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此意长存
伍陵:……
革蜚:……
伍陵真的是下了很大的决心,鼓起了跨越生死的勇气,才决定要继续动手。
革蜚也是真的不肯服输,更不肯眼睁睁看着友人独自赴死,才决意拼命。
他们是拿对待斗昭的态度,来面对姜望!
甚至于在姜望狞笑的时候,革蜚还下意识地按出了防御道术。
此刻横在身前的七玄龟甲,就是极具防御之能的道法杰作,厚重坚固,想来也是能挡斗昭一刀的。
但是他现在觉得自己真像一只乌龟。
缩头缩脑,殊为可笑!
伍陵更是眼睛都红了。
他将显赫的出身、无限光明的未来全都置于身后,怀着被彻底抹杀的觉悟,他是为荣誉而战!
此时此刻,他的文气长卷还漂浮在身前,他以文气合煞,演化军伍组成兵阵,乃是绝不轻易示人的杀法,现在还在冲锋路上。
但是对手……头也不回!
姜望跑得那叫一个快,还很注意姿态,若非犹有恶臭流散,还真见得出几分潇洒来。
而且其人明显是仔细观察后选择的逃窜路线,机敏地避开了最有可能被设下禁制的几个地方。
忽左忽右,流畅极了。
剑气犹在,青云已散。
上一刻还在狞笑,下一刻逃之夭夭。
伍陵只觉得有什么东西碎掉了,那是他很难再挽回的尊严和脸面!
文气合煞,兵阵化龙,咆哮着衔尾而追。
伍陵一脚踩在文气长卷之上,紧随其后飙飞。
“别让这小子跑了!”
他咬牙切齿,声音都有些发抖。
今日之事若是传扬出去,叫人知晓他伍陵被一个身受重创的姜望吓住了,他简直不知道怎么见人!
革蜚的脸上也是臊得发红,直接敞开了特制的虫囊,左脚右脚各踩一只飞虫,闷声不响地跟在伍陵身后。
而姜望……
姜某人其实也很无奈。
不是他不想真个发狠,而是发狠了也打不过。
无论伍陵还是革蜚,都是一国之俊才。
越国非弱,大楚更不用说。
能在这样两个国家脱颖而出的人物,他伤成这样要怎么打?
体内五衰之气未绝,三昧真火还在烧,血都吐了几升。
而且剑仙人、声闻仙态,甚至于追风、披锋、殒神这三大秘藏,全都已经使用过,短时间内无法再用。
神通不周风也是用了又用,所剩不多……
在这种情况下要怎么打?
他是想不出办法来的。只能扯一扯斗昭的虎皮,说些什么我连斗昭都不怕的话,拿一个未能实现的设想,出来诈上一诈。
等革蜚和伍陵深信不疑了,再稍作引导,指引他们去砍斗昭——至少斗昭没法子越过山海境规则杀人不是?
没想到伍陵信是信了,居然生出玉碎之心。
心眼也太实了!
姜爵爷除了跑路,一时也别无选择。
一面疾飞不停,一面焚杀五衰之气、咳血不止。
他脑海里却忽然想到……
以伍陵对斗昭的忌惮来看,要设局斗昭,应该不止他这一组人才是。
还有一组人,是谁?
……
……
一场煊赫的战斗结束了,天又瓢泼。
甚至是更激烈了一些,有一些报复式倾落的感觉。
打在身上,碎玉流珠。
斗昭在这样的雨里狂笑,笑自己遇到了一个有趣对手,笑自己不虚此行。
直到……
钟离炎和范无术,一前一后地走了过来。
撞碎了雨。
“哈哈哈哈!”
钟离炎接上了斗昭的狂笑:“没想到吧?我来了!”
斗昭止住笑声,轻轻一振长刀:“等你们很久了……怎么要这么久?”
明明是被设局的那个人,明明是中伏的那个人,他却表现得咄咄逼人,异常挑剔:“怎么?战斗没结束,不敢入场?钟离炎,你已经丧失面对我的勇气了吗?”
“放你娘的屁!”钟离炎立即破口大骂:“老子这叫智略!有勇有谋,岂是你这莽夫能懂的?”
斗昭似笑非笑:“你重新定义了这个词语。”
钟离炎呸了一声:“少装腔作势了!被我堵在这里,吓坏了吧?还装作早就发现?哈哈哈,笑死人了,我可没有留下什么漏洞给你!”
“虽然一直都知道你过于自信……”斗昭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然后道:“我寻着左光殊他们的痕迹来此,但他们还不至于会留下那么明显的痕迹。这居然不叫漏洞吗?”
“哼……”钟离炎强撑道:“你掉进了我的陷阱是事实,怎么狡辩也无用!”
“既然知道是个局……”范无术在这个时候问道:“斗兄为什么还踏进来呢?”
斗昭咧嘴一笑,说不出的自信桀骜:“无非遇到陷阱,斩碎陷阱。遇到埋伏,杀破埋伏。我只怕找不到你们,不怕你们做什么。这山海境中,谁能杀我?”
范无术一时无言!
钟离炎解下身后负着的重剑,握持在手中,凶神恶煞地道:“老子能杀你!”
“倒是有些好奇,想在你们战死之前知道答案。”斗昭持刀对两人,问道:“这个局是谁布的?”
钟离炎不耐烦道:“都说了是老子!”
斗昭摇了摇头:“不是你,你没有这个脑子。”
范无术折扇一摇,笑眯眯道:“看来还是被你发现……”
“也不会是你。”斗昭打断道:“你没有这个能耐。”
范无术转头对钟离炎说道:“你说的没错。”
他强调道:“这个人真的很讨人厌!”
“看来布局的人去杀姜望去了啊……”斗昭很有些遗憾的样子:“居然如此狂妄,不一起来找我。难道以为凭你们两个废铜烂铁就够了吗?”
钟离炎的暴脾气又涌了上来:“你他娘的给老子说清楚,你说我们两个是什么?!”
斗昭却不管他,只自顾自地叹道:“罢了!这便算是我和他的另一场战斗吧!看看谁能先解决这些小麻烦。”
钟离炎额头青筋直跳:“你的对手是老子!”
斗昭淡淡地看向他:“你还不明白吗?”
钟离炎愣了一愣:“明白什么?”
斗昭淡声道:“你不配。”
钟离炎全身的骨头都在瞬间炸响,再也捱不住半息,提起重剑直冲。千百声响成一声,千万剑归于一剑,将空气都生生炸破……此剑如啸海,此身如星陨!
“姓斗的狗东西,我也给了你足够的时间疗伤。扯平了!虽死勿怨!”
他在冲锋的过程里,如是咆哮。
斗昭此时的姿态反而是平静的:“我在这个时间里并没有疗伤。因为若不这样……”
他轻轻一跃,提刀迎上:“在你身上我已经感受不到压力!”
刀迎钟离炎的时候,他还顺便瞥了范无术一眼,补充道:“哦,是你们。”
轰!
