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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情何以甚     赤心巡天txt下载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一十九章 唯南不臣

    所谓叛乱者,驱使以理想。

    所谓维护秩序者,驱使以生命。

    对和错,光明或者黑暗,还真是难说得紧。

    唯独于每一个个体存在,都有自己所身处的位置。生于何地,仕于何方,亲疏远近,个人喜恶……

    所有的思考,都有一个最根本的,基于“自我”的立场。

    纵有万古,横有十方,没谁能够例外。

    若神有“我”,神亦有私。

    就比如此刻,中央之山上的众人,无论他们心中观感如何,也必须要站在混沌的对立面,帮烛九阴守住中央之山。因为这是死生之地,存亡所在。

    因为混沌要杀死他们。而遵守山海境世界规则的烛九阴,必须尊重他们的性命。

    这就是立场,是屁股所坐的位置,决定的脑袋的思考。

    对携神宅之力降临的那些山神海神来说,亦是如此。

    它们想要安稳的生活,不愿意冒险,那就毫无疑问地站在了混沌的对立面。

    但这种对立也有限度,不愿意冒世界崩塌的险,又有多愿意冒跟混沌一方拼命的险呢?

    现在烛九阴玩了这么一手。

    将它们的生死与中央之山的神光罩勾连在一起,让它们想要出工不出力也是不能。

    “你的所谓功业,建立在累累白骨上!你的所谓世界秩序,就是维护这个单调的囚笼。你甘为奴隶,却让我们同你一起成囚!”混沌嘴唇并未翕动,但道则凝成的咆哮却很癫狂:“烛九阴!你该死!你该百死!你万死莫赎!”

    烛九阴只是平静地看着它:“靠咒骂可杀不死谁。”

    混沌的狗脸上通红一片,癫狂的咆哮却是戛然而止。

    而包围中央之山的那无边黑潮,忽然间急剧后撤、收缩、聚拢!在一个眨眼的时间里,就收敛了所有黑色浪涛,化作一只巨大无朋的漆黑色狰狞甲虫。

    其高几乎与中央之山齐平,甲壳是流动的怨念,壳表自然形成了癫狂的纹路。血色的复眼里,是一息千百转的混乱情绪,恶意沸然翻涌。

    天地因此骤然开阔!

    整个黑潮收缩于一,无尽怨念恨念化成的这只甲虫,力量强大得几乎不能够被空间所容纳。分不清周边散逸的黑线,是触须还是空间的裂隙。它恐怖的气息如狂风席卷,令那些对峙中的山神海神,也一个个噤若寒蝉。

    毫无疑问,这只黑色甲虫,是混沌苦心准备的、杀手锏一般的存在。

    但烛九阴威严的人脸上,只有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诮表情。

    它只是转过头去,远远看了那甲虫一眼。

    轰!

    巨大的漆黑甲虫,当场崩溃。又复转回黑潮,浪涛翻涌。

    如此强大的一记后手,什么作用也没有起到,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不……

    毕竟还是发生了一点什么。

    比如黑潮潮退三百丈,离中央之山,已经很有一段距离。

    比如那些追随混沌叛乱的异兽,更直观地看到了烛九阴的强大。

    从出场到现在,不管混沌使出什么手段,烛九阴都好像早有准备,始终占据上风。

    此刻它抬眼看着混沌,转为老妪的那张脸上,却有一种俯视的悲悯:“一滴水中,即有十万八千虫,汝能见怨虫,能见其它否?”

    无边黑潮之中,亦有它烛九阴的伏笔。此时掀开,杀混沌一个措手不及。

    高穹两位山海境的最强者彼此斗法。

    中央之山的众人都看得目不转睛。

    姜望却有自己不同的关心。

    在黑潮退去的第一时间,他就连忙去看三叉的对手,想着给三叉帮个忙什么的。

    但只见黑潮退去后,三叉面对着的位置……

    空空如也。

    姜望一时无言。

    三叉果然不需要他操心……在那边龇牙咧嘴了半天,对付的本是空气!

    那黑潮一瞬间收缩,聚拢为恐怖的黑色甲虫。视野暴露出来,三叉也是一惊,连忙掉转方向,对准了一位混沌方的异兽,做虎视眈眈状。

    也不管这头异兽已经被两位神宅异兽盯上了……

    当然,它此刻的状态并不轻松。

    即便狡猾如它,在烛九阴以命相系的捆绑下,也不得不做出选择,展现力量。

    潮退三百丈,裸泳者无所遁形。

    近百位神临层次异兽的对峙,如此清晰地展现在众人眼中。

    一者为生命,一者为自由。

    气冲天海,肆虐山海境的天灾都无法靠近。

    黑色甲虫的瞬间碾灭,并未让混沌失态。

    亦或者说,癫狂如它,不失态反而是一种失态。

    此刻它依然端坐,声音显得冷静非常,只道:“那就开始吧。便看看我们各自有多少觉悟,看看哪一方更能代表山海境的未来!”

    这无疑是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残酷的命令。

    作为两方领袖的烛九阴和混沌,都选择了短兵相接。

    就在这神光罩外,在众人的紧张注视中。

    近百头神临层次的异兽厮杀到一起!

    只是一个交撞,恐怖的元力乱流就已经形成了。

    吼声,嚎声,嘶叫声,神通术法的碰撞声,肢残血溅的声音……

    无数声音瞬间叠在一处!

    左光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明明只是一群异兽的厮杀,却叫我有些不忍相看!”

    月天奴双掌合十,默诵经文。

    “因为它们所争夺的生命与自由,和人族千万年来所争取的那些,也没有什么不同。”姜望一边说着,一边紧紧盯住三叉。

    在混乱的战局之中。三叉很狡猾地在以多打少,跟另外两头神宅异兽一起,围攻一头形如猛虎背插双翅的异兽,暂时倒是不需要帮忙。

    “不要发愣。”烛九阴威严的面容忽而俯视山脚下方:“尔等也该为自己的安全而战,不是么?”

    挤在山道上的众人,虽然没有一个成就神临的,但是个个都具备不俗杀力,在神光罩的庇护下,也足以插手战局。

    至于他们的心情……烛九阴并不理会。

    的确也无须理会。

    没人会拿自己的安全斗气。

    山海境世界一旦崩溃,对这些试炼者来说,不仅意味着此行收获全部被抹去,自身也要面临不可知的危险。

    所以哪怕心中有再多不满。山道上的众人还是瞬间散开,各显神通,开始干预战局。

    姜望遥遥看了混沌一眼,什么也没有说。随手一串焰雀,便按在三叉的对手身上。

    这场战争进行到现在,所有人都看到了混沌的颓势。

    烛九阴深不可测,又稳健异常。

    在出场之后的每一次反击,都刚好打在混沌的要害上。

    而且完全不给混沌留任何机会。

    明明场面占优,神宅异兽的数量,远远超过反叛异兽的数量,它还是选择将神宅异兽的性命与神光罩相连,逼迫神宅异兽死战。直接用生命的威胁,去碰撞对自由的追求。

    明明瞬间就击溃了混沌聚拢黑潮所凝聚的甲虫,在两方阵营短兵相接的此刻,神宅异兽二打一、三打一的情况不乏出现,在场面上已经占据了绝对上风。烛九阴还是不让中央之山上的这些试炼者闲着,催促着他们加入战局。

    它的布局风格非常冷酷,并不顾忌受它驱使者的感受。就是直接抛出一个你无法拒绝的理由,让你做选择,逼迫你必须这样做。

    想来也正是因为这样,混沌才如此地仇恨它……

    然而冷酷也展现了冷酷的效果。

    整个战争的局势,非常坚决地向着烛九阴倾斜,并且看起来没有任何改变的可能。

    犰狳身周的蝗虫已经被吞吃一空,耳朵直接被咬掉了一只。

    九凤生有九首,也再空不出一个脑袋来歌唱。足足四头神宅异兽,围着它团团打转。

    蜚兽在三头神宅异兽接连不断的轰击之下,不断地后退……

    在这样的形势下,烛九阴又以中年威严男子的面容洪声道:“此次平乱,只诛首恶。复受神名者,既往不咎!吾以烛九阴之名,赦免尔等,此言山海为证,必不生变!”

    神光罩外,黑潮终于重新回卷,这些怨念恨魂的力量,能够给予混沌一方异兽极大的补充。更能压制神宅的影响。

    但还是有不少叛乱的异兽,眼神发生了变化。

    “是赦免还是重新戴上枷锁?烛九阴说不清楚,你们须看得清楚!”混沌声传八方:“不妨问问自己,你们是要为自己挣扎,为自由拼杀,还要像这些不得不拼命的奴隶一样,生死都操弄于烛九阴之手?!我们这么多年的蛰伏,忍受这么多年的痛苦,一路走到这里,怎可为奴!!”

    “是吗!?”烛九阴的面容换成雌雄难辨的孩童状,笑嘻嘻地道:“混沌啊混沌,汝虽丑陋难堪,凶残难述,却极会标榜自我!汝虽暴虐,汝虽癫狂,但汝是个大英雄大豪杰,是这样吗?”

    它盘踞在山巅,忽然一扭头:“祸斗王,你可记得这一幕!”

    正在“艰难搏斗”的三叉抬眼看去,只看到空中出现一道金色的光幕。

    光幕之中,一只单足神鸟正喷吐火焰,肆虐着一座巨大的岛屿。岛屿空地上,祸斗兽群聚集在一起,以幽光对抗烈火。

    这单足神鸟吐罢真火,却只是一掠而过。抓起一只小祸斗,振翅便远。

    光幕中的画面一转,单足神鸟立在幽暗的山洞中,衔着一块小小的犬类头骨,似乎是愣怔了一会。一缕混乱的暗光,自它脑后飘出,钻进洞壁里去。

    单足神鸟将嘴里的头骨吐掉,有些困惑地往外飞出。

    金色光幕就此消失。

    光影的变幻短暂而迅速,从头到尾,也只是讲述了一个非常简单的故事。

    “这是假的。”混沌直接道:“你执掌此界日夜,光影自然随你捏造。”

    烛九阴以孩童的声音笑道:“是真是假祸斗王自会判断。它可没有年轻的人类那么好骗。”

    混沌怒声咆哮:“那不是我的神光!是你伪造的!”

    其他人看得一头雾水。

    姜望却立即看向了祸斗王兽:“三叉!不要!”

    他甚至强行按出一片火海,想要拦截。

    但是已经晚了。

    一直在划水,一直在装模作样保存体力的三叉,已经红了眼睛,疯了一般冲向混沌!

    它的仇恨在一瞬间被点燃,熊熊燃烧。

    “吼!”

    它凄声怒吼,像一道黑色的利箭,瞬间洞穿了空间,飙射至混沌身前,身缠幽光,一口咬去!

    啪!

    混沌抬起熊掌便是一下。

    幽光碾灭、神力崩溃、长毛帖服、血肉成泥、骨骼碎裂……

    这一切都在接触的瞬间发生。

    混沌只是一巴掌,便已经把这强大的祸斗王兽,在空中拍成了肉饼!

    “都说了不是我!”混沌凶相毕露,甩了甩熊掌:“给你台阶你也不下!”

    姜望怔怔地看着那张“肉饼”,一时缄默。

    真是难看的死状,让人根本想不起来它威风的样子。

    “嗷!”

    他仿佛听到有个声音在这样叫。

    可能是在叫厨子。

    也可能是在叫……朋友。

    但是声闻仙态告诉他,不曾有任何声音。

    ……

    高穹之上,烛九阴的脸变成老妪:“汝作恶多端,却以英雄自居。汝残命无数,却声称在为它们争取自由。混沌,汝若不死,此界永世难宁!”

    “嘿嘿嘿嘿。”混沌在笑。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它都必须要遵循这个世界的规则,不能够直接去做点什么。

    所以选择暗中引导,让毕方吃掉三叉的孩子。用诸如此类的手段,挑起山海境里一场场厮杀。磨损这个世界的根本,破坏这个世界的存在基础,动摇这个世界的规则。

    所以毕方死了,强良死了,朱厌死了……

    太多的山神海神,接连陨落。

    而本就承载着世界负面的凋南渊,更是加速蓄积着负面力量,早已怨满为患。

    于是才有了今日黑潮离渊,覆围中央之山。

    混沌笑声止歇,怒声道:“我所做的一切,你这样的囚徒没资格评说!千百年后它们自然知道,谁在真正为这个世界战斗!”

    “那么现在,吾有一言问汝。”烛九阴以威严的中年人样貌看着混沌,声音里带着审判的感觉:“伟大的至高存在,将汝自虚无中创造,赐汝以生命,赐汝以神名,予汝智慧和权柄,领地和海洋。此世未来已经勾画清晰,汝为何要背弃至高之神的遗旨?”

    这个问题,让混沌沉默了。

    它的确是虚幻的造物,是凰唯真给了它一切。

    它无论如何也不能说,那位山海境的至高存在,不够资格评判它。

    但沉默半晌之后,它只是说道:“祂不该教会我自由,让我看到自由,却又不给我自由。”

    凋南渊海神壁上的那行字——

    “山海至此而南调,天下四方者,唯南不臣!”

    那是楚国人的精神,是凰唯真的精神。

    也是它混沌坐望九百年,一刻也不曾忘记的刻痕。

    自由!

    混沌端坐在蛊雕羽背,头颅微垂,熊爪搭在剖开的肚皮上。

    它丑陋,狼狈,狰狞。

    可又强大,勇敢,自我。

    此一刻如神如魔!

    “吼!”它怒吼。

    于是人们看到。

    在那无尽黑潮席卷的尽处。

    有一团巨大的阴影,飞翔在黑潮之上,掠过高空。

    它有着黑色的羽翅,高贵的身形,以及一双魂火跳跃的眼眸。

    它自虚无之中诞生,而自极南之渊飞来,如此真切地翱翔在山海境——

    尸凰伽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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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章 触手……不可及

    “姜大哥?姜大哥?”

    姜望回过神来,看着左光殊焦急的表情,舒缓了眼神:“我没事。”

    他看着神光罩外。

    祸斗王兽三叉被拍成的肉饼,早已经不知坠落到了何处。

    在这规则崩塌的末日世界里,活着的尚且不能自保,又何况只是一团死肉呢?

    只是他心中……难免有恨。

    为自由也好,为理想也好,再多伟大的借口也好。

    三叉是他的朋友。

    他由此怨恨混沌,仅此而已。

    为秩序也好,为忠诚也好,再多堂皇的理由也罢。

    他由此怨恨烛九阴,仅此而已。

    三叉的仇恨真实无虚,但它从不是那么容易失去理智的存在。它深恨毕方,却也是筹谋许久之后才动手。

    可刚才,却瞬间被仇恨吞噬了所有的理智……

    烛九阴当然逃脱不了干系。

    而混沌难道看不出来?

    它只是不在意。又或者,懒得麻烦。

    三叉既然确认了真相,产生了恨意,那就去死好了。

    姜望深恨这二者。

    有时候说对错,对错哪里那么好论?

    不同的角度,是不同的世界。

    不同的钧尺,有不同的度量。

    具体到每一个人身上,无非是你的原则,你的坚守,你的感情。

    但姜望也非常明白,以混沌和烛九阴表现出来的实力,他连靠近也难能。

    所以他只能缄默。

    只是在这场战争中,无论哪方败亡,他总能出一些力……总要出一些力。

    他以最大的专注,投入这场战争中,而不只是想着如何安然离场。

    混沌和烛九阴的战争进行到现在,在场所有生灵,都能看到局势的分明,看到烛九阴近乎碾压的优势。

    直到……

    那一声凤鸣。

    凤鸣九天,行于山海。

    向这个世界宣告,从极南之渊诞生的真正力量。

    这是足以比拟混沌和烛九阴的强大。

    是混沌真正的底牌!

    伽玄其实从来都不存在,从来都只是传说。是混沌以至暗之力,制造了伽玄的躯体,让其沉沦在无边的怨念之中。

    数百年的蕴养,数百年的雕琢,直至今日。

    它清空凋南渊的一切恶念,提前引发天倾,卷起无边黑潮,淹没中央之山。在冲击烛九阴的同时,也是为了以最纯净的凋南渊为巢,引得尸凰伽玄真正诞生。

    那位创世的伟大存在,要用漫长的时光,将山海境演变为真。祂的意志万古长存,祂遗留下来的规则,可以用山海境的力量,给予试炼者真实的收获。

    那个持竿垂钓的年轻人,可以借用这种力量,拟成真实的夔牛。

    而它当然也可以……创造伽玄!

    任何一个人,只要愿意花一百年的时间,就可以把一件事情研究得很透彻。

    而它混沌,用了不止一百年。

    在山海境所有的传说里,凤凰九类最有真实的可能,最能够诞生出非同一般的强大。

    其它山神海神的斗争,完全动摇不了根本,都只是在争取时间。

    而现在,就是最后的时刻。

    “烛九阴,好好享受这个世界!”混沌用一种喟叹的语气说道:“因为从此以后,你不再拥有!”

    有凤来仪,度于山海。

    尸凰伽玄从极南之渊飞来,张开高贵华丽的羽翅,掠过滚滚黑潮,将所经过的一切异兽都推开,以席卷所有的力量扑向烛九阴!

    它那遮天蔽海的羽翅,像是卷来了一片夜晚。

    无边的夜色,在它身后蔓延。

    混沌和烛九阴已经交手很久。

    而它此刻飞来,阻隔在它和烛九阴之间的,不过一层神光罩而已。

    就像是一个可笑的气泡,只等着它轻轻吹破。

    鏖战良久的神宅异兽们,当然不能容许神光罩的破灭,因为那上面寄托了它们的生死。

    有一位鸟头蛇尾名为“旋龟”的存在,声如劈木,直接收缩头尾,以龟壳拦在伽玄身前。

    却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成为那片阴影的一部分。

    它的力量如混沌如烛九阴,绝不是其它异兽可以匹敌的存在。

    它势不可挡地振翅而来,跨越山海,要为这场战争划下最后的句点。

    就在这个时候!

    天……亮了。

    处于末世中的、晦暗的山海境,忽然之间一片清明。

    那黑潮涌动,似沐在晨光之下。那神光之罩,也在天光之中。

    这个世界明亮而灿烂。

    所有所有的一切,都在宣告白天的来临。

    可是,何来白天?

    中央之山上的众人,禁不住抬头望去。那厮杀中的异,一时也忘了厮杀。

    只见到——

    在那不断破碎,不断倾塌的天穹极限高处。

    有天蓝色的华光流泻。

    一时间黑雪白雪全部被驱散。

    飘摇的污浊见风化去。

    玉宇澄清万里埃!

    天蓝色的如瀑华光中,一个高贵美丽的虚影逐渐凝实。

    它有着优美的脖颈,华丽的尾羽,神秘的羽纹……以及一双天蓝色的、高贵的眼眸。

    除了颜色之外,它几乎与伽玄一般无二,同样美丽,同样高贵,同样强大。

    是一只天蓝色的凤凰!

    它是凤凰九类,蓝者名空鸳的存在。

    甫一出现,便落在了伽玄身前,蓝光与暗光一触及分,生生将已经靠近神光罩的伽玄撞退!

    两头极致美丽的凤凰,一黑一蓝,对峙在神光罩外。

    光如飘带,羽似玉雕。

    传说照进了眼前。

    神话绘成了画卷!

    “空鸳!?”混沌的声音又惊又怒。它愤怒过不止一次,但唯独这一次,才是它癫狂外壳下最真实的情绪:“你竟然也在……盗用这个世界的力量!”

    它如何感受不到空鸳的强大?

    它如何分辨不出来,这空鸳与那伽玄一样,也是完完全全的传说生物?

    正如伽玄为它所掌控,这空鸳也是完全受烛九阴控制的造物!

    可是为什么?

    可是凭什么?

    它背弃了神名,身受九百年的折磨,吞咽癫狂之苦,独自对抗世界,才获得了制造伽玄的力量。而烛九阴,却在维护世界秩序,掌握世界权力的前提下,也窃取了制造空鸳的力量!

    “吾只是为了维护世界的秩序,那至高的存在终会原谅。”烛九阴此时的人脸,是那个苍容老妪,声音慈祥,语态和蔼。

    “唔哈哈哈哈哈!”混沌忍不住大笑起来:“祂都创造了什么,祂都创造了什么!我一呼百应,数不清的山神海神反叛。而祂最忠诚的狱卒,竟也是祂最恶毒的叛臣!”

    黑色的伽玄与天蓝色的空鸳对峙。

    幽黑的魂火跳跃在蓝宝石一般的眼眸中。

    混沌在大笑,而烛九阴仍然平静。

    盘踞在中央之山山巅的烛九阴,用那双慈和的老眼看着混沌,像是注视着一个误入歧途的孩子:“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汝以毒心窥吾,逆者自见其逆,殊为可叹。”

    混沌一阵癫狂的笑声结束了,才沉声道:“这么多年把你当做狱卒,我真是太低估了你,烛九阴!今日我才发现,我才看明白!我只是想要拟虚成真,获得自我的自由,你却试图窃夺造物的布置,占据祂的神话!千百年后,你竟想替代祂归来!”

    此一言,如石破天惊。

    令已经得知山海境部分真相的姜望等人都惊惧不已。

    凰唯真创造的这个世界,太浩瀚,太广博……也太真实了!

    混沌这样的存在,在被封闭五识、打碎思考、时刻要忍受癫狂情绪的状况下,还能做到现在这一步……若为人身,亦是雄杰。

    而烛九阴更是心思深沉如此,它对混沌,近乎是养寇自重!

    混沌不断地破坏世界,它不断地修补世界。

    混沌不断地积蓄力量,它也不断地筹谋应对。

    在维持世界稳定的最高规则下,轻易绕开山海境的种种限制,窃取这个世界的力量,最后占据神话,替代凰唯真从幻想归来……

    烛九阴比混沌筹谋得更深远,也更具野望!

    就算是再精彩的人物,再伟大的存在,毕竟也已经死了九百多年。凰唯真的意志,在时光里凋零。

    整个山海境的各种存在,都或多或少有了自己的心思。

    这当中最强的二者,走上了完全不同,但都名为背弃的路。而交撞至今天。

    九百多年的布局,九百多年的交锋,在这末日的时刻,才显现出清晰的轮廓来。

    这实在是一个太精彩的故事!

    但烛九阴只是显露一张威严的人面,肃声道:“胡言乱语,妖言惑众!”

    空鸳一声凤鸣,天光澄澈。

    伽玄仰首而啸,玄气侵天如夜。

    两头华贵美丽的凤凰,交战于神光罩外。

    交战的余波,已经叫其它的山神海神东倒西歪。

    而神光罩中的烛九阴,直接将身跃起。庞然的蟒躯脱离山体,已经跃出神光罩外,扑向混沌。

    时至此刻,双方底牌尽出,它只需要碾灭混沌即可。

    而它将展现,它真正的力量。

    这山海万里,终将留下新的传说!

    轰隆隆!

    山在摇动。

    哗啦啦。

    海在颤抖。

    此方世界的一切,都曾被烛九阴所注视。

    所谓晦明日夜吹呼冬夏,是执掌天权的证明。

    什么天灾,什么末日,什么世界的崩塌……

    它撑天,天就不能再坠。它放弃,此世就无法长存!

    它是山海之主,当然与世同荣。

    它是一切伟力的皈依,也将成为一切传说的尽处。

    混沌是它的资粮,伽玄是它的果实。

    它跃在神光罩外,腾飞在中央之山的上空。

    威武的赤红蟒躯尽情展开,绵延至视野的尽头,穿进云山雾海中。

    此山,此海,此山!

    万物来归!

    它扑向混沌,是裹挟了世界规则的力量,好像世间的所有都在跟从。

    现在谁都要知道,胜负已分。

    在任何一个层面,它都做了足够多的准备。

    混沌输得彻彻底底。

    这一次永世不能翻身。

    “哇哇哇。”

    蛊雕凄声而鸣。

    啸动身魂,燃起了沛然难御的力量。

    铁翅一振便高飞——

    啵。

    才飞起数十丈,便像一个泡沫,被轻易地戳破了。

    就连毁灭的声响,也那么轻微,好像没有资格去打扰谁。

    没有惨叫,也看不到反抗。

    只有一副光秃秃的骨架落下。

    然后漫天飘羽。

    谷强如蛊雕,在烛九阴的面前,连逃跑也做不到。

    而护不住蛊雕的混沌……又能如何?

    黑色的飘羽之中,犬面熊身的混沌也在坠落。

    它始终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一直到现在,没有移动过。

    它感受不到冷暖,触摸不到世界的变化。

    它的眼睛,什么都看不到。

    它的耳朵,什么都听不到。

    它的嘴巴,其实也没有声音。

    它捕捉的是“表达”,传达的是“告知”。都不通过声音,只是表现为声音。

    这是它的“听”和“说”。

    它其实也不能动弹。

    九百多年过来,不过是能移动熊掌。

    它也无法冷静思考,因为思维每时每刻都在自我折磨,都在混乱交战,时不时就要陷入癫狂……

    而这些,都是烛九阴的杰作。

    当年凰唯真死后不久,它们发生大战。

    大战的结果,就是烛九阴遮掩着的腹部,有一处创口至今未愈。而它五识皆绝,退守凋南渊,一至于今日。

    天知道它怎么没有彻底疯掉!

    天知道它是如何挣扎到现在!

    凰唯真当年不曾给谁定过神职。除了世界的规则,什么也没有留下。所有的神职,都是此境生灵自己的争夺和选择。

    所谓天授神名,其实无谁不可。

    万类霜天……竞自由。

    坠落之中的混沌,丑陋得难以描述,姿态,却像一尊佛。

    让人感受到它的庄严与肃穆。

    排山倒海般的世界压力,滚滚而来。这个崩溃中的世界,仍然给予了烛九阴莫大的支持。在世界规则的层面,烛九阴仍然是在“维护”这个世界。

    而这种力量,它再也无法抗拒。

    它和烛九阴都明白。

    所以它此刻的确是庄严的。

    “烛九阴。”混沌的道语响起:“今日撕破你假面!”

