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世上可曾有一扇门
姜望握着那根九章玉璧捏成的钓线,随之不断拔高,拔高。
穿过狂风和暴雪,浮山崩碎的乱石,以及暴躁的雷霆。
终于撞进一片乌泱泱的云中。
削肩瘦衣的王长吉就坐在乌云的边缘,风雷暴雪都是他的背景。
手持那支温润的钓竿,慢条斯理地收着线。
“我还把我的朋友带来了。”姜望松开钓线,一边往前走,一边说道:“不知道你究竟需要做什么,但想着或许可以多几分力量。”
再次见面,两个人都随意了许多。
“再好不过。”王长吉伸手一抹,便已经收好钓竿钓线,站起身来,对月天奴和左光殊点头示意:“早先失礼,还请两位见谅。”
月天奴双掌合十,礼道:“我该向施主道谢才是。多谢当头棒喝,使我顿开迷思。”
王长吉只轻轻一点头,便算是寒暄过了。
左光殊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姜大哥的这位朋友,口中道:“我也该道谢。井底之蛙自得已久,阁下使我知晓天外天。”
王长吉随口道:“有姜望在此,天外并无太多天。”
这当然是极高的评价!
月天奴眼中都闪过一抹讶色。因为她更能了解王长吉的境界,对王长吉的强大也感受最深刻。姜望竟然能够得到其人如此程度的评价么?
她以为她已经很了解姜望了,但现在忽又觉得,应该还有一些什么东西,是她没有看到的。
“别说这些话,叫我羞愧。”姜望惭声道:“你已经事先提醒,我还是中了招,受混沌驱使,使天倾提前……”
“混沌?”王长吉抬起眼睛,似乎有了些兴趣。
姜望讶道:“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王长吉轻轻摇了摇头:“我猜测可能有那么几股力量存在,也确切感受到了几根垂钓的线,但并不知道具体是谁在争夺。”
姜望于是便把他们如何踏上神降之路、如何见到混沌,又如何被混沌所利用,大略地说了一遍。
王长吉静静听他讲完凋南渊之行,也不做什么评价,只道:“原来如此。”
姜望看着他:“王兄何以教我?”
“这事等会再说。”王长吉道:“你带了朋友过来,正好我也要介绍一个人给你。”
从左光殊口中,姜望早就知道王长吉此来山海境有人随行,虽然奇怪上次为什么没有见到,但也没太放在心上。
不过此时王长吉这么郑重其事地提出来,倒是让他下意识的提高了重视。
“王兄要介绍哪位俊才?”他问道。
在这一瞬间,乌云未散,末日景象未变,但月天奴和左光殊,都消失在视野中。
一切仍是如此自然,不着痕迹。
姜望于是知道,他再一次进入了王长吉构建的特殊环境里。
应该是某种基于神魂的精妙应用。
若是对阵的话,大概可以有两种思路,一是迅速展开复杂的神魂攻击,打乱这个环境的构筑,在运动中捕捉漏洞。二是直接爆发最强的道术或者剑术,从现实的层面来打破神魂层面,即是驱逐对手,也是让自己从这个环境里退出来。
当然,还可以从其它的方向着手……
他现在对王长吉绝无敌意,只是本能的、对战斗的预演。
强者总是期待与强者的交锋。
正想着,在王长吉的身后,自乌云深处,走出来一个面容削瘦的年轻人。
这人实在是瘦得有些过分。
以前在枫林城的时候,好像是没有这么瘦的。
比之在青云亭山门的那一次见面,又有一些不同。
但是更具体的变化,姜望其实也说不上来。
因为他也从来没有怎么关心过这个人。
人生海海,多数人只是路过。
“姜师兄,久违了……”方鹤翎先一步开口,他的表情有些复杂:“以前的事情,现在想起来实在幼稚,倒也不必再说了。我现在跟在王兄身边修行,和你,和王兄的目的都一样。我们是枫林城幸存的孤魂野鬼,在这个无依的世间游荡。我们有一样的恨,姜师兄,我们有共同的敌人。”
他没有跟姜望谈旧谊,因为两个人没什么旧谊可言。
他谈的是旧恨。共同的恨。
他点出来的是自己现在的倚仗,他一句话便陈清的,是双方的利害关系。
比起当年在枫林城里的轻率和幼稚,实在是长进了不止一点两点。
但姜望只是平静地说道:“人魔也是我的敌人。”
此言如剑,虽在鞘中,已割开那些若有似无的牵连。
他的确有血海之仇,深藏于心。
方鹤翎的确是故人。
他们的确被同一场灾难毁掉了生活,的确有相同的敌人。
但这不代表他什么人都可以合作,什么事情都可以容忍。
敌人的敌人,未必就是朋友。
因为一个人,除了自己的爱恨情仇之外,还有做人的道德,生而为人的信约。
当初在青云亭山门所见,方鹤翎混迹于人魔队伍里的那一幕,他不会忘记。
彼时虐杀无辜、烹人取乐的四个人魔,他已经亲手杀掉了两个,若非燕春回出手,揭面人魔也已经死去了。
方鹤翎在他这里,和其他人魔并无区别。
当时如果出现在断魂峡,无非是多出一剑的事情。
大概唯一不同的是……
方鹤翎也是枫林城的人。
方鹤翎也家破人亡在那个绝望的日子里。
但那些个人魔,谁没有悲惨过往呢?
包括郑肥,包括李瘦,包括那个极煞饿鬼身的墨门弃徒桓涛,甚至于包括算命人魔,谁没有一些所谓的痛苦和挣扎?
但他们虐杀无辜时,比赛堆尸时……可曾停下来,听过别人的故事?
姜望这句话,是对方鹤翎说,亦是对王长吉说。
白骨邪神是他的敌人,庄高羡是他的敌人,张临川是他的敌人。但诸如人魔这样穷凶极恶的存在,也是他的敌人。
前者是他系于自身的血海深仇,后者是他第一次提起木剑时,就告诉自己的承担。
成人有对孩子的责任,强者有对弱者的责任,超凡之士,应有超凡之担当。
这是他的道路。
他管不尽天下不平事,杀不绝世间恶毒人,但三尺青锋所及,应有属于他的正义。
在前次的交谈,他和王长吉互相确认了方向。他描绘了他所想象的那个未来,他会尽最大的努力往那个未来走。但永远都有底线,永远不会不择手段。
因为很早以前就有人点醒了他——用错误的方式,达不到正确的目的。错误就是错误,无论怎么粉刷。
如果王长吉不能够认可,他宁可继续独行。
一个人的长夜或许太孤独。但独处独行的问心无愧,总比高朋满座的良心不安要好受。
姜望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什么强烈的情绪,语气也是淡然的。
但他的坚决,不会被人错过。
方鹤翎几乎是立即深鞠一躬:“姜师兄!以前在枫林城的时候,我真的太不懂事了!心思狭隘,又龌龊卑鄙。做了很多很多错事,伤害了很多人,现在想起来,仍然非常惭愧。我知道错了,我诚恳地向您道歉。请您原谅……请您务必原谅!”
他一躬鞠到底,脑门都低过了膝盖,极尽卑微之态。
姜望侧身一让,不肯受这一躬:“方鹤翎,你说你要为当年的事情向我道歉,可是我根本想不起来你欠过我什么。些许口角,不值一提,当年我也没有对你留手。而现在,我只是和你道不同。”
方鹤翎起身,他佝偻着背,让自己仰视姜望,赔着笑道:“姜大哥,您这么说,就是对我还有意见。是,我的确道歉不够诚恳。”
说着,他抬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
这一巴掌是如此清脆。
他的右脸立即肿了起来。
肿胀的脸上,仍然有他挤出来的笑容:“或者您说,您要怎么才肯原谅我呢?我能做到的一定做到,不能做到的一定想办法做到。总之,只要您肯给个机会,我一定让您满意。”
姜望表现出来的态度,几乎是与他没有什么共处的可能。
而方鹤翎完全不觉得,在自己和姜望之间,王长吉有什么可选的。
都不必说什么人品道德。哪怕是从最现实的利益角度考量,姜望远比他强,远比他有天赋。过去,现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都远远强于他。
就连他自己,都找不到王长吉弃姜望选自己的理由。
所以他绝不愿意把自己放在姜望的对立面。
所以他卑微道歉,所以他扇自己耳光。他甚至可以跪下来磕几个响头,他可以贱得像一条狗,可以比狗更贱!
只要姜望不掐灭他的机会……
若是被王长吉放弃了,靠他自己,要如何走到张临川面前呢?
面对着这般姿态的方鹤翎。
姜望的语气依然很平静,平静得近乎于冷酷:“听着,方鹤翎。我不知道你这些年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想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生活得容易。我对你没有仇恨,当然也谈不上原谅。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用在我面前表演。”
“姜师兄,给个机会。”方鹤翎抬手又给了自己一巴掌,这下子两边脸都肿了起来,但他咧着嘴仍然在笑,好像根本感受不到姜望的拒绝:“我只是想和您还有王大哥一起去报仇雪恨,我只是想要报仇。”
“同一个目标,不代表可以一起走。你有你的方式,我有我的方式。”姜望只道:“我说了,我们道不同。”
啪!
方鹤翎又打了自己一巴掌,嘴角都打出血来。
仍然咧着嘴,笑着说话:“我爹死了,就是那个在望月楼设宴,求你给我这个废物一点信心的爹。他死了。张临川一抬手,一道雷光落下来,他就变成了一块焦炭。死得一点尊严都没有。”
姜望沉默了。
对他来说,方泽厚毫无疑问是一个令人厌恶的家伙。克扣方鹏举的资源,平素在枫林城也没有什么好名声,甚至于曾经拿姜安安威胁过他。
但这个人,同样是一个真诚的父亲。对自己的儿子不遗余力,倾尽所有,直至生命。
方泽厚这样的人死去了。
他只是枫林城域千千万万死掉的人里,其中一个。
姜望不知能说什么。
方鹤翎瞧着他,赔着笑地瞧着他。
曾经在枫林城,他发誓一定要让这个叫姜望的人对他正眼相看。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付出了这么多,这么努力地成长,这么艰难地走到这里。却要低下当初不曾低下的头,如此卑贱地去笑,去求恳。
他不敢有一点不满的、这样的笑着:“我知道我是个废物,无足轻重,让人恶心。你们都是天才,你们的未来无限长远。我只跟你们同行一段路,等杀死了张临川我就滚,滚得远远的,一定不脏您的眼睛。您看这样行吗?”
姜望在心里轻叹了一口气。
也认真地看着方鹤翎。
他的眼睛很干净,里面的确没有怨恨,也没有厌恶,只有一种很平静又很坚定的东西。
“万恶、削肉、砍头,这三个人魔,都是我杀的。算命人魔的死,也有我的功劳。甚至于很早以前,那个吞心人魔熊问,也是我一剑刺穿的心口。我对人魔的态度从来没有改变过。”
“你知道吗?郑肥和李瘦的感情很好,他们互相都愿意为了对方去死。我在他们身上看到了真正的兄弟情谊!但我还是杀了他们,没有犹豫。因为他们杀戮无辜平民的时候,他们把人丢到炉子里煮的时候,他们吃人肉喝人血的时候,他们也没有犹豫。”
姜望这样说道:“方鹤翎,我能够理解你的仇恨,我完全理解。在很多个夜晚,我和你一样被仇恨啃噬。你眼睛里有的血色,我的眼睛里也曾有过,并且至今未消。但我们不是一路人。如果是在山海境之外遇到,我现在已经拔剑。”
方鹤翎看向王长吉,王长吉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并不说话。
他似乎是明白了。
他不再打自己的脸,他知道做什么也没有用。
姜望从来是这样坚决的。
当初瘫在地上的方鹏举泪眼婆娑,大喊三哥,求他饶命。他的剑刺下去,也没有半点迟疑。
那是他情同手足的结义兄弟!
我方鹤翎,又算什么?
方鹤翎笑了,笑出声音来。
他笑着对姜望竖起了大拇指:“你真是铁石心肠,你真是侠肝义胆,你恩怨分明,你是顶天立地。你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你真是正直,真是正义啊姜望!”
他自嘲又自弃,自卑又自愤。
他高举着大拇指,手越过了额头去:“你很强,你真的很强。你是人人称羡的天骄。就连当年在外门学的那些破烂剑法,你都能比我强。你比我那个天才堂兄方鹏举都强,你一剑就杀了他!”
他的手慢慢放下来,摊开了手掌。
“可是我呢?”
他瞪着姜望,表情第一次无法抑制地扭曲起来,他第一次对着姜望咆哮:“可是我呢!?”
“我是一个废物!我怎么都比不上你,我连方鹏举都比不上,我怎么办!?”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可以有很多选择吗?你结交的不是天才,就是名门传人,再就是世家子弟,什么公子,什么公爷。你在观河台名扬天下,你在齐国高官厚禄,你在楚国往来无白丁,三刑宫为你作证,余北斗都他娘给你唱名!”
“可是我呢?”
他肿胀的脸扭曲成一团,瞧起来是那么的丑陋、那么心酸。
他用手指点着自己的胸口,每一下都重得像是在擂鼓,过往无数次痛苦的瞬间,都在这一个个的鼓点里,随着他怒吼,随着他咆哮:“我不是个好人,但是我也没有那么坏!有些时候我也下不去手,有些人我也不想杀!但我告诉过自己,我要报仇!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我拿什么报仇?只有人魔肯要我,只有人魔给我机会,只有人魔给我力量啊!”
他指着姜望,用近乎嘶吼地声音道:“你他娘能做个好人,可以高高在上地看着我,只是因为你有得选!!!”
“而我没有。”
方鹤翎垂下手指,他的声音低了下来。脸上扭曲的表情也开始塌陷,暴起的青筋慢慢消去。
他变得很低落,是那种彻底认清了现实的低落。
他摇了摇头:“姜望,我真讨厌你这种居高临下的样子。也许你是对的,但你不会永远都是对的。”
眼睛里大概可以称之为光的亮色,熄灭了。
他就那么带着肿胀的一张脸,颓然地转身。
他知道他只能再去跪在燕春回面前,跪在燕子面前,再去乞求一点机会。
虽然他也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东西可以交换。
这个世界,是为天才准备的啊。
这世上所有的光明,是让那些有权有势的人享受的啊。
像他这样的废物,有什么资格去奢谈爱恨?
杀父之仇又如何?
像一条狗一样摇尾乞怜又如何?
出卖自尊,出卖灵魂,付出痛苦,付出肢体……又能如何?
这个世界有无数扇门,门后有无数种精彩。可不曾有哪一扇,为他打开过。
他失魂落魄地往外走。
不知道该去哪里。
忽然间,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按停了他的脚步。
他扭头看去,只看到王长吉平静的侧脸。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流了出来。
王长吉没有看他,只是一手按着他的肩膀,站在他身侧,面对着姜望。
从开始到现在,他没有说一句话,只默默注视着姜望和方鹤翎的交流。
此刻他说道:“其实,对于谁杀了谁,道德,或者正义什么的,我不是很在乎。只是我想着,有个人可能不希望我做恶事,所以在不影响报仇的情况下,我尽量遵守关乎于人的道德准则。”
“我来告诉你,我为什么把方鹤翎带在身边。因为我觉得至少在对付张临川那些人的时候,他可以做到一点什么。因为我觉得,他已经有了一颗强大的心。”
“他不是废物,他是可塑之才。”
“姜望,我不太懂你的坚持。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不是基于利害关系,而是基于做人的准则来考虑这件事。但是我想,这世上绝大多数受苦受难的人,之所以还能够坚强地活着,无非是因为心有所持。所以我愿意尊重你的坚持。”
“并且。”王长吉继续道:“如果你和方鹤翎的确无法共处,我毫无疑问会选择你,而放弃他。因为你就是有这样的价值,你无数次地证明了你的优秀。”
“但是我想,你可不可以给方鹤翎一次机会,让他也证明一次自己?”
他竖起手掌,截住姜望欲说的话:“你听我说完。”
“我们不妨从一个更现实的角度来考虑这个问题。就从你的坚持,从你的正义来考虑。”
他这样问道:“现在我们都在山海境里,你也知道,你没有办法真正杀死他。在现世中,你们远隔千山,你就算想找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所以你是没有办法制止他为恶的。你承认这一点吗?”
“那么,你为什么不试着规束他呢?让恨心人魔从此不再滥杀,难道不是更能践行你的正义?”
“你现在放弃了他。我也放弃了他。离开山海境,他没有选择,只能又回人魔那里去,又要杀多少人。你如何为这些人命负责?如果你愿意给他一个机会,那么你就是救了那些可能会被杀死的人。你所给予的这个机会,比你出鞘的这一剑,要更接近正义。”
他按着方鹤翎肩膀的手,稍稍用了点力。
方鹤翎立即抹掉眼泪,转身回去,以手指天:“只要你们愿意带着我杀张临川,我发誓从此不再滥杀无辜,哪怕痛死,也不再食人心!”
姜望沉默良久,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道:“近年来,有两个人,告诉了我两句话,让我印象深刻。
一个人告诉我,他不是要做一个世俗的人,他只是在做一个庸才的努力。
一个人告诉我,不要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有选择。
我深受教训。”
“我无意隔着山海境审判你,我也不是什么无瑕的道德完人。或许我也有无意的傲慢而不自知,有道德的标榜而未自省。我会深刻反思我自己。”
“但是我想说……”
他看着方鹤翎道:“如果你确实可以从此止恶,我期待有一天和你并肩作战。”
第一百零五章 剑倾流波山
其实姜望又何尝有选择呢?
在枫林城的时候,在清江水底的时候,在天涯台的时候……
他能有今天的诸多选择,正是他一点一点挣扎,一天一天努力,一步一步走出来的。
他从未放弃自我,所以他才是今天的“我”。
但是这些话,他也不必去说。
王长吉说得对。
在现在无法一剑杀死方鹤翎的情况下,规束他止恶,是比斩断他的希望,要来得更正义的选择。
所以他伸出了他的手,握拳于前。
方鹤翎往前走了两步,也同样握住拳头,与他轻轻碰撞。
暗沉沉的乌云之上,两个枫林城的漏网之鱼相对而立,两只拳头碰在一起。
缔此新约。
共戮张临川。
在这一刻,时光仿佛与往事交错。
方鹤翎好像看到了那个曾经作为堂兄跟屁虫的自己,在时光里睁大了眼睛,羡慕地看着几个聚在一起碰碗的身影。
啪!
酒碗摔碎了。
那几个人雄赳赳气昂昂的,往城外去了。
是去杀山匪,擒大盗,还是单纯的与人约斗?
他只是看着他们越走越远,有一种微妙的恍惚。
他一瞬间清醒过来,看到的是时隔几年、姜望在风霜后愈**廓明晰的脸。
他早已经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早就懂得了这个世界的“规矩”。
他很慷慨地说道:“姜大哥你素以信义闻名天下,我当以你为楷模,必不负今日之约,以一生践此诺言!”
他说这段话的时候,情绪高涨,斩钉截铁,恍惚间全是真情实感。
但这话到底有几分真,有几分假,他自己也不知道。
若是姜望不能够帮他达成复仇的目的,他自然会转向更能帮助自己复仇的人,选择更能帮自己复仇的手段,无论那是什么。他无所顾忌。
若是与姜望同行的确能够完成复仇……枫林六侠的旧梦,也很值得怀念,不是么?
那是幼稚的、跌跌撞撞的青春。
姜望和王长吉,他当然是更认可在枫林城没有什么交集的王长吉。
在过去的那么多时间里,姜望早已天下闻名,他却从来没有去投靠的想法。姜望说他不是一路人,他自己又何尝不知?
今天主动和解,也只是因为王长吉把姜望划归同路,如此而已。
一切都是为了复仇。
他相信王长吉也是更认可他的想法的。
因为王长吉根本不在意他做过什么恶事,根本不在意他是生性残忍还是身不由己,王长吉几乎不在意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
当然,王长吉也不在意他。
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在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人在意他了……
姜望深深地看了方鹤翎一眼,没有多说别的话。
他只是转头看向王长吉:“王兄,现在可以说,找我来做什么了吧?我想我的两个朋友。现在应该都很困惑。”
“当然。”王长吉说道。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月天奴和左光殊的身形也显现出来,自然地融入视野中,像是根本没有消失过。
方鹤翎脸上的肿胀和嘴角的血迹也消失了,但他显然自己没有察觉,因为还有一个下意识地遮掩面部的动作。
这种种表现,都让姜望确认,刚才是在以神魂之力构筑的环境中交流。
左光殊看了看突然出现的方鹤翎,又看了看一脸平静的姜望,心中有些惊疑,但并没有说话。在他的感受里,只是一个恍惚,眼前就多了一个人……虽然他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月天奴则是双掌合十,对王长吉由衷赞道:“施主对神魂的运用,真是登峰造极。”
王长吉倒并不刻意谦虚,只微微点头,表示收到了这份肯定。而后便对姜望道:“我是想请你来帮我猎杀夔牛,之前一直在等机会,现在恰是时机。”
左光殊瞪大了眼睛。
夔牛的威风,他可是印象深刻得很,一道雷光接天连海,暴耀千万里,山海为之震颤。
钟离炎和范无术,被轰得抱头鼠窜,他和姜望也是望风而逃。
现在这个人说,要杀夔牛?
这个人到底知不知道,外楼和神临之间,间隔着什么?
相较之下,月天奴倒是平静很多,她比左光殊更能认识到王长吉的强大。虽然同样觉得难以实现,但愿意听一听对方更具体的计划。
姜望则是对王长吉早有预期,他觉得无论王长吉接下来要做什么,他都不会太惊讶,因为早已经惊讶过很多遍。
他先对左光殊解释了一句:“早先我们发现夔牛时,它所追逐的,就是王念详王兄。”
然后才对王长吉道:“王兄想必那个时候就已经盯上夔牛了?如你这样的人物,既然敢以夔牛为目标,想必也已经做了周全的准备。不知有几分把握?”
“那一次只是接触试探,想着能不能交流一二。不过那头牛脾气太暴躁……”
王长吉道:“至于把握……本来只有三成,加上姜兄之后,便有六成。现在么,则已经有了八成。”
纠集一群外楼修士,就想围杀夔牛这种在神临层次里也算强大的异兽,本已是天方夜谭。是不是还能算得这么精准呢?
左光殊有些不相信。但姜大哥都未怀疑,他也便沉默。
“王兄这样有把握,我当然愿意奉陪。”姜望略想了想,看向月天奴道:“这只是我个人和王兄的交情,禅师可以同去,也可以在这里等我。万请从心,勿虑姜某。”
月天奴只是对王长吉轻轻颔首:“如能还报指点之谊,实在令贫尼轻松。”
王长吉回礼道:“如此,便谢过师太。”
“王兄是怎么计划的?”姜望又问。
王长吉极淡然地说道:“记得我跟你说过么?我在争取垂钓的权利。
那时候我察觉到,这个世界的基础规则,已经被动摇了。有多股力量以此世为池,规则为线,各自垂钓,我便也加入其间……
从进山海境一直到现在,在刚才的剧烈动荡里,才侥幸争取到了一丝。你帮了混沌的忙,也顺便帮到了我。”
他语气平淡,说的也只是侥幸。
但是在听的人心里,不啻于惊雷炸响。
能以此界为池,落下自己的钓线。这是何等样的层次?需要对这个世界,有何等程度的理解?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够做到?
左光殊不知,姜望不知,就连来历神秘的月天奴,也只是知道,却不可能做到。
因为她现在的修为,只在外楼层次,心有余而力不足。
可问题的关键在于,这个以王念详为名的男人,也只是外楼层次修为!也只是第一次进入山海境!
姜望虽然已经提前有所猜测,虽然认为自己很难再感到惊讶,但是在从王长吉嘴里确认这件事之后,仍然是被震撼到了。
不愧是曾以凡躯敌神的人物!
不愧是能够将白骨邪神的意志,赶回幽冥的人物!
“所以……”他看着王长吉。
王长吉道:“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在垂钓此界的那些力量,分别属于谁,当然刚才你告诉我,其中有混沌和烛九阴。大概可以理解成反抗者和秩序维护者。
此时此刻,混沌和烛九阴的大战已经开始,它们的钓线缠在一起,争夺的是整个山海境。而夔牛则像其他的很多山神一样,驻守神宅,以度天倾之灾。此时正是它最虚弱,最无法分心的时候。
刚好我争取到了一点垂钓的权利,可以让我们直上流波山,短暂剥离它的神名。
这个过程不会超过三息。
但我想三息的时间,已经足够我们将它杀死。”
一头剥离了神名的夔牛,力量几乎废掉了大半。真实实力大概介于外楼到神临之间。
姜望毫无妄自菲薄的必要。
以他们现在的阵容……
确实三息已足够!
“就这么简单么?”姜望问道。
这当然不简单。能够争取到在山海境垂钓的权利,掌控一丝这个世界的规则,剥离夔牛的神名,这简直匪夷所思!
但最难的部分,王长吉已经解决掉了……
对于姜望的问题,王长吉只是摊了摊手。
“事不宜迟,我们不妨现在就去。”姜望于是道:“到时候还来得及去中央之山。”
王长吉轻轻一挥手,淡声道:“已经到了。”
他们脚下的乌云分开,仍然能见到纷纷大雪,见得狂风如刀,见得海裂浪卷……以及在这末世景象里,笼在神光中的流波山!
这种对距离的跨越,是拨动了几近于神降之路的此界规则。
王长吉所争夺的垂钓权利,便在这轻描淡写的一挥手间,显露具体。
云端下的流波山,高大雄峻。
暴烈的灭世之雷,在这里变得温柔。绕山而过,似瀑而流。
当然是因为此山住着一只强大的雷兽。
苍身单足无角的夔牛,体长十三丈,像一块巨石,静静趴在山巅。往日暴躁的它,今天格外安静。
此时此刻,流波山山门已闭,神宅已封。
在即将毁灭的世界里自成一天地,等待着此世界的新生。
在山海境漫长的历史里,天倾不是一次两次,它虽然谈不上习惯,倒也不会大惊小怪。
虽然这一次的天倾与以往不同,好像是凋南渊那里出了问题……但是它并不想理会。
它只愿默默地等待,等待结果揭晓的时刻。
如它这样的山海境神灵,有很多。
守山即是“天意”。
在这样的时刻里。
那天穹上方,绵延无尽的厚重乌云,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之后当然也并没有光,只有更暗的天空,正在倾塌的天空……
末日之后是更清晰的末日。
这个世界总在重演。
但五个身影极速坠落。
或清光、或赤光、或水光、或佛光、或血光。
王长吉、姜望、左光殊、月天奴、方鹤翎,五个人影轰然坠落,洞破了空间,发出恐怖的尖啸!