长刀与重剑杀在一处,一瞬间交击了数百合。
沸腾杀意冲撞天与海,磅礴血气直冲云霄。
一声一声的炸响,刀气剑气如龙咆。
“你还在等什么?!”
激烈的战斗之中,斗昭刀光一绕,将范无术亦圈在其中。
本要给钟离炎留出决斗空间的范无术,不得不提前参与战团。
三道人影杀奔一处。
狂风骤雨卷惊雷……
一时都散却了。
……
……
布下这一局的人,当然是革蜚和伍陵。
他们凭借着眼虫和山河盘,在这么多天的时间里,专心探索环境,早已经建立起地利优势。
不说一切尽在掌握中,也至少能做到“秋风未动蝉先觉”。
但凡参与山海境的楚人,无不视斗昭为最大的竞争对手。
这是其人打遍同辈无敌手,所建立起来的声名。
只是有的人选择退避三舍,有的人选择接触谈和,有的人则下手布局设伏。
伍陵是后者。
最尊重对手的方式,是优先将其驱逐离场!
敢对斗昭出手,本身就是一种胆略和实力的证明。
只不过情报稍有误差。
他们对姜望直接用灵感虫,对斗昭则是更迂回一些,选择制造痕迹来引导。
足见在布局的时候,对二者实力的判断有很大不同。
革蜚根本不敢用灵感虫影响斗昭,因为知道一定会被发现,却毫不顾忌地对姜望用了。
他们最初的设计,是让屈舜华、月天奴、左光殊消耗斗昭的力量。
再把姜望放进战场,又消耗一轮。
最后他们两人联手钟离炎、范无术,四人围杀斗昭,将其逐出山海境。之后的竞争,再各凭手段。
但没想到姜望竟能在那种情况下硬撼斗昭,成功带人脱离战场。
钟离炎永远地以斗昭为第一目标,他们也就顺水推舟,选择过来捕杀姜望。
这是相对合理的分配。
斗昭身上玉璧更多,但也明显更强,更难对付。
当然,伍陵也未必没有轻松杀死姜望之后,再掉转刀锋,转向钟离炎范无术的想法。
斗昭那样的人,就算是久疲之身,与钟离炎、范无术的胜负,也尚未可知。
钟离炎脊开二十重,范无术浪子回头,都非等闲。
想来无论最后谁胜谁负,留下来的都是残局,可以让他们随手收拾。
但现在……
这个姓姜的,未免也太能逃!
什么狗屁青史第一内府,齐国第一天骄。
净捣鼓身法了!
真要论起来,这厮的速度其实也非绝顶,但滑不溜丢,机变百出。
无论他们怎么围追堵截,总能叫其找出一条路来。
仙宫时代流传下来的秘术,太过于自由。尤其是仙术依托于术介,自成体系。让姜望好像根本不用顾忌消耗,也可以忽略伤势,总是在极限地爆发速度。
像伍陵这样的出身,对仙术当然是有所了解的。进入山海境之前,也特别注意过姜望的情报。
但了解是一回事,破解是另一回事。
根本连衣角都碰不到,谈何破解?
就这样越追越远……
伍陵有好几次想要掉头回去捡斗昭那边的便宜,想想又实在是气不过。追得愈久,愈是不愿放手。
姜望其实也是有苦自知。
平步青云仙术当然绝妙无比,他用得最熟,感悟最深……善福青云当然也源源不断,足够他一人使用。
但身体的伤势摆在那里,根本不可能抹去。
不能停下来静养,只会一步步恶化。
也就是三昧真火已经堵住五衰之气在焚杀,不必分心注意,不然这会应该已经在淮国公府喝茶了。
伍陵和革蜚都非弱者,他也是用尽手段,才未成囚。几次三番设计,想要摆脱追击,都被轻易化解。
有心交出玉璧讲和……这俩贼厮是无礼之人,根本不搭他的腔。
除了埋头逃跑,也真没有别的办法。
只能看看身体能不能熬到那个时候,熬到剑仙人和声闻仙态都恢复……
拼到这种时候,只能拼韧性。
月天奴随手加持的三门佛术,起了很大的作用。
而姜望体内云顶仙宫源源不断送出的术介,玉衡星楼好像取之不尽的星光,以及积累深厚、雄浑磅礴的道元,都是他的依撑。
忍受痛苦,保持清醒,更是他一直都在做的事情。
他自己也不知道身体能不能熬得住,但笃信自己能坚持到最后一刻。
人一路走过来留下的痕迹,终究会组成坚定的路标,指向更遥远的未来。
而在当前,他只能忍受。
不知道过了多久。
伍陵和革蜚或许有余裕记录时间,姜望是全无知觉的。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逃窜上。
革蜚的蛊虫非常麻烦,伍陵更是颇通兵法之妙……
但他一定会坚持到最后,在肉身彻底崩溃之前,意志不朽!
他在一种恍恍惚的状态里,不停地告诉自己,飞,继续飞,更快地飞,飞出更多变化。
身体在不断地下沉,而灵魂在不断地上升。
他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身在何方。
只知道不能停下。
行复于行,风雨不知何时已歇。
天明又暗,时间无意的流转。
在某一个时刻,腋下停止冒汗,身上不再有新的恶臭散发,如意仙衣更是开始恢复整洁,长发也终于见了一些光泽。
总之,体内的五衰之气终于被焚杀殆尽。
好像忽然有一道光照进脑海,姜望只觉神清气爽,顿开日月!
虽然是已经非常虚弱的身体,却感受到了一种宛若新生的活力和自由。
当下二话不说,一个折转,扑通!
像标枪一样,扎进了大海中。
只求洗去一身尘垢。
伍陵给革蜚递了一个警惕的眼神,也紧跟着跳进海里。
他们在琢磨对手是不是又有什么诡计。
却是没有想到,姜望真的只是想要冲个澡而已。
臭了太久……
追在身后的伍陵和革蜚都频频蹙眉,他自己怎么可能毫无感觉?
击破暗涌,穿水似游鱼。
在茫茫大海中,又是一番生死追逐。
不多时。
一道青色的身影冲出水面,仰对天穹,年轻的、苍白的脸上,竟然流露出一种幸福。
于是拔剑回身披风浴火一气呵成。
如自由之青鸟,张开了羽翼!
第九十章 人生当见一惊鸿
姜望不记得自己逃了多久。
逃到五衰之气也被焚杀殆尽,逃到雨也停了。
日复于夜,夜复于日,在咬牙切齿的恍惚中,其实没有区别。
唯独从海水里钻出来的那一刻,洗尽尘秽,他看着澄澈天穹,云烟渺渺,感受到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
这不是什么好时机。
伤重未复,身心皆疲,敌众我寡,伍陵和革蜚实力强大又谨慎非常,一直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他本应该再熬一熬。
在这极限的追逃中,他消耗的是善福青云,伍陵和革蜚消耗的,是实打实的道元。咬牙多坚持一阵,伍陵和革蜚就会多消耗几分。
保持这样的速度、这样的高度警惕,追了这么久,伍陵和革蜚的消耗也堪称巨大。
而自己已经杀尽五衰,或许身体还能坚持……
但此时此刻他觉得,就是现在。
苦海无涯肯争渡,人生当见一惊鸿。
便如惊鸿!