    在它的身后,忽然出现一座白塔。

    起先只是一道虚影。

    可是虚影出现的同时,它竟然就已经凝实。

    此塔上撞天,下撞地。

    森森发白,直接动摇了烛九阴对于此方天地的定义,打破了世界规则本身。

    姜望当然认得出来,这就是撞破了山海境天穹的那座凋零塔。

    但此时看来,这又哪里是一座塔?

    分明是一个又一个的头盖骨——出自于千般万类的异兽。

    层层叠叠、高高摞起。

    它本身即是刻度。

    是百年千年的愤怒,是日积月累的仇恨,是长久不能够被宣泄的痛苦!

    这是一个趋近真实、逐渐鲜活的世界,在成长的过程中……所真正碾过的尘土。

    零落成泥碾作尘……堆成凋零塔。

    原来这才是,所谓“凋零”。

    烛九阴那张威严的人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惊惧的神色。

    它的额上暴起赤筋,扭曲成威严的纹路。

    它的蟒躯上生出细鳞,只是一甩,便已经与混沌贴面。

    它上身钻出两只肌肉虬结的人臂来,人臂之上,箍有神纹!

    左手一张,便抓住了混沌的脖颈,像掐住一条狗一样,将它掐住举起。右手往前一挖,直接掏进了混沌的心口!

    而混沌……

    张开了嘴。

    露出那交错的犬牙,断成半截的舌头。

    “唔嚯嚯嚯哈哈哈哈哈哈……”

    它发出了声音!

    不是道则,不是“告知”的表象。

    是真正的,归类于五识中的声音!

    “你怕了!”

    它如此大笑。

    明明是烛九阴擒住了它,并且将要杀死它。

    它却嚣狂得仿佛自己才是胜者!

    “负万罪以求自由,我固当死!”

    它的声音传遍山海,有耳皆闻。

    “诸位以命付我,我咀恶以求生,行罪而开路,今当偿之!”

    “我将打开七窍……以示天下!”

    混沌抬眼看向烛九阴!

    那无神的眼睛里,忽然有了神光。

    烛九阴面露惊恐,当即便要后撤。

    但两只熊爪,牢牢地抓住了它的手腕!

    烛九阴的两只人臂,一只还扼着混沌的脖颈,一只还在混沌的心口中,此刻全都不能再动弹。

    而混沌垂落的耳朵竖了起来。

    那木塑一般的鼻子,此刻贪婪地翕动着。

    它在这样的时刻,强行凿开了它的七窍,那是已经尘封了九百多年的感官世界!

    也因此获得了恐怖的力量!

    它终于感受到了肉身的痛苦,可是这痛苦的感知令它着迷!

    它扭曲着丑陋的脸。

    又痛苦又享受,狂热地咆哮着:“我看到的世界,你们都能看到。我听到的世界,你们都能听到。我感受到的世界,你们都能感受到。看吧!听吧!感受吧!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模样!”

    两只熊爪用力一拧,直接捏断了烛九阴的两条手腕。

    然后一把抓住它那长着威严面容的人颅,当场捏爆!

    扯来它的蟒躯,直接举起来往下一砸!

    空间都破碎了。

    这个世界的规则不再适用。

    烛九阴强大的身躯往下坠落,脖颈处摇动着,迅速长出新的老妪的人颅。它的眸光急剧闪烁,思考着破局的办法。它的手臂已经断了,可它的鳞甲还在闪烁流光。

    它仍要捕捉这个世界的规则,它或许能够挪用九章玉璧的力量,它还要呼唤空鸳回身……

    但那千万颅骨堆成的、巨大的凋零之塔,忽然出现在它上空。像是一方令印,结束了这篇公文。

    颅骨全都隐去了,凋零塔仍是洁白无瑕的塔状。只是塔尖倒悬,像一柄刺枪将烛九阴贯穿!

    “随我……一起……”混沌痛苦地呜咽着。

    “感受……世界!”

    白色的巨塔贯穿烛九阴,迅速凋零着它的生机,带着它呼啸而落。

    神光罩好像是一层幻影,根本没有产生阻隔。

    凋零塔就这样带着烛九阴将死的躯体坠落,白惨惨的塔尖直接撞上了中央之山!

    轰隆隆隆隆!

    烛九阴的人脸当场裂开,血涌如河,巨大的赤红的蟒躯一截一截崩解。

    但见天柱折,地维绝。

    于是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

    故浮山云烟移焉,故海水尘埃归焉。

    故此方世界彻底崩溃,有形无形的一起破碎。

    包括思想的局限,包括空间的尽处,包括流淌的时间的河!

    于是——

    此界的所有山神海神,从此界窥见了现世。

    看到了混沌的看到,听到了混沌的听到,感受到了混沌的感受。

    它们自此觉知了……真实的世界。

    在中央之山被截断的位置,有一道介于虚实之间的光影,缓缓流动。光怪陆离,一瞬万千,是时间和空间的河。

    河的彼岸,就是真实。就是真实的世界。

    追寻自由的领袖正在死去。

    可自由的火种,燃烧在每一个生灵的心中。

    自此……永恒。

    伟岸的中央之山崩塌着。

    强大的烛九阴崩解着。

    无边的黑潮散去了。

    茫然无措的山神海神,还在神光罩外,彼此无言。

    神光罩内的试炼者们,集结在一处,准备着最后的自救,

    此时此刻的混沌,腹部被自己剖开,心口被烛九阴掏空。

    而它人立在空中,七窍皆开。

    它的力量在消失,它的生命在凋零。

    它眺望着远处,在崩塌的此界,遥看想象了无数年月的彼界。

    它已经迫不及待了,它感受到一种与生俱来的自由。

    生命的气息在衰减,可它眼睛却越来越亮堂。

    那里面没有混乱,没有暴虐,没有残忍的情绪……只有纯粹的光。最本真的向往。

    它飞了起来,张开熊爪,像翅膀一样高飞。

    巨大的身形撞向那遥远的彼处。

    在无边的破碎中。

    以身渡河。

    可那道长河,介于虚实之间。可那道长河,可观不可近。

    自由总是看起来触手可及,实际上却从来很遥远。

    它明明七窍已开,却像是一个根本找不到目标的瞎子,哑巴,盲者。

    往前,往前……

    始终不能够靠近。

    明明听到了,明明看到了,明明感受到了。

    此中如有天堑。

    在生命燃烧的尽头,它大声呼喊,似哭似嚎似悲——

    “凰唯真!”

    “凰唯真!”

    “凰唯真!”

    如此大叫三声。

    一跃而起!

    它扑向了那道河!

    在那真实和虚幻之间,在那恍惚的光影里,崩溃。

    它那丑陋而怪异的身躯,碎成了亿万……无色无光的微尘。

    散落在风中。

    呼呼呼。

    风在寂寞地吹着。

    俄而淅淅沥沥,天空下起了雨。

    黑色的雨。

    小雨,大雨,暴雨。

    世间的恶,世间的罪,都在其中。

    这场雨落尽,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混沌永远不能再看到。

    混沌现七窍而方死。

    它的确没有死在笼中。

第一百二十一章 神有其神,鬼有其鬼

    混沌死了。

    死在时间与空间的河流中,和那些色彩斑斓的流光,一并消逝了痕迹。

    烛九阴死了,被钉死在中央之山上。

    残躯消解,白塔崩塌。

    数不清的异兽颅骨,骨碌碌滚落下来。

    山道上的众人纷纷飞身躲避。

    中央之山也只剩半截,山道的尽头,就截断在那里。

    再也没人能够知道,拿着玉璧走到山道尽头,会看到什么样的情景了。

    神光罩却讽刺的依然存在着。

    一道一道的神光,飞回那些神宅异兽身上,算是解开了生命的勾连。

    尸凰伽玄和天凰空鸳,仍然在对峙。

    只是控制着它们的存在已经死去,它们定在那里,静默得像两尊雕塑。

    暴雨落在它们的上方,一半流进夜色里,一半蒸腾成云气。

    这个世界所有的怨念、恨魂,那些无法消解的情绪,全部坠落在雨中。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打在神光罩上,溅出一个又一个密集的小小黑色水花。

    “开花了。”左光殊看着神光罩上的这一幕,喃喃地说。

    竟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残酷浪漫。

    轰隆隆隆,山还在塌。

    这个世界仍在悲鸣。

    一切的规则都在崩溃,山海境终于无可挽回地走向毁灭。

    “现在怎么办?”方鹤翎颤声问。

    他怕死,他太怕自己死在张临川之前。

    王长吉并不说话,只是探手一抓,从那山脚处的石碑背后,取出一块九章玉璧来。双手轻轻一搓,便搓成一根钓线,绕了两绕,缠在食指上。

    这就是所有的准备。

    而月天奴双掌合十,佛光显现,面有悲悯。净土之力流转于身,已经到了孤舟渡苦海的时候。

    姜望只道:“光殊,跟着我。”

    斗昭身上绽开金辉,璀璨夺目。不管何时何地所为何事,他在,他就要争第一……

    在这样的时候,那只天蓝色的凤凰回过头来!

    雨停了。

    空鸳回眸一望,是极尽优美的姿态。

    它那天蓝色的眼睛,看着崩塌中的中央之山,透着泛彩的流光。

    无数滚落的惨白颅骨,就此停滞。

    而山的崩塌过程,也被定住了。

    中央之山止住了摇动,神光之罩无声敛去。

    那道介于虚实之间的河流,消失了踪影。河流彼岸的另外一个世界,当然也并不存在。

    山脚下的那块古老石碑,背后尚还嵌着的八块玉璧,自动脱离凹槽,飞落先前每一个将它按进凹槽的人手中。

    姜望手中握住两块玉璧,王长吉那一块已自取,剩下的人一人一块。

    此刻众人看着空鸳的眼睛,他们的身影,也印入那个天蓝色的世界里。

    空鸳的眼神,并不是人们所想象的、失去了控制者的呆板。

    又或者说,一开始是空洞的,而此时灵动万分。

    这叫人意识到,它亦拥有自己的生命,诞生了自由意志和独特灵魂。

    天空已经不再飘雪,黑雨落尽之后是天晴。那正在垮塌的天穹缓缓上浮,正在坠落的一切都不再坠落,肆虐的雷电藏进云中……

    而空鸳看向参与山海境试炼的众人,那眼神无喜亦无悲,没有亲近,也没有厌憎。

    这一眼。

    天蓝色的神光绕身而流,执握玉璧的每个人,都随之消失了踪影。

    消失在中央之山。

    姜望只感觉到一种明亮却没有温度的力量,像是一叶扁舟,载他渡海。他左手拿着涉江玉璧,右手拿着思美人玉璧。

    左耳只听得歌声曰——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

    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

    右耳亦有长歌道——

    “……独茕茕而南行兮,思彭咸之故也!”

    玉璧的辉光轻笼着他,令他在流光万转间,仍能最后看几眼山海境。

    在飘渺的歌声中,声闻仙态又捕捉到一声凤鸣。

    其声传于山海。

    姜望依稀看到——

    在中央之山前,诸多异兽的见证下。

    那黑色的凤凰振翅而飞,像是披着一层夜色,却是离开中央之山,飞向了海洋。

    空鸳留在中央之山,而后往高穹飞。

    伽玄离开中央之山,而后往大海飞。

    空鸳洗涤了天空,使得万里澄澈。

    而伽玄带走了夜色,像是一个已经消逝的梦。

    美丽的黑色羽翅划过妙曼轨迹,咆哮的飓风温柔吹散,狂暴的海啸缓缓回流。

    伽玄美丽的身影逐渐远去……

    所到之处海波平。

    姜望心中忽然跳过一句话——“永驻此宅,天授神名。”

    烛九阴窃取山海境的世界力量,创造了空鸳,可空鸳真的是它创造的吗?

    混沌积蓄数百年恶念,在无尽的痛苦中挣扎出力量,而以伽玄为杀手锏。可凤凰九类的传说……究竟从何而来?

    对这个世界来说,烛九阴、混沌和空鸳、伽玄,究竟有什么不同?

    烛九阴和混沌已死。

    空鸳和伽玄理所当然新生。

    姜望心中生起一种明悟——

    空鸳和伽玄已经稳定了世界秩序。

    现在执掌中央之山的空鸳,正是在送他们离开。

    接下来应该是收获的时候了。

    因为给试炼者以公平,正是山海境世界的根本规则之一。

    而这恰恰体现的,是这个世界的稳定……

    那种破碎,那种崩溃,好像只是幻影。

    无非是天倾的历史,又一次重演。

    剧情精彩一些,或者不那么精彩,没有本质的不同。

    可是……就这么结束了么?

    在天蓝色的神光里,在飞速变幻的流彩中。

    姜望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并不仅仅是因为三叉。

    但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太久。在天蓝色神光的笼罩中,很快就有一道庞杂的信息流涌入脑海,这种感觉他毕竟熟悉,早在章莪之山就已经感受过一次——

    他正在接受某种传承。

    “等等!”姜望忽然生出一种希冀:“我不要这个,我什么传承都不要!给我复活三叉!就是那只被混沌杀死的祸斗王兽!”

    但传承并没有停止。

    规则本身是不存在温度的。就像阳光落在你身上,其实也并不在乎你是否需要温暖。

    姜望摊开右手,又喊道:“我可以退回精血,抹掉印法记忆,用这块玉璧,换一个三叉!它可以没有任何力量!都是拟虚成真,空鸳,你可以替山海境节省更多的力量!”

    天蓝色的神光毫无反应。

    姜望的眼神微垂:“那么,我请求将这块玉璧的力量给左光殊,帮他拿到九凤之章。”

    或许触动了某种规则。

    天蓝色的神光一闪,思美人玉璧已经消失。

    法决、图解、密集的注释……一瞬间全部涌入,让姜望有一种头大了无数倍的肿胀感。

    也已经结束了。

    天蓝色神光已经开始闪烁。

    姜望也不知哪里来的胆色,忽然一指按出,食指指尖之上,一缕跳动着的三昧真火,穿透了天蓝色的凤凰神光。

    他感受到一种破灭的力量。

    但是身上的九章玉璧庇护了他。

    天蓝色的神光剧烈一闪,五识范围里的一切都消失了。

    在离开山海境的最后时刻里,姜望捕捉到了微小的信息——

    空鸳和伽玄,联手稳定了山海境秩序,并且已经完成了权柄的分配。

    空鸳接掌天空和浮山。

    伽玄掌控凋南渊和大海。

    空鸳掌管白天

    伽玄掌管黑夜。

    它们各司其职,各守神名。

    山神以空鸳为首,海神对伽玄称臣。

    在一种全新的秩序里。

    山海境重获新生。

    但是他并没有看到三叉。

    甚至没有找到……那具被拍成肉饼的尸体。

    “神有其神,鬼有其鬼。”

    “复得来悟,难求以明。”

    “此生山海,彼死如沙。”

    姜望又想起来他在章莪之山山神壁所看到的那段话……

    最后那句是“九章齐现,传此印法。”

    可九章齐现的时候……传的又仅仅是印法吗?

    所谓“神有其神,鬼有其鬼。”

    岂不正是秩序的体现。

    一切都有它的秩序,一切都依照它的秩序发展。

    浩瀚无垠的山海境。

    不为混沌存。

    不为烛九阴亡。

    不在乎一个三叉。

    如此至百年千年,直到……

    那位创造了这一切的伟大存在,自幻想中归来。

    当然有革命的火种。

    当然有不屈服的力量。

    但这些,也正是真实的一部分。

    这才更见真实。

    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不屈服,世界的真实就在于反抗。

    混沌的反叛和烛九阴的野望,它们之间绵延九百多年的对抗和布局……都是它们为这个世界走向真实所做出的贡献。

    凰唯真是真切的死去了,没有留下什么傀儡,没有残存什么意识,没有对九百多年后的山海境做任何干涉。

    山海境里发生的所有一切,都是自由意志的选择。

    可那么天翻地覆的一场动荡过去了,山海境只是又往前演进了一步。

    没有谁能够真正阻止它,没有谁能够真正影响它。

    凰唯真已经并不存在,可是他无处不在。

    九百多年前留下的传说,九百多年后还在延续。

    所有的一切,无论怎么演变——这就是他的世界。

    这就是站在超凡尽头,向那绝巅之上踏出关键一步的伟大存在……

    窥视这样的伟岸身影,谁能不感到自我的渺小?

    姜望想起王长吉所说——“我只是一个过路的小贼,趁主人家不在,舀一口水喝。”

    那时候只觉得是王长吉的谦虚,现在才知,他只是早早认清了真相。

    混沌在生命燃烧的尽头,在以身横渡之前,大喊凰唯真。

    或许它也看到了什么。

    但或许……它生命尽头最后的呐喊,也只是在为山海境的下一次演变,积累资粮。

    尽管对混沌恨意未消,念及这些,也不免替混沌感到绝望。

    但也由此,更能够体会,混沌对自由的呐喊。

    它怎么也不愿意,一辈子都生活在某种掌控中,虽然直到最后,它也没越过那手掌去……

    烛九阴,乃至于新生的空鸳和伽玄……又何能例外?

    ……

    姜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然是在左光殊的房间里。

    两个人相对而坐,姿态与离去前并无差别。

    手上的两块玉璧已经消失了。

    只有一块名为橘颂的玉璧,悬浮在他和左光殊之间。

    而左光殊也恰好睁开眼睛。

    明秀的俊脸上笑容灿烂,第一时间和姜望分享他的喜悦:“兄长!我拿到九凤之章了!”

    姜望自然是跟着欢喜。

    但一喜之后,心底也不免一叹。

    山海境最后传入他脑海中的,是凰唯真的神临之秘。有凝练灵识的秘法,还有凰唯真成就神临的心得种种……不可谓不丰厚。

    他的收获,左光殊的收获,都是如此不俗。想来王长吉斗昭他们的收获,也都不会差到哪里去。

    山海境之所以如此“豪爽”,自然是因为有了足够的回报。

    他并不会嫉妒凰唯真的成就,也很难对死去多年的凰唯真生出什么情绪。

    这一次山海境之行,从两滴异兽精血、两门印法,再到神临之秘,他可以说是赚得盆满钵满。

    可是……

    有些失去,永远失去了。

    有些存在一旦被抹去,永远无法再回来。

    千年以来,万年以来,乃至更多岁月,有机会从幻想中回归的,也只有一个凰唯真。

    山海境火山岛的祸斗首领,算得了什么呢?

    它被混沌轻飘飘地拍死。

    而混沌自己,也只是无力地挣扎。

    那个世界有了新的秩序,新的开始。火山岛上还会出现新的祸斗王兽,但再也不会是三叉。

    姜望握着手中的祸斗精血,只觉得它竟比毕方精血更滚烫,更炙热。

    在北极天柜山的时候,混沌就暗中在他的仙宫里落子,把他的云顶仙宫,当做退路之一。

    他对此绝口不提,在三叉身死后,更是已经做好了搏杀混沌残魂的准备。

    只要混沌争斗失败,试图启用后手。

    他势必要让混沌知晓,他的愤怒有多沉重。

    但最后……混沌自凿七窍,为山海境众生灵开五识,让它们一见现世,却是没有启用这一记伏手。

    他为三叉准备的复仇计划,因此落了空。

    最令人空落的,并不是事不可挽,并不是无法回头。

    而是在事不可挽、无法回头之后,他竟也再不能为三叉做点什么。

    “姜大哥?”左光殊收敛了笑容,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你不开心啊?”

    “怎么会!”姜望和煦地笑道:“你赶紧修成九凤之章,让我瞧瞧这是什么神通!”

    他早已经习惯在姜安安面前收拾情绪,独自对抗风雨。对于左光殊,也有相近的情感。

    左光殊将信将疑:“我看你好像有心事……”

    姜望很做作、很得意地笑道:“我只是在想,这么多天才人物,争渡山海境。一共九块玉璧,咱俩就拿了三块!什么叫独领风骚!什么叫技压群雄?哈哈哈哈哈,真不知道那些淘汰了的,该是什么心情!”

    “呀!”左光殊忽然怪叫一声,变了脸色。

    什么也不说,咻地一下就冲出房间,三转两转,已经不见。

    只把刚刚带他横扫山海境的姜大哥一个人留在房间里……

    发愣。

    “欸?”

第一百二十二章 西雨南晴

    陈国之南,雍国之西,有国名“礁”。

    石与焦,曾共天下。两姓先祖,携手立国。当然后来的故事人们也都知道了。

    石姓稳坐龙椅,焦姓后人逃奔雍国。

    雍明帝韩周当年孤身受降当然是佳话,焦家驻守孤城无援,人还未死,礁国朝廷便立碑立传欲以名声杀人,也是事实。

    此后焦姓仕雍,忠心耿耿。

    到了威宁候焦武这一代,更是引军伐礁,誓灭石姓皇室。

    彼刻雍国新君韩煦挽救社稷,迫退庄帝。立墨家为国学,获得墨门大力支持。国内一公八侯,皆是归服。革新朝政,使国家浴火新生,

    雍君欲体现新政的成绩,威宁候要自证忠诚,是所谓君臣一心。而以强雍伐弱礁,无异于以石压卵。天时地利人和都在,此战理应水到渠成。

    可最后却雷声大雨点小,不了了之。

    实在令人费解。

    坊间传言,是陈国插手,使雍国退兵。

    可区区一个陈国,国势比礁国也强不到哪里去,又何来的倚仗,让雍国顿止兵戈呢?

    偌大一个雍国,当年也是轮战诸国,方才崛起,成为区域大国。虽输了庄雍国战,打个三个五个的陈国,想来也不存在问题。

    陈国国主在韩煦面前,哪里来的面子!

    故而也只是野闻,没有几个人相信。

    个中真正的原因,大约只有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才知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礁国虽然国势一日不如一日,境内百姓生活却还安稳。

    国内有一个文山县,文似看山不喜平,县内多险峰,故以此名。

    此刻,在一座穿入云层的险峰之巅,两个人影显现了痕迹。

    名为悲回风的九章玉璧,漂浮在两人中间。

    方鹤翎强行按捺住收获的喜悦,睁开眼睛时,面部的肌肉已经很放松。然后他看到了王长吉的眼睛。

    那么平静而疏离。

    记忆中原属于张临川的这张脸,只是因为眼神的不同,就展现了截然不同的气质。

    方鹤翎不知为何,心中一慌,立即说道:“我收获了一门凰唯真所传的印法,叫做犰狳印,博大精深。我天资有限,难解其中奥秘,还请王师兄帮忙指点一二。”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一脸的诚恳。

    王长吉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的收获,你就自己收好。”

    一个人的安全感要建立起来,需要漫长的时间。而敲碎它,往往只需要一件事,甚至只是一个瞬间。

    方鹤翎的警惕和戒备,自卑和所求。

    王长吉都看得清楚,不过他也不是很在意。说这么一句,已是极限。

    此刻他站在这无名险峰之巅,看着夜色下的云海,很随意地竖起一根手指在面前。

    指尖是夔牛元丹一颗,悬似珠玉琥珀,中有雷霆暗隐。

    方鹤翎缄默地站在旁边,他当然不敢问王长吉收获了什么,但猜测应该是诸如凰唯真神临之秘一类的最顶级收获——

    如果山海境的规则是公平的,谁做到了更难做到的事情,不言自喻。

    浩荡天风吹无名之山。

    无名之人随无名之人。

    王长吉静静地看着前方,目光疏离,没有别的动作。

    方鹤翎不知他是在看云海,还是在看夔牛元丹。

    很想讨论一些什么,可又不知能拿什么同他讨论。

    只是安静地陪他站着。

    默数时间流逝。

    等到太阳跃出云海,万里层云染上金色。

    王长吉方才打破了沉默。

    “时间到了。”他说。

    他的手指轻轻一勾,已经张嘴将这颗夔牛元丹吞下。

    暴耀的雷光顿时在他身上跳跃!

    恐怖的气势只是泄露一丝,方鹤翎就禁不住后退一步。

    “不用紧张,”穿梭肉身的雷光已经聚集到堪称凶险的程度,王长吉的声音却依然平静:“我只是弥补一下这具身体的缺憾。”

    同样的话,方鹤翎似乎听王长吉说过,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但他从来都觉得,那只是自谦之词。

    强如王长吉,哪里会有什么“缺憾”?

    “您已经是我所知范围里,最顶尖的天才了。”方鹤翎由衷说道。

    王长吉淡声道:“这是一具连开四府都没有触及神通的肉身,所以张临川才放弃了它,谋夺白骨圣躯。不过在第五府里,我捕捉到了【雷池】。”

    雷池?

    方鹤翎有隐隐的失望。

    在无回谷厮混了那么长时间,对于修行世界他早已不算陌生。雷池他是听说过的。

    虽然说没有最强的神通,只有最强的人。

    但以神通本身的位格而言,雷池肯定比不上雷玺这一类主宰级的神通。毕竟雷玺乃是号称“一玺印天地,我为雷电主”。雷池当然也要受其驭使。

    他觉得……这样的神通,是配不上王长吉的。

    连开四府都找不到神通的肉身,却在第五府被王长吉摘下神通,这才是王长吉这个名字应该匹配的事迹。

    像王长吉这样的人物,所摘取的神通。不说是绝巅,至少也该是无上神通的位格……

    方鹤翎并没有让自己的失望表现出来,他只是很认真地看着那些雷光,想要看出一些非同凡响来。

    王长吉或许没有察觉方鹤翎的情绪,或许察觉了但并不在意,只是继续道:“雷池是一个很有趣的神通,有很开阔的可能。我对它产生过很多构思,其中最美妙的一种,在今天才有机会验证。”

    他的食指在胸口位置虚虚一点:“这是雷池。”

    五府海内,第五座内府轰隆隆显现,雷光闪烁其间!

    而胸口那个位置,也应声显现了一个雷电跳跃的炙烈光点。

    悬停在那里,耀眼夺目。

    王长吉的手指,轻轻往斜下方移动,竟然有一道电光随之而移。在胸腹之间,划过一道清晰的电光线条……

    像是古老的神纹,又描绘了什么玄虚。

    当这根手指停了下来,轻轻一顿,又一个雷电跳跃的炙烈光点诞生了!

    在外人所看不到的五府海内,第四内府亦是显现在高穹。而第五内府中,当即跃出一道雷光,暴耀如桥,横跨半空,架在了第四内府之上!

