命的决心,却是不容否定的。

    他这样的一个人,如今却跨越千里,要来亲手扼杀丹国的另一个天才。

    这样的事情,实在叫人不知如何评述。

    但最让姜望无言的,还是连横的这一嗓子。

    这位兄台,我只是路过这里。

    你们不赎城的事情,关我屁事?我又没收人家的命金!

    但他姜爵爷毕竟是个厚道的人。

    想了想已经加入不赎城的祝师兄,想了想萧恕的坎坷遭遇,想了想同样坐在楼里、却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罪君凰今默……

    他猜想凰今默或许也不愿意跟丹国交恶,张巡那边,又是不是一定有擒杀萧恕的理由呢?他如果能出面稍为转圜,或许可以避免这场干戈。

    心念变化间,随手戴上斗篷,人已似惊鸿掠过长空,落在了萧恕的身前!

    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中,这一下出场潇洒极了。

    他昂扬,挺拔,身姿出尘。修长美好的身形根本无法被那一身麻衣遮掩。虽然斗篷遮头,但一手按剑,直面神临强者,自有一股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度:“张巡,张兄!可否听路人一言?”

    张巡抬眼看着他,眉头一拧:“姜望,这里没你的事!齐国的手,还伸不到西境来!”

    远远旁观的不赎城居民一片哗然。

    天下修士,没有见过姜望的人很多,没有听过姜望之名的人已经很少。

    先有黄河魁名,后有天下缉魔,紧接着就是余北斗连同三刑宫为其正名青史第一内府。现世众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就是想不听到姜望这个名字也难!

    而姜望本人……

    陷入了一种难言的、尴尬的静默。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他的本意是想隐藏身份,假作不赎城内部人士,展现力量的同时,阻止争端进一步扩大。事了扶衣去,深藏功与名。

    念及自己头戴斗篷身穿麻衣,向来伪装得很好,又有祸斗印遮掩,张巡此刻又未覆盖灵识……想来是可以假作神秘地聊几句的。

    可这个张巡,完全不配合。

    认出来了不说,还叫出来!

    让“全副武装、神秘兮兮”的姜爵爷好生尴尬!

    可此时的姜爵爷决计想象不到……

    被张巡隔着斗篷一眼就认出来,并不是他今天最尴尬的场景。

    因为紧接着,那绑着小辫的连横就愣然道:“这位兄弟,我不是喊你。”

    剩下的话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他的表情,已经表现得非常明显——你也不是人家的对手啊。你跳出来干啥?

    这一刻姜望很想拔剑,当然不是砍张巡。

    不过这种尴尬到底是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很快人们就知道,连横大喊大叫,喊的是谁!

    就在张巡毫不犹豫继续往前的时候,他顿住了脚步。

    他不得不顿住脚步。

    不得不仰头望天——他已被刺痛!

    被一缕似乎贯穿了天地的锋芒,对准了眉心。

    他不得不做出应对!

    在那高天之上。

    有大日高悬。

    在无穷的光和热里,有一点格外炙烈、格外耀眼的光。

    一闪,而灭。

    一灭,又再现。

    天边只见红霞一抹。

    日晕在云层里移动。

    一杆长枪先一步穿进了视野,继而是那张扬无尽、锋芒无尽的人!

第一百三十六章 银月当空

    “啊,不在楼里啊……”连横有些尴尬地自语道。

    祝唯我既然没有在囚楼里,囚楼里又没有其他的男人。

    那他喊的那一嗓子好兄弟,不是喊这个新来的姜望又是喊谁?

    换谁能不误会?

    人家姜望肯站出来,真是足够厚道了!

    不过连横的尴尬,也没有任何人注意。

    此时此刻,谁还能关注其他的人、其它的事?

    所有的视线,都被一种璀璨所掠夺。

    自那高天之上,那一点好像从太阳之中飞溅出来的火星……

    已经坠落人间!

    穿行过千丈万丈的高空,仿佛在描述每一缕阳光的轨迹。

    天边的云,燃烧起来。

    一路掠过的空气,燃烧起来。

    它带着细长的焰尾。

    它所经过、所穿透的一切,都留下了它独有的痕迹。

    它的光,无限膨胀。它的焰,无限膨胀。

    太阳真火,飞落人间。

    要焚却,这山河万里。

    要烧尽,这八荒**。

    它是如此的辉煌灿烂,如此的威严光明。

    人、枪、火,已分不清。

    哪里是太阳真火,哪里是薪尽枪,哪里是祝唯我?

    你只知道,他们已经降临,太阳的一部分在坠落!

    那样的一个人,像是从太阳里落下来,沾染了一身的烈焰,摇动了天地。

    展露他如神的威严。

    天边艳染千里的火烧云,像是其人身后一道亮眼的红披。

    自此而展,千里万里。

    而当他不断坠落、极速坠落,这红披霎时一卷!无穷光和焰,尽数敛于其身、其枪,成为枪尖尽处的一点。

    面对如此一人,如此一枪。

    立在地面,立在不赎城某条大街上的丹国第一天骄张巡,张开了他的双手。他仰面向天,像是在拥抱这个世界,拥抱他所看到的一切。

    却已经毫无保留地……展现他神临层次的力量!

    身上衣袍鼓荡。

    长发飘扬如旗。

    堪称恐怖的力量,无差别地排斥着他附近的每一个人。

    而他张口一吐——

    一枚白灿灿的丹丸就此跃出。

    好似平地生明月。

    呲呲呲,呲呲呲。

    雷电般的刺响接二连三,一声追着一声鸣。

    自这白灿灿的丹丸中,生出了连绵不绝如海潮的剑啸。

    好像有一千柄剑、一万柄剑,在月中长吟。

    而后有一根根实质般的锋利银丝,自这枚灿白丹丸中穿出,那是恐怖的剑气凝聚所成,是代表剑术极高成就的剑气之丝!

    万千剑气已成丝。

    在空中高速疾驰,你追我赶,仿佛逐日而去!

    张巡竟然炼了一枚剑丹!

    黄河之会上,他并未展露分毫。当时是以水磨工夫,磨了足足六个时辰,才以微弱的优势击败对手,取得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的正赛名额。想来这一颗剑丹,就是他为那一次黄河之会准备的底牌。

    而在今日,祝唯我卷太阳真火而来,他便直接吐出银月剑丹应对。

    天与地,日与月,金黄和灿白……如神的二者!

    此情此景,华丽得难以用言语来描述。

    剑丹腾照,千丝万丝奔天而去。

    就像是一轮圆月腾空,而月光竟自人间反照天穹!

    人间有千万月华,此时要赴那一点火星之约。

    那天边的太阳,人间的月。

    终于撞到了一起。

    无尽的剑丝将那一点枪芒包裹,如蚕丝织茧,聚成银月当空。

    “月亮”吞食了“太阳”。

    所有人都能够感受得到,其间蕴藏的恐怖力量。

    剑丝不断飞出,不断聚集。

    “银月”越来越紧密,越来越膨胀,越来越像是一轮具体的月。

    可那银月之中有金色。

    初时只见一点,而后染了金晕。

    而后照开了金光。

    愈见清晰,愈发分明。

    轰!

    金色的火海铺开来,瞬间撑爆了剑丝之茧!

    像是一朵金银两色的花,在空中绽开了……

    千万银色剑气之丝,是不断绽开不断凋落的“花瓣”。

    中心的那一个骄傲身影,是独对天风的“花蕊”。

    而已经炸开的金色海洋,是它的美丽,是它的颜色,是它的芳香!

    不。

    它分明是一条河。

    一条岩浆般的河。

    如岩浆之河横流,冲过银白剑丝的阻截,浩荡倾落!

    战场还在高空,可不赎城里的很多人,已经感受到了炙热,感受到了焦灼。

    悬在张巡上空的剑丹。

    一坠,再坠,又坠。

    连续下坠三次。

    而后忽然放出灿灿银光。

    不再有剑丝赴高穹,不再有剑丝去修补更高处那已经支离破碎的战场。

    万千剑丝就在原地交织,就在空中,以剑丹本身为剑格,迅速编织成了一柄亮银色的华丽长剑。

    刺啦!

    这柄长剑形成的同时,空中就出现了一条极长的黑线。

    那不是黑线,那只是光在那里被吞噬,那是一整片巨大的空间都已经裂开!

    那似乎无边无际的金色火海也开裂!

    而人们终于看得清楚,在分开的火焰、分开的空间中,两种锋芒仍以惊人的速度穿行,亮银色的剑尖,抵住了金色的枪尖,在空中短暂而又辉煌的静止!谷

    在最激烈的时候,它们竟然是沉默的。

    这是真正神临层次的对决。

    且绝不是一般神临修士能够拥有的力量!

    一时间声色皆无。

    视线被切断而又被接续。

    一切湮灭而又新生。

    人们看到——

    张巡立在长街正中,那一柄亮银色的剑,悬在他身前。

    墨发垂落的祝唯我,倒提了薪尽枪,落在长街右侧的屋脊上。

    那天空的烈焰、剑气之丝、空间裂隙……全部都已经消失,像是被什么力量给抹去。

    如此恐怖的对决结束了。

    不赎城未碎一砖一瓦,未伤一人一物。

    姜望没有扭头,但他知道,是凰今默已经出手。

    张巡今日没有任何胜算。

    他连祝唯我都没有压住,而不赎城还有一位罪君。

    甚至于姜望清楚,这里还有一个脊开二十一重的武夫,说不定也已经晋位神临。

    张巡当然也能够懂得形势。

    他直脊如铁,仰起头,看着屋脊上的祝唯我道:“萧恕盗取六识丹,乱我元始丹会,是我丹国国贼!我不远万里,来此擒贼。你们不赎城,当真要包庇于他?”

    六识丹?元始丹会?姜望瞬间回想起楚煜之说过的那些,终于明白为什么会发生今天这一幕。

    所有人都在等待祝唯我的回答。

    祝唯我下巴微扬,只道:“不赎城有不赎城的规矩。”

    连横在这个时候,终于可以往前走几步,他的腰刀已经归鞘,懒洋洋地说道:“在这里,没人拦着你杀人,只要你肯交钱。没人在乎你有什么故事,你从哪个地方来,你背负着什么责任。你看萧恕来这里,可有说一句他的委屈,可有求恳一句?因为他比你更懂得这里,更明白什么是不赎城的规矩。”

    萧恕就站在姜望身后不远的地方。

    仍然沉默。

    连横又道:“在他用命金购买的时限结束之前,他是不可以加价的。认真算一算,其实也花不了太多,你与其在这里闲聊浪费时间,倒不如抓紧时间去筹钱。”

    这位不赎城的罪卫统领,真是抓紧一切机会为不赎城“创收”。

    他也是真的不在乎张巡和萧恕之间的是非因果。谁对谁错都无所谓。

    他只在乎不赎城,只在乎这里的规矩。

    但连横说了这么多,张巡根本也不理会。

    神临以下皆蝼蚁,于他张巡而言,不赎城里这个不知所谓的家伙,哪有说话的资格?

    他仍只是盯着祝唯我:“萧恕是我丹国人,也的确给你们不赎城添了麻烦,我愿意出一笔元石,用以表达我的歉意。”

    他取出一个小布袋:“这里有二十颗元石。人我带走,元石我留下。你看如何?”

    二十块元石,不能说没有诚意。

    比起萧恕交出的命金,已经膨胀了很多倍。

    这二十块元石,大约等同于二十个普通的储物匣,也可以购买二十颗甲等开脉丹。在超凡的世界里,也绝对算得上是一笔丰厚的资产。

    当然,不是说张巡拿不出更多来,而是他觉得,这么多应该已经足够了。

    他给了不赎城足够的面子,给了面前这位神临强者足够长的台阶。

    萧恕只是进了一趟不赎城,就能给不赎城创造这么大的利润。难道不赎城还有什么可不满足的吗?

    丹国之于不赎城,是何等庞然。

    他张巡又是何等人物?

    他已经退让至此!

    于情于理,这件事都应该到此为止了。强者之间,各自留有体面。

    但祝唯我却只是看向连横:“你没有跟他说过不赎城的规矩吗?”

    这是一个怎样骄傲和锋利的人!

    张巡视连横如无物,他就一定要让连横体现存在感。

    竟全然不留下半分余地,不给这位丹国三十岁以下第一人一丁点面子。

    连横闻言,笑着摊了摊手:“当然说过喽,但恐怕人家没有认真听。”

    张巡面沉如水。

    他给的价码当然不低,但若是对应于赎金的数目,也实在差得太远。

    他压制着怒意,尽量平静地道:“你我都知道,所谓的规矩,都是给不得不守规矩的人准备的。还是说,阁下还有什么别的诉求?”

    祝唯我立在屋脊上,轻轻摇了摇头,他觉得有些遗憾,一个有着如此实力的人,为何竟也是一个庸俗的人呢?

    他忽然看向斗篷麻衣的姜望:“姜师弟,你怎么评价他这番话?”

    姜望倒是没料到自己又被点名。

    略想了想,索性将这自欺欺人的斗篷收了起来,身上的如意仙衣也还转为青衫。

    他就以他姜望的身份,以他姜望的名义,在萧恕的身前说道:“我以为,规矩就是秩序。破坏规矩,就是在破坏秩序。如果不是准备以新的、更好的秩序,来取代现有的秩序,那么这种行为的本质,就是在掘根须,毁基础。一次不查,两次不觉,慢慢的规矩就没有人在意,秩序就已经失去它存在的基础,蚁穴可溃长堤千里,星火可焚高楼万丈。纵览史书,列国陈事殷鉴未远,诸位不可不察。”

    祝唯我笑了笑:“张巡,欲掘我不赎城之根基乎?”

    “乱法之地,有什么长远可言!”张巡已经快要抑制不住怒火:“何必说这些!”

    祝唯我于是不笑了:“我姜师弟大约是对萧恕有些同情,所以说些什么规矩、秩序。当然,也有可能单纯只是他史书读得好,读出了自己的感悟。你张巡的意思我明白,坦白说,我跟你的观点是相近的。所谓的规矩,无法束缚真正有实力的人。但问题是……”

    他横枪于身前:“你是那个人吗?”

    太骄傲,太自我,太不把张巡放在眼里!

    但这时候的张巡,反倒笑了。

    他怒极而笑,声音是严肃的、平缓的:“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你们不赎城已经做好了准备,要与我丹国为敌?”

    “你让费南华来,你张巡还没有资格说这句话!”不赎城四楼的窗口,这时候出现了一个孤冷的女人,金线绣在黑色的华裳上,勾勒出惊人的弧度。而她凤眸含煞,就那么冷漠地看了过来——

    “滚出去!”

    张巡的拳头一下子握紧!

    但又缓缓松开。

    比那杆长枪更可怕的,是那悄无声息抹去所有战斗余波的力量。那也是他之前选择停手谈判的原因。

    而此刻,也成为他忍气吞声的理由。

    他吞下了自己的剑丹,就像吞下自己酿造的苦果。

    他真个转身,往城外走去。

    在不赎城居民形色各异的眼神中,他独自往城外走。

    走到城门之外,却停住了。

    今日他颜面扫地,今日他备受屈辱。

    可他没有就此拂袖而去。

    也没有传信丹国,再请高手来援。

    没有再说些什么夷平不赎城之类的狠话。

    因为这并不是一件太现实的事情。因为高层强者跨国来此不太容易。因为丹国的高层战力本就是捉襟见肘。因为丹国的军队开不过来。因为擒杀一个萧恕,本不该需要那么多力量。

    因为从头到尾,他只需要擒杀萧恕,不需要得罪不赎城,不需要给丹国平白树敌!

    有太多太多的理由……

    跑了一个萧恕,乱了一场元始丹会,丹国已经经不起折腾了!

    所以他走到不赎城的城门外就停步。

    这样一位放诸天下都可以称得上有名的神临境天骄,转过身来,面对着不赎城,面对着那些各怀心思的眼神,就那么以地为席,盘膝而坐。

    他沉毅的面容上再不见一丝波动,只道——

    “我在这里等你。”

第一百三十七章 因缘

    张巡独坐不赎城外,等的自然是萧恕。

    萧恕盗丹而走,逃亡千里,早已经山穷水尽。这一路逃过来,是如何艰难,如何斗智斗勇,都不必再细述。

    如今他两袖空空,交付命金的那些钱财,已经倾其所有。

    而这四十天,是他唯一为自己争取到的时间。

    这四十天,张巡必须要尊重。

    不赎城所展现的强大武力,捍卫了命金的规矩。

    被罪君逐出城外的张巡,忍受着巨大屈辱,独对城门而坐。

    他要擒杀萧恕的决心,所有人都能感受得到。

    而此时仍然立在长街上的姜望,也不得不开始考虑跑路的事情了……

    在不赎城的大街上被叫破名字,当然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虽然说星月之约后,庄国已经不可能在明面上如何针对姜望。虽然说杜如晦在玉京山裸身受刑,现在伤势都未必好转……

    但对于那对君臣,用怎样的心思去揣测都不为过。

    不过在这之前……

    姜望回过身来看着萧恕:“需要我帮你联系楚煜之吗?”

    他当然跟左光殊有兄弟之谊,他当然在淮国公府感受到了非常珍贵的情谊。他亲身经历了左光烈的战死,非常清楚左氏为楚国付出了什么。也认可左氏这种世代忠烈的世家,应该享有那些荣耀。

    但同时,楚煜之的话,也的确是给了他触动的。

    那些在泥泞中行走,想要为自己,为千千万万平民挣扎出希望的人……他是被触动了的。

    正因为他清楚自己这一路走来有多么不容易,他才能够较为深刻的体会到,这个世界可能需要更多的公平。

    但他不是生而知之的贤者,没有与生俱来的智慧。对于这个世界的太多问题,他也没有自己笃定的答案。他甚至有时候的确不知道,谁更对一些,谁更错一些。

    他只能不断地学习、不断地了解、不断地接纳、不断地修正,但这个过程,注定漫长。

    说到底,他也只是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对于人生,他也在寻找自己的答案。

    那个答案未必是正确的,未必能符合人们的认知,甚至于他也未必找得到。

    他只是在经历他的人生而已,不是一定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赤心是他的神通,歧途也是。

    不周风是他的神通,三昧真火也是。

    他有剑仙人的神通,继承了云顶仙宫,也未必就要复刻仙宫时代。剑仙人的仙,也未必就是九大仙宫的仙。

    他只是往前走而已。

    他并不忠于任何人的期许,他只忠于他自己。

    但是一个从底层一步步爬起来的人,需要付出多少努力,他是知道的。

    如果努力永远没有收获,付出永远没有回报,那将是怎样一个绝望的世界,他是明白的。

    所以他能够理解楚煜之为什么割袍断义,能够理解萧恕为什么铤而走险。

    所以为什么,他今天会帮萧恕说话。

    所以为什么,他此刻会帮萧恕想办法。

    萧恕盗丹而走,原先在丹国的关系自然全部没用了。姜望暂时也只想得到一个楚煜之,还有可能会想办法帮助他。

    萧恕摇了摇头,说出了他在张巡出现之后的第一句话。他笑着道:“还是不要了,他说不定现在比我还惨。”

    他竟然是笑着的。

    他的笑容很有亲和力,与他的面容与他的现状都无关,而几近于一种“术”的表现。

    “那么,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么?”姜望又问。

    他当然不是被萧恕的笑容所影响,他是本心就想帮一点忙。

    甚至于,他已经做好了借钱的准备。

    有了贤弟左光殊的资助,他现在囊中不算羞涩。

    借萧恕一些元石,让这位刚刚逃出丹国的年轻人,能够在不赎城多呆一阵子,多活几十天……

    他也只能做到这些了。

    萧恕看着姜望,略有些惊讶地道:“你跟楚煜之是朋友么?”

    他的确不太想得明白,姜望为什么会愿意帮他。他们在此前甚至从未说过一句话。想来想去,或许是能够在楚煜之那里凑一些交集。

    姜望摇了摇头:“数面之缘,不算是。”

    萧恕若有所思,又问道:“你难道不想问问我,为什么会选择盗丹逃亡么?”

    姜望认真地说道:“我想,相较于满足我个人的好奇心。你如何解决你当前的人生困境,才是更为紧要的事情。”

    萧恕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道:“今日方知,去年在观河台,为何是你独耀天下。希望以后我还能有机会,和你坐而论道。”

    然后他就紧紧地闭上了嘴。

    他学的是纵横之术,擅长的是口舌如簧。

    很懂得远交近攻,太擅长借力打力。

    但他没有再接受姜望的帮助,也没有求恳任何一个人。

    此刻他竟然并不打算再说话,而是就在长街上……同那城门外的张巡一样,盘坐下来,闭上了眼睛。

    丹国的两位天骄,一坐城外,一坐城中,隔着数个街区,遥遥对峙。

    有一种奇妙的因缘感。

    这样一座混乱的城市,仿佛分割了两种人生,两种命运。

    人生而有异,命数自然不同。

    有的人习以为常。

    而有的人……不认。

    就在萧恕坐下来的那一瞬间,他体内的道元立即开始汹涌,卷动惊涛。天边骤然亮起了一个光点,璀璨如星辰!