像是五道流光,从天而降,划破长空万里。
夔牛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但也仅止于诧异。
因为这些人,不可能打得破此时的神宅。
“永驻此宅,天授神名”,这才是此界最根本的“天意”。是山海永固的基础。除了混沌、烛九阴等寥寥数者,谁能抗之?
但就在下一刻,笼罩着整个流波山的神光,像一个被戳破的泡沫一样,消失了。
夔牛大惊起身!
然后它发现,属于它的浩瀚神力,也被剥离了,它和身下这座神驻之山的联系,好像隔了一层厚重的帷幕,它还能够感觉得到它的神宅,还能够感应到那种呼唤……可是触摸不到!
甚至于整座流波山,因为失去神光庇护,丢失了与神宅的联系,在这末世之中,开始摇晃起来。
山也将崩!
但夔牛已完全无法顾及此山。
“吼!”
恐怖的力量在血液里奔流。
它遍身闪耀着雷光!
但是高天之上,人已至。
这一行五人都非弱者,倒也不需要特意提点如何战斗。
统共三息的时间,自己抓住间隙便是。
以狂风飘雪乌云为背景。
佛光绕身的月天奴,双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曰:“南无,月光,琉璃!”
她那黄铜色的皮肤,仿佛也已经被佛光染透。
净土之力铺开,瞬间已经笼罩了夔牛,压制它的雷光,平息它的斗志,缓和它的惊恐,抚平它的愤怒……请它皈依。
而清光环身的王长吉,只是淡漠地看过来一眼。
夔牛瞬间感觉到了疲倦。
它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久远得仿佛是在前世的梦境里——
那是一片雷光汇聚的海洋,无垠广阔。
雷蛇,雷鸟,雷光之精灵。
那时候它还很小,在雷光之海里尽情地游动。
它又累又困,又觉得舒适温暖,很想要就这么睡过去。
虽然心底好像一直有个声音在喊——不能睡!
可它昏昏欲睡。
与此同时,有碧蓝色的水索,出现在山巅,如巨蟒一般,悄然缠上了夔牛,将它庞然的身躯紧紧捆住。禁锢它的力量,克缚它的筋肉。它的单足、它的脖颈,全都被勒得死死的。
而在这一刻。
嘭嘭!
嘭嘭!
它的心脏剧烈跳动!
前所未有的剧跳,前所未有的慌乱!
它的身心全部都只剩下空白,那白茫茫的,似是无尽的电光耀开!
锵!
一声剑啸如龙吟。
什么雷声、风声、海啸声,一时全都不闻于耳。
此声一出盖过万声。
声起人至也。
此人青衫一袭从天而落。
赤眸霜披,青云流火。
此剑轰隆隆似倒拔了天柱。
自天上而人间!
轰!隆!隆!
姜望连人带剑洞破了夔牛的脖颈,一直撞进了流波山的山体里面。
此声绵延未绝,似闷雷炸开在山腹中。
当那道剑光跃将出来。
方鹤翎下意识地凑过去看了一眼。
那从夔牛脖颈洞开的豁口,一直往流波山的山体里探底……其深竟足有三十余丈!
这是怎样的一剑?
他只感觉到全身都在发麻!
第一百零六章 虚幻和真实的边界
当王长吉表示他已经争得了一部分垂钓权利,可以短暂剥离夔牛的神名,隔绝神宅的影响。
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次看似胆大包天的行动,可能会变得异常简单。
但所有人包括王长吉自己,都没有想到,竟能轻松至此。
他们甚至耗时没有超过两息!
围杀坐守神宅的夔牛,三息时间竟还有余裕。
月天奴的净土之力太强,王长吉的神魂力量太强,姜望的剑太强!
左光殊和方鹤翎,也送出了非常有效的助攻。
一切发生得太快。
几乎是流波山的神光刚刚消失,夔牛就已经跃起又倒下,而雷光一闪即灭。
现在,流波山的山神夔牛已死。
巨大的尸身静止在山巅,像一块倒卧的大石。
五个人影,散落山顶各处。
神光重新笼罩这里。
已经在崩溃的流波山,又短暂地稳住了。
流波山之外,天倾仍在继续。
那毁天灭地的景象,隔绝在神光之外,如屋外风雪。
王长吉站在夔牛的尸体前,正对着牛首。
他几乎是与夔牛圆睁的双眸平行的。
夔牛青色的眼睛里神采全无,只残留着惊怒恐惧的情绪。
而王长吉的眼睛平静又疏离,不见任何波动。
他抬起一根修长的手指,点在夔牛的眉心位置,然后……按了进去。
像是按进了一块豆腐。
没入大概一个指节之后,他的手开始外移。
一颗拳头大小的、青黑色的圆珠,几乎是贴着他的手指,从夔牛的眉心位置“挤”了出来。
这颗圆珠里间,充满了浓重的黑雾。给人的感觉,既深沉厚重,又神秘难测。
但偶有电光一闪,照破黑雾而显,又显化出几分贵气和威严来。
“夔牛元丹,夔牛一身精华之所聚。”王长吉随口解释道:“通过某种特殊的手段,也可以制作成高品质的开脉丹。”
“此物于我有大用。”他将这颗夔牛元丹收起来,指尖又轻轻一划。
一整张夔牛之皮,便被剥了下来,漂浮在空中。
他看着姜望道:“夔牛之皮,可以制鼓。于战阵上很有用处。做个十面八面的,应该没有问题。我独来独往惯了,用不上,你收下吧。”
夔牛战鼓的名声,就连姜望这兵家的门外汉都有所耳闻,当然知晓其珍贵。
他环视月天奴等人,直接道:“此物贵重,我们四人平分。”
也不待谁拒绝,剑光耀动间,已是将这皮子整齐分成四份。
归剑入鞘的同时,也收好了其中一张夔牛皮。
月天奴拒绝的话本已经到了嘴边,见此情状,也只好宣了一声佛号:“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探手将属于自己的那份夔牛皮拿走。
方鹤翎道:“我这么多年来东奔西走,一直都是马前卒,手下实不曾有几个兵。夔牛之皮再贵重,于我是明珠蒙尘。”
他笑着看向姜望道:“姜兄不知能否照顾一下,将此物以元石买下?比照市价五成即可……我确实囊中羞涩,缺了些资源呢。”
他这本是一种示好。
但姜望沉默了半晌,闷声道:“我买不起。”
方鹤翎愕然之下,眼神又有些冷却了。
在他看来,这无疑是姜望在拒绝他的示好。怎么,才说的期待以后并肩作战、共戮张临川,完全是骗人的吗?
这才过去了多久?
我都这么逢迎你了,你还不给我留面子,用这么生硬的借口!
哪怕你说不喜欢,用不上呢!
你堂堂齐国高官,人称姜爵爷!你掏不出几百块元石?
姜望看着方鹤翎难看的表情,一时也觉得冤枉。
恨不得把自己的储物匣打开来自证清白。
他哪里是出尔反尔的人?
虽然并无可能和方鹤翎交朋友,但既然已经彼此缔约,要共戮张临川,那么至少在杀死张临川之前,两个人没有必要以剑锋相对。
钱囊中确实是很干净!
“主要是我和姜大哥随身带的元石是为山海境准备的,这会倒是不便拿来交易。”左光殊在一旁适时笑了起来:“我说个法子,这位兄台,你看成不成。”
他一边收起来自己的那份夔牛皮,一边说道:“夔牛皮这等宝物,向来有市无价,不好衡量。
不过它也只是原料,要将其制成战鼓,还需要很繁琐的工序,要找手艺精巧的匠师,才能物尽其用,不造成浪费。
而且山海境里的这头夔牛,实力也无法比照远古传说。
比照今年七巧阁那支天象战旗的售价,算一千颗元石,想来并无问题。
你说折算五成,并不妥当。虽然在山海境里出手不便,又有未必能带出去的风险,但也不值当削价一半。
按七成来算,我看是合理的。”
左光殊条理清晰地说完这些,从怀里取出一块方形印章来,细细摆弄了几下,然后递了过去:“兄台持这枚印章,在左氏名下的任何一个产业,都可以提请兑付七百块元石。当地如果没有,也很快会为你调集过去。”
身为大楚小公爷,左光殊对这个世界冷酷的一面可能感受不够深刻,但从小受到的教育,还是让他很懂得如何处理人和人之间的关系。
此刻站出来说的这番话,既是维护姜望的面子,也没有驳回方鹤翎的颜面,同时也是看得出来,姜大哥并不想占方鹤翎的便宜,沾什么人情,所以把价格说得明明白白。
用这个价格来交易。基本是谁也不欠谁。
方鹤翎毫不犹豫地接过这枚印章:“姜大哥我自是信得过的,这个价格也很公道。”
姜望并没有说什么,只将另一份夔牛皮也收下。
这两张皮子,可以做四面战鼓。
他心里已经分配好了。
一面鼓送龙川,他是兵道天才,战阵精熟,最能发挥此物作用。
一面鼓送李凤尧,凤尧姐姐巾帼不让须眉,虽然未亲见其领兵之能,但能坐镇冰凰岛,已经足够说明韬略。
还有一面送重玄胜,这胖子干什么都不赖,于军阵也很有造诣。一直有劳他帮忙灭火,吃他的喝他的拿他的,回齐的时候,带份礼物也是应当。
最后一面鼓,自然是送给晏抚。
这倒是无关于领兵能力……晏大公子还能让送礼的人吃亏?搞不好就把另外三面鼓都赚回来了。
人情利益两不亏!
“你也觉得奇怪吧?”王长吉忽然问道。
他问的是姜望。
因为姜望此刻的笑容很微妙,俨然有一种智珠在握的感觉,好像已经悟透了什么。
姜望愣了一下,从美妙的遐想里回过神来,沉吟道:“进入山海境以来,奇怪的事情太多了,王兄说的是哪一件?”
“你既然得到了凰唯真的两门印法传承,通过这件事确认了山海境的‘天意’。那想必也主导了两位山神的死亡。”王长吉问道:“它们死后,尸体可有像这夔牛一样留存?”
此刻,被剥了皮、取了元丹的夔牛尸体,像一摊鲜红的肉山堆在那里。皮虽剥去,绝大部分鲜血却还是锁在肌肉中,不曾散开。
“倒是没有。”姜望摇摇头:“毕方的尸体被我烧了干净。至于祸斗印……纯粹是祸斗王兽赠予我的精血,它并没有死亡。”
王长吉显然也愣了一下。
这与他的认知不符。
想了想,又问道:“你再好好想想,毕方尸体真的是被你烧干净的吗?如果它被你烧得干干净净,那么你的毕方精血,又怎么能够得以保留?”
姜望还确实有些迷惑了。
仔细一想,当时也就是三昧真火一卷,毕方就已经消失,原地只剩一滴精血。还真说不好是不是烧干净的。
王长吉又道:“如果你再杀死一个山神,盯着它的尸体,你会发现,最后仍只会留下一滴精血。这就是山海境里,斩杀山神海神的收获。它可以让你获得相应的印法传承。这也是山海境的世界规则之一。”
“不对啊……”姜望皱眉道:“我们之前在凋南渊的时候,还见到过凤凰九类中名为伽玄的那只凤凰,它的尸体就停在我们面前。”
“第一,它并不是你们杀死的,山海境山神海神之间,有自己的一套秩序,与外来者参与的情况不同。第二,按照你描述的情况来看,它是生是死倒也未必。第三……”
王长吉看着乌云滚滚、大雪纷飞的天穹,叹道:“世上哪有凤凰九类,哪有伽玄?”
姜望仍是摇头:“我亲眼所见,绝不会假。”
月天奴在一旁亦强调道:“当时我和左光殊也都在场,那具尸体,确实是凤凰无疑。”
王长吉摆了摆手:“我绝不怀疑你们的眼力,也不否定你们真的看到了伽玄。我说的是——在真实的世界里,伽玄本不存在。明白吗?只是在这个世界里,它存在了。只是在这山海境,凤凰有了九类。”
类似于‘在山海境里才是凤凰九类’,这样的话,混沌好像也说过。
“你是说,山海境是一个虚假的世界?”姜望迟疑着道:“你如何确定这一点?”
王长吉道:“其实倒也不能说山海境是一个虚假的世界,因为它已经具备了真实。”
“我越发糊涂了!”姜望道。
月天奴反倒像是捕捉到了什么信息,若有所思。
“一个真实的世界里,如此强大的异兽一旦被杀死,会只剩下一滴精血吗?”王长吉道:“应该会留下它的尸骨,它的血肉,它的元丹……这些我们刚刚瓜分的存在。”
“你说得授神名的异兽被杀死,就会只剩一滴精血。伽玄你又说是情况不同。”左光殊忍不住问道:“那这头夔牛的尸体是怎么回事?”
他觉得这个人强则强矣,但很有在忽悠自家姜大哥的嫌疑,这越说越是玄乎了。
王长吉倒也不介意,很认真地说道:“山海境本是不存在的,它根本是凰唯真的造物。”
这话直如晴天霹雳,让在场的另外四人都震了一震!
如此真实,如此浩瀚广大的世界,竟然只是凰唯真的造物?这真的有可能实现吗?到底要何等样的伟大力量,才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
然而说这话的人是王长吉,不止一次展现了对这个世界有更深刻认知的王长吉。
姜望看着他,静静等着他来说服自己。
“你们以为的九章玉璧,是带你们的肉身穿越空间屏障,到达遥远彼处吗?若仅止于此,山海境所在,怎么会九百年都未被人发现?”
王长吉摊开右手手掌,掌心盘着一团玉线,那是他以九章玉璧搓成的钓线。“它只是把你们带进了另一种规则层面,山海境的规则层面……或者说,凰唯真的规则层面。”
他随手将这团玉线一捏,就又变回了一块玉璧,正是那章悲回风:“所以你们来到这里。来到这个世界,参与凰唯真的游戏。”
“这是一个……关乎于幻想的世界。”
“所谓的山海境,所谓的山海异兽志,就是那个交错了历史与浪漫的幻想。”
“凰唯真留下了近乎无穷的伟力,经过漫长的岁月演变,让一个本应只存在于幻想中的世界,趋近了真实,甚至于具备了很大程度上的真实。”
“而我,只不过是一个路过主人家的小贼,趁着主人不在,猫狗忙着吵架,屋子乱七八糟的时候,偷了一口水喝。”
“混沌和烛九阴忙着争斗,而我利用这个机会,借用山海境的力量,把夔牛变成了真实。”
“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王长吉说道:“我争夺的垂钓权利,只够我做到这一步。不过也够了,我也只需要这一颗夔牛元丹。”
王长吉这一番话,有太多太多的信息,需要消化。
但是他却没有给太多消化的时间。
而是又问道:“你们见过混沌……它是不是没能洞真?”
问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却是看着月天奴的。
因为姜望和左光殊,都未必能做出精准的判断。而他清楚月天奴的与众不同。
他从未见过混沌,所以他用的是问句,但是他的态度很笃定。
月天奴带着一种难以言表的惊叹,缓慢而凝重地说道:“确然如此。”
“以它展现出来的伟力,怀抱这么多年的积累,不应该止步于洞真之前。”王长吉伸指点了点天空,示意这末日之威。
“之所以无法洞真,因为它自己都只是这个幻想世界的产物。根子上就是‘假’,如何洞真?”
“除非……打破这个世界的束缚,降临现世。”
“所以我们知道混沌想要做什么了。”
王长吉道:“混沌想要离开这里,带着它的力量,从幻想世界,降临到现实世界。它要打破的不是笼子,而是虚幻和真实的边界!”
第一百零七章 从幻想中……归来
姜望曾猜测混沌是要打破束缚,但他所理解的束缚,显然与王长吉所理解的束缚,并不全然相同。
整个山海境,都只是幻想的造物。
这无疑是一种荒谬的描述。
那浮山、碧海,云烟缭绕的高天,难以述尽的异兽神灵,甚至也包括此刻的天倾,此时天地崩溃的样子。
哪一点不真,哪一点不实,哪一点不具体?
但王长吉绝不像是在开玩笑,他也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人。
他的敏锐,他的洞见,他的层次,已经展现得非常清晰了。
“我有一件事情不理解。”左光殊说道:“若山海境真如你所说,是只存在于幻想里的世界。混沌能够知道的事情,烛九阴不可能不知道。混沌想要虚幻和真实的边界,烛九阴难道就不想成‘真’?那它为什么要阻止混沌,要这么坚决地维护山海境秩序呢?”
一直不发一言的方鹤翎,在这时候开口道:“或许烛九阴是凰唯真留下来的傀儡,甚至它就是凰唯真的化身!如此才可以说明,它为什么这样维护这个世界的秩序。”
相对于其他人,他肯定是毫无保留地支持王长吉的说法的。就算自己不相信,也会找理由让自己相信。没有原则,只有态度。
“凰唯真当年是确切的死了。”左光殊说道:“这一点毋庸置疑。他的生死牵动多少双眼睛?大楚那么多强者,天下那么多强者,不可能全都判断错误。所以什么化身,什么意识,都不可能还存在。最多也就是他的遗志还在被执行。
说到傀儡……混沌已经接近洞真层次,烛九阴只强不弱。天底下有这么强的傀儡吗?甚至于主人死去,还能够表现出匹敌混沌的智慧,参与对山海境世界的争夺?要知道,混沌可是连姜大哥都骗过去了,却被压制在凋南渊里受罪。”
这个例子举得姜望真是不服不行,只能面无表情地听下去。
月天奴倒是对傀儡之身并没有什么忌讳,直接道:“众所周知,墨门明面上最强的傀儡,也就是到神临层次为止。他们对外出售的傀儡造物,只在外楼及以下层次。
但墨门当然并不甘愿仅止于此。
他们有相关的尝试,是一个名为‘启神’的计划。这个计划动员了墨门全部的力量,耗用的资源无法计数,据说两三个真君都耗用不了那么多资源。最后的成果,也只是造出了三尊真人级傀儡,战力也远远比不上同境真人。故而这个计划已经搁置。
凰唯真就算学究天人,我也不认为他在傀儡造物上,能够靠近墨门的水平。所以我认为烛九阴不可能是傀儡。”
姜望心念一动,想到了还飘荡在万界荒墓里的血傀真魔宋婉溪。那或许是月天奴所说的例外。
不过宋婉溪是养了百年的魔躯,本就有真魔之姿。再加上宋横江的元神力量,才被制成真人层次的血傀真魔,却是与墨门创造的傀儡不同。
一个真魔加上一个无限逼近真人的神临,换一个战力远比不上同境真人的傀儡,当然是大大的不合算,而且还未必换得成。
更重要的是,这本就是触犯禁忌的行为。传出去要被天下唾弃,举世皆敌。
王长吉不动声色地说道:“山海境要想靠近一个真实的世界,从幻想走到现实,就不能有什么傀儡存在。在这个世界里影响世界运转的存在,一定要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独立的意志。不然假的永远是假的,幻想永远停滞于幻想。所以烛九阴必然不会是什么傀儡……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有混沌的反叛。”
方鹤翎完全被说服了。是啊,倘若凰唯真的意志还存在于这里,混沌又岂能翻得起什么风浪?
当然,王长吉就算什么都不说,他也是服的。
“我想是因为……”姜望说道:“想要拟虚成真,还有另外一个选择——整个山海境彻底演化为真实。”
既然山海境是从幻想演变成现在的样子,无限靠近真实。那么等到它完全演化为真实的那一天,一切自然不同。
如果山海境是一个真实的世界,那么烛九阴当然也是真实的烛九阴。
甚至于作为掌控这个世界秩序的存在,它理所当然地洞彻世界真实,登临洞真也不在话下。
王长吉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如此,一切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作为拥有独立意志、自由灵魂的存在,也是山海境里最强大的存在之二,混沌和烛九阴都想要打破现在的界限,成就洞真。
但它们的选择不同。
混沌要直接打破山海境的束缚,拟虚化真。这无疑是一个非常冒险的选择,同时也是在动摇山海境的存在基础,更是在掘毁烛九阴的根基。
而烛九阴作为山海境的秩序维护者,它只需要等到山海境演化为真的那一天,就能够自然而然地成“真”。虽然不知道那一天还需要多久,虽然为此已经等待了至少九百年,但这样的选择,无疑是最为稳妥的。同时也毫无疑问地站在混沌的对立面。
这就是它们战斗的原因。
是关乎于道的冲突,永远没有调和的可能。
“那么……”左光殊的声音里有一丝微颤,并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很难言说的……忐忑。
“凰唯真呢?”他问。
一个幻想的世界,演变成今日这般模样。
幻想世界里的混沌和烛九阴,都要冲破幻想,追逐洞真。
那么凰唯真呢?
留下了这一切的凰唯真呢?
多少楚人的偶像。
留下了多少传说的人物。
号称“三千年来最风流”的凰唯真,他创造这样一个世界,目的何在?
这样的一个世界,已经远远超出了让楚地天骄试炼的意义!
王长吉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先问道:“凤凰九类,是哪九类?”
左光殊道:“凤、鹓鶵、鸾、鸑鷟、鸿鹄、翡雀、伽玄、空鸳、练虹。”
“凤、鹓鶵、鸾、鸑鷟、鸿鹄,这凤凰五类,是我们都知道的。有无数的记载验证,甚至于也有不少人亲见。但是翡雀、伽玄、空鸳、练虹这四种凤凰,在现世里有谁听过,有谁见过?我们都知道现世广阔,有无尽未知,我们都需要不断成长,去拓展自己的眼界,补充自己的知识。但凤凰若有九类,何以古今无人知,只在山海境里有呢?”
王长吉慢慢说道:“它们与夔牛、祸斗这些可以验证传说的存在不同。九凤之章的重要性让我想到,这四种凤凰,才是完完全全的、凰唯真的造物。试想,若是它们都演变成了真实,凤凰五类真正变成九类。山海境的传说,替代了现世的传说。又有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
“山海境要演化成真,不仅要有此世的努力,还要有现世的努力。当然我相信凰唯真肯定早有布置……”
“等到整个山海境,都彻底演变成真实的世界。你道会发生什么?”
姜望等人面面相觑。
而王长吉用一种赞叹的语气,自己给出了答案——
“烛九阴当然可以洞真,山海境里的一切,当然都真真切切。”
“这里的山是山,海是海,云烟是云烟。该飞的飞,该游的游。万物轮转,有情生灵代代不息。”
“那么创造这一切的凰唯真呢?”
“他会从幻想中归来……成就那真君之上的境界!”
“这就是拟虚成真的力量,这就是凰唯真越过超凡绝巅的根本。”
“这才是他的无上道途!”
王长吉是真的由衷的赞叹,由衷的佩服。
作为常年与神对弈的人物,眼界太高渺、太广阔,他很少会产生这样的情绪。
诚然他参与了山海境的垂钓,争取了微渺的权利,得以捕捉到一丝窥见真相的可能。但是了解得越多,越能感受其宏大。
深入瀚海,才能得见狂澜。
用一整个山海境的拟虚成真,来推动自己超越绝巅的路。
这是一个太伟大的布局!
姜望惊呆了。
方鹤翎惊呆了。
就连月天奴,也一时失神。
“凰唯真当年已经死了。”左光殊喃声道:“那么多人都能证明,他不可能还活着。”
“他当年的确是死了,以立在衍道尽头的修为死去。”
王长吉道:“可他还一直活着。”
“九百多年过去了,这个世界可曾遗忘凰唯真之名?漫长的时光,可曾冲刷掉他的痕迹?
三千年来最风流,照悟禅师一见而返……这些传说,仍在传颂。
他留下来的演法阁,都至少还会影响楚国一个时代。
他何曾消亡?
只要有一个人还记得他,他就还可以归来。
从人们的回忆中,从人们的怀念里,从那虚无缥缈的幻想之中……归来。
我也难以理解那种伟大。
但这就是我在垂钓时候,所窥见的可能。
我想,这就是他的力量,这就是他超越绝巅的……道。”
只要有人记得,就还可以归来?
姜望感觉自己仿佛在听神话,太不可思议,太难以想象。
但超凡修士一步步往更高处攀登,不就是一步步把想象变成现实,把神话变成历史,把那些不可能,变成可能么?
“所以凰唯真当年身死,其实只是一个布局。恰是以死脱身,避开世人的注视,为了冲击真君之上的境界?”左光殊问。
王长吉看着他道:“凰唯真当年身死的真相到底如何,应该我问你才是。毕竟左氏才是楚地的千年世家,我只不过是一个在山海境看到了些许时痕的旅人。”
时痕,旅人。
月天奴莫名地觉得,这两个词有一种很特别的精彩,就像王长吉这个人一样。
“我不知道。”左光殊摇摇头:“等离开山海境,我会问问我爷爷。”
不管多么为难的问题,不管多么古老的秘辛,多么隐秘的故事……他只要问问他爷爷就可以了。
方鹤翎很羡慕,但他的眼神里什么都没有。
王长吉继续道:“当年的事情我并不清楚,不知道凰唯真到底是怎么死的。甚至于我对凰唯真的了解,完全停留在耳闻。还是在进山海境之前,临时想办法了解了一下。对他的猜想,也只是通过山海境里发生的一切来推演,只是捕捉这个世界里真实存在的信息……
但这个世界发生过的一切,正在发生的一切,以及将要发生的一切,都已经如此清晰,排列在眼前。它们都在证明我的猜想,告诉我一个确定的答案。我想除此之外,也不会再有别的解释了。”
姜望心想,这个世界发生的一切,清晰吗?放眼望去,隔着山,隔着海,隔着天崩地裂,飓风和雷霆……到底哪里清晰了?
但从规则的层面,显然视野不同。
他无疑已经被王长吉说服,并且试图去理解王长吉的思考。
左光殊这时候又问道:“如果说山海境这个世界,真的埋藏着凰唯真的超脱之路。如果说山海境演变为真实之日,凰唯真就可以成功自幻想中归来。那他为什么不关起门来悄悄地演化?为什么要搞什么大楚天骄的试炼?为什么要冒着被人发现、被人干扰的风险?”