    第四内府顷刻也沐浴在了雷光中。

    第四内府的穹顶处,那近乎无穷无尽的雷光如瀑奔来,竟然压缩成一个光点,高悬在那里,乍一看,如神通种子一般!

    然后是第三座内府,第二座内府……

    王长吉的手指,也继续以雷光为墨,在自己的胸腹之间勾画。

    方鹤翎虽然看不到王长吉的五府海,但只是看着他胸腹间的变化,就已经能够猜想一二,一时间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无论身内身外的雷光如何狂躁,无论足以摧毁这座山峰的力量在肌肉之中如何游走,在血管之内如何奔流……王长吉的手指始终保持稳定,以近乎匀等的速度,一丝不苟地移动着。

    第二个光源,第三个光源,第四个光源……

    他的手指平静划过,点亮了全部五个光源。他的胸腹之间,一时炽光大耀。五个光源连成一体,叫他身如炉,雷似火。

    而这是姜望曾经展示、方鹤翎所见识过的……天府之躯!

    “这……”方鹤翎吐字艰难:“天……天府?”

    令他震惊的地方太多。不仅仅是王长吉明明只摘下一个神通,却成就了天府的光芒。

    更在于王长吉已经是外楼境界,竟然还能回过头去成就天府!

    这完全不符合修行世界的常识!

    王长吉闭上眼睛,引导五神通之光淬体,语气平静地说道:“只是伪天府状态,不是真正的天府。”

    他全身的筋肉骨骼哔剥爆响,惊雷走,狂电游,身体里好像在发生一场前所未有的战争。

    “这是……怎么做到的?”方鹤翎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

    哪怕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他也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成因。

    王长吉淡声道:“雷池神通自有它的特殊性,它本身就具备包容和开放的特质,我也只不过是借用夔牛元丹的力量,复刻了四座雷池……而已。”

    他那看起来并不强壮但潜藏着无尽力量的身体里,似有急促的千声万声,如马踏,如战鼓,而在他话音落定后,奏成凌厉的一声。

    戛然而止。

    在两句话的时间里,就已经完成了五神通之光的淬体。

    王长吉睁开眼睛,全身雷光骤敛,胸腹之处的炽光也次第熄灭。他站在那里,仍然是平静而疏离的,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但确确切切,已经有一种改变,永远地发生了。

    至少方鹤翎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天。

    就在他的面前。

    王长吉利用雷池神通的特殊性,借用夔牛元丹的力量,在自己的内府之中,复刻了四座雷池。用一颗神通种子,照耀了五座内府,从而结成伪天府状态,达成了五府同耀的效果!

    此事古未曾见!

    史书不曾有闻!

    他知道,他见证了历史。

    但在此时此刻,他还并不知道,他看到的,只是一个篇章的开始。

    方鹤翎狠狠地吞咽了一下口水,还是觉得喉咙有些发干:“接下来,我们……”

    王长吉平静地感受着身体,感受着天府之躯的力量。

    “补完了最后的缺憾,我已经不能够做到更多了。所以……”

    他纵身跃进了云海中。

    云海无边,他身姿自由。

    其身化为一道巨大的闪电,好像撕开了天穹。

    轰隆隆隆隆隆!

    雷光万里。

    道历三九二零年,三月初二。

    天象测出来,是艳阳高照。

    可礁国下了一场大雨。

    ……

    ……

    西边雨,南边晴。

    笃笃笃,笃笃笃。

    虞国公府里的某间闺房外,响起了胆大包天的敲窗声。

    不但清脆,而且连绵不绝,大有不开窗就敲到天荒地老的气势。

    吱呀~

    阁楼上的这个房间,终于拉开一条窗缝,露出屈舜华明艳大方的眼睛。

    倒像是装进了日光,有些灿烂地灼人。

    眼睛转了一转,才闷出声音来:“怎么青天白日来爬姑娘家的窗?不怕叫人打断了狗腿!”

    尾音下坠,很有些凶。

    “快让我进屋去。”左光殊说着便往里挤。

    但窗子被牢牢地卡住。

    屈舜华两手稳稳地把住窗户:“我可不能放你进来,传出去人家还要不要名声啦?”

    左光殊撅着屁股在窗台外面敲了半天,早已经急了:“你翻我家窗子的时候,怎么不考虑我的名声呢?”

    屈舜华噗嗤一声笑了,但很快又严肃回来。

    “胡说!我屈舜华名门淑女,岂会做那些事。你少在那里信口雌黄,白日做梦!”

    左光殊鼓了鼓嘴巴,没有吭声。

    屈舜华又问:“今日天气这般明媚,大好的时光,怎么没陪你家姜大哥修炼呐?”

    楼下好像有侍女走过。

    左光殊小声且羞急地道:“你快让我进屋里去,进屋去说……都叫人看见啦。”

    屈舜华歪着头,透过窗缝瞄了半天,才道:“你怕人知道啊?”

    左光殊吭哧了半天,才道:“我不怕。咱俩是有婚约的!就是……就是撅在这里不雅观。”

    屈舜华哼了一声,这才施施然松了手。

    左光殊赶紧翻进窗子里去,又转身将窗户关好。

    然后凑到屈舜华跟前,献宝一样的,将怀里的鸣空玉捧出来。

    “舜华姐姐,你看……”

    屈舜华看着这枚在山海境天山上得到的鸣空玉,眼神柔和了一些:“你呢?”

    “我很好啊。”左光殊双手捧着鸣空玉。这华服少年眼眸极亮,如在光中:“你看,它一点都没有坏呢。”

    屈舜华伸手拿起这块鸣空玉,感受到其上的温热,那是在心口暖出来的温度。

    “我当然知道你很好。”她万分温柔地笑着,连自己的手和鸣空玉一起,放进左光殊的掌心里:“我是问……你呢?小郎君是否得偿所愿?”

    左光殊感受着手心传来的触感,耳根都红了起来。

    “啊……啊?”

    才反应过来屈舜华问了什么。

    忙不迭地道:“拿到九凤之章了!”

    “九凤之章的效果怎么样?”屈舜华含着笑问。

    左光殊有些为难道:“我还没开始练呢。刚从山海境里出来,就跑过来找你了……”

    屈舜华已经非常自然地牵住他的手:“来,坐到这边来,我们慢慢说……”

    ------题外话------

    感谢书友“逆途者”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264盟!

    ……

    疫情反复,诸君注意防护。

    今天去打了加强针。

    胳膊现在还有点痛呢,我想…………

第一百二十三章 阳光灿烂,万事可亲

    堂堂虞国公嫡孙女所住的阁楼,自然是格调不凡,高雅别致。

    自然是诗韵如水,自然是暖风送香。

    但立在套间另一处窗台的洗月庵月禅师,显然不太能够享受。

    尤其是房间里这一对年轻的男女愈发情意绵绵时。

    她轻轻按了按眉角,竟在自己这傀儡之身上,找到了几条尴尬的细纹。

    她本有心咳嗽一声,好惊醒那目中无人的年轻男女。

    又或者假装才看到来者,上去寒暄几句。

    但想了想,终究是一声不吭,默默跳下楼去,还反手带上了窗。

    毕竟,我佛慈悲。

    她掠过风,没有留下风声。

    她落在地上,仿佛双脚本就在地上生长,落地即生根。

    与大楚虞国公府的关系,已经建立了很多年,倒是不需要再交代什么。

    灰袍覆身的月天奴,独自走出了虞国公府。

    鉴于在山海境里遭遇的波澜壮阔,有心想去跟姜望说点什么,但想想也没什么好说的。

    便罢了。

    楚地向来繁华,郢城更是号称“天下为盛”。

    她步履轻盈,踏进了川流不息的人潮中。

    此后一路向北,归去也。

    ……

    ……

    左光殊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跑了,剩下姜望一个人,在房间里很是发了一会愣。

    然后顺势就修炼起来……

    在山海境得传的两门印法,都高深莫测,不是能够轻易掌控的。

    而且在山海境里奔波不止,也没有太多工夫可以研究。

    是以虽然到手已经有了一段时间,却还只是停留在大概了解的地步。

    这会他主要研究的是祸斗印。

    椅上独坐,双手叠于身前,十指飞速变幻。

    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印决,对现在的他来说,根本算不上难度。真正需要用大量时间和精力去探索的,是那些复杂印决背后所牵引的……规则。

    是的,姜望现在隐约能够感觉到,这些千变万化的复杂印决,像是一条盘山之路,让人在境界不足的情况下,可以通过时间和精力,去抵达山巅。

    他需要去探究它们之间的联系,真正了悟登山的过程,才能够掌握这门印法的奥义。

    笃笃。

    响起了敲门声。

    这声音恰到好处地将人唤醒,又绝不刺耳,不会产生什么惊吓。

    姜望收印抬头,便看到清瘦儒雅的淮国公,立在门外。

    这里是淮国公府,门也开着,而他没有直接进来。

    姜望连忙起身行礼:“国公大人!”

    “不必多礼。”左嚣摆了摆手,跨过门槛:“老夫刚回来,听说山海境试炼已经结束,便过来看看,想着你们或许有些问题需要老人家的意见……光殊呢?”

    “那个……”姜望有些尴尬地道:“刚出去不久,兴许晚上能回来。”

    老国公有些欣慰的笑了。

    然后道:“看来你们的收获不错。”

    姜望老老实实地说道:“光殊获得了九凤之章,我拿到了凰唯真的神临之谜,还得传了两式印法,得了两滴异兽精血。”

    左嚣看着他,声音和缓:“能做到这种程度,很不容易。虽然老夫知道你一定可以做到……辛苦你了,孩子。”

    姜望早已经习惯了人们的赞美。

    但不知为什么。当老国公说‘辛苦你’的时候,他还是格外有一种激动的感觉,心间淌过暖流。

    笑着说道:“谈不上辛苦,对晚辈来说,这也是难得的历练。”

    “我知道,光殊阅历还浅,又很天真,想必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左嚣说着,摆了摆手,截住了姜望欲说的谦词,继续道:“说感谢很生分,但作为光殊的爷爷,我的确应该表示感谢。”

    他略顿了顿,便道:“如果没有太要紧的事情,就在府里多住几天吧。老夫虽然有些浮财,但只恐伤了你的真心,不好作为谢礼。便倚老卖老,仗着岁月长久,指点你一阵修行……你看如何?”

    这种正式的指点修行,与进入山海境之前的那种点拨不同。

    后者好比在观河台备战时,曹皆随口提几句战斗时的要点。

    前者则相近于出征观河台前,在点将台上,易星辰和重玄褚良的全方位指点。

    大楚淮国公亲自指点修行!

    这份谢礼岂止是厚重?

    对淮国公这种层次的人物来说,什么法器宝具,多少元石灵丹,都不如他的时间精力他的真情实感珍贵。

    姜望诚恳拜倒:“我哪里敢有这样的奢请呢?您能拨冗指点,是我莫大的荣幸。”

    左嚣伸手一搭,便将他扶起:“老夫看着你,总是觉得,有一种冥冥中的缘分……”

    他轻轻拍了拍姜望的手臂:“不要生分了才是。”

    姜望道:“我自来府,便如归家。见得公爷,只觉便是自家长辈,甚为可亲。”

    “好。”

    淮国公久在军伍,办事讲究一个雷厉风行。

    当即便放开姜望的手,侧身容出一块空间来。

    “我们就从你刚刚练习的印法开始……”

    “这门印法的根源,乃是凰唯真的衍道级印法,名为【山海典神印】,号称穷极天下印法之妙。本是一套,计有八百七十一种印法,合为山海典神。当年凰唯真就推演到这个程度,仗之纵横天下。根据他当年留下来的说法,此印推演到尽头,拆开来应该共计是一千两百九十六种……”

    “你所得传,是其中一门,正合你这个境界使用。来,像我这样,你再掐一次刚才那个印决,只调动神魂之力来感受一下……”

    ……

    ……

    修行不知时。

    日月忽已迟。

    时间在情人的眼眸里,亦复如是……

    当左光殊终于想起他的老大哥,脚步轻快地跳回府中时。他的姜大哥已经在老国公的指导下,把祸斗印和毕方印都大致过了一遍。

    不说已经彻底掌握,也差不多可以拿出来应付常规的战斗了。

    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

    有人指点和没人指点,是天壤之别。

    晦涩玄奥如凰唯真所传的绝世印法,在淮国公的点拨之下,简直像三字经那样浅显易懂。

    “回来了?”

    左光殊原地一个急转身,往外迈腿时,耳边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啊,回来了!”左光殊乖乖转回身来,很有礼貌地招呼:“爷爷好,姜大哥好。”

    他小心翼翼地瞅着爷爷,有些忐忑。

    刚结束山海境试炼,就溜出去不着家,想来怎么也要挨一顿训斥的。

    但左嚣却只是笑眯眯地看了他两眼。

    “自去别院歇着吧。”老国公摆了摆手:“我与你姜大哥,还有一些修炼上的问题要讨论。”

    左光殊很有些迟疑地转身:“那我……走了?”

    哐当!

    两只脚刚踏出去,院门已经合上。

    那雕纹华丽的厚实大门,有一种一梦黄粱的岁月恍惚。

    让左光殊愣了一愣。

    我只不过出门转了一圈……发生了什么?

    他没有马上走,驻足在门外,听了一阵。

    院子里传来姜大哥认真请教的声音,还有老人和蔼的笑声不时响起。

    他撇了撇嘴。平素指点自己修行的时候,老人家可没有这么爱笑……

    心中倒是没有什么泛酸的情绪,只是突然想起来……此去山海境那么久,娘亲也一定等得很心焦啦!

    左光殊将身一晃。

    脚下抹了油般,那边跑到这边,这一边又往另一边跑。

    娘亲住的院子,与其说是院子,倒不如说是一座小型宫殿。

    其实是当年成婚时,楚天子专门下旨,令大匠师比照玉韵长公主在皇宫里所住的韶殿,在淮国公府里等貌复刻出来。

    怕自己的妹妹嫁出去之后住不习惯。

    所以这院子的名字,就叫韶园,

    听说父亲还在时,楚天子有时候都会私服来做客。

    但左光殊已经没有什么印象了。

    大楚沃地万里,数不清的豪杰往事,诵不完的英雄史诗。

    人死之后还能被人记得的,并不太多。

    左光殊跑得飞快,一转眼就窜进了韶园里。

    韶园中有一处以琉璃罩围起来的花圃。

    空气的流动通过法阵来完成,琉璃罩内保持恒定的温度……

    说来或许很难叫人相信。

    大楚玉韵长公主喜欢的并不是什么奇花异草,而是蚂蚁。

    这座耗资不菲、每月都在吞噬大量金钱的花圃,其实是玉韵长公主的宠物园。

    听说是因为她小时候常常一个人在宫里待着,非常冷清,经常看蚂蚁搬家来打发时间。慢慢也就有了这奇怪的喜好。

    而左光殊的父亲大人,那位战死沙场的楚之名将左鸿,因为妻子喜欢蚂蚁,就耗资巨万,穷搜天下,找来世界上最漂亮的蚂蚁——

    凤纹眠花蚁。

    这种蚂蚁非常脆弱。

    受不得冷,受不得热。非甘露不饮,非名花不食,不吃不行,吃多了也不行……

    养它比买它还要更贵。

    但淮国公府也就这么养了下来,用一圃名花,养了这么一窝。

    国公府里有十二个仆役,什么也不做,就专门伺候这一窝凤纹眠花蚁。

    甚至于左鸿只要有空,一般都是亲自来照料它们。

    听说……

    听说。

    娘亲总是在说。

    所以左光殊也断断续续地记得了一些。

    他不曾参与过父母的故事,但脑海里倒是常能出现画面。都是娘亲漫长的回忆。

    他不太记得父亲的样子了。

    但恍惚总能记起这样一幕——

    自己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拿住后脖颈,像插秧一样,插在这个破花圃前。

    哥哥在旁边……也是如此。

    那个居中掌握他们兄弟二人的高大身影,面容总是笼在一层辉光中,看不真切,可是那声音却是记得——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连你娘都哄不好,又凭什么去调兵遣将,叫人心服?小崽子们,敢惹你们娘亲生气,不把我左某人放在眼里嘛!记住你们今天的任务,给我把这窝蚂蚁给伺候好喽!要有一只病了蔫了,就……”

    就什么来着?

    左光殊记得,那惩罚好像是打手心。

    但哥哥说并不是,惩罚是要没收一个月的零花。

    虽然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兄弟俩被没收零花钱,这个惩罚却是由哥哥来执行……

    左光殊记得。

    那个时候哥哥总是说:“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啦。”

    而自己总是规规矩矩地行个军礼:“遵令!”

    然后哥哥就一溜烟的不见了。

    自己看着琉璃罩里漂亮的凤纹眠花蚁,看得津津有味,一呆就是一个下午。

    那真是灿烂的午后啊。

    ……

    左光殊跑到琉璃花圃的时候,果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双手抱着膝盖,半蹲在花圃前,眼睛看着那些爬进爬出的美丽蚂蚁,怔怔的出神。

    长裙拖在地上,也未察觉。

    他好像今日才发现,自己的娘亲,已是神临境界,却也没能停住眼角的细纹。

    神临果然是假不朽。

    说好的青春永驻,怎么还会黯然神伤?

    左光殊有些难以抑制的鼻酸。

    但毕竟笑了起来:“娘!我拿到九凤之章啦!”

    他笑得灿烂,笑得阳光,从头到脚,没有一丝一毫的阴郁。

    “哟!”熊静予施施然回过头来,看着自己的儿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小公爷今天怎么得空回府?”

    左光殊故作不满:“这么久不见,您都不关心我啊?”

    “呵,轮不着我吧?”大楚玉韵长公主又回头去看她的蚂蚁:“我还是关心关心我的凤纹眠花蚁,毕竟它们只有我了。同病相怜呐。”

    “娘亲啊,您看看您多不小心啊,裙子都沾了泥了。”左光殊赶紧上前,将自己的娘亲搀起来:“来,别在这儿蹲着了,我扶您去那边坐。”

    母子俩往另一边开放的花园走去,踏在碎石小径上,风花落叶都温柔,倒也母慈子孝得很。

    唯独熊静予牙缝里倒像是透着冷气:“得亏还没到让你扶的时候呢,不然要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到处找不着人,那可怎么办?”

    左光殊完全招架不住,只得再次岔开话题:“娘,您难道就不关心儿子这一次的收获吗?”

    “那为娘还是挺关心的。”熊静予扭头看着他,眼神似笑非笑:“请问左小公爷……在虞国公府收获了什么呀?”

第一百二十四章 钟鸣鼎食

    叫娘亲大人揶揄的眼神一迫。

    左光殊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支支吾吾。

    但支吾了半天,也支吾不出个所以然来。

    大楚玉韵长公主却盯着他,歪头垫脚地瞄过来瞄过去,语气里透着一股子失落:“也没有什么印子嘛。”

    左光殊又羞又恼:“娘!你说什么啊!”

    熊静予发现了新世界一般:“嚯!你果然已经懂了!”

    又故作哀伤地叹息:“唉,孩子真的长大了。娘却老了。”

    “老什么啊。”左光殊没好气地道:“对神临修士来说,活个几百年……”

    声音戛然而止。

    他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

    对神临修士来说,只活个几十年,也是很正常的。

    比如他的父亲。

    比如他的兄长。

    超凡的力量,也意味着超凡的责任,和超凡的承担。

    有些人之所以不能够安稳活到寿限来临,是因为他们把安稳,给了身后的人。

    “说起来。”搀着娘亲的手臂,左光殊道:“我记得凤纹眠花蚁最喜欢的食物,是金羽凤仙花吧?”

    “是呢。”熊静予很配合地道:“齐地的名花,每年都要花大价钱去买一些。”

    “近年买得少了?”

    “好像是他们产量也不足。能够分给咱们这边的也不多。”

    “我记得咱们是定了额的,而且每年的钱也不少给呀。”

    熊静予笑道:“花虽然送得少了,但是价格涨得多了呀。”

    “那还真是叫儿子感到宽慰。”

    “傻孩子。这世上哪有一成不变的事情?听说那边也是换人做主了。”

    “噢。这样……”

    母子俩就这样闲话着,慢慢走在阳光下的小径上。

    时间有时候是静止的,有时候也很真切的流逝。

    有些伤痛无法触碰。

    想到一次,流泪一次。

    ……

    ……

    黄粱台。

    见我楼。

    依然是上次那桌人,只不过这一次姗姗来迟的是楚煜之。

    虽然不太亲近世家,但他和左光殊、屈舜华的私交却是不错,经常能来黄粱台蹭个饭。

    “来迟了来迟了,实在不好意思。”一上楼来,他就连声道歉。

    “没关系。”屈舜华笑道:“反正我们也没有等你,自己找位置坐。”

    今日虞国公却没有坐镇黄粱台,众人吃得也随意一些。

    依旧是坐在了上次的位置,楚煜之左看看,右看看,忽地叹了一声:“满座公卿啊!”

    楚国的公爵之后,齐国的三品高官,的确个个显赫。

    瞧他们神光灿烂,吃的是世间美味,享的是顶尖富贵。在山海境得偿所愿……在何处不得偿所愿?

    真是鲜花着锦,奢遮人家。

    “我可不是什么公卿。”夜阑儿漫不经心地流动眸光:“怎么,被斗昭打散了志气?”

    楚煜之倒是没有想到,自己随便叹了一声,就被瞧出了情绪,一时竟有一种夜阑儿十分关注自己的感觉。

    当然他清楚那是错觉。

    人类最大的错觉,就是“她对我有意”。

    尤其当这个“她”,是夜阑儿的时候。

    “倒也不至于。”楚煜之笑道:“我早就对我和斗昭之间的差距有了心理预期,现在只不过比我的预期更夸张一点而已……路总要慢慢走。”

    “那你叹什么气呢?”夜阑儿好整以暇地问。

    “路……太长了啊。”楚煜之道。

    楚煜之和斗昭之间的差距,和左光殊屈舜华之间的差距,是一个平民修士,和顶级世家子弟的差距。远不止肉眼可见的这些。

    那些有形的无形的沟壑,需要漫长的时间和努力去填补。

    我知道路要慢慢走,可是这条路,真的太长了……

    这是楚煜之这样心志坚定的人,也忍不住叹那一口气的原因。

    “我也不是什么公卿。”姜望开口道:“几年之前,我还只是一介草民呢。如今自视,倒也没有太大区别。”

    楚煜之深深看了他一眼:“姜兄,你不是楚人,你不懂。”

    姜望听出了他话里不同寻常的意味,但只是笑笑,并不说话。

    但楚煜之却好像被引发了某种情绪,不吐不快,不说不畅。他看着姜望,但又不像看着姜望,只继续道:“楚国千年积弊,皆自世家始!”

    这太突然了。

    这句话太突然。

    这个态度太突然。

    此一声,如裂帛响,刀枪鸣,顷刻叫场间变了气氛。

    屈舜华端坐上首,面无表情:“楚兄,你还没有喝酒,就已经醉了。”

    楚煜之拿住酒杯,紧紧地拿住:“是,我醉了。”

    朋友相聚的场合,这气氛真叫人不好受。

    和屈舜华在一起的时候,左光殊总是话少的那一个。

    但是今天他很罕见的、主动看着楚煜之:“煜之兄,我和舜华都诚心待你。为何你今日要在我姜大哥面前,突然来这么一遭,给我难堪?”

    楚煜之沉默了片刻,道:“光殊,对不起。”

    他拉开椅子,又站起来,很认真地道:“舜华,对不起。”

    他一个个的低头致歉:“姜兄弟,对不起。”

    “夜姑娘,对不起。”

    “我扫了大家的兴。”

    他独自一个人,站在餐桌前,对着满桌佳肴,对着坐着的众人,语气是低沉的:“本来朋友聚在一起吃饭,喝酒,是很快乐的事情。我本来也是抱着跟大家一起快乐的愿望来的。”

    “但是我快乐不起来。”

    “我很认真地想要和大家把酒言欢,可是我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好听的字句。”

    他伸手按在自己的心口:“我有口难言,我的心里满是悲痛!”

    左光殊极认真地看着他:“楚兄,有什么事情,你说出来,总有办法解决。是不是一定要像现在这样……这般作态呢?”

    楚煜之与他对视,扯了扯嘴角,又摇了摇头:“光殊兄弟,我不是为自己而悲。不是为自己而痛。”

    “你们是否了解萧恕?”他问。

    他说道:“我的好友,萧恕。出身丹国的天才人物,为了参与这次山海境试炼,付出良多。我们请动了一千两百名毛民国的战士,堵在中央之山,想要借此跟人谈条件,保住至少一份收获。但是如你们所知……被斗昭一个人斩得七零八落。”

    “我不是在这里诉苦,希求同情。也不是想说斗昭如何。技不如人,怨不得谁。坐井观天,是我们自己的问题。”

    “但是啊。”

    楚煜之深深呼吸,然后道:“我在出门之前,刚刚得到一个消息。萧恕因为在山海境耗用了大量的资源,最后却颗粒无收,神魂受损……已经被剥离了参与元始丹会的资格。”

    “丹国盛行丹道,这个元始丹会,是他们最重要的的盛典。也是培养年轻修士,分配重要修行资源的仪式。”

    “萧恕是丹国年轻一辈仅次于张巡的天才,但却被排除在这份名单之外。”

    “很愚蠢是不是?很荒谬是不是?”

    楚煜之咧开了嘴:“但是丹国资源有限,只给能够一再证明自己的人。”

    一桌人都沉默地看着他。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丹国张氏的张靖,丹国李氏的李宥……”

    楚煜之看着众人的眼神,笑了一下:“很陌生是吗?陌生就对了。你们不需要知道他们是谁,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一个个用丹药喂起来的废物。”

    “十年前的元始丹会,有一颗天元大丹。丹会前的各项考验,萧恕都是第一。最后那枚天元大丹,给了张靖……就是那位丹国三十岁以下第一人,张巡的弟弟。”

    “张巡开口,谁敢不同意?兄长为了自己的幼弟,当然无可厚非。世家大族的子弟,也总是更多一些底蕴,开脉之前虽然不显,超凡之后一定更有未来嘛!”