    在场众人,包括还守在城门外的张巡,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萧恕的打算。

    他打算就在这四十天的时间里,立成星楼圆满,然后借用六识丹之力,当场突破神临,以此来破这必死之局!

    这毫无疑问是非常艰难、甚至可以说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成就神临不是吃饭喝水,不存在理所当然。在无人护道,积累也不足够,时机根本不具备的情况下,冲击神临是九死一生。哪怕他萧恕也被称名为天才!

    天才往往秀出群伦,人群罕见。可放诸天下,放诸历史,却是多如过江之鲫。可那么多年少成名的天才人物里,能够从容跨过天人之隔的,又能有几人?

    但话又说回来,设身处地,这的确是唯一一条看得到希望的路。

    换做任何人处在萧恕的境地,在各方面条件和萧恕一致的情况下,也拿不出更好的解决办法来。

    哪怕如此仓促地冲击神临,几乎看不到成功的可能。

    但谁也不能否认,一旦成功,他就有了和张巡周旋的资格。

    此刻,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中,萧恕当街盘坐,闭目冲关。一分一毫的时间都不愿意再空耗。

    天边之星光,宣扬着他的壮举。

    整个不赎城,见证着他的勇气。

    他竟然有如此信心,他竟然敢走出这样一步棋……

    实在令人惊叹。

    山穷水尽已无路,劈山凿河又一天。

    非大智大勇之辈,何能为也?

    姜望最后看了正在建立星楼的萧恕一眼,一句话也没有再说,重新戴上斗篷,转过身去,独自往城外走。

    他走得很快,很急,没有跟任何人告别,不想给庄国君臣留下任何针对不赎城的话柄——也许凰今默并不需要,但他总是要做好自己的本分。

    立在屋脊上的祝唯我,默默地注视了这一切的发生。

    直到此刻,才开口道:“连横,做事。”

    “封锁消息,在一个时辰之内,我不希望有任何人以任何渠道,传出姜望出现在这里的情报。抓到一个,处死一个。”

    连横呼哨一声,大街小巷,立刻出现了许多身穿血色劲装的罪卫身影。个个提刀按剑,以冷漠的眼神,注视着每一个街区的人,宣示着他们在这座城市里的力量。

    “小事一桩。”连横很是轻松地看向祝唯我:“然后呢?”

    “然后……”祝唯我笑了笑:“我和我姜师弟浪迹天涯去也!”

    话音落下,人便飞身而远。

    “啊?”

    连横有些发愣,但已经连对方的背影都瞧不见了。

    而他扭过头去看囚楼,先前立在四楼窗口处的罪君凰今默,也不知在何时,已经消失了身影。

    ……

    ……

    姜望没有去跟张巡再打个照面的意思,孤身而走,走的是另一边的城门。

    位在庄雍洛三国之间的不赎城,本身即是建立在一片巨大的野地中。

    在三不管的蛮荒地带,建立起了独特的秩序。

    出城之后没有过太久,姜望人还在无名的密林中穿行,祝唯我就已经追了上来。

    其时天光游过叶隙,他倏忽出现,半蹲在一根横枝上,眸如寒星那样,落下了骄傲的清辉。

    并不很出挑的血色罪卫劲装,在他身上格外鲜艳。

    每每想到祝唯我的时候,姜望都会想起第一次看到这个人的场景。

    在那墨染的夜色里,一点火光出现。

    点亮了长夜,摇曳在寒风中,骄傲不眠。

    “祝师兄风采更胜往昔了!”姜望笑道。

    祝唯我看他一阵,也笑了:“山海境里不方便说话,本想在不赎城里和你好好聊一聊,没想到姜师弟这般有名气,在哪里都能被人认出来。”

    姜望心想,师兄你这和罪君说的可不一样,回去该不会挨板子吧?

    嘴上却道:“只是刚好同张巡萧恕都见过面,所以他们认得而已。倒是祝师兄一现身,我看全城都沸腾了!”

    “哪里哪里,师弟你天下闻名,可是去年的黄河魁首!”

    “还是师兄风采更胜,你刚才可是一枪压下了上过观河台的神临天骄!”

    祝唯我嘴角微扬:“两个背井离乡的人,却也很爱互相吹捧!”

    “这不是传统么?”姜望无奈地一摊手:“好比你孤舟下望江,我去林氏一剑横门!”

    祝唯我似叹似慨:“姜师弟你雨夜杀董阿,可是让我查得很辛苦。”

    姜望的语气也变得轻缓:“祝师兄你一去无音讯,我也找了很久你的消息。”

    祝唯我沉默了一会,抬头看了看叶隙之外的天空:“直到今日,才能够重新这么肆意地欣赏阳光。”

    姜望道:“我想一切都是值得的。”

    祝唯我跳了下来:“我想也是!”

    两个人相视而笑,在这个无名的山林里,莫名其妙地笑了很久。

    笑得飞鸟惊散,笑得树叶摇晃,笑得穿过叶隙的天光,也有了自由的形状。

    没有人问对方的苦,没有人说自己的累。

    他们都清楚自己经历了什么,于是也能够感受对方。

    一切的一切,只有一句——

    我想一切都是值得的。

    “说起来。”姜望问道:“祝师兄刚刚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张巡交手,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祝唯我隐姓埋名,躲在不赎城修行,一朝神临之后,离城而走。罪君对此也并不知情。”祝唯我挑眉道:“所以有什么问题?”

    姜望有些惊讶地发现,祝师兄这个挑眉的姿态,竟跟罪君如出一辙……

    “噢。”他斟酌着道:“毕竟对于庄高羡和杜如晦,师兄比我更了解。”

    “除了他们自己,谁能真正了解他们呢?”祝唯我叹了一声,转道:“当然,不赎城也比你想象得更复杂一些。不然你以为它怎么能在三国之间立足,怎么可以维持这么无本万利的规矩?”

    姜望念及山海境的种种,想到随时有可能自幻想中归来的凰唯真,不由得点了点头:“师兄这么说,我就有底了……师兄接下来是如何打算的?”

    祝唯我道:“跟你去浪迹天涯咯!”

    姜望很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才道:“不知师兄是不是说着玩。师弟我在齐国还有些薄名,祝师兄又是天纵之才,若是愿意去齐国,定能在那里有一番大作为。只不过我还有一点小事情没能做完,暂时还不能回去……不如师兄先去,我让人迎你?”

    祝唯我当然并不打算跟姜望浪迹天涯。

    他也没有问姜望没做完的小事情是什么。

    只是看着姜望,惯来骄傲的眼睛里有一些很轻松的笑意,像是那种惯会撺掇老实师弟做坏事的师兄:“想不想看看萧恕能不能成功?”

    姜望迟疑了一下:“还是算了吧,容易惹麻烦。”

    祝唯我哈哈一笑,勾住他的肩膀便往回走:“咱们现在悄悄溜回去,谁能发现?兵法有云,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师兄,没听说这是兵法……”

    “那你现在听说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日拱一卒

    对不赎城里的人来说,这一天实在是跌宕起伏。

    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悍然挑战不赎城的规矩。有人从天而降,开启了一场神临之战。

    不速之客是曾经登过观河台的丹国神临境天骄。

    而站在不赎城这边,身穿罪卫服装的这个神临强者,竟然是已经失踪了一年多,在不赎城声名极著的祝唯我!

    还不待他们思考此事将给不赎城带来的影响,以及庄国那边会是如何态度……

    祝唯我已经拍拍屁股就走了。说是要和那个姜望一起浪迹天涯,从此以后和不赎城无关……

    糊弄鬼呢这是?

    但有些时候就是这样。你知道他在糊弄,他也知道他在糊弄,但是他还就这么糊弄了。而且他这么糊弄了一下,不赎城就真的可以理直气壮地面对庄国的扯皮。

    除非庄国做好了在舆图上抹去不赎城的准备,不然还真能过来把不赎城搜个底朝天?

    不过所有人也都觉得,就算祝唯我临走前拍拍屁股的那番话是在糊弄。也怎么都会在外面藏个十天半个月的,等风头过了才回来。

    毕竟如今在这西境中部地区,庄国已经是一个不容忽视的强大国家。庄高羡更不是谁都能小觑的君主。

    就算是做个样子,也怎么都该做得有诚意一点。

    谁也没有想到,祝唯我统共出城都不满两个时辰,就悄悄地溜了回来。

    并且此时此刻,正躲在不赎城最高建筑的六楼里,和庄国的另一个敌人姜望一起,悠然地欣赏着萧恕的冲关之旅。

    在大庭广众之下,用四十天的时间,从五府圆满的修为,开始冲击神临。

    这样的事情绝不多见,他们也非常期待结果。

    古往今来,历史如此厚重。八荒**,天下如此广袤。作为一路走来已经足够耀眼的天才人物,囚楼之上的这两位,并不忌讳看到别人的光芒。

    恰恰是他们都有足够的自信,更愿意自己生活在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与星辰争辉芒,方显璀璨本色。与强者争更强,才是天骄风流。

    偌大的六楼,此时只有两个人。

    相较于四楼颇有格调的布置,六楼皆以玉饰。青玉白玉红玉紫玉蓝玉……雕大椅,刻廊柱,垂珠帘,立瘦瓶。

    更有阵纹铭刻,为此地汇聚浓郁的天地元气。那阵纹本身亦是极具美感的,与周边环境融为一体。

    实在是一个太适合修行者居住的地方。

    也的确不是一般人能够进来的。

    姜望此时端正地坐在一只玉蒲团上,在靠近窗边的位置,手上拿着史刀凿海“卷三十一”,嘴里念念有词,偶尔会远眺一眼,看看盘坐在大街上的萧恕。

    这六楼的镂空雕纹玉窗,本身亦是法器。在这里可以看得到窗外,窗外却是看不进来。

    “姜师弟。”祝唯我忽地凑过来道:“你说你还有没做完的小事情,不会是背这个吧?”

    “哈!怎么会!”姜望哈哈地笑道:“谁还能逼我背书不成?”

    祝唯我想想也是这个道理,随口说了一句:“我看你挺用功的。”

    “正所谓,‘以史为鉴,可以知得失’。师弟很喜欢读史!”姜望目光灼灼:“师兄喜欢么?”

    “唔。”祝唯我不着痕迹地坐远了一些:“可能,也许……略有。”

    “师弟这里有一套……”

    “诶你看萧恕!”祝唯我忽然很激动地探过头去。

    姜望也跟着扭头一看。

    但见远处长街上,萧恕一人独坐,端如泥塑,却面腾紫气。

    天边那一个星点,已经亮了数个时辰,还在星穹远处照耀着。

    以萧恕五府圆满的状态,要立起第一座星楼,不应该耗时这么久才对……就算再怎么精雕细琢,这会也应该已经搭建起了轮廓,星光应该已经隐去。

    一般的修行者,就是先搭建起星楼的轮廓,使之在星穹深处立稳,而后才在漫长的修行时光里细细雕琢。

    如重玄遵当初在稷下学宫那样,说立就立,一立就已完备,反倒是极其罕见的事情,是属于天才的特例。

    而以萧恕的天资,就算不能像重玄遵那样,也不应该比普通的修行者还慢才是,尤其是他现在的时间还很紧迫。

    “他刚刚服下了一颗丹药,不知是什么丹。”祝唯我说道。

    看着萧恕面部蒸腾的紫气,姜望若有所思:“萧恕既然想到利用不赎城来给自己争取时间冲击神临,应该不至于真的一点准备都没有才是……他也许有别的思路。”

    又看了一阵。

    萧恕那边再没有发生新的变化,天边星光依然,他端坐依然,面部的紫气也依然。

    相较于心浮气躁的看客们,他反倒是异常沉得住气。

    “这才是第一天。”祝唯我收回了视线,对姜望道:“你好像对这个萧恕很了解?”

    “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姜望还真是有些了解,因此说道:“炼丹之术是丹国的国本,放眼天下,无出其右者。丹国出产的丹药,历来是精品的代名词,比照同阶丹药,价格总要上浮一成。而元始丹会是丹国面对国内修行者的最高盛会,每一次举办,都会至少拿出一枚超品丹药出来,用于鼓励国之天才。”

    “十年前的元始丹会,有一颗天元大丹。丹会前的各项考验,萧恕都是第一。最后那枚天元大丹却给了别人。这一届的元始丹会,则是有一颗六识丹,据说能够帮助修行者凝练灵识。

    本来以萧恕的表现,这颗六识丹应该是他的囊中之物,整个丹国没人有资格跟他争。但这届元始丹会又暗许了他人,主持丹会的丹国高官,说些什么为大局考虑之类的话,劝萧恕再等十年……

    萧恕态度强硬,表示一定要争,并通过参与山海境试炼,来为自己赢得更多的筹码。

    但这一次山海境试炼,他一无所获。

    在损失了大量资源、神魂本源被削去三成后,回到丹国,被直接剥离了参与这次元始丹会的资格,连竞争的资格都没有了……”

    “想来这就是他盗丹而走的原因。”

    “当然,我说的这些,都是光殊多方打听,拼凑出来的信息。未必就是事情的真相。”

    祝唯我听罢,微微点头:“难怪我觉得你对他抱有同情。”

    “与其说同情,倒不如说是共鸣吧。”姜望说道:“当权者肆意妄为,践踏规则,也正是我们今天坐在这里的原因。”

    “丹国这是自绝未来啊。”祝唯我摸着下巴道:“倒是张巡这样的人物,竟也会这样短视,是我没有想到的。”

    “张家就是丹国最大的门阀世家,十年前那颗天元大丹,也是被张巡的亲弟弟张靖服下。他能有今天,不是代表他张巡个人。作为最大的既得利益者,他坐在现在的位置上,肯定要为他身后的力量做点什么……”姜望说到这里就停住:“我就随便分析一下,做不得数。”

    “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分析得很有道理!”祝唯我点头表示肯定:“史书没有白读!”

    姜望看了他一眼:“对了,祝师兄,我听说这囚楼五楼往上,从来只有罪君本人能进。师兄你不仅可以随意进出,还能带着师弟我一起……看来师兄在不赎城内部的地位很高啊!”

    “主要是隐蔽。”祝唯我不动声色地道:“咱们两个通缉犯,藏在别的地方毕竟不太安全。”

    “师兄,有一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谷

    姜望云淡风轻地提醒道:“那个,我不是通缉犯。庄国还没有那个胆子,敢公开通缉齐国的三品大员。”

    祝唯我:……

    这时候门口传来一个孤冷的声音:“连横,姜望竟然胆敢在不赎城现身,公然挑拨我们不赎城和庄国的关系。传令下去,全城范围内通缉此人!”

    身穿黑色华裳的凰今默走了进来,收起手里的传音匣,淡淡瞥了姜望一眼:“现在你是了。”

    姜望:……

    六楼共计有二十四面窗,每一张窗子的雕纹都有不同。能够直接看到萧恕的两个窗子前,一个坐着姜望,一个坐着祝唯我。

    凰今默漫步走了进来,在一张墨玉所制的大椅上坐了下来,对两人抬了抬手:“你们继续聊,不用管本座。”

    姜望看看祝唯我,祝唯我看看姜望。

    一个都不吭声。

    然后十分默契地一起眼观鼻鼻观心,运起功来。

    ……

    ……

    时间有时候是过得很慢的,比如当凰今默就坐在旁边时。

    姜望完全无法闲适地一边背书,一边观察萧恕,还一边跟祝唯我闲聊了。

    只能五心朝天,神沉五府,一心一意地琢磨起修行来。

    所幸世上还有修行这样的事情,简单、纯粹、充实。

    涓滴的努力,都会留存在时光里。

    不知过了多久,当姜望醒过神来的时候,天色已暗,祝唯我和凰今默都已经不见了。

    偌大的房间,空空荡荡。

    他扭头往窗外看了看,夜色下萧恕依然独坐,面部萦绕的紫气,使得他在这个夜晚格外显眼。

    祝唯我早已让人警告过,整个不赎城都不会有不开眼的人来打扰他。

    从张巡出场一直到现在,萧恕都保持了足够的笃定,也足够沉静。

    他必然已经深思熟虑过,才会做出这样冒险的选择。

    但仅是如此,就能跃升神临吗?

    这是盘踞在所有人心头的疑问。

    天穹映照萧恕的那一点星光依然明晰,在群星之中,也仍旧显得寂寞。

    姜望收回视线,神映星楼,继续自己的修行。

    他现在已于遥远星穹建立了两座星楼。一座立在玉衡星辰概念的核心位置,外显为青色宝塔。一座立在开阳星辰概念的中间位置,外显为一座形制古拙的五角小楼。

    两座星楼都是七层,暗合七星之数。

    玉衡星楼有观衍大师打下的基础,再经过长时间的细致打磨,已经很是完整。开阳星楼也在淮国公的指点下,有了非常妥帖的雕刻。

    当然,修行是日长月久的事情,星楼也永远都还有雕琢的空间。

    无非是日拱一卒无有尽,功不唐捐终入海。

    姜望部分神魂刚刚显化在玉衡星楼里,被镇压在底座的森海老龙就有了感应。

    遍体龙鳞炸起,剧烈腾身,带得锁链哗啦啦的响,用龙角不断地撞击石壁。

    可惜玉衡星君留下的手段坚不可摧,无论祂怎么挣扎,也都不会有实质性的变化。

    姜望落在星楼底层,低下头来,隔着逐渐透明的石板,看向石牢里挣扎的老龙,面上没有什么表情。

    “姜小哥!姜小哥!”

    姜望很久没以神魂显化降临了,大都是遥遥感应星楼,在现世运用星力来雕琢、修炼。

    森海老龙积蓄了很久的热情非常炙热:“这段时间吾日思夜想,翻检记忆,想起来许多有用的信息。吾有一桩天大的隐秘,要说与你知!”

    祂激动地咆哮道:“涉及这个世界最核心的隐秘,事关你将来是否能成道,证就当世真人!”

    这话太有诱惑力了!

    没有修行者会不好奇世界的核心隐秘,没有修行者会不期待成道的可能。

    但姜望只是用靴子敲了敲石板,令它透明的部分重新归于石质,慢慢隔绝了森海老龙的视野。

    “下次再说吧,我现在有点忙。”

    只留下这样平淡的一句话,心念一动,已经离开玉衡星楼,到了开阳星楼中。

    所谓这个世界最核心的隐秘,所谓成道的机会……

    说一点都不心动是不可能的。

    但姜望完全不认为自己现在有探知这种隐秘的资格。

    神临都还未成就,去考虑洞真,实在也有些遥远。

    他坚定地按照自己的步伐往前走,不打算去争神临的时间,也不去做什么一步登天的指望。

    当然,森海老龙的品格,也完全没有值得相信的地方。

    以这老龙的老谋深算,既然肯提出这样的话茬,接下来不知还有多少心思等着。

    姜望不打算挑战自己的定力,也没想跟一个囚犯斗智斗勇。索性置之不理,多给老龙一点时间,让祂对现实有更深刻的认知,也让自己更冷静一点。

    自己有康庄大道,大步前行便是了。非要去穿羊肠小径,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迷失了方向。

    开阳又名武曲,在阴阳五行中属阴金,在星穹中为北斗第六星。

    相对于玉衡的概念而言,它的确要更锐利一些。

    姜望显化神魂,规规矩矩地盘坐在这五角的小楼中。让心神沉静,而后引动星光如剑!

    在这遥远的星穹深处。

    剑光绕楼飞,星华似流萤。

    美而无人知。

    美而寂寞。

    但寂寞是修行路上,必不可少的风景。

第一百三十九章 星路

    “罪君大人不是针对你。那个,现在跟庄国这个局面,不赎城总要意思一下。”天光大亮的时候,祝唯我坐到了姜望面前,解释道:“也通缉我了呢。”

    姜望假装压根看不到他脖颈上的红印子,非常大度地道:“当然,我完全理解。”

    祝唯我扭头看向窗外:“哈,萧恕怎么样了?”