横掠苍穹之下、碧海之上。
御八风,过四宇。
照影留波,哪计东西?
不朽之赤金驱逐了眸中恍惚。
流火霜披令他显得不那么虚弱。
苍白的脸色也掩盖在神光中。
而他手提长剑,踏云而来。
秘藏星火,开!
秘藏追风,开!
秘藏风门,开!
秘藏披锋,开!
秘藏殒神,开!
胸腹之前,五个炽白光源渐次点亮。
五府秘藏齐开,五神通之光共照。
显化天府之躯,降临剑仙人之态。
剑气冲霄,搅碎了云烟!
一剑撑天定海,左撇而右捺,是为“人”!
以这一记人字剑,同时斩向了伍陵革蜚二人。
在这个时候,伍陵和革蜚才刚刚从海里钻出来,还在考虑着用什么新鲜法子缩小姜望的逃窜范围。
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这种时候,突然迎来抵定胜负的时刻。
他们已经追杀了姜望足足两天两夜。
亲眼见证了姜望的坚韧,见证其人是如何拖着伤躯上天入海,奔逃千里。
也清晰地感受到,属于姜望的生命之火,正在逐渐衰落。
胜利是可以预见的,所感受到的耻辱,也可以亲自洗刷。
毕竟是正面对抗过斗昭的人物,追逐到现在,他们也不想太冒险,不愿给对方面迎生死的机会。只想就这么步步为营,熬到姜望的身体无法再支持为止,然后安稳夺得一块玉璧。
他们确认己方没有给任何机会。
但姜望还是回头。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伍陵他们是有预案的,想到姜望或许会在油尽灯枯前殊死一搏。
唯独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剑来得这样快,这样激烈!
两个人都惊了一下,为这出乎意料的选择,为姜望这一刻绽放的璀璨光芒。
这就是……姜青羊的剑!
无怪乎能与斗昭相争!
令人不免于惊叹。
但也,仅止于惊叹。
姜望固然是坚韧不拔,斗志顽强,他们两个可也是日夜追逐,片刻不曾放松。
这样的场景,早已在心里预演过不知多少回。
他们不曾,也不会小觑对手。
革蜚果断一步后撤,一直蓄势待发的道决立时按出,准备已久的七玄龟甲再次面世,凝气聚元,横拦在两人身前。
巨大的龟壳背纹复杂神秘,巍然如山岳厚重,散发黄土之光,像是一道拔地而起的城墙。
停于他肩上的蝴蝶终于等到机会,扑翅现流光,直面姜望而舞,梦幻的五色之中,引人入迷梦。
与此同时。
他的右手边飞出一虫,体长只三寸,然其形如牛。
姜望晃眼看去,只恍惚见得此虫无限巨大,竟然背负一国,国中兵甲数十万。
革蜚左手边飞出一虫,其形似羊,体长两寸八。
姜望不经意扫到,恍惚见此虫高身入云,其背亦负一国,国中控弦之士以十万计。
他心中生起一种觉知——
右虫所负之国,曰为“蛮氏”,左虫所负之国,曰为“触氏”。
它们对峙于姜望两侧,以姜望为界相争,战则伏尸数万!
它们争夺的是姜望的身体!
这是革蜚最强大的蛊虫,与迷梦蝶最是相合。
引人入梦,不知今夕何夕。
蛮触之虫,争于蜗角。
眼前小利,生杀数万!
这两条蛊虫,食贪而活,会在贪欲的萌发中,不知不觉侵入敌人的身体,然后以这具身体为疆场,掀起不间断的“国战”。
很多对手往往人已经死了,还以为自己在某个国家里效命征伐。征战一生,其实是在帮助蛊虫吞噬自己的身体。所有的努力挣扎奋斗,都是在自杀!
实在是一等一的恐怖蛊虫。
伍陵更是没有闲着。
大小眼一瞪,已为杀气所激,直接一脚踩裂了文气长卷。
在清晰的裂帛之声里,文气崩碎如海潮。
潮涌之中,一行笔画漂亮如花鸟般的古字浮沉不定。
曰为——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每一个字才显出清晰轮廓,便会移光转位,落定在周边的某一个位置。
一共十九个字,占据天上地下,四面八方。
这些字落定的刹那,立时都显化为高大兵士,个个覆面披甲,杀气自显。
但见兵煞文气相互勾连,绵延百里,结成一座强大杀阵。
名曰:十面埋伏!
刹那间天昏地暗,锁住四方空间,斩断一切退路,令此地如长夜恒有。
伍陵却是不愿意再让姜望虚晃一枪逃走,正是要以此压箱底的强横手段,趁着姜望要绝杀一击的工夫,彻底将他困死!
要决死,便于此时,勿有他念。
这进贤冠二人组不愧是好友,配合默契非常。
也不负天骄之名,手段高妙难测。
面对如此突然的一剑,也只在一瞬间,就已经完成了从防御到反击再到困杀的一系列动作。
简直如行军一般,严密连绵,又步步杀机。
而此时,姜望和他的人字剑,才将将撞了过来!
正如伍陵和革蜚对这一刻早已经做好准备,姜望也同样不曾轻视过这两人。
不然他也不会一开始就选择“谈判”,选择逃跑。
他非常清楚,哪怕他是如此果决、如此突然地出这一剑,哪怕他已经做到了当前条件下的极限威能,也未必能杀人。
对手并非土鸡瓦狗,而是有足够实力造成威胁的存在。
这是生死之争。
他必须抱着战死的觉悟,来拼这一场,去争一线渺茫的胜机。
眼前稍显混乱的形势,并未遮蔽他的眼睛。
在咆哮的剑气之中,他双眸流火,显现乾阳赤瞳。
直直看向伍陵。
单骑入阵图直接展开,将伍陵的身影印于其上。一瞬间铺落了神魂杀法,坠西!
在神魂的层面中,燃烧着的烈阳轰然落下。
姜望不计损耗地催发此术,令那阳光灿烂得几乎要溢出。
而伍陵的神魂显化毫无表情,倚仗通天宫,以指为笔,随手一划。
铁画银钩处,见金戈铁马。
文气合煞。凝出一队剽悍战卒,战卒结成军阵,化成一只大弓。
强弓一拉,箭啸万里。
自地而天,直冲那坠日。
轰!
将之射碎了!
伍陵的神魂之力自然不如姜望,但以伍氏的底蕴积累,资源堆积,也绝非弱者。至少在自己的通天宫里,足堪自保。
在过往的战斗里,一般坠西杀法无功,姜望就会直接撤走。往往只将神魂层面的战斗,当做一种对敌人的干扰。
但是这一次,天边落日碎却之后。
却有一道身影,自那崩溃的日光之中跃将出来。
青衫飘飘,一泓流光在手。
眸光锐利,剑气纵横。
正是姜望的神魂显化。
甫一现身,便直接撞进了伍陵的通天宫里,一剑横拉!