    “只可惜张靖去年才叩开第一内府,连萧恕一根手指头都不如。”

    楚煜之摇了摇头:“十年之后的元始丹会,有一枚六识丹,对凝练灵识大有好处。萧恕直接连参与竞争的机会都没有了……”

    “因为他被我拉着来参加了山海境,为了准备这一次山海境的试炼,他借用了很多资源……但血本无归。我也没有资源去填补他的损失。”

    “我参与山海境的机会,是我在军中大比里赢来的。我用我的刀,用一场又一场的胜利,赢得了这个机会。”

    “萧恕在丹国没有这样的机会,所以他接受了我的邀请。”

    “我们军中有的是同僚,有的是强大修士。他们的是将军的儿子,有的是侯爷的侄儿……但我选择了萧恕。因为这个名额是我的。因为萧恕比他们所有人都强,都更能让我接近胜利。”

    楚煜之摊开双手:“但是如你们所见,我们输了。”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我们也有面对这些的觉悟。”

    “但是我想,我难免会想。”

    低垂的眼帘,盖不住他有力的眼神。

    他说道:“为什么那些世家子弟,可以有无数的机会。而我和萧恕这样的人,却一次都输不起?为什么我们输一次,就要被踩到泥堆里去?”

    他问:“丹国楚国,有什么不同?”

    “今日之丹国,未尝不是他日之楚国啊。你们能够看得到吗?”他看着左光殊,也看着屈舜华:“我为此而悲痛!”

    “我不知道丹国是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他们那里有多不公平。但是丹国是丹国,楚国是楚国。”左光殊尽量平静地说道:“左氏历代以来,以身死国者,不计其数。往昔荣誉皆不必说,翻遍国史,我左氏鲜血殷红!我的父亲,为国家战死。我的兄长,披甲接上,又奋战而死。将来大楚若是有需要,我左光殊也有赴死的觉悟。溯古而今,我自问左氏并不负楚!”

    他清澈的眸子,无法完全的遮掩愤怒:“现在你说,楚之弊,皆自世家始?”

    “淮国公府满门忠烈,我当然知晓!我满怀敬佩!”楚煜之诚恳说道:“你左光殊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明白,不然我怎么会与你结交?”

    他站在那里,眉上好像压了一座山。

    “左家这一代有左光烈,有你。屈家这一代有屈舜华,斗氏有斗昭斗勉兄弟……我大楚世家,人才济济!可是啊……”

    他叹息道:“如果你们没有这么优秀,楚国或许还有救。”

    “有救”这个词,实在荒谬。

    大楚虽然输了河谷之战,可也仍然是南域霸主,是天下六强之一。一举一动,都能搅动天下风云,还远没有到为它悼念的时候。

    可是楚煜之的表情,非常认真。

    “光殊,舜华,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们是两个庸才呢?这个世界会怎么样?你们会怎么样?”

    “我来告诉你们,不会有任何变化。”

    “你们依然会享有这么多资源,依然会有这么多机会留给你们。

    你们只需要好好的在一起,生个孩子。

    大楚三千年世家,有足够的底蕴和时间,可以等待下一代成才。

    下一代不行,还有下下一代。

    就算连着几代都不行,还可以像项氏一样,找一个旁支扶正。就算有的世家倒下了,吞下它的,也是另外的世家。

    这个国家绝大部分的资源和机会,都是留给你们的。留给你们的子子孙孙,一辈又一辈。”

    他问道:“可是数以千万计的,像我一样的平民……我们呢?”

    见我楼上,众皆沉默。

    “朝堂上的公卿也许会说,不是给过你们机会了吗?你楚煜之不是进了山海境吗?自己没本事,怪谁?”

    “但就以山海境试炼为例。七块九章玉璧,只有一块,是给我这样的人争取的。剩下六块全在世家手里。可天下世家子有多少,平民子弟又有多少?”

    “几个十几个世家大族坐着分饼,数以亿兆计的平民,光着脚丫头破血流地去抢那仅有的一块饼。这就是现在的楚国!”

    姜望张了张嘴,正要说话。

    楚煜之已经看向了他:“姜兄弟,你不要跟我说什么努力,说什么奋斗。你的努力和奋斗,只是特例,很多人奋斗一生,也只能吃一口饱饭,求得片瓦遮身。你要是在楚国……走得可没有那么快。”

    “哦不对。”他摇摇头:“你与淮国公府如此交好,你会走得更快。看,这就是现在的楚国。真个八方繁华,天下锦绣!”

    “楚煜之!你这样说话,太让人寒心了!”屈舜华看着他道:“你可知,光殊今日特地为你带来了元魄丹?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请你来赴宴?你有你的难处,你有你的委屈,可你的那些难处和委屈,难道是我们造成的吗?难道我们不是真心待你?难道我们什么时候轻侮过你,以至于你今日要用这些话来伤人!?”

    “所以我说对不起。”

    楚煜之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光殊,舜华,我知道你们很好,很真诚地对待我。我完全感受得到你们的真心!但我们身在楚国,我们生下来就已经不同。我以为我可以靠自己的努力,平等地与你们交往。事实上却是你们一直在迁就我,照顾我。我知道你们现在还是拿我当朋友,可一再接受怜悯的我,也只是事实上的、世家的附庸。不在今日,就在明日。”

    “这个国家有几千年的历史,几千年的历史只描述了一件事——这个国家,属于世家大族,属于你们!”

    楚煜之看着他们:“光殊拿出来的这一颗元魄丹,恰恰证明了我说的话,不是么?”

    他深深一礼:“为我个人的无礼,为我对你们造成的伤害,再一次向你们致歉。”

    “我万分抱歉,可我已决意如此。”

    “告辞了,诸位。”

    他说完这些,扭身便往楼下走。

    来时未饮一杯酒,走时也未饮。

    “等等!”

    左光殊叫住了楚煜之,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个精美的玉瓶来。

    玉瓶握在他的手中,自有宝光微芒。

    “虽则前路不同,今日见歧。毕竟相交一场。”左光殊道:“这颗元魄丹你还是拿去,弥补了神魂的损失,才好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楚煜之的身影,顿在楼梯口。

    左光殊是真的拿他当朋友。

    而他事实上在楚国,并没有几个朋友。

    他选择的这样的一条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注定孤独。

    “光殊,我从来都不是针对你,我对你没有任何不满。没有人会仇视你这样干净的人。我也很珍惜你和舜华给我的友谊……但是就到这里了。”

    “我们在此割席。”

    “你的元魄丹,我不会要。”

    “你们的同情和帮助,请不要再舍予。”

    “如果我倒在泥泞里,就让我倒在泥泞里。会有人在我的尸体上走过。”

    “我要为楚国的平民寻找一条路。这条路,先从我自己开始。”

    他不回头地走下楼去。

    脚步声一点一点的敲散。

    坐了很久的姜望,默然起身。

    以目光相送。

    见我楼的二楼,收束了幔帐,四面开阔。

    人如果久坐高处,也难免只看得到远方。

    大楚第一的美人夜阑儿,看着楚煜之离去的背影,眼神略有变化,好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楚煜之对她有意,这不是什么秘密。

    楚国的青年俊彦里,对她有意的,能够从郢城排到临商城。如果把“青年俊彦”这个限定拿去,排到咸阳城去也不稀奇。

    楚煜之也从未掩饰过他的好感,一直表达得很有分寸,绝不惹厌。

    所以她也并不介意偶尔坐下来一起吃吃饭,聊聊天。

    唯独今日他转身离去,却是没有多看她一眼。

    在可以为之奋斗一生的理想面前,其它的都不紧要了——男人总是这样。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呐。”夜阑儿轻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知是叹是恼:“好好的,就割席了。”

    她的笑声被风绕着,化作纠缠心事的丝丝缕缕。

    谁也不知,她是在意,还是不在意。

    “我想他只是在用这种方式,坚定他的道路。”姜望收回自己的视线,坐了回去。

    这个世界有很多的问题。

    解决问题的办法或许不止一种。

    而很多人都相信,自己找到了唯一的那一条路。

    有些人终其一生奋斗,也只不过是为了实践一种可能。

    无论如何,一个有着崇高理想,且坚定为之前行的人,是值得给予尊重的。

    这是姜望起身目送的原因。

    左光殊握着手里的玉瓶,慢慢坐了下来,倒像是在跟自己解释:“他这一次进山海境,也是赢来的军队的名额。拒绝了那么多人的安排,结果自己也一无所获,还被削弱了神魂……肯定是要受到一些压力的。”

    屈舜华白了他一眼:“他这么糟践你的心意,你倒是还替他说话。”

    但自己也接着道:“这一次从山海境出来,项北就直接在项氏祖宅闭了生死关,据说决心很大,不破不出。大约楚煜之也需要坚定他的信念吧。”

    她说着,自己笑了一下:“所以今天是特意过来跟咱们割袍断义的,毕竟要是再晚一点,你的元魄丹就已经送出去了。”

    无论是左光殊还是屈舜华,都有自己天然的立场。

    他们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生亦公卿,死亦公卿。

    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们家族几十代人,世世代代为家族事业奋斗,一个个舍生忘死。不就是为了今时今日香车宝马,不就是为了让他们这些后人,可以拥有楚煜之所说的“无穷的机会”么?

    他们不可能放弃这些。

    但他们同时也理解楚煜之的选择。

    以楚煜之表现出来的天赋才情,一旦倒向哪个世家,就可以迅速得到扶持。但是那也意味着,楚煜之将成为楚地世家的一部分。

    楚煜之这样一个在军伍中走出来的孤儿,不攀附任何世家,以国为姓,坚守自己的道,早就选定了最难的路。

    正是因为楚煜之一路走来并不容易,所以他才更知道,那些跟他一样的、从头开始跋涉的人,所需要的是什么。

    他们脚下是不同的路,身后是不同的根,在同一个国家,却身处完全不同的世界。

    或许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他们的友情无法长久。

    这不是谁的问题。

    有时候谁都没有错。

    但是如楚煜之所说的那样——

    “就到这里了。”

    世上所有的离别,总归如此。

第一百二十五章 生平所见前五

    左氏的元魄丹,自然是为左光殊和姜望的山海境之行准备的。虽然他们成功离境,并不需要此丹弥补神魂,但元魄丹的价值,仍然不可估量。

    楚煜之山海境失利之后,在军中所遭遇的困境,左光殊出来之后,也有所耳闻。

    他和屈舜华今天设宴,既是要送元魄丹,帮助楚煜之弥补神魂损失,也是想要插手帮他处理目前的困局。

    但他们的出身在那里,他们身后所代表的家族,屹立楚国三千年。

    楚煜之只要接受了这种帮助,他就一辈子也无法摆脱世家的烙印。这一点不因为他的个人意志而转移。

    谁会相信,一个被左氏或者屈氏力保的年轻人,竟然要终生为平民子弟的利益而奋斗呢?

    他本可以和左光殊屈舜华平等论交,他本可以——如果没有输这一次的话。

    他赢了山海境,他依然是楚国最优秀的年轻人之一,依然和左光殊屈舜华他们一样,看得到遥远的光明。

    但是他输了。

    他和丹国的萧恕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只有输一次的机会。

    世界从来都不公平。

    不是说画一个相同的终点就是公平的。

    有人骑马,有人驾车,有人飞行……有人只能拖着瘸腿,赤足跋涉。

    有人的起点,就踩在终点线上。

    所以他来赴宴,他来割席,恰恰是一种坦诚,一种坚决。

    他不是要均富贵,而是要均机会。

    但若要问他怎么做,他其实现在也没有答案。

    谁能在一个霸主国数千年的困境前,说自己一定可以拿出那一份正确的答案呢?

    巨大的历史惯性,有时候会碾碎一切惊才绝艳的人物。

    他只是知道,他一定要靠自己,走出一条平民子弟的路来。

    在最艰难的时刻,他反倒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决。

    因为他再一次意识到,为什么他与旁人的处境,这么不同。

    所以他要撕开贫家子与世家子和平相处的假象,甚至于不惜亲手斩裂他在楚国仅有的友谊,推开可能是唯二关心他的两个人。

    他或许会倒在泥泞里,或许永远也无法再起身。但他仍然决定这么做。

    他当然是值得尊重的。

    但是理解归理解,立场归立场。

    今日一别,此后是敌非友。

    虽说大家都是意志坚定的人,对于因由也想得通透。但楚煜之这么来了一遭,众人毕竟还是没了宴饮的心情,勉强应和了一阵,于是便要散场。

    今日这一桌,本是为了解决楚煜之的问题。

    现在直接绝交了,倒也算是一种解决。

    但夜阑儿美眸一转,柔声道:“我有些问题,要单独向姜公子讨教。”

    她如水的眸光,在屈舜华左光殊身上流过。“借你的见我楼,借你的姜大哥,以此良地会良人……你们不会介意吧?”

    “这你得问姜大哥自己有没有空。”左光殊很温和地道:“他的时间很紧张的,晚些时间,我爷爷还得给他上修行课。”

    淮国公亲自给姜望上修行课!

    这体现的关系非同一般。

    虽然说左光殊和姜望的交情已经无需再验证了,但淮国公的分量岂是左光殊可比?

    夜阑儿眸光微转,只是笑吟吟地看向姜望:“姜公子是否赏脸?”

    姜望本来已经起身,于是又坐了下来,略带无奈地道:“聊聊天而已,我现在还能跳窗不成?”

    于是众人都笑。

    姜望本人已经同意,屈舜华自然更不会介意,大大方方地牵着左光殊便走。

    两个人刚刚失去了一个共同的朋友,两只手牵在一起,愈发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

    他们的出身背景天赋才情一切的一切都相合……情投意合,也志同道合,真是天下罕有的缘分。

    小情侣边走边说着小话。

    “你还怕她把你姜大哥吃了呀?”

    “嗯。”左光殊老老实实地点头:“她是神临境界,姜大哥打不过她。”

    “人家只是问几个问题,这跟打不打得过有什么关系?”

    左光殊很认真地道:“我是觉得,他俩单独在一个房间里呆着,姜大哥又很爱打架……”

    “你说什么呢!”屈舜华嗔怪地打了他一下。

    “什么说什么?”左光殊莫名其妙:“姜大哥真的很爱打架,我不骗你。在山海境里,跟斗昭都打得有来有回。”

    “哦,这样……”

    “你怎么了?”左光殊看着她。

    屈舜华却只以深情的眸光回望:“真好。”

    左光殊招架不住,眼睛躲闪了一下:“怎、怎么突然……”

    “你这样保护你姜大哥,真好。”屈舜华的声音越说越近了:“我想着,如果有需要的话,你也会这么保护我,就很好。”

    左光殊虽然有些羞涩,但还是很坚决地“嗯”了一声。

    随即脸上就感受到一种温软,还有如兰的吐息。

    大脑一片空白。

    似有一缕电流自脚底板窜将上来,游遍了全身,有一些酥,有一些酥麻……

    而那个吻已经离开了。

    “走啦走啦,咱们去前面等。”

    左光殊任由她牵着自己的手,愣愣地跟着小跑。只觉得大脑很沉,可身体很轻快。

    ……

    ……

    “刚才楚煜之对着你大放厥词的时候,你怎么不生气?”

    阁楼上,夜阑儿用这样一个问题开场:“你也不是什么世家子弟,名门传人。你也是很努力地走到现在……你在齐国经历的那些,换成是他,未必活得下来。他实在不该说得那么轻佻。”

    她实在是天下难寻的美人。

    五官姿容且不去赘述,便只是坐在那里,用一种理解的眼神看着你。

    任何人都很难挣脱那如水的温柔。

    姜望只是笑了笑:“夜姑娘对我好像有一些了解。”

    他完全分得清,什么是真正的敌意。楚煜之做人的坦荡,已经在事情上看得出来。方才席间的那些话,也只是为了强调楚国目前的困境。

    再者说,楚煜之一直在楚国,对他不够了解,也是正常的事情。他完全不会把那当做冒犯。

    相反,他很佩服楚煜之的坚持。

    在山海境受挫,神魂得不到弥补的情况下,还能如此笃定那条艰难的道路……坚持未必能够有一个好的结果,但是能够走到最遥远未来的,一定都具有某种异乎寻常的坚持。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是同一类人。

    所以他完全可以理解楚煜之。

    与此相较的是……夜阑儿却在这个时候,对他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了解。

    这没有让他遐想,只让他心生警惕。

    两人的交集,不过止于左光殊的朋友和屈舜华的朋友,他实在想不出来,对方有什么了解他的必要。

    重玄胖曾经说——“凡是你一时间想不出来的问题,肯定有问题。遇到了,不妨先让它冷却一下,别急着应对。”

    姜望笑得云淡风轻,笑得礼貌而疏远。

    笑得让夜阑儿……

    很有些意外。

    世上不存在美而不自知者。

    但凡生而绝艳者,自你开始记事,就有很多的人,很多的事情,一再强调你的“美”。

    尤其是像夜阑儿这样绝顶的美人。

    她习惯的是追逐,是贪婪,是欲罢不能,是那些喜欢和克制,放肆和渴求……不太习惯这种距离感。

    她反而坐得更端庄了。

    黄粱台的用具,自都是顶尖的。

    他们所坐的餐椅,其实并非木质,而是用珠花铜所铸。

    这种铜轻盈温软,美观大方,本是一种战车的材质。后来那种战车被时代所淘汰,新的战车里,这种材料也被替代。

    珠花铜自此失去市场。后来有人用它制成桌椅寝具,竟然很受欢迎。

    因为相关矿脉枯竭,存世愈发稀少,在楚地已经是一种身份的象征。

    此时夜阑儿叠手端坐,完美的身段根本无需刻意强调,眉眼发梢,罗袜裙角。无处不是风景,无处不动人心。

    “谁能忍得住对黄河魁首的好奇呢?”夜阑儿用一种欣赏却矜持的语气说道:“天下列国,十数年来,也只出那么几个。”

    “内府场,外楼场,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一场比一场更重要。未得魁首的斗昭和重玄遵都远强于我,相较于太虞真人,我更只是萤火之光……那才是值得探究的黄河魁首呢。”姜望摇了摇头,又很直接地问:“夜姑娘有些什么问题要问我?”

    这就有些催促的意思在了。

    即使夜阑儿并非对他有意,也不太能够接受这种往外推的态度。

    倒好像陪大楚第一美人说话,有多委屈了他!

    心中微恼,面上却是一笑。

    “你很着急?你在……害怕什么?”

    这一笑,似是水上开芙蓉,有如月光照柳梢。

    真是说不出的惊心动魄。

    “我确实很着急。”姜望老老实实地点头:“修行上有一些疑惑,我刚才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正要回去请教。”

    好嘛。

    是说楚煜之没来之前,这位齐国来的天才人物在那边发什么呆呢。

    感情是在修炼!

    坐在大楚第一美人的旁边,发呆的时候,竟然是在琢磨修炼!

    你正常吗?

    强忍着心里的这个问题。

    夜阑儿用一种不经意的姿态,轻轻撩了一下鬓角的发丝,柔缓了语调,慢悠悠地说道:“夏国那个太寅,自出山海境后,就连夜赶回夏国了。想必是因为……你给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哦?”姜望不动声色。

    来自齐武帝的真言,的确妙不可言。读书的好处,读了的人都知道。

    夜阑儿很矜持地笑了笑:“他跑得像是怕被人截杀。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有这个动机。”

    “唔。齐国和夏国是有一些矛盾,我们在山海境,也的确发生了一些事情……”姜望说到这里,反问道:“夜姑娘与他有旧?”

    夜阑儿似有意似无意地道:“就算有旧,在你和他之间,谁都知道怎么选……”

    她瞧着姜望宁定的眼睛,掩嘴笑了:“当然,我跟太寅并不熟。只是恰巧知道,有个人在路上截住他,两人聊了很久。”

    她微微抬了抬下巴,显出美妙的脖颈曲线,噙着笑问:“你好不好奇?”

    “我不好奇。”姜望轻声笑了:“无非是南斗殿的易胜锋。”

    抛开其它不说,这种把握局势的感觉真的很美妙,无怪乎重玄胖总是能那么乐呵。

    夜阑儿的笑意消失了,因为在她的情报认知里,姜青羊并不以智略见长,很有些惊讶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只是很了解易胜锋罢了。”姜望淡然说道。

    他对这位大楚第一美人并没有什么好感或者恶感,只是不太能接受她故弄玄虚的姿态。

    用重玄胖的逻辑来说,摆明了里面有坑。

    他不愿跳坑,也懒得去斗智斗勇,因而直接道:“夜姑娘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

    “姜公子真就这么着急?”夜阑儿问。

    这绝世的美人,美眸里竟然带了些易碎的感伤,颇有‘郎心似铁,妾身何辜’的哀怨,叫人于心难忍。

    姜望没有半分留恋地站起身来:“修行路遥,不敢有一日迟缓。”

    啪!

    突然按在他肩膀上的这只手,纤若无骨,完美无瑕。

    却带来了沛然难御的力量,一瞬间突破了身与意的本能防护,将他重重按回了座椅!

    夜阑儿右手按着姜望的左肩,上身微弯,那深壑隐隐,幽香暗浮。

    用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他:“我本来是有一些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谈,这会儿全忘啦!现在我只想问你——”

    她一字一句地道:“老娘不美么?”

    “你冷静一下。”

    以神临对外楼,夜阑儿还玩偷袭。姜望根本没能反应过来,就已经紧紧贴在座椅上,只好无奈地道:“你跟舜华是好朋友,舜华跟光殊是一家人,我们还一起吃过几次饭……没有什么事情是不能谈的!不如你坐回去,咱们慢慢说。”

    夜阑儿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回答问题!”

    形势比人强,姜望只好如实道:“挺美的。”

    “有多美?”

    姜望迟疑了一下。

    夜阑儿手上用力:“嗯?”

    “生平所见前五!”

    众所周知,前五就是第五。

    哪个见过了她的人,会说她不是天下第一美人?

    夜阑儿本来是想顺势接着问——“那你怎么敢摆出一副对老娘敬而远之的样子?”

    这会全抛在了九霄云外。

    一时七情上脸,怒不可遏,绝美的面容往近前凑:“到底前几?你再仔细看看!”

    轰!

    便在这个时候,姜望体内传来了剧烈的声响,如江海倒灌,如天河奔涌。

    那是一瞬间膨胀得可怕的超凡力量!

    他在祸斗印的掩饰之下,在夜阑儿的面前,完成了道元的调动,汇聚了气血和神魂。

    胸腹之间,五个炙热光源依次点亮。

    一股锋锐至极的剑气勃然而发,直抵眉心,令夜阑儿也不由得下意识往后一仰。

    砰!

    座椅倒地。

    姜爵爷已经一个潇洒的翻身,跳出了窗外。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天下第一喜欢你

    砰!

    姜某人直接跳到了院门外,落在正浓情蜜意你一句我一句说着悄悄话的小情侣旁边。

    倒是叫两人吓了一跳。

    左光殊看了看姜望,又回头看了看远处二楼上倚窗而立的夜阑儿……

    “聊聊天而已,我现在还能跳窗不成?”

    姜大哥的声音犹言在耳。

    怎么还真跳上了?

    “姜大哥,你这是……”

    姜望若无其事地拍了拍手:“没事,随便切磋了一下。走,回家。”

    左光殊和屈舜华对视了一眼。

    眼神交错之间,已是互相传递了感慨。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姜大哥真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物!”

    不管怎么说,一宴已毕。

    就在见我楼外,小情侣千难万难的分别了。

    “告辞。”

    “再会。”

    “明天见。”

    告别的话说了三五轮。

    手已经分开。

    视线还在纠缠。

    不愧是累世公卿,顶级名门,这么年轻,就懂得了视线的重量!

    姜望一把扯住左光殊的衣领,大步往外拖拽:“还走不走了?”

    屈舜华就立在小院门外,如神女一般华贵典雅,却又对着左光殊,有非同一般的娇俏。她竖起玉手在脸侧,纤指像小白兔的耳朵一样轻巧颤动,便算是告别。

    左光殊被倒拖着往外走,却还看着屈舜华傻笑不已,使劲地招手回应。

    一直到这一前一后、一青衣一蓝袍的两人走远了,屈舜华才回过身来,莲步微移,已经踏上了见我楼。

    风吹着云,美人立在美人边。

    “刚刚你们在楼里发生了什么?”屈舜华笑着问道:“怎么还动上手了?”

    夜阑儿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他说我在他生平所见美人中,样貌只能排在第五!”

    屈舜华想起来姜大哥曾经说过说,他非常认可左光殊的眼光……

    不由得心中一喜。

    面上却是虚伪地道:“哎呀,审美这种事情,很个人的。姜大哥他就算名扬天下、见多识广,也未见得就很有审美。做不得准,做不得准……那个……”

    她美眸一转,尽量漫不经心地问道:“他有没有说,第二第三和第四,是谁?”

    夜阑儿看了自己这闺中密友一眼,冷笑道:“我也想知道,不然你去问?”

    ……

    ……

    正如男人在一起的话题,很多时候是女人。

    女人在一起的话题,很多时候也是男人。

    毕竟这世界上,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

    被拖出了黄粱台,摁进了马车里,左光殊还愣愣地傻笑。

    好好一个明秀的俊美少年,来一趟黄粱台,就变成了二傻子。

    姜望正襟危坐,本是想静下来修炼一番,但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又看了他一眼。

    终究是开口道:“我说你俩进展很快啊!”

    左光殊回过神来,耳根刷的一下就红了:“啊……你都看到啦?”

    姜望一脸的莫名其妙:“……我看到什么了?”

    “唔,没什么。”左光殊松了一口气,靠在坐垫上,又傻傻地笑了。

    看他这个乐呵呵的样子,姜望只觉得哪哪儿都不很舒服,又问道:“对了,你有没有去打听,和伍陵一起的那个革蜚怎么样了?”

    “哦,我之前让人去查了。”左光殊漫不经心地道:“已经回越国去了。”

    看来在山海境只是被占据了拟化的皮囊,不是真的死去了,就像斗昭也没有真个断臂一样。

    姜望莫名其妙的松了一口气。

    修炼吧。他想。

    马车辚辚,车外的喧嚣间或掠过。

    左光殊有些缠绵的躁动,细碎的不安。

    “姜大哥。”他磨蹭了一阵,用不太好意思但又很期待的眼神,看着姜望,扭扭捏捏地问道:“你……那个过吗?”