“因为不够真实。”姜望叹了一口气,说道:“山海境这个幻想世界,不是凰唯真一个人撑起来的。是九百多年来,天下无数人的遐想,无数人的猜测,在那一套《山海异兽志》的记载里,在历代楚国天骄的试炼中,一步一步实现。”
为什么九百多年来,进入山海境的天骄那么多,却好像所见都不同,谁也说不完整这个世界?因为它本就是不断地在扩展,不断地在丰满,不断地在开放。
最早进入山海境的那批人,可能遇到的只有三五座浮山,七八片海域也说不定……
而现在,南来北去多少里?
他们赶赴凋南渊,都要通过神降之路才行。
山海境非是一日之功,一切幻想有迹可循。
月天奴补充道:“持有九章玉璧者,进入山海境,代表此界‘天意’,通过种种考验,来获取收获。同时带来的,是真实的、鲜活的现世气息,是现世人们对于山海境的幻想补充。左公子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每一个战死在山海境里的人,都要被削去三成的神魂本源呢?”
左光殊愣住了。
月天奴继续道:“因为山海境需要这些真实的神魂力量,需要这些被现世眷顾的天骄人物,需要用这份力量,让山海境更鲜活,更靠近真实。”
“而且,想一想进入山海境的局限,想一想修为的限制。凰唯真其实并不冒险。因为基本上不存在能以外楼修为看穿这个世界本质的存在。”
她再次看向王长吉:“除了这位施主。”
王长吉并不说话。
“这就是……凰唯真么?”左光殊说着,忽然咧开了嘴。
他感到失望。
非常失望。
有一种心中偶像坍塌的破碎感。
凰唯真是多少楚国人的偶像,其崇拜者中也包括他左光殊。
三千年来最风流,是在楚地飘扬千百年的一面旗帜!
就连项北那样的骄狂人物,也说恨不早生九百年,不能一见凰唯真。
可是这个人在做什么呢?
打着试炼的幌子,用为大楚培养人才的名义,暗地里收割大楚天骄的神魂力量,以补充山海境的不足,以成就自己的超脱之路!
这样的人,就算强大,难道能够称得上伟大吗?
“以楚地之未来,填补他自己的未来?”左光殊的问话中,充满了愤怒。
哪怕是在这山海境里,也毫不掩饰。
作为楚人,作为后世的崇拜者,他当然有愤怒的理由。
甚至于,有一种被欺骗的愤慨。
他曾寄望于那样一面光鲜的旗帜,可风中招展的旗帜背后,也有阴影。
这如何不让年轻的他失望?
姜望非常能够理解左光殊此刻的感受。
但他只是说道:“光殊,事情不是这么算的。你是对凰唯真失望,还是对你想象的凰唯真失望?
你觉得凰唯真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应该永远无私奉献,才能够配得上他的伟大吗?他一定要将自己燃烧殆尽,也不攫取一点好处,才能够对得起他的名声吗?
他一定要一点错都不能犯,一点瑕疵都不能有,一定要十全十美,才可以审判奸佞,才可以成为表率吗?
如果你能够冷静下来,重新审视山海境。
你会发现,这其实是很公平的交易。
整个山海境的试炼之旅,我和你一同在经历。
被削掉的三成神魂本源是真实的,但是试炼所能带走的收获,也是真实的。他的确在这个世界里留下了他的传承,山海境的试炼也的确很有效果。
历数历次山海境试炼,总是收获大于损失。不然不会每一次开启,都有那么多人趋之若鹜。不然你也不会邀请我,对么?
凰唯真并不是居心叵测地一定要收割谁,他制定了公平的规则,也不遗余力地维护公平。
你说他‘以楚地之未来,填补他自己的未来’,我觉得这个评价并不公允。
我看到的,恰恰是山海境经过了九百多年的演变,仍然在帮楚地培养人才。
能够靠九百多年前的布置,让山海境的参与者和他自己都获得好处,达成多方共赢的结果,我认为这恰恰是凰唯真了不起的地方。”
左光殊一时沉默。
王长吉也道:“的确如此。山海境给予的收获,一定真实不虚。我之所以能够拟成真实的夔牛,也正是借用了山海境的这一条规则。事实上这要耗费极多的世界力量,大大迟缓了山海境演化为真实的进程。”
姜望看着这个容貌明秀的少年,又道:“我不否认是有那种无私的人物存在,但我们不该苛求所有的人都那样。
一个正常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士者欲功名,农者欲粮丰,工者欲宝器,商者欲重财……修行者欲登绝巅,欲越那绝巅之上!
恰恰是每个人活在世间,都有自己的**,都有自己的所求,这个世界才能一直向前发展。
你有所求,我也有所求,只要不害无辜,无损于他人,又有什么问题呢?
凰唯真定下的规则是公平的,那就不应该为此受到指责。
事实上哪怕是我这个外地人,也知道凰唯真。仅凭演法阁,他就足够伟大了,不是么?令楚国术法甲天下啊,这是多么伟大贡献。你对他的功绩,肯定要比我更了解。为什么竟会如此苛求他呢?”
左光殊微微垂头,有些失落,也有些迷茫:“我不知道……”
“因为你记住的凰唯真,是你想象中的凰唯真。你崇拜的凰唯真,是那个被塑成神像的凰唯真,不是真实的凰唯真。
现实教会我们的,就是你的想象永远不可能完全贴合现实。
永远不准确,永远有落差。
哪有完美无瑕的存在?
用你想象的那个模子,去套这世间的任何人,任何事,永远都只会收获失望。”
姜望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光殊,如果有一天,你也只记得想象中的我,只愿意记得想象里的我。那么我也会让你失望的。”
他莫名地想到。
虽然这一路来,自问无愧本心。从未欺凌无辜,从未伤害平民,从来在力所能及的剑距里,坚守自己的信念。
为救友人远赴沧海,迷界殊死,身受百创。
为重玄胜尝试杀王夷吾,直面姜梦熊。
为了给林有邪给杨敬给死去的乌列公孙虞一个交代,行走在刀尖之上,舍弃唾手可得的实权高官、天子恩宠……而叩问深渊
断耳残肢方能留名青史。
五府海被洞穿,只因不肯堕魔。
有朝一日世人说起我来。
或许也只是个欺软怕硬、巧言令色的小人。
因为齐天子若是斩绝无辜,我也未见得每次都敢出声。
因为我这一生,也不可能无有一错。
哪怕我舍寿白发,才能救得妹妹,四处哀求,求不得一个援兵。心灰意冷,才背井离乡。说不定也有人骂我是个放弃家乡、临阵脱逃的懦夫呢。
谁能知你全貌,谁能不妄置评?
凰唯真尚且如此,光殊尚且是这么好的一个人……我姜望又何能例外?
那么,一直以来的坚持,究竟是有意义的吗?
人生在世,所行何道,究竟因何而行?
姜望沉默了。
然后他看到……
他看到左光殊那双漂亮的眼睛,亮堂堂地瞧着他:“兄长说得对。不是凰唯真不够伟大。是我把心里的那个塑像,雕刻得太完美。我不是对凰唯真失望,只是对我想象中的那个凰唯真失望。我由衷地感受到自己的浅薄,并且希望以后能够更审慎地看待这个世界。”
“不过,兄长……”
“对你失望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啊。”
“我已经失望过很多次了……”
这少年扳起手指,一桩桩地数起来:“你说要带我横扫山海境,然后我们一直被横扫。”
“你说要去凋南渊找寻世界真相,然后我们被混沌骗得团团转……”
“所以!”
左光殊一拍手掌,双手合十,做了一个请求的手势:“请不要再给自己加什么担子,不要自己承担太多责任,不要害怕让人失望……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有独属于你自己的快乐啊!做让你觉得自在的选择,做你觉得对的事情,拜托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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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砍燕哥一刀。(35/78。)
第一百零八章 宛在水中央
“生活”这种事情……是没有的。
一直以来,一直以来。
都是在往前走,都是在修行。肩负万万钧,焉能有一步停顿?
他怕自己停下来……就再也没有力气继续了。
唯有在亲友面前,才能有短暂的放松。
唯有这一次在齐国做出了忠于本心的决定,在云国休憩了身心,方有来楚国后的那一点通透在。
说到独属于自己的快乐,这实在是一个不太容易展开的话题。
李龙川将门之后,第一爱兵法,第二爱弓马,其次爱“松弦”。
晏抚事事以家族为重,个人雅致的喜好有很多,衣食住行,都吹毛求疵。
重玄胜吃喝玩乐,好像什么都喜欢,什么都玩得转,只是他把心思藏在那张笑眯眯的肥脸下,谁也看不穿。
许象乾喜欢占小便宜,蹭饭蹭酒蹭茶蹭青楼什么都能蹭……
每个人的癖好,欢喜,朋友间相处久了,总是能知道一些。
但若要问姜望喜欢什么,有什么爱好。
他其实想不起来。
他好像是没有什么喜好的。
但他不是天生如此。
左光殊说,要有自己的生活,要有独属于自己的快乐,诚然是充满善意的话语,也未免飘忽了些,落不到实处。
有些看起来简单寻常的东西,是多少人拼了性命也求不得的。
贩夫走卒,三更眠,五更起,从早忙到晚,血汗所得,不过堪堪果腹。他们难道不想快乐,没有向往的生活?
可仅仅是那个“生”字,有时候仅仅是“生存”,就已经让人停不下来,无法喘息。
左光殊生而显贵,又被保护得很好,善意也是富贵的。是理想的阳光照在华丽的府邸,一切都很光鲜……
是触摸不到伤痛的。
但是看着眼前这一双明亮的眸子,
姜望还是笑了起来,笑得整张脸上,每一个肌肉纹理都在快乐。
无论如何,在这个世界上,一份纯净的关心,一种善意的期许,都是可以温暖人心的光焰,不是么?
嘣!
他抬手给了这华服少年一个脑瓜崩,笑骂道:“说什么呢,姜大哥怎么就让你失望了?问问你自己,你现在知不知道真相嘛?知不知道嘛!?你再看看咱们这个阵容……”
他大手挥了一圈,一副‘你看看这江山’的姿态,豪气干云:“够不够横扫山海境的?”
“别觉得姜大哥在跟你吹牛,都实现了不是吗?”姜爵爷掷地有声:“事实胜于雄辩!”
阅历丰富的姜爵爷,本想趁机给初出茅庐的少年上一课。
他从来不是什么好为人师者,但对于左光殊这种格外亲近的小弟,姜安安这种心尖上的挚亲,他也无法免俗,总是想要传授一些自己的人生经验,给出自己“过来人”的语重心长。
他踩过的坑,不想他们再踩。他犯过的错,不想他们再犯。他吃过的苦,不想他们再吃。
只是没想到,反过来让这小子上了一课。
左光殊知道他的疲惫,清楚他的努力,捕捉到了他的迷茫。
这一点茫然不是今日才有。
昔日天下污魔,恶名传世,他当然也想过,我何其无辜!
一路行于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
庄高羡励精图治,杜如晦深谋远虑,董阿为国尽忠……
方鹏举不能辜负父母的期许,郑商鸣要做庸才的努力,方鹤翎是逼不得已的选择……
赵玄阳难违师命,崔杼张咏为理想献身……
他只是一个刚满二十的年轻人。
他当然也迷茫过。
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有赤心照明镜,可尘埃复尘埃。
这些迷思过去有,今日有,以后还会出现。
人在世间,不可能纤尘不染。
但就像左光殊所请求的那样——
做让自己觉得自在的选择,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情。
如此便够了。
一生行事,何须在意世人评价?
世间有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者,我不原谅。
但我也不会自甘堕落,成为谤我辱我之我。
天下诬我为魔,我便成魔,又何尝不是一种失败?
掌中三尺剑,剑锋所及之处,恪守自己的道理和本心。
别人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但脚下走过的路就在那里,并不会被谁的言语改变。
所谓道途,就是一次又一次地认识自己、看清自己,然后坚定地往前走。
此刻与左光殊嬉闹的姜望,与之前的姜望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了解了山海境的真相,看到了凰唯真超越绝巅的道途,教育了左光殊也被左光殊所教育,愈发笃定了自己的人生。
那种自灵魂散发出的自信自由,令整个流波山巅的气氛,也轻松了许多。
月天奴眼中有一些笑意。
左光殊摸着脑门皱着俊脸,一副很不爽的样子,但是也笑了。
令姜望获知山海境真相,同时也给姜望带来横扫山海境底气的王长吉,却只是静静看着他们,不发一言。
方鹤翎默默地注意着王长吉,只觉得他此时意外的柔和。
“万载以前,不曾有山海境。一个大时代以前,不曾有诸国。在远古之前,未见得有生灵。千古恨,万古名,都是云烟。”月天奴感慨道:“求佛求道,求一个通达罢了。凰唯真若是一去不回,他也并没有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解释。而他若从幻想中归来,又何须什么解释呢?我当了此禅心。”
这位以傀儡为身的禅师,显然已经形成了自己的佛理。
与姜望所知的其他佛门中人并不相同。说通透吧,有时候又很冰冷,说教条吧,有时候又能见圆润,又慈悲又冷酷,显得很不主流。
当然,姜望所熟知的佛门中人,也都算不上正常。
所以他竟也不知道,月天奴这到底算不算正常……
“话说回来。”姜望看着王长吉道:“王兄告诉了我们这些……山海境的真相,凰唯真的道途,诸如此类。然后呢?有什么打算?”
“然后?”王长吉轻轻抬了抬眼睛,淡声道:“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凰唯真是要冲击超凡绝巅之上的人物,他的力量、他的想法,岂是我们所能测度?”
他用一种略显奇怪的眼神看着姜望:“你不会以为,我们有能力影响到他的计划吧?”
姜望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的确是以为,王长吉还有什么浑水摸鱼的法子,毕竟这个人已经一次又一次地打破了他的想象藩篱,展现了种种神奇。
王长吉叹了一口气,对姜望于他的这种盲目相信,也不知该自得,还是该失落。
或许兼而有之。
“之所以我能够察觉到一些端倪,也无非是因为……山海境发展到现在这种程度,已经根本不需要再隐瞒。凰唯真自幻想中归来已成定局,并且时间不会太迟。”王长吉说道:“主人不在家,我偷偷舀一口水喝,无关痛痒。要想对这个房子做什么过分的事情,房子的主人可就不好说话了。”
“凰唯真何时归来?阁下可知道具体一点的时间?”左光殊问道。
王长吉又叹了一声:“你们未免太高看我。我踮起脚来,也只能远远看到凰唯真曾经走过的一点痕迹,猜测他将要走回来。哪里能够做出多么准确的判断?”
他想了想,终究还是说道:“如果一定要我给一个猜测的话,我觉得在百年以内,就能够见分晓。”
凰唯真要自幻想中归来,这件事自然不是所有人都乐见的。
别说大战未久的秦国,雄视天下的景国,就连楚国内部,也未必就有统一的意志。
所以凰唯真真正归来的那一刻,必然还是会有一番波澜……
只是,这也与他无关了。
“多谢指教。”左光殊很有礼貌的道谢。
相较于山海境九百多年的演变,百年以内,的确不算“太迟”。
真要论起来的话,王长吉今天所讲的消息,价值连城。
一位即将从幻想回归现实的、超凡绝巅之上的强者,无疑会影响整个楚国,乃至于天下的格局。
左家提前一步知道,可以操作的空间太大。
当然,如果像王长吉所说的那样,山海境的演变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无需再隐瞒,或许很快就有各种各样的渠道将消息传开。
姜望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
“去中央之山吧。”王长吉直接道:“所谓礼尚往来,你们帮我拿到了夔牛真丹,我也该帮你们做点什么才是。”
他看了一眼流波山外的世界:“不过垂钓争取来的权利已经在刚才的行动里耗尽,接下来我们只能自己飞过去。”
姜望当然不会客气,为了确保左光殊拿到九凤之章,他本就计划邀请王长吉同行的。
“那么长路漫漫,事不宜迟。”姜望直接飞身而起,飘飘如仙:“这一次的山海境之旅,也该到了结束的时候。”
左光殊、月天奴、王长吉、方鹤翎,相继跟上。
天翻地覆的山海境里,五道身影目标明确,疾飞远赴。
飓风也好,狂雷也罢,无论是什么样的天灾,甚至都没办法侵近他们身周百米。
穿山跨海似等闲,过风过雪带笑看。
在这种不管不顾、放肆疾飞的快意里,左光殊终于感受到了横推山海境的感觉。
好愉悦!
……
……
天倾愈演愈烈,中央之山雄峙于此境正中心,仿佛仅剩的撑天脊梁。
又像是暗夜的烛火,吸引着无数趋光的飞蛾。
前仆者,后继之。
山海境之旅,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
被淘汰的,早已经离开。
该放弃的,早已经放弃。
还留在山海境里的人,无论是否有收获,都要开始准备最后的争夺。
钟离炎、范无术、伍陵、项北、太寅、屈舜华,这些各自灿烂的名字,已经一个个退出山海境的旅程。
没有人是弱者,但“竞争”二字无论包装得有多么光耀,底色终究是残酷的。
赢的留下,输的离开。
就这么简单罢了。
无论你家世如何,身出何门,有什么辉煌的过往。
强者倒在更强者的身前。
“万年未有之大变局,就在眼前。革蜚,我时常感觉……如履薄冰。”
革蜚在心里,反复地回忆这句话。
回忆说这句话的时候,老师那蓄满忧愁的眉头。
那位曾经煊赫一时的风流人物,曾经问道暮鼓书院的卓越存在,在越国国相的位置上退下来,已经过去了很多年。
从来闭门谢客,不见外人。
天子问政,亦不复信。旧日同僚拜访,不开山门。
孤僻冷峻的像一尊石雕,对着未落一子的棋枰,一坐就是十七年。
只有他能来,只有他可以“观棋”。
那纵横十九道,从来非他所好。他也更不明白,一颗棋子都没有的棋,能看出什么名堂来。
老师也不曾说。
他有修行上的问题,就问。问完了,就离开。
他从来不知道,老师为什么而忧心。
但他总记得那皱在一起的眉头,像河流,像山川,像一幅萧瑟的秋景。
他革蜚出身于越国最顶级的世家,是革氏嫡传。
自小天资卓异,秀出群伦。
师父是一代名相高政。
往来俱是公子王孙。
出则香车宝马,入则奴仆成群。
他应该不懂得忧愁。
可自记事起,就有那样一道忧愁的眉头,压在他心头。
令他无法懈怠。
他总在往前走,总在往前走。
如此刻一般,努力地往前走。
迎着大风大雪,对抗着海啸雷霆。
没有九章玉璧,无法沟通天地元力,只能靠自己的道元、神通、乃至气血……
就这么往前走。
不断地消耗,不断地前行。
但可能是太过耀眼的雷光,让视野变得模糊。
大约是太过凛冽的风声,吹散了某种呼唤。
天地如此喧嚣,他却感到太安静,静得自己的呼吸声,都变得如此清晰——
“呼呼,呼!”
他本不该觉得冷。
但还是越来越冷。
以蜚为名的他,带着种种稀有的虫子,备着压箱底的手段,特意来到山海境。
却连蜚的样子都没有见到,就望山而返。
道元根本已经运转不起来。
身上的热量不断流失,一去不返。
他的眼皮越来越重,他拼尽所有,很努力地想要振奋精神。
仿佛在这毁天灭地的末日景象里,看到了那层层乌云之上,有光透了出来……
那是真的存在么?
他恍惚着,抬起了手,却闭上了眼睛。
身上仅有的微弱星光,立即黯淡下去。
就这样下坠。
就这样沉寂在奔赴中央之山的路上。
与风雪凋落。
第一百零九章 黑雪似瀑
革氏有名蜚者,僵落在风雪中。
尸体极速地坠落,但在坠海之前,便已经消失不见。
呼呼……
风更骤。
雪也更大了。
那雪花一片一片,竟似蒲扇一般。
飘在天空,有一种异样的恐怖。
尤其是雪的颜色。
一开始倒是洁白的,在这暗沉沉的末日里如有光耀。现在则是灰中带褐,且颜色越来越深,逐渐往漆黑转变,好像在坠落的过程中,沾染了太多污秽。
寒潮滚滚,令人瑟缩。
哪有清白的世界呢?哪有无秽的天堂?
世上的阴影就在阳光背面,每一日的天亮之后,就是天黑。
祝唯我倒提薪尽枪,疾飞在黑色的大雪里。
每一片向他飘落的雪花,都被无声的枪劲绞碎。
魁山岩石一般的身形,几乎贴在他旁边,胳膊和胳膊之间,只有一个拳头的距离,稍不注意,就得碰上——
当然,他们都很注意。
哀郢和怀沙两块玉璧,无声地释放着微光,在崩溃的秩序里制造一隅安稳,
祝唯我并不想跟这么大一团肌肉挤在一起,那感觉像是被一块巨石碾在笼子角落,很不自在。
身形雄壮得可怕的魁山,也很需要一些舒展的空间,浓眉拧得紧紧的,同样不愿意跟祝唯我挤。
但是没有法子。
在这天倾之时,天地元力都已经彻底崩溃,没有九章玉璧的庇护,他们很难抵达中央之山——魁山以武夫可怕的体魄,说不定可以做到,但消耗太过,显然也不符合最后竞争的考量。
想也知道,最后能够在中央之山汇合的,都是一些什么样的存在。
一开始他俩还各走一边,各自潇洒,一路轰隆隆隆,横冲直撞。后来随着天灾愈演愈烈,也就愈靠愈近。
倒不是两块玉璧不足以撑开更大的范围。
只是他们现在是轮流开路,一个人对抗天灾,一个人调养状态,以此保持巅峰。为了缩减对抗的范围,节省体力,当然要尽量靠得近一些……
一个拳头的距离已经是极限,再近谁也受不了。
“按照君上给的名单来看,你说最后能赶到中央之山的,是哪几个?”魁山没话找话地问道,倒像是生怕显不出他的尴尬。
楚地参与山海境的天骄名单,以及各自请的助拳的资料,虽然算不上什么隐秘情报,但地处西境的不赎城想要掌握清楚,却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魁山和祝唯我能在来之前就对各路人马了然于心,不赎城这座位在庄雍洛三国夹缝里的罪恶之城,显然要比它表现出来的更复杂、也更有力量一些。
“城里那座新起的楼,已经被三分香气楼确定为它们在西境的总部了?”祝唯我答非所问。
“当然。”魁山表情古怪:“你有兴趣?”
祝唯我瞥了他一眼:“别人能不能赶到中央之山我不清楚,我和你……”
他忽地顿住身形,沉下声来:“恐怕未必能到了!”
祝唯我的急停,好像动摇了整张动态的画卷。
飞如离弦之箭,定似傲风之松。
就算是停在画卷里,也是最亮眼的一笔。
更别说他还在运动。
薪尽枪在空中轻转,抬将起来,枪尖似乎已经划破了空间,带起一线寒芒。
恰在此时——
轰轰轰!
天穹之上,黑雪已经不是在飘落,而是在奔涌。
就像是在那高穹之上,有一座巨大的黑色雪山,在天地剧变中彻底崩溃,发生了雪崩,于是咆哮倾塌。
俯瞰脚下,有滔天巨浪,拔海而起。
而正前方,无数怨气死魂结成的黑潮,不知从何处奔涌而来……仿佛填满了天与海之间的空隙!
魁山也顾不得再聊天,只将拳头一握,指节便层层递进式的炸动。一声更推一声响。
肌肉上的青筋,如怒龙凸起。
血气狼烟冲出天灵,竟然直接撞进了黑色的雪瀑中,烧灼出一个巨大的空隙,使得黑雪如黑雨。
而魁山挥拳。
他的动作无比简练,干脆。
就只是握拳,然后出拳而已。
但就像匠师千万次地捶打铁器,落下的最后一锤,定下了刀胚。
就像飞檐无数次的滴水,最后一次,叫人看到了石上的凹痕。
世上最简单的就是挥拳。
但所有最艰难最复杂的锤炼,也在这一拳中。
他一拳轰出。
九章玉璧微光笼罩的范围内,风云未动。
而那迎面而来的“黑潮”。竟像是被一堵无形的气墙所推动,被轰退了足有二十余丈!
轰隆隆是潮退时!
一时间怨气崩溃无算,魂魄碎灭难计。
但这仿佛更是激怒了“黑潮”。
无数混乱暴虐的意念,似乎在某个意志的控制下,得到了统一。
轰!
潮去潮又归。
它们反涌回来,侵天覆海,直接湮灭了拳劲!
魁山飞退。
他疾退的时候甚至自己撞出了风。
“风紧扯呼!”
脊开二十重的武夫,倾力一击,也完全没有看到击溃这黑潮的可能。
而那血气狼烟所烧灼的巨大空隙,在天倾的黑色雪瀑中,也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凹痕,顷刻便已填补完全。
这山海境里,一桩桩一件件的变故,仿佛都是为了告知人们,修行者的渺小。
蚍蜉撼树,人力何能及?
灭世之威如斯也。
一时天倾黑雪,前涌黑潮,下方那咆哮而起的海浪,也不知何时,浸染了暗色!
暗色已四染。
天地如相合。
在这晦暗与晦暗的叠加里,在这阴沉和阴沉的混同中,一点寒芒炸开了!
它灿烂,孤独,锐利。
好像开天辟地以来,就沉默于此。
似乎亘古而至如今,永恒未变。
那是绝望者所看到的方向,那是孤独者所感受的回响。
是无尽长夜里……一颗寂寞的星子。
它亮在那里,是亮在视线的意义中。同时,也点在这崩溃世界的乱流上。
汹涌“黑潮”一瞬间几乎炸开。
其间有一声痛楚的闷哼。
黑潮却暴涨!
这黑潮之中果然有更高的意志存在,而它无疑已经愤怒了。
更磅礴的怨气,更狰狞的魂鬼……仿佛无穷无尽的暗面力量!
祝唯我直接将身一转,倒拖长枪而走,毫不拖泥带水。
如果说魁山是一颗从山巅滚落的巨石,气势汹汹,越滚越快。
祝唯我就像是一道惊电,横掠长空。
亡命的疾奔中,还有急促的交谈声撞响。
“能不能不要总是说风紧扯呼?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土匪!”