这显然是又一次出乎了伍陵意料的选择。
这是一步昏棋!
伍陵在自己的通天宫里,神魂根本不比姜望弱!
他虽惊不乱,双手张开,直接化出了一对判官笔,握在掌中,迎着姜望便了撞上去。
姜望敢在他的通天宫里这么拼,他又何惧?
令他再次惊诧的是——
他的判官笔,直接插进了姜望的双眼,贯穿了姜望的颅骨。
姜望竟然根本不做防御!
而同样的,其人手中的长相思剑灵,也一剑割来,将他的头颅斩落。
虽然在神魂显化的状态下,这些都不是足够致命的伤势。
但人总有保护要害的本能,很难压制。
姜望却好像根本没有那种自我保护的本能般,太过坚决地执行着动作,才有了这一记以伤换伤。
只是,这样做意义何在?
伍陵迅速恢复了神魂显化,却仍未能想明白。
在自己的通天宫里两败俱伤,怎么算也是自己占便宜。更别说自己在身外还有一个帮手革蜚。
以伤换伤,自己绝不会亏。
姜望到底在想什么?
困兽之斗,死前的疯狂吗?
他还在困惑,姜望的神魂显化却已经迫近前来,一点犹豫都没有,疯狂出剑。
伍陵怎会示弱?
他不管姜望怎么想,只要自己不会亏,那就拼到底。
忍着神魂受创的痛苦,双持判官笔,连环反戳。
双方竟一时像街头斗殴一般,互相削弱着对方的神魂。你一刀我一剑,纯靠意志强撑,纯拼狠劲。
当伍陵感到一阵恍惚,觉得神魂已经有些吃不住的时候,同样摇摇欲坠的姜望,却猛地一收剑,撤出了通天宫外。
伍陵心生警觉——
对耗神魂,或许正是姜望的目的!
那么他接下来想要做什么?
神魂层面的争斗,开始和结束都在一念之间。
通天宫里的厮杀结束了。
此刻身外那顶天立地的人字剑式,才将将撞上了七玄龟甲。
咔!
清楚的一声裂响。
七玄龟甲产生了裂纹。
在四分五裂的龟甲碎片中,姜望连人带剑,继续前突!
什么蛮触之争,迷梦之蝶,十面埋伏。
他视而不见。
受而不觉。
他的眼睛里,只看得到对手的防御。
对所有的攻击都不理会,只求一个“快”字。
再快,更快!
抢时间!
争命!
先杀一人,或者先被人所杀,不考虑第三个选择!
他的气势太凶狠,他的动作太快了!
伍陵几乎只是一个神魂层面的恍惚,姜望便已经撞进前来。
头顶的铁铸进贤冠上,垂落如瀑文气。
大河奔涌,千年不息。
化成四字,曰“不动如山”。
顷刻间空气变得粘稠,所有正要靠近、已经靠近的一切,都变得迟滞起来。
善用兵者,不可能不备后手。
生死之争,谁会轻忽?
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的手段,用在此刻正是合适。
忽然他看到了一缕火。
那是何等灿烂的火焰!
燃烧在他的面前,令他恍惚看到了长夜被照破的光景。
而那“不动如山”四字,竟然无声碎灭了。
伍陵悚然一惊,旋即又想起来自己还有宝甲护身。
他双手一抬,直接握住了一对判官笔,一左一右,猛地往前合扎,双峰贯耳!
然后他看到了一缕风。
一缕霜白色的风。
那么轻柔地吹了过来。
他并没有感受到痛苦,因为一切都破碎得太轻易。
何等恐怖的神通!
在意识沉眠的最后一刻,他还在想——
怎么会?
此时此刻,空中迎面的两个人,贴得如此之近。
像是经年未见的老友,欣喜于相逢。
伍陵的一对判官笔,都已经扎到了姜望的太阳穴前。
甚至于已经点碎了几缕头发。
但就那么垂落了。
在这整个过程中,姜望面无表情,连眉毛都未跳一下。看着伍陵整个人都在他面前坠落,只伸手抓住那块抽思玉璧。
然后转过身来,看向革蜚。
伍陵已死,其人视为杀手锏的十面埋伏杀阵不攻自破,全然没有发挥半点作用。本为困杀姜望,可姜望这一次根本没有想过逃跑。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直到这个时候,革蜚的攻击才落在身上。
蛮触两虫意欲对撞,可被它们视为疆场的地方,却砸落一颗巨大的、赤金色的心脏。将蛮触两国大军各自堵于两侧,任凭它们使出浑身解数,也都搬之不动,钻之不透。
那迷梦之蝶飞舞,纵有那五光十色,却也无法动摇那无尽赤金之光,永恒不朽。
而革蜚立在那里,有些发愣。
他现在还没有想明白,怎么局势一下子就变成了这样。
强如伍陵这样的人物,怎么会死得这么突然?
于此之外,迷梦蝶和蛮触之虫的失利,反倒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能够与斗昭正面争杀,能够拖着伤躯奔逃两日夜,能够以残躯反杀伍陵……
姜望能够做到这些,本就是可以理解的。
他本来就强大如此!
伍陵的尸体在下坠,姜望在转身。
革蜚注意到姜望的表情,在激烈的杀意平息后,是一种平静与温和……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掌控感。
“很好,解决掉了麻烦的人。”
他听到姜望这样说。
他看到姜望咧嘴一笑:“你真的可以见我五神通了。”
那笑容本是阳光和煦,很有些温暖的。
但革蜚只觉得汗毛倒竖,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恐惧!
姜望并没有说谎,姜望能杀他,也敢杀他!
他连虫子都来不及收拾,瞬间留下几门道术,拦在两人之间,转身亡命奔逃。
他跑得很快。
很急。
就像前几天的姜望一样。
……
……
……
ps: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苏轼《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苦海无涯肯争渡,人生当见一惊鸿。”——情何以甚
第九十一章 曾记否
姜望停在原地,静静地看着革蜚逃远。
萦绕身周的杀气,激动却又克制。
似乎在考虑,能不能真的将革蜚抹杀,让此人来不及自尽离场。
似乎在犹豫,值不值得为一个革蜚,冒暴露神通的风险。
总之,他并没有动。
革蜚疾飞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里。从姜望的身上,却是跃出一个青衫飘飘的人影来,与姜望一模一样,但是神完气足、声势煊赫,冷峻的眸光一转,随意选了一个方向,疾飞远去。
红妆镜之幻身!