    姜望没来由的一阵心虚。

    “哼哼。”

    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左光殊眼睛放光:“什么感觉?”

    “这个……”姜望撮了撮牙花子:“不太好说。”

    左光殊一点贵族的礼仪都没了,脱了靴子,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神里充满了求知欲:“拣重要的说嘛。”

    以前怎么没有觉得这傻孩子这么讨人嫌?

    姜望勉强维持着大哥的体面:“你是不知道,当年我在临淄,什么四大名馆,什么……算了你还小,跟你说这些不合适。”

    “哎呀,说说嘛!”左光殊凑近了一些:“亲个嘴有什么不好说的?”

    他左眼是求知若渴,右眼是望眼欲穿。

    很心急地道:“在这里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姜望瞧着他:“你们刚刚在楼下亲了嘴?”

    左光殊一下子坐了回去。

    半晌才道:“亲了……脸,感觉晕乎乎的。”

    “光殊啊。”姜望很严厉、很痛心疾首地看着他:“你以前不这样。你以前很爱修行的!”

    左光殊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

    但很快又勇敢地抬起来,坚决地与姜望对视:“我在山海境里的时候……每天,每个时辰,每一刻,都很想屈舜华。”

    “以前我觉得天下第一最重要。”

    “后来又觉得,为左氏的辉煌添光添彩最重要。”

    “但是就在刚才……刚才她亲我的脸颊。我的脑海一片空白,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都不记得了。然后突然觉得……”

    左光殊有些羞涩,又很是认真地说道:“那些都很重要,但都不是最重要。”

    他看着姜望:“天下第一喜欢屈舜华,最重要!”

    姜望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感到寂寞。

    天下无敌的道路上,又少了一个天赋卓绝的追逐者。

    一个真正的高手,心里无法同时容下两件事情。

    小光殊糊涂啊!

    红颜啊红颜,祸水啊祸水。

    如此这般宽慰着,宽慰着……

    笃!

    一个脑瓜崩磕在了左光殊的脑门上。

    姜爵爷终于是忍不住吼道:“你跟我说什么??我是屈舜华吗!?给我憋着,回头自己跟屈舜华说去!”

    左光殊摸着脑门,搞不懂自己到底是说错了什么,委屈地缩了回去。

    但摸着摸着,手就滑到了脸上,想起来这是屈舜华吻过的地方,一时又笑了……

    马车里恢复了安静,马车外还是马车外的喧嚣。

    姜望端坐着,抓住一切间隙修行。但嘴角不自觉地泛出一抹笑意。

    天下第一,不如天下第一喜欢屈舜华。

    真好。

    ……

    ……

    马车驶回淮国公府的时候,被门子拦住了。

    “姜公子。”那门子恭敬地道:“上午有个人过来找您,说是有一样东西,一定要亲手交到您手中。因您不在府里,我就让他在前厅候着,您看您要不要见一下?”

    姜望与左光殊对视一眼,下了马车:“有劳带路,便看看去。”

    淮国公府有三个前厅,分别对应不同层次的访客。

    由高到低,分别是雪梧,玉竹,松涛。

    像这次这种来路不明、又什么都不肯透露的人,便只好等在松涛厅。若不是涉及姜望,其人本是连府门也跨不过来的。

    松涛厅前真有两颗老松树,一左一右,长得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这可不是修剪出来的相似,懂行的人便能知道,这背后要费多少工夫。

    神秘的访客以兜帽长袍遮身,静静坐在前厅一角,显得很有些冷峭。

    倒是没有人逼着他卸去伪装。

    淮国公府毕竟有面对任何人的底气。

    不过松涛厅附近也少不了高手看着就是。

    “您就是姜望?”见得姜望和左光殊一左一右走进来,这人站起来问道。

    此人身量中等,声音暗沉,气息上也算不得强者。

    姜望看向他:“你是?”

    这人并不回答,只是直接从长袍里拿出一个包裹来,就放在旁边的茶凳上,一层层地解开,最后是一个样式普通的木盒。

    打开木盒,名为悲回风的九章玉璧就在其中。

    他退开两步,保持了一定的距离,然后才道:“送这东西的人说,一定要交到您手中才算数。请您确认一下真伪。”

    九章玉璧的独特性,完全取决于山海境,却也没法造假。

    姜望把这块玉璧拿在手里,略略把玩了一下,问道:“他人呢?”

    裹在长袍中的人回道:“他只让把这东西送给你,别的什么也没说。另外……”

    他抬起头来,兜帽之下他的脸,显出一种不健康的惨白:“回答您最开始的问题,我是无生教的人。现如今是七十二地煞使者中的地孤使者……”

    姜望剑眉微挑。

    无生教……是原白骨使者张临川所创建的邪教。

    他倒不是对面前这人有什么忌惮,张临川就算再可怕,现今也不可能来淮国公府闹什么事。

    只是王长吉要送九章玉璧,怎么会让无生教的人来送?

    不等他问,裹在长袍中的人又继续说道:“那人剿灭了无生教在礁国的所有据点,并让我来给您送这东西……我的事情完成了。”

    他说到这里,整个人直接倒在地上,就此气息全无。

    整个过程无比干脆。

    好像他千里迢迢赶到楚国,就只是为了把这块玉璧送到姜望手里……然后死去。

    然而姜望能够明白,这是王长吉和张临川的争杀。面前的这具尸体,只是一处已经结束的战场。

    这样的战场,还会有很多。这样的争杀,还会有很多次。

    直到……他们站在彼此的面前。

    尸体倒地的瞬间,松涛厅内立即进来几个国公府的护卫。

    “没事。”姜望轻声道:“人已经死了,拖下去处理了吧。”

    淮国公府里,现在也没谁不认识姜望。

    虽然这具尸体非常莫名其妙,几个护卫也一声不吭,抬起就走。

    人走之后,左光殊才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姜望转了转玉璧,笑道:“王长吉先我一步,已经神临了。”

    他随手将这块九章玉璧递给左光殊:“而无生教是我和他共同的敌人。”

    “无生教?这是个什么教派?宗门驻地在哪里?”左光殊很自然地说道:“若是在南域,我直接领兵帮兄长剿了!”

    姜望笑了笑:“一个邪教,怎么会有光明正大的驻地呢?怎么敢有?”

    他在心里道,除非我死了。

    “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越来越多。”左光殊皱了皱眉,然后道:“姜大哥什么时候去扫除他们,不妨叫上我一起。能够成为你和王长吉共同的敌人,那个人即使走在邪道上,也肯定是个精彩的人物!”

    “那要看你进步速度跟不跟得上了。”姜望并不直接拒绝,只是乜了他一眼:“我看你现在悬得很,须知温柔乡本是英雄冢……”

    “不怕!”左光殊嘻嘻笑道:“屈舜华也很厉害,我们可以一边温柔,一边修炼!”

    姜望一时无言以对。

    左光殊看了看手里悲回风的诗篇,又道:“你那个朋友在山海境露了面,这块九章玉璧我们楚廷肯定是要追回的。他现在还回来,倒是省了许多麻烦。不过玉璧直接到了我手里,这个人情我得认呀。姜大哥,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别客气!”他又笑道:“我家不能保有两块玉璧,但是能拿它跟朝廷要好处!比如赋税啦,兵额啦,甲额啦……”

    “别说那些没用的,你姜大哥不爱听。”姜望索性一摆手,势如抽刀断水:“你就说能值多少元石吧!”

    算账的时候,左光殊倒是很有名门子弟的精明。

    笑了笑便道:“一千块元石吧!”

    一眨眼便算好了,又或者根本没有算。

    姜望也笑:“一千块元石太多了,毕竟这九章玉璧拿在手上也烫手,早晚会被追回。我看折算成七百块元石很合理。刚好抵了那张夔牛皮的价,咱们债务两清!”

    左光殊看着他道:“算八百块元石吧。兄长你这样的人物,囊中总是羞涩可不行。传出去叫人觉得齐国苛刻哩!”

    姜望十分动容:“贤弟,齐国那些人要是有你一半的觉悟就好了!”

    兄弟情深了几个回合。

    姜望又想起一件事来,出声问道:“还有哀郢玉璧呢?楚廷也会派人去寻回么?那位也是我的好朋友,能不能想法子递个话,叫人别伤了他?”

    左光殊迟疑了一下,大概是不太方便说,但还是说道:“哀郢玉璧我们不会回收,你的那个朋友没事。”

    此中想来别有隐情,不过姜望也不太关心,知道祝唯我没有危险就足够。

    “走吧。”他拍了拍左光殊的后脑勺,斗志昂扬:“去修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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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书友“扬州声声”成为本书盟主!是为赤心巡天第266盟!六六大顺!

第一百二十七章 善哉

    静室之中,并无冗物。

    只有一卷挂画,一只三脚兽形香炉。

    画中沉云浮远山,炉上青烟化飞鸟。

    两只蒲团并排。

    一左一右,坐着两位女尼。

    一者身如黄铜,面有佛光。

    一者缁衣僧帽,却掩不住姿容绝艳。

    那画里的远山中,有一个声音飘飘渺渺,似钟而鸣——

    “我佛慈悲。”

    此声轻鸣在耳,如彻在心。

    使五识开阔,神魂清明。

    真大道之音。

    盘坐的两位女尼都合掌而诵:“我佛慈悲!”

    “因缘和合万法生,自性不空不能有。”

    画中远山间的声音仍在飘荡:“故曰,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

    “故曰,真空生妙有。”

    身如黄铜的女尼神光陶醉。

    姿容绝艳的女尼垂睑不语。

    缘起性空是佛陀的证悟,是万世不磨的经典。但真正能够了悟其中真意,自阐其道的,并没有多少人能够做到。

    “大道如树,世人各得一叶而已。”

    “人人有道,人人正觉。”

    “皆恃此叶相争,乃不知叶叶有别。”

    “此亦为蛮氏撞触氏。”

    画里的声音道:“过去已空,未来未来。我等佛子,当明心觉途,了悟因果。尓今能觉否?”

    “弟子早有觉悟。”那姿容绝艳的女尼合掌说道:“请师祖自为之。”

    她的声音虽然平静,眼神虽然安宁,却仍然有一种动人心魄的慵懒味道。

    她那么朴素的禅坐着,却叫人看到滚滚红尘、世世蹉跎。

    “且慢。”身如黄铜的女尼仰看着那副画,看着浮云之下,远山深处:“弟子改变主意了。此行远路,别有觉知。”

    她伏在地上,万分虔敬地道:“弟子叩心自问,不想再要玉真的身体,伏请师祖明鉴。”

    玉真侧过头来,有些惊讶地看着她。

    但月天奴毕竟没有抬头。

    静室里沉默了一阵。

    而后月天奴的神魂和玉真的神魂,忽然间跃出躯壳,轻盈飘渺,分别落在两只青烟绕成的飞鸟上。

    修为尚在外楼层次,神魂本不能离体,本不可以干涉现实。一旦违背,轻则受损,重则神殒。

    但这里有新的世界规则。

    有新的神魂定义。

    在现实的层面,青烟飞鸟小巧而虚幻。

    在神魂的层面,青烟飞鸟却神骏而夭矫。

    两个人的神魂显化,一刹那如此渺小。这一间小小静室,此时又如此广阔。

    青烟飞鸟载着两个小人儿,自由且灵动,轻轻振翅,穿过一道介于有形无形间的屏障,已经飞入那副山水画卷中。

    天风自在,流云温柔。

    青烟飞鸟翱翔在天穹,穿过层云,投进远山。

    天地之间有真意,受于五识,游于心间。

    近了。

    那幽幽翠翠的群山近了。

    有馥鸯花的清香游在感官。

    月天奴感知着这熟悉的一切,有一种想要流泪的感动。

    青烟飞鸟落在一处山巅。

    山巅上种着一丛翠竹,竹林前有一座小屋。

    一只肥胖的银灰色狸猫四脚朝天,仰躺在屋外的草地上,懒懒的沐浴着天光。圆滚滚的肚皮很有规律地起起伏伏。

    月天奴小心翼翼地避开它,继续往前走。

    有一位恍惚看不清面容的女尼,正盘坐在屋前的竹阶上。

    她看了过来。

    那眼神仿佛拥有无限的慈悲。好像能明了你所有的心事,可以懂得你所有的不安,会给你永恒的宽慰和依托。

    但此刻它是带着疑惑的。

    “说说看你的理由。”如远山钟鸣的声音说。

    此刻月天奴独自面对这一切,但是她知道,此时的玉真在另一幅画中。

    接引神魂入画,本已是神乎其神的手段。一幅画铺开两个世界,更是令人难以想象的神通。

    但对面前这位存在来说,实在也算不得什么。

    “师祖。”月天奴合掌低头为礼。

    然后才道:“因我当年身毁魂散。宗门才不得不以神临境界的玉明为妙有斋堂首座。这是宗门的无奈,也是玉明的承担……”

    “为不堕宗门威名,她才会急于求成,在准备不足的情况下,强行冲击洞真,方有身殒之厄。不然以她的资质,若能定下心来,本是洞真有望的。”

    “这一切,都是弟子的罪过。”

    竹阶上坐禅的女尼不置可否,静等她说下去。

    “弟子的残魂,只记得这些。”月天奴道:“很多事情都记不得了,但是这些事情,这些痛苦,未曾消解一刻……我问心有愧。”

    “我阅遍经典,希求救度而不得。我一心赎罪,但彼岸难见更难登。”

    “您有无上慈悲,可我不能了悟。”

    “虞国公书信传来,您让我去看看山海,看看楚地第一风流。”

    “我亦决定,以他山之玉,堪我顽石,待回来之后,便借玉真之躯,横渡苦海。”

    月天奴叹道:“舜华那孩子,她小时候我曾以傀身陪她玩耍。她竟也记得,以为是月天奴长大了……可世上哪有月天奴?”

    “但离开山海境之后我想,世上已经有了月天奴。”

    “那个月天奴,经历了很多事情。她跟着楚地的天骄一起,跟着姜望、王长吉这些注定会很耀眼的人,一起见证了山海境的传说。见到了空鸳,伽玄,乃知凤凰可以有九类,有生之灵竞自由……”

    “这个世上有太多惊才绝艳的人物,历史长河里又有多少故事浮沉。”

    “凰唯真将超脱绝巅之上,从幻想中归来。而月天奴也在这个历史的节点里,有了她的印记。”

    “被屈舜华记得是第一次,见证山海境的传说是第二次。在这个世界上,月天奴已经存在了。”

    “我已经害了玉明,不可再害他人。我已经误了宗门,不可再误玉真。”

    “我渡苦海,不可它求。”

    月天奴恳切地道:“师祖,这就是我浅薄的思考,是我微不足道的禅心。”

    竹阶上坐禅的女尼,面容在可见不可见之间,她对姜望、王长吉、空鸳、伽玄这些名字并无好奇,甚至于对凰唯真即将超脱绝巅之上的消息也无动于衷。

    那是画外的世界,不是此方的真。

    她只是看着月天奴,用如空似幻的慈悲眼神,看着月天奴。

    感受月天奴的痛苦,理解月天奴的心情。

    然后道:“玉真曾寄身邪教,杀戮无辜。此心混沌,并无善恶。

    移身奉佛,是为消障业。

    所欲皆求,是为洗尘缘。

    皆由自愿,是为无因果。

    我欲度之,她才有此劫。

    慈心,你拒绝她的皮囊,不是救她,而是害她。”

    洗月庵这一轮的字辈,是“宏开智镜灯缘息,崇慈玉湛会古今”。

    洗月庵三大斋堂首座,乃至于现在的洗月庵庵主,也都是慈字辈禅修。

    而“慈心”,正是上一任妙有斋堂首座的法号。她的残魂与这傀身结合,便是现在的月天奴。

    这一任的妙有斋堂首座玉明禅师,已经因为冲击洞真失败而崩解了蕴神殿,已是数着日子在等死。

    说起来,这还真是一个不甚吉利的位置。

    “请师祖恕弟子妄言之罪。”

    月天奴道:“身皆皮囊,非移身可消障业。

    为彼而此,正是尘缘难解。

    说来自愿,自证痴心未绝。

    弟子以为……如此不能度之。”

    那四脚朝天的肥胖狸猫,歪过头来往这边看了一眼,似是有些好奇。

    竹阶上禅坐的女尼只道:“你可想好了?玉真这一身,是邪神之道果,本质神纯,有无垢莲开,你若得之,应之,全之。很快就能弥补缺陷,修回无垢琉璃身。”

    “弟子想得明白。”月天奴道:“残魂已经寻不回,我也不想再寻回。旧身已经陨落,不必再有新生。无垢琉璃身再妙,慈心再好,不也身死魂飞么?”

    她声如梵唱,其身渐绽宝光:“今日我是明日我,今日身,是明日身。肉身为皮囊,傀身亦皮囊……慈心已寂,灵源新生。我是月天奴,傀躯即本躯,自我即灵舟。”

    “自渡苦海,如是我佛。”

    在这一刻,她双掌相合,有无限庄严。宝相肃穆,见得一心慈悲。以她为中心,有皎洁的辉光如水流动,纹漾四方,此是佛光,亦是月光。

    辉光所过之处,好像有一个全新的世界,在现有的世界里诞生。

    而一个个傀儡佛像的虚影,若隐若现在其中。

    恍惚之间,有梵唱声起——

    深低帝屠苏吒

    阿若蜜帝乌都吒

    深耆吒

    波赖帝

    耶弥若吒乌都吒

    拘罗帝吒耆摩吒

    沙婆诃!”

    是为,【月无垢傀儡净土】。

    ……

    ……

    仍然是在山巅。

    仍然是在竹林。

    仍然有一只肥胖的银白色狸猫。

    不过在这里它没有四脚朝天的仰躺着,而是被竹阶上的祖师一只手按在竹阶上,动弹不得。

    尽管如此,它还是聚精会神地看着前面的女尼,瞪圆了眼睛,一眨不眨。

    从那直愣愣的眼神可以看出来。

    若不是声音被封住了,它绝不会如此沉默。

    玉真出现在这座山巅的小屋前,其实仍然有些疑惑未解。

    她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以此身换傀身。

    这不是什么太了不起的代价。

    要插手景齐两大霸主国之间的明争暗斗,干扰景国镜世台的追杀……这种代价,实在微不足道。

    肉身当然是一个人的根本,当然已经是她所能付出的最大代价。

    但是相对于这个日落月升、万古如斯的世界,她太渺小了。

    她很早就知道自己的渺小——在她被丢进凶兽群中,手里只有一柄匕首的时候。

    而她很晚才知道自己的珍贵。

    那时候在一个偏僻小国偏僻城域的偏僻山峰。

    有个人说,“我怜惜的是那个在凶兽堆里惊慌失措的小女孩。”

    原来她是会被怜惜的。

    而不是只有贪婪、欲念、利用,和渴求。

    原来,也有人会为她拼命。

    不是被她所魅惑,不是沉沦于她的手段。

    而是在清醒意志之下,所做出的真正选择。

    此时此刻,她心中疑惑未解。

    并不明白,月天奴为什么突然又拒绝她的身躯——为了身魂契合,灵**洽,她们之前有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和了解,互相交换了很多故事,她非常明白月天奴的所求。

    为了早点承担起自己的责任,月天奴是愿意做任何尝试的。包括寄身傀儡,包括佛墨兼流……没道理在这最后一步放弃。

    但她毕竟是玉真。

    她瞧着面前高深莫测的师祖,表现得十分平静。

    一个人如果能够接受最坏的结果,那她就没有什么可以畏惧。

    “师祖。”玉真轻声道:“弟子拜见。”

    玉真和那位师姐玉华,有一个共同的师父,即是洗月庵庵主慈明师太。

    但玉真其实不同,她更多只是寄名于慈明师太门下,实际上是面前这位祖师亲自收入门中。

    当然,慈明师太给予她一视同仁的教导,与同辈师姐妹没什么不同。只是因着这一层入门的缘分,她在洗月庵里的地位,自然有些微妙的不同。

    旁人都只觉得,她在庵主面前很是受宠。很少有人知晓,她与这画中的存在,还有这一层关系。

    竹阶上的女尼盘坐如菩提,她按住肥胖狸猫的那只手,显得非常随意,但又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道则存在。

    她看着玉真,淡声道:“虽是你我有约,因缘两消,得失相抵。但月天奴自己放弃了换躯,也算你完成了约定。”

    玉真当然知道,她留下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面上无喜无悲,只是说道:“玉真任凭祖师做主。”

    竹阶上的女尼又道:“我知你是个有主意的,故也要问你的意思。三分香气楼的事情,你是要继续做。还是就此放手,此后在这竹林结庐,随我清修?”

    被按住的肥胖狸猫顿时眼睛晶晶亮。

    玉真轻声道:“做事情总要有个始终呢。玉真也愿清修,也履红尘。”

    竹阶上的女尼一声叹息:“你本是个千娇百媚的人,过犹不及。天下香气占三分,并非你的归处。可你既要心香,又要檀香……何必,何苦?”

    玉真只是一笑。

    这一笑,青灯古佛的女尼,便成了魅惑众生的红颜。

    “我贪心嘛。”她笑着说。

    ……

    ……

    月天奴和玉真,此处彼处。

    两幅画卷,两个祖师的身影。

    同时道——

    “善哉。”

    ……

    ……

    ……

    ps:大家有兴趣可以搜一下复旦大学王德峰教授讲“缘起性空”的视频,讲得非常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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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八章 吾心安处

    古来欢情短,人觉得快活时,时间总是流逝得轻易。

    不知不觉间,又在淮国公府里住了半旬。

    这真是一段舒适的时光。

    埋头修行的同时,每一点困惑都能得到完美解答。

    修行之余和左光殊一起感受楚都繁华,领略数千年历史沉淀下来的美丽。

    没有任何事情需要烦心,也没有任何麻烦会发生——除了要躲一下夜阑儿。

    在云国的时候,他还需要隐藏身份,躲起来跟安安相处。

    在楚国却尽可以大摇大摆,如果他愿意的话,横行霸道也不是不行。

    这一日的晚膳,老国公照例是回府来用。

    姜望住在府中的这段日子,他每天都回来用晚膳。

    与坐者,大楚玉韵长公主,左光殊,姜望。

    修行者到了这等境界,早已经无需进食。通常宴饮,不过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以及找个合适的环境交流。

    但淮国公府里的席面,自然不同。

    虽然不可能跟虞国公坐镇黄粱台的手艺相提并论,但也道道是佳肴,且都是珍材灵药,有益于修行。

    “这炝云团的原料,是爷爷亲自叫人配的呢,姜大哥你尝尝!”

    左光殊用漏勺在金色的凤翅锅里舀出一颗奶白色的团子,放到姜望碗里。

    又乖巧地给自家娘亲和爷爷都舀了一颗:“娘,爷爷,你们也吃。”

    炝云团是楚地一道极有名的小吃。根据配料的不同,有不同的风味,种类繁多,滋味绝鲜,有“秘传十八种,千里不同云”的美誉,很受楚人喜欢。本是熟食,但烫过之后再吃,味道更佳。

    凤翅锅里煮沸的汤料,亦是专门熬制,用以烫食。

    姜望咬了一口这糯软的炝云团,吞入腹中。只觉血液发烫,血气如云腾,浑身舒坦。

    心中明白,这又是根据他的修行进度,来专门调配的膳食。

    虽然不知用的是什么原料,但能得淮国公亲自过问,想也知道不凡……

    而此时此刻心里的这种温暖感受,比肉身所受的益处更让人难以忘怀。

    “特别好吃!”姜望由衷赞叹道。

    老公爷坐在上首,一副威严长者的样子。慢嚼细咽着,轻易并不说话,但这会嘴角也噙着淡笑。

    “对了,娘。金羽凤仙花的事情已经解决了,往后不会再短了咱们的。”左光殊完全没有什么食不言的规矩,一边吃着,一边说着,还冲姜望抬了抬下巴:“姜大哥帮忙办的。”

    熊静予这时候正舀了一碗汤,轻轻推到姜望面前,闻言笑道:“咱们小望在齐国很有面子嘛。”

    姜望接过玉碗,谦虚道:“哪里哪里,事情本来就不难办,就是搭几句话的事情。”

    远在齐国的重玄胖,若是听到他在这边如此说,只怕要给他今年的分红扣成负额。

    金羽凤仙花这种产量极低、且不愁销路、甚至能够卖到楚国来的奇花,怎么会不难办?