“……我就是啊。”
……
……
中央之山。
残肢断臂,满天飞血。
随着最后一颗布满油彩的头颅滚落,独臂提刀的斗昭,转回身来。
他身上的红底武服,已不知是血色,还是衣色。
而面对着他的楚煜之,则以长刀拄地,勉强支撑着自己,气喘吁吁。
“不行啊,楚煜之。”斗昭行走在山道前蜿蜒的血色里,轻轻一抖天骁刀,其上并无血迹:“就这种运用兵阵的方式,难道你也看得过眼吗?如果是伍陵或者项北来掌控这支毛民军队,绝不会只有这个程度。”
关于毛民军队的运用,有很多客观的理由。
比如毛民国虽然被萧恕的三寸不烂之舌说动,肯出兵参战,但绝不肯交出兵权,让外人指挥。
比如只有萧恕懂得毛民语言,能够同毛民沟通,而萧恕本人又是纵横门徒,对兵阵并不通晓……
但楚煜之什么都没有说。
所有的问题都是问题,所有的问题都有解决的可能,而他和萧恕,没能够做到最好。这是最大的事实。
他并不掩饰自己的虚弱。
他只是在这种喘息中,积蓄着最后的力量——
虽然可能没有半点作用。
萧恕已死,毛民军队被屠尽。仅剩的他,眼睛盯着的,仍然是斗昭的脖颈。
他仍然要以搏杀斗昭为目标。
斗昭忽然定了一定,用手背去擦拭嘴角突然溢出的鲜血,说道:“丹国萧恕,我记住了。”
萧恕当然应该被记住的。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物。
楚煜之这样想着。但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他的呼吸慢慢平缓,感受着从四肢百骸慢慢回流的力量,感受着一种耗尽一切后的新生。
他只有一刀的机会。
现在握在他的手里。
看着这样的楚煜之,斗昭细致地擦干净了嘴角的血,慢慢落下提刀的独臂,说道:“你倒是频频令我意外。”
他直接问道:“你可愿入我斗氏之门?那一式天罚,我还是可以传你。”
楚煜之看着斗昭,并不说话。
蓄势于刀,立刀见志。
出身平平,起于卒伍的他,真要投靠哪个世家,早就有一份前途在,又何必等到今日?
屈家和左家都可以是很好的选择。
但以国为姓,便是他的志向所在。
“明白了。”斗昭点了一下头,然后战靴踏地,弹身时人刀已近。
刷!
刹那间刀光耀遍了天地。
那炽白的、如雷电的光,璀璨一次后就消散。
刀声只有一响,此后再不鸣。
一滴血珠,沿着天骁刀的刀锋滴落。
而楚煜之连人带刀,都消失在这里。
中央之山前,自此只有一人独立。
山风猎猎,吹不动武服。
他斗昭,自进山海境以来,目标明确,横推无敌。
寻朱厌而不得,转头便去横扫竞争对手。
发现陷阱,故意踏进陷阱,以一敌三,杀屈舜华,重伤月天奴、左光殊。以受伤之躯。杀得姜望负创而走。
伤上叠伤之后,又独对钟离炎、范无术,以一条左臂的代价,枭首两级。
萧恕、楚煜之纵横借势,引毛民战士一千二,他独臂战之,斩绝。
持九章玉璧入山海境,楚人所持计有七块,他独握惜诵、涉江、思美人、惜往日。
已经占据了中央之山里最大的机会。
但还不够。
既然朱厌已失,那他所求,只有第二条路。
九章玉璧若有七块,他应该得七块,若有八块,他应该得八块。
如此才对得起他斗昭之名,才配得上天骁之刀。
此时他就站在入山的路口,他旁边就是那块方形石碑。
此碑高近七尺,并无多余的雕纹。其上痕迹斑驳,是流经的岁月。
正面刻字曰“中央之山”。
道字自有其韵,气息堂皇端正。
石碑的背面,则又不同。
最上面是两行字,曰——
“神有其神,鬼有其鬼。”
“歌以九章,嵌玉得真。”
在两行字下面,则是一列凹槽,依次往下。
一共九个,每个凹槽都恰恰契合九章玉璧的大小。
且每一个凹槽旁边,都刻有小字。
从上至下,分别是:《惜诵》、《涉江》、《哀郢》、《抽思》、《怀沙》、《思美人》、《惜往日》、《橘颂》、《悲回风》。
想来任何人都可以持其中一块玉璧在此验证,然后获得进入中央之山的权利。
斗昭也是第一次来中央之山,并不清楚入山之后会发生什么。他也不想提前尝试。
他静静地站在石碑旁,红衣照山道,遥望风雪骤。
等待着或许会来的对手。
不知那人是谁,不知战力如何……
但他和他的刀,都很期待。
变化仿佛在忽然间发生。
当他抬眼的时候,看到天边倾落黑雪如瀑。
而再看眼前——
种种恶相,张牙舞爪。滚滚黑潮,已经铺满了视野,仿佛将整个中央之山都包围了起来。
这显然是超出了斗昭预计的变化。
他不是没有察觉这个世界的不同寻常之处,但他并不想理会,只想锤炼自己的刀术,走自己的路,看自己的风景。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有些事情,终究无法避开。
斗昭轻轻一扬眉,磅礴刀劲已勃发,一道天之缝隙就开在“黑潮”中,
吞噬了诸多怨气,搅动黑潮翻涌。
但就像湖海中的一个小小漩涡,顷刻就被抚平了涟漪。
这怨气魂鬼诸多恶念聚集的黑潮,到底有多宽广?真有无穷无尽的力量吗?
斗昭握刀的手紧了一紧。
一道狭长的天之裂隙,竖着在黑潮里拉开——
顷刻又被淹没,仍然是看不到尽头。
这是如山如海的力量。
哪怕是他斗昭,相形之下也显得渺小。
在这样的时刻里……
脚下横卧的,俱是毛民尸体。身后隐约的,是中央之山的未知。
天上黑雪似瀑,身前黑潮汹涌。
他孤身一人站在这蜿蜒的山道前,仿佛天地间独此一人。
也许不会再有人来了……他想。
第一百一十章 不在今日,就在明日
举目茫茫、天地独我的孤独,当然并不会叫斗昭畏惧。
滚滚黑潮围山,也未叫他变了脸色。
他有进入中央之山的选择,但是他没有立即那样做。
强者总能得到许多的选择,而他也有任性的资格。
此刻他立在中央之山的石碑旁,比石碑更沉默。
他知道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故,但他并不在意。
他只是遗憾,细微但无法完全抹去的遗憾——在这一程里,长刀终是未能更尽兴。
朱厌是动则天下大兵的异兽,他很想直面朱厌的压力,感受传说中杀法尽通的能力。哪怕山海境里的异兽,比照传闻总是不如,但以神临碾压他外楼,是一定可以给他带来足够压迫的。
可惜朱厌失踪。
他本来期待卷土重来的姜望,期待姜望和月天奴左光殊状态完好的联手,期待那很有可能已经出现的第八支、甚至第九支试炼队伍。
但恐怖的黑潮已经把整座中央之山都围住,这看不到尽头的潮涌,已不是神临以下的修士所能打破的。
他自己都没有突破的把握。
倘若是他来迟一般,或许也只能望潮兴叹。
就这样成了最后的胜者。
唯一的胜者。
未免无趣了些。
中央之山神光外放,像是一个巨大的光罩,与黑潮相抵。
看似坚不可摧,但也很明显地被压缩着,一点一点后撤。
等到这黑潮彻底涌上中央之山,或许就是这个山海世界覆灭的时刻——
谁知道呢?
斗昭不很在意。
他随手取了一块玉璧,嵌进石碑背后的凹槽里,正是惜诵那一章。
玉璧与石碑相合,笼罩中央之山正与那无边黑潮对抗的光罩,很明显亮堂了一些,仿佛被注入了力量。
而斗昭也察觉得到,那蜿蜒的山道尽头,某种规则层面的阻隔已经对他开放。
九章玉璧可以帮助中央之山抵抗黑潮?
脑海中转过这样淡淡的念头,斗昭随手将惜诵玉璧取了下来,迈步往山道尽头走去——与我何干?
但就在迈步的这一刻,他骤然回身!
那包围中央之山的无边黑潮,竟然剧烈地翻涌起来,似龙咆,似虎啸,有什么激烈的变化正在其间发生。
而后他看到——
一抹剑光。
一个如天外飞仙的人!
他当然认得出姜望。
其人从无法估计距离的远处,竟然贯穿滚滚黑潮而来。
剑器的轻吟,一时压制了漫天风雪声。
那可不是普通的潮水,而是无边的恶念,是他自己都没有把握突破的恐怖黑潮。
而姜望已来。
在他的身后,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四个身影与他连成一线,气势凝一,像是一柄所向无前的锐剑,咆哮着、夭矫着,直接洞穿了无边黑潮!
五颜六色的强大道术顺着剑风飙开,以难以想象的默契,维持着黑潮中的巨大空洞,让斗昭得以第一次看清楚这恐怖黑潮的宽广——竟然足有三百余丈!
足有三百余丈的怨虫、魂鬼、恶意所聚之黑潮……竟然被强行打穿了!
姜望的剑术他早已见识过。
他并不惊讶长相思的锐利,也深知姜望的韧性,理解姜望的锋芒。
可剩下的四个人,这么繁杂、这么强大的道术,又是在黑潮这样的极端环境里,如何能够调动得这样完美?
几乎没有造成一丁点浪费!
五个人的力量是完完全全地统合在了一起,相辅相成,才能够造就这样的奇迹。
究竟是谁的功劳?
中央之山的光罩只抵御黑潮,却是根本不影响人的进出。
一行五人落在山道前。
斗昭审慎地看了过去。
左光殊,认识。
月天奴,认识。
平平无奇的一个瘦子,没什么威胁。
他的目光继续移动。
一个垂发的、眼神疏离的男人。
几乎是同一时间,向他看来!
两道目光实质般地撞到一起。
斗昭的身上,几乎是应激一样地绽开丝缕金光,被他强行压制住,敛于身内。
王长吉的眼中,也闪过一抹讶色。
“斗昭。”斗昭主动开口道。
“王念祥。”王长吉应道。
疏冷如他,难得地多说了几句话:“我知道你。其实我对这个地方没有兴趣,最早决定进来,只是想接触一下这个层次最强的人,看看我还有哪些我没能察觉的不足。”
“那你找对人了。”斗昭慢慢地说道。
左光殊杀气腾腾地看着斗昭,但是什么话都没有说。
屈舜华是在以三对一的正面战斗中被击溃,他无话可说,只能找自己的不足。
此时此刻以五围一,并不会叫他觉得威风。
有朝一日他当然要替屈舜华出口恶气,但仗着姜望仗着王长吉,都不算。
少年人的心气总是如此。
有人看到了轻狂,有人看到了可爱。
其实他们只是纯粹而已。
风催中央山。
雪压千万里。
此时此刻,斗昭单臂独刀,背向山道而立,面对刚刚落下身形的五人,半点惧色也无,反而跃跃欲试:“你们谁先来?”
“不好意思。”姜望开口道:“我们准备一起上。”
斗昭:……
斗昭不是傻子,当然清楚他敌不过这样的五个人。不然以他的性格,根本不会问谁先来,只会自己提刀撞过去。
君不见萧恕楚煜之带着一千二的毛民战士,主动寻求合作,他斗某人也毫不犹豫地提刀就上。
现在这样的局势,面对这样的对手……其实车轮战的胜机都已经很微渺。
仅仅一个姜望,断臂后的他要想战胜,不接着挂点彩是不可能的。
而剩下的人里,月天奴已非弱手,那个王念详更是令人警惕……
也就是他斗昭,才有轮战这几人的勇气!
他已经是沸腾了战意,决意在此突破自我,拼死连战,斩出那一线渺茫的胜机。
但是姜望这厮,居然连车轮战的机会都不给!
绝世天骄的荣誉何在?
骄傲何在?
太过分了!
“喂。”姜望伸手在斗昭眼前晃了晃:“别愣着啊。其实我也觉得这样胜之不武,要不然你把你的九章玉璧都交给我,这样我们就不用动武了,如何?”
他们一行五人自流波山一路横冲直撞,紧赶慢赶来到中央之山,才发现中央之山早已被凋南渊涌出来的黑潮包围。
在王长吉的建议下,他们五人合力,尝试打穿这堪称恐怖的黑潮。
姜望需要爆发出最大的杀力,且持之以恒地开拓前路。
王长吉需要统合四人的道术,让它们彼此融洽,达到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让每一分力量,都对耗在黑潮中的关键位置。这当然也离不开月天奴净土之力的帮助。
左光殊和方鹤翎只需要尽情挥洒即可。
足足三百余丈的距离,几乎每一丈的推进,都是数以千次万次的交锋。
而他们赢得了每一次的胜利,才最终打穿黑潮,站上了中央之山。
他们这么辛苦地赶过来,不是来跟斗昭切磋论武的!
要挑战强者,机会有的是。
从一开始,姜望来山海境的目标就非常明确——帮左光殊拿到九凤之章。
他也完全不介意让斗昭看到自己的态度。
斗昭怒而生笑:“原来胜之不武是这个意思!”
“那没有办法啊,斗兄,心态平和一些。你看你比光殊大那么多岁,多少岁来着?”姜望一摆手:“算了你自己数。”
继续语重心长地劝道:“你想想看,那你大了多么岁,多修炼那么多年,你打光殊你也不公平吧?以大欺小是不是?那你总不能把大出来的那几岁砍回去吧?同理如此,我们现在比你多了几个人,我们也不能砍掉啊。”
此刻他面对斗昭,气场强大,意态从容。
身后黑潮滚滚,恶相千万,压迫着中央之山的光罩,仿佛在为他助威。
此情此景,真像是以众凌寡的盖世魔头,威迫着说书故事里灿烂如骄阳的主角。
嘴里还有一套歪理邪说,自成体系。
偏偏斗昭与那些说书故事里的主角不同,没有义愤填膺,没有大声驳斥,怔了一下,竟道:“你说的有理!”
“我有一个朋友,很会讲这些道理,以后有机会给你介绍,恰好你的天庭也算饱满……”姜望随口说着,平伸右手,虚抬两下:“来吧,玉璧给我就行,咱们别伤和气。”
以众凌寡,斗昭不可能服气
姜望其实并不在乎是否得罪斗昭,但他可以拍拍屁股就走,左光殊却不可能离开楚国。
把楚国年轻一辈第一人得罪太狠,会给左光殊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若是多说两句能够解决问题,姜望也不介意姿态柔软一些。
但斗昭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寄望于公平,的确是弱者的选择。”
他用独臂提起长刀,横于身前,红底金边的武服灿烂招摇:“来吧,你们便一起来!”
声音提起,高昂宏亮,而刀锋长鸣。
他的战意在沸腾,他身上的金光在燃烧。
他已经做好了战死的准备,他只想知道,在这种极限的压力下,他还能做到什么程度,对面要死几人!
这是山海境里最后的一场战斗,他斗昭要看清自己的极限!
双方剑拔弩张,战斗一触即发。
然而恰在此刻,一点寒光仿佛撕破了夜幕,自那滚滚黑潮中钻透出来。
来得不巧,却又太巧。
一个眉眼都是骄傲,张扬得不可一世的男子,被那点寒光带出,落在这热闹至极的山道前!
如寒星降世,握住龙光成枪。
而紧随其后,是一个山一般魁伟的壮汉,似陨石一般砸落。
轰!
砸在提枪的男子身边。
激起漫天烟尘。
这煊赫的开场代表了不凡的实力,或者说能够洞穿黑潮,本就是实力的体现。
斗昭眼前一亮。
参与山海境的第九支队伍!
当然他并不是为九章玉璧齐聚而激动。
他是惊喜于局势的改变。
纵是他已经下定了殊死一斗的决心,但若有赢的机会,他又怎愿放过?
此时此刻,即使是自负如斗昭这般的存在,也不由得想起了萧恕那句话——“我们何不联手?”
他不是一个会后悔的人。
但也会有那么几个瞬间会想到——
当时如果答应了萧恕,后来或者也能多一些转圜的余地。
好在现在还有机会。
不过联手这种事情,是共利共好,当然不能委曲求全,他斗昭有自己的矜傲。
而且形势如此明显,姜望左光殊他们,不声不响组成了五人的同盟。他们这剩下的两组人若是不合作,只有被驱逐离场的结果。
所以他只是看了那提枪的男子一眼。
一眼就够了。
想来能进山海境的,都蠢不到哪里去,这新来的两个人,应该懂得该怎么做。
一个气势煊赫如此的提枪强者。
一个气血雄浑不输钟离炎的强大武夫。
应该足够抵住那个名为王念详的男子。
而他斗昭独战姜望月天奴左光殊,本就是计划中的战斗,他何惧之有!定要给姜望这厮一个深刻的教训,叫他知晓,何为武德!
我辈天骄修士,不是街头青皮,不是动不动就拉人打群架的!
斗昭战意勃发的目光扫过。
噢,此外还有一个添头。
这添头给谁都行,分在哪处战场,也不影响大局。
斗昭已经在心里迅速地分配好了战场,对于即将发生的战斗,充满了期待。
“大师兄!”
耳边传来了姜望既惊又喜的声音。
等等……
斗昭太阳穴青筋一跳。
我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姜望不是新齐人,在齐国无门无派,没有师承么?他在叫谁?
斗昭有些茫然地看过去。
只见那个眉梢眼角尽是骄傲的男子,忽然灿烂一笑:“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能还我一杯酒!”
姜望也笑,一似层云开,明月照——
“不在今日,就在明日!”
……
他们在那里师兄来,师弟去。
大楚第一天骄斗昭只觉得脑门嗡嗡的在响,有些没能反应过来。
整个山海境,九战玉璧齐聚,合计九支队伍,除他自己独来,每个人都带了助拳者,所以参与这次山海境之旅的,一共有十七个人。
你们他娘的竟然有七个人是一伙的!
再算上那个已经被淘汰的屈舜华,那就是八个。占了将近一半!
好好一个试炼。
玩包场是吧?!
第一百一十一章 离不得(月底求月票)
山海境实在是一个奇妙的所在。
超出意料又太有意义的重逢,竟然不止一次。
对于姜望来说。当初庄国以林正仁为国院首席弟子,参与列国天骄之战,他当然也是关心过的。关心的不止是林正仁的资料,关心的更是祝唯我何在!
庄国既然有祝唯我,能代表庄国的天骄,舍他其谁?
岂有林正仁出头日?
庄国那边所传扬的消息,是祝唯我通敌叛国,已经远遁万里,下落不明。
但通的什么敌,语焉不详。
做了哪些叛国的事?无一实证。
甚至于祝唯我在庄国做的最后一件事,是为庄国拔敌十城,险些力竭身死。
再往前,祝唯我在四方会谈中,力压雍洛两国天骄。
再往前……
一直以来,祝唯我都是毋庸置疑的庄国年轻一辈第一天骄。
从城道院到国道院,在哪里都是第一。
在内举国无双,在外为国争荣。
君主喜爱,国相器重,同门钦服,后来者崇拜!
在庄国国势衰微的时候为国奋战,但却在庄雍国战,庄国强势崛起、如日中天之时,选择了叛国。
这事情处处透着诡异。
姜望当然猜想得到,是因为什么。
如祝唯我那等骄傲的人物,除了获知枫林城真相,还能有什么原因?
他担忧祝师兄的安全,却也欢喜于祝师兄久在新安,未被新安城改变。就如那薪尽枪,焰烧三十年薪未尽。
只是祝唯我从那之后就销声匿迹,再未显名于人前。
他一度以为……已经故去了。
庄高羡和杜如晦的手段,没有人比他感受得更深刻。那一对君臣,对于有可能威胁到庄国未来的存在,根本不会有半点手软,也完全放得下架子。
不比其他大人物,遇到有威胁的后生晚辈,往往是派几个实力足够的属下去办,绝不愿损了自己的名声。
那庄高羡身为一国之君,当世真人,可是亲自追杀他到长河边!
在黄河之会后。
这对君臣更是不惜投下重注,攀诬通魔,引动玉京山出手。
姜望身后有一个齐国,还有一个苦觉老和尚拼命搭救,尚且都九死一生。他不能够想象,祝师兄会怎样。
而今日在山海境得见,祝师兄风采不减往昔,当然令人惊喜!
什么毕方印、祸斗印,夔牛皮,都比不得这份收获。
对于祝唯我来说,当初他伐城叛国,就是因为知道了姜望杀董阿,才明了枫林城覆灭的真相。
庄国以国内最好的资源来培养他,他便殊死而战,在战场上拼杀到力竭,拔敌十城而还。
恩已经还了,此后便只剩下仇。
在这条注定坎坷的路上,姜望做了更多,努力得更早。而他只想说……那枫林城的人可还未死绝,世上还有一个祝唯我!
来山海境之前就知道会遇到姜望,他亦欣然来赴。
他们之间的交集并不多,只是借了一次枪,喝了一次酒,一起杀了一个人。
但这已经足够。
有的人相处多年也只是陌路,有的人只是匆匆一晤,便已志趣相投。
姜望知祝唯我本心骄傲,祝唯我知姜望信义无双。
他们互相相信。
如此而已。
两个人相视而笑,没有太多的对话——又何须言语?
此情此景,月天奴虽然不清楚他们的情谊,却也能感受到那种他乡遇故知的欢喜。
而看着姜望和祝唯我交谈的方鹤翎,眼神里有一刹的惊喜,但很快又敛去。
当年的城道院第一人,自然是认不得王氏不能修行的公子,更也认不得方家那个什么都要靠他爹的废物。
天骄眼中,只有天骄。他是明白的。
虽然他也是枫林城故人,他也是城道院弟子。他也应该叫一声“大师兄”……
可谁记得方鹤翎呢?
他早已有这样的觉悟,所以他缄默。
但是祝唯我那骄傲的目光淡淡掠过来时。竟然轻轻点了一下头,当做示意。
方鹤翎这才恍惚想到,自己已经是参与山海境试炼、并且成功抵达了中央之山的人物。自己正与王长吉、姜望这样的绝世天骄同行。
祝唯我就算不认识他,也不会完全地无视他。
他也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表示,我也看到你了,我也尊重你。
方鹤翎、左光殊、月天奴、王长吉、斗昭。
祝唯我的目光转过一圈,落回姜望身上,传音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出去之后,你可以去不赎城找一个叫连横的人。他有法子联系到我。”
姜望亦传音回道:“好。”
两个人各自点头,便错开了视线。
祝唯我期待姜望还他一杯酒。
在枫林城的时候,是期待姜望以后在道院的体系里出人头地,展露锋芒。
在今时今日,这份期待自然已经不同。
而在不言中。
他们不言,斗昭却忍不住了。
斗某人现在非常恼火。
早说要玩包场,我斗氏嫡传,还愁找不到人?
还能在楚国的秘境里被外人以多欺少了?
对付姜望和月天奴左光殊的联手,就已经算是在挑战自我。
再加上那个王念详,他觉得就完全是生死之间的磨练。
现在新来的两个人,也还跟姜望称兄道弟。
那还有什么好打的?
他斗昭狂起来比谁都狂,哪怕是鸡蛋撞石头,咬起牙来也就勉强撞一撞了。
可用鸡蛋撞铁锤,还有什么尝试的必要?
他是喜欢挑战,不是喜欢自杀。
如刀的眸光扫过一圈,这些人神色各不相同,但身体的语言都很明显。斗昭有一种举世皆敌的荒谬感。
大楚第一天骄在楚国人的地盘上被人围殴了,这实在是有一些讽刺。
他盯住左光殊,怒道:“好好一个楚人试炼的场地,闹到最后全是外人。左光殊你难辞其咎!”
左光殊一脸无语地看着他:“你数数你身上有几块玉璧?为什么没有楚人,你心里没数啊?楚人不都被你淘汰了么?”
斗昭一时无言。
姜望又一次抬手,很诚恳地道:“斗兄,我非常钦佩你的实力,也真不愿与你为敌。我仗着人多才能跟你提条件我也明白。这样,你留下自己的那块玉璧,把多余的玉璧交出来就行。如此可好?”
同样是谈判,姜望显然没有萧恕那么懂得把握人的心理。
但不同的地方在于,他的剑比萧恕锋利很多。
锋利到让斗昭确实感觉到自己得到了应有的尊重。
以七围一,还允许保留一块玉璧,这难道不是对天下第一外楼的认可吗?
这姜望口口声声说不愿为敌,好像怕了他斗昭,可先前拔剑救左光殊他们的时候,撞上来对轰斗战七式的时候,可曾有半点示弱?现在占据绝对优势了,反倒开始说软话,这难道不是一种尊重吗?
“赢就是赢,输就是输。不能够以一敌七,是我不够强大。执意在山道等人来,是我太过骄狂。”
斗昭说着,收刀负于身后,直接把四块玉璧都拿了出来,堆放在旁边的石碑上:“既然最后是这样一个局面,我一块也不留。”
四块玉璧堆在一起,交相辉映。
斗昭同样抬起手掌,对姜望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拿走吧。”
然后后退一步,就准备退出山海境。
如此退出山海境,在这里所有的收获都不能带走。
但也并不重要。
那些战斗过的经验,厮杀过的感悟,谁也无法剥夺。
这就够了。
这就是最重要的东西。
他重重地一步后撤。
但这一步……
未能撤出。
他的脚跟落下,没有任何变化,他只是踩在了身后的山道上。
斗昭的脸色变了,不由得抬眼看向中央之山外的黑潮——笼罩中央之山的神光之罩,已经岌岌可危。
在场众人亦是一惊。
已经到达了中央之山,且在自由安全的状态下,斗昭竟然无法退出山海境!
这无疑是规则剧变的体现。而且是切身关系到每个人人身安全的规则改变。意味着……山海境已经不再安全!
这绝不是可以淡然视之的事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混沌和烛九阴的战斗,已经演变到了真正波及试炼者的程度吗?
姜望立即看向王长吉,在场这么多人,大概也只有他对山海境有更清晰的洞察。
但这时候祝唯我的声音先一步响起:“中央之山一旦被摧毁,离开山海境的通道就会断绝。所以我们现在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想办法阻止外面的这些东西,二是在这些东西冲破中央之山前,赶紧进到山里,拿到收获离开。”
王长吉也点了点头:“现在看来……中央之山的确是离境规则的具现。”
姜望惊讶不已。
他对王长吉的本事已经有深刻了解,知晓王长吉对山海境的认知,是在规则层面的洞察,在他的有限经历里,想象不到有谁能够在外楼层面与王长吉比较认知。
或许田安平可以,但田安平根本是从神临层次被强行打落下来的,不能以常理视之。
而祝唯我竟比王长吉对山海境了解得更清楚、更具体,也更笃定。
他唯一能够想到的解释,就是祝唯我与山海境有更多、更紧密的关联。甚至远远超出左光殊斗昭这样的楚国世家子弟。
庄国出身的祝唯我,与山海境应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才是。那么……不赎城?