姜望现在已经很少动用红妆镜的这个能力,因为在他现在所经历的战斗层次里,红妆镜的幻身已经很难发挥作用。
无论这幻身多么惟妙惟肖,毕竟不存在真实的战力。战斗的余波稍微一触,就能辨出真假来。
用在无人接战的此时,却是很好用的。
纸老虎在不能被戳破的时候,也毕竟是老虎。
姜望特意留了一缕意念在其上,让它在飞出红妆镜控制范围后,还能往远处飞,一直到力量耗尽为止。
直接让幻身去追杀革蜚,当然是更逼真的选择,但是也更冒险。
革蜚再怎么恐惧死亡,也不至于不敢还手。
只要一动手,立即就能戳破姜望的强大假象。届时杀将回来,姜望便要坐蜡。
反倒是往别的方向而去,能凭空叫人生出许多猜疑,无法确定他的意图——连姜望自己都不知道这幻身会飞去哪里。
指不定路上随便碰到个什么就奔溃了,也说不定能飞很远……
总之,姜望已顾不得那么多。
抹掉自己的痕迹之后,就一头栽倒。
扑通!
直直落进海里。
太疲惫了……
重伤而又久战的身体,已是熬不住。不然以他的习惯,根本不会恐吓革蜚,但凡还有余力,也会试着杀了其人再说。
他收敛气息封闭五感,只本着最后的顽强意念,强撑着结了一个手印,朦朦幽光,流于自身,而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刚得的祸斗印,只掌握一点皮毛,压根没法应用于战斗。此时稍加用于隐匿自身,也只是聊胜于无……尽人事般的努力。
或许会被随便一条什么鱼吃掉,或许革蜚心中生疑,觉出破绽,又找了回来,然后穷搜海域发现了他……
他做现有状况下的最大努力。
对于之后未知的遭遇,只能接受,而再无力反抗了。
……
……
“诸天,万界,一千世,哪有什么能长存?”
“数不尽的风流,都随风流去。那些以为不会忘记的,最后都被忘记了。”
“自古以来没有万载的皇朝,所谓伟大的意志,也只不过以千年为刻度传唱。而一块石头的刻痕,来自数个大时代之前。”
“三万年的尸骨刻画成山脉,七千兆的生命风化在时光。”
“你道什么是真的不朽?”
“我感到寂寞。”
“自生而死……永恒的寂寞。”
……
姜望在隐隐约约之中,听到一些絮语。
像是一个人,在叹息着什么。
是那么细碎的情绪。
他好像有一些感触,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全部忘却了。
他醒了过来。
首先感受的,是自己的身体。
仍然还很虚弱,但好歹重新蓄积了一些力量。
天府之躯着实强大,五神通之光默默晕照,竟也自愈了一些伤势。
当然,最严重的那些地方,比如被五衰之气和三昧真火肆虐过的位置,靠身体的本能自愈也实在为难,一定要针对性地疗愈才行。
有了大概的了解之后,姜望睁开眼睛,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当然他的视觉感知并不会被影响,他看到暗红色的墙壁,一些黑褐色的乱七八糟的杂质,还有龟壳、鱼骨,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藻类……
那暗红色的“墙壁”蠕动了一下。
哗啦啦,大量的海水裹着鱼虾蟹贝,从一个幽深的口子冲了进来。
一会儿的工夫,海水流尽,鱼虾蟹贝却都还在。蹦跶着蹦跶着,逐渐停下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腐蚀。
这时姜望逐渐苏醒过来的身体,才感受到一种柔软和运动。
继而有一种粘稠的触感。
他发现自己被裹在泥浆一般的黑色液体中,身上的如意仙衣也已经很黯淡——若是再昏迷一段时间,可能就又要破损了。
到了这个时候,姜望当然明白,自己正在某条大鱼的腹中。
这应该算是一个好消息,因为这样的话,他的痕迹就被掩盖得更彻底了。
幸亏这条大鱼没有嚼碎了再咽的进食习惯……
姜望从那些黑色的液体里跃出来,找了一个地势比较高的地方重新坐下。
这里臭是臭了点,但他并不打算现在就离开。目前最重要的是调养身体,恢复伤势。在这里还算安全,出去后可容不得半点差错。
身在鱼腹,不知日夜。
姜望也没工夫去考虑时间。
这具还算强大的肉身,在山海境里动不动被打得漏风漏雨,他倒是没有久病成良医,毕竟医道高深,非旬日可成。但对于修补体魄缺损之类的事情,也已经比较习惯了。
进山海境以来频频遇险,也不知是该说这里的环境太恶劣,还是该怨自己的运气太糟糕。
姜望并不会轻视自己的实力,自己都举步维艰的话,其他人也绝不可能轻松才是。这样的艰难程度,真的是在正常的考验范围内吗?
不谦虚的说,自己都困顿如此了,这九百多年来,楚国能有多少人通过这里的考验?
不知是否和九章玉璧齐现有关……
就这样一边漫无头绪地遐想着,一边细致修补伤势。
待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他便提剑而起。
眼前所见,鱼鳖皆死,甲壳半腐,昨日状非今日状。一条海鱼的腹中,也有沧海桑田。
姜望本可以直接剖开鱼腹离去,但毕竟也有赖相送一场,便稍等了一等。在这条大鱼再次进食的那一刻,直接以水元绕身,冲出喉口。
这就是一条笨重的大鱼,凭借体型的优势。倒也能横行霸道。不过面对那些异兽,也便只是食物罢了。
此刻它外凸的鱼目转了转,看着眼前的小不点,显然有些疑惑。
姜望也不理会,召出追思草来,略看了一阵,便冲出海面,寻左光殊而去。
追思秘术还能够感应到神魂痕迹,说明左光殊他们并没有走太远。
分开的时候,月天奴伤势未复,左光殊还在昏迷,本身是不太扛得住风险的,也不知现在如何……
而且当时为了不让伍陵他们起疑,他特意把三人唯一的一块橘颂玉璧拿在手里。没有玉璧,就算月天奴和左光殊想要离场,也带不走任何东西,处境实在是会很窘迫。
念及这些,他飞得很快。
经历了几天的追逃,又持续了不知道几天的昏迷,现在姜望已经重新丢失了方向,只能循着追思秘术微弱的感应疾飞。
远天,碧海,青衣猎猎。
值得庆幸的是,路上并没有再出现什么意外,没有哪位心情不好的异兽大爷出来劫道。
大约两个时辰之后,追思秘术的感应就已经很清晰。
三个时辰后,视野里已经出现了人影。
姜望疾飞的身形却戛然而止,顿在半空。
在他的视野里,天清云澈,海风自由。
碧蓝色的平静海面上,停歇着体型巨大的机关摩呼罗迦。
它站着不动,蛇首微垂。
左手掌心里停着的月天奴,和右手掌心里停着的左光殊,全都闭目盘坐,似是入定了。对于姜望的到来,也毫无知觉。
而姜望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机关摩呼罗迦前方,约十丈远处——
那是一个宽袍大袖的男子,侧身对着摩呼罗迦,独自盘坐在如镜的海面上,手持一支很长的钓竿,钓线高高垂落,似乎入水很深。
机关摩呼罗迦在其人右侧,姜望此时赶来,正在他左侧。
乾阳赤瞳瞧得清楚其人的侧脸,眉眼清晰,轮廓见得分明……
姜望握紧了长剑。
他如何不记得这个人?