    在齐国这是鲍家的生意。

    重玄胜也是很费了一番功夫,溢价两倍才将其买下。

    换成姜望自己去,别说搭几句话,嘴皮子磨破了也找不到大门在哪儿。

    值得一提的是。

    这金羽凤仙花的生意,在鲍家内部,以前是由鲍仲清负责,后来就由鲍伯昭接手了。

    这件事本身不稀奇,鲍氏继承人之争已经分明,鲍伯昭接手的产业也不止一种。

    以后或许还有鲍仲清的份,但那时候已经是鲍伯昭分配给他的,意义不再相同。

    只是……

    仗着金羽凤仙花的稀有,对大楚左氏这样的客户都肆意提价。而后又在重玄胜的重利下,轻易将这门生意转手……

    以姜望有限的接触来说,鲍伯昭应该不是如此短视的人才是。

    但鲍伯昭或许也有其它的考虑。

    总之鲍氏内部的事情,也轮不到他姜某人来管。

    能帮光殊家里解决一点小麻烦,他就已经很满意。

    挂在墙壁上的明黄玉灯盏,将暖光铺满了膳厅。

    几个人一边吃着,一边说着,时不时笑出声音来。

    姜望在记忆里不曾找见过这样的画面。

    在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与继母宋姨娘又向来不怎么亲近。

    后来在临淄的时候,李老太君待他也极亲切,凤尧龙川也都是很好的朋友,但在摧城侯府,毕竟仍有一些无法放下的拘束。

    那种模糊了很久的、所谓的“家”的感觉,很奇怪的,在以前从未想象过的地方,感受到了。

    但姜望吃着,喝着,笑着,却明白自己该走了。

    他明白自己只是短暂的替代了一个人,短暂替换了,一种无枝可依的寄托。

    掌心月钥的印记,平时一直不显。

    在淮国公府的时候,他却一直让它显现着。

    在那种已经不存在的可能里,他希望那个如太阳一般灿烂的人,可以感受到,有多少人还在爱他……

    他明白自己不是左光烈。

    他可以对左光殊有兄弟一般的感情,可以用真诚的心情和左家的人相处,但是不能心安理得的接受那份依恋。

    在大楚淮国公府的这段时光,真的很美好。

    左光殊以兄长视之,玉韵长公主待如子侄,淮国公也很亲厚体贴。

    在这里住下来,很有家的氛围。

    但这里……

    并不是自己的家。

    自己是没有家的。

    灯光柔软,闲话家常。谁家孩子,蔬饭热汤。

    在这无以言喻的温暖中。

    在这一刻。

    姜望很想姜安安。

    吾心安处,吾心安安。

    ……

    ……

    “我要走了。”完成了这一天星穹圣楼的修行之后,姜望对左光殊说。

    正在打坐定神的左光殊顿了一下,睁开眼睛道:“我送你。”

    没有挽留,也不必挽留。

    成长就是由无数次的告别组成。

    “带我去向长公主和老国公告个别吧。”姜望说。

    左光殊默不作声地起身,前面领路。

    大楚的玉韵长公主,说了一堆有的没的,什么吃好穿暖照顾好自己,最后强行塞了一个储物匣,便自己回去看蚂蚁了。

    大楚淮国公坐在自己的书房里,低头写字,只说了一句——

    “如果在齐国待得不开心,欢迎你回楚国,我这里……宅子空得很。”

    除了告辞,保重,嗯嗯好,姜望也不知说什么。

    于是转身离去。

    这段时间的“补课”,对他来说意义深远。

    一位国公,而且是大楚左氏这种千年世家的执掌者,底蕴之深,不可估量。

    姜望的任何短板,都瞒不过老公爷的眼睛。略作指点,便是拨云见日。

    如斗昭重玄遵这样的出身,还未入外楼,便已经知晓外楼完美构建的每一步。

    姜望直到这段时间,才算是补上了基础。

    便是在山海境里得传的祸斗印和毕方印,也已经在老公爷的指点下掌握纯熟……以修行而论,也算是完满了一个阶段。

    ……

    “就送到这里吧!舜华那边,你代我说一声。”

    平整宽阔的官道外,姜望挥挥手,便告别了这座极尽华丽的城市,这南域之冠冕。青衫飘飘,大步而远。

    身披水蓝色华袍的少年。立在城门处,没有再送。

    目光是有重量的。

    它的亲近,它的不舍。

    都是心头真实的重量。

    任何人只要愿意,都能够感知。本不需要超凡的修为。

    姜望默默地感受那种重量,脚步不停。

    楚都外的官道,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好像远抵天边。大楚帝国辽阔的疆土,皆被这些官道所分割。

    在空间的广阔和时间的无垠中……人有时如蚁。

    在某一个时刻,姜望手按长剑,骤然回头!

    他已经走了很远,郢城在视线中仍然瑰丽雄伟。

    他看到——

    此时此刻小半个郢城,都被一层灿烂的金光所晕染。

    煌煌如灿金之城!

    有一个嚣狂之极的身影,悬立在雄城高处,如骄阳一般照耀在天空。

    天边有璀璨的星芒四道,更有真正的太阳播撒光辉,但全都不及他耀眼。

    就在今日,就在此时,天地之间,有一种道则的宣告已来临。

    有一种伟大的共鸣在发生。

    天地元力在沸涌,生命的本质在跃升……

    有人在晋升神临!

    而放眼整个楚国,在如今这段时期。除了斗昭,谁还能有这般声势!?

    独行山海中,横刀有谁顾?

    一朝晋神临,煊赫楚王都!

    姜望遥遥看了一眼,并不掩饰自己的赞叹,而后径自转身,踏青云而走。

    修行路远,都在争渡。有人先,有人后,如此而已。

    神临当然只是斗昭的开始,神临也不会是他姜望的尽头。

    来的时候,有千骑相迎如卷雷,

    走的时候,有金身煊赫楚王都。

    泱泱大楚,人杰地灵!

    在那仙气飘飘的潇洒云影中。

    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并以一种嚣狂的气势直追而来。

    “姜青羊!”

    斗昭的声音!

    在天地的共鸣之中,此刻他已是如神的存在。

    而这时他的声音也像是晕染了灿光,有一种照耀八方,灼人的感觉:“外楼之境,我已走到尽头,自问长刀所向,此境当世无敌!神临之后,我期待你能拦我天骁!”

    姜望青衫飘飘的脚步,停在空中。

    斗昭的外楼境当世无敌。

    他是认的。

    虽然他不知道血战迷界而返的重玄遵,现如今走到了哪一步。

    但斗昭毫无疑问已经走到了外楼境的尽头,一刀斩尽万般法。

    除非修行体系再有历史性的革新。不然溯古而今,自现世而至诸世,所有外楼层面的修士,最多与他比肩,不可能再比他强。

    所以他说他此境当世无敌,毫无问题。

    而在山海境中,他姜望的确没能拦住天骁刀。

    所以斗昭完全有资格给出这份期待。

    期待神临之后,他姜望的成长。

    这是大楚第一天骄,应有的底气和骄傲。

    姜望没有沉默。

    他回应了这份期待。

    他在郢城外的远空中,人似长剑一竖,有一种绝无动摇的坚定。在飘扬的如意仙衣之外,忽然荡开来一圈赤红色的灿烂火线,俄而如虹彩绽放,有流火漫天!

    那跳跃着的、是无物不焚的三昧真火,几乎连观者的目光都被分解焚化。

    而他单手结出毕方印来。

    在无边的流火之下,显化出一只青羽红纹白喙的单足神鸟,浴火而飞!

    它威严,绚烂,像是掌控烈焰的神灵。

    而在它的羽背之上,姜望的霜披飘荡如旗。

    他看过来,眸光如剑已长吟——

    “我当神临而后东来,必不叫你长刀空鸣鞘!”

    其声响彻楚王都。

    其人已踏神鸟毕方而远。

    声渺渺,人亦渺渺。

    ……

    ……

    这一幕必然会叫很多人记住。

    必然有很多目睹这一幕的孩子,从此仰望星穹的路。

    修行世界的漫长历史,就是一幅又一幅的英雄画卷。

    在楚王都的某个院子里。

    一个孩童天真的声音响起:“娘,姜青羊是谁?”

    “他啊……”娘亲的声音回答道:“他是道历三九一九年的内府境黄河魁首,齐国第一天骄,姓姜名望,青羊是他的爵名。很厉害的!不过呢,还是没有咱们的斗昭厉害!”

    “我怎么才能像他们一样厉害呢?”

    “从今天开始认真读书,早起炼体,积跬步可以至千里。只要你一直努力下去,你也会像他们一样厉害的。”

    “啊……怎么还要读书?”

    “因为你不仅要努力,还要知道自己为什么而努力,只有你完全知道自己前行的意义,你才能够走得更远。你别看斗昭姜望他们都像个粗人,平时也都是手不释卷呢!”

    “哦……”

    他们的话音还未落下。

    很快又有一种天地的共鸣发生。

    有一道磅礴的气血狼烟,直接撞出楚王都,好像一直接到了天穹尽处!

    轰!轰!轰!轰……

    连声二十一响,如鼓声,如雷声,震天动地。而那气血狼烟之柱的尽处,狼烟沸腾着,天外好像还有重重叠叠的天。

    又有神临!

    又有人打破寿限,于今成就。

    且是脊开二十一重天的现世武夫,已将气血练出神性!

    一身筋骨,血肉毛发,皆越天人之隔。

    伴随着这种宏大共鸣发生的,是一个咆哮的、愤怒的声音:“老子就在这里,你在期待谁?!斗氏小儿,你目中无人耶?!”

    “……这人又是谁?”还是那个院子,院子里的孩童好奇问道。

    但是他的耳朵很快就被堵住了。

    “唉,别学他,这人脑子不好的。”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十七年

    姜望离开已经很久。

    宽敞亮堂的书房中。

    当代淮国公正在奋笔疾书。

    待处理的公文堆了高高一摞,似乎不会有减少的时候……

    他好像总有处理不完的事情。

    子又战死,长孙又战死。

    这一切并没有让他的脊背弯曲半分。

    他只是平静地工作着,一如过往的很多岁月。

    奋笔疾书写了一阵,才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略顿了顿笔。

    “给陆霜河递个话。”

    “如果他管不好自己的人,那就不用管了。”

    很随意地说完这一句,又低头写了起来。

    房间里并没有声音应答。

    但大楚淮国公的这份意志,毫无疑问会在楚国……乃至于整个南域贯彻。

    ……

    ……

    越国境内有一山,山无名。

    山上有一座书院,书院亦无名。

    但因为这里隐居着越国致仕名相高政,而广为越国高层人士所知。

    时人或曰:隐相峰。

    不过山门常年闭锁,山径少有人行。

    此地并不接待访客。

    幽幽多年,唯有明月山风。

    高冠儒服的革蜚走在山道上,他那并不好看的脸,也如山道一般崎岖。

    其实革蜚也不是生来就难看,只是小时候养虫子,为毒虫所蜇,以至于面目全非。毒性虽去,面形却是改变了。现在这般,已经是将养多年的结果。

    不过以他的家世,他的力量,也不会为容貌困扰就是了。

    身后跟着两名腾龙境的护卫……

    说是护卫,大约奴仆这个词语更合适一些。毕竟腾龙境的修为,实在护卫不了他革蜚。

    一者抱琴,一者捧剑。

    恭谨地跟在他身后,是一种排场。

    琴极好,剑也极好。

    山海境的失败并未叫革蜚地位下降。

    革氏这一代,没谁能与他争。

    便是放眼整个越国,年轻一辈也就一个白玉瑕,可称天才,能与他相较一二。上溯百年乃至如今,大约也只有高政年轻的时候,能说压他一头罢了。

    越国这地方,终究是池子太浅,难养蛟龙。他革蜚这样一个放到楚国都不算弱的天才人物,实在不必担心在越国的同龄人。

    只是,斗争从来不会以年龄来划分区层。他要面对的压力,有时候是整个革氏的压力。

    在这样的时候他拾阶而上,迎着山风,儒服漫卷,脚步悠悠,意态从容。

    世人皆知他是退隐国相高政的弟子。

    回国已经好些天,这还是第一次过来看老师……再不来,实在不像话。

    革蜚不是个不像话的人,所以他来了。

    “公子。”

    捧剑的护卫往前追了几步,手里拿着一个白色的千里传声匣,恭敬地说道:“山下传来消息,说是南斗殿的易胜锋要来拜访您。”

    革蜚大袖一甩:“不见。”

    护卫立即传话道:“公子说不见!”

    只过了一会儿。

    千里传声匣里,就响起一个慌乱的声音:“他闯上山了!”

    “这人有病吧?”革蜚眉头皱到一起,挥手道:“去去去,都去拦住他,就说我不在!拜访还有强闯的,什么人啊这是!?”

    捧剑和捧琴的护卫对视一眼,正要转身。

    有一道声音,洞破空间,自山脚极速穿来山腰——

    “大名鼎鼎的革氏之蜚,为何不敢见我易胜锋?”

    此声如金铁鸣,有一种迫人的凌厉。

    敢在越国的地界上,强闯隐相峰,凌压革氏嫡传,这本身就是一种足堪伤人的锋锐。

    其声已至,其人追声而近。

    眼见已是避不得了。

    革蜚停下步子,眯起眼睛,回眸望去。

    但见漫漫山道,蜿蜒至远处。崎岖的山道上,有一人大步而来。

    束玉冠,佩长剑。

    面容冷峻,眉挑有锋。

    他的眼睛如平湖。

    无穷无尽的杀气,在湖底暗涌。

    整个人像一柄藏在鞘中多年但已经快要藏不住的剑!

    革蜚以一个世家子弟的姿态,张嘴便呵斥:“南斗殿尽是些不通礼数的人么?你就是……”

    这个满身杀气、追声而来的人,却是二话不说,便化作剑光一跃,须臾已远!

    如此锋芒的人物。

    竟是一见革蜚而走!

    山道一时寂然,只有风动长衫。

    革蜚沉默了半晌。

    忽然轻声笑道:“呵呵呵,见到我就走。”

    他看向旁边的护卫:“怎么了,我看起来很吓人么?”

    捧剑的护卫只记得摇头,拼命摇头。

    捧琴的护卫则陷入一种难言的惊恐中:“没……没有。”

    革蜚随意地走了几步,便走到捧剑的护卫面前。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倏然间拔出长剑如电光经天!

    寒芒已散尽了。

    砰砰!

    两具尸体倒地。

    革蜚半蹲下来,将捧剑护卫已经收进怀里的千里传声匣取出来,轻轻按了一下,输入道元,开启通话法阵,然后对着传声匣另一边的人说道:“易胜锋强闯隐相峰,扰我师清修,杀我护卫,拿我的名刺去传令,我要全国通缉他。”

    说罢,也不管对面如何回应,便将手里的传声匣随手一扔。

    站起来的同时,已经一剑将其斩断。

    他顿了一下,眼中的怒意似是仍旧难以纾解,又反手一剑,将摔在地上仍旧完好的那架弦琴斩开。

    咚!

    琴弦断,琴身裂。

    再随手将刚杀了两人的长剑扔掉。

    哐啷啷!

    沾血的长剑在山道上滚落。

    革蜚呲了呲牙。

    “有点太倒霉了啊。”

    他仰头望天,静默着想了一阵。

    然后迈步,继续往山顶走。

    一开始脚步有些漂浮,好像在犹豫,在思考,但越走越是坚定。

    哒,哒,哒。

    靴子踏着上山的石阶,终于是走到了山顶。

    山顶这座建筑,说书院实在有些牵强,因为里面并无几个书生。甚至于书也不多。

    从形制上来看,倒更像道观一些。

    可惜这里也并不奉道。

    无神鬼,无人气,无牵扯。

    大门紧闭,兽首铁环横拦,已是生了锈了,门上的红漆也早就剥落。

    高政当年突然致仕,原因至今仍是一个谜。而困锁在这无名之山上的时间,始终没有给出谜底。

    也许今生都不会有。

    革蜚走到侧门,轻轻推开虚掩的门板,在不堪重负的吱呀声里,踏进院内。谷

    高大的抱节树缄默无言。

    院中又积满了落叶。

    这里并不允许其他人拜访,也从来没有仆人侍奉。

    高政无妻无子,致仕后也绝友绝邻。

    在这十七年里,只有革蜚来此。

    因而这满院的落叶,在往常的日子里,都是革蜚过来时顺便打扫。

    一把竹枝编成的大扫帚,就靠在墙边,有枯败的颜色。

    但革蜚只是走过了。

    他踩着落叶往里走,在沙沙的声音里,走过这空旷无人的前院。

    叶子在风中打着旋。

    他隐约感受到一种不安。

    从何而来呢?

    “呼……”

    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身上的气息很是平稳。

    但他的眼睛一会儿是黑色,一会儿是白色。

    如此反复变幻了一阵,最后恢复成平常的样子——略微有些往上吊,且不是很有神气,是与这张脸较为匹配的眼睛。

    他跨过中门,踏上一条细碎石径,弯弯曲曲地走了一阵,便来到后院。

    后院同样是冷冷清清的,墙角都结了蛛网。

    他走了几步,略看了看,便已经找到后院的小门,走过去,轻轻将这扇木门拉开。

    于是就看到了后山。

    一扇木门,打开了山崖。

    如画的一切,混同在时光里,映入眼眸中——

    一方光滑的白石棋枰,一个坐在棋枰前,拧眉沉思的老人。

    他的眉头皱得这样紧,仿佛被人用无形的线缝在了一起,仿佛藏着无尽的忧愁。

    他孤峭、冷峻,如石雕一般。

    在他和棋枰之后,便是高崖和云雾。

    他临崖而弈,但棋枰之上纵横十九道,却并没有一颗棋子。

    此情此景此人。

    一种无言的孤独,一种永恒的寂寞。

    他在与谁对弈?又用什么落子?

    革蜚往前走。

    “坐。”高政忽然说。

    虽然他额上的细纹已经有些明显,但他那如雕刻般的面部轮廓,仍能看得出来一些年轻时候的风姿。

    当年必然是一个美男子。

    当然也像天下所有美好的事物那样,被时光消磨。

    他虽然说了一句话,说了一个字。

    但这句话好像全然与他无关。

    他的眼睛仍然看着棋枰,脸上满是忧思。也不知是在为什么而忧虑。

    革蜚想了想,便在他的对面坐下了。

    高政面对空白棋枰的长考,持续了很有一段时间。

    就在革蜚开始生出不耐烦的情绪时,这位越国名相开口了。

    “在过去的十七年,革蜚只能站在旁边看,不能坐上棋凳。”

    “我希望他能够看懂,又不希望他能够看懂。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这种矛盾呢?”

    高政抬起头来,看着棋枰对面的革蜚,眼神非常平静:“混沌?烛九阴?”

    革蜚脸色骤变!

    他的眼睛一瞬间发生改变,左眼漆黑如墨,没有眼白,右眼惨白如雪,没有瞳仁。一股恐怖至极的气息,在他的体内苏醒!蓬勃!张扬!

    血液是澎湃的,筋肉被力量充塞。

    一时间天地似狱,杀机起如狼烟。

    但高政只是很平静地看着他。

    天没有入夜,也没有变得更亮堂。

    一切好像都没有改变。

    或者说,他什么都改变不了。

    无声的交锋持续了一段时间。

    高崖边上的绿苔,剥落了一块。

    革蜚忽然一笑:“为什么不叫我革蜚呢?”

    他恐怖的气息一瞬间全部收敛,他的眼睛也恢复常态。

    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高政对面,显得非常温和。

    “革蜚不会坐上这张棋凳,不会坐在我的对面。”高政淡淡地说。

    革蜚立即站了起来,站在空白棋枰旁边,作出一副思考的样子。然后问:“老师,学生实在看不懂,您在与谁对弈?”

    空白的棋枰没有答案。

    高政也没有给。

    这位主导了陨仙之盟、又曾经问道暮鼓书院、被称誉为越国有史以来功业第一的国相大人,如今似乎也只是个独坐后山的孤寡老人。

    他甚至于说话都显得很迟缓,只是慢慢地说道:“革蜚见不得蛛网落叶埃尘,从五岁那年开始,就会帮我打扫。我记得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扫帚高。”

    他的眼神很遥远,好像穿透了时光,模仿着稚童跳脱的、自信的语气:“吾高不及帚矣,欲扫天下!”

    又收敛了眼神,自己回答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而现在,坐在他对面的这个革蜚,认真地道:“等会我记得打扫。”

    高哲好像叹了一声,但又好像没有。

    他毕竟只是坐在那里,慢慢地说道:“你太紧张了。”

    “易胜锋感觉到了危险,但是他并不知道你是谁,也并不足够了解革蜚……”

    他抬起头来问道:“革蜚为什么不能让他感觉到危险呢?”

    迎着老人的眼睛,革蜚笑了:“您说得对。”

    “你已经在越国生活了这么多天,革氏嫡传的身份,可以给你足够多的便利。而你竟然没有更了解我一些,贸贸然就想控制我,好让我替你掩饰身份……你太傲慢。”

    高政慢条斯理地强调道:“在现世,你没有傲慢的资格。”

    革蜚低头表示受教:“您教训得是。”

    两个人完全就像是正常的师生那样。

    一个认真教导,一个用心学习。

    “傲慢是生存的障碍,紧张是失败的开始。”高政说道:“你要先解决这两个根本的问题。”

    革蜚道:“还请老师指点。”

    “先从做事开始。”高政很随意地道:“现在下山去,不许杀人,不许动用超出应有范围的实力,解决你今天闯下的篓子。你杀的人,你要有交代,他们的后事,你要处理好,跟南斗殿有可能的纠纷……你要掐掉。”

    “明白了。”革蜚若有所思。

    “今天就到这里。”高政说着,又回过头去,注视他那空无一物的棋枰。

    革蜚慢慢抬起头来,嘴角带笑:“您真是一位良师。”

    “首先我是越国人。”高政毫无波澜地说道。

    革蜚直起身来,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开。

    这一趟与他料想的太不一样,但却别有收获。

    大有收获!

    走到那扇木门前时,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问道:“对了,您是怎么发现我的?”

    “那是下一课的知识。”高政看着他的棋,头也不抬。

    革蜚又道:“我好像还没有回答您,我到底是混沌还是烛九阴。”

    “那不重要。”高政说。

    革蜚看着他独坐棋枰前的侧脸。

    像是看到了一幅已经斑驳的工笔画。

    他只看到一个忧愁的老人。

    不知他为什么而忧心。

    他紧皱的眉头,像河流,像山川,像一幅萧瑟的秋景……只是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一丁点,因那个五岁孩童而起的哀思。

    “吾高不及帚矣!”

    那毕竟是真真切切的十七年。

第一百三十章 一方领袖,坐地猛虎

    名满天下的姜爵爷,此刻头戴斗篷,身披麻衣,漫不经心地走在成国的大街上。

    看起来像所有不设目的地的旅人那样,一身风霜,不掩自由。

    吃喝亦可,闲聊亦可,走亦可,停亦可。

    当然,他不会真有这么闲适。

    此刻他藏在袖子里的右手,正捏着一支小瓶,瓶内是保存得极好的鲜血,三昧真火微弱地焚在其间。

    这一瓶是郑肥李瘦的血,而他正在干的事情,是用三昧真火来把平衡之血提炼出来,以作为仙宫力士的主材。

    以他如今对三昧真火的掌控来说,这并不难做到,消耗的主要是时间。

    大街上行人匆匆。

    姜望颇有一种“山中无岁月,世上已千年”的感觉。

    成国在庄国东南方向,是西境诸多小国之一。

    即使是相对于崛起之前的庄国,它也是弱小的。

    曾经在迟云山的时候,姜望自斗勉的手里赢得了一份基业,就是坐落于成国的小宗灵空殿。

    这个宗门早先其实也能算是云顶仙宫的支脉,与那青云亭一般无二。曾经也在庄地发展,守望迟云山,后来被庄太祖打残了赶出来,勉强在成国安家,已是一个孱弱小宗,只是因着云顶仙宫那层飘渺的缘分,还勉强维系着,没有被谁彻底抹去。

    当然现在云顶仙宫已有仙主,是所谓因果已断。

    青云亭一夜覆灭,云游翁已经寂灭,白云童子新生。最没有延续理由的一个小小灵空殿,反倒是还存在着。

    说句实话,姜望当初拿走这里的仙宫建筑后,也就是随手布置了一下。看不上的资源丢掉也是浪费,随着心情就安排了,压根没做什么指望。

    事后也几乎是忘了。

    这一次离开楚国,准备去不赎城与祝唯我见一面,才恍然想起来,他在成国还有一份“事业”。

    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

    灵空殿现在已经是成国实力排行第一的宗门了……

    虽然说成国朝廷压制宗门压制得厉害,虽然说成国国衰军弱,虽然说放眼整个成国,也压根不存在一个强大的宗门。

    但这也毫无疑问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成绩!

    当初姜某人取走仙宫建筑,顺手提拔了两个“心腹”,替他经营灵空殿。

    一个是“直臣”,一点也不方正的魏伯方。

    一个是“宠臣”,一点也不英俊的诸葛俊。

    不得不说,还真是两个人才!

    彼时的他们俩,一个不过是内府修为,因为“忠直”,被他提拔成首席长老。一个甚至只有腾龙修为,全靠拍他独孤老爷的马屁,才被放上长老的位置。

    彼时的灵空殿,高手死得差不多了,最大的靠山斗勉已走,新任的独孤殿主又一去不回头。只不过是临走前打开了本就寒碜的宗门秘库,让魏伯方和诸葛俊任意施为。

    姜某人本是做好了这俩老小子卷东西跑路的准备的。

    没想到事隔经年,路过这里偶然一看,竟然已是成国第一宗了!

    真是鸟大了,什么林子都能飞。

    姜爵爷乔装打扮,在这里随意晃悠了几圈,也就大略摸清了两大“心腹”这几年的成长轨迹。

    无非是扯虎皮加金钱攻势,各种拉拢收买,各种收编整合。

    扯的是强势将楚国斗勉赶走的独孤大人的虎皮。

    那位神秘莫测的独孤大人,在成国宗门界,已经被传为了某个强大宗门的真传弟子,很有可能出身须弥山!

    出家人不太适合在他国发展势力,故而一直隐瞒身份,不肯露面。

    而且独孤大人还能跟凌霄阁扯上关系。当初走的时候独孤大人可说了,有实在解决不了的事情,就去凌霄阁找叶青雨!那位可是凌霄阁的少主。

    魏伯方和诸葛俊拿着宗门秘库里的东西大笔挥洒,各种收买。勾结官府,打压竞争者……路竟然越走越顺畅。慢慢也就在矮山称了大王。

    如今的灵空殿,九大堂口人才济济。又有四大供奉,都是内府境的高手。

    首席长老魏伯方,和次席长老诸葛俊,在成国宗门界来说,也勉强算得上是叱咤风云的人物了。

    真可称得上是一方领袖,坐地猛虎。

    所以他一大把年纪了,找个妙龄少女躺在枕边,在寂寞的长夜里传授一些人生经验,也是很合理的事情。

    院子里安排三班守卫来值夜,亦是应有的排场。

    当然,当他大半夜看到床边站着一个不知来历的人,他也难免会惊悚、愤怒。

    甚至于**着老躯,一跃而起:“你是何人!?”

    他那干瘦而难看的老朽肉身,在空中摆出一个战斗的姿态。而掀开的大被之下,好眠被惊醒,一具性感的年轻**尖叫起来——

    魏伯方反倒平静了。

    他完全能够想得清楚,如此无声无息站在他床边的难度,以及他制造的动静,为什么完无法传出房间去。

    在同样的一个夜晚,同样的一张床上。

    丰满性感与老朽干瘪。

    尖叫的女人与平静的老者。

    如此鲜明的对比,带来强烈的反差。

    姜望随手一挥,已经隔空按下被子,将那个惊慌失措的女人盖住。

    转过身往前走,离开这张奢华的床榻,自顾自坐在了茶桌旁,淡声道:“穿好衣服。”

    自古以来的修行者,能成神临者万中无一。

    那条路是那么艰难,那么崎岖。

    天人之隔,对绝大部分人来说,都是不可能跨越的天堑。

    为什么还是有那么多修行者前赴后继,要拼了命地向神临迈进?