    “没有新的变化。”姜望道。

    “真是一个很稳得住的人。”祝唯我感慨道。

    姜望本想说,师兄你也很稳得住。但是想了想,终是没有这样说。

    四十天说长也长,相对于人的一生来说,又实在太短。

    每过去一天,萧恕就距离那名为死亡的结局更近一点。

    这种压力常人难以想象。

    而丹国年轻一辈第一人,神临境的张巡亲自堵在不赎城外,不杀萧恕绝不罢休……此等决意,此等杀气,如铡刀已悬颈。

    更是身负高山,高山之上又垒巨石。

    足以压垮任何不够坚韧的意志。

    此外还有叛国之恶名,盗丹之罪孽……

    世皆非之,世皆恶之,人人欲见其死。

    可以说,此时的不赎城,九成九的人处在萧恕的境地,都无法站稳。

    而萧恕仍然在按部就班,进行着自己每一步的修行。

    这些压力,他全都默默承受。

    他就用这种触及极限的压力来逼迫自己。

    甚至于让观者恍惚觉得,张巡坐在城门外,四十天的死亡倒计时……本就是这场神临之旅的一部分。

    最后姜望说道:“若是稳不住的人,也不可能和楚煜之在山海境里,一直守到天倾的时刻。他至少是一个很会把握时机的人。”

    “你觉得他会成功吗?”祝唯我问。

    姜望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我知道曾有人一步神临。”

    “内府一步神临和内府境用四十天冲击神临,这可完全不是一个概念。虽然后者如果能够成功也很了不起……那个人是谁?”祝唯我语带惊讶。

    “齐国十一皇子姜无弃。”姜望轻声说道:“他已经死了。”

    祝唯我嘴巴微张,终是只叹了一口气:“太可惜了。”

    姜望看着不远处的那个街区里,盘膝独坐长街的萧恕,慢慢说道:“我希望他能成功。”

    这世上有太多精彩的人物陨落了。

    有太多灿烂的故事不能继续。

    有太多的遗憾,永远无法填补。

    所以奇迹发生的时候,才如此动人。

    ……

    ……

    丹国天才人物萧恕,在不赎城坐到第五天的时候。

    围观他的人,已经不仅仅局限于不赎城的居民。

    丹国仅次于张巡的天才,在不赎城枯坐,要用四十天的时间,冲击神临。

    这消息有巨大的、爆炸般的效果,瞬间在附近三国传开。

    许多人都赶赴不赎城,要亲眼见证这挑战奇迹般的壮举。

    压力已经不仅仅在萧恕一个人身上。

    张巡所承载的目光,也已经重如山岳。

    往大了说,萧恕盗丹逃国,已经是丹国巨大的丑闻。丹国是否会彻底沦为天下笑柄,全看四十天之后,张巡能否将萧恕明正典刑。

    而无论有多少人赶来,无论人们怎样评论。

    张巡对城而坐,也同样没有睁眼过一次。

    旁的且不说,来自丹国的两位年轻一辈代表人物,一个坐在城内,一个坐在城外,全都表现出了自我的坚持,和超乎寻常的定力。

    从这个层面上来讲,他们大概的确称得上是对手。

    ……

    ……

    萧恕来到不赎城的第十二天。

    天边仍然是只有那一个光点,那团紫气仍然是笼罩着他的面部。

    他盘膝坐在那里,仍然没有别的动作。

    昨天如此,前天如此,这十二天来,每天都如此。

    “搞什么?说是要用四十天冲击神临,这都十多天了,第一座星楼都没建成?”

    “他是不是放弃了啊?”

    “散了散了,看他娘的什么!老子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也没个鸟变化!”

    “这个王八犊子到底行不行?声势浩大的搞到现在,好歹冲锋一下吧!?别整得到时候四十天时间过了,外楼四境都没有圆满!”

    “他是不是想笑死张巡,然后趁机跑路?”

    等着看戏的人都已经烦躁起来。

    真正直面死亡步步逼近的那个当事人,却依然如泥雕木塑,没有半点动作。他仿佛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

    若不是面部紫气还在升腾,直如已经坐化了一般。

    ……

    ……

    黄河之会正赛一轮游、自以为了不起的萧某人,坐在大街上修炼的第二十一天。

    他冲击神临的进度……还在第一座星楼。

    这二十一天,也是姜望认真修行、认真背书的二十一天。

    与已经成就神临的祝唯我交流,对他自己的神临之路,也有很大程度的裨益。

    只是师兄弟两人偶尔看向楼外的萧恕,也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谁也不知道,萧恕这走的是什么路子。

    他可能有他自己的设想,但二十一天没有进度,本身即是一种残酷的宣告。

    他冲击神临的可能,随着时间的流逝无限缩小。

    他呆坐在那里,越来越像是一个笑话。

    等在附近围观萧恕的人,已经换了好几拨。

    若不是不赎城的罪卫还在附近维持秩序,只怕早有不耐烦的人上去给他几脚了。

    人来人往,有时也如日升日落。

    ……

    ……

    盗丹叛逃的萧姓修行者,傻坐在大街上的第三十天。

    他建立第一座星楼,已经建立了整整一个月。

    这简直是一种奇观!

    历来不曾有谁,需要花这么长的时间来建立星楼。

    那些天资不足、积累不够的修行者们,要么就是连第一个星点都无法锚定,早早地迷失了这部分神魂,更严重的,直接全部的神魂力量都被牵扯进宇宙深处,就此身死道消。

    而但凡是已经锚定了第一个星点,接下来就都是水磨工夫——可也没谁需要磨这么久。

    从第一个星点的锚定,到星楼骨架的建立,耗个三五天时间就已经很少见了。

    如萧恕这般耗时足一个月,好像仍然没有任何变化的,简直闻所未闻。

    “其实之前我一直不觉得他有冲击神临的积累……”立在窗边的祝唯我如是说:“但我现在倒是觉得,他有可能成功了。”

    姜望放下手里的书:“为什么这么说?”

    祝唯我只问:“你的神魂能够支持你连续不断地雕琢星楼多久?”

    姜望认真地想了想:“大概三四十天吧。”

    “……我是说,你内府境圆满,刚刚开始建立星穹圣楼的时候。”

    姜望眨了眨眼睛:“我说的就是那个时候。”

    祝唯我叹了一口气,伸手搭住了姜望的肩膀:“师弟,对不起。师兄忘了你在内府层次是青史第一。我应该找个普普通通的人来做例子的。比如说连横,他最多也就连续雕琢个十来天,神魂力量就跟不上了……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姜望也立即反应了过来。

    先前他以己度人,并没有觉得萧恕持续一个月日夜不息地雕琢星楼,是一件多么稀奇的事情。他忘了这世上九成九的修行者,都没有他这样的神魂强度!

    项北能够做到这一点也就罢了,萧恕也能够做到这一点,而且是在山海境失利后,以被削弱了三成的神魂强度来做到这一点……实在是值得惊叹的!

    “的确是我忽视了。”姜望道。

    祝唯我继续道:“他先前吃的那颗丹药,应该就是用于补充神魂消耗的。他面部的紫气,应该就是药力的体现。”

    姜望道:“即便是有丹药支持。他本身对神魂之力的细微掌控,也堪称杰出了。所以他一直到现在还没完全建成第一座星楼,绝不是因为办不到……他究竟有什么设计?”

    萧恕到底有什么设计?

    他的路在哪里?

    所有的旁观者,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唯独是当事人自己,像是已经睡过去了一般,一直没有别的反应。

    “变化发生了!”祝唯我的声音也稍稍激动了一些,毕竟有一种等待许久终于等到花开的喜悦。

    姜望也立即扭头看向窗外,他看到——

    就在那远处的大街之上,闭目独坐一整月的萧恕,面上紫气忽然散去。

    他仍然没有睁开眼睛,但天边持续亮了一个月的那个星点,在遥远星穹呼应他的那处星楼印记,忽然间垂落一束星光。

    这束星光并不飘渺,反而坚实得似有实体,像是直接贯穿了天和地,贯穿了遥远星穹和现世的距离,贯穿空间和时间。

    分割了视野。

    这星光如索,如虹,如桥梁!

    人间不曾有星光如此。

    史书不曾记载星光如此。

    修为不足看不懂这一步的人,也都为此情此景惊叹。

    而所有境界足够的人,到这一刻都已经明白,萧恕在这三十天里,到底干了些什么。

    他用三十天的时间,建立了一条足够稳固的通道——独属于他和他的星穹圣楼之间的通道。

    可以称之为“星路”。

    任何一个外楼修士,都有这样的“通道”。任何一个外楼修士,都跟自己的星穹圣楼有着独有的联系。但从来没有人,会把精雕细琢的力气,放在这条“通道”上。

    因为这条“通道”本就与星楼一体伴生,介于虚实之间,乃是星辰规则的一种体现。

    更因为这种星辰规则的体现,几乎没有捕捉的可能,更谈何雕琢?这件事情本身就难以做到,本身就已经体现了能力。

    而更重要的是……

    几乎所有的修行者,都把雕琢的力气放在星穹圣楼上,恰恰因为星穹圣楼才是修行的根本。星楼越强,修行者与星楼之间的联系就越稳固,这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情——在修行世界的正确认知里,本是如此。

    萧恕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用在建立“星路”上,在正统的认知里,毫无疑问是舍本逐末的行为。尤其是在他时间如此紧迫的时候!

    可他还是坚定地这样选择了……

    沉默地用掉了四十天安全时间里的三十天,如此沉默、如此坚定地,搭建这样一条独属于他自己的“星路”。

    他不是一个幼童,没有那么多的闲暇时间。

    他不是在一个安全的环境里,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虚度。

    要知道,这四十天……也许已经是他生命中最后的时光。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勇气?

    到底是需要何等的自我相信、自我坚持,才能够在这样一条狭隘偏僻、闻所未闻的道路上,坦然以生死为注?

    人们只看到,历时三十天,萧恕的第一座星楼终于建成。

    他和他的第一座星楼之间,建立起了一条如此清晰的“星路”。

    亘古未有的路。

    而后就在这遥远高穹中,第二个星点、第三个星点、第四个星点!

    几乎是以三息一个的速度,全部亮堂了起来。

    前三十天的时间里,萧恕都在搭建第一座星楼,而在第三十天,竟然同时开始搭建剩下的三座星楼。本来已经看不到希望的神临之路,竟然一下子就清晰可见!

    不赎城沸腾了!

    围观者议论纷纷,惊叹不已。

    姜望直接亮起乾阳赤瞳,看向那遥远高空。

    喃声道:“我隐约感觉到,在星穹的深处,应该也有一条‘星路’,连接着这些星楼。虽然我现在看不到。”

    祝唯我道:“如果真是这样,他星楼与星楼之间的联系,远比同境修士紧密,他的几个星楼,也远比其他人稳固。”

    “他所建立的这个‘星路’,应该就是他迅速巩固外楼,冲击神临的倚仗了。再加上他盗走了那枚六识丹……”

    姜望说到这里,与祝唯我对视一眼。

    萧恕成功的希望,已经很大了……

    ……

    ……

    原丹国内府境第一天才,萧恕萧天骄,以八风不动的强者姿态,端坐于不赎城中修炼的第三十五天。

    第一座星楼与他之间,以独有的星路贯之。

    剩下的三座星楼,同时开始搭建,同时开始雕琢。

    这一幕异常的稳定,异常的灿烂。

    围观的群众里面,已经多了很多给萧姓天骄鼓劲喝彩的存在。

    而在这第三十五天。

    远处天边,无声无息移来了一片阴影。

    似是云翳飘来的不赎城。

    可细看来,却不是阴影,而是一只黑色巨鹰!

    此鹰利爪如钩、羽似钢刀,明明是机关傀儡,修者的造物,却灵性自见,气势凌厉至极。冷眸梭巡之处,仿佛随时要扑击下来,时时刻刻做好了搏杀的准备。

    而巨鹰背上,立着一个脸覆玄铁面具、背悬赤铜方箱的赤足男子。

    姜望在不赎城的六楼,几乎是立刻收回了视线……

    不意又见墨惊羽!

第一百四十章 且行

    祝唯我往窗外淡淡地瞥了一眼:“认识?”

    “出身墨门的神临境强者墨惊羽。”姜望平静地说道:“第三次见了。”

    准确地说,第一次只是“听见”。那时候他还在破旧道观的供桌下等死,在那场改变他人生的大战里,听到了鹰唳,听到了墨惊羽之名,

    第二次在雍国威宁候府,才算是“看见”。那时候他扮成祝寿的宾客,身具两府两神通修为,而墨惊羽是雍国威宁候的座上宾。

    今天是第三次。他已经是天府外楼修士,神临可期,端坐囚楼中。墨惊羽再次乘鹰而来,仍然飞得很高,却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祝唯我很随意地问道:“有仇?有怨?”

    “仇算不上,怨也算不上。有些事情,因果纠缠在一起,对错也论不清楚了。”姜望道:“不过神临之后,我与他当有一战。”

    “这样啊……”祝唯我又往窗外看去,那位墨门的神临境天骄,自有一种强大的姿态。

    他轻声道:“我已经开始期待那一天了。”

    姜望不怀疑自己能够神临,祝唯我也不怀疑他能够神临。

    因为对姜望来说,那一步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而萧恕与他这种层次的天骄区别在于……在真正实现之前,萧恕都不是确切的能够神临。

    哪怕他前所未有地搭建起了星路,又有六识丹的准备,也只是机会变得很大了。

    “有机会”和“必然能”,就是非顶级和顶级的差距。

    当然,真正的强者,总是能够抓住机会的。

    这些时日以来,来不赎城围观萧恕冲击神临的人,与日俱增。

    萧恕能否成功神临,和张巡堵门截杀是否能够成功,这两个盘口,下注者不计其数。

    自萧恕连通星路,同时开始搭建剩下的三座星楼之后,赶来不赎城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短短五天时间。不赎城的命金收入就已经暴涨许多倍。

    那个守门的罪卫,一人已是忙不过来,现在是两队足足二十名罪卫守在门口收钱。

    不交钱只看戏的人也有。但在不赎城这样到处是凶徒的地方,为了安全起见,又或者只是单纯的避免麻烦,绝大多数人还是愿意花一些钱的。

    能够在张巡手下保住萧恕的性命,不赎城的命金制度,已经具备了足够的说服力。

    但纵观整个不赎城,这么多天来的这么多人里,墨惊羽毫无疑问是最有分量的那一个。

    名门背景,神临修为,在天底下任何一个地方,都理所应当得到注视。

    此刻他乘巨鹰而来,在心思各异的目光里,飞越了城墙,悬停在萧恕上空的位置。

    他立在这外形凶厉的傀儡巨鹰之背,双手微垂。

    玄铁面具遮盖了他的表情,但是他的声音却叫全城遍闻:“墨门墨惊羽,代表雍皇而来。所来无他事,不忍明珠蒙尘、贤才遗野耳!萧恕,你若愿意加入雍国,效忠吾皇。你给丹国造成的损失,雍国来弥补。你和丹国之间的矛盾,雍国来解决。”

    墨惊羽是来招揽萧恕的!

    围观群众一下愕然,随即又恍然。

    在墨惊羽乘鹰而来的这一刻,萧恕的布局好像已经非常清晰了。

    他为什么千辛万苦逃到不赎城这样一个地方?为什么以四十天为界限,吸引了这么多人的注视,来这样一场万众瞩目的神临之旅?

    必须要实事求是地说,他今天即便创造奇迹,真个成就了神临,也不可能是张巡的对手。最多就是有了挣扎的余地,可以试着逃脱而已。

    而且背负着丹国的通缉,他即便神临了,也不可能自在。

    但如果说他本就是在展现天赋,以期待价而沽,那么一切都似乎有了很合理的解释……

    这才是完美的破局思路。

    他在不赎城这样一个地理位置特殊的地方,用四十天冲击神临的噱头,吸引诸多目光的注视。

    他展现了他非同一般的价值,自然会有人掂量他所背负的麻烦。他展现的价值越高,愿意出价的人就越多。

    在他表现出在四十天内冲击神临的可能性之前,没有哪个势力会冒着得罪丹国的风险保他。而在他展现出这种可能性、这种价值之后,似乎面对丹国,也不是什么绝对不可触碰的选项了……

    若能得一神临境天骄,尤其他还如此年轻,那么得罪丹国,又有什么了不起?

    墨惊羽只不过是第一个来出价的人。

    或许并不是最后一个。

    此时此刻,萧恕还在用心雕琢自己的星穹圣楼,并没有对墨惊羽的招揽做出什么反应。

    城门外的张巡,却是睁开了眼睛。

    他看向巨鹰背上的墨家门徒,冷声道:“恐怕有些损失你们弥补不了,有些矛盾,你们也化解不能。”

    张巡这话并不客气。

    任谁站在他的角度,也客气不起来。

    墨惊羽只扭头看向他,声音无喜亦无悲:“张兄不必动怒。若是萧恕真个同意入籍雍国,我自会向贵国展现雍国的诚意,再与你好好沟通。”

    姜望当初在雍国威宁候府看到墨惊羽时,就在疑惑墨惊羽的身份归属。毕竟这人早先曾受秦国方的命令,参与围杀左光烈。后来却又在雍国如鱼得水。

    今次倒是确定了,其人现今的确已经是雍国人。

    只不知他是跟着墨门整体的大方略在走,还是已经彻底归附雍国新君韩煦……

    在姜望看来,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毕竟是“神而明之”的人物,意志坚定,很难被外物影响。

    而墨门在扶持雍国之前,是与三刑宫类似,走的“学我者不必归我”的路子,只求传扬道统,并不拘泥国别。

    在扶持雍国,被确立为雍国唯一正学之后,就有些类似于道门的路子了。

    墨惊羽作为墨家门徒,在墨家有需求时,放弃在其它国家的发展,建设属于墨门事业格局的国家,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

    “没有什么好沟通的。”

    张巡站起身来,直接跃上高空,与墨惊羽遥遥相对。

    萧恕修炼了三十五天,他也静等了三十五天,炼了三十五天的心。多少暗嘲的声音,多少讥讽的眼神,他全部视如不见。

    但是今天,却是不能再坐下去了。

    “杀一个人也是杀,杀两个人也是杀。”他如是说道:“敢保萧恕,就是我张巡的敌人。”

    墨惊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地道:“我劝你最好不要如此。”

    他们在高空中彼此对望,谁也没有退缩的意思。谷

    气氛一时凝肃。

    两位神临强者的对峙,将这场风波推向了一个新的**。

    而这场风波的主角,萧恕却依然沉默。

    沉默中有不凡的变化在发生。

    他轻轻一吸,面部升腾的紫气,全都被吸入体内。

    天边四个星点交相辉映,剧烈地一闪,便消失了,连同那清晰的星路一起。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四大星穹圣楼,已然矗立!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睁开眼睛,轻声笑道:“我还在破关,你们在这里剑拔弩张,很让人分心啊。”

    墨惊羽看着他道:“吾皇挽救时危,蓬勃社稷,有万世雄图,诚待天下英杰!萧恕,你正是吾皇所需要的人才,你也需要雍国这样一个环节。我今日诚意来请你,请务必多加思量。”

    “我在丹国二十年,丹国不知我是人才。”萧恕叹道:“想不到才来不赎城三十天,连雍国人都知我是人才了!”

    “有才无德是为天下害!”立在空中的张巡冷脸怒斥:“去岁观河台你我同去,你的待遇未曾少我半分。丹国荣养你二十年,名爵许之,厚禄许之,名师授业,秘法真传……这一切的一切,却只换来你盗丹而走,使我国传承多年的元始丹会毁于一旦。却只换来你现在一句,丹国不知你是人才?!”

    他越说越激动,看起来几乎是要立即向这边扑来。

    但一种无形的威压笼罩着他,令他明白不赎城主的回答。

    终不能越城门一线。

    张巡在这里说萧恕如何有才无德,萧恕并不做一句争辩,墨惊羽也显得毫不在意。

    他只是又对萧恕道:“我雍国自新皇登基以来,不拘一格,唯才是举,斩除旧弊,革新朝政,使大国新生,英灵得慰……今日之雍国,正适合你这样的有为青年大展拳脚!你现在跟我走,雍国保证你的安全,可以给你更多的时间、更充足的准备来冲击神临。当然,我说这些,也并不是要强迫你做选择。雍国的诚意已经在这里,你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我现在先不打扰,你好好修炼。”

    雍国的确诚意十足。

    他们几乎是给了萧恕一条绝对安全的退路,萧恕现在完全可以退出这场冒险,加入雍国,去好好地巩固外楼修为,然后以更好的物质准备,来冲击“我如神临”的境界。

    他们愿意用神临境的价格,买萧恕外楼境的现在,只因期许他神临境的未来。

    韩煦的确是一位大方的君主!