上一次见面,还是在雍国。
在文溪县城一条普通的街道上,两个人有过非常短暂的交流。
张临川……
不对,上次这个人说他不是张临川。
但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上次那个人?
这个张临川,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个张临川?
正在姜望越琢磨越觉烦躁的时候,那人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姜望平静了下来。
的确是在文溪县城里遇到的那个人。
那种仿佛独立于世界之外的疏冷气质,给姜望留下过非常深刻的印象。
“想不到是你。”这人说道,声音仍是温和的。
倒似是没有什么敌意。
姜望看了看机关摩呼罗迦掌中托着的两个人,再看向他:“怎么回事?”
这人提着手里的钓竿,坐姿未动,只道:“那个女人先前追踪过我,我便顺手留了个记号。不久前感应到了,就顺便过来看看。”
他语气平缓,描述着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他们身上没有九章玉璧,我就想,等一等,或许有人过来……然后等到了你。”
姜望挑了挑眉:“钓鱼啊?”
“谁知道呢?”这人道:“也许我才是那只鱼。”
姜望这时候想起来,月天奴早先好像是发现了什么痕迹来着,也的确尝试过追踪……
不由得问道:“那个和夔牛交手的人,是你?”
这人平静地道:“算不得交手,被追着打而已。”
“令我肃然起敬,自叹弗如。”姜望道。
“但你还握着你的剑。”这人道。
姜望道:“放下容易,再拿起来就很难了。”
此人略扬了扬头,道:“有理。”
姜望想了想,问道:“还记得上次说过什么吗?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了,你是谁?”
“倒也没什么不好说的。”男人淡声说道:“以前叫王长吉……现在叫王念祥。”
姜望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王长祥。
于是顺理成章地想到了王家那位极出名的废物嫡长子。
“你是长祥师兄的兄长?”他语气里的惊讶几乎无法掩饰。
王长吉却没有立即回答,停顿了片刻,然后问道:“你跟长祥很熟?”
“算不上很熟,因为长祥师兄几乎每天都在外面做任务,很少能见到。”姜望随口说道:“但是,是一个很好的人。”
“是么……”王长吉眼睛看回前面的钓线:“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具体说一说。”
姜望想,他们兄弟俩或许很久没见了。又想,不知道他们清不清楚枫林城覆灭的真相?
王长吉现在以张临川的面目生活,不知经历了什么。他似乎对张临川也是有敌意的,之前在雍国见到,好像是在调查张临川的无生教来着……
王长吉……有可能成为帮手吗?
心里想着这些事情,姜望手离剑柄,落下海面。
“第一次见到长祥师兄的时候,是在枫林城道院的道勋殿。我印象很深刻,那时候我刚刚踏入内门,还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而长祥师兄在查阅完道勋之后,还特意等了我一阵,只是为了跟我打个招呼……很简单的招呼。”
他一边回忆,一边说道:“他的笑容很温煦呢,是那种,非常温柔的人。”
王长吉沉默了半晌。
“还有吗?”他问。
“我们曾经一起参与过调查小林镇的行动,长祥师兄的风行道术非常厉害……后来在三城论道上也有表现。不过因为他短时间内只能释放一次吹息龙卷,所以我们都叫他王一吹……”
“我好像错过了很多呢。”王长吉又问:“还有吗?”
姜望认真地想了想,很遗憾地摇了摇头:“长祥师兄太勤勉了,任务接得比谁都多,长期在外奔忙。我们确实没有太多机会接触……”
说到这里,他带着点试探地问道:“他现在应该在清河郡道院,或许去国道院了也说不定。你没去看过他么?”
“他也死在了枫林城。”王长吉语气平静地说:“他当时回来看我。”
海面如镜,映出一坐一立的两个人,和一阵很难熬的沉默。
节哀两个字,是说不出口的。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姜望才反应过来一个词——
“当时”。
他看着王长吉的侧影,问道:“枫林城覆灭的时候,你也在场?”
王长吉握紧了钓竿,慢慢说道:“我是白骨道子。”
第九十二章 长夜不孤
白骨道子……
白骨道子!
这四个字几乎立刻就唤醒了所有的记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姜望都深信自己就是那个祸乱之源,是白骨邪教的核心人物,是将要迎接邪神降临的白骨道子。他为此困惑过,痛苦过,挣扎过,也绝望过。
当然后来他连庄承乾都杀掉了,也直面过白骨邪神的威能,再不会对白骨道子有什么恐惧。
只是……
王长吉才是这一代的白骨道子?
姜望有一种恍惚的错乱感,然后他忽然想起来,当初在齐阳战场所看到的白骨圣主,好像占用的就是王长吉的身体。因为彼时的陆琰说了一句,“白骨,你已根本不是王长吉”。
他那时候还很疑惑来着,被庄承乾伪装的姜魇含糊了过去。
在雍国遇到现在这个王长吉时,他随手所描绘的张临川的样貌,正是当时出现在战场上的那位白骨圣主的样貌!
只是彼时的姜望,并没有将两者联系起来,只是隐隐觉得熟悉。毕竟王长吉对他而言很陌生,毕竟哪怕是同一具身体,气质不同也会变化很大。
白骨圣主,白骨道子,白骨使者……
一团线好似越来越乱,但姜望却又很快地抽丝剥茧,触摸了真相。
毕竟亲身感受庄承乾与白骨尊神之争的他,对于白骨道的信息,已经有了很大程度的掌握。对于白骨道子这样一个被邪神选定的降世容器,他也有足够深刻的理解。
“白骨道子”这四字,本身即是一种被设计的悲哀。
人在邪神面前是何等无力!
姜望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想象着他所经历的故事。
在枫林城覆灭的灾难中,当他寿去白头,回望枫林故土的时候。有人同样在某个地方,绝望地注视着一切。
他们曾感受着相近的痛苦,咀嚼着同样的无力。在神祇降世的恐怖力量里,感受着世界的崩塌。
故乡毁灭了,家园破碎了,珍视的人像蚂蚁一样被捏死。
而他们只能看着。
睁大了眼睛,一幕也不能错过地看着。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也说我是白骨道子。”姜望这样说着,眼睛看着海面。
水镜的倒映告诉他,这么些年过来,他已经长成了什么模样。
“许诺了我,将来在白骨神国的位置。告诉我,会为我奉献一切。”
“看来你并没有相信。”王长吉不动声色。
“不,我相信了。”姜望道:“我那时候很好骗。”
王长吉没有说话。
他想到,那时候的王长祥,也是很好骗的。
相信自己的兄长,只是道脉或体魄上的问题,笃定有志者事竟成。
天真的以为,能够靠自己的努力,解决兄长不能修行的问题。
明明自己也才刚刚一脚踩进修行世界里,凭什么……会有那样的妄想呢?