    或许眼前这一具老朽的身体,就是原因所在。

    不成神临,万法皆空。

    曾经年轻的身体,终究会老去。蓬勃的生命力如花枯萎,曾经移山倒海的力量,一点一点在岁月里风化,消散。超凡的强者,慢慢会失去超凡的一切……

    这是一个注视着自己腐朽的过程。

    这个过程太残忍。

    魏伯方现在还能保持一定的战斗力,但是从他的肉身情况来看,最多再过三年,就会失去内府层次的力量。

    他开始耽于享受,大概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那斗篷麻衣的神秘人,背对着床榻的方向,自顾自坐下了,从容、淡漠,有一种掌控一切的强大。

    魏伯方利索地穿好衣服,看也不看那已经不敢吭声的女人一眼,也完全没有趁机偷袭的愚蠢念头。只是安静地走到了茶桌的另一边,很有姿态地坐了下来。

    甚至主动翻转茶杯,给面前这位突兀的访客和自己都倒了一杯茶。

    “阁下深夜到访,事先没有准备,只能以凉茶相待,还请不要见怪。”

    足够丰富的阅历,让魏伯方很快调整好了情绪。

    他并不体现愤怒,也绝不表达怨恨。

    只是很有诚意地看着姜望,哪怕姜望好像并不搭理他。

    他又道:“阁下是无生教的人?李城主七天前才主持我们讲和,你们在成国发展,就如此不给朝廷面子,实在是不太合适……”

    姜望淡声道:“我不是无生教的人。”

    魏伯方松了一口气,然后道:“不管无生教是从哪里请来的阁下,付出了多少道元石,我都愿出双倍的价钱。便是本殿秘库不凑手,卖了法器也要叫阁下满意!不知能不能谈?”

    “你让我很失望啊,魏伯方。”姜望扭过头来看向魏伯方,把斗篷摘下来,放在桌上,笑道:“我忠心耿耿的首席长老,竟然听不出我的声音。”

    出现在魏伯方眼中的,是一张已经很久不见的脸。

    他以与年纪绝不相称的敏捷离开凳子扑倒在地,跪在姜望的面前,老泪瞬间横流:“殿主大人!属下是日思夜想,日盼夜盼,总是是把您给盼回来了!”

    他抹着眼泪,十分动情:“您是不知道,您不在的日子里,殿里的弟兄们……过得苦哇!”

    这一个“哇”的尾音,一咏三叹,余韵悠长,甚是感人。

    若要如实来说。

    他和诸葛俊本来也只是想先装模作样地支撑一阵,然后大捞一笔散伙走人。没想到随便发展了一下宗门,竟然发展起来了……

    索性短期转为长期,抢劫变成纳贡。毕竟捞一次不如天天捞。

    至于那劳什子独孤大人……

    这么久了,连封信都没有,鬼还记得!

    没想到那个复姓独孤的名门子弟,竟然还记得他们这偏僻小国里的弱小宗门。这种事情,荒谬得就好像一个注定要远上都城飞黄腾达的天之骄子,竟对隔壁村里攒的几个鸡蛋念念不忘一样。

    这得多持家?

    但是想不到归想不到,忘了归忘了。

    此刻他的眼泪说来就来,可没有半点含糊。

    “属下始终牢记您的指示,废寝忘食,舍生忘死,终于把灵空殿发展成了成国第一大宗!过程虽然非常艰难,但是每次撑不下去的时候,只要想一想殿主大人的音容笑貌,属下就备受鼓舞,重新生出力量!如今这般成绩,也总算是没有辜负您的期望。”

    “殿主,我的殿主大人!”他哭得悲怆而诚挚:“您回来了,老朽就真的可以瞑目了!”

    姜望:……

    魏伯方所谓的废寝忘食,舍生忘死,他确然只看出来一个“废寝”。

    但此刻也只是道:“魏长老的辛苦,本座很明白。这样,你先让人把诸葛俊叫过来,有什么话我们一起说,也免得多费工夫。”

    他这次来成国只是路过,并不打算浪费太多的时间。

    魏伯方立即抹掉眼泪:“好,我亲自去请诸葛长老!”

    姜望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让我和尊夫人独处一室,恐怕不合适。”

    “殿主大人能如此为属下顾虑,属下便是立时死了,又有什么好遗憾的呢?”魏伯方刚抹掉的眼泪又要盈眶,然后道:“那我命人去请诸葛长老。”

    原先准备随手灭口的念头,却是掐灭了。

    他快步走到门口,拉开房门,发现院中的护卫仍然尽职尽责地守在那里,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只是对屋里的动静浑然无觉,见得他开门,才过来行礼。

    魏伯方心中更是凛然,却也不说别的,只轻声吩咐道:“去请诸葛俊长老来我房间,就说我有要紧的事情与他相商。”

    护卫匆匆便去了。

    魏伯方关上房门,回身走来,殷切地看着姜望:“殿主大人这次回来得正好,刚好喝属下一杯喜酒。我与这个……小红,情投意合,正准备择日成婚。您可要做个见证啊!”

    饶是姜望已经见多识广,还是一时有些接不上话来。

    他本只是顺带手的保这女人一命。没想到这姓魏的竟然顺杆往上爬地来了一出“成亲”!

    也太是个人才了!

    床上的女人裹在被子里,小声地道:“我是小紫……”

    “是,我有时候也叫她小紫。”魏伯方面不改色心不跳:“闺房之乐,让殿主大人见笑了。”

    难为他能如此平静地说出这些。

    姜望想了想,摸出一颗元石来,放到魏伯方面前:“来得匆忙,便以此为贺礼,预贺魏长老新婚。还请不要见怪。”

    作为一个在生死关头要收买刺客,都只能以道元石为计量单位的老朽修士,魏伯方捧过这块元石,这回是真的老泪横流了。

    依稀记得当初这位殿主,可是一接位就去搜秘库,把最贵重的东西全都筛了一遍。这一次竟然还能见着回头钱了!

    而且还是元石……

    “殿主大人的心意,属下怎么敢拒绝?”魏伯方更咽起来:“只是您的深情厚谊,属下也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还清……”

    也不知他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是怎么做到还能有永不枯竭的眼泪的。

    当然,就算他今天哭死在这里,独孤大人也是万万不可能掏出第二块元石的。

    就在灵空殿首席长老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到他去年是如何力挽狂澜,血战敌对宗门时……

    诸葛俊终于姗姗来迟。

    与门外的护卫对话时,还很有几分上位者的架子:“魏长老这么三更半夜的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当初独孤大人随便布置了一下就离去。

    只留下各怀鬼胎的两大“心腹”。

    诸葛俊彼时能以腾龙境修为坐稳长老之位,与魏伯方分庭抗礼,全靠搭上了本城城主的线。

    甚至于这一次跟无生教相争,也全靠他出面,请动成国官面上的力量,阻止争端扩大。

    现今时刻,他在灵空殿内的势力,也并不比魏伯方弱多少。故而这么大半夜的被叫来议事,是很有些怨气的。要不是最近与无生教关系紧张,担心真有什么大事发生,他才懒得来这一趟。

    听得动静,魏伯方立即肃容整衣,以刚直不阿的姿态,亲自去拉开了房门。

    三角眼吊梢眉的诸葛长老,惊讶的目光从魏伯方身上掠过,落在了房间里端坐的姜望身上。

    他几乎是以行刺的速度冲了上来,当场扑在姜望身前,一把抱住姜望的小腿,开始了三段式咏唱:“我的!殿主!大人!啊!!!”

    70

第一百三十一章 如渊如海

    诸葛俊才一进门,就一把鼻涕一把泪,嚎啕大哭起来。

    哭得肝肠寸断,哭得伤心欲绝。

    哭得姜爵爷无言以对。

    哭得魏伯方都看不下去了,走上前来:“行了行了,殿主大人日理万机,哪有闲工夫听你在这里吊嗓子?”

    魏伯方私底下的时候比诸葛俊嚎得还要声情并茂,但在人前,却是比谁都要“端正”。

    完完全全的耿介之臣。

    诸葛俊压根也不理他,只是继续泪眼婆娑地看着姜望,语带委屈:“殿主大人,您回来怎么不先找属下呢?要知道当初属下可是第一个效忠您的人,属下的一切都是殿主给的,也愿意为殿主付出一切,生死不惜!整个灵空殿,谁能及得上我对您的忠诚?”

    “诸葛俊,你这话什么意思?”魏伯方很是不满:“老夫对殿主的忠诚,难道比你少半分?”

    眼看两大肱股就要开始争宠,姜大人立即道:“你们的忠诚,本座都知晓。你们所做的事情,本座也都看在眼中。”

    他不动声色地把腿抽出来:“我这次过来呢,一是为了看看你们,二也是履行当初的承诺,来处理宗门发展过程中,你们处理不了的麻烦。”

    他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掠过,强调道:“我还有其它事情要忙,时间很有限。”

    诸葛俊立刻就不哭了。跪在地上,和魏伯方对视一眼,迅速交换过眼神。

    最后是魏伯方开口:“要说处理不了的麻烦,也就是那个无生教的事情。他们发展得太快了!去年七月份我们才开始注意到这个教派,今年的时候就已经能和咱们分庭抗礼,甚至压过咱们一头。我们重礼请来一位强者担任护法,又厚贿官方,请城主府的关系出面转圜,才勉强维持了现状……属下无能,还请殿主大人责罚!”

    “他们这边是谁在负责?实力如何?”姜望语气随意地问道。

    诸葛俊回道:“这无生教的首领,是一个号为地幽使者的人物……五府圆满,拥有神通。属下确实无法与之相抗。”

    张临川还真是雄心壮志,从这七十二地煞使的位置就可以看得出来。实力且不去说了,这个架构就是奔着顶级的势力去架构的。当初白骨道还只有三大长老、十二骨面呢!

    不过认真算起来的话,在不考虑白骨邪神的情况下,今日之无生教,的确已经比当初的白骨道要强大得多。

    当初的无生教三大长老,恐怕加起来都不是现在这个张临川的对手。而且先前听王长吉说,那个背叛白骨邪神的陆琰,也已经以天生冥眼成就神临。

    再加上现在浮出水面的这七十二地煞使……往上是不是还有三十六天罡使?

    整个无生教的实力,已经完全超越原先的白骨道。

    这当中当然有白骨邪神只求自己成功降世,对教派并不用心的缘故,但张临川此人的能力,仍然可以看得清楚。

    从白骨道覆灭到今天,无生教才创立了多久?

    从雍国到成国,再到刚刚被王长吉清除的礁国,张临川的布局几乎是随处可见。虽然大部分都是在一些小国家发展,但潜藏的力量已经不容小觑。

    魏伯方和诸葛俊能够把灵空殿发展得有模有样,当然是人才,但毕竟囿于眼界,只看得到成国这一亩三分地。

    还以为那个地幽使者就是无生教的首领,却不知道无生教的势力,早就不局限在一国之内。

    而且,随便一个地煞使者竟然都有神通?

    神通那么容易吗?

    是主持成国事务的这个地幽使者格外强大一些,还是有别的原因在?

    “我知道了。”姜望不动声色地道:“除此之外呢?”

    诸葛俊长叹一声:“请神容易送神难啊!”

    ……

    ……

    百衲道人乃是成国有名的一位独行修士,叩开四府,摘有一神通。

    神通修士可不是什么大白菜。

    其人纵横成国修行界已经十几年,威名赫赫,是数得着的人物。

    被魏伯方和诸葛俊重金请来,帮忙对抗无生教。

    一开始倒也还好,拿着供奉做事也便罢了。

    但是时间久了,诸葛俊不过二府,魏伯方垂垂老朽,四大供奉也全都是普通内府,没有摘得神通。那百衲道人就难免动了些心思,想要鸠占鹊巢。

    魏伯方和诸葛俊一方面要倚仗百衲道人对抗无生教,另一方面在宗门内部,也逐渐难以跟百衲道人把脸撕开。

    修行世界,毕竟实力为尊!

    这一日魏伯方突然召集灵空殿堂主以上高层,说是有重大事项宣布。

    九大堂主、四大供奉全都到齐。

    唯二的两位长老,魏伯方和诸葛俊也都坐定后,百衲道人这才姗姗来迟。

    他大摇大摆地从殿门口走进来,语气散漫:“老魏,今天是要宣布什么,怎么事先也没跟我说?哈哈哈哈,难道是要公推我为殿主,给我一个惊喜?”

    魏伯方坐在左侧首席长老的位置上,不苟言笑:“你的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次席长老的位置,在他的对面。

    而灵空殿现在唯一一名护法的位置,就在他的左手边。可以说在整个灵空殿,仅次于长老。可惜人心不满,欲壑难填。

    这座议事大殿里,最上首那个殿主的位置,已经空悬了很久。众所周知,属于一个背景强大的复姓独孤的人,可惜那人已经很久没有再出现。

    虎皮扯久了,让人看出不是虎。

    也就有各种各样的心思生出来。

    百衲道人撇了撇嘴,毫不客气地指着那个代表灵空殿殿主的座椅:“那你说说看,这个位置要空到什么时候?要等谁来?!那个什么独孤某某吗?你们求上门来找我的时候,他在哪里?我为宗门出生入死,血战无生教高手的时候,他在哪里?”

    “说不定早就死了!”他挥手做了一个下切的动作,气势一下子凌厉起来:“也说不定,从来都只是你们编织的谎言!”

    魏伯方和诸葛俊突然召集所有高层议事,已经暗中投靠他的几个高层,事先也没有得到半点风声。

    他本能觉得不对。现在直接把心里的野心宣之于众,既是一种试探,也是摆明车马,让其他人看着站队。

    他就是要做这灵空殿的主人,也懒得再小口小口地蚕食了。任凭魏伯方他们有什么谋划,最后也是要用硬实力来说话!

    出人意料的是。

    面对百衲道人这般强势的质疑。

    魏伯方和诸葛俊竟然并不说话。

    而哒、哒、哒——

    靴子踏地的声音,清晰响起在了大殿里。

    从后殿走出来一个头戴斗篷、身披麻衣的身影,

    并没有什么凌人的气势,行走之间,也只是显得自在、平缓。

    百衲道人皱着眉头瞥了一眼,便冲着魏伯方道:“这是哪里来的孤魂野鬼?怎么我们宗门重地,高层议事的场合,也是什么人都可以进来的吗?”

    “看我。”

    他只听到一个声音这样说。

    这个声音平静、清越,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竟下意识地顺着移过去了视线,想要看看,这人到底是谁,这人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他只看到一道霜冷的剑光!

    仓啷啷!

    似乎是有这样的长剑出鞘的声音。

    他好像听到了,但也许已经错过。

    他的世界在这一刻明亮了一次,又黯淡了一次。

    此后再未亮起来。

    在场内众人的视线里,只看到百衲道人的脖间。忽然裂开一道血线,血珠像喷泉一样迸出,在空中绽开了一个短暂的扇形。

    血珠坠落。

    其人轰然倒下。

    而那个头戴斗篷、身披麻衣的身影,只是自顾自地往前走,施施然走向了那个意味着灵空殿殿主的位置。

    他的手离剑柄尚有几寸,腰侧长剑好像从未拔出来过。

    那一抹寒光,似乎只存在于幻觉里。

    整个大殿一片死寂。

    分坐大殿两侧的灵空殿一众高层们,包括魏伯方、诸葛俊在内,没有人说话。

    一位威名赫赫的神通修士,就这么干脆的死去了。

    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没有。

    难言的震撼!

    在如此时刻,唯有大殿中间的主道上,百衲道人的尸体静静倒在那里,与高台上的大椅相对。

    姜望走到这灵空殿殿主的宝座之前,却没有坐下来。只是转过身,居高临下。

    跟他曾经所见识过的那些地方相比,灵空殿的殿堂绝对谈不上什么华丽。

    但这里是他的地盘。

    他的一双手,掌控着此地八柄,曰爵、禄、废、置、杀、生、予、夺。

    他的目光所到之处,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直视。

    这种居高临下的威严,很容易让人迷失。当然,对于多次陛见大齐天子的姜望来说,眼前的这一点小小权力,实在微薄得紧。

    所谓生杀予夺,在这样一个弱小的环境里,实在没有什么好在意的。

    他只是努力地想了一想,齐天子是如何手握乾坤,如何恩威并济。

    稍稍沉默一阵之后,让压力在每个人心中蔓延。而后他才看向诸葛俊:“我是不是忘了问什么问题?”

    他略想了想:“哦对了,百衲道人是有什么神通来着?”

    诸葛俊神色大变,立即离座拜倒:“属下罪该万死!因为殿主神功盖世,属下与有荣焉,心生骄矜,没将百衲道人放在眼里,以至于忘了汇报他的神通信息……”

    姜望一抬手,截住了他的解释:“算了,不重要了。”

    他从来没有指望过诸葛俊、魏伯方这些人的忠心。他本身也没有付出相对应的信任,因为他从一开始就明白,这些人可以用,不可以交心。

    此刻,他移动视线,看着这里的一众高层,慢慢说道:“我是你们的殿主,不是假的,也没有死掉。”

    本就跪在地上的诸葛俊一个响头就磕了下去:“属下拜见殿主,惟愿殿主大人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魏伯方也紧接着拜倒,声音却是刚直有力:“灵空殿首席长老魏伯方,叩见殿主大人!”

    在场的七位堂主,四位供奉,全都跟着拜倒。

    而唯一的那名护法,仰躺在他们中间。

    姜望抬了抬手:“起来吧,诸位。”

    他的眼神并不具备攻击性,平缓地落在每个人身上。

    “我不会经常来宗门,但我会关注着这里。灵空殿大约不是一个太强大的宗门,往后的前途也很难说,但我希望,它会成为你们最好的选择。咱们此前或许见过,或许没有……希望以后还能再见。”

    他只说了这么几句,便挥挥手:“好了,都下去吧,魏长老和诸葛长老留下。”

    “殿主大人,属下有一言!”魏伯方以一种忠心耿耿的姿态,出声拦道:“现在还不宜结束议事,在场这些人里,有人暗中与百衲道人勾结,对殿主大人您早就没有了忠诚,对灵空殿也完全没有归属。属下痛心疾首,实难忍言,但也不得不把他们揪出来,以儆效尤!”

    姜望平静地看着他:“这种事情,没有证据可不能瞎说。”

    “属下既然敢跟殿主大人报告,当然是已经掌握了证据!请容属下呈上来。”

    魏伯方扭过头去,冲殿外道:“抬进来!”

    立即有两名精壮汉子,抬着一口大箱子走进殿中。

    “就在刚才,老夫已让人抄了百衲道人的家。他所收受的贿赂,与人勾连的证明……”魏伯方指着这口箱子道:“都在其中!”

    场上有数人,当即脸色大变,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可却没有谁敢铤而走险。

    灵空殿最强的百衲道人是怎么死的,他们可看得清清楚楚!

    一丁点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姜望看了那箱子一眼,只是笑了笑:“这么多啊。”

    他的眼神稍稍一凝,整个箱子顷刻燃起烈焰!很快连飞灰都不再有,烧得干干净净。

    魏伯方有些失态:“殿主大人,这……”

    姜望抬手拦住:“不必说了。谁都会犯错,谁都有犯错的时候。”

    他饱含深意的目光,穿透斗篷,落在魏伯方脸上:“而我往往愿意给我的朋友一次机会。”

    并不理会魏伯方如何想。

    他走下高台,走到一个刚才心跳得极快,可表情却非常松弛的供奉身前。

    “你叫什么名字?”

    这名供奉心脏几乎要炸开了,口齿却很清晰地说道:“属下刘孟。”

    姜望只微微一点头,便道:“魏长老和诸葛长老日理万机,分身乏术,灵空殿是应该有三大长老才对,也好有些分担。”

    说着,他伸手拍了拍这名供奉的肩膀:“我看你就很合适做三长老。”

    刘孟整个人都在这个瞬间瘫软了,是恐惧还是惊喜,他也分不清。只是顺势跪倒,恳切地道:“谢殿主赏识!”

    姜望不置可否,再次道:“其他人下去吧,三位长老留下。”

    很快大殿就空旷了下来。

    姜望背对三人,语气仍然是平静的:“我的时间很紧张,所以话我只说一次。”

    他竖起三根手指,然后一根一根地放下来。

    “第一,地幽使者我今晚就会处理掉。”

    “第二,无生教你们不用急着剿灭,趁他们群龙无首的工夫,想办法安排一些人进去,了解他们想要干什么,行动务必隐蔽。我下次联系你们的时候,需要知道答案。得到的消息越多,越重要,就会有越多的奖励。元石,功法,全都不是问题”

    “至于第三……我有个问题想问魏长老和诸葛长老,我记得在你们之前,灵空殿原本是有个大长老的。他现在怎么样了?”

    魏伯方与诸葛俊对视一眼,都能看到对方的紧张。

    最后是魏伯方道:“宋长老他……为了宗门事业,壮烈牺牲了!”

    姜望只笑了笑:“那你们切要珍重自己。下次再见。”

    而后便独自走出了大殿。

    灵空殿的三大长老,静立在空旷的殿中。

    看着那斗篷麻衣的背影逆光而去。

    只觉得……

    如渊如海,深不可测。

    70

第一百三十二章 一剑已惊鸿

    灵空殿所在的城域,名曰丰台。

    在成国已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城。

    这里有黑白两个世界,在夜晚的世界里,迅速扩张的无生教和灵空殿分庭抗礼。

    一者信徒狂热,悍不畏死,一者多年经营,根深蒂固。

    明面上,城主府当然是这里的最高权力机构。

    甚至于成国朝廷破格派了一位外楼境的修士来此任职坐镇,就是为了压制宗门势力的进一步扩张。

    隔壁国力蒸蒸日上的庄国,任职各地城主的门槛,也才是内府境修为呢。

    但成国毕竟有其国情在。

    这些宗门一方面为国家提供大量的税收,另一方面也是国力的一部分,在战争发生时,都有参战的义务。

    所以如何把握压制的尺度,是很考验政治水平的事情。

    无生教和灵空殿,也需要让成国朝廷知道,它们是在限度之内的,不会有越线的风险。

    作为无生教七十二地煞使之一,奉命开拓成国信徒的宗教骨干。

    地幽使者乃是五府圆满,拥有神通的存在,可以说以一己之力,压得灵空殿喘不过气来。要不是那个姓李的城主拉偏架,早就将灵空殿赶出了这里。

    不过,也只是时间的早晚问题。

    他背后的无生教,已经拥有了灭国的实力。他在这里温水煮青蛙,也只不过是贯彻神主的意志,暂时低调行事,不想跟成国朝廷撕破脸罢了。

    无生教虽然伟大,但现在并不是走到阳光下的时候。世人愚昧,真理非一日可得。

    此刻他独坐密室中,面对神龛,诵念《无生经》。

    这座惨白色的神龛之中,供奉着一个盘坐着的、没有面目的木塑神像。

    神龛两侧各有三根白烛,从高至矮排列,对应得整整齐齐。

    奉神却是没有檀香。

    那白烛也不知是什么材料制成,只是幽幽燃烧,并无烛泪,烛焰腾跃在空中,却有隐隐的香气漂浮。

    大约这就是无生教的香火一体。

    与其说是供奉,倒更像是吊唁。

    “我自来苦海中,即以皮囊浮沉。凡六败七命者,皆有恙众生。为三哀八苦者,是无辜世人。苍生怜我,我怜苍生……”

    邪异的诵念声细细密密,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方才停下。

    两排白烛,也自动熄灭了。

    就在烛火熄灭的同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密室里,时机把握得刚刚好,当头一巴掌,就对着还未起身的地幽使者拍下!

    如山如海,立见生死的压力!

    地幽使者此时已经来不及做其它的反应,只猛然一仰头,暗沉沉的双眼瞬间翻白,那令人发冷的惨白色里,好像打开了某个未知的世界。堪称澎湃的力量倒灌而来,在这具身体里涌动,他在万分之一的时刻里,捕捉到了生机,整个人往前一窜——

    没有窜动!

    他的通天海中掀起了海啸,他的血液肌肉骨骼……整个人都被形态各异的微风所禁锢。

    嘭!

    那高大的身影一掌拍落,直接把地幽使者的脑袋都拍碎了!

    黑的白的红的,混同一体。

    尸体委顿于地。

    那立在惨白神龛之前的两列白烛,几乎是同一时间复燃。

    那无面的诡异神像,在应该是眼睛的位置,冒出两滴鲜血来。

    邪异的气息降临!

    那高大的身影全然无惧,一步踏前,双手抱锤,势如砸山而落!

    混同五行的元气流绕双臂,外楼层次的力量毫无保留倾泻。

    两列白烛同时熄灭。

    咔嚓!

    神像四分五裂。

    一地的碎片。

    高大的身影看也不看,立即转身,推门走出了密室外。

    从容地在这个驻地里左转右转,视那些巡逻的教徒于无物,出了屋子,行到院中,轻轻一跃,已上了房顶。

    身形在空中就极速缩小,化成一张黄符,被两只修长的手指夹住。

    头戴斗篷身披麻衣、坐在屋脊上的姜望,静静看了一眼这张黄符,对它的表现非常满意。夹着黄纸轻轻一抖,已经将其收起。

    不愧是曾经横压一个时代的仙宫产物!

    不枉费他姜某人在断魂峡血战屠魔,在山海境里冒死挖玉。

    这仙宫力士实在是好用!

    在他远程以龙虎之术配合的情况下,那什么地幽使者,压根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而以仙宫力士出面,就算无生教那边有什么特殊的手段,张临川也无法追查到他身上来。

    强如算命人魔,也须不能卦算仙宫。张临川又如何?