    萧恕雕琢星路,完全立起四座圣楼的事情传开后,对他心动的势力定然不在少数。

    但唯有雍国,第一时间派出了墨惊羽这样的神临强者,亲身驾临不赎城。

    这份诚意无人能及。

    但萧恕,只是再一次地闭上了眼睛。

    丹国的批判,雍国的诚意,他全都不回应。

    此时天上地下再无什么异象发生,但所有人都知道,他已经开始准备最后的冲刺。

    虽然看不到他体内的情况,但他一定是在细致地梳理自身,以期把自己调整到最佳的状态。

    接下来的时间里,再没有人制造大的动静。

    萧恕冲击神临的时间,只剩下最后五天。

    所有人都在等待。

    ……

    “墨惊羽代表雍国来了,杜如晦会不会来?”囚楼之上,姜望问道。

    “不会。”祝唯我很笃定地道:“庄国离丹国太近了,压力太大,他们不会想要萧恕。既然萧恕对庄国无用,那他就算在这里闹出再大的动静,杜如晦也不会多看一眼。”

    姜望心知祝唯我一定是更了解杜如晦的,因而问道:“如果没有丹国的影响,如果萧恕对庄国有用,杜如晦又会怎样?”

    祝唯我道:“那他就算是爬,也会爬到萧恕面前来。诚恳地跟萧恕说——‘庄国的未来非你不可!’”

    姜望叹了一口气:“咱们现在坐在这里看戏,我总有一种在虎山边打盹的感觉。有些不安。”

    祝唯我不动声色地道:“虎确实是有。”

    姜望不去接这作死的话茬,毕竟他也不是神临的体格,不够抗揍,只道:“只剩最后几天了,便看萧恕如何选择吧。”

    ……

    其实对目前的萧恕来说,雍国的确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放眼整个西境,能够在丹国面前硬气的国家其实不多,如成、陌、洛、礁之类,根本不敢收容萧恕。

    秦国倒是没有丝毫压力,但秦国未必看得上萧恕,萧恕自去投奔也便罢了,不至于叫他们千里迢迢派人来争。

    新崛起的庄国离丹国太近,庄国若是堂而皇之地收容丹国国贼,丹国就算是想装看不见也不行。

    在争夺萧恕这件事上,雍国具备这样大的优势。韩煦却并不因此压价,反而是承诺解决萧恕的所有麻烦,且不需要他现在便成就神临,甚至愿意先行保证他的安全,将他请回雍国之后,给他更好的条件,以帮助他冲击神临——这样的条件,放眼天下,也没几家舍得拿出来,无疑是对萧恕的太大尊重。

    所以墨惊羽这一次亲自过来,也是抱有很大的信心。

    可萧恕还是选择了继续冲击神临。

    就在此地,就在此时。

    不仅仅是因为他相信自己的道路。

    也不仅仅是因为神临之路是千军万马过索道,凭借的是一鼓作气。有时候再多的资源堆砌,也比不上这样一份志气。失了今日之勇,未必还有来日之功……

    这些都是原因,但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

    他只是选择把命运握在自己手里。

    就像他拒绝丹国高层的建议,就像他选择去山海境冒险。

    就像他亲手夺回了那颗六识丹。

    诚然雍国已经是他现阶段最好的选择,但他一旦能够成就神临,便是天空海阔。天下之大,又何处不是选择?

    他当然能够成就。

    山海境发生了超乎寻常的变化,大约是与凰唯真有关。

    他认为隐约与凰唯真有着某种联系的不赎城,现在前所未有的安全。

    所以他才拼尽一切努力,逃亡至此。

    这一步赌对了,其实在他看来,结果就已经注定。

    世间万事唯在心。

    且行,且行,且行!

第一百四十一章 奢求

    萧恕来到不赎城的第四十天……

    张巡已经等了四十天。

    墨惊羽也等了五天。

    他们都没有再等到萧恕言语上的回应。

    而今天,这场万众瞩目的神临之旅,已经来到了最后的时刻。

    若不成神临,回应无用。

    若身成神临,何须回应?

    此时此刻,身前身后,天上地下,到处都是人。

    数不清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有形无形的压力,如山似岳。

    萧恕静心凝神。

    行了二十年,今日冲击天人之隔。

    今生今世他一切的努力,都要在今天得证一个结果。

    在万众瞩目之下,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深邃而亮堂,贯彻着独属于他萧恕的意志。

    他站了起来,衣衫单薄,两袖空空,可他直立如松。

    他的双足扎根于大地,他的双肩承担万钧。

    他平静地目视前方,眼神却似乎看到了更远、更古老的时光。

    恍恍惚矣。

    他双手一张,五指微开。

    以他为中心,周边的天地元力顿时翻江倒海。

    但见天边层云流散,四座星楼一齐闪耀!

    轰轰!

    他体内的血液在奔腾!

    如大江大河,似洪流涌动。

    他的气势开始拔升。

    如海潮咆哮,一潮高过一潮去。

    他的力量不断发散,叫人所察知,叫人心生敬畏。那力量仿佛永无止歇,好像在永远地膨胀,

    而他微微一垂眸,目光停在身前半尺,一粒龙眼大小的无色半透明丹药就此显现,在空中滴溜溜地旋转。

    它明明无色,内里虚幻,可每个人注视它,都看到了一种色彩。每个人看到的都不相同。

    这就是丹国著名的六识丹!这就是这一届元始丹会上的压轴宝药!

    原来竟是藏在萧恕的目光中的……

    它美丽而神秘,具体却又恍惚。

    人们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视线。

    视线却又被拉着走,移到了萧恕的唇边,被他一口吞下!

    六识丹入腹,视线被截断。

    看到这一幕的人,禁不住心中生出一种遗憾来。好像本应属于自己的珍物,就这样消失了。天生宝物有其憾。

    而萧恕的神魂……一瞬间好像壮大了无数倍!

    那当然是一种错觉,但是坐在囚楼六楼窗边的姜望,还是感知到了那骤然腾升的压迫感——就好像萧恕的神魂深处,有一头恐怖的凶兽正在苏醒。

    萧恕的感知在扩大,萧恕的掌控在拔升。

    他不断地加深对此方天地的了解,不断地加强对此方天地的掌控,塑造他的“域”,成就他如神的威严……当然就给人一瞬间神魂壮大了无数倍的错觉。

    在六识丹的作用之下,他轻松地驾驭了膨胀的力量,并且还往更强大的方向推动。

    无尽险峰,岂有绝路?

    天梯穷途,仍可上行!

    天高有多高?此世辽阔何极?

    南行北赴,春去秋来,问世间几多英豪!

    在这种掌控一切的强大感觉中,萧恕情不自禁地浮空而起,越过围观众人的头顶,越过屋檐,与张巡、墨惊羽平行……又越过这两位神临。

    高处还有更高处。

    他漂浮向那无垠的高空,整个人沐浴着神一样的光芒。

    他体内的力量,就此沸腾了!

    一身道元如在燃烧!

    一身血液如在咆哮!

    他的肌肉在颤动,他的骨骼在炸响。

    一种关乎于生命本质的改变,正在发生!

    在场的所有人都能感知到,天地之间不曾掩饰的共颤,元力的臣服,规则的响应,此方天地正要迎来一位新的神临!

    但萧恕的脸色忽然一变,在这极尽辉煌的时刻!

    那一瞬间他脸上尽是不敢置信的表情,继而是痛苦!怨恨!不甘!恐惧!挣扎!但很快就平静了。

    极端的情绪来得太快又散得太快。

    他的脸像是一块皱巴巴的抹布被抹平。

    天地之间的共颤终止了。

    血液的奔流停歇了。

    燃烧的道元寂静无声。

    烈火烧到一半,抽走了柴薪会如何?

    飞鸟掠空至半途,翅膀断掉了会如何?

    他眼中的神光黯淡了。

    他的气势如泄洪!

    他像是一只折翼的鸟儿,坠落高穹!

    遥远星穹的四座星光圣楼,一座接连一座的熄灭。像是冥冥中某个伟大的存在,吹灭了属于他萧恕的希望之灯!

    他重重地摔在地上,骨骼发出清晰的断裂声响。

    “噗!”

    他的脑门砸在地砖,弹起又落回,最后无力地贴着地面,嘴里的鲜血,还在喷个不停。

    很快就在脑袋下方积出了血泊……

    这一场万众瞩目的神临之旅,失败了!

    从神而明之的耀眼存在,到躺在血泊里蜷成一团的败犬。

    他只用了一息的时间。

    天堂地狱一瞬间。

    “啊……”

    人们发出不知是恍然还是惋惜的声响……但什么都不能影响结局。

    姜望坐在窗边,惊愕地看着这一幕,有一些没能反应过来。

    他在已经公开暴露行踪的情况下,冒险和祝唯我潜回不赎城,藏在囚楼里,等了足足四十天,就是为了见证一场奇迹的发生。

    从摸不着头脑到既赞且叹。

    就在他以为一切都顺理成章,又一颗星辰要闪耀苍穹时……萧恕坠落了。

    这一路看过来,姜无弃神临,王长吉神临,斗昭神临,钟离炎神临,祝唯我神临……

    说起来神临似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但是他所接触的这些人,本都是天底下最顶尖的那些天才。

    世间本有参差。

    奇迹毕竟没有发生。

    姜望不免,感到了遗憾。

    长空倏忽传来一声鹰唳,惊醒了愣怔中的众人。

    像是一颗石子搅乱了水面。

    整个不赎城,一下子陷入了巨大的嘈杂中,所有人都情绪激动地讨论这件事,讨论这个结果。

    而在那万里澄澈的高空,利羽划破了游云,那巨大的刀羽飞鹰,已经振翅而远。

    飞鹰背上的墨惊羽,没有多看地上躺着的萧恕一眼。

    地面上的人们争论着,吵嚷着,说这个找死的萧恕浪费了六识丹这样的宝药,又或者说四十天是个太狂妄的选择,讨论如果答应雍国的条件有多好……

    人们消解着自己激动的情绪,有的离城回府,有的准备去赌场玩两把……终究各自散去。

    这不是他们的故事,他们只是见证了这场“事故”。

    没有人再理会血泊中的这个人。

    他还奄奄一息着,但跟死了已经没有区别。

    星楼俱灭,五脏破碎,神魂将熄……本就是只剩等死了。谷

    可他为什么还不肯死?

    他蜷在血泊之中,像一条巨大的蠕虫,可毕竟还在呼吸着。

    已经一败涂地,已经输掉了一生。

    又为什么还在挣扎?

    一个将死者的痛苦。

    没有人在乎。

    不。

    或许是有人在乎的。

    一个头戴斗篷,身穿麻衣的人,不知何时出现了。

    步履行空,踏过数个街区,落在倒地的萧恕旁边,半蹲了下来。

    伸手按在萧恕的心口位置,徒劳地渡送着道元——这当然救不了萧恕的命。

    不管怎么说,萧恕喷血的动作止住了,他死前的痛苦,至少消解了一些。

    他看着眼前这个伪装拙劣的家伙,咧嘴笑了。

    他眼睛生得很深邃。

    他唇生得很薄情。

    他生就一张疏冷的脸。

    但是他好像很喜欢笑。

    他吐着血沫笑道:“坐而论道是不行了,看来只可躺而论道。”

    姜望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有一种很难描述的心情。

    哀伤并不至于,他和萧恕此前不存在交情,也很难说得上为之有多么痛苦。

    可兔死狐悲的悲凉,是有的。

    可感同身受的无力,是有的。

    他此刻现身并不理智。

    可是当他在高楼的玉镂窗台往下看,看着这个人在血泊中最后的挣扎,看着曾经聚集在这个人身上的目光,一转眼如烟散去……

    他情不自禁地飞身下来。

    他知道自己并不能够做些什么。

    但想来一个人那么辛苦的不肯离去,一定有他那么辛苦的理由吧?

    一路挣扎到这里,一直挣扎到此时。

    最少最少,也该有个人听一听,他最后想要说些什么。

    应该有那样一个人存在。

    姜望愿意成为那个人。

    “可惜论不了几句。”姜望轻声说。

    “够了。我还奢求什么呢?”萧恕的声音已经很虚弱,但他撑着劲问道:“道友,你觉得我是个愚蠢的人吗?”

    姜望诚恳地道:“任何人只要见过这四十天的你,都说不出愚蠢两个字来。”

    “嗬嗬……”萧恕艰难地笑了两声,又问:“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拒绝墨惊羽吗?”

    不等姜望说话,他已经自己回答道:“我不喜欢别人站在那么高的地方看我……”

    “他和丹国那些人,其实一样。”

    他又看着姜望:“你不一样。”

    他在这个时候,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抬起手来,右手食指,轻轻点在了姜望的眉心上。

    姜望没有阻止。

    一缕复杂的信息流,涌进他的脑海里。

    那是……星路之法。

    姜望有些复杂地看着他:“我能帮你做些什么?”

    萧恕很轻微的,摇了摇头:“不用了……”

    “为什么?”姜望忍不住问。

    为什么把这么珍贵的东西,交给自己这样一个才见过几次的人。

    为什么不请求任何回报,也没有任何遗愿。

    人生至此,难道真的没有遗憾吗?

    萧恕慢慢说道:“愿意冒险给予我同情的人,我相信他有改变世界的勇气……如果他愿意的话。”

    他说着,他的手垂落下来,被姜望轻轻接住,慢慢放下来。

    他已经虚弱得眼睛都不能再睁开了。

    他闭着眼睛,用游丝一般的声音问道:“张巡还没有走吧?”

    姜望抬头看了一眼还悬立在不赎城外的张巡,回答道:“没有。”

    萧恕呢喃道:“他要看着我死,他才会放心的……”

    他在最后的时刻,轻轻勾起了嘴角,似笑似讽。

    他的气息,终于消散了。

    而姜望半跪在这样的一具尸体前,却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

    改变世界的勇气……吗?

    ……

    ……

    张巡沉默等在不赎城外的空中,至少在此时此刻,相较于墨惊羽,他的确展现出了对萧恕的更多的执着。

    虽然这种执着……并不那么温情。

    张巡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一口气,像是萧恕最后散尽的那一口。

    此出彼落。

    然后他转身往丹国的方向飞去,没有再回头。

    他的表情是平静的,他强大的力量在身体里静藏。

    他疾飞在高空,依然是如神的强者高高在上。

    然而转身离开不赎城的这一刻,他终于脊背生汗。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巨大虚弱,和一瞬间无法摆脱的彷徨。

    他深藏于心的恐惧,只在四下无人时,才有稍微显露的片刻。

    没有人知道……

    没有人知道他在恐惧什么!

    ……

    ……

    墨惊羽走了,张巡走了,萧恕最后一口气也散掉。

    长街四望无行人。

    扎着小辫的连横走了过来。

    “兄弟。”他的声音客气了许多,看着姜望,小心翼翼地道:“对于收尸,其实我还算擅长。”

    姜望松开了萧恕的尸体,站起身来。

    愣了一会,才想起来对连横点了一下头:“有劳。”

    “不客气。”连横耸耸肩,自嘲道:“对自己打杂的身份,我已经开始习惯。”

    “行了,我们的副统领大人。”祝唯我不知何时踏落长街,伸手按在连横的后脑勺上,把他轻轻一推:“忙你的事情去。”

    连横利落地取出一个裹尸袋,将萧恕包裹住,反手提起来,扛在了自己的肩上。

    再怎么令人惊艳的天才,死后也可以只用一个袋子就裹住。

    连横扛着这个包裹,一边走一边还对姜望道:“兄弟,看到了没?要好好努力啊,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的,打架打不过,就只能打杂。”

    姜望上次从囚楼跳下来帮忙调停的事情,显然赢得了他的好感,这时候话密了很多。

    可惜赶上了姜望不想说话的时候。

    “走吧。”祝唯我摆了摆头:“这次师兄真的陪你去浪迹天涯。”

    姜望没有说话,跟在祝唯我身后往外走。

    师兄弟两人沉默着,在有心或无心的注视里,再一次离开了这座城市。

    城外的野地,有山,有林,有荒野,当然也有乱葬的坟堆……

    满目荒凉。

    “想什么呢?”祝唯我走在前面,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道。

    姜望闷闷地说道:“他们说我不一样,但老实说,我不觉得我有什么不一样。”

    “他们?”

    “嗯,除了萧恕之外,以前也有人这么说过。是一个叫平等国的组织里的人。但其实我根本不认识他们,也不认同他们的理念。甚至只把他们当做敌人。”

    姜望的声音里,有一些迷惘:“但他们看到我,好像把我当做同类。”

第一百四十二章 “苦”心

    “平等国?”忽然有个孤冷的女声问道。

    姜望抬眼看去,只看到在前方不远处,立着一个兼具威严和美丽的身影。

    不知是何时出现,也不知是怎么出现的。

    她当然只能是不赎城城主,罪君凰今默。

    迎着姜望的眼神,她解释般地说了一句:“来者是客,你在不赎城里的安全,本座还是要管一管的。”

    凰今默是何等人物,她为人为事,又几时需要与人解释?

    余光扫过眉眼骄傲的祝师兄,姜望有充足的理由怀疑……罪君是听到祝唯我那句浪迹天涯,才特意追了出来。

    不然以这女人的性子,得吃得有多撑,才会特意出城来护送他姜某人?

    当然,已经成长了很多的姜爵爷,并不会把这种怀疑表现在脸上。

    他反而是恍然大悟般“噢”了一声,又诚恳道歉:“实在是给罪君大人添麻烦了。”

    凰今默摆了摆手,示意些许小事,不必多言,只又问道:“你刚才说……平等国?”

    姜望心想,这女人可真喜欢偷听别人讲话。

    嘴里只道:“我与平等国有过几次接触,对他们的行事风格有一些了解。”

    “你觉得萧恕也是平等国里的人吗?”凰今默很直接地问。

    姜望认真地想了想,摇头道:“我觉得不是。他们可能对这个世界,有近似的困惑。但平等国的那些人,已经有了严密的组织架构,一致的行动纲领,以及他们称之为理想的坚定信念……他们确立了自己的道路,虽然在很多人看来,他们已经走在了邪路上。”

    “而萧恕的理想与平等国不同,并且,萧恕他们,还并没有找到抵达理想的道路。”

    姜望听过楚煜之的慷慨陈词,也听过萧恕的临终遗言。

    他明白萧恕的理想,就是楚煜之的理想。

    这两个人志同道合,向着同一个目标前进。

    所以一个丹国出身的平民天才,和一个楚**伍出身的天才人物,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才会那么地信任彼此,互相给予毫无保留的支持。

    “此外。”姜望补充道:“如果萧恕是平等国的人的话,以他目前表现出来的价值,平等国应该会派人来接应他才是。我所了解的平等国,实力强大。若只是一个张巡,威慑并不足够。”

    凰今默听了几耳朵,忽然瞥向祝唯我,声音依然是冷冷的,但又没有太冷:“你这是什么眼神?”

    祝唯我耸了耸肩:“听到你们在聊一些我听不懂的事情,我一时不知道该欣慰,还是该失落。”

    “那要看你觉得什么比较重要了。”凰今默道。

    一旁的姜望:……

    还以为你们真的对平等国很感兴趣。

    “那什么……”姜望很自觉地开口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要不然,就送到这儿吧?”

    凰今默和祝唯我的脚步,几乎同一时间停下。

    姜望看着祝唯我,心中有些不忿,但脸上依然带着微笑:“祝师兄不是说要跟我浪迹天涯吗?”

    祝唯我左右看了看这荒野,淡声道:“对,我已经浪迹过了。”

    想了想,他好歹补了一句:“师弟慢走。”

    出了一趟城,就已经浪迹了天涯。

    他的天涯,真的很近。

    ……

    ……

    从不赎城到丹国之间的距离,对于一个全速飞行的神临境强者来说,并不是多么难以抵达的遥途。

    但此时此刻在疾飞之中的张巡,却是觉得……实在太远!

    他忍不住地会想,萧恕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天才,才能够以内府境的修为,在那种强度的追杀之下,逃了这么远的距离,逃到不赎城来?

    而自己,又是何等的愚蠢啊。

    恐怕没有人会相信,此时此刻他心中难言的悲痛,都是因为萧恕之死!

    而他又如何能够让人知道呢?

    所有人都以为,萧恕的失败,是因为他自己的狂妄。是因为他定下的四十天时间,相对于神临境界,实在微渺。是他的积累太不足够,是他把自己逼迫得太紧……

    但在场的那些人里,唯独张巡自己明白,最根本的原因,其实在于那一颗六识丹……

    萧恕在冲击神临最后一步所服下的,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六识丹。

    丹国已经没有能力炼制真正的六识丹!