明明鼓励他修行,是希望他早早离开枫林城,一去不回头。他却隔三岔五地回转,带来各种乱七八糟的药物。
明明待他很冷漠,那么愚蠢的他……却好像瞧见了沉重躯壳下的痛苦。
总是笑容和煦地走进院子里来。
总是,赶不走……
“我选择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我的恩师。”姜望继续道:“枫林城道院院长,董阿。他在我被白骨道妖人袭击的时候,亲自为我驱毒,亲手抓捕妖人。他耐心指点我修行的问题,送我他的随身玉佩,教导我控制道元的秘法……他为城道院,做了很多事情。”
王长吉疏离的眼睛里,垂落一抹痛苦的情绪,这令他变得生动起来。好像重新与这个世界建立起了联系。
他想到,王长祥对他的信任,更甚于姜望对董阿。
当白骨神主导这具身体,杀死长祥的时候,他心里该有多痛苦?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长祥他……在想什么呢?
“辜负你的人,总归是更让你痛苦的。”王长吉说道:“因为你对他……不曾设防。”
“后来我杀了他。”姜望的语气莫名:“在前年的除夕。那条街很长,也很冷清。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他看向王长吉:“我从来没有跟人讲过这些,但我想,你或许能理解。”
王长吉沉默了一会,说道:“自我出生那天起,就有一双眼睛看着我。一眨不眨地看着我。我在十二岁那年,才知道。”
“那时候我常常生出杀人的**,发疯一样地想杀人。看着我父亲喋喋不休的嘴巴,想要割破他的喉咙。侍女只是在我面前走过,我就想拿剑刺破她的后心……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
“我翻遍了王家收录的所有典籍,买回了市面上能买到的一切先贤经典,无拘于佛道法墨,也找不到救度自己的法子。”
“有一天晚上,我在油灯下读经,一回头,就看到了那双眼睛。”
王长吉的语调是那样平静。
但听者反而更能感受到那种惊惧,那种要将人逼疯的感觉。
“它什么情绪也没有,什么也不跟我交流。”
“无论我做什么,骂它也好,攻击它也好,它都没有任何反应。”
“我不能跟任何人透露它的存在。只要我一有这样的想法,我就张不开嘴。”
“不张嘴也是可以传递信息的,我想了很久,想到了法子向宋爷爷求助,他是王家的供奉,是我那时候认识的最强的人……第二天,他死了。”
王长吉慢慢说道:“说是修行的时候出了岔子。”
姜望几乎可以想象那种绝望。
凡人面对神祇的无能为力。
无论怎么挣扎、反抗,也只能一步步看着自己滑落深渊。
做什么都是无用。
甚至于越是挣扎,连累的人越多……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是如何熬过那些年的?
“我试过很多次自杀,但是死不了。用刀子,用毒药,上吊……那双眼睛永远只是那么看着我。很多次我以为我已经死了,醒过来的时候,一切都没有变化。”
王长吉道:“我一天天长大,那双眼睛,永远在那里看着我。始终和我十二岁那年看到的一样。”
“我恐惧了很多年,想了很多办法,没有半点作用。后来我想,不管是什么结局,快点来临吧。我已经放弃了。”
“如果那就是我的命,我可以认。”
王长吉眼神微垂,看着自己的手:“我是可以认的……”
所有的结局他都可以认。
唯独无法接受,王长祥死在他的面前。
姜望缓了缓情绪,慢慢说道:“今天能在山海境里遇到你,我开始觉得,或许是一种冥冥中的缘分。我不是说命运让我们相遇,我也从不相信,有什么高高在上的意志,在善待你我。我是说,正因为我们都不曾放弃,所以才走到今天,脚下的道路,在此交汇。”
王长吉已经很久不曾有过什么情绪。
也从来没有跟人说起过从前。
但正如姜望所说——
“或许你会理解。”
人类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一种共鸣。
每个人都需要被理解,可谁能够真正的被理解?
谁曾经经历过我的经历,感受过我的感受,痛苦过我的痛苦?
但彼时蜷缩在身体角落里的他,和那个寿去白头背着妹妹逃离的姜望,是真切的,在悲苦的命运里,短暂地对视过了。
各自跋涉万里,又再交汇于山海境中。
“在雍国的时候,我应该和你多聊几句的。”王长吉轻声道。
“现在也不晚,因为我们还要走很远的路。”姜望道:“离开枫林城之后呢?我想你也经历了很多,才走到这里。”
王长吉略想了想,便讲述道:“白骨邪神在枫林城的降世计划虽然失败,白骨真丹也被庄国君臣夺去,但毕竟也掌控了我这具道子之躯,成功逃离隐遁。
后来祂又在万里之外布局,在齐阳战场上炼成了白骨圣躯,想要重启降世计划……不过这一切都在张临川的计划中。”
“白骨使者张临川?”姜望问。
“现在是无生教祖。”王长吉道:“阳国是张临川亲自为白骨邪神选择的降世之地,就是为了利用齐国强者,抹杀白骨邪神的意志。他早就清除了白骨道里所有忠于白骨邪神的存在,和陆琰白莲联手,在白骨圣主衰弱之时发动,谋夺白骨圣躯。我也在那个时候出手,驱逐了白骨邪神的意志。”
“后来……张临川占据了白骨圣躯,我也神魂离体,占据了他的身躯。所以你现在看到的我,是这个样子。”
王长吉讲得很简单,三言两语便将事情带过,语气也很平静。
但对白骨邪神有深刻认知的姜望,却感受到了其间的波澜。
他直到今日才知,还有这么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
张临川曾说,时常觉得有一把刀子在身后戳着他,每一刹光阴都紧迫。
他是素知张临川志向不小的。
但也实在想象不到,张临川的野心竟然膨胀至此,以人身谋神,奢求一步登天……竟还真让他办到了!
于外有庄高羡、杜如晦、董阿,有一整个枫林城的反抗力量,乃至于齐阳战场上的重玄褚良。
于内白骨道有三大长老,一位圣女,十二骨面,甚至于白骨圣躯里,还藏着王长吉的意志。
他只是白骨道诸多高层里的一个使者,修为和资历都很有限。
可偏偏叫他办成了这件事,在如此纷杂的局势里,攫取了最大的好处。多方借势,谋夺圣躯,所有人都为他做了嫁衣。
而王长吉呢?
一个直接被限制了修行的凡人。
在白骨邪神已经因为庄承乾而改变方略、对道子之躯进行诸多限制的时代,还能够坚持自我,不被白骨邪神的意志磨灭。
甚至于反过来,以凡人的意志,驱逐白骨邪神的意志!
这更是堪称奇迹的壮举!
这样的两个人,合作又相争,以至于最后互换身躯,这过程有多精彩?
太难想象,也太让人惊叹!