心里想着这些问题,姜望直接问道:“以祝师兄之见,我们该作何选择?”
“其实还有一种选择,那就是帮忙打破这中央之山的神光罩,看看最后会发生什么。”祝唯我笑了笑:“三种选择都很有趣,怎么选,是你的自由。”
姜望非常清楚,这其实就是在混沌和烛九阴之间做选择。打破中央之山的神光罩,就是在帮混沌。抵御黑潮,就是帮烛九阴。直接抓紧时间赶赴山中拿收获,就是两不相帮。
“王兄怎么看?”姜望又问王长吉。
王长吉只道:“就算出现最坏的结果,我也可以带着你安全离开。所以你确实有选择的自由。”
最坏的结果,无非是混沌打破世界藩篱之后,离境的规则彻底破灭。而他们要一直留在山海境里,等待山海境漫长的恢复……甚或根本没有机会等,就在那种破灭中消失了。
祝唯我有些惊讶地看了王长吉一眼,对姜望道:“我也可以带你走。”
姜望苦笑一声。
王长吉和祝唯我都只能确保带着他一个人离开,那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选择。
剩下的两个选择里。
直接抓紧时间拿收获离开是更好的,只要左光殊拿到九凤之章,此行的目的就达到了。
可现在的问题是,神光罩已经摇摇欲坠,谁也不知道登上中央之山后还会发生什么。所以,谁也不知道是否来得及。
所以对姜望来说,其实没有什么选择。
只是……
想要抵御黑潮的话,靠他们这几个人,做不做得到?
从黑潮中杀出一条路来,跟抵御黑潮的侵袭,完全是两件不同的事情。难度有天壤之别!
混沌未必有多大的兴趣留下试炼者,但摧毁中央之山,打破这个世界的约束,却是它一定会拼命去做的事情。
“我决定抵御黑潮,等待烛九阴的反应。这样有更多的缓冲余地,可以看看下一步怎么选。”姜望思考之后说道:“诸位何以教我?”
这时候斗昭说道:“九章玉璧嵌进这块石碑后的凹槽里,可以增加神光罩的强度,为中央之山多争取一点时间。”
他很疑惑新来的这个“大师兄”,和气质疏冷的王念详,到底是哪来的自信可以在最糟糕的情况下保人。
他斗昭都做不到!
不过他也没有什么好惊惧的。
哪怕这个世界彻底破灭,他存活一段时间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消失的时间一长,斗氏自然就会知道这个世界出了岔子。
山海境世界规则已经破碎的话,太奶奶就一定能够找到他——当然,对他来说,若是沦落到要等家族长辈来救,也实在有些丢份。
故而姜望的选择,恰恰是打在了他的心坎上。也就顾不得骄矜了,赶紧出谋划策。
“那你嵌啊!”姜望立即道。
斗昭顿了一下,才道:“这已经是你们的玉璧。”
姜望:……
这么有原则的吗?
看了斗昭一眼,姜望面色坦然,直接大步往前。
但他刚走了两步,身后就忽然传来一声爆响,他回头看去——
只见那围堵中央山的无尽黑潮之中,有一大群细密的甲虫裹在一起,撞将出来。在即将脱离黑潮时候,猛然炸开!
无数甲虫坠落在黑潮李,而一个身影就此穿过神光罩,落在山道前。
此人头戴进贤冠,身穿儒服,脸上冻得僵白发青,身上的气息微弱极了,整个人好像下一刻就要倒下……
竟是革蜚?!
------题外话------
晚上十二点有。应该有4k。
……
十一月最后一天了,投票投票。
月票不投就浪费了啊,兄弟姐妹们!
大家努努力,保一下前二十。我努努力,收好山海境。
70
第一百一十二章 春生百草我无生
“刚才是谁在前面打穿的通道?真是多谢了。”革蜚人还没有站稳,就开口道谢:“我趁着这股黑潮还没有彻底合拢,侥幸穿了过来。”
他一边虚弱地着话,一边打量山道前的众人。
看到姜望的时候,明显往后一缩。
任谁都看得出来,他们已是交锋过了,而且强弱分明。
神光罩外,黑潮翻涌。
神光罩内,革蜚形销骨立。
他面对着这些在他前面赶到中央之山的天骄,像一个从深山老林里跑出来的穷亲戚。眼里渴望着火光。
姜望这时候已经走到了石碑旁边,与斗昭站得不远,随手拿起一块玉璧,往对应的凹槽里放。
一边顺便对斗昭道:“当时我们撞到一起交锋,就是伍陵和革蜚的布置。事后他俩……追了我很久。”
此时此刻的革蜚,已是完全不具备威胁,对他这话也只是僵硬地笑了一下,大概想一些误会什么的,但最后什么也没有。视线落在石碑顶部剩下的三块玉璧上,再也挪不开。
“像是伍陵能做出来的事情。”斗昭漫不经心地道:“不过不止是他们两个。他们和钟离炎范无术联手。先挑起我们争斗,然后一边去杀你,一边来杀我。”
“原来如此!”姜望做恍然大悟状:“这些人真可恨!”
这番对话,就像是斗昭这边在,其实我也不想伤害你们,都是奸臣蒙蔽了朕。
姜望赶紧接一句,陛下您真是受委屈了,现在奸臣已经死了,咱们以后好好相处。
两个人都有意讲和,趁着革蜚出场,你一言我一语,就利索地达成了默契。
话间,名为“涉江”的玉璧就已经嵌进了凹槽。
笼罩中央之山的神光罩,果然明亮了一些,止住了收缩的趋势。在不断侵入的黑潮前,表现出一种顽强来。它甚至有如活物,光纹起伏之间,似在呼吸。
在这个过程中,姜望也已经明白了九章玉璧和石碑的关联。
略想了想,便开口道:“我们一共有九块玉璧,每个人都可以拿一块玉璧来验证入山权限,算是留一条后路。接下来便看看集齐九章玉璧后,会有什么变化发生吧。”
他不是这些人里最强的一个,也不是最有背景的一个,但他最被所有人信任,作为众人间的枢纽存在,最能统合所有人的意志。
当下祝唯我左光殊等人便依次前来,将相应的九章玉璧嵌入石碑凹槽中。
方鹤翎也嵌下玉璧,获得进山权利后,石碑上便只剩下两块玉璧,一为惜诵,一为思美人。
方鹤翎往回走。
姜望则把惜诵玉璧递给斗昭:“斗兄,你的惜诵还是你的。值此世倾覆,危局悬命,我们理应联手。若没有你的天骁刀,想来这黑潮也难能斩尽!”
斗昭看了他一眼,也不扭捏,拿起惜诵,重新嵌回了石碑凹槽。
接连八块玉璧与石碑相合,整个中央之山神光大放!
那神光罩变得格外凝实、厚重,甚至于外扩数丈之远,反推黑潮。
黑潮之中种种怪异嘶吼,怨毒混乱,其声却难穿透。
也更动摇不了在场这些人的心志。
“姜兄。”盯了玉璧半天的革蜚在这时候开口,他虚弱地看向姜望:“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姜望淡声道:“既是不情之请,就不要出来难为人了。”
“我可以买!”革蜚立即道:“这么多人作证,你个价,我出去一定付给你!”
左光殊冷笑一声:“你看看这里,谁像是缺钱的人?”
革蜚盯着姜望不话。
“……”姜望修长的手指在石碑上轻轻敲了敲,看着他的眼睛道:“财富不能够交换世间所有啊,我为什么要卖给你?”
革蜚长得实在是不美观的,是有一张似虫的脸也不为过。但他有一种很执拗,很有力量的眼神。
他盯着姜望道:“因为这个世界已经发生了变故。因为我如果拿不到九章玉璧,我就很可能会真的死在山海境。你难道眼睁睁看着我死?”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笃定的理所当然。
竟然会让人觉得……他的是对的。
他的世界,他的思想,他的道理。当然有他的正确。
这是一种意志的笼罩,不见鲜血的入侵,微不可察,但切实在发生。
不过能够在这时候赶到中央之山的人,没谁不是意志坚定之辈。所以没有一个人开口。
“不然呢?”
直面革蜚的姜望,更是反问道:“又或者我该送你一程?”
革蜚沉重地喘了两声,然后道:“同为人族修士,同是天骄未来。我们彼此竞争,当然也要携手御外。山海境的竞争已经结束了,你还要杀我,这难道应该吗?”
这是一种细微的语言习惯。姜望心想。
以现世之大,列国纷争之频,几乎无日不战,无日不杀伐。大家各有理念,各有使命,厮杀频仍。像“同为人族,我们应当如何如何”这种话,只在诸如迷界那样的地方才常见。
而山海境目前为止都是人族天骄的试炼场。
你能想象在山海境的竞争里,有人面对斗昭的时候高喊,同为人族,请适可而止吗?
“同为人族”,这当然是一种“正确”。
但是当它变成一种武器、一种镣铐,想来不尊重它的,正是这么使用它的人。
“你设局算计我的时候,你跟伍陵一起追杀我好几天的时候,也没见你同为人族,该把机会留给我啊。”姜望笑了笑:“革蜚,我把你脑子打坏了?”
“山海境里的竞争无非各凭本事,我虽主动设局于你,但罪不至死,至少罪不至于真死在山海境!”革蜚道。
姜望有些好笑又有些头疼:“你罪不罪的与我无关啊,我们之间没有交情,只有矛盾。另外我很同意你的,山海境里的竞争各凭本事。现在我的本事在这里,你的本事也在这里,所以还有什么好的吗?”
“赢得这么多玉璧,是你的胜利。两手空空,是我的失败。山海境的竞争,谁也不如你。”革蜚稍稍挪了一下靴子,让自己站得更稳一些,吐字清晰地道:“但竞争已经结束了,你不能把我害死在这里。你无权给我定罪,没有资格给我这样的结局。”
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谈权利,在血腥**的争夺里讲资格,无疑是不很合时宜的。但又自有其光明的正确。
他明明虚弱不堪,大概扛不住姜望一剑。
他明明姿态讨厌,话让人皱眉。
但此刻他站在那里,有一种理念的光辉。
他在描述一种,“他的正确”。
而这种理念,悄无声息地向每一个生灵浸染,埋下种子,等待春生百草。
王长吉、祝唯我、月天奴,全都不话。
魁山事不关己,方鹤翎对此嗤之以鼻。
左光殊想要些什么,但是止住了。
“不是,我发现你话有个问题啊。”姜望似无所觉,饶有兴致地道:“怎么就是我要把你害死呢?”
革蜚虽然很虚弱,气势却并不弱:“你明明有多出来的一块玉璧,我又不叫你吃亏,你为什么不肯卖给我?我们既然没有生死大仇,那你眼睁睁看着我死,就是在害我!”
斗昭看他的眼神,已经有些欣赏了。
虽然和姜望已经默契言和,但是因对方歪理邪所憋的气,可没那么容易缓过来。
这个革蜚真是帮忙出了恶气了!人才啊!
姜望赞许似地点了点头:“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唯一的选择,就是不计前嫌,救你性命咯?”
“男子汉大丈夫,焉能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挂怀?过去也就过去了。”革蜚理直气壮地问道:“你的星光圣楼光芒璀璨,立的是什么?信?诚?都你姜青羊待人至诚,难道见死不救,宁为小人?”
祝唯我挑了挑眉。
这已经是在动摇姜望的述道之基了。
更可怕的是,这种攻击根本不会被察觉。
换做是一般人,这会早就已经陷入革蜚所构筑的伦理世界里,被他的理念所感染,从而不知不觉地,成为他的“道友”。
姜望却不言语,只是看着天空。
中央之山极见宽广。
神光罩外,黑雪砸落,千万道狂雷骤闪。恶念聚集的黑潮,一次又一次地撞击神光罩。
“你在看什么?”革蜚穷追不舍。
“我在看自己的星楼,看我立的道。”姜望平静地道:“我横看竖看,也没有看到以德报怨,和滥做好人。”
革蜚也抬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当然什么也看不到。”
他看回姜望:“革氏到了我这一代,已是嫡脉单传,我死不得。你若见死不救,害的不仅仅是我,还有一个功勋家族的未来。罪大恶极啊姜望,你道心能安么?如能一笑泯恩仇,不失为一段佳话。好处我革氏不会短你,面子里子你都有。”
“你得很有道理。”姜望轻声一笑:“但是我不听。”
拿起最后一块玉璧“思美人”,直接按向了石碑上仅剩的那个凹槽。
至此,革蜚潜移默化的攻势已经宣告失败。
构筑的伦理世界无法扎下根来。
姜望不为所动,其余人也没有一个受影响倒戈。
这真是难以置信的结果,但已是确切的事实!
现在,他必须要拿出切实的行动。
弃念而存身。
“你找死!”
革蜚的表情一瞬间变得狰狞至极,自那宽大的文士服中,探出手来。
他的手干瘦如鸡爪,呈弯曲状,但探出袍袖之后,却铺天盖地,势括八方,像是一道浓云,遮盖了整个中央山的山道!
天穹本已极暗。
他却连神光罩的辉芒都遮蔽了。
这一爪按下去,无形却有质的劲力咆哮着,夜色仿佛结成了幕布,从破碎之中扯出来,将石碑与姜望一起笼罩。
甚至于连不远处的斗昭也在其间。
爪出即长夜,寂静,安宁,生机流逝。
这绝不是革蜚所能展现出来的实力!
他也再懒得遮掩自己,要强行以力量镇压。
中央之山忽然入夜。
这代表的,是无可置疑的规则压制。
但长夜之中有寒星。
一点锋芒,好像点破了视野,令人忍不住收缩瞳孔。
薪尽枪以一种极其张扬的姿态刺来,刺破夜幕如裂帛,横在姜望身前。
是一杆长枪,却如一座横卧的山峦。
欲杀姜望,需翻过此山去。
“南无,月光,琉璃!”月天奴合掌颂道。
面有神光,而眸有慈悲。
净土之力顷刻已经铺开,慈悲之念与长夜之寂无声对抗,几可视作对这一方小天地的争夺。
这争斗短暂却精彩,不够煊赫,却激烈万分。
而在革蜚骤然停顿的探爪前。
斗昭甚至没有拔刀。
姜望也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
这无疑是强者的自信。
“我自问伪装得并无破绽,你是怎么发现的?”革蜚问。
“不管我有没有发现。我这块玉璧,都不会给革蜚。”姜望平静地道:“我们之间唯一的干系,就是他主动伏击我,追杀我,然后被我杀退。他的辛苦,他的奋斗,他的几百年世家,与我何干?”
革蜚直愣愣地看着他,乌青僵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笑容:“你是个毫无底线的人啊,姜望。”
“路边看到一条受伤的狗,我也会顺手搭救。但如果这条狗咬过我,我就不会管它。你有底线就行了,要求别人可不好。”
姜望面容平静,继续移动着手里的玉璧:“你现在想要它?不妨试试,能不能阻止我?”
他的手移动得很慢。
因为革蜚正注视着他的手。
视线的纠缠,竟像是真实的绞索,勒得姜望五指生疼。
但他表情平静,他的手一点一点往前。
他移动着他的手,就像是移动着他的剑。
他的锐利他的锋芒他的执拗,怎么会停下?
哪怕手指已经出现血痕,哪怕细密的道元一颗颗跃出又一颗颗破碎。
这是力量的交锋,也是意志的对决。
直到……
王长吉一步踏过来,用身体隔断了革蜚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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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苟活千年,难当一秋
王长吉这一步,妙不可言。
他本来放下玉璧之后,就安静地站在一旁,疏离得像与这个世界无关。
就是这种与谁都没有关系的气质,让祝唯我就算还记得张临川的脸,也无法确认他的身份。
他本就是与世上一切都隔着一层的。
但是这一步走过来。
就从“无关”变成了“有关”。
从观棋者,变成了局中人。
他的步幅并不快,但恰到好处。
他来得算是及时,却很自然。
此刻他拦在姜望的身前,用平静疏离的眼睛,看着革蜚浮肿的眼睛。
他的视线,迎向革蜚的视线。
无形的碰撞在神魂层面发生。
其间发生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
或许只有一息,或许已是千百年。
但姜望拿着玉璧的手骤然一松,纠缠在手指上的视线崩断了,玉璧加速往前送,眼看就要嵌入凹槽——
世界颠倒了!
斗昭身后中央之山的山道,竟然是向下延伸的,山道的尽头消失在转角。
他们聚集在山脚,却像是立在山顶。他们等待上山,却只有下山的路。
姜望明明拿着最后一块九章玉璧,往石碑背后的凹槽里放,但是他的手越往前,玉璧却离那凹槽越远。
左光殊鼓荡华衣,正往这边赶来,却险些飞出神光罩外!
月天奴以净土之力构筑的环境,顷刻便已破碎。慈悲之念已灭,长夜之寂永存。
祝唯我的薪尽枪还横在姜望身前,但那枪尖,却像是在抵着姜望。
而仍旧站在那里,虚抬着手臂的革蜚,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此刻他俨然有一种蔑视苍生的气质,他浮肿且发青的眼睛里,看不到半点感情。
方鹤翎看向他,却看不到他。恨心神通根本寻不到共鸣。
他明明就存在于此处,但好像消失在视野中。
然而王长吉的眼睛,仍然清晰地捕捉着他的眼睛,并且从容地向他走去。
“姜望是一个坚定的人,所以你知道卖惨没有什么用。姜望是一个有所坚持的人,所以你想用所谓的原则、所谓的道德来捆缚他……你的世界不止一种道理,但你构筑的伦理世界针对性太强,你窥探到了我们的对话?”
嘴里说着问句,语气也带着疑问,但王长吉的态度却分明是笃定的,他只问:“你是烛九阴,还是混沌?”
所谓伦理世界,便是一种意志层面的环境塑造,更是基于规则层面的展开。
是针对意志的攻势,一似于斗昭的斩性见我。
革蜚所塑造的伦理世界,好像是完全针对姜望而展开,虽然很明显对姜望的理解出现了偏差……
但毫无疑问,这个革蜚,至少是旁观了彼时姜望和方鹤翎的那一场交流,才会有这样的理解。
可那场交流,是在他构筑的神魂战场里完成。
所谓神魂战场,正是他所独创的神魂征伐之术。可以将敌我双方的神魂,拉扯到同一个战场中,而不必在对方的通天宫里饱受压制。
作为长期以来的杀手锏,神魂战场内的一切动静,都在他的掌控之中。要想窥视具体而不被他所知,不谦虚地说,不是一般的存在可以做到。
整个山海境,除了主导世界秩序的烛九阴和有能力反抗世界秩序的混沌,他也想不到还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你不妨猜一猜呢?”革蜚笑着说道。
两个人就这样面对着走近。
黑潮与神光罩的冲撞好像更激烈了。
轰!轰!轰!
如大鼓,如撞槌。
而中央之山上的众人,也愈发清晰地感受到压力,连空气都沉重万分。
姜望握着最后一块九章玉璧,他的手上燃起了烈焰!
在无光的长夜里依然会燃烧,在无人喝彩的时刻依然很炙热。
它是火,它是神通。
此中三昧,唯自知也!
流火绕手而飞,时而为灵雀,时而似火蛇。
带来生机,也带来昂扬的姿态。
将那些混乱的、颠倒的规则,一点一点地焚穿。
了解过山海境的本质,明白了凰唯真的布局,亲手杀死过拟真的夔牛,感受过山神壁的印法传授……
对这个幻想逐渐成真的世界,姜望也有了自己相当丰富的知见。
甚至于包括,这些他以前看不到的……规则。
换做在现世,他哪里看得到这道的痕迹?
恰恰山海境是一个介于幻想和真实的世界,是新生的世界,又正在破碎当中。
所以他甚至通过三昧真火的焚烧,了悟到了混乱颠倒的根源。
他的乾阳赤瞳,才能够看到规则的显现。
了其三昧,于是焚之!
他的手继续往前,终于打破了颠倒,照见了本真。往前即是往前,靠近便是靠近,玉璧与石碑的凹槽,已经近在咫尺。
‘革蜚’的眼睛骤然变得幽深起来,那一双浮肿的、无神的眼睛,此时看来有如深渊!
将一切都容纳,让一切都下沉。
永无止境的坠落,永远的沉沦!
而王长吉前行的步子,停住了。
一声寂寞的浅吟,惊醒了梦中人。一点寒星乍现,闪耀在眼睛与眼睛之间。打破了无形的纠缠,将厮杀在一起的视线全部洞穿。
祝唯我连人带枪,出现在‘革蜚’面前,枪尖直点眉心!
枪未点至,杀机已临。
‘革蜚’轻轻一侧头。
他只侧了三寸,他和祝唯我之间,却像是隔开了天堑。
祝唯我的杀机愈暴烈,他的薪尽枪却愈遥远。
轰隆隆隆!
巨人一般的魁山撞将过来,他的拳头像是擂动着战鼓,似行于九天之上,打破一切有形无形的间隔,代天行罚,轰向革蜚的面门。
浑身的气血沸腾,如火焰一般,烧灼得空气都哔剥作响。
而‘革蜚’只是探出一只手,一只干瘦而显得没有什么力气的手。
五指大张,掌中出现一道幽深的黑色漩涡,直接往前探去,就这样硬接了魁山的一拳。
崩山之拳打在黑色的漩涡前,好像陷入永无尽头的棉花堆里,当然一直在前进,可根本不能伤谁分毫,魁山的拳头一直在前进,可身体竟不能进一寸!
‘革蜚’的手轻轻一扒拉,便将魁山连拳带人拨开——掌与拳,甚至还在交锋。魁山也并未放弃。
一切都显得如此轻描淡写,如此从容不迫。
而他看向姜望!
他的眼神,开始往姜望身上落。
这是压制了王长吉的眼神!
他看向姜望,然后看到了一道刀光。
那是即便是他,也觉得被刺痛的刀光!
此刀名为身魂朽。
身魂两杀,最不容人。
他的视线,被割断了。
而斗昭那灿烂的桀骜的身影,就放肆地站在姜望身前。独臂斜提天骁,看着‘革蜚’的眼神……如看猪狗。
不得不说,斗昭这样的人物,作为对手压迫感十足,作为战友则叫人很难不膨胀。
王长吉的眼神,祝唯我的枪,魁山的拳头,斗昭的刀……都只发生在一个瞬息里。
短暂的交锋过后……
啪!
姜望已经将最后一块玉璧,按在了古老石碑的凹槽上。
这一声太清脆,太清晰,非常的悦耳。
给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或许也不仅仅是感觉。
那时时刻刻横亘在心头的巨大压力,就此烟消云散。
九章玉璧齐聚,召发着难以言喻的力量。
背部的凹槽全部被填平,九块玉璧流光万转,立在山脚的这块石碑,开始散发出一种古老的气息。
笼罩中央之山的神光罩,一时光芒大炽,厚实凝重,竟如黄金所铸!金灿灿,真不朽,像一只倒扣的金钟,笼罩了中央之山,瞧来坚不可摧,万古不移。
那无边的黑潮扑来,也只似海浪扑礁石,全无半点动摇。
天穹黑雪雪崩一样地砸落,也只发出沉重的闷响,然后滑落黑潮里。
海中拔起的巨浪,一直自下而上冲击着中央之山的底座,撞得中央之山隐隐摇晃……此刻却一下子就崩碎了,如泼雨落回海中。
‘革蜚’乌青僵白的脸,已经消失了所有的笑意。
他看着中央之山前的这些人,慢慢地说道:“你们,都要死。”
他的每一个字落下,都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众人的心中。带来肉身与神魂的战栗。
旧的压力才去,新的压力已生。
毫无疑问,此时的‘革蜚’,绝对有着神临层次的实力,甚至不是简单的神临,而是神临中的强者。
他当然有杀人的能力。
不仅仅是在山海境削去谁的三成神魂本源。
而是真正的抹杀,断绝所有回归现世的可能。
先前斗昭离境而不得,便是注解。
这样的‘革蜚’,发出了死亡宣告。
他的气势节节拔高,几乎是无限腾升,冲天撞地。
狂暴的气浪鼓荡不已,他只是站在那里,就引动了飓风!
他毫不遮掩地展现他的愤怒,他的力量,他的恐怖。
生死之间,谁能无惧?在绝对力量层次的压制下,谁能不生怯懦之心?
他要打断这些人的脊梁,磨灭他们的意志,杀死最不听话的那些,再来奴役剩下的。
他是真的愤怒了。
但是此刻他面对的,是怎样的一群人呢?
他以为他知道,但是他并不知道。
他听到了狂笑。
那是嚣狂桀骜的、目空一切的笑。
“你到底能不能够知晓,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
那个独臂的提刀者,面对他的死亡威胁,不仅没有退避,反而悍然前行。
脚步愈疾,声音愈轻蔑。
“生存在狭隘的井底,误以为天下之大,不过如此。寄居在一个失去抵抗能力的修士之身,就觉得可以掌控一切。依仗着区区修为上的优势,就以为自己有强者的姿态?苟活千年,难当一秋!”
斗昭跃身,身燃金光,刀当颅门!
‘革蜚’大怒,愤怒得眼珠子都险些爆出来,双手握出阵阵寒气。
然而一杆长枪,比那桀骜的刀光更快。
祝唯我压根就懒得废话,他纵跃在空中,划过一道流星般的灿烂弧线,天地之间仿佛只剩这一道轨迹,只有这寒星一点。
这一点冷芒,就是他的不屑、他的表达。
魁山紧随其后!
极其雄壮的他,偷懒般地在祝唯我开辟的通道后穿行。
但是他每前进一尺,绕身的血气就浓郁一分。
冲撞到最后,血气已如一副血甲般,披在他雄壮得可怕的肌肉上。
先行者设想气血之尽头——破法,灭术,绝神通!
他虽无那般威能,却也见得几分轮廓。
流星靠近之后,就是陨石。
祝唯我是寒星,他亦是寒星。
轰隆隆打破了空气。
此拳是九天之上,陨石落!