    这才是让丹国高层惶惶难安,让张巡感到恐惧的事情。

    他们绝对不能够让这件事情暴露出去。

    在强秦的压迫下,在满目疮痍的河谷平原前。

    丹国之所以还能够苦苦支撑,还能够勉强维持着声势,凭借的是什么?不就是他们恃之为国本、独步天下的炼丹之术吗?

    一旦这最后的一层遮羞布被扯掉,丹国之于秦国,就是一块完全不设防的肥肉!

    所以为什么他们苦心遮掩?

    所以为什么他们为什么不给萧恕天元大丹,不给萧恕六识丹?

    因为丹国根本就已经没有!

    所谓的元始丹会,从很久以前开始,就只是一个徒有虚名的空壳了。

    所谓的张氏无能世家子,张巡的那个弟弟张靖,其实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幌子。

    用他的嚣张跋扈,无能自骄,来掩饰这个国家最大的隐秘。

    就连张靖自己,也以为他当初真个吞下了天元大丹,只是天赋所限、运气不好,未能完全发挥出丹药的效果。

    这是一场绵延了太多年的戏剧。

    作为丹国第一世家,从一开始,张氏就放弃了张靖,故意把他培养成一个骄横无能的二世祖。

    令他跋扈,令他无礼,令他贪婪,令他不自知。

    家族的强势、长辈的百依百顺,狐朋狗友的吹嘘逢迎,令他十分满足。他真以为自己其实是不输于大兄张巡的天才人物,现阶段只是明珠蒙尘,还未能照耀光彩。

    他真觉得自己现在只是懒得用功,等他真个用功了,必然一日千里,追上大兄,不在话下。

    他还眼巴巴地等着六识丹,等着他神临的指望。却不知就算真的等到了,他仍然是不会有大的突破,而那个废物的骂名,却要叫他一生背负!

    甚至于在必要的时候……用来让张巡“大义灭亲”,重塑国人对国家的信心。

    能够产出诸如天元大丹、六识丹这样的宝药,一直以来都是丹国最大的底牌,最重要的倚仗,是他们与强秦抗衡的根本底气。他们不能,也不敢失去。

    他们宁可制造一个极度不公平的氛围,让那些遭受‘不公’的天才,生出打破这个不公环境、带国家重回正路的决心和勇气。

    也不想让国人对这个国家完全失去希望。

    更不敢让它国看到丹国奄奄一息的虚弱!

    黄牛坦腹,群狼必然噬之。

    秦国固然虎视西境,诸如庄高羡之辈,又何尝不是野望无极?

    丹国怎么敢赌?

    对于萧恕这样的天才,丹国高层里还准备了要唱红脸的另外一派,在萧恕绝望愤懑的时候,重新给予他希望,继续给予他支持。让他能自烈火中获得新生。

    就如十年前一样。

    等萧恕自己也成长为了丹国的高层,届时再告知他真相,他自然能够明白高层们的苦心。

    但是没想到的是……十年之后的这一场戏,唱砸了。

    萧恕直接盗丹而走。

    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萧恕竟真个靠自己,一路逃离丹国,逃到了不赎城,为自己争取到了四十天的时间。而用这四十天冲击神临的壮举,使得天下瞩目!

    所以其实在萧恕最后的时刻,张巡其实是已经做好了彻底与不赎城撕破脸的准备的。他其实已经决意要强冲不赎城,湮灭萧恕的所谓遗言。

    但萧恕……什么都没有说。

    他好像压根就没有发现他吞下的六识丹货不对板,在最本源的地方有所缺乏。

    可如萧恕那样的天才人物,在某一刻真正触及了神临的他……怎么可能没有发现!?

    他只是在那时候明白了一切的真相,而选择了沉默!

    所以他才会说……

    不看着他死,张巡不会放心。

    所以张巡现在才会感到悲哀,感到伤痛。

    他和他的国家,是真的失去了一个对国家满怀热爱的天才人物,可是这一切……又能够怪谁呢?

    ……

    “恭迎张府君!”

    一排排的下人迎在府外,如秸秆被风吹折,一排排地倾倒。

    张巡飞身而落,脸上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坚毅与沉肃。

    他往前看去。

    张靖那张格外跋扈的脸,果然就立在人群之前。

    “大兄!”张靖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将手一扬,展现自己的杰作:“你看你是多么地受拥戴!你看咱们张家是什么样的声势!”

    张巡并不理会他,从他身边走过,对着那些伏地的下人道:“诸位都去忙自己的事情吧。张巡没什么可看的,也并不值得迎接。”

    “啧,你总是这个样子,无趣得紧。”

    看着很快散去的人群,张靖撇了撇嘴:“大兄你万里逐杀,戮叛贼萧恕而后返,难道还不值当这些贱婢迎接一下吗?要我说,就是那满朝文武,也该在国境迎你呢!一群废物,连个丹都看不住!酒囊饭袋,国朝养他们何用!”

    这话实在是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一般人听都不敢听,他却说得很是自然,可见平时也没少说。

    张巡不说话,继续往府里走。

    张靖紧随身后,谄笑着道:“诶诶,大兄,六识丹弄回来了吗?”

    “没有。”张巡道:“已经被萧恕吃了。”

    “啊?”张靖一脸的失望:“那你出国这么久,白跑啦?”

    张巡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张靖缩了缩脖子,很是委屈地道:“好吧好吧,那我再等下一颗六识丹吧。唉,他娘的,我运气也太差了,大好的日子里,遇上这档子狗屁倒灶的事。这么下去,我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神临啊?”

    旋即他又咬牙切齿:“这个该死的萧恕,贱奴之子!给了他那么多还不知足。竟贪得无厌,妄窥宝药,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什么身份!就这么死了真是便宜他了!”

    “事情已经结束了,就不必再说了。”张巡淡声说道。

    他在张氏古老的宅邸里行走,却并没有寻到回家的安宁。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可蒙在心上的阴影,根本无法甩脱。

    张靖急追几步:“欸,大兄,你走慢一点,我还有个事情没跟你说呢!”

    不待张巡追问——当然他也知道张巡不会追问——他便乐呵呵地道:“你把你的郡守印借我使使呗?前几天我在春香楼,跟姓高的干上了!这口气我咽不下去,非得抽冷子整一顿这孙子不可!”

    张巡猛然转身,险些与停步不及的张靖撞上。

    而在张靖愕然的眼神里,张巡狠狠地盯着他,心中已是暴怒如狂!

    自己为了维护丹国的秘密,在不赎城忍受屈辱,城外一坐就是四十天。

    萧恕挣扎一生,奋斗二十年,最后只落得个丹毁人亡,身殒不赎城。

    而张靖还只是想着窑子里的那点事情,只想着争风吃醋!

    可他能够骂张靖没有自知之明,此生根本不可能神临吗?他能够骂张靖是个废物,完全不能跟萧恕比吗?他能说萧恕死得不值,死得不好吗?他能说丹国根本就炼不出新的六识丹了吗?!

    他不能。

    所以他如此愤怒地看着张靖,最后却只是怒斥道:“谁让你把下人都赶到门前去迎接的?我张氏需要这样的排场吗?你整日里花天酒地,无所事事,你的时间无所谓,但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计!他们去门前迎我,寒风里一等数个时辰,可他们该浇的花还是要浇,该喂的马还是要喂,该洗的衣裳还是要洗!他们是会敬畏我,还是在心里暗怨我!?”

    张靖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道:“不就是这么点小事嘛,干嘛发这么大的火……大不了以后我不这么干了。”

    张巡看着他,深深地呼吸了几次,让自己平静了下来:“就这样吧。”

    张靖小心翼翼地瞟着他:“那……郡守印的事?”

    张巡面无表情地转身,摆了摆手:“自己去拿吧。”

    “大兄!你太好了!”张靖喜笑颜开,冲着张巡的背影大声欢呼:“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

    这一刻满心快活的他,并不知道。

    兄长彼刻无法抑制的那一缕怒火,才是对他的情感。

    可是已经抑制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送丧(最后一天求月票)

    姜望来不赎城的时候,经过了成国,又绕到陌国,穿行大片野地,再至洛国,最后从洛国赶赴不赎城……如此在庄国的势力范围外,绕了一大圈。

    现在离开,则是简单得多。他打算直接入境雍国,从彼处转道云国。

    在这片三不管的混乱地界里,不赎城是唯一的一座城市,也是唯一一个有秩序的地方。此外便是大片的野地。

    在这样的野地里,其实也生活着一些形形色色的人,有一些寨子之类的地方。他们依附于不赎城而存在,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进入不赎城生活。

    如果说整日徘徊在不赎城城门附近的那些人,是不赎城的底层。那么游荡在不赎城外野地中的,就是底层里的最底层。

    除了残忍的底色,他们已经什么都没有。所以他们的残忍程度,可能也会超乎人们的想象。

    当然,今时今日的姜望,自是不必担心这些人的威胁。

    还在庄国的时候,这一片三国夹缝里的不法之地,可能就是认知范围内最危险的地方。而修行至此时,天底下也只有诸如边荒、虞渊、迷界之类的地方,可以真正称得上险地了。

    修行如登高,一层是一层的风景。

    与祝唯我凰今默道别之后,姜望一边揣摩着萧恕留下的星路之法,一边慢悠悠地赶路——不能当空直行,不可横飞无忌,还要尽可能地保持低调……想快也快不起来。

    荒草放肆的地界,荆棘丛生,蛇的遗蜕像枯枝一样。

    没有来过这里的人,很难想象这里是西境腹地,且竟然在好几个国家的包裹中。

    它是如此荒凉。

    如果没有不赎城,这里或许就完全被孤立于人类世界之外,但也或许早已经被开荒,被附近的几个国家切分。

    这个混乱的地方支撑起了不赎城,不赎城也让这个地方有了自己强大的生命力。

    很难说谁更离不开谁了。

    山坟处处,小路蜿蜒,时不时还有几声孤零零的老鸦叫。

    这种阴森森的地方,惯来容易催生恶鬼,

    但无论什么怨魂恶鬼,也都只有避让姜望,没有叫姜望避让的道理。

    他独自行走着,虽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举动,但他强大的生命力,本身即在驱散阴翳。

    若是像钟离炎那样的神临境武夫,已将气血练出神性,生命力澎湃如海,只要不收敛气息,走到哪里,鬼魂就要崩溃到哪里。

    乌鸦叫得让人心烦,姜望皱了皱眉,不由得生出一缕杀意来,想要一剑斩之,但随即便生出警觉!

    何以会对一只乌鸦生出杀意?

    不朽之赤金光芒瞬间照耀五府海,姜望的手,已经按在剑柄上。

    与此同时,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在视野范围内,一座座无主的山坟接连开裂。一只只朽白的骨手,破土而出!

    喀嚓!

    白骨道?无生教?张临川?还是谁?

    姜望此时才醒觉,他对危险的感知,被某种力量压制了太久!

    惯来勇决的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出手。而是立足在大地,脚下如生根,双耳上玉光流过,已是开启了声闻仙态,使万声来朝。

    骨架摩擦声,骨头破土声,乌鸦的叫声,风吹荒草声……

    周边环境以声音的形态,在姜望的感知中重构。

    耳闻一世界,目察一世界。

    而后他便看到,先于那些骷髅架子钻出坟墓的,是飘来荡去的幽魂。

    一只,两只,三只……

    视野所及,足以千百计。

    如燕聚,似云流。

    它们摇摇晃晃地,钻出那些无主的山坟外,又好像在一瞬间同时得到了某种指示,如一道道黑色流光,有了统一的、高速的行动。

    半数幽魂在空中极速穿梭,如一根根黑色的线条,在勾勒着某种怪异的纹路。恐怖而阴郁的气氛,随之降临。

    而另外半数幽魂,则是以恐怖的高速,带起一道道晦暗的尾痕,向姜望疾冲而来!

    天地之间,有一种细微的变化在发生。

    姜望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一件斗篷、一身麻衣,一种风姿。他独立在荒野间,动也不动。但一圈炙热的火线,已经以他为中心,极速地扩开。

    热浪如潮。

    热焰似花。

    轰!

    火线所膨胀到的地方,那些幽魂流光根本连停滞片刻都做不到,顷刻就被焚化了。

    那迅速膨胀开的火线,在焚化了迫近的幽魂之后,又当场散开,扑棱棱,化作一只只飞腾的焰雀。

    啾啾啾啾……

    散为千百,啄向空中剩下的那一半幽魂。

    这一手火行道术的随心所欲,正是姜望前段时间在淮国公府的修行成果。

    目前的形势非常明显,直接袭击过来的这一半幽魂,明显是在为另一半幽魂的动作创造时间。

    那潜在暗中不知多久的敌人,定然还有诸多的后手等待掀开。

    姜望不管那些,直接以烈焰横推,既要烧此,也要焚彼。

    只要将所有的幽魂都焚尽,敌人有可能的后续,也自然就随之湮灭了。

    此为堂堂之师,以正伐奇。

    咔咔咔!

    仿佛是感受到了某种危险,那些自山坟里钻出来的骨头架子,已经加快了动作,有的已经探出了上半身,有的将骷髅脑袋高举,有的从别的骷髅架子身上,抓过一只骨手,给自己接上……

    而所有的骷髅架子上空,都有一个白色的光点跃出身外。

    光点和光点之间遥相呼应。

    因为这些惨白色的光点,散落在不同山坟里的骨头架子之间,仿佛有了某种阴冷的联系。

    它们像是一个又一个的节点,又像是亡魂世界里的星辰。

    而在高穹飞速运动勾勒着某种轨迹的的那些幽魂,也由此蒙上了惨白色的光华……它们因此并不惧怕火焰。

    这种一环接着一环,一层递进一层的攻势……

    暗中的敌人必然做了大量的准备。

    此时骤然相逢的这一战,背地里是难以估量的决心和计算。

    姜望必须要尊重对手的这一份心血。

    他依然立足不动,但是他的一双眼睛,游过了赤光。

    他的驭火之能远胜以往。

    他随念转换的这一手火线腾为焰雀,却也不这么简单!

    今日之焰雀,非是昨日之焰雀。

    每一只焰雀的眼眸,都有深赤的一点,那是三昧真火烙下的火种。

    它们是由天地之间的火元所凝成,却也沾染了神通之火的力量,甚至于姜望的三昧真火,随时可以通过这些焰雀降临,如此运用由心,多出无穷变化来。大大提高了神通火焰战斗的灵活性。

    而体现在此刻的是……

    空中疾飞的所有焰雀,焰火温度骤然腾升数倍有余,轻而易举地啄破了那些惨白光华,扑在幽魂之上!

    只是一眨眼,就已经将空中飞驰的所有幽魂,全部一焚而空。

    此时那些骷髅架子甚至还未能完全爬出坟墓来。

    姜望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应对不可谓不精准,道术不可谓不玄妙。

    但是在焰雀消散的同时,四周的气温骤然下降,阴冷的感觉如附骨之疽。

    姜望有些意外地抬眼,看到在那天穹的阴翳里,外状奇诡的阵纹已经绘成……

    那些幽魂真正起作用的地方,是那些晦暗的尾痕!

    姜望心中彻底敲响了警钟。

    他意识到,隐藏在暗中的对手,非常非常地了解自己!

    这种了解,不是说仅限于战力上的了解。

    而是对自己的战斗风格,应对习惯,都有了充分的洞察。

    是易胜锋?

    两个人从小就认识,的确算得上是相互了解。

    而且根据淮国公府的情报,山海境之后,易胜锋还专门去找了太寅来着。想来其他跟自己交过手的人那里,他也没有错过。

    如果是他的话……对自己有这种程度的了解和针对,的确不足为奇。

    心念急转之间,姜望的一双眼睛,彻底转换为赤红。

    乾阳赤瞳已然开启,无边的火焰绕身而出。

    天地之间,有赤色为此。

    有焰雀飞,有焰花开,有焰流星落……一个生机勃勃的火焰世界,就此燃烧在这荒芜的野地中。

    灿烂辉煌,喧嚣明朗。

    他以自己为中心,瞬间释放了火界之术,仍然是寓攻于守。在不知敌人底细的情况下,先拔高敌人进攻自己的难度,为自己留出更多的反应余地。

    此时此刻,天地之间那邪诡的阵纹已经绘成,阴森邪异的阵法已经落定,开始展现它的影响。

    火元在此地被驱逐离散。

    对姜望温顺的一切,都开始与他为难。

    但姜望的火界有三昧真火主持,有炙火骨莲支撑,失去天地元力的补充,一时半会倒也没有太大的影响。

    不过要想再跟平时一样,目光所及之处,火焰随性腾升,却是难以做到了。

    针对性太强……

    这座阵法的本貌是什么?

    敌人又到底会暗潜在哪个地方?

    姜望神目如电,梭巡着四周。

    他的乾阳赤瞳,在斗篷遮掩下仍然显眼,但这本身亦是他对自己的掩护——让对手以为他是在靠这双眼睛捕捉线索。

    在山海境里才修成的乾阳赤瞳,应该还不至于被对手了解太多信息。

    乾阳赤瞳的能力,不在察微,所以他捕捉对手的重点手段,其实还是放在声闻仙态上。

    在这种全神贯注的戒备之中,突然间他的耳朵跳动了一下,捕捉到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声响——在几乎所有的山坟里,都有骷髅架子爬动的声响,但这处格外不同,骨骼格外强健有力。

    它太细微,但是在声音的世界,响如惊雷。

    而姜望已经动了!

    那邪异的阵法传来一阵阵的压制之力,空气有水一般的稠感……可根本无法压制姜望的行动。

    他不动则已,动起来则只见寒光一道。

    落足潇洒从容,只留下那燃烧中的火界,还在与阵法的力量对抗。可身如长虹,已经人随剑撞,横贯至一座巨大的山坟上空——

    这是一座格外大的山坟,大约当初埋尸的人偷懒,一次性埋下了不少人。

    尸气鬼气混杂在一起,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恶臭味道。

    山坟本身倒还未被彻底扒开,有五六只骨手正艰难地穿过泥土,在外间透气……指骨僵硬的一弯一弯。

    姜望电闪而至,手指轻轻一动,已经反握长剑,像把玩匕首般如意,自上而下,极其干脆地一剑扎落!

    人落下,剑亦落下。

    人与剑彼此无分,连发丝都锐利。

    咆哮的剑气直接将这座山坟绞碎,将其间的骨手、骨架,全部绞为碎末!

    泥土斩开了。

    被某种力量操纵着的尸骨斩开了。

    恶臭且毒性极重的味道也斩开了。

    一根黑色的铁锏,自坟堆里探将出来,

    一股极凶、极恶、极疯狂的煞气,缠绕在这根铁锏之上,把锐利的剑气都吞没了。

    铁锏握在一只粗糙的大手中。

    一个满脸络腮大胡、红着眼珠子的汉子,就仰躺在这荒野无名的山坟里,隔着纷飞的泥土、碎骨、乱飙的剑气和煞气……与头戴斗篷的姜望对视。

    他瞪视着姜望藏在斗篷后的赤眸。

    其间是无限疯狂的杀意。

    此锏名送丧……

    此人,名杜野虎!

    姜望自出道以来,厮杀未歇,历战无数,从来没有在战斗中迟疑过。

    从来没有!

    可此时此刻,看到这张脸,看到这个人。

    他不由得愣住了一刹!

    他猜测过这一次埋伏在暗处的对手是谁,他计算过无数种可能,可就算他有重玄胜的智慧,就算他有赵汝成的聪敏,他也决计无法想到,他会在这样的情况下,遇到这样一个人。

    他握剑的手,几乎是本能般地往旁边一移,剑气绕杜野虎而走,咆哮着贯入地底。

    可杜野虎的送丧锏却没有丝毫犹豫,继续着它凶猛的轨迹,当头便已经砸了过来!

    锏还未至。

    姜望的斗篷便直接碎灭了!

    如意仙衣麻衣的伪装已经褪去,回复了一直以来保持的青衫外状。

    护体的道元当场崩碎。

    五神通之光绕身而起,姜望完全是出自求生本能地往后一仰——

    疯狂的煞气却已经砸在他的身上,将他整个人砸得仰首而飞。

    在空中喷血!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不赎城外(新年第一天求月票)

    送别姜望已经有一阵了。

    祝唯我立在原地,始终没有动弹。

    凰今默也便站在不远处,负手眺望荒野。

    云空如雾,衰草连烟。

    仅从送别的意义上来说,他们已经站得足够久。

    要送的那个人,也早就已经不在视野里。

    但从等待的意义上来说……时间本身就是等待的衡量物。

    在这片混乱的地域,凰今默是绝对意义上的主宰者。但真正亲眼见过她的人,其实并不多。

    有关于她有形形色色的传说,但没有几个人,能真正了解到她的故事。

    囚楼是不赎城里最核心的建筑。

    她是囚楼里的那个“人”。

    她是如此的高贵,但又如此的孤独。

    此刻她站在那里,婀娜又冰冷,好像已经站了很多年。

    祝唯我终于道:“你怎么跟出来了?”