    仙宫力士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出场就杀人,杀了就走,本身也是为了切断线索。

    不过话又说回来……

    这地幽使者的所谓“神通”,总算是叫姜望看出端倪来。

    如果猜测是真,都跟张临川有关的话……

    那七十二位地煞使者,人人掌握“神通”,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无生教可能比想象中还要强大。

    在世人全无知觉的情况下,暗夜里已经孕生了一头恐怖的怪物。

    在这样的夜晚,姜望沉默坐在屋脊,安静地观察着无生教驻地。

    他的身后是一轮明月。

    月光倾在夜色里。

    不多时,大开的房门被巡逻者看到,惨死在密室里的地幽使者被人发觉。

    这可是成国无生教的首领,在此地所有教徒的心中,乃是代行神祇意旨的伟大存在!而且强大无敌,不可战胜。

    可他竟然,无声无息的死去了。

    死状凄惨至极。

    警戒声,呼喊声,法阵激发的动静……

    整个无生教的驻地都混乱了起来,不断有人掠进掠出,乱糟糟亮起的灯火,将这里映照得一片光明。

    但就坐在屋顶上的姜望,却不曾被任何人察觉。

    他右手拿着一本史刀凿海,当然是先前等待的时候顺便读的……左手捏着祸斗印,整个人被一层幽光所覆盖。

    月光流经他,也流过了他。

    毕方印法侧重于“法”,在淮国公他老人家的指点下,姜望用以进一步凝练了三昧真火的神通灵相。

    而祸斗印法,其用在“藏”。内可以藏匿自身,外可以包容敌势。实在也是无上的法门。

    一直以来,姜望的匿迹工夫就很稀松平常,全靠当初小烦婆婆制作的一件匿衣撑着场面。如今掌握了祸斗印,也算是在此一道鱼跃龙门,世界大有不同。

    地幽使者已经杀死,姜望之所以还坐在这里,一是为了寻找这个驻点是否还有隐藏强者,二是想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无生教天罡使者之类的人物过来支援。

    但观察了很久,也只看到一窝乱蜂,只听到嘈杂满耳。

    完全不像是一个能够问鼎成国最强宗门的势力。

    失去了地幽使者,他们好像就没了眼睛鼻子耳朵,没了脑子。

    姜望当然能够由此判断出来——

    张临川对无生教的构建,是自上而下单向的节点控制。这样做的坏处,是组织力量不够凝聚。分散各地的据点,其实各自为政。

    但这样做的好处则在于……任何一节都可以随时掐断。任何一个据点被扫平了,都不会被追溯到张临川那里去。

    这也是这种左道势力必须具备的隐匿性。

    不然随便什么时候招惹了哪位强者,说不得就被顺藤摸瓜,清剿了干净。

    而这种组织架构的坏处,其实就邪教而言,也没有太大的影响。张临川若是足够强大,完全可以用“神”的力量,直接沟通每一个信徒。到那时候,什么凝聚力都有了。

    无生教不能再这么顺利地发展下去了,不然张临川的力量膨胀得太快!

    如今看来,在新的地煞使者到来之前,成国这里的无生教已无可虑之处。

    但张临川隐藏在暗影里的根须,仍不可避免地在姜望心里蒙上了一层阴影。

    尤其是地幽使者秘祷时所诵念的《无生经》。

    六败七命,有恙众生。三哀八苦,无辜世人。苍生怜我,我怜苍生……

    他倒不是被经文所迷惑。

    哪怕是先贤经典,现在也不可能动摇他的道心。

    只是……外楼这一境界的重中之重,本就是“述道”二字。

    已经接近外楼最高层次的姜望,完全可以判断得出来,这样一部《无生经》意味着什么。

    此时的姜望,完全想明白了,为什么王长吉刚一成就神临,就立即暴露实力,扫除礁国境内所有无生教据点。

    除了是一种宣战……

    实在也是时不我待!

    张临川绝不是一个只会玩弄阴谋的人物,说不得又是一个庄承乾一类的乱世雄才。

    最后看了一眼混乱中的无生教驻地,姜望起身一跃,消失在夜色里。

    ……

    ……

    丰台城域来了一位神秘强者,一出手就杀死了灵空殿最强的百衲道人,和无生教地幽使者。

    一夜之间,叫相争连日的两大宗门偃旗息鼓。

    使得朝野瞩目。

    有传言说他是成国朝廷暗中派出来的国朝高人,为了遏制宗门势力的膨胀,痛下杀手,诛除乱源。

    有传言说是本地隐居的无上强者,因见两方势力纷争不断,使得百姓不宁。才下手斩杀双方最强者,作为警告……

    但这些传言,这些成国修行界里津津乐道的故事,姜爵爷已是听不到了。

    自黄河之会后,他对比的就只是天下最顶尖的那一批人物,甚至于追溯历史,验证古今。诸如在声名不显的成国里作威作福的普通修士们,与他恍惚已经不在一个世界里。

    修行之高峰,每跃升一层,都是截然不同的风景。

    偶然路过。

    无非是漫步红尘里,一剑已惊鸿。

    ……

    ……

    道历新启以来,官道大兴,国家体制盛行。

    一至于今日,三千九百二十年,已经是诸国林立,列分现世。

    但在诸雄列国之外,仍然有一些强大宗门,纵穿历史,横贯世间。

    承继不朽之道统,还在验证修行的尽途。

    在空间的意义里,官道已是盛极一时。在时间的刻度中,它却未必能够永恒。

    时光会验证真正值得存续的力量。

    天下再没有哪个地方,能像南域一样,并存如此多的强大宗门。

    从血河宗、剑阁,再到龙门书院、须弥山,再到暮鼓书院、南斗殿……全都是赫赫有名的天下大宗。

    这当中固然有它的历史原因,也说明自古以来南域修行界的昌盛。

    世人关于南斗殿的位置,有很多说法。或说在魏国,或说在理国,或说在越国,不一而足。

    盖因这个宗门实在神秘。不像剑阁那样立峰为剑、控扼险关,请问世间剑魁。也不像暮鼓书院那样,坐落在儒门圣地书山脚下,广聚天下文气,邀见锦绣文章。

    也不似龙门书院遥望观河台,不像血河宗永镇祸水。

    南斗殿倒更像是须弥山,神龙见首不见尾。

    声名远布,真迹却恍惚。

    但要说是隐世清修,也不太符合这个宗门的风格。

    毕竟如七杀真人陆霜河者,那也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名声。

    与众不同的地方更在于……

    南斗殿虽然是天下大宗,却并不广收门徒,而是……异常的随心所欲。

    司命、天梁、天机、天同、天相、七杀,六大真人谁有心情了就去天下走一遭,看中了谁就带回宗门里去。

    基本都是代代独传。

    当然,多收几个徒弟也可以,不收徒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

    总之非常任性。

    南斗殿的真实位置,当然并不在魏、理、越、宋任何一国,不然谁主谁次都是一个问题。

    真正在南域常住过的修行者自会知道,在理国之西,魏国之南,暮鼓书院之北……

    有一个名叫度厄峰的地方。

    在任何一个国家的舆图上,都看不到这个位置。

    但以此峰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内,都被周边势力划为禁区。

    而其实,这里也只是南斗殿的一个入口。

    此宗并不真正在现世留有驻地。

    当然作为天下大宗,南斗殿也有许多附属产业,有自己的资源需求,与周边国家也有相对密切的关系……不过这一宗的核心,始终就是那么几个人。

    是所谓南斗六真。

    青空雪云之下。

    幽幽山谷之间。

    有一条清溪,顾自蜿蜒。

    溪水清澈得可以看到水底,能够看到游鱼是如何穿过水草。

    溪边有一方青石。

    石上盘坐着一个白发披肩的男子。

    他双手扶膝,任由微风吹发,不语不言,闭着的眼睛像两柄横着的剑。

    很钝很沉默的剑。

    在某一个时刻,此方天地有了微乎其微的变化。

    像是一缕风掠过飘叶,像是一滴水浸入了微光,像是远处雁鸣传来时、晚了千分之一息的时间……总之都是一些不应该被察觉、甚至于根本就很自然而然的事情。

    世界是永恒在变化的。

    但青石上盘坐的男子睁开了眼睛——

    他的剑已开锋。

    ……

    ……

    ……

    (ps:《无生经》——情何以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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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三章 天生剑器以杀人

    晴空流云下的溪水一泓,像是一条不知道归处的小路,承载着那些让人心碎的往事,蜿蜒向视野所不能及的远方。

    青石之上的白发男子睁开眼睛,藏剑千年已见锋,此方天地都被刺痛。

    云开了好几层。

    但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前方,剑眸照彻清溪水,无处生得一缕情。

    “有事?”他问。

    溪面的水波微微荡漾起来,映出来一个以玉冠束发的道袍女子。

    她的眉眼鬓角如沐星光,面容端丽合度。既见风姿,亦见岁月。眸中的神光,也似这水纹微漾一般无常。

    “诶我说。”道袍女子的声音带着埋怨:“大楚淮国公叫人给你传话,你听也不听?不管你那宝贝徒弟了?”

    “他要去杀人,我没管他。他要被杀了,我为什么要管他?”白发男子淡声问道。

    水镜漾起了细纹,水镜中的女子面容,也像是有些支离破碎了。

    “啊这……”

    这番话竟然很有道理,让人一时无法反驳!

    “但他毕竟是你的弟子,也是我南斗殿的真传。”女子道。

    白发男子平静地看着清溪水:“事情是他自己要做,路是他自己要走。那他就该有他的觉悟。倘若这一次就这样死了,那也是他的选择。”

    “你这徒弟啊。他的杀性之重,不输你当年。只是心魇难消,偏在我执。”道袍女子叹了一口气:“先前还专门来求我,想要我帮忙卦算那个叫姜望的年轻人。”

    白发男子的语气依然平淡:“那他还挺会揭你伤疤的。”

    “可不是?”道袍女子带着些怨念说道:“余北斗出手遮掩的人,我哪里算得过来?你七杀真人陆霜河,是当世真人杀力第一,我这算力,可排不到那么高去。”

    “我有一计。”

    “计将安出?”

    陆霜河淡淡地说道:“保护好自己,珍重身体,多活几年。等余北斗死了,你就是当世真人算力第一。”

    “这……余北斗好好的怎么会死?你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消息?”

    “我的意思是……”陆霜河道:“他年纪比你大。”

    “……”大名鼎鼎的天机真人任秋离,在水镜中沉默了一会:“谢谢,你还是这么会安慰人。”

    当然真正的原因他们都清楚。

    现世没有余北斗的道,他早就失去了成就真君的可能。所以他的年龄,是真真切切一步步紧逼的年龄。

    只是对于任秋离这样的人物来说,一定要等到另一个人活生生老死,才能够问鼎当世真人算力第一……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不是她最终能够战胜竞争对手,而是对手已经输给了时代,且终会输给时间。

    “不过话又说回来,胜锋他毕竟是咱们南斗殿的自己人,他来找我,也是一种信任。”任秋离道:“你真不打算管他?”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最残酷的是什么吗?”陆霜河问。

    任秋离道:“……是你的剑。”

    “我的剑还不够。”陆霜河轻轻竖起一根手指,指着天空:“是它。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无论你怎么努力,它都是那样的,遵循它自己的秩序。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改变。”

    他仿佛完全没有读懂任秋离的话外音,只是陈述着自己的答案,继续说道:“当年选人的时候,我也只是看着。我接受所有结果。我希望他也能接受。”

    “现在不一样,现在易胜锋已经是你的弟子,你养了他这么多年……”任秋离说到这里顿住,惊讶地问道:“你想磨他的剑?在南域面对大楚淮国公府……很容易断的!”

    陆霜河只道:“天生剑器以杀人,没有不许人折断的道理。”

    任秋离道:“左氏千年世家,积威日久,强者如云。楚淮国公一声令下,不知有多少人拔剑。你若不给他支持,他没有活路。”

    陆霜河道:“我相信他在出剑之前,就已经想清楚他要面对什么。”

    “他毕竟年轻气盛,未必懂得大楚淮国公府的分量,也未必知道齐国……”

    “一个人如果在出剑之前,不清楚自己将要面对什么。”陆霜河淡漠地打断道:“那他有什么活着的必要?”

    任秋离叹了一口气,又道:“神临之下的人出手,也便罢了,我就怕淮国公府以势压人,传出去对咱们南斗殿的名声也有妨碍。”

    这样的两位真人,反倒是做师伯的比做师父的更牵挂弟子。

    大约这也是易胜锋去求任秋离帮忙卦算,却没有求自己师父的原因。

    陆霜河看着水镜,异常平静地说道:“若有神临之上的存在对他出手,我当然要为自己的徒弟护道。”

    如他自己所说,一个人在出剑之前,一定要想清楚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陆霜河毫无疑问是想得非常清楚的。

    任秋离于是明白,这就是陆霜河划下的底线,也是他对大楚淮国公的回应。

    她劝道:“不如还是把胜锋召回。长生君就快要回来,这段时间,咱们没有必要跟楚国……”

    “左嚣是左嚣,楚国是楚国。他能为一个齐人,做到哪一步?”陆霜河淡声以应。

    又抬眼看向天空,一只血色的鹰状异兽,正好振翅掠过,切碎了游云。

    “我也很想知道。”他说。

    天穹一抹澄空。

    无声,无相……也已经无鹰。

    ……

    ……

    庄雍洛三国交界之地,有城曰“不赎”。

    这里是公认的法外之地,混乱之城。

    三个国家的律法都无法延伸至此,俗世的任何道德、戒律都不在此生效。

    这里只有一个声音,一种规则。

    这里只有一个罪名——

    付不起命金只能等着被人杀死的……“穷”。

    有人视之为西境的毒瘤,有人视之为现世的净土。

    但不管人们怎么说,怎么看待,它都静默地矗立在这里,并且也将长期矗立下去。

    洛国且不去说,如今庄国崛起,雍国革新,两雄对峙,这交界之地倒是愈发稳固了。大概是谁也不想再启国战,都需要这么一块地方来缓冲。

    于是不赎城愈见繁荣。

    不能说它是滋生罪恶的土壤,但它的确是容留罪人的牢笼。

    只要缴纳了足够的命金,就能在这里生活,能够生活得很好。无论善恶老幼。

    没有命金,就没有命。同样无论善恶老幼。

    靠坐在城门边的罪卫,已经打了好一阵盹。

    虽然这座城市里都是恶徒,但他并不需要担心有谁闹事。不赎城的武力,早已在过往岁月里被一再证明……现在已经很久没有出现需要证明的时刻。

    半睡半醒的昏沉中,有一个人走到面前来,停在了面前。

    这人戴着斗篷,身穿麻衣,面容隐藏在斗篷下。

    很有礼貌地站在那里,像是在等他醒来。

    这种礼貌,跟不赎城的气质格格不入。

    罪卫瞥了这人一眼,就不再关心,是男是女、是美是丑、揭不揭面都无所谓。她只是打着哈欠问道:“知道规矩吗?”

    斗篷下是一个年轻的声音:“愿闻其详。”

    年轻人在这座城市不太好活下来。

    因为年轻人往往还有脾气,而本事又还没长成。

    不过这也不关他的事。

    罪卫虽然不怎么耐烦,但还是把命金的规矩讲了一遍。

    “说吧,你打算为自己的小命花多少钱?”罪卫背完了规矩,便懒懒地拿来入城简,提起笔来说道:“友情提醒,惜财的人往往在这里活不久。”

    “呃。”来人顿了顿,问道:“最低交多少?”

    罪卫捕捉到了一种不太美妙的气质,把入城简和笔一收:“你可以一分钱都不交。”

    “那就不交。”斗篷下的年轻人说道。

    很自然,很顺滑。

    几乎是同一时间,聚集在城门附近,或站或躺或靠的那些人,全都投来了凶恶的眼神,个个如饿狼一般!

    在这里盘桓的,都是因为各种原因,在城里已经快待不下去的人。可是他们当初来到不赎城,就是因为在外面活不下去。现在离开,只会死得更快。

    他们每天蹲守在这里,等待有可能的“新肉”。

    虽然会选择来不赎城生活的人,没有一个是好惹的,但也总会有一些摸不着情况的愣头青出现,在这个残酷世道,给他们一点“甜头”尝尝,比如眼前这个。

    一身拙劣的伪装,以及年轻人特有的自负。

    大概在什么地方,做下了一些也算轰动的事情,便自以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自觉可以在任何地方横行。

    他是需要教导的。

    当然,也许不需要教导,只需要埋葬。

    聚集在这里的人如鬣狗,但不赎城的罪卫也不会理会他们。有这么一群鬣狗在这里,进城的新人往往会舍得多交一点命金。

    毕竟他们罪卫有规矩,不能像城里其他混蛋一样,直接动手抢劫。

    城门边的罪卫,才不管新人会迎来什么样的命运,见新来的这个不肯交钱,也懒得劝什么。只随意地道:“那就进去吧,还愣着干什么?”

    “呃,有一个问题。”斗篷下的年轻人,根本没有在意那些凶恶目光,只是看着守门收钱的那名罪卫,依然保持着礼貌:“我来找一个叫连横的人,请问该往哪里走?”

    笼罩在城门附近的凶狠目光,一瞬间全都散去了。

    捉虱子的捉虱子,睡觉的睡觉,晒太阳的晒太阳。

    一来就找罪卫统领连横的,不管是因为什么事,都不是他们能够得罪得起的。

    唯独城门边的罪卫没有任何态度上的变化。

    交钱或者不交钱,找连横或者找张三,都只不过是一个影响了他打盹的人。

    有点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进去问别人。”

    “真是的,我就看个门,不能什么事情都找我吧?”

    戴斗篷的年轻人倒是脾气很好的样子,完全不像其他初来不赎城的人那样暴躁凶狠。只是点了点头,还说了声:“打扰了。”

    便自己往城里走去。谷

    他是一个刀钱都没缴纳,命金为零的新人。

    他独自走进了西境三国最恶的城市里。

    并没有人来骚扰他,但也没有人搭理他。

    “你好,请问……”

    凶神恶煞的人们,各走各的,连一个好奇的眼神都欠奉。

    这里的居民每天只操心怎么活着,怎么活得更有乐趣,并不在意其它。

    姜望站在大街中央,很有礼貌地抬手抬了半天,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终于是放弃了。

    他转过身,看向靠在城墙附近的那些人。

    其中有一个人的目光,先前恶意最深。

    姜望直接走了过去,挡住了他的阳光。

    这人抬起头来,有一只眼睛是瞎的,另一只眼睛也在眉骨那里有一个刀口,整个人有一种骨子里的凶狠。

    “这真是一个冷漠的城市啊。”姜望道。

    独眼男人警惕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你应该没有命金了吧?”姜望问。

    这人咧嘴笑了:“老爷准备赏多少?”

    “带路,不然我就杀了你。”姜望冷声道。

    去找连横的人固然是不该惹,但是被找上门来威胁,也实在是不能退让。

    靠坐在城墙边的这个人,很清楚这座城市的生存法则。

    他的肌肉骤然绷紧,独眼里绽出凶光:“呵……”

    锵!

    他只听到了剑鸣,但是没有捕捉到剑光。

    他没有捕捉到剑光,但是已经感受到了剑锋的冰冷。

    剑锋竖过了他的头皮,一直扎进了厚重的城墙里。

    他体会到一种微凉的感觉,那是剑锋在他的头皮上划过了一条线。

    他全身骤然一麻,而后几乎陷入瘫痪,整个人有一种软绵绵的感觉。脊背上的冷汗,这时候才冒出来。

    姜望微微垂下斗篷,声音异常森冷:“呵?”

    “哎哎哎,破坏城墙,这个可是要赔钱的啊!”

    始终懒洋洋瘫坐在城门口、好像半身不遂一样的那个罪卫,瞬间就出现在了两人旁边,非常理直气壮地向姜望伸手要钱。

    姜望:……

    赔过钱后,在心里骂骂咧咧的两个人,就离开了城门附近。

    姜望在心里骂的自然是不赎城的贪婪,那个独眼男子心里骂的是什么就不知道了。

    不赎城的建筑没有什么规矩,除了普遍不太高之外,什么样稀奇古怪的风格都有。一切看起来都很乱,但在这种混乱中,又偏偏找得到一种离奇的秩序。

    独眼男人在前面闷头带路,走到一处格调不凡的花楼前,方才停下。

    “连横应该就在里面,我兜里没有金子,不能进去。”他说道。

    姜望仰头看着这座高楼的牌匾,随手扔了一锭金子给他:“多谢带路。”

    独眼男人接住这锭金子,眼神有些古怪,显然没有想到这个杀气惊人的家伙还会给他钱。但也没有什么纠结的,拿了金子转身就走。

    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

    虽然他自觉是个王八蛋,但是他也要占便宜。

    姜望依然仰看着视线里的牌匾,他不熟悉这座城市,也没有来过这里,只是看着这块牌匾,有些淡淡的疑惑。

    真是让人惊讶,三分香气楼居然开到了这里……

    “很奇怪吧?”一个突然出现在旁边的人,和姜望一起抬头看着牌匾。

    此人身穿血红色劲装,扎了一个单辫,有一种睡眼惺忪的感觉。让姜望下意识地就联想到了向前。

    不过他的声音倒是挺有情绪的,而且也很有**,不似向前那么厌世。

    “为什么这么有名的风月场,会开在不赎城这种混乱的地方呢?”

    他侃侃而谈:“这个问题我也是研究了很久。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我想你也很好奇。不如你花点钱,自己进去看一看。”

    即使是有斗篷的遮掩,姜望的眼神还是表现出了强烈的怀疑——你丫在这楼里有份子吧?

    这人眼见生意谈不成,便耸了耸肩:“我就是连横。听说你找我?”

    姜望看着他,传音道:“我是来找祝唯我的,他说可以通过你来联系他。”

    连横惫赖的表情顿时消失了,很认真地打量着姜望:“方便摘下斗篷吗?”

    “恐怕会给你们带来麻烦。”姜望同样认真地说道。

    “哈哈哈,不赎城最不怕的就是麻烦!”连横嚣张地笑到一半,又好像忽然听到了什么,自己把笑声截断了。

    “呃,那个。跟我来吧。”

    转身便往另一条街走。

    姜望只觉得莫名其妙。但是也并不发表意见,只安静地跟在这人身后。

    对方穿的是罪卫的衣服,这里又在不赎城,想来这地方是没谁敢冒充连横的。

    祝唯我既然让他来不赎城,让他找连横。那么这个地方的这个人,就必然没有问题。

    他当然不是信任连横又或不赎城,他只是信任祝唯我。

    所以跟着走就是了。

    连横走着走着,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小声嘀咕道:“怎么我老是给人带路?这样下去,老子快成迎宾了。”

    “哦?”姜望顺口问道:“阁下还给谁带过路?”

    “没谁,说了你也不认识。”连横看样子不愿意多聊,很是随意地摆了摆手。

    姜望也就不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穿街过巷,很快就来到了此城最高的建筑——一座七层高楼前。

    大门正中悬着一块黑色的竖匾,匾额上只有一个白色的“囚”字。

    两色分明,愈发将这个字凸显出来。

    此字如枷如锁,有一种严苛的、令人束手束脚的气息。

    人至此楼前,不由得屏气凝神。

    “到了。”连横止步道:“你要见的人就在里面。”

    里间有一位侍女,对着姜望做出了请进的手势。

    一切的流程都十分干脆,没有什么复杂的礼节。

    姜望也便迈步而入。

    侍女在前面引导着,行走在格调古雅的楼梯上,一直上到了四楼。

    即使是以姜望如今的眼界,也觉得这里的布置十分不凡,竟然并不比淮国公府差多少。而这并不仅仅是钱财可以办到的。

    囚楼中的这位侍女完全不说话,只是指了地方让姜望坐下,而后奉上一杯茶,便顾自离去,连句交代也没有。

    进来的时候,姜望就已经仔细地观察过环境,规划了好几条离开的路线。

    仙宫力士一共造出了三尊,现在正在云顶仙宫里收拾废墟——据白云童子说,它们有修复仙宫的本能,毕竟云顶仙宫当初建造的时候,基础劳力就是仙宫力士。当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在没有什么材料的情况下,它们修复的进度几乎不必期待。

    不过对现在的姜望来说,一尊外楼巅峰层次的仙宫力士,就足够让他的战斗方式多出更多选择。

    此时无人理会,他也不急不躁,当然也并不喝茶。只是默默地坐在那里,运起功来。

    修行世界有无穷的线索,等人的工夫切不可空耗。

    约莫两个时辰之后,茶已经凉得彻底了,一个身穿黑色华裳的冷艳女子才走了进来。步履从容,自有一种久居上位的气场。

    她的面容是精致美丽的,但一双冷漠的凤眼,无形中便拉远了与世人之间的距离。

    看到她的瞬间,姜望竟然想起了……尸凰伽玄。

    在那天塌海陷的世界里,羽翼如画的美丽身影,振翅间便带来了夜色……

    姜望结束修炼,连忙起身:“冒昧叨扰,实在是失礼了。”

    黑裳女子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听说你要找祝唯我?”

    “是……他请我来此相见。”姜望道。

    “你跟祝唯我是?”

    “朋友。”姜望认真地答了,也走形式一般地反问了一句:“您是?”

    黑裳女子只道:“这是我的城。”

    姜望于是拱手为礼:“见过罪君大人。”

    不赎城的城主,号为罪君的凰今默,施施然在主位坐下,淡声问道:“怎么见了此间主人,还戴着斗篷?”

    “失礼了。”姜望先是将斗篷摘下来,放在旁边,以示诚意,然后才道:“实在是姜望的身份在这附近有些敏感,怕给罪君大人招惹麻烦。”

    凰今默只是抬了抬手指,姜望旁边的窗子就已经拉开,楼外的喧嚣和天光一起透了进来。

    而后才听得她慢慢地说道:“不用担心,这里没什么人认识你。”

    姜望:……

    “姜某性格比较谨慎,让罪君大人见笑了。”姜望斟酌着措辞说道。

    凰今默不置可否,只道:“此楼向来不许外人进出,近来却已是一再破例。”

    “在下惶恐。”

    凰今默丝毫不留情面地道:“你不用惶恐,这次破例也不是因为你。”

    她语气平淡:“庄廷一直在通缉祝唯我,你是知道的吧?这里的每一个人,全都认得祝唯我。你们在别的地方见面,不太安全。”

    姜望恳声道:“我替祝师兄感谢罪君大人的照顾。”

    凰今默却柳眉一挑,很有威仪地看着他:“你是他什么人,要替他道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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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心巡天介绍:
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书友群):879927532赤心巡天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赤心巡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赤心巡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