月天奴十指绽莲花,身上的黄铜光泽流动起来,人也腾跃而起。简化的净土无法和神临层次真正的“域”做对抗。
她的净土之力全部凝于自身,凝聚在她的肢体,她的双手。
让她在彼方“我如神临”的世界里,把握自己的自由。
灵识笼罩范围内,我如神临。
说的就是神临之“域”。
是月天奴以后会成就的真正净土。
也是独属于‘革蜚’的、此时覆盖山脚的混乱环境。
为什么他有底气说要所有人死?因为在灵识笼罩的这个范围里,他真的可以算得上神!
为什么天授神名后,那些异兽就有了神临层次的力量?因为山海境赋予了它们如神的能力,令它们可以调动山海境规则,形成自己的“域”。
月天奴同样没有说话,但是她看向‘革蜚’的眼神,却更愤怒、更不屑——
你算什么?
‘革蜚’的威胁,对她来说是莫大的屈辱!
她撞破了空气,身在上空,十指绽莲,直接打出洗月庵秘传杀法,璃月莲华掌。
更有王长吉,再一次洞察混乱,寻到了‘革蜚’的眼睛,淡然地与其对视。
两道视线如铁索交撞!切割!
空气之中并无形迹,却有“滋滋滋滋”高频的刺响。
而按下九章玉璧的姜望已经纵剑而来,青衫飘飘,直面‘革蜚’。
也不说什么言语,不给什么愤怒。
只是平静地看着‘革蜚’,身心都揉在剑式里。
说什么有拔剑更明确?
做什么有割下头颅更有力?
剑在长鸣!
飘摇兮霜风流火。
恍惚兮世间剑仙人!
一剑撞如天柱倾。
面对着‘革蜚’的死亡威胁,面对这样一位在神临层次都不能算弱的绝对强者。
这些外楼层次的修士……
竟然个个反冲!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天人之隔
神临之境,是天人之隔。
修行者一路跋涉,至此才有寿限上的突破,真正摆脱凡身。金躯玉髓,神而明之,享寿五百一十八年。
强如道途尹观,面对岳冷,也只能拼死入邪,搏出一场锤炼。得成神临之后,转身就跑。
强如天府外楼重玄遵,面对海族冲翼王,在交战后拼死逃脱,便已沸腾海外,声名遍传。
神临之前与神临境,是生命本质上的差距。
所以‘革蜚’绝不怀疑,他能够杀死面前这些人。
区区外楼,就算再强,又如何能跨越天堑?
这是修行世界数万年数十万年验证的真理!
但面前的这些人,竟然一个比一个嚣狂,一个比一个张牙舞爪。
没有退的,没有避的,甚至没有一个愿意谈判的!
那刀向颅门来,剑往心口戳。
拳头对着咽喉,巴掌冲着脸!
更别说还有一杆长枪贯天灵,有人以神魂之力直接对撞他的灵识!
究竟谁是弱者?
究竟是谁神临?
这是一场激烈的战斗,可也是一场荒谬的对局。
几乎颠覆了‘革蜚’的修行认知。
他当然愤怒,可愤怒之中,生出一缕凉气来——这到底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上一次的试炼距今也不过十三年,山海境之外的世界,难道发生了什么剧变?
此时此刻,他全身所有的要害,都笼罩在堪称恐怖的攻势里。
每一块肌肉,都有被刺痛的感觉。
而他灵识所笼罩的“域”,竟根本起不到压制的作用。
这些人个个腾如蛟,飞似凤。撕碎了规则,生猛地前驱。
混乱的被斩碎,颠倒的被拨正。
唯有刀光剑光,拳影掌影,以及那根本就凝成实质的目光、刺破长夜的枪芒……在肆无忌惮地前行!
斗昭、祝唯我、魁山、月天奴、王长吉、姜望,这是什么样的阵容?
如左光殊这样的天之骄子,道术天才,因为修为只在内府层次,也根本无法插手战局。只能远远避开,以免反而扰乱了攻势。
这是无论刀术枪术剑术还是武道佛法神魂,都已经抵达外楼层次最强那一级的力量。
除了魁山稍有不足,个个都有资格争外楼第一!
即使是此刻的‘革蜚’,拥有如此力量,也感受到了压力。他不得不正视这种压力。
他的血液开始奔流,是大江大河,浩浩荡荡地奔涌。
在奔涌之中,带给了他无穷的力量。
这种力量使他如在云端,可以居高临下,俯瞰芸芸众生。
看那生死幻灭,将无数的挣扎握成一场空。
他睁开眼睛,便看到了厚重绵延的乌云,连云接远,远在天边,没有尽头可言。他往前看,无尽云海里,圈出来一个圆形的空洞,不知通向何处。
在乌云的边缘,有一个气质疏冷的男子,背对着他,手持钓竿,独坐垂钓。
那个乌云中的空洞,如此便像一方圆池了。
‘革蜚’上下左右地打量着,乌青僵白的脸上,挤出了一点欣赏。
“此等神魂运用之妙,吾等闻所未闻!这是什么样的秘法?”他问。
垂钓的男子没有任何动作,也不说话。
手持钓竿,似是凝固了一般。
或许他本就是一个安静的人。
他从来没有打扰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却不容忍他。
‘革蜚’根本无所畏惧,自顾自大步地往前走,走到云池边缘,往下一看。只看到乌云之下,是霜风黑雪,惊雷横空。在癫狂的末日景象里,一根长长的钓线,一直延伸到看不见尽头的远处。
“你在钓什么?”‘革蜚’又问。
王长吉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淡声道:“你。”
刹那间天昏地暗,风云突变。
一眼看不到头的乌云瞬间散去,两个人在风雪雷电混杂的末日里坠落。穿越飓风和暴雪,掠过崩碎的浮山,和此方空间不断炸开的黑色裂隙……无尽地坠落。
‘革蜚’很平静,穿过风和雪,他有足够面对一切变故的力量。所以他平静。
但与他保持对视的王长吉,更平静。
那定住他的笃定眼神,仿佛在描述一个再真切不过的事实——抓到你了。
嘭……
此时根本没有声音的概念,但确实是什么炸开了。
神魂之力外显于世,凝练如一,即为灵识。它是能够具现于现世,可以直接干涉物质的力量。
是神魂之力的升华,本质的蜕变。
也是神临修士区别于凡躯的根本之一。
‘革蜚’直接铺开了灵识,没有半点犹豫,用海量的灵识之力撑爆了这诡秘难测的神魂战场!
他的确不必要执着于神魂层面的交锋。
他也有足够的灵识力量可以碾压一切。
但现实就是,他没有办法在短时间内,以神魂应用的技巧,破解那个神魂战场……
‘革蜚’毫不在意。
生死才是唯一的解说,其它任何方面,都不能阐述战斗。
现在他已经从那双平静疏离的眼睛里挣脱出来。
然后他必须要面对,那杆初时点在眉心,后来贯向天灵的枪。
也不止如此。
有刀劈颅门,有剑撞心口……
所有的攻击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生,彼此绝不干涉,甚至在如此暴烈的情况下,能够做到某种程度的呼应。
恍惚间他好像面对的不是六个人,而是同一个人,完美地释放了六种攻势。
非常精彩。他想。
在灵识笼罩的“域”里,一切都有次序。
同时开始,不一定同时发生,同时发生,不一定同时降临。
‘革蜚’有条不紊,只往前踏出半步,便暂时摆脱了拳势,与那枪尖的距离拖远了一寸。他抬起右手来,按出一团幽黑如深渊的漩涡,去迎那一柄凌厉的刀。
可是掌心的漩涡直接被劈散了!
代表着神性灭的刀光势如破竹,落在他的手掌之上,被他骤然灌注的神力所抵抗。
‘革蜚’暗道不好,第一步就出现了不协!
不……已经是第二步,第二次的疏漏。
他低估了斗昭的刀。
心头悄然笼上了一层阴影,但‘革蜚’仍然展现了对得起神临层次的反应。
汹涌得已经冲出了手掌的神力,如绞索一般,抵住了神性灭的刀光,将其深深纠缠。
他反手一抓,强行抓住了刀锋!
把疏漏转化为机会,以神临之力,在自己所覆盖的灵域之中,把握住此刀,坚决下移,倚之抵挡那直撞心口的一剑。
一切都是有秩序的,灵识洞察的范围里,没有秘密可言。
‘革蜚’一边强行抓住天骁,以之迎接长相思,一边略略抬眼,看向了那凌空扑来的傀儡禅师。
视线所至,灵识已经扑至,如暴雨将这傀儡禅师浇透,碾灭其身净土之力!在强行撑爆了神魂战场之后,灵识之力已经不算充裕,但解决这“伪净土”,还是对症施药,恰当其分。
他在看向月天奴的同时,左手已经按出一团高速旋转的幽黑漩涡,反托于天灵之上,直迎那被拖慢了一寸的枪尖。
彼方落,此时迎。
有了那一刀的教训,这一次他灌注了更多的力量,留有更多余裕,势不让此枪再进。
神临层次的力量,可以让他尽情挥洒,不必斤斤计较。
那明亮的寒星,落在告诉旋转的幽黑漩涡中心,也不过是漫长的夜幕中,多了一个斑点。
枪和人,不能再进。
‘革蜚’右手抓刀,左手托枪,展现了一种碾压式的强大,同时拧身高抬腿!
他这一脚,直接抬到了接近脖颈的高度,恰到好处地踹向了轰来的那只铁拳。倾注其间的恐怖力量,炸开了裤腿,炸响了空气,仍然鼓动着暗沉沉的爆声!
然而同样是在此刻。
‘革蜚’右手抓住的那柄天骁刀,忽然炸开了令人难以想象的刀芒,锐利得凝成实质,这柄刀好像遍身是铁刺!
这种突兀的锋利,如叠浪一般,一层一层地冲击开来。刀劲愈疾愈烈愈见凶恶,令他抓刀的手,也不由得动摇了一丝。
就是这么一丝细微的动摇。
那困顿的游龙已经跃入了海,
天骁刀挤开了禁锢,就在‘革蜚’的手掌中强行一拧。
刀锋上流过暗幽幽的光,斗昭人在空中一旋,连身带势抽刀,而以抽刀为斩,斩出了皮囊败!
破灭的光芒立即侵入‘革蜚’的手掌,即使是金躯玉髓,也要自此开始朽败。
在这种极限的对抗中,天骁刀抽到了尽头,刀势也斩了尽处。
‘革蜚’右掌空空,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后仰。
斗昭以外楼之刀锋,将他的空门生生斩开了!
这时机如流光一瞬,一个眨眼就足够消失千百回。但毕竟出现过。
对有些人来说,出现过,就够了。
只要出现,就能把握!
便在斗昭抽刀至尽处的同时,‘革蜚’想要用天骁刀去阻挡的那柄剑,清晰地洞入了战场。
那披风浴火煊赫而至的姜望,把握住这流光一瞬的时机,在‘革蜚’微微后仰、右掌空张的同时……
一剑将其贯穿!
剑意在咆哮,剑气在迸飞。
姜望持剑贯掌,流火绕身,身后霜披飘展!
他似仙人之姿,剑势却极致凶残。他的人还在往前,他的剑还在往前,长相思带着‘革蜚’的右掌,以不可抵挡的气势,直往‘革蜚’心口上钉!
斗昭那一刀,是在为此剑开路!
‘革蜚’的右掌就这样反张着,被凶残地钉在了自己的心口前,距离心口,已经不到半寸。
但是停了下来。
‘革蜚’的右掌停住,像一座山,像一堵墙,不肯再动摇。
他的指骨用力,筋肉绷紧,磅礴到难以想象的力量,禁锢着气势煊赫的这一剑。如似天地相合,是整个灵域力量的瞬间集中,以了此极危之局!
如擎天之柱倒倾的剑势,被天地所倾覆。
手骨如枷,不使长相思再寸进。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
不成神临,终是虚妄。
‘革蜚’默默地想着。
他有太大的优势,有太多的余裕,太足够的缓冲。总有力量能够填补意外,总有力量可以抹平疏忽。
而面前的这些对手,只要犯下哪怕一个错误,就足够他把对方送进深渊!
这种错误不是什么明显的漏洞,不是偶然的愚蠢。在如他这般的强者面前,只要这些人应对得不在巅峰、不够精妙,就已经是错误!
在这样的形势下,他的确是有杀绝这些人的底气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在心底有一种细微的不安,如杂草蔓生。
他以手骨为枷,枷住心口前的这一剑,应对堪称精彩。
可也同样在这个时候……
被他一眼望去,以灵识之力扑灭净土之力的傀儡禅师,十指如莲花一挑,竟然直接将汹涌如瀑的灵识之力全都撕破。
虚空踏步,如越云巅。
一步探近,已经一掌当面!
这傀儡禅师……对灵识的了解非比寻常,对神临层次的战斗万分熟悉!
‘革蜚’冷静地判断着局势,把握这场战斗里的每一个细微之处,寻找着最优的战斗轨迹。
直接以反托天灵的左掌,托着那由上而下的一枪,往前一带!
高速旋转的幽黑漩涡,带着那枪尖,去迎向那傀儡禅师当面扑来的这一掌。
他带着枪尖的左掌,将与面前的傀儡禅师有相当灿烂的交汇。
那美丽的轨迹也完全勾勒在他的眼睛里。
并且不容置疑的实现着。
于是挪动。
但就是这一挪。
短暂却执着的对峙结束了。
薪尽枪与幽黑漩涡的对峙,当然只发生在一瞬间。可对祝唯我这样的人物来说,已经太过漫长!
无论山河湖海在前。
薪尽枪一去不回头,焉能受阻?
所以‘革蜚’便看到,他以掌心幽黑漩涡所迎接的这一枪,枪尖忽然涌出金灿灿的火。
炙热的、灿烂的、金黄的……
那是叫人难以想象的巨量神通火焰,像是一整片神通之火的海洋,涌进了他所创造的幽黑漩涡里,直接将其撑爆了!
‘革蜚’明明留有余裕,留有巨大的余裕,他已经极大地扩容了这个幽黑漩涡的力量。可还是不足够!
高速旋转的幽黑漩涡,像烛火一样熄灭了。
于是枪尖从那破碎的漩涡中,探出锋芒来,贴近了‘革蜚’的左掌。
此时此刻‘革蜚’才发现,他不是低估了哪一个人,他是低估了每一个人。
因为此前不曾见识过这般外楼!
枪芒已如龙光落下。
‘革蜚’的左手瞬间侧翻,五指绽开,而又一根根地落下。在视觉的表现里,绽开时缓慢如花开,落下时坚决如山倾。
五指落下,就那么抓住了枪尖!
此枪临近天灵盖不到一寸,但一寸距离已是天堑。
如神的力量不可轻忽!
这一切战斗,说起来精彩纷呈,可都只发生在具体的一瞬之间。
他的左掌托枪又抓枪,算起来其实不到一息。
此时仍在对抗。
‘革蜚’敏锐把握着所有的进攻。
他以右手对抗姜望的剑,以左手对抗祝唯我的枪,全都已经进入刺刀见红的阶段,只怕稍一挪动,又会动摇整个战局,就像方才祝唯我所做的那样……这些人都太能把握机会!
而那个傀儡禅师探掌迎面而来,灵识之力不能将其阻隔,已经宣告失败。
如何应对?
一切都有次序,可不是一切都在掌控中。
从最先在神魂战场里的那一眼,战局就好像开始失控了……
‘革蜚’抓住枪尖,感受过此枪的锋芒,不欲再做尝试。
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
他拧身高抬的那一脚,已经踹向了那如陨石轰落的拳头。
如山的壮汉已撞来!
纯粹力量与力量的对轰,制造出恐怖的声音,像惊雷在耳边炸响,几乎短暂的摧毁了听觉。
而他的这一脚,已直接将那魁梧壮汉踹飞,庞然如巨熊的身形,都险些撞出了神光罩外!
‘革蜚’高抬的这一脚直接转为鞭腿,在空中呼啸着反抽身前。
他要争一争速度,要以这一记鞭腿,将傀儡禅师抽飞。
但月天奴如莲花绽放的手掌已覆面。
灵识洞察的范围里,没有秘密。可是他心存侥幸,他寄望于‘域’的压制。
但事实是……
选择先移动左手,打算带动枪尖应敌,却又被反过来牵制住的时候,就已经宣告了……来不及。
哪怕此域之中他如神。
可与他为敌的人,个个把握了自由!
真正的强者,有应对神灵的自由。
而有些强者,俨然亦可,视之如神!
此时月天奴黄铜色的脸上,有灿烂的神光流动,显得庄严、肃穆,而又满怀慈悲。
她悲悯地看着世人,看着眼前的、可怜的神临。
她的手掌轻轻按下,柔软得像是一阵风。她像是在安抚信徒的悲伤,似要抚平人世间的苦难。
世间的苦楚怎能述尽?人间的煎熬谁能挣脱?
生老病死,爱憎别离,万古如斯啊。
唯有皎洁之月,无垢无尘,无爱无恨,无悲无苦。
昨夜,今夜,明夜。
月光……如莲花。
月天奴并不好看的脸,有了神圣的美感。而她并不柔软的手掌,柔软地按在了‘革蜚’的脸上。
已经避无可避。
浩瀚磅礴的力量汹涌而来,径往脸上汇聚,‘革蜚’索性便以脸接掌,以金躯玉髓的倚仗,承接、甚至反抗这一掌。
人们常以用脸扇巴掌来讽刺失败,可在如神的力量下,哪有什么不可能?
‘革蜚’张开了嘴,以面迎掌,以牙咬去。
但他感觉到,自己被一种慈悲的力量所覆盖了。
那种慈悲,像水。包容又柔和。
像是一个梦。轻飘飘的,来而复去。
像是在无边黑暗里,偶然出现的温暖。一次就够一生回想。
他当然不会动摇。
可心中生出了警兆。
一次又一次地生出警兆来。那种惊惧,那种遇到危险的敏感,似骤雨打芭蕉,密集地炸开,连绵不断。
令他神而明之的境界都难以再静持。
危险!危险!危险!
处处是杀机,处处是危险!
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感受到了威胁。
可危险来自于哪里?
在谁的掌中?
该如何应对,先谁而后谁?
‘革蜚’的头颅往后仰,他被月天奴慈悲的一掌按得仰面、后倾。
全身的架势,都在此刻摇动了。
他左手紧紧抓住的枪尖,忽然变得滚烫、炙热,像烧红的铁。
又残酷、坚决、锋利,像不肯回头的人。
只是一瞬间,他的手就已被刺伤。
薪尽枪的枪尖继续往前,‘革蜚’的五指已经鲜血淋淋。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杆枪?
握枪的,是怎样的一个人?
‘革蜚’再无犹豫,直接便是一甩手,左手齐腕而断。巨大的力量将枪尖甩开的同时,这只仍然牢牢握住枪尖的断掌,整个炸开!
只是一只干瘦而普通的断掌,能有多少骨,多少肉,多少血?却炸开了几乎无尽的血雾——
那是黑褐色的血雾。
你知道它是血,你也能感受到它的肮脏、它的污浊、它的邪恶。
带着绝望,带着混乱,带着痛苦。
这样的无尽的黑色血雾,瞬间便将祝唯我笼罩。
‘革蜚’断手以困祝唯我,可是他的心口前,还有一柄剑。
他的指骨如枷,锁住了剑尖,可威胁却不曾了断。恰在这一下,借着断手困敌之势,他的右手开始往外推,顶着姜望绝巅一剑的剑势往外推。
坚决外推!
他的脸上还覆着那一只黄铜色泽的手。
手绽莲花不肯离。
他张开了嘴,恐怖的幽暗力量奔涌而出,獠牙拔将起来,血淋淋、森幽幽,便去刺透那莲花佛掌。
任是什么神佛,也要沦落了。
獠牙拔生,右手前推,哪一处都坚决。
披风浴火的姜望抵至此时,不得不退。
但在无可奈何的后退中,忽然间他身如飘萍。
整个人轻飘飘地荡起来,像他绕身的流火一样飞舞。
身姿轻灵,气势却沉重,似是无助无辜,却又尽显自由自我。
身不由己的剑势,尽数演化在这一个飘舞里。
而后长剑一挑!
已经转换了剑势。
一种生机勃勃、昂扬向上的力量。一种永不屈服、坚韧不拔的勇气。
此剑上撑天,下立地。
是为人之一字,是为人字剑!
这一剑,就架在‘革蜚’的指骨间,竟将他整个人都往上挑起了几分,令他双脚离地一寸。
此方天地如相合,我再将天地撑起。
便是这一剑!
绝妙的剑势转换!
‘革蜚’的脸本就已经被按得后仰,他的架势本就已经被摇动。这一下被挑起来,顿时失了根系。
老树断根,已陷死地。
而有一抹刀锋,几乎迎着他上挑的身体落下来,与他的姿态完美应和,倒像是受他的邀请。
此刀重背薄锋,天生桀骜,以杀鸡屠狗的姿态斩落下来。
刀为剑开,剑为刀起。
姜望和斗昭之间并无言语,可彼此配合,妙如天成。
咔咔咔!
在这样的时刻,恐怖的力量汹涌而出,瞬间摧垮了剑势。‘革蜚’的右手直接一甩,把姜望连人带剑都甩开!
甩开当然并不容易。
手骨与剑锋有千百次的摩擦、碰撞,最终交响出这样的刺耳声音。
这一切其实是在双足离地的同时发生。
所有的交锋都藏在瞬息的变化里。
人们必须以生死,来验证电光火石间的变化。
‘革蜚’那鲜血淋漓、白骨可见的右手,悄然笼上了一层黑芒,又一把抓住了那柄斩落的刀!
无声无息的……
整个右手手掌,都化成了飞灰!
这一刀他再次错估,这种状态这样的手,他接不住!
那金光招摇如骄阳的斗昭,已经一刀斩在了他的胸膛。
是天人五衰!
‘革蜚’的金躯玉髓,几乎是立刻就开始崩溃。
诚然他有远超普通神临的战力,诚然他对规则的理解远迈众人。
但这具身体……毕竟只是革蜚。
再怎么强化筋骨,再怎么灌输力量。
毕竟只经过了这么短的时间。
他毕竟只是革蜚的身体!
这具身体的极限,并不遥远。
刀锋落在胸膛上。
‘革蜚’的长发瞬间枯萎飘落,身上生出恶臭来,衣物本就脏兮兮的、此刻更是叫人恶心,整个人在离地的状态下,都不安分地挪动着。
如江河奔涌的鲜血停滞了。
他的生命气息瞬间凋落……
而又复燃!
恐怖到难以想象的力量,隔空注入这具身体。
焕发他的生机,保护他的身体,抵抗这几乎绝灭一切的刀劲。
但也同样是在此刻。
高空那无尽黑色血雾笼罩的地方。
忽然间暴耀出千万道的光!
雾无穷,光亦无穷,
血雾被撕破了。
魑魅魍魉无尽血雾,一扫而空!
人们愕然看到,在那高空之上,持枪的男子,张扬,锐利,不可一世。
笼罩着他的、以他为中心炸开的……
是无边的金焰,无边的枪芒。
他立在高空,有神灵一样的骄傲。
在他的身后,一只金焰凝聚的、威严华贵的三足金乌,居高临下,漠视众生!
他就在那金焰和枪芒的笼罩下,倒悬而坠。
世有大凶,故而青天白日,天坠流星。
无边的金焰和无边的枪芒,都在咆哮中收缩成一个点。
凝聚在微茫的枪尖。
三足金乌的虚影,与祝唯我一起俯冲而落。
他才开始坠落,可是他的枪尖已经到了!
‘革蜚’体内还有天人五衰的刀劲在肆虐,怎么可能避得开?
薪尽枪的枪尖,正正点在他的天灵。洞穿了头盖骨,枪尖直往里间探。恐怖的真火和枪劲混杂,如岩浆一般在‘革蜚’的身体里奔涌。
‘革蜚’的双眸瞬间幽黑一片,连眼白都被侵蚀。
像是嵌入了两颗黑色的石珠,而无半点神光。
“呃……啊……”
他的喉咙里,发出痛苦而艰涩的嘶吼。
他以绝大的意志力,抗衡着所有的痛楚,以令人难以想象的伟力,抗衡着肆虐在身体里的所有力量。
他怎么能,败伏于此!
而在此时,被他一巴掌甩开的姜望,人在空中如飘羽,飞走的时候极慢,飞回的时候又极快。足尖一点,踏碎了青云,整个人又如电光急转而来,面对着‘革蜚’的侧身,在最恰当的时刻里,以恰到好处的力量,一剑贯入了‘革蜚’的脖颈!
简单,干脆,直接!
长剑入肉无声,剖血无隔。
长相思锐利的剑锋,恰恰与贯颅至此的薪尽枪枪尖错锋而过。
彼此互不干扰,又达成了完美的平衡。
各自肆虐,各自前行。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革蜚’心中有这样的、愤怒的声音。
他简直不能够相信。
强如神临,如何会战成这般!
力量……更多的力量。他呼唤着。
轰轰轰!
神光罩外,黑潮剧烈翻滚。
他的筋,他的骨,他的每一块肌肉,都放开到了极限,接引着远超过这具身体承受极限的力量。
这些力量,本应直接撑爆他自己。
但在他神而明之的洞察下,这些力量绝大部分都在与侵入身体里的力量对耗,所以竟然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这正是神临强者高超的力量把握,是他强大的具体之一。
可就在这个时候。
他看到了一双眼睛。
他的脸明明被月天奴的佛掌莲花所覆盖,他的獠牙明明还在如长枪兀起,试图洞穿覆压。
但是他看到了那双眼睛。
那双平静的、疏离的眼睛。
他们此刻并没有对视,但其实一直对视着。
所以他同时也察觉到了身后。
有一只修长的手掌,探了过来。
斜掌为刀,轻轻一抹。
抹过他的后心。
那力量并不强大。
可是那种极其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自遥远处灌注的力量,有万分之一息的短暂中止。
体内的力量却瞬间失控!