    凰今默没有看他,只是冷漠地道:“不赎城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祝唯我叹了一口气:“不赎城很安稳,你没有必要跟我一起冒险。而且……你有更重要的事情。”

    凰今默转过头来,凤眸高岸,声冷如渊:“本君还以为,你祝唯我真的什么都不关心。”

    “谁说的?”祝唯我故意笑道:“我对我姜师弟就挺关心嘛。”

    “你好像以为你是一个风趣的人。”凰今默的目光像是结了冰,将隐约的柔情也冻住了:“祝唯我当真这么不自知吗?”

    祝唯我沉默半晌,终于是又叹了一口气:“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又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关心呢?”

    凰今默的声音还是不见什么温度,但她毕竟已经挪开了那可以割伤人的视线:“没关系,庄高羡表面上作风强硬、行事锋利,实际上是一个很能隐忍的人。他每一次的怒而兴师,事后看来都是经过了深思熟虑。”

    她孤冷地说道:“他当初能够躲在深宫那么多年,忍受雍国一次次的挑衅。那么今天忍受一下本君的傲慢,也是合情合理的。”

    “啊,你凰今默竟然是这样的想法吗?”随着话音突然落下的,是一个满头乌发的老者。

    他的强大根本不需用语言来表达。

    他的声名早已在西境广为传唱。

    此刻他虚立在空中,眼神深邃,语带讶然:“你难道真的以为,你凰今默有在庄国面前傲慢的资格?你难道真觉得,不赎城之所以能够留存至今,是因为你的实力?”

    上一步时,他还不知身在何处。

    这一步时,他便出现在了凰今默的面前。

    一步天涯已咫尺。

    庄国国相,杜如晦!

    “呵呵呵。”

    与此同时,一阵笑声轻轻洒落。

    一个面目平和,如富贵士绅般的中年男子,同样踏足于空中,出现在这个地方。

    他目光极为随意地落下:“不愧是胆敢僭越称君的狂徒,孤倒是对这份自负很是欣赏。”

    他的语气平淡,他的姿态随意,可是当他立足于此,这里的一切就已经改变!

    这片区域本是在不赎城所属的范围里,它本来只有一个名为罪君的主人。可此时此刻,所有的一切都在对这名男子表示臣服。

    不仅仅是荒草,不仅仅是荆棘,也不仅仅是天地元气。

    此方天地,换了人间!

    会在此时此地与杜如晦一起出现,会称孤道寡的那个人,自然只能是庄国国主庄高羡。

    主导了庄国崛起,打赢了庄雍国战……整个三国区域,甚至于整个西境中部地区,堪称最具影响力的一对君臣,竟然同时驾临于此!

    他们踏足在空中,像是日月并升,煊赫耀眼。

    而立在地面,立在这茫茫荒野上、显得有些孤独的两个人,却无一人低头。

    凰今默甚至是完全略过了这对君臣的话语,忽略了他们的威严,只看向祝唯我,凤眸里这时倒是有了一缕温柔的笑意:“你看,你还想一个人护送你那姜师弟离开,找机会单杀杜如晦,现在傻眼了吧?”

    祝唯我手中燃起金色的火焰,他慢慢自火焰之中,拔出他那杆外形并不亮眼的薪尽枪来,一边摇头苦笑:“我确实没有想到,在现在这种局势下,庄高羡身为一国之君,竟还敢离境出手。”

    但凡关注西境局势的人,没有谁不知道,如今潜在平静水面下的暗涌。

    雍国新政之后,国力全方位复苏,雍君韩煦迫切地需要一些功业,来证明自己新政的效果,来展现自己革新的必要性,同时进一步说服国内那些顽固守旧的势力。

    而环顾雍国四边。西出伐礁,已经是不了了之。北上无异于找死,东边那个和国地位特殊,同样不能轻动。怎么看怎么都只剩南下一条路可走。这种外拓无门的困境,也是过往年月里,雍国一直挑动庄雍边衅的原因所在。

    发生在道历三九一八年年尾的庄雍国战,于庄国而言,是荣耀和功勋。于雍国而言,是洗不掉的屈辱。

    反伐庄国、收复旧土的功业,无疑能够立即让韩煦赢得国民拥戴,在雍国的历史地位上,远远超越他的父亲——他非常有必要证明这一点。

    事实上在获得墨门支持的情况下,韩煦能够一直忍到现在,耐心地推动新政,巩固国内形势,稳定邻边诸国关系,柔和地处理与墨门之间的利益往来……已经是非常可怕的定力了。

    他以惊人的政治手腕抚平了一切。

    如今雍国朝政稳定,国力大增。

    这个本已经朽去了的国家,重新焕发了生命力。

    当初的殷歌城的城下之约,随时有被撕毁的风险。

    庄高羡敢在这个时候离开庄境,来到不赎城这样一个三不管的地界,不可谓不胆大!这情报若是被雍国得知,调动力量将他围杀至此,庄国基本可以宣告国灭。

    但于庄高羡而言的这种危险性,也同时更让人意识到,他对此行的决心。

    姜望或者祝唯我,或者他们两个一起……竟然让已经证就当世真人、建立中兴庄国之大业的庄高羡,有如此执念!

    祝唯我微扬着头,以他固有的骄傲,看着空中的这对君臣,继续道:“你们猜,庄国皇帝和国相全部在外,失去国势的支持,也没有别的力量保护……这消息能够保密多久?”

    这个问题是很有趣的。

    但是庄高羡并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低头看着祝唯我:“孤一向欣赏自负的人,你说是吗,祝卿?”

    这位庄国的中兴之主,志要奠定万世基业的君王,俯瞰着他曾经最为欣赏的臣子:“不如你来猜一猜,你们能够支持多久?”

    无声的威严已在蔓延。

    “你在看谁呢?!”凰今默一步踏空,与庄高羡平行而视,也切断了他对于祝唯我的那种压迫。

    她曾经对昧月说,如果庄高羡亲自来要人,她会毫不犹豫地把人交出去。

    但此刻她的眼神没有半点退让:“你以为你的对手是谁?”

    庄高羡眼神极淡地看向她:“在这一亩三分地上僭越称君也就罢了,因为和楚国那一点隐约的关系,你就敢在孤面前如此放肆么?”

    凰今默笑了。

    黑色华裳映衬的这个笑容,像是黑色蔷薇在空中绽放。

    “在这几千里的小小池塘里纵横来去,你可能真觉得你是不世雄主了!本君少出囚楼,对杜如晦好言好语,也让你们敢于轻慢了!”

    “你们以为,韩殷在时,为何不来不赎城?”

    “你们以为,雍国为什么始终不对这里生出野心?”

    “你们不知道。是因为以前的庄国太弱了。而你们太过无知!”

    她那涂着黑色蔻丹的双手轻轻一绕,已经各自握住了一柄凤翅刀。

    她孤冷地瞧着庄高羡:“放眼天下,本君可能是唯一一个能够杀死真人的神临,庄高羡,你要试试么?”

    好狂言!

    洞真是什么境界?

    在古老的时代,神临曾称不朽,后来五百一十八载寿命尽,被证为假不朽。

    而洞真之境,是洞彻了世界的真实,是看到了“真不朽”!

    放眼天下,甚至于遍寻古今,也从来没有哪个神临敢说自己能杀真人。

    便是在现世来看,天下第一神临或许有争议,但东域第一神临毫无疑问是曾经的凶屠重玄褚良。

    可就算是重玄褚良,手掌割寿之刀,也没有在神临层次搏杀真人的战绩!

    在众所周知的那些战绩里,重玄褚良一生于神临之境,战真人境有五次,一次比一次危险,最后一次更是在濒死状态养了足足一年!便是这种战绩,也已经让他成为毫无争议的东域神临第一。

    于神临境搏杀真人?重玄褚良也不敢放此狂言!

    凰今默到底是有什么样的倚仗,敢说这样的话?

    凰今默到底是凭借什么,能够有如此之自信?

    真的只是坐井观天的狂妄吗?

    还是……凰唯真当年留下了什么?

    凰今默的背景,让人有太多猜测。隐藏在她身后,那个传奇人物的阴影,也难免会让人多生揣测,让人不安!

    但庄高羡是何等人物,又怎会被三言两语就吓退?

    他只是淡漠地看着凰今默:“那么,孤真的是很好奇了。”

    ……

    发生在不赎城外的这场战斗,大约注定不会被太多人所注视。

    然而对身在其中的每一个人来说,都影响深远。

    在战局的另外一边,杜如晦完全隔绝了庄高羡和凰今默的对话,他对庄国现在的这位君主,当然没有半点担心。

    他只是用一种痛惜的眼神,低头看着祝唯我:“你还很关心朝廷,这是令老夫欣慰的地方。”

    他接续着祝唯我的话茬:“但是没关系,皇甫将军足够强大。而且……”

    他抬起了右手,对着祝唯我,嘴角很自信地扬起:“应该足够老夫赶回去了。”

    “我的确还很关心你们。但不知国相大人你……”祝唯我握住长枪,毫不犹豫地跃身而起,一点寒芒如星落,朵朵金焰似莲开:“是否受得住呢?!”

    ……

    ……

    谁也难以料想,号称在混乱中建立秩序、一贯中立稳定的不赎城,会接二连三有这样大的事情发生。

    张巡与祝唯我大战,萧恕冲击神临身死……

    而在不赎城外的荒野中,涉及生死的战斗,分为了两场。

    一边是牵扯三位神临一位洞真的华丽大战,另外一边,则围绕着被一锏砸得吐血而飞的黄河魁首展开。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祝唯我正在为他而战,亦是因此牵扯了凰今默。

    他只是遭受了情感和身体的巨大创伤,在无力的倒飞之中,一瞬间百念千转。

    对手是任何人姜望都不会惊讶。

    无论和谁交战,他都有面对的勇气。

    他永远敢于战斗,永远追逐胜利。

    但是杜野虎这一锏,砸得他黯然失神!

    在炸开的坟土,和破碎的白骨之中,杜野虎身上缠着凶厉至极的血色兵煞,迎面冲撞出来。

    其人身后的虚空,兵煞隐隐凝成一只恶虎,仰天长啸!

    走九死一生的古兵家之路,直接以气血冲脉,炼出至凶兵煞。

    而后在战场上无数次经历生死,将杀戮之血气与至凶兵煞合贯,方成此【恶虎煞】!

    他如此疯狂地追将过来。

    他的眼睛看着姜望的眼睛。

    二哥看着三弟。

    庄国九江玄甲统帅,看着齐国青羊子。

    姜望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危险,这让他深切地明白——他如果不拼命反抗,他或许真的会死!

    他一瞬间惊醒过来。

    从那种不敢置信的痛楚情绪中,挣脱出一个战斗状态下的自己!

    一念之间,世界大有不同。

    战斗姿态下的姜望,杜野虎是见识过的……

    所以他明明已经重创了姜望,明明已经追击到了一半——此时他反而后撤!

    他以比前突更激烈的动作后撤,横锏于身前,做足了守势。

    而姜望的胸腹之间,一个一个的炽白光源亮起。

    五神通之光,天府之躯!

    这强大的状态,瞬间撑住了伤重的身体,并向他灌注了磅礴的力量。

    他在倒退之中,搅动了流风,流风仿佛也为他所鼓动。

    他在这种不够真切的强大中,看着杜野虎——

    “杜老虎,你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第一百四十五章 今夕何夕

    “呱呱!”

    乌鸦的叫声怪诞而尖利,让人烦闷的继续着。

    而五神通之光灿烂夺目,赤心神通使异志不染。

    姜望的眼睛开始体现坚决。

    属于天府外楼的澎湃力量,在这片荒野展现强大。

    任何人面对姜望,都应该要有直面生死的觉悟才是。

    而此时此刻的杜野虎,只是说道:“你想听我说什么?”

    “跟你叙旧?”

    “问你还记不记得我藏在床底的好酒?”

    “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的志向?”

    “问你还记不记得,你是庄国人?”

    他每说一句,身上煞气就更浓一分。

    整个人好像和正在运行的杀阵联系到了一起。

    当最后一句话说完,视野范围内的那些山坟里,白骨骷髅全部跃起在空中,各显矫健之态,遥相呼应彼此。而在很多坟坑的底部,紧接着就跳出一个个全甲覆身的悍卒!

    总计约有三百之数,行动之间,训练有素。

    他们全都和杜野虎一样,借助某种特殊的手段,在白骨骷髅的遮掩下,深藏于山坟之中。

    直到此刻,悍然跳出。

    个个沸腾着气血,一瞬间便结成了兵阵,兵煞一卷,已经咆哮着贯于杜野虎之身,令他的恶虎煞愈发凶厉。

    此乃九江玄甲之劲卒,名将段离一手打造,庄国以举国之力培养的最强军队!

    九江玄甲一共只有三千人,今次就来了三百之数。

    在这张赌桌上,杜野虎下的本钱不可谓不厚。

    他把握着这熟悉的兵阵之力,每一分兵煞都仿佛与自身连为一体。他感受到了膨胀的力量,横于身前的送丧锏,直又竖将起来,一瞬间便撤守转攻,当头怒砸!

    引兵冲阵和捉对厮杀,有时候也没有区别。谁更能贯彻自己的意志,谁就更能把握战机。

    在无法计数的生死交锋里,杜野虎早就将杀戮贯入了本能。

    铁黑色的重锏,像是一个巨大的把手,轰隆隆地拉开了天地间的生死之门。

    而血色的恶虎煞,一左一右,咆哮着结成两个凶恶的煞灵。

    左为牛头,右是马面。

    一齐前冲!

    阴神开道,兵煞凝真。以锏送丧,无悼良人。

    这一锏,是名生死之门。

    是杜野虎绝不轻易展现的绝杀手段。

    而姜望的剑,便在此时来了!

    如天塌,如地陷。

    那撑天之峰倒下为剑,天府之躯握之,一剑横贯,要叫万里无云烟。

    此剑以席卷一切的姿态冲撞。

    天地之间,皆是剑光!

    自古以来,兵阵一道,就是以众凌寡,集弱为强。那些领军征伐的天下名将,在手握大军之时,战力绝不可以修为来计算,更远不是只身为战时可比。

    就像当初在齐阳战场,重玄胜和姜望借用秋杀军那等天下强兵的兵阵力量,也越境击杀了衰老的阳国名将纪承一样。

    杜野虎虽然现在只是内府境的修为,但手握这样一座近三百名悍卒结成的军阵,已经展现出全然不逊色于姜望的气势。

    何况姜望还真切地受了重伤。

    可两相敌对时,姜望的这一剑是如此果决,如此悍勇,根本没有半点迟疑,只有必破敌阵的坚决,只有对自己无与伦比的信心。

    倾山一剑,谁可当之?

    剑与锏坚决对撞,剑气和兵煞,一瞬间有千万次丝丝缕缕的交锋。那恶虎煞凝成的牛头马面,当场便散去了!什么威能都无法展现。

    守门之恶鬼死。

    生死之门开。

    而英年早胡的杜野虎,整个人都被斩飞。

    一如前一合,姜望倒飞在他的送丧锏前。

    战斗姿态下的姜望,哪怕身受重伤,也非现在的杜野虎能当之。

    围绕在他身上的兵阵之力,直接在这种毫无保留的正面对撞中,被轰然斩开。段离亲传的兵阵,一合就被斩破。

    着甲的士卒纷纷坠落。

    像是寒冬时节,漫天的冰雹子。

    落地之后,东倒西歪,有一些再也没能站起来。

    近三百名九江玄甲的悍卒,在正面迎上姜望这一剑之后,死伤已过半!

    这就是如今的姜望。

    这就是天府外楼的力量。

    这就是站在现世同境修士最顶层的天才。

    令人恐惧的战斗力!

    姜望提剑踏步,身上的伤好像不是伤,感受的痛好像不觉痛。

    他向着倒飞的杜野虎疾冲。

    “兵家体魄,果然不凡,换做是别人,已经死了。杜老虎,你——”

    话音便在此截止,姜望人在空中,忽然环身。

    这一剑横拉一圈,当场将无声无息飘到身后的一只狰狞恶鬼,斩成了黑烟。

    他的动作自然之极,就像这来势凶猛的恶鬼,是自己往他剑上来撞一般。

    而他反手一甩,森冷长钉已离手而出,在空无一物的视野中,直接钉破了一只无形的怨魂!

    杀生钉化不周风,霜白之风在视野范围内极速飞过,绕行一大圈,利落地掠回姜望手中,没入食指。

    无声无息的,那些自坟堆里跳出来的白骨,全都消散了。

    在重新进入战斗状态的那一刻,姜望就开始捕捉这场战局的掌控权。

    他非常清楚一件事情——即使杜野虎是真的与他反目成仇,恨不得杀他而后快。也做不出这么细致、这么绵绵不断的伏手。

    能够完全针对性的对自己设局,能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设下伏兵。

    用幽魂遮掩幽魂,用明面上的动作连环掩饰,用幽魂尾痕完成了此刻笼罩这里的大阵。

    用白骨骷髅遮掩九江玄甲精锐战士的存在,反过来又用这些九江玄甲的战士,来掩饰白骨骷髅的动作。

    能够推算到自己必然会捕捉阵眼,让杜野虎提前埋伏在那里,给出了重创自己的第一击。

    能够想到利用自己和杜野虎之前的感情……

    这熟悉的风格,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姜望心中迅速浮现出一个名字来——

    林正仁。

    所以他拔剑对撼杜野虎的军阵时,最大的警觉仍然落在那个还未现身的敌人身上。

    他明追杜野虎,暗寻林正仁。

    所以当林正仁下一步的杀手出来时,他才轻而易举的将之击破,并且更进一步,直接毁掉了那些白骨骷髅。

    这隐形的怨魂,狰狞的恶鬼,都是狠毒的手段。

    但还远远不够。

    姜望相信林正仁一定不会忽略自己的强大。

    在观河台上,宁愿让庄国颜面扫地、承担着被杜如晦一巴掌拍死的风险、也坚决不肯登台战斗的他,一定不可能低估自己。

    所以还有后手!

    这一步怨魂和恶鬼,仍然只是试探而已……

    后手在哪里?

    那些骷髅已经被不周风吹为飞灰,后续的演变应当已经被掐灭。

    那么还有哪些被忽略了的细节?

    林正仁,藏在什么地方?

    “呱呱!”

    乌鸦的叫声仿佛在为谁祭奠,挑拨着人心深处躁动的杀念。

    姜望不断地以神通之光将心境抚平。

    “姜望!”

    顿足在空中、把空气踏出了爆响的,是眼珠子红透了的杜野虎。

    三百劲卒转眼间死伤过半,自己也负创于姜望的剑下,此刻他身上的杀气腾跃如实质。

    他身上的甲胄直接炸开,片片飞碎如蝶舞。

    **的、肌肉虬结的上身,有血色的纹路顺着肌肉线条蔓延。

    那血纹在他的胸口位置,凝成了两杆残破的战旗,交叉斜立,一似于招摇在战场上。

    这两杆战旗一现,顷刻有烈马长嘶,有兵戈交鸣。

    荒野上对峙的双方,好像撞进了金戈铁马的沙场。

    是为神通,饮血!

    此恨难绝,饮血枕戈!

    这门神通有两个效果,其一是将神通所影响的范围,划定为战场。战场上每一份被打散的血气,都将有一部分力量被神通拥有者所容纳。简单来说,可以从战死的士卒身上获得力量。

    其二则是作用于神通拥有者自身——受伤越重,就能在此神通之上获得越多的力量。

    两个神通效果,所容纳的力量上限,都只取决于神通拥有者自身的体魄和神通所开发的程度。

    此时战场上战死士卒已过百。

    此刻杜野虎身披剑创,已伤脏腑。

    恰是饮血神通最佳的发挥时机。

    但见其身,血纹鲜艳欲滴。

    青筋如山脉,肌肉似铸铁,络腮大胡和乱发一起,飘荡在凛凛劲风中。

    将乃百兵之胆。

    他太像一个将军。

    太是一个将军!

    如段离以前所说,他生来就是冲锋陷阵的猛将。

    送丧锏握在他的大手上,也彷似有了灵性,贪婪地吸纳着兵煞。

    他在一瞬间完成了饮血神通的激发,整个人的力量,膨胀至可怕的强度。腾绕周身的恶虎煞,如大旗一卷,重新将剩下的那些玄甲劲卒卷进兵阵中。

    “你怎么敢!”

    嘭!

    他踩爆了空气,人如高山之上滚巨石,轰隆隆向姜望而来。

    其状凶蛮,其势无匹:“在我面前回头!”

    人还未至。

    劲风已先卷来。

    风刀斩面,隐隐刺痛。

    是天威,人威,战威。

    而姜望只是面无表情地抬起了左手,五指大张,正对着这一人如万军的杜野虎。

    超品道术——龙虎!

    通天海内,掀起滔天巨浪。

    四面八方吹来的风,束缚住了四肢百骸。

    杜野虎有饮血神通之威,杜野虎走的是至凶也至恶的上古兵家之路,杜野虎裹挟着兵阵之力……此时此刻的杜野虎,已经是他最强大的状态。

    但。

    他面对的是姜望。

    “今时不同往日了。杜老虎!”

    在道院外门的时候,的确没人敢和拼命状态下的杜野虎正面对轰。但今夕何夕,今日何日?

    今日之姜望,何人也?

    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一剑已经横出。

    天地之间开出一条线来。

    分高低,割生死。

    学自朝宇,演化自名士剑,这一剑了断的,何止是恩仇!

    传承自古旸国皇室的超品道术龙虎,就算只能让诸多加持下的杜野虎停顿半息时间……那也已经足够。

    就如杜野虎那一锏打来不曾容情,此刻姜望这一剑也凌厉冰冷没有留手。

    但就在长相思的锋刃,已经贴近杜野虎的脖颈时。

    姜望的双手手腕,双足足腕,同时传来了冰冷的触感。

    那感觉——

    就像是有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抓住了他的脚腕,把他固定在空中!

    与此同时,他体内的道元疯狂流逝,如泄洪一般往外狂涌!

    他的剑刃勒在杜野虎的脖颈前,剑气已经切出血痕……但未能再进。

    反而是杜野虎一瞬间摆脱了龙虎的束缚,聚合兵阵的力量,送丧锏毫无迟滞地砸来!

    而在此时。

    茫茫虚空之中,似有神鸟鸣。

    曰之为,“毕方”!

    在四肢被缚、道元疯狂流逝的第一时间,姜望就想明白了自己在这场战斗中,到底忽视的是什么。

    那叫得令人心烦意乱的乌鸦!

    他一开始听到乌鸦的叫声,就生出杀意来,想要去杀死那些乌鸦。

    但他同时也意识到,他对乌鸦生出的杀意,是受到了某种力量的影响。所以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杀念,不让自己跟着杀意走,以避免落进对手的陷阱中。

    可这种“克制”,才是藏在暗中的那个人,想要看到的结果!

    那个人是真的把姜望算得太透彻了。

    让姜望感受到杀意的干扰,从而会下意识地排斥这个选择,反而真就忽略了乌鸦的叫声。

    但其实这些名为鬼鸦的东西,一直叫下去,会慢慢削弱姜望的感知,瓦解他的神魂防御。

    也就造就了此刻,无形之鬼得以近身,缚住姜望的状况发生。

    从而与杜野虎的送丧锏完美配合,构造了这一刻的杀局。

    堪称恐怖的战斗布局,近乎完美的战机把握!

    姜望在最短的时间里想明白了这件事,而他凭借战斗本能所做出的反应,比他的思考更快!

    火焰。

    好似无穷无尽的火焰,自这青衫修士的体内炸开。

    他一手捏着毕方之印,一手提着天下名剑。

    那赤红色的、无物不焚的烈火,一瞬间漫天流落!

    晴空火雨,一世花开。

    在这漫天飘落的火雨里,在这青衫修士的身后,神鸟毕方张开了翅膀,仰首对天。

    毕方!毕方!

    三昧真火以姜望为中心,瞬间席卷四面八方,几乎焚尽了一切!

第一百四十六章 莽夫(为大盟树犹如此加更3/3)

    既然已经被占据了先手,既然今日这一战,是无心之时撞上了有心之辈。

    既然对手有精巧的布局,繁复的心思。

    那姜望便果断放弃了见招拆招式的交锋,选择以强大的力量来横推这一场!

    他直接用毕方印催发神通灵相,用强大的神通之火来覆盖整个战场,摧毁可见不可见的一切,是战斗本能所做出的选择。

    但若是深思熟虑之后,他大约仍然会这样选。

    因为这就是最佳的应对!

    这是千锤百炼后的战斗本能,是在无数次生死厮杀中,培养出来的战斗直觉,是他与生俱来的战斗才情。

    在内府阶段,神通最大的制约,就是神通种子所容纳的力量非常有限。

    比如姜望一开始,三昧真火只能使用个三四次。

    随着修为的增长,和神通的开发,神通种子的制约才会不断被打开,神通力量的极限也不断被拓展。

    仍以三昧真火为例。

    对姜望而言,一府二府至五府,乃至于现在星外立二楼,带动了神通种子作为“容器”的成长。

    领悟“了其三昧”的奥秘,是神通本身“质”的提升。

    凝结神通灵相,则是关乎于神通“量”的扩容。

    神通灵相并非是所有神通都必经的高级形态,也并不是所有修行者的神通灵相效果都统一,

    只是具体在姜望自己身上,是以毕方印助力凝结的神通灵相为躯。以自身的三昧真火为源,在身外另开一“火炉”,吸纳天地间的三昧真火,从而绕过自身体内神通种子容纳的极限,达到神火如瀑的效果。

    如此神通一开,万物成烬。

    天地间那种阴森的、晦暗的事物,被烧灼得青烟处处。

    那些复杂难明又足够坚韧的力量,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来“了其三昧”。

    而那些本质并不难洞彻的,几乎是一触即焚。

    关乎于那邪异阵法的压制、关乎于阴森鬼气,乃至于杜野虎和杜野虎的兵阵……

    三昧真火,无物不焚!

    这灼热的火海一经铺开,此方战场顿无一丝余裕。无非是烈焰,和被烈焰所摧毁的一切。

    生死危机已临前!

    杜野虎亦是久经战阵,生死厮杀无数的人物,当然不会感受不到眼前的危险。

    只见他身上的恶虎煞沸如烟云,大手用力一握,竟将缠在身上的兵阵之力全部抓在手中,化为一根凶戾无匹的长矛,反手便甩开!

    却并不是攻击姜望,而是将这根兵阵长矛,径直甩出了火海外。

    出得火海又有数里远,这根兵阵长矛才在空中炸开,与兵煞合贯的百余名玄甲劲卒,一时纷如雨落。

    杜野虎在这有焚天灭地之势的火海中,第一个反应,竟然是送手下的士卒逃走!

    他看得到危险,但好像看不到自己的危险。

    他为何不自己带着士卒一起逃走,而是独留己身,在这片火海中?

    他始终盯着姜望的眼睛,似乎就是答案。

    他自己不仅不退,反而进一步撞进火海中,撞进神火最炙烈的地方。

    如此疯狂!如此勇悍!

    他的送丧锏依然往前砸落,深沉的铁黑色似是要砸破赤红。

    他绕身的恶虎煞被火海焚为血烟,很快就连血烟也被烧没了。

    澎湃的道元沸沸扬扬,不断涌出。又似雪遇骄阳,不断被灼空。

    他的毛发开始干枯,他的皮肤开始焦裂。

    他的血液开始干涸,他的肌肉开始溶解。

    可他身上的血纹,愈发鲜艳了!

    可是他的眼睛,愈发坚定了!

    他的力量随着他的伤势,近乎无限地在膨胀。

    饮血之神通几乎催发到了当前程度的极限。

    而一锏砸向了姜望胸膛!

    铛!

    在千钧一发之际,长相思如天外贯来,横在了流光过隙的那一瞬间,挡在了送丧锏之前。

    这是绝妙的一剑!

    杜野虎在火海之中独身反冲。

    身填死地,是几乎不可被预知的一步。

    然而姜望的剑,仍然出现在恰当的位置。

    以剑抵锏,锐当万钧。

    这是绝对实力上的超越。

    但几乎已经被三昧真火烧死的杜野虎,自饮血神通之中所获得的力量,实在太过恐怖。

    送丧锏砸在长相思的剑身上,虽然被格住,却仍然在前行。带着剑身一起往前砸,咆哮的恶虎煞冲击着锋锐剑气。

    与此同时,姜望的耳边,忽然响起了万鬼嚎哭之声,齐齐哀叫,惨不忍闻。

    而他的道元,自七窍,自毛孔,自身体任何一“漏”,疯狂流泻。

    一身有万漏,处处泻根本。

    那缚住手脚的无形之鬼明明已经被三昧真火焚化,那凄叫不止的鬼鸦,也早就消亡于火海中,三昧真火焚烧过这座邪异阵法所存在的根基,可他的道元……竟然还是在流逝!

    在他展现最强大一面的时候,也是他最容易遭遇危险的时候。

    杜野虎不退反进,不断叠加伤势和力量,奋起一锏而来。隐藏在暗中的那个对手,几乎已经明确了身份的林正仁,也在这个时候发起了最疯狂的攻击。

    这邪异非常的大阵,名为万鬼噬灵。

    此刻已然催动至极限,动摇了天地之力,奋其所有的压制着姜望的无边火海,不断吞噬着姜望的道元。

    换做一般的外楼修士,这会道元已经被噬空,只能徒为鱼肉。

    便是道元雄浑如姜望,此刻也不得不开始调动在五府海支撑天地孤岛的道元。

    而在他横剑格挡住送丧锏的同时,在他的身后,浮现出一个巨大的、湿漉漉的鬼影,面目模糊而狰狞。

    此鬼之威势,远超之前所有。

    身上鬼气几乎凝成了实质,骨刺狰狞,暗纹邪异。

    它当然扛不住三昧真火,无论鬼气怎么膨胀,无论怎么催动力量,身形都在火海之中急剧缩小,被一层一层的剥落。

    可它毕竟没有一瞬间就被焚尽,毕竟探出了一只鬼爪来。

    无声无息地……

    掏向姜望后心!

    掏进了……一道幽光中。

    这是一种隐蔽的、沉静的力量,团绕在姜望的指掌间。

    祸斗之印,一者在藏,一者在容。

    藏则匿迹,容则纳敌。

    得传自凰唯真的无上印法!

    此刻他昂然在这漫天流火的中心,毕方神鸟的虚影在他身后展翅。

    而以左手捏住祸斗印,巧而又巧地拦在身后,轻易容纳了这只狰狞鬼爪,使无边鬼气不得寸进!

    于是蓦然回首。

    嘴唇微张,吹出一口霜白风。

    霜风拂去,万物凋杀,一切都被消解了,那恶鬼的面容也逐渐清晰。

    虽然狰狞恐怖,虽然阴森僵直,可依稀能见旧貌几分。

    曾经骄纵,曾经无礼,曾经残忍,曾经怨毒……如今只剩恨意和杀意。

    竟然是……

    林正礼!

    不周风轻飘飘地吹过,简单得像是拂过了一片埃尘。这头狰狞水鬼惨叫着崩碎了,碎片又尽数被火焰所吞没。

    只剩一颗黑色的细小珠子,无力下坠,坠进了泥土中,散开成了冥水之气。可又瞬间被灼干了绝大部分!

    然而与此同时,姜望感受到一种巨大的心悸!

    他的心脏像是被什么力量在一瞬间束紧了,以至于跳动艰难。

    这头水鬼,正是这座万鬼噬灵阵的核心阵眼。

    姜望挡住了它的偷袭,并且及时将它杀死。

    但这正入局中!

    在姜望消灭这头水鬼的同时,整座万鬼噬灵阵的反噬力量,也都加于其身。几乎瞬间模糊了他的感知,绞碎了他本就被鬼鸦消解的防御,僵直了他的身体。

    自此一瞬,局势立转。

    杜野虎的送丧锏,仍是毫无保留地前轰,终是在这种最极限的情况下,砸破了五神通轮转之光,把天府之躯打得熄灭了,砸碎了姜望的胸骨,并且还在往前!

    剧痛之中,姜望再回头!

    这一刻他完全地抵抗了万鬼噬灵阵的反噬力量。

    目光迎上状若疯狂的杜野虎,单骑入阵图就此拉开,一瞬间进入了神魂层面的战斗。

    在神魂的层面中,姜望青衫仗剑,毫无顾忌地杀进了通天宫。

    通天宫对宿主的庇护,根本不足够保护杜野虎的神魂。出身庄国,一直成长在庄国的杜野虎,也没有什么地方接触内府层次的神魂秘术。

    因而这完全是一场碾压式的对决。

    姜望只是一剑,便斩残了杜野虎的道脉真灵——一头赤虎。

    再一剑,直杀得杜野虎的神魂险些当场崩解。

    从神魂的层面退将出来,杜野虎砸在胸膛上的送丧锏已经失去了力量。

    只有已经入体的恶虎煞,还在惯性的作用下纠缠此身。

    姜望以最大的冷静对待这场战斗,他知道他每一个步骤都不能出错。任何一点错处,都有可能造成此生的遗憾!

    感受着胸骨倒插入心脏的痛楚,那漫天流火、展翅毕方,顷刻间全部收缩回体内。

    赤红的火焰在身体里流窜,那光芒几乎映照在青衫上。

    在道元将近枯竭的此刻,他必须以全部的神通力量,来抵抗肉身所承受的伤害,来驱逐在体内肆虐的兵煞。

    胸腹之间的五个炽白光源,又渐次重新亮起。

    眼皮微抬,眸照剑光。

    在这一瞬间,他直接显化了剑仙人之身。

    身绕流火时,霜披飘卷御风,灿然间如有神辉。

    在他身前,整个人都已经呈现焦枯状的杜野虎,锏落,人坠。

    生命气息急剧的凋落。

    而姜望本人飘飘然如仙临世,踏碎青云,化作一道长虹,瞬间贯至整个战局的东南角——一处自始至终未发生什么异常变化的小小坟包前。

    天边星楼闪耀,星光旋绕之间,给他提供了道元之外的力量。

    于是自上而下,倾山一剑落!

    整个坟包都被剿空了!

    包括泥土,碎石,尸骨,也包括那一只惨叫不停的血鬼。

    但是没有林正仁。

    这里有主阵者的气息,有主阵者的动静,但是没有林正仁存在。

    战斗进行到了这个时候,搏杀到了这种程度,林正仁在这里,居然还留下了一重伪装!

    姜望没有半点犹豫,将身一转,已踏青云而去。

    剑仙人和天府之躯都有时效,他受的伤也不允许他再继续纠缠,林正仁和杜野虎身后有可能会出现的杜如晦,更是让他没有恋战的底气。

    一剑剿空,一步而远。

    只是在心里,再一次深刻了一个名字。

    林正仁……林正仁!

    ……

    ……

    几乎是在姜望前脚离开的同时,一股强大的气息就骤临此地。

    一步从容踏来。乌发老者的身影,在此刻降临荒野。

    庄国国相杜如晦!

    他衣衫齐整,鬓发纹丝不乱,完全看不出来刚刚经历了一场战斗。

    目光只是一扫,便已经洞察了刚刚发生此处的厮杀,那些仍在混乱中的天地元力、空气中残留的血腥,说明了这场战斗的激烈。

    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并没有那个姜望的身形,但是其人遁逃的痕迹,却不可能瞒过他的眼睛。

    尤其是那缕残留的气息……

    曾经在庄国境内追逐过一次,后来有很多次他都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在祁昌山脉初见时,就随手将其抹去。

    杜如晦眸光远眺。

    世间天息唯一,地息有三,人息无穷。

    以天息应人息,凭一心照山河。

    他抬起右手,并成剑指,只往远处一点。

    磅礴的地脉之气喷涌出来,迅速汇聚成型,结成一只土黄色的大锥枪,其形如山石打磨而成,厚重强硬,但却一闪即逝,不复见于视野中——

    已在天地之间流动。

    天息法加河山刺!

    天息的力量、地息的力量追逐在茫茫虚空之中,跃过一切有形无形的阻碍,遵照那冥冥中的轨迹,捕捉那人息的终点。最终造成命定的杀戮。

    杜如晦天息法加河山刺出手,便合拢手指,收回了视线。

    地上躺着的这个杜野虎,再不施救,便已是死定了……

    庄国的国相大人轻叹一声,于是半蹲下来。

    他先是取出一只玉瓶,倒出两粒色泽光润的丹药,很柔缓地放进杜野虎嘴里。而后伸手悬按在杜野虎的心口位置,至精至纯的道元源源不断涌入,帮助杜野虎化开药力,调和伤情。

    便在这个过程中,地底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很快一双巨大的鬼手探出地面,用力一撑,土黄色的鬼躯便已跃将出来。

    泥土为其所开,也因其而合。

    这只高有三丈余、肌肉强壮的负棺土鬼,依稀有一副皱痕苍老的面容,它半蹲在地上,背上背负着的棺材被打开。

    林正仁从中走了出来。

    表情庄重,对着杜如晦无可挑剔地一礼:“见过国相大人。”

    其人谨慎如此,在伏杀姜望这样的事情里,也完全不显露半点真身痕迹。用一重假象叠着一重,从头到尾都躲在暗处。直到杜如晦亲身降临此地,且已经开始帮杜野虎治疗伤势,他才肯真个现身。

    杜如晦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不必多礼。这一次辛苦你了。”

    全然看不出当初黄河之会结束后,其人拎着林正仁如拎死狗,一副厌极恶极直欲杀之而后快的姿态。

    高手争杀,生死只在一线间。

    天时、地利、修为、应变、心志……能够决定胜负的因素有太多。

    强如天下间数一数二的外楼修士姜望,也在林正仁和杜野虎的联手之下,身受重创。

    他们所倚仗的,无非是一座名为万鬼噬灵的法阵、一座三百名九江玄甲精锐战士结成的兵阵、长时间以来林正仁对姜望的苦心研究、从别处得到的一些情报,以及……姜望对杜野虎的情感。

    在他们能够动用的力量层次,几乎是利用了所有能够利用到的一切,也的确是给姜望造成了伤害,并且真创造了把姜望留下来的可能。

    以有心算无心,以二对一,伏击偷袭……如此越境对敌,这本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姜望当初和向前设伏,也曾越境反杀钓海楼长老海宗明成功。

    但是这个被伏击的人,毕竟是姜望。

    今日这个有机会被留下来的人,毕竟是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魁首。

    毕竟是有资格争夺天下最强外楼之名的那个人。在星月原上剑压陈算,在郢城之外与斗昭定下神临之约……

    林正仁和杜野虎在这场战斗中体现出来的价值,也因此蔚为可观!

    所以杜如晦救杜野虎救得很卖力,他对林正仁,也非常亲切。

    林正仁更不是一个会‘不知好歹’的人,杜如晦态度亲切,他简直是要肝脑涂地了。

    他十分感动地道:“为国效力,何辞辛劳?正仁今日便是死在这里,也是值了!”

    直到这个时候,杜野虎麾下还活着的那一百多个九江玄甲士卒,才从远处互相搀扶着走回来,

    见到杜如晦,一个个激动非常,立即大礼拜倒,哭着嚷着求杜如晦救他们的将军。

    “诸位将士辛苦了,不必拘礼,自己找地方休息便是。杜将军乃是国之壮士,老夫必然会竭尽全力。”

    杜如晦很自然地取出另外一瓶丹药,随手递给林正仁:“正仁你看看将士们的伤势,帮助他们调养一二。老夫要专心救治杜将军,腾不开手了。”

    士卒们自然又是一番感恩戴德。

    林正仁恭敬地接过丹药去了,对这些士卒嘘寒问暖,聊一聊家乡,说一说未来,仁爱非常。

    处理这些,对他来说自不是难事。

    杜如晦这才把注意力全部落回到杜野虎的身上。

    这是一场相当重要的战斗,对于此战的考量,他只会放在心中。

    从战斗的痕迹上来看,姜望所出的最后一剑,是为了斩杀林正仁的真身。在紧急状况下,一击未能得手,就此以重伤之躯远遁,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

    他也的确因为这个选择,避开了与自己直接碰面……

    从这里来分析,这场战斗应该是没有什么疑问的,战斗双方的意志都很坚决。

    林正仁和杜野虎都展现了相当出彩的一面,姜望也的确是具备碾压于他们的实力。

    唯一的问题大概在于,姜望当时是否来得及补上一剑,让杜野虎彻底回魂无望?