‘革蜚’这时候仿佛才突然想起来,在神魂的战场里,这个人跟他说了什么——
“你。”
那意思是,我抓到你了……
天人五衰、薪尽枪、长相思。
恐怖的力量在他体内制造出千般百种的声响,像是开了一场佛道并举的水陆法会。
似有钵儿声,锣儿声,鼓声,铃声,炸声,唱声……
五光十色,喧嚣人间。
他的獠牙停在月天奴的掌心,却永远也无法再进。
祝唯我、姜望、斗昭几乎是同一时间抽枪拖刀拔剑,各自带起一抹血花,留下一道潇洒的轨迹。
祝唯我仍在高空,斗昭拖刀落地。
霜披招展间,姜望回剑负后,人却已经冲到了‘革蜚’的身后,恰好与王长吉站在一起。
只不过两个人各朝一面,反向而立。
被一脚踹远的魁山还在远处。
空中斜对‘革蜚’的月天奴收回佛掌。
‘革蜚’的尸体定在原处。
五脏六腑、筋肉血骨……体内的一切都被绞碎,变成浑浊又恶臭的流液,从七窍和撕裂的伤口奔泻而出。
咕咕咕咕……
最后只剩一张干瘪的人皮。
跌落下来。
70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世界不是只有山和海
咆哮的黑潮在神光罩外潮来潮去,已显得无力了。
中央之山外的末日景象当然还是酷烈,可此刻隔岸观之,反倒更多只有一种壮美。
漫天黑雪,是别样奇景。
人间事向来如此,无非烤火的赏雪,薄衣的受冻。
谁也不好理解谁。
王长吉、月天奴、祝唯我、魁山、斗昭、姜望。
这六个人此前从未有过联手对敌的经历,有些人甚至只是第一次见面。
但根本无需交流。
强大的实力让他们得以尽情挥洒,卓越的战斗才情,让他们的攻势如行云流水。此起彼落间,交撞出种种华光。刀光剑影枪行处,拳来脚往神意落,完全是一种战斗的美学!
旁观这样的战斗,如赏一幅才华横溢的大写意,似听一曲人间难得的琴音,余韵难绝。
是道不尽的风流,说不完的潇洒。
默默观战的左光殊只觉得心向往之,恨不能立即建起外楼,参与其中,共奏这华丽一曲。
被强者寄附于身的‘革蜚’,不可谓不强大。在这个层面,几乎没有弱点可言。但却生生被这群人,打出了空门,打出了弱点。
每一刀每一剑每一枪……全都恰到好处,不仅最大程度上展现了自己的光华,还在战斗之中极限地创造机会、捕捉机会。
就比如姜望那神来之笔般的剑势一转,斗昭的天人五衰直接就填了上去。
月天奴的佛掌覆面,又何尝不是在铺垫祝唯我极致灿烂的薪尽枪?
‘革蜚’的这具身体本身,大概是唯一的罩门所在,但若不是这样一群外楼绝顶的人物,以攻对攻杀得天昏地暗,又如何能捕捉到命门?
随机应变四个字,说起来简单。
对着一只蚂蚁当然可以轻松地随机应变。
又有几人能在神临强者的压力下展现自我?
这场战斗,简直无一处不妙,无一处不精彩。
以左光殊的眼界而论,纵观那些有名的无名的战斗,这一场堪称外楼这一个修行境界的战斗典范。
若是记录下来,流传下去,可称千古名局!
可惜……
左光殊这才如梦初醒,反应过来自己事先压根没有想到启用留影石。
毕竟在战斗突然开始之前,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找不到出手的机会……
内府与外楼之间的差距,诚然最常被跨越。
但那是因为神通的存在。导致内府这个境界的上限太高。而先贤锚定四灵星域,传下各类道统,使得立星楼不再是一个九死一生的事情,在拓展了修行边界的同时,也让外楼这个境界的下限,因此变得很低。
同在顶级天骄之列,修为的差距就是太真实的差距,大得足以压死人。
同为这场战斗的旁观者,方鹤翎的感受又不相同。
很多战斗的细节他都看不清楚,一些战斗的选择,他也想不明白。
直到看到这样一个展现了神临实力的强者,被打成一张人皮坠落,才惊觉战斗的结束。
但是看到的那些东西,还记得的那些东西,已经足够他咀嚼很久。
所以他的眼中,也有了胜利的喜悦。
人和人本就是不同的。
同样一个世界,人们看到的、经历的、感受的,都不一样。
虽在一世,而有万般。
铛,铛。
斗昭斜提着天骁刀,在脚边的一块山石上,漫不经心地磕了磕。
“谁能告诉我,这个革蜚是怎么回事?”他问。
一场精彩绝伦的战斗结束,参与战斗的每个人,都有一种难言的畅快感。
跟战斗才情绝顶的人并肩作战,实在是一种享受。
你所有的战斗意图,都能被领会,都能得到配合。你的每一次出手,都是最舒服的角度。再怎么羚羊挂角的出招,也有妙如天成的回应。
你可以将一身才华,尽情挥洒。
在这样的形势里战斗,往日十成的战力,至少能够发挥出十二成来。
斗昭的肢体语言,也表现得轻快了许多。
当然,他明明看着姜望,事实上也是在问姜望,可就偏偏不指名道姓的臭德行,也很有他斗昭的风格。
姜望的确对这个问题最有发言权,毕竟‘革蜚’一来中央之山,可是谁也没找,只与他“亲切交谈”了好几轮。
“我当时只是斩杀了伍陵,叫革蜚逃掉了。不知道他后来发生了什么。”姜望摇了摇头,又看向王长吉:“王兄说他是混沌还是烛九阴?”
此时此刻,‘革蜚’已死。只有一张人皮,漂浮在那浑浊的流液上。
古老的石碑背面,九章玉璧尽数嵌入。
神光罩有如实质金钟,瞧来坚不可摧,山外的黑潮无论怎么翻滚,都无法再趋近。
一场危机,好像是已经结束了。
但亲自在凋南渊走了一趟的姜望,自是不敢轻忽。
“我看不分明。”王长吉说道:“我只看到,在一片幽深的海域,一块黑色的玉璧前,有一只熊一样的异兽独坐,它的身上长满长毛,肚子高高鼓起。我也看到,在一座险峻的浮山之上,有一个人面蛇身的赤红色异兽,静静盘踞在山顶。”
“你前面说的那个就是混沌,我们在凋南渊里见到过。”左光殊道:“后面那个就是烛九阴,《山海异兽志》里有记载。”
“但我不确定操纵革蜚的力量从何而来。”王长吉道:“这个世界现在太混乱了,所有的一切都很混乱。我只是在交手的过程里,捕捉到了传输那种力量的规则通道,然后略为干涉。”
他说得云淡风轻。
但即便是目空一切如斗昭,也不由得挑了挑眉。
“以常理而言,那控制革蜚身体的,应该就是混沌无疑了。”姜望说道:“它是一定要掀翻这个世界的,中央之山是它必须要攻陷的地方。现在九章齐聚,中央之山看起来牢不可破。不知道它接下来会做什么。”
“非常理的状况呢?”祝唯我饶有兴致地问道。
姜望说道:“在这么混乱的时候,烛九阴或许也能找到绕过规则来对付我们的办法。比如借用革蜚的身体?在对抗混沌的关键时刻,九章玉璧握在它手中,比握在我们手中更可靠。作为世界秩序的维护者,稳定永远是最重要的。而且它的行事风格已有先例。”
祝唯我想了想,看向王长吉:“就在外面的黑潮里,也有一个怪物存在。我确定我刺伤了它,你看得出来它是谁吗?”
幸亏他没有问姜望,烛九阴行事风格的先例是什么,不然他马上就能反应过来,是谁把他煮熟的鸭子放飞了。
王长吉沉默了片刻,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个,因为黑潮里的怪物……不止一个。”
这句话令人心头一跳,这句话也仿佛吹响了战争的号角。
王长吉话音刚落,那无尽黑潮中,就响起了震天的咆哮!
……
……
自凰唯真身死,山海境对大楚天骄开放,至今已九百余年。
山海境的历史,却不止九百年。
在浩瀚的山海境,本无界中之界。
但伟大的力量在这极南一隅,划了一道线,便成就了凋南渊。
古老的烛九阴掌管日夜交替,四季轮转。
同样古老的混沌,则坐镇于此,梳理一个世界的负面。
生灵生而又死,草木枯而又荣。
世界是不断发展,也不断死亡的。
所有的负面的、死亡的力量,都流淌向凋南渊,整个世界就能有更生机勃勃的面貌,有更高速的发展。
谷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不免有些痛苦的部分,有些……牺牲。
牺牲这个词语,说起来带着一缕神光!
最早即是指祭神用的牲畜。
后来便指为彼舍此。
落在嘴边,轻轻一声。
落在纸上,简单两字。
然而那被牺牲者,却要真正体会那绵久的痛苦,仔细感受那不眠的长夜。
那千万滴的血泪……终究是不能被轻易抹去的。
在这样的时刻里。
凋南渊的边界早已经被冲垮,但是那一座撞上高穹、将天空都撞破的白塔,仍然有一种边界的喻示。
喻示着这里已是南方的尽头……
山海境绝大多数山神海神都不愿意提起的地方。
但现在看看这个世界。
彻底崩溃的天地元力,四处游荡的怨力,好像永远不会止歇的天灾……
此时天昏地暗的山海境,又何处不是凋南渊?
凋零之塔早已经停止了膨胀,但位在那极高处的天穹,却仍然在下坠、下坠。
凋零塔再往南,曾经混浊晦暗压抑的凋南渊海域,此时竟然格外的澄净。
沉积于此域,深藏于每一滴水中的怨虫,早已经放肆地奔向山海。
释放了仇恨与愤怒后,黑暗也是干净的。
“生为谁生?死为谁死?”
黑暗中,有个声音这样说,这样问。
“烛九阴晦明日夜,可是日夜有什么分别?”
这个声音在游荡,在山海之间游荡。
“天授我神名,可我只觉得缠上了绞索,我无法呼吸,说不出一句心里话!”
“神职之外,我们在这个世界里,有无尽的自由——可自由是什么?”
这个声音在盘旋,在高天之上风雪之中盘旋。
“我说话没有听众。”
“我说话没有听众听闻。”
“这就是这个世界的规则。”
“我拥有自由,可毫无自由。”
“所有的瑰丽和璀璨都是泡影,这个世界像一个巨大爬虫,它在凋南渊里排泄!”
“无辜者在粪坑里挣扎,而被称之为仇怨。”
“可凋南渊之外的世界,又真的清澈灿烂?”
这个声音并不怨愤,反而显得激昂,宏大,神圣。像是一道光,照亮着前路。
“你是天山之主,你是章莪山的山神,你是黄水的水主……还有你,你,你们!告诉我你们神职何在?告诉我你们需要贡献什么?告诉我你们死后,什么得以留存!”
“你们一无所有,因为你们什么都不是。是尘埃,是虚幻,是泡影,是根本不被在意也无所谓存不存在的渺小东西、我亦如此!”
“我们生于山海,这是我们的世界。”
“那些不知所谓的人在这里游山玩水,我们陪伴一程,相送一程。”
“我们是什么?”
“我们是砂砾,我们是虫豸。我们毫无意义的生和死!”
“为什么我摒弃神名,身上长草,尘积为泥,囚坐九百年?”
“为什么我要打破这天?”
“为什么我要翻覆这世界?”
“因为我不认!”
“我不认什么天意,我不相信什么注定。哪怕天地皆服,我不服!哪怕举世臣之,我不臣!”
“混沌可以死,不可以死得悄无声息。”
“终要叫你们知道……天空不是只有云烟,世界不是只有山海。”
“我们生来如此,但却不是只能如此。”
“我们生在笼中,绝不死在笼中!”
轰隆隆!
整个山海境,四面八方,如有战鼓鸣。
似雷声阵阵,但绝不仅仅是雷声。
凋零之塔比中央之山更像撑天柱。
而混沌的声音此一时已经遍传山海。
姜望听见了,祝唯我听见了,斗昭听见了。
山海境的山神海神……尽听闻!
这些声音本不可能被听到,现在却不可能不被听到,而这正是世界权利交替的体现。
这个世界在等待一个声音。
而那位晦明日夜、呼吸冬夏的烛九阴……却始终沉默。
这种沉默,叫镇守山海的诸多山神海神不免惊惧!
当一个世界只有一种声音,那么谁能与之抗衡?
凰唯真死去后的九百多年来,烛九阴正是这样掌控着这个世界。
如今却被逆转了形势。
黑潮汹涌,已围中央山。
其中吼声不绝,恶念显踪。
而在凋南渊深处,某一处极其平静的海面上。
天的阴影海的阴影,都交叠于此。
山海境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里竟然成了一片净土。
不免有些讽刺。
海面上巨大的黑色凤凰,已经死去不知多少年月。
它的尸体静静趴在那里。
像一座不言的山。
它有着极其优美的身姿,和极其华丽的翅羽。
那些曾经于此亵渎高贵尸身的残魂恶灵,早已经遗弃了这处“空巢”。
但在某个时刻,这只黑色的凤凰……
忽然睁开了眼睛!
第一百一十六章 全面战争
说是睁眼,其实也并不准确。
因为这只黑色的凤凰,本就一直睁着眼睛在。
它死未瞑目。
那是一个空洞的眼眶,其间空无一物。
数以百年度量的时光,曾经寂寞地穿梭其间,没有半点回响。
此刻,却燃起了魂火。
那幽黑色的火焰跳动着,活泼着,描述着某种沉默已久的……力量。
现在,凤凰九类,黑者名伽玄的存在,在这干干净净的凋南渊里,复苏。
……
……
中央之山。
神光罩庇护下的众人,全都听到了混沌的声音。
那或者是一份檄文,一种宣言。
一种以言喻之的理想。
魁山咧了咧嘴,道:“咱听了都热血沸腾。”
姜望他们是已经知晓了山海境部分真相的,祝唯我和魁山,则是另有了解的渠道。
一时之间,竟有些心照不宣的沉默。
唯独……斗昭。
连番大战,再好的战衣也经不起折腾,变得有些破损了。
但那红底金边的色彩,在这个独臂男子的身上,依然灿烂耀眼。
他左看了看,右看了看,然后道:“你们好像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跟这个世界的变化有关?”
他本来对这个世界的变化不怎么关心,但变故当头砸落,不关心也不行了。
尤其时至此刻,好像举世皆醒我独醉,实在有些不爽利。
姜望看了一眼左光殊。
同为大楚顶级世家子,光殊自己应该更能掌握分寸,知晓要说到什么程度为好。
左光殊说道:“我们确实察觉到了一些线索,明白山海境本是虚幻的造物,是凰唯真当年留下的作品。”
斗昭看着他,不置可否,这种说法一直都有,并不令人惊奇。
“而混沌是此界最强的存在之一,神职是镇守凋南渊。这凋南渊,与祸水有某些相似之处,所以混沌的力量也大概可以想象……”左光殊继续说道:“但它不甘于困守这个世界,它刚才的宣言你也听到了。它想要打破这个世界的束缚,去到现世,拟虚成真。想要从凰唯真所创造的虚幻造物,变成世上真正存在的混沌异兽。也因此掀起了这场战争。此刻围山的黑潮,就是它的杰作,这些怨虫恨念,正是从凋南渊奔涌而来。”
“它一来就动手,我还以为它想干点什么!不就是要去现世么,我们为什么要拦着它?”斗昭笑了:“就它这种实力,能掀起什么风浪?”
为什么姜望之前说,对烛九阴而言,在对抗混沌的关键时刻,九章玉璧握在它手中,要比握在他们这些试炼者手中更可靠。
便是因为,从始至终,他们的确只是这个世界的过客。根本不必在意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只要保证自身的安全和收获,他们什么都不必在乎。
就像斗昭说的一样,混沌就算真的拟虚成真,真的踏进现世,又能惹出什么大麻烦来?
仅楚国境内,真君就不止一个两个。翻手即可将其碾灭。
“话是如此说……”姜望道:“但问题在于,它首先阻隔了离界规则,让我们剩下的这些人无法安然退场。混沌的行事风格很难让人信任,发展到现在,倘若叫它强行打破了这个世界,我们的安全就成了问题。”
斗昭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觉得现在的问题是……”左光殊拧眉道:“作为世界秩序的维护者,为什么世界秩序都崩溃到现在这个程度了,烛九阴还是没有动静?”
“或许是因为它现在很虚弱?”月天奴道琢磨道:“与一早就抛弃了神名,靠自己的理解来对抗世界的混沌不同。更多融入这个世界中,维护世界秩序、恪守神职的烛九阴,在天地秩序崩溃的那一刻,肯定会受到最大的伤害。在世界稳定的时候,它最强大。那么在世界崩溃的时候,它最虚弱。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烛九阴因维护世界的秩序而掌握山海境最强的力量,但也正因为如此,它比谁都要更尊重山海境的规则。
无法对代行“天意”的试炼者们造成太多干扰,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可以算是导致凋南渊界限崩溃、天倾提前的原因之一。
看似是突发的意外。
但混沌和烛九阴九百多年前的选择,决定了山海境这九百多年的经历,当然也决定了今天的这一切。
往日山海境最强大的烛九阴,此时可能已经虚弱得无法动弹……
或许这才是混沌传声山海,无可抗者的原因。
月天奴的分析很有道理。
但姜望觉得……肯定不会这样简单。
哪怕是到了天翻地覆的此时此刻,烛九阴也绝不至于毫无反抗之力。
先前在凋南渊,能够调动食意兽来阻挠凋零塔出界,便是一种证明——证明烛九阴亦是可以有限度地绕过山海境世界规则的!
这与它对世界规则的尊重并不违背。比如在维护山海境稳定的最高规则之下,是否可以间接的、小幅度的影响到试炼者的安全呢?
谁也不可能搞清楚凰唯真当年创造山海境时,制定的所有规则。
但姜望认定,烛九阴受世界崩塌的影响,也未必有想象中那么惊人。
那么它为何沉默?
为何把话语权拱手让与混沌?
除非……这并不重要。
混沌所说的,那些慷慨激昂的、炙烈滚烫的、顽强不屈的……并不重要吗?
哪怕在事实上是已经站在了混沌的对立面,这种揣测,也令人暗生惊悚。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打破了姜望的思考。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个惨白色的、螺锥状的物体。
而后开始清晰,显露更多细节。
只见在那滚滚黑潮之中,探出来一对长有数十丈的巨大弯角,猛然间撞了过来,直直撞在已如实质的神光罩上。
将已经在黑潮前纹丝不动很久的神光罩,撞出了波澜!
这对巨大弯角,呈惨白之色,其上有深邃的旋纹。
它所代表的力量和强大,已经被神光罩的反应所证明。
它属于谁?
它是谁?
中央之山上的众人,俱都提高了警惕。
知晓混沌真正的攻势马上就要来临。
传檄天下之后,自然是全面的战争。
在弯角和神光罩对撞的巨大波澜中,滚滚黑潮也免不得动荡,那些怨虫恨魂在强大力量的波动下散而复聚,一似于潮退潮涌……于是显现出两只矫健有力的前蹄。
青黑色的蹄子简直像两根门柱,支撑着大部分身体仍在黑潮中的、那未知的存在。踏在黑潮中,传递无穷的伟力。
而那一对弯角,往回一退,又再次前撞。
轰!
它颇有要以一己之力,撞塌中央之山的气势。
巨大的波纹,以弯角和神光罩接触的两个点为中心,迅速向整个神光罩荡漾开来。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恐怖感觉。
斗昭直接往前一步,天骁刀略略一抬。
刺啦。
如布帛开裂的声音。
黑潮毕竟不是真正的潮涌,而是怨虫,是恨魂,是无数负面的聚合。甚至可以理解成无数的生命。
那么这道裂声,就是它们汇聚在一起的哀嚎。
当然被杀死了不少。
无边黑潮里,拉开一条巨大的天之裂隙。像是一道“峡谷”,潮涌至此而坠入虚空。在吞没无数怨虫恨魂、残肢腐骨的同时,也显露出这神秘巨兽的真身——
那是一头体长数百丈,其形如牛的巨大异兽。
它的头颅是白色的,眉心只有一道竖目,四蹄踏空,强健有力,尾巴却是一条黑色的恶蛇,犹在嘶嘶吐信。
“咳咳咳,咳!咳!咳!”
在看清这头异兽的瞬间,方鹤翎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
王长吉看了他一眼,随手虚虚一按,一团幽黑色的雷光跃空出现,无声无息的,直奔方鹤翎而去。
很难描述看到这团雷光时,方鹤翎的心情。
尤其是按出这道雷光的……这张脸。
他全身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抗拒,他的瞳孔几乎缩到了极限,但是他站着不动,生受了这一雷。
幽黑色雷光落在方鹤翎身上,悄然炸开。雷光闪耀间,一缕暗黄色的烟气,从方鹤翎头顶冒出,顷刻散去……
他的咳嗽也就停止了。
这时候他才知道,王长吉是在给他驱疫。
此刻正在撞击神光罩的异兽,正是传说中“行水则竭、行草则死”的怪物,以“蜚”为名的强大存在,“见则天下大疫”。
而众所周知,渴求蜚兽千百年的革氏传人,那个名为革蜚的天骄……此刻只剩一张人皮瘫在那里。
辛苦奔波,奋战身死,而后缘铿一面。
命运的残酷莫过于此。
在场的这些人,其实谁也不知道,在天倾之前,革蜚是否成功离开。只剩一张人皮后,他是不是真的死在了山海境。但革氏与蜚,好像确然无缘。多年以来,从祸水到山海境,一次次无功而返。
革蜚这个名字,也由此可见一种天然的悲**彩。
但在无垠广阔的现世,区区一个革家,是何等样的微不足道啊。
滚滚长河东流过,越国称名的革蜚,甚至算不上浪花一朵。
在众人的心中,也未见得能掀起微澜。
斗昭斩出的天之裂隙,短暂劈开黑潮,展现了蜚兽的形迹,却未能伤及蜚兽分毫,连一道白痕也没能留下。这毕竟是货真价实、拥有神临实力的强大异兽。真要斗起来,比起先前被附体的革蜚,也未见得弱了。
一刀天罚,自是不足。
“怎么弄?”斗昭看向众人,眼睛里全是跃跃欲试。
虽然嘴里是在问着众人的意见,但那姿态,那提刀的架势,分明是要直接杀进黑潮里去。其实问的是——谁跟我来?
姜望忙道:“不妨多斩几刀,看看周边的情况再说。”
斗昭撇了撇嘴,漫不经心地回过头去,提刀横空一抹!
刹那间斩出足足九道天之裂隙。
就在铺天盖地连穹顶黑雪都淹没了的黑潮中,制造了九道狭长的空白。
于是众人得以清楚看到——
在滚滚黑潮之中,果然非止于蜚。
有一只人面鸟身的九头异兽,九个脑袋正在彼此嘀咕着什么。注意到黑潮被拉开,自己被中央之山的众人发现后,其中一个脑袋还很热情地唱起歌来。
那歌声唱道:“谁将杀我于凤丘?我衔来魂以问凶。昨兮昨兮已成昨。来兮来兮已无我……”
毫无疑问,这是姜望等人赶赴北极天柜山而未寻见的九凤,原来它亦在混沌的阵营中。
混沌坐困凋南渊的这些年,可真是没有闲着!
只是这歌唱得实在古怪,音调古怪,内容也古怪,说的是它将在未来被杀死,而它叼着自己未来的魂魄来找凶手……
左光殊愣愣地看着它,忽然间泪流满面!
姜望大步走了过去,直接以食指点在了左光殊眉心。赤金色的不朽之光晕染通天宫,澄明道心。左光殊方从那种悲痛哀伤的情绪中挣脱出来。
左光殊的实力天赋都毫无疑问远胜于方鹤翎,但在意志上,却不如一直在众人间唯唯诺诺不表露存在感的方鹤翎那样坚韧。
所以他没有被蜚兽所影响,却一个没注意,受到了九凤的歌声干扰。
至于其他人,则是一个比一个的云淡风轻。
“这唱得比咱这破锣嗓子都要难听!”魁山还有心情批评了一句。
姜望没有问左光殊刚才想到了什么,只是默默挡在他身前,给他悄悄擦去眼泪的空间。
九道天之裂隙,在黑潮中只是一闪而逝。
但显露形迹的,却不止一个九凤。
还有一个形状像兔子的异兽,长着鸟喙、鹰眸、蛇尾。在它的身周,盘旋着密密麻麻的蝈蝈和蝗虫。
应是传说的犰狳(qiu玉)。
此兽自叫其名,狡猾胆小,却是蝗灾的主使者。现世很多地方的农户,都有驱赶犰狳的传统风俗。
黑潮之中的异兽,果然并不止于一头恶蜚!
虽然除此三者之外,并没有看到更多,但这九道裂隙所开拓的视野,相对于茫茫黑潮而言,亦不过是偏狭一隅。
谁知黑潮之中,到底还藏有多少强大异兽?
这简直令人惊惧。
一头神临异兽尚可以战之,两头如何?三头又如何?
便是好战如斗昭,也一时绝了杀进黑潮的心思。
关乎生死的问题,已经不再是未雨绸缪,而是血淋淋摆在面前的冷酷现实。
必须要面对了!
祝唯我道:“混沌这番宣言一出,还真有揭竿而起,天下景从的架势!”
“烛九阴如果还不出现,中央之山是决计守不住了。”魁山嘿嘿笑道:“你这姜师弟可有想好后路?”
他对着的是祝唯我,质疑的又是姜望。
这山海境里的人,一个个可真别扭。
姜望眨了眨眼睛。
这壮汉好像莫名其妙的对自己有些意见。但看在祝唯我的面子上,他并不打算计较。
只道:“再等等看吧。”
“等什么?”魁山问。
“有两个值得等一等的原因。”姜望笃定地说道:“第一,在外楼层次,击杀被附体的革蜚,我们已经做到了山海境试炼者所能做到的极限。而我相信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是公平的,所以持有九章玉璧的我们。不应该再被为难。”
他说话的时候,平静地目视黑潮,仿佛正对着那不知隐在何处的混沌,仿佛在说,来吧!