    从杜野虎此刻的伤势来判断,在不能及时得到救治的情况下,也几乎是必死的伤势了……所以姜望不补那一剑,也是完全合理的选择。

    毕竟任何代入姜望的处境,都要考虑到还有一个敌人潜在暗处、未见真身,还有更强大的敌人随时可能出场……

    他是必须要速战速决的,没可能在此纠缠。

    心中转着这些思考,杜如晦手上的动作未有止歇。

    ……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庄国的国相大人脸上都出现明显的疲态了,杜野虎才从昏迷中醒转过来。

    满脸的络腮大胡,此刻七零八落,枯的枯,焦的焦。整个人看起来虚弱又狼狈,唯独眸子里还注着野性,光芒不曾稍减。

    杜如晦此时却松开手,站起身,表情变得很严肃。

    “谁允许你来的?谁让你擅自调兵,来不赎城围杀姜望?!”

    杜野虎缄默地躺在地上,被焦黑的泥土所依托着,并不吭声。

    杜如晦又接连喝问:“你知不知道不赎城为什么能够在这里立足?”

    “你又知不知道,姜望现在是什么身份?他效命于哪个国家?通魔之罪都让他们洗白了,你以什么由头伏杀他?齐国真要追责起来,你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杜如晦简直是痛心疾首了:“你知不知道因为你的鲁莽,会给我们国家带来多少麻烦?你统领大军,难道能够如此莽撞吗?”

    “其实……”林正仁这时候恰当地插话道:“是我先发现了姜望出现在不赎城的消息,并告知杜将军,杜将军这才当场调兵与我前来设伏……国相大人,此行若有罪,罪在林正仁。与杜将军无关。”

    “我不知什么罪不罪的。”杜野虎闷声道:“我也管不了那许多!姜望勾结白骨道,害我故土陷于幽冥,只要有机会,我必要杀之!曾经我有多信他,现在我就有多恨他。这事是我自要为之,若是有谁问责,朝廷只管把我交上去便罢了!我杜野虎一人做事一人当,谁也不怨!”

    杜如晦气得胡须乱颤,一脸怒容地伸指点着他:“你啊你!”

    一拂袍袖,怒而离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河山刺(为盟主劳燕分飞嘛加更!)

    姜望一剑落空,顷刻转剑而走。

    这是一场极其难受的战斗,他的任何一个战斗选择,都仿佛已经被提前针对。

    他有理由怀疑,有关于他的情报,已经被某些人整理好,送呈于庄国君臣面前。

    而林正仁这种极具耐性、极其谨慎的毒蛇,恰恰能够借此放出他的毒牙……

    倘若仅止于此也便罢了。

    若无杜如晦随时会现身的威胁,或者说,若非他需要表现出对庄国国相随时有可能现身的忌惮。

    他今日掘地三尺三十尺,又有何难?

    林正仁藏得再深、再好,总得有一个藏身的地方。上穷高天下杀碧落,还能藏在何处?

    理论上来说,只要今日之林正仁,只要敢对他出手,就是必死的结局。

    但是杜野虎……

    姜望伸手抚在心口位置,面不改色地拨正了断骨。

    他是真真切切地让自己受了伤,也是真真切切给杜野虎留下了足以致命的伤势。

    剩下的,只能留给命运。

    这就是选择。

    姜望在疾飞之中,咀嚼着这种难言的感受。

    但在某一个时刻,身上煊赫的光影还未消解,他赫然回头!

    但见天地之间,一支土黄色的锥枪,从无至有显露出痕迹,以恐怖的速度撞进视野里来。

    它飞的并不是直线,而是遵循着某种玄妙的轨迹。如庖丁解牛,利刃游走于肌肉的纹理,这一支圆锥,也在天地的“纹理”中游走。

    奥妙,难测,如神的领域!

    强势,坚决,不可挽救!

    姜望于是明白,杜如晦已经出手……

    人未至,神临的力量已至。

    他心中先是一松,继而明白,这何尝不是又一场试探呢?——你是否真的受伤!

    他并不相信,杜如晦现在真敢公开出手杀他。

    玉京山上的鞭声,至今还未消呢!

    让林正仁和杜野虎出手已是极限,一旦真个出事,事后全部推出去伏法送死就行。

    所以此时这一击的意义在于……

    姜望会如何挡下,会在天息法之下,给予杜如晦怎样的反馈?

    天息地息交感,纠缠人息。

    姜望清楚地察知到,自己已经被牢牢地锁定,那恐怖的力量似乎与他已经连接在了一起,根本没有避开的可能!

    动念之间,已转身不由己之剑,人似飘叶,却被那股锁定的力量扯住!飘不开,荡不开,避不开!

    天边星楼亮起,灿烂星光垂落,持于手中这柄天下名剑,可是却骤然崩散!全被如神的力量压碎了!

    大好河山,凝此锥枪。

    姜望手上一抬,立即按出火界之术,生机无限、灿烂无尽的火之世界,却在那厚重的土黄色的光芒前崩溃。

    一触即溃。

    河山刺仍在往前。

    姜望结出祸斗之印,以幽光前笼,可这幽光一下子就被撑爆了!

    他一退。

    再退。

    终于退无可退。

    直到他看到天边,有一点火光闪现。

    他瞬间握紧了长相思,气血奔涌之下,胸骨再一次震碎,脏腑之伤,难以回挽。

    他就在这样的身体状态下,再一次按出了火界,在瞬间崩溃的火之世界里,以天府之躯、剑仙人之态,聚势合意,杀出人字剑来!

    此剑无退。

    此剑撑天地!

    这强势无比的一剑,也的确挡住了这一支土黄色的锥枪……片刻。

    人道剑势在压倒性的神临境力量之前崩溃了。

    他的确展现了伤重状态下的极限。

    杜如晦以天息法连接的河山刺,终于是临近了面门,击破了他的势,就要将他碎灭。

    哔剥!

    寒夜里火星炸响。

    一杆长枪突兀降临,自上而下,一枪将这土黄色的锥枪,扎进了泥地里。

    轰轰轰!

    河山刺在泥土里不断撞响。

    河山之力皆碎之。

    赌对了!

    看到祝师兄那飘扬的墨发,熟悉的骄傲眉眼。

    姜望心神一松,仰面而倒。却是已经彻底封闭五识,让自身进入休眠状态中。

    他的伤势本就是真的,此刻又受了杜如晦这一击,伤势已经无法压制。

    杜如晦的这一击,恰是姜望竭尽全力能够接下的程度。

    也就是说,姜望如果能够接下,他就没有受根本性的伤。那么今日这一战意义全无。

    力量控制得如此精准,再一次说明了他们对姜望的了解。也说明今日这一战,绝不止眼前这些这么简单。

    纵观庄高羡杜如晦的历次出手布局,没有哪次是蜻蜓点水轻描淡写的。

    但是心神沉寂的姜望,暂时已经不能够再思考。

    “总算是……赶上了。”

    斜提长枪的祝唯我,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什么也没有多说。单手把姜望提了起来,跃身便远。

    ……

    ……

    当姜望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仍是囚楼六楼的布置。

    当然华贵,当然亮堂,可此时再看到,莫名感受到了一种疏冷。

    住在这里的人,一定寂寞了很多年。

    他发现自己躺在地铺上,被褥软和,身上也暖洋洋的,像是被什么在烘烤。

    祝唯我坐在旁边,墨发束得利落,用一块绒布,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枪尖。脸上干干净净,完全看不出受过伤的样子,下颔有锋利的线条。

    “醒了?”他随口问。

    “我休眠了多久?”姜望问。

    “不到两天。”

    外间已经尽是暗色,屋内也亮着玉灯。

    身上的伤势已经被妥善地处理过,但是要真正恢复过来,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才行。

    “那还不算太久。”姜望说道。

    祝唯我笑了笑:“你好像很有受伤的经验。”

    姜望很服气地瘫着:“我无法反驳。”

    “你之前在昏迷中,一直喊杜野虎的名字。”祝唯我问道:“是被他打成这样的?”

    “师兄认得他?”

    “我还在庄国的时候,他就很受九江玄甲统帅段离的器重。”祝唯我语气随意:“我记得你们好像是结义兄弟?什么枫林五侠,对吗?”

    对当年的道院大师兄来说,外门几个弟子之间的结义,简直是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事情。

    不过他此时说来,却不是什么揶揄的语气。

    因为除了姜望对杜野虎手软,他实在想不出来杜野虎能把姜望打成这样的理由。

    姜望仰躺着,俨然想到了什么,语气认真地问道:“庄廷有多少人知道杜老虎以前曾和我结义?”

第一百四十八章 没有谁一身锦绣

    祝唯我想了想,说道:“好像是没有谁知道……也没有人问过我,所以我也没有说过。”

    整个枫林城域的人,都陷进了幽冥与现世的夹缝。那些知晓枫林五侠之名、确然被所谓枫林五侠行侠仗义过的人,全都不复存在。

    在姜望想来,这才是杜野虎能够在庄国继续待下去的原因。

    而如果这件事被人知道了呢?

    先前那一战,从头到尾都是林正仁的布局风格。

    仅靠杜野虎自己,是绝对想不到藏身在第一重阵眼等待突袭的。

    从这一系列的战斗布局里可以看到,至少林正仁是知道他对杜野虎的感情的。所以当初他们结义之事,九成九已经暴露。虽然暂时还不知道是怎么暴露的……

    这件事暴露出来了,以庄高羡、杜如晦这对君臣的性格,怎么可能对杜野虎放心?

    所以杜野虎如果还想要在庄国待下去,这一次的厮杀,就有了必要的理由……

    现在杜野虎唯一需要掩饰的,就是他知晓枫林城真相一事了。唯有他相信了姜望才是枫林城域覆灭的元凶,才是勾结白骨道的那个人,他才有仇恨姜望的理由。

    姜望迅速理清了思路,感受着胸口位置的隐痛,不由得苦笑道:“他的锏确实很重。”

    这么些年来,谁都没有虚度啊……

    杜老虎那一身恶虎煞,竟不知是如何才能熔炼出来。

    要刀口舔几回血,要鬼门关前走几遭?

    祝唯我轻轻瞥了姜望一眼,随口道:“我记得你不是个手软的人……算了,我找个机会帮你杀了他。”

    “别!”姜望一下子坐起来。

    牵动伤势,不由得‘嘶’了半声。

    迎着祝唯我疑问的眼神,他解释道:“我相信杜老虎。”

    祝唯我立即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抬了抬下巴,对着他:“哪怕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姜望语气坚定地说:“哪怕如此。”

    他和杜野虎对话的时候,杜野虎在所谓关于“叙旧”的反问之后,就很直接地说道——“问你还记不记得我藏在床底的好酒?”

    在当初枫林城道院的那个外门宿舍里,众所周知,好酒早就被分着喝了,杜野虎藏在床底的,都是劣酒。

    是他每次花光了银钱,又馋酒馋得要命,才会勉强用来治治酒虫的最差的那种酒。

    用赵汝成的话说,就是狗都不喝。

    当然,为这一句话,赵汝成少说挨了半个月的打。

    既然那一句话里,好酒是假的。

    所以曾经的志向也是假的。

    所以是不是庄国人也不重要。

    所以这一场战斗,并不是他的真情实感。

    杜野虎向姜望传达的消息——是所有的一切他都记得,他与姜望在同样忍受!

    而他出于某种不得不为的原因,才这么毫无保留地对姜望出手。

    他需要姜望的配合。

    所以才有了姜望横冲直撞的剑势。

    其实战斗到了那一刻,姜望又怎会相信林正仁的真身就藏在那个小坟包里?

    以他的战斗才情,又如何会在战斗中接连犯下那么多错误?

    人都是会犯错的,他需要叫人知道,他姜望也是如此。

    他假作相信,只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不对杜野虎补剑、同时可以迅速离场的理由——他受了伤,他找不到林正仁的真身,他担心杜如晦追来,所以他只能离开。

    在林正仁始终不露面的情况下,再打下去,已经没有了掩饰的可能……他总不可能真的把杜野虎生机全部斩绝。

    所以他需要那样一个“失误”,好让自己合情合理的退场。

    而因为他一贯以来的强大,要那样自然的“失误”,反倒比争胜更难,难过百倍千倍。

    自枫林城覆灭,不,自杜野虎被九江玄甲征召之后。

    他们就再也没有说过话。

    杜野虎来信里说好的一起过年,兄弟重逢,说他要如何如何衣锦还乡……再也没能实现。

    家乡不在了。

    后来潜入九江玄甲军营里的那一次,姜望也只是偷偷看了杜野虎一眼就离开。

    他知,他不知。

    算起来这一次才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重逢”。

    可惜没有喝酒,没有碰拳。

    没有欢呼雀跃,没有谁一身锦绣。

    只有浑身浴血的兵煞,只有万里遥途的霜尘。

    彼此对彼此痛下杀手。

    杜野虎在无边火海中不退反冲,在焚身灭骨的伤势中往前争杀,固然是完成了他取信于庄庭最重要的一环。

    同时也是把自己的性命,完完全全交付到了姜望手中。

    但凡姜望的手抖一丝,或是对杜野虎有一丁点怀疑,他就已经被彻底抹去。

    甚至于就算姜望完美地演完了那一场,把一位顶级外楼修士不该有的失误,演得顺理成章。把他对于庄国更高层强者出现的紧迫感,演得入骨三分。杜野虎的性命,还是系在那不知会不会出现的杜如晦身上。

    杜如晦会不会出现,杜如晦会不会救他,杜如晦会不会相信……

    都是问题。

    杜野虎都把自己的性命捧在了这里,悬在姜望的剑下。

    他怎么可能不相信杜野虎?!

    姜望的“配合”,是建立在杜如晦一定会救杜野虎的情况下,才算是完满。否则的话,伤成那样的杜野虎,说死也就死了……

    因而在遇到杜如晦的那一记山河刺时,姜望的第一感受,是松了一口气。其次才是怎么应对杜如晦的那一击。

    见姜望如此坚定,祝唯我也不说别的,只道:“在你昏迷的这两天里,有两件事,可能跟你有关。”

    姜望勉强坐着,手撑在地上,让自己的状态更轻松一些:“哪两件?”

    “第一件事,楚国来了一个叫楚煜之的人,问了是谁给萧恕收的尸,然后给了连横七颗元石,在萧恕的坟前上了几炷香就走了……你认识吗?”

    “他是萧恕志同道合的朋友。”姜望说道:“想来那七颗元石已经是他的全部。”

    祝唯我点点头,又道:“第二件事。大楚淮国公发布无限制逐杀令。颁行整个南域范围,使天下逐杀易胜锋。

    任何人只要能摘下易胜锋的人头,就可以到淮国公府领赏。

    奖励是元石千颗,外楼级法器一件,超品道术一门,灵识凝练之法一部。

    且淮国公府承诺杀人者的安全,使其不受任何势力报复……”

    他瞧着姜望:“我记得你跟那个淮国公府的小公爷关系很好,这事与你有关吗?”

    姜望愕然!

    先前遭遇伏击的时候,他就想过,潜伏在暗中的对手,会不会是易胜锋。

    他早就通过淮国公府,知道易胜锋一直在收集有关于他的情报。知道易胜锋一定是对他有很多了解的,是最可能针对性伏杀他的人。

    他也做好了一决生死的准备。

    但没想到的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易胜锋都没可能再出现了……

    楚虽败于河谷,亦是南域霸主。

    左氏乃是大楚千年世家,是有能力左右大楚朝局的豪门。

    淮国公府的无限制逐杀令,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易胜锋从今往后,除非不出南斗殿半步,不然永远都陷在危险之中,从此朝不保夕,惶惶不可终日!

    此刻他坐在不赎城的囚楼中,想起第一次踏进淮国公书房时。

    那位老者说——“孩子,我现在只想看看你。”

    他感受到了真切的情谊。

    楚非故土,却叫人生起故乡之情!

    姜望叹道:“易胜锋是我的生死大仇……从儿时恨到现在。”

    “何等样大仇?”祝唯我以为他是开玩笑,笑道:“他抢了你的拨浪鼓?”

    姜望表情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有什么问题吗?”祝唯我问。

    姜望叹道:“我以为师兄你这样的人,是不会知道拨浪鼓为何物的。”

    祝唯我轻咳一声:“师兄也是有童年的。”

    姜望想了想那位爱听墙角的师嫂,识趣地止住话茬,转而解释道:“我与他从小就是玩伴,每天形影不离。当年南斗殿七杀真人择徒,对我们说只会选一个人走,他就把我推进了河里……后来我进了城道院,而他就在南斗殿修行至今。”

    虽然姜望这番话说得很是平静。

    但是一个毫不犹豫把朝夕相处的玩伴推进河里的孩童,实在叫人感受得到一种似乎与生俱来的酷冷。

    “他们倒真是天造地设的师徒。”祝唯我如是评价道。

    “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他一直想杀我,我也一直在给他机会。”姜望道:“不过现在他得先活下来才行。”

    祝唯我笑道:“如果他没有躲在南斗殿里的话,活下来的难度有点大。”

    姜望一时也笑了:“仗势欺人的感觉还不错!”

    笑了一阵,祝唯我打量着他道:“伤好点了吗?”

    姜望收下了祝师兄的关心,说道:“好多了。”

    “你走吧。”祝唯我道。

    姜望略愣了一下,便点头道:“好。”

    然后起身。

    尽管此刻他的身体还很需要将养。

    尽管他一直是用意志力在压制痛苦。

    平生不欲叫人知。

    他想了想,对祝唯我道:“杜如晦那边,我怎么想怎么觉得有问题。他那一记锥枪虽然是为了试探我,但我如果真的受了伤,真的扛不住呢?他怎么敢冒这个险,公开杀我?我想他们肯定有什么阴谋存在,师兄你要多加小心。最好……可以出去避避风头。”

    “如果一切如你所说,杜野虎很可靠,而杜如晦对他有疑心,那他的那一记河山刺,反倒顺理成章了。”

    祝唯我平静地分析道:“他知道我会去救你,他认为你不知道我会去救你。所以他知道你不会死,但是他可以看你生死间的反应。”

    “而且他的河山刺,还有别的作用。”

    祝唯我的手顿在枪锋上:“逼得我来救你,阻止我去杀林正仁和杜野虎。”

    姜望沉默了半晌,他已经知道,祝唯我和杜如晦之前交过了手。

    他在警惕杜如晦,比他更了解杜如晦的祝唯我,当然也在警惕。

    所以此时才会不留他养伤,催着他赶紧走。

    因为接下来,祝唯我并没有护住他的底气。再不似先前,勾着他的肩膀,请他一起回头看萧恕冲击神临。

    现在想来,彼时祝师兄新成神临,有枪挑杜如晦的锋芒。此刻……

    在祝师兄参与的那场战斗里,是不是有庄高羡的出场?

    祝唯我未提一句,姜望已经想了很多。

    但最后只是道:“祝师兄,请珍重。”

    然后转身,独自下了囚楼。

    世上最不可能避免的,就是人和人之间的误会。

    因为每个人的三观、经历,甚至于彼时此时的心情,全都不尽相同。就算是同一句话,也会叫人有不同的感受。

    所以信任才如此可贵。

    如他和杜野虎。

    如他此刻和祝唯我。

    ……

    ……

    如果说这世上的信任难能可贵。

    那么易胜锋对姜望的信任并不比任何人少。

    只不过杜野虎的信任是交托生死,祝唯我的信任是不必多言。

    而易胜锋的信任……

    他是知道凭借林正仁和杜野虎,断没有杀死姜望的可能。

    无论他花费了多少代价收集了多么详细的情报,无论他提出了多少针对性的法子,无论他无偿地给予了庄廷多少信息。

    只要庄高羡没有舍弃一国基业、再次亲手追杀姜望的勇气,姜望都不会死。

    他知道这一点,但他仍然给了这么多。

    无它,他自己正在被追杀,他也不能让姜望好过。

    仅此而已。

    并不是说他有多么仇恨姜望。

    当年他才是那个胜利者,他才应该是那个被仇恨的存在。

    而是在于……他清楚自己和姜望之间注定要分生死。

    那么在自己东奔西跑、难以静下来修行的同时,他也不能够给姜望安稳修行的时间。

    尤其听那个姓林的说,杜野虎和姜望曾经还有结义之情。

    那就更好了。

    无论姜望杀死杜野虎,还是杜野虎杀死姜望,都是好事。

    后者自不必说,一了百了。

    前者也能坏了姜望的道心,严重一点不是不能生出心魇。对于他们以后的厮杀,大有好处。

    “呸!”

    易胜锋吐了一口血沫在雨中。

    提着剑二话不说便已拔身飞远。

    不多时,陆陆续续有人影在雨幕中穿出来,沉默无声地围拢了这漏风又漏雨的破旧山神庙。

    但庙内已空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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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书友群):879927532赤心巡天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赤心巡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赤心巡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