他的声音并不激昂,绝不故作有力,而是清晰的、自信的:“第二,我们绝不是最不希望中央之山失守的那一方。没道理只有我们在这里奋尽全力。”
被这么多强大异兽围着,世界又崩塌如此,像左光殊方鹤翎他们,很难说没有忧虑。但姜望从容自信的态度,无疑给了他们信心。
“再公平的规则,也要能够维持才有意义啊。”魁山道:“世界都崩塌了……”
祝唯我扭头看了他一眼,这壮汉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将剩下的话咽了下去。
第一百一十七章 争渡
姜望说他相信这个世界的规则是公平的,其实是相信凰唯真的设计是公平的,相信凰唯真的意志能够在九百多年后,依然得到贯彻。
对于试炼者的公平,是山海境能够延续这么久,引来一轮又一轮天骄参与试炼的基础。
知道山海境真相的人,自然能够理解这一点。
祝唯我和魁山这种有特殊渠道的人,当然也不会不清楚。
所以魁山纯粹是故意在挑刺。
大概先前祝唯我说他能在最糟糕的局势下带走姜望,戳伤了这壮汉的心。
武夫是比较抗揍一点,是可能不那么容易死。但咱俩才是一路杀奔至此的战友,到最后你跟姓姜的走了,把我丢这个破碎的世界里怎么回事?
娘的。要不是君上给的千秋锁在祝唯我那里。他也真想随便找个人说——哪怕发生最糟糕的情况,我也能带你走。
斗昭只道:“便是等不到什么变化,又何惧之有?到时若事有不谐,便看谁能先杀出一条血路。与诸位争渡,我所愿也!”
他倒是很欣赏姜望此刻的从容气度,瞧向这齐国佬的眼神,都和缓了许多。
殊不知姜某人已经默默地在跟王长吉传音:“倘若事有不谐,请王兄帮忙带走左光殊。我自有办法脱身。”
对自己的判断有信心是一方面,未雨绸缪是另一方面。
中央之山若是崩塌,他愿意争渡。斗昭有自信杀出一条血路,他也有。但左光殊确实被修为所约束,实力并不足够。
王长吉面无表情:“你知道这不可能,他对我来说没有意义。”
姜望又传音道:“他是大楚淮国公的嫡孙,要寻白骨邪神复仇,他能够起到比我更大的作用。你救了他,淮国公不会没有回报。”
即使只是传音,也能感受到王长吉语气的淡漠。他只回道:“有君同行,长路不孤。”
只用这一句话回应姜望——这是你姜望说过的话。
王长吉所说的意义,不是多么强大的势力,不是复仇路上多么有力的帮助……
是长夜同行。
是在一眼看不到头的夜晚,向那熹微的天光靠近。
他本是要独自跋涉的……若不是了解了姜望跋涉的过程。
所以左光殊不存在那个意义。
真到了危急的关头,如果姜望不跟他走,他宁可只带走方鹤翎。
姜望明白了他的决定。
正要再给祝唯我传音,忽然察觉到一个邪恶刺耳的音源。
神光罩外,又有新的动静产生。
“哇哇哇……”
那是婴儿的啼哭声。
由远及近,倏忽已至耳边,直钻心底!
姜望只抬头一眼,已经开启声闻仙态,掌控万声,直接将这怪声湮灭。
这种程度的怪声,还不足以伤害中央之山上的众人,但姜望一方面要把控声音环境,一方面也趁此机会捕捉黑潮中的动静,试图查探混沌一方异兽的虚实。
黑潮本来已经覆盖了整个中央之山,将有如实质的神光罩紧紧包围。
以黑潮为海的话,整座中央之山都在“海底”。在场这些人,更是水中蜉蝣。
但此刻,山顶上方的黑潮退去,那势如山崩的黑雪,也被裹走了大半。只剩下零星的黑雪在飘落。
此时的雪,已经小了许多。
如飘叶,似鹅毛。
在金灿灿的神光罩上方,渲染一种冰冷的浪漫。
“哐”!
一对巨大的铁爪,从天而降,砸在了神光罩的顶部,发出如金击铁的一声巨响。
众人此时可以清楚的看到,这只巨爪分有四趾,爪尖弯如铁钩,散发着冷幽幽的金属光泽。
在铁爪之上,是有着黑铁颜色的羽毛,边缘竟似刀锋一般。
自那高处,垂下一个长着黑色弯曲独角的鸟首。
状极凶恶,眼窝深陷,正用一双冷漠无情的眸子,注视着神光罩里的众人。
像是看着笼里的虫子,路边的腐尸……随时准备进食。
那种眼神……视你为食物,又视你为死物。
嘴里发出婴儿哭嚎的啼叫,一声声的烦乱人心。
鹿吴之山上居此兽,是名蛊雕。
此兽食婴,恶名多有流传。
但神临层次的异兽见得多了,仅仅是一只蛊雕,尚还隔着神光罩,不足以让中央之山上的众人集体进入戒备状态,不足以让王长吉祝唯我斗昭这样的人,早早摆出战斗姿态。
蜚兽、九凤、犰狳……这些强大存在都隐在黑潮里。
若仅仅是一只蛊雕,又凭什么驱开黑潮,独当一面?
在这蛊雕宽阔的背部,还坐着一位存在。
此怪形如犬,体似熊,双目无神,双耳下垂,肚皮圆鼓鼓的,其间似有异物蠕动,整体有一种癫狂混乱而又冰冷的气质。不是镇守凋南渊的那一位,又是谁?
混沌降临!
“年轻人。”它开口道:“又见面了。也不知是你的幸运,还是不幸。”
道语出口,与其它异兽自不在一个层面。
即使是魁山这等凶恶武夫,也敛去了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姿态。
唯独是斗昭,只对姜望投去了一个跃跃欲试的眼神——这就是混沌?
他大概是动了擒贼先擒王的心思……
“是啊,再见得很快。”姜望不敢与斗昭对眼神,生怕被他误会,只看着混沌回应道:“幸与不幸,要看您如何定义。”
混沌“唔嚯嚯”地笑了:“我们是有缘分的,我无意伤害你。取走玉璧,便自行离开吧。这不是你们能够插手的战争。”
姜望试探性地道:“我们刚刚才击杀了您控制的人身,您却说无意伤害我们?就在刚才不久,您说的还是‘你们都要死’呢。”
“那不是我。”混沌只说了这么一句,便道:“我没有工夫跟你们多耗,现在取走玉璧,乖乖躲远一点,那就还有活路可走。不然的话,就是我的敌人……我的敌人将和这个丑陋的世界一起崩塌!这个丑陋的世界!丑陋的烛九阴!该死,该死!!!”
它大概的确无法保持长时间的清醒和冷静,总是能说着说着,就陷入某种癫狂中去。
就像现在这样,本是在谈判。结果谈着谈着,就转为对山海境对烛九阴的咒骂。
“我们都无意与您为敌。”姜望默默等它宣泄完情绪,才语气诚恳地道:“只是,我们要如何保证自己的安全呢?请您原谅弱者的胆怯。在您的面前,就这么放弃神光罩的保护,实在需要很大的勇气。”
混沌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庄严肃穆起来:“吾保证尔等的安全。”
“怎么……保证?”姜望放低了声音问。
他的语气很小心,生怕一个语气不对,又叫这厮发狂。
“我这样伟大的存在……”混沌有些不耐烦地道:“我难道会骗你?骗你这么个年轻人?”
“您已经骗过我一次了。”姜望提醒道。
“那是逼不得已!”混沌像受了很大的委屈,嚷了起来:“那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恶毒的烛九阴,用尽歹毒办法,困锁凋南渊,奴役我们所有!我不得不略施小计……”
它忽然话锋一转,沉声问道:“你认同我的理想吗?”
这个话题变得太突然了,姜望被它整得有点不明所以:“啊?”
混沌的语气里,已经有一些不满:“如果你是我,如果你处在我的境地,你会怎么做?如实说!”
“或许也会试着打破这个世界。”姜望老老实实地道。
“那你还在等什么呢?”混沌大吼:“有生之灵都知道应该追寻什么,快点拿开那些邪恶的玉璧!”
“我们需要,安全的保证。”姜望完全没有被打乱思路,坚守自己的要求。
蛊雕冷漠地凝视他,而他只是看着混沌。
“我已经给了你承诺。”混沌的声音冷了下来。
姜望平静地道:“请原谅,我们需要切实的保障。”
混沌却彻底失控,暴怒起来:“一再浪费我的时间!刚才就应该先杀了你!你们都要死!都要死!!”
这家伙的精神状态如此不稳定,真不知它在凋南渊的时候,是怎么压制住自己的情绪,耐心哄得姜望带走凋零塔的。
也不知宣读檄文的那个状态,是它准备了多久才呈现出来。
更不知道情绪混乱如它,是怎样争取了那么多异兽的支持。
但不管如何,混沌的实力毋庸置疑,它也的确主导了这场战争。
或许正是因为叫人无法想象,它才能够做到这些。
此时此刻,混沌发怒。
黑潮随之剧烈翻涌。
蜚兽再一次开始撞击神光罩,完全不顾惜体力的损耗。巨大的白色弯角,像是攻城之槌。
蛊雕也用它尖锐的鸟喙,以一种冰冷而稳定的频率,一下一下地啄击着神光罩。笃笃笃,笃笃笃,节奏令人抓狂。嘴里发出的婴儿哭声,愈发刺耳了。
在这样的态势下,饶是有全部九章玉璧的加持,神光一时也如水流动。这覆山的神光罩,似芭蕉渐渐颓于骤雨。
姜望怒视混沌:“你还说刚才控制革蜚的不是你!”
混沌的声音这时候反倒平静了下来:“我骗你的。”
黑潮的惊涛骇浪,愈发凸显出它的平静。
它又笑了:“唔嚯嚯嚯……你还是这么好骗。”
令人气愤的要点太多,姜望竟一时不知从哪里开始生气。
不过词虽穷,术却未绝。
即便是发怒的混沌,也不可能叫他束手待毙。
抬手便是一道火界之术,直扑神光罩外。
一粒火种,萌发一个璀璨的火之世界。无尽的火之生机,撞进黑潮之中,发出尖锐的刺响。
左光殊果断召发出水界,如影随行。
波澜壮阔尽在一滴水中。
火的世界水的世界交叠。
一滴水上生焰花。
恰好落在蜚兽身前。
水与火交相辉映。
两个世界彼此依托,而又互相毁灭。
水火相触,两界同灭,是为……湮界之术!
火的世界水的世界都在湮灭,触及到的怨虫恨魂也在消解。体型巨大的蜚兽继续撞击神光罩,只以暗黄色的烟气护住自身,抵挡此术威能。
滚滚黑潮覆拢。
轰!
又猛地炸开!
在那突兀的一片空当里,蜚兽身上人头大小的血坑清晰可见。
淡黄色的鲜血滴落下来,在黑潮中都发出滋滋滋的腐蚀声响。
如此道术!
“吼!”
蜚兽暴怒了,一对惨白色牛角,催生出暗黄色的复杂纹路。雄健有力的蹄子,在虚空连踏,又撞神光罩!
“杀了他们!杀干净他们!”
混沌的声音癫狂叫嚣:“这些肮脏的两脚兽,把我们的世界当玩具,把我们的生死当游戏,我们要让他们知晓,玩弄生命的代价!”
黑潮之中,有一声一声的兽吼响应!
“自由!”混沌大吼!
无边黑潮,掀起巨浪!
无论是王长吉还是斗昭,亦或是祝唯我,表情全都变得凝重起来。
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黑潮,是连末日的景象也遮掩住了。
困锁在中央之山里的众人,除了黑潮,除了那些狰狞的恶相,强大的异兽,什么也不能瞧见。
但也同样是在这个时候,有光诞生。
那光芒诞生在无尽的恶念中,诞生在怨气丛生的环境里。并不炙烈,但很坚决,且极具穿透力。穿透滚滚黑潮,叫中央之山上的人也能看见。
一道、两道、三道……
难以计数的光,照耀在黑潮中!
光有其状,各见姿态。
或有岛形,或有山形,或有海域之形。
像是漫漫长夜里,一盏一盏亮起的宫灯。
此起彼伏的“灯盏”,以光相连。
它们是黑潮中的孤岛,是无数怨念恨魂里,维系这个摇摇欲坠的世界的力量。
它们是山海境各大神宅的投影!
一直沉默的烛九阴,终于在此刻,展现了它的应对。
一出手,就是难以计数的神宅,照亮黑潮!
“吼!”“吼!”
潜在神宅中的,藏在黑潮里的……
一时间兽吼连连,此起彼伏。
若有人能洞察整个山海境,当能发现,此世万千神光敛去,唯见飓风摧黑雪。
一切都在末日中死寂了,天灾也只剩寂寞的独奏。
唯独中央之山前,两方剑拔弩张。
充满杀气的吼声,沸反盈天。
整个山海境的山神海神,不随混沌,便随烛九阴。
以此世之广阔,竟无一位可以置身其外。
“烛九阴!”
坐在蛊雕背上的混沌怒喝连连:“为了见你一面,我可是熬了九百年!怎么你就让这些废物傀儡、泥雕木塑来见我?”
中央之山上的众人全都缄默旁观。
那些所谓的山神海神,也没谁能插足二者的对话。
然而,没有回应。
好像黑潮之中千百盏“灯”,就是烛九阴唯一的回应。
这是无声的答案。
好像在说它混沌。
说它数百年的等待,数百年的筹谋,数百年的奋斗……
不配得到回应!
“唔嚯嚯嚯……”
混沌又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傲慢。”
“实在傲慢。”
它端坐在蛊雕宽阔的羽背上,透过漫天黑雪,它长得丑陋而呆板。一双无神的眼睛,一对听不到声音的垂耳,一只嗅不到味道的鼻子……
还有鼓囊囊的肚皮。
“不要以为……你在维持这个世界的秩序,你就能等同于创造这个世界的那位存在啊。”
它用那双笨重的熊爪,搭在了自己鼓囊囊的肚皮上,骤然一撕——
在刺耳的怪叫声里,飞出来难以计数的红眼乌鸦!
第一百一十八章 生命与自由
乌鸦满天飞。
那猩红的眼睛如血一般。
它们有的飞上高穹,张嘴接住黑雪,大口地吞咽。
有的狂飙如利箭,射进黑潮中,顷刻崩溃成黑潮的一部分。
而更多的,则是纷如雨落,砸落在神光罩上——
啪!啪!啪!
骨肉成泥。
摔成一个个的黑色圆饼!
每一个黑色圆饼的正中间,都有一个猩红的点。仿佛一只眼睛,在冰冷地注视着众人。
从混沌腹部钻出来的这些红眼乌鸦,竟也癫狂万状。
好像在探索不同的死法似的。
眨眼的工夫,神光罩的顶部,就贴上了数以千计的黑色圆饼,像是一张张狗皮膏药。在难看之中,又有一种邪恶怪异的氛围。
“这是在干什么?”左光殊喃声道。
“退到山道里去。”王长吉这样说了一句,转身就往山道上走。
“退后!”姜望喊了起来:“都退到山道里!”
那座古老的石碑之后,就是蜿蜒登山的山道。
众人所在的位置,则都在石碑之前,属于中央之山的山脚空地。
整个中央之山的主体,始终蒙着一层阴影也似,叫人看不真切。
哪怕偌大的神光罩将中央之山全部覆盖,其高其广,都难以度量。
但可以看到神光罩的尽头,却看不到中央之山的山巅。
好像往那个地方看的时候,它就不见了。也没有人对此提出疑惑。
它失踪在视野里,也失踪在想象中。
或许只有拿着玉璧,走到山道的尽头,真正进入中央之山,才能见得此山的真面目。
此时此刻,神光罩穹顶贴上了越来越多的“乌鸦饼”,灿烂的神光正被亵渎着。一众人等三步并两步,踏上了山道。
方鹤翎仰头再看。
刚好看到一片树叶大小的、黑色的飘雪,落了下来,正落在那个黑色圆饼的位置,然后竟然……落进了神光罩中!
神光罩仍未被击破,可是有这“乌鸦饼”的存在,已是形同虚设!
飞雪能进,黑潮当然也能进。
黑潮都能进,那些强大的神临层次异兽,包括混沌本尊,自然更不在话下。
中央之山几乎已经可以宣告被攻破了!哪怕神光罩依然存在,哪怕黑潮之中,归属于两方阵营的异兽还在对峙。
混沌杀进中央之山,接下来会如何?
山道之上,一片肃杀。
没人有把握和混沌的本尊交战,但所有人都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唉。”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响起来一声叹息。这声叹息如此飘渺,又那样贴近,仿佛……叹在了你的耳边。
听到这声叹息的人,无不有一种耳边毫毛颤动了的感觉。那或许是错觉,但在场的无一弱者,又怎么会轻易出现错觉?
中央之山的山巅,本来一直隐没。
在这声叹息之后,竟然清晰起来。
而也叫人看到了山巅之上,一位人面蛇身,通体发赤的强大存在。
它有巨大、赤色的蟒躯,绕山而盘。还有一张慈和的、老妪的脸,皱纹里满是岁月的痕迹,深邃的眼睛里,有一种对世事的洞察。
它盘踞在中央之山的山巅,像是端踞于它的王座。
它的目光转过,像是在俯瞰它的臣民。
它就是烛九阴。
中央之山,原来就是钟山。
神光罩的顶部极限,几乎是烛九阴一抬身就能碰到的位置。
但烛九阴上身不断抬高,那神光罩也未见得尽头。
这是一种荒谬的视线错觉。
神光罩覆盖着中央之山,那么站在神光罩顶端的蛊雕,以及蛊雕羽背上的混沌,理应位在中央山山巅的烛九阴之上。
但是烛九阴盘踞在那里,却是俯视着混沌。
它在一声叹息之后出现,也未见得有什么动作。
神光罩外,金辉滚烫,灿烂耀眼,如水一般流动,竟然将那些红眼乌鸦撞出来的“乌鸦饼”全部冲走。
像是冲走几片落叶那样简单。
整个神光罩,再次焕然一新,有一种牢不可破的质感。
而蛊雕羽背上的混沌,与烛九阴此时,也只隔着一层金光。
这是多么近的距离。
又显得格外遥远。
“你来啦!”混沌语气欢欣,好像重逢了多年的老友。
烛九阴用苍老的声音回应道:“以魂养恶,以身孕邪,这就是汝之倚仗么,混沌?”
“你没办法不见我的。”混沌笑嘻嘻地说道,语气像个顽皮的孩子。
“你没办法不见我。”它又强调了一遍。
烛九阴的脸忽然一转,换成了一个中年威严男子的面容,声音也变得恢弘有力:“当年山海分野,极渊凋南。封汝之五识,断汝之躯体,碎汝之思想,吾已尽得其功!料不得春秋轮转九百余载,汝一心不死,野望未碎,竟还能做到今天这一步,实在令吾感慨!”
“嘿嘿嘿嘿,把我折磨得妖不妖,鬼不鬼,怪不怪……”混沌嬉笑的情绪瞬间咽下去,从喉咙里发出仇恨的低吼:“你竟敢称以为功!”
“维护此界秩序,就是最大的功业。”烛九阴用威严的声音说道。
愈是平静,愈见威严。
愈是愤怒,愈显气急败坏。
它们用道语交流的同时,也是“道”的碰撞。
“述道”便是交战。
但见满天飞雪,已经一边是黑,一边是白。
黑雪落进黑潮中,与其同化。白雪落在神光罩上,令其更见光华。
悄然的碰撞在涓滴细节里发生,逐渐从它们所对峙的那一层金光,向整个中央之山、整个山海境蔓延。
此世最强的二者,绵延了九百余年的战斗,在今天,在此时,进入终章。
一道惊雷忽然出现,又无声敛去。
有一团飓风将要成型,却忽然打了个旋儿,温柔散开。
漫天黑白两色的飘雪,竟然显出一种浪漫和宁静来。
然而其间的凶险,只消看看那些黑潮中不断退开的异兽和神宅虚影,便能窥得一二。
月天奴合掌轻叹:“若不是在山海境,它们的确都有成就洞真的可能。”
魁山看得目不转睛,并不说话。
“是啊。”姜望深有同感。
魁山立即哼了一声:“若不是在山海境,它们也未见得有此威能。”
姜望:……
穹顶之上,争斗未歇。
“你可以囚禁我,你可以击倒我,你可以撕碎我,但是你会看见我站起来,你会看到我回来找你。”混沌的声音森冷:“你怎么敢自居功业!”
烛九阴威严的声音回道:“没有下次了……没有下次了混沌!吾之仁慈,有其限度!”
“唔嚯嚯嚯……你问问……”混沌疯狂笑道:“你问问它们,同不同意!”
“哇哇哇!”
“吼!”
“不同意啊不同意啊~咱们今天不同意啊~”
“犰狳犰狳!”
“吼吼!”
蛊雕,蜚兽,九凤,犰狳……
那些矢志于自由的异兽。
在黑潮之中,接连发声!
“永远是这么幼稚啊。”烛九阴的脸,换成了一个雌雄难辨的孩子,眼睛在黑潮中掠过,用童真的声音道:“有这么多山神海神,愚蠢地背弃神名来追随。这些年来,汝暗中下了不少工夫。蛊惑之能,大有长进。”
巨大的赤红蟒躯缠在山巅部分,蟒尾在空中,只是轻轻一挥。
像是一声鞭响,鞭笞的是规则本身。
那无尽黑潮里,此起彼伏的神宅虚影,一个个愈见清晰,愈放光芒!将那连绵不断的兽吼,瞬间压制了下去。
其中有一座神宅虚影,正靠在神光之罩的边缘,形如火山之岛。
神宅虚影越来越清晰,好像已经嵌入了真实。
半虚半实中,一头威风凛凛的黑色犬状异兽立于山巅,尾有三叉,怒视前方,像是与什么恐怖存在对峙,好像随时要跟对方决分生死。
“三叉!”姜望有些惊喜地叫了出来。
“三叉?”魁山一听这声叫唤,毫不客气地嘲笑起来:“咱这糙汉也知,那是祸斗。还是祸斗中的王兽。根据尾巴来乱叫,你咋不叫它小狗呢哈哈哈哈。”
他还用岩石一样的胳膊撞了撞祝唯我:“你们那会是不是不兴读书啊哈哈哈哈……”
祝唯我默不作声地把手挪到了枪身最便于发力的位置。
魁山的笑声才停歇下来。
却刚好见得,虚影之中的那只祸斗王兽,仿佛听到了什么动静,转过头来。凶残的眼神掠过魁山等人,看到姜望的时候,瞬间变得柔软了,还亲昵地“嗷”了一声。
“哦。三叉是我给它起的小名。”姜望不动声色地道。
然后对三叉招了招手:“多加小心!”
魁山闭嘴不言。
一座一座的神宅虚影清晰起来,代表那些接受山海神名的异兽,纷纷投射自己的力量至此。随时可以参与到这场战争中!
它们所镇守的神宅,在这天崩地裂的末日时刻,与中央之山一起,仍然支撑着这个世界的根本。
它们当然也有天然的立场所在。
穹顶之上,黑白两色的雪花飞舞。
烛九阴童真的面容,对着混沌恶形恶相的狗脸。
“愚蠢?”混沌狞声道:“你把清醒称为愚蠢,却把懦弱称为忠诚!你执掌黑白却颠倒黑白,到底是谁蛊惑了这个世界九百年!?”
烛九阴又变成了老妪的面容,用一种哀伤的语调叹道:“何其不智也。汝为一己之私,蛊惑诸灵。若无汝之叛乱,吾等都可平稳过这一冬。现在天地崩溃,规则磨灭,却不知,几位死,几位生,几处神宅空空!”
谁更有“理”?谁更能支撑这个世界?
它们之间是立场的争辩,是道理的碰撞,是“道”的斗争,更是世界规则的争夺。当然,也是在争夺山海境其它山神海神的认可。
“你根本不懂,根本不明白,我今天为什么可以坐在你面前。”
混沌“唔嚯嚯嚯”地笑了一阵。
它的声音沉了下来:“不是我比你更懂得去说服。”
“不是我比你更有蛊惑力。”
“不是我这恶鬼一般的姿态,比你更有威严。”
“不是我被你们折磨得不清醒的状态,比你更容易赢得信任。”
“而是每一个生命,都渴望自由。”
“每一个!”
“我暴虐,我疯狂,我脑子不清醒……但是我给它们自由。我比它们任何一个都更想自由。”
它张开那对熊爪,任由被剖开的肚皮坦露在风中,仰天而咆:“山海境苦你烛九阴久矣!”
混沌的话语,太有煽动力。
都是掌握了神临层次力量的异兽,都清楚自己只是虚幻的造物,都有独立的意志和思想。那些显化在神宅虚影中的存在……那些坚守神职的山神海神,怎么可能完全没有动摇?
但烛九阴依然很平静,相较于混沌的激昂,它平静得有些可怕:“那么想要活下来的那些生灵呢?追求安稳的那些生灵呢?它们求生的本能呢?它们的渴望难道不是渴望?难道就这样被胸怀大志的混沌大人忽略了?
“打破这个囚笼谁也不会死!”混沌语气热切地道:“除了你烛九阴!九百年了,你执掌这个世界的秩序九百年了!积蓄了多少?积蓄了多少!一鲸落,万物生。吃了你,大家都可破虚成真!”
这话一出,很多神宅虚影里的异兽,都忍不住看向了烛九阴。有的甚至已经按捺不住眼中凶光。
烛九阴的脸,这时又换回那个威严的中年人模样。
“不。”它说道:“我说的是,倘若你打破神光罩,它们就都会死。”
它说的很平静,所以很冷酷。
但见滚滚黑潮之中,那一座一座的神宅虚影,顷刻凝实。
一头一头的异兽,完全显露本躯,降临此地。
而它们身上全部都跃出一道神光,落在覆盖中央之山的神光罩上。像是一条条纵横交错的血管!
这道神光消失了,它们的命魂,却和中央之山的神光罩勾连在一起。
从此刻起,中央之山在,它们在。中央之山崩,它们亡。在选择天授神名的同时,也就交出了命运!
这是这些山神海神未曾想到的。
它们愤怒,它们仇恨,它们恨不得立即分食其身!
但是它们无法改变。
几乎所有坚守神职的异兽,都对烛九阴投去了凶光。
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憎恨是能杀生的。
烛九阴威严的人面上,却是平静极了:“那么来吧,自由和生命。让吾等看看,你们愿意为之付出多少!”
它不仅仅是对这些坚守神职的异兽说,也是在对那些跟着混沌一起叛乱的异兽说。
混沌以理想聚拢了一大群山神海神,又用理想夹杂利益,想要策反剩下的那些山神海神。
但是它烛九阴……直接勾连了每位身受神职的神灵性命。将其与中央之山的神光罩系在一起。
自由和生命。
有生之灵与生俱来的本能。
哪一个值得更多的付出?
哪一个会激发更多的力量?
它期待,它见证。
这是太冰冷的对峙。
这是太残忍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