“我大概知道,你为什么从出生起就被注视……不过,你应该是最后一个白骨道子了。”姜望语气凝重地说道:“白骨邪神已经成就了道胎,随时可以降生现世,而不被排斥。或许祂现在已经出生在现世的某一个角落,正在默默地成长。”
王长吉抬眼看着他,显然对这个情报非常重视:“你是怎么知道的?”
姜望平复了一下情绪,说道:“我还经历过对白骨邪神的另一次反抗……一场持续了数百年的反抗。”
那的确是一场非常艰难,也足称壮阔的战斗。
尤其是最后的劫争,几乎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
至今回想起来,仍然心惊。
哪怕重来一遍,也未必还能有那样的结果了……
他有些感慨地说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听一听上任白骨道子的故事?”
“我对关于白骨邪神的一切,都很感兴趣。”王长吉看了看旁边的位置,说道:“坐。”
姜望往前走了几步,下意识地瞥了那尊立在水面的机关摩呼罗迦一眼。
王长吉立即道:“放心,他们只是睡过去了。”
“这样最好不过。”姜望松了一口气,便走了过来,在他旁边坐下:“他们是我的朋友。”
左光殊若是遭受了什么不可逆的伤害,他实在不知如何同王长吉相处。
这种顾念,当然也是出于对王长吉的善意。
王长吉想了想,说道:“这个女人其实很强,但她的神魂缺陷很大。”
他没有提左光殊,大概左光殊在他看来并不算强,又或是他们交手的时候,左光殊还没有复原过来,没有什么发挥。
又或者……他下意识觉得,会让姜望这么重视的,应该是身为女性的月天奴。哪怕其人是傀儡之身。
姜望与月天奴其实并没有什么交情,也实在谈不上有多关心。但想了想,还是问道:“王兄有什么建议吗?”
王长吉道:“她其实并不需要我给建议。如果一定要说点什么的话……就告诉她,‘自悟宝性,本躯灵舟’。”
“自悟宝性,本躯灵舟……”姜望念叨了一遍,不由得问道:“这是何意?”
“你对她说了,她自会知道。”王长吉道:“现在,让我听听你的故事吧。”
姜望也便不纠结,想了想,开口讲道:“这个故事要从庄承乾裂土立国开始……”
当下,他便细细地讲述了庄承乾与白骨邪神的数百年劫争,描述了上古魔窟里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战斗,直讲到山海境又进入了夜晚。
机关摩呼罗迦身上流动着淡淡的金光,仿佛照耀着交谈的两人。
一束发一披发,一宁定一疏冷,粼粼微波漾在水中。
漫长的故事,终有尾声。
当姜望讲到他终于斩破庄承乾的残魂,王长吉忍不住赞道:“真是精彩的故事。”
然后又补充了一句:“非常精彩!”
以他的性子,这已是极罕见的表达。
“是啊。”姜望也叹道:“我至今想起庄承乾,仍然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也不止一次地意识到,幽冥神祇到底是多么恐怖的存在。我们绝没有资格轻忽。”
王长吉道:“我是说你,非常精彩。”
姜望下意识地想要谦虚回应,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此刻的王长吉,谦虚好像也是一种虚伪。
他想了想,认真地说道:“我的确要感谢我自己,无论在什么境地都不放弃。我要感谢我过去的所有努力,让我可以这么坚定地走向未来。”
机关摩呼罗迦身上的金光,映到这里已经有些距离。
但姜望整个人仍然如浴光中。
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光彩。此意此心,不同于人。
“你有想过,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未来吗?”王长吉轻声问道。
“我其实没有想过。”姜望道。
人怎么会没有想过未来呢?
除非……那实在是太遥远。远到即使是已经名扬天下的他,也觉得遥不可及。
王长吉其实完全理解这句话,但他还是说道:“不妨设想一下。”
姜望于是便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道:“如果现在想的话,我还是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但是我想,在那个不知道会不会来的未来里,一定没有杜如晦,没有庄高羡,没有张临川,也没有白骨邪神。”
王长吉道:“你会看到那一天的。”
他抬眼看了看天空,声音里,有无限的思念和惆怅:“我们都会看到那一天。”
姜望心中有一种很微妙的感动。
他其实与王长吉并不相熟,往日在枫林城从无交往。离开枫林城后,一直到现在,也统共没有接触过几次。
但是此刻在这山海境里,他坐在王长吉的旁边,莫名的,就觉得不那么孤独了。
就像在漫长的黑夜里前行,在昏寂之中独自举火,虽然勇敢无畏,虽然砥砺前行,虽然一直告诉自己,你一个人就可以走到长夜尽头。
但是当你突然发现另一支火炬,与你同向而行,和你一样,燃烧在长夜里……
你会觉得温暖的。
能点亮一缕火焰的,只有另外一缕火。
此夜将长明。
“我也这么想。”姜望说。
“对了。”姜望认真地说道:“你先前说,你是为九章玉璧才等在这里。如果你需要的话,我这里有两块,可以分给你一块。”
“你提剑争来的东西,我怎么好这么拿走?”王长吉提着钓竿,淡声说道:“自己收着吧,我其实并不怎么需要它。而且,可以从别人身上拿。”
姜望想了想他无声无息解决月天奴左光殊的手段,也便没有多说。
只是道:“其实我倒是不知,九章玉璧这东西,争得多了有什么用处。无非是钥匙一把,能来能走不就可以了么?”
“如果不止一把锁呢?”见姜望有些愣住,王长吉又道:“我只是随便说说,毕竟我对这里也不了解。”
“但是你说得很有道理。”姜望道。
王长吉轻轻摇了摇头:“这个世界有些问题。我察觉到,九章玉璧可能代表某种规则,掌握得越多,就越能保护自己……”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如果可以的后,之后想请你帮一个忙。”
姜望没有一口答应,而是先问道:“能否告知是什么事情?”
像姜望这样的人,没有人会觉得他是在推诿。重诺者不轻许,做不到的事情,他不会承诺。
王长吉也没有什么扭捏的琐碎,直言道:“这具身体不太好,我需要多做一些准备。在山海境里看到了机会。”
能够在夔牛的追杀下全身而退,这具身体还不太好?
姜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王长吉说的或许是资质。
毕竟张临川苦心谋划,弃此身而取白骨圣躯,也足见两具身体的资质差距。
“如果我能帮到你,我很乐意。”姜望说道。
王长吉道:“如果时机出现的话,我会联系你。如果没有好的机会,那就祝你好运。”
“好。”姜望点了点头,看着他的动作,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在钓什么?”
王长吉看着垂入深海的钓线,语气依然很平淡:“我不是在钓什么,我是在争取垂钓的权利。”
姜望愈发茫然:“争取垂钓的权利?和谁?”
“你以后会懂的。”王长吉说着,把手里的钓竿递了过来:“交给你了。”
姜望有些茫然地接过了钓竿,入手光滑,温润。
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他们再睡下去就很难苏醒了……今天就先说到这里。”王长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见到你很高兴。”
“有君同行,长路不孤。”姜望认真地说。
然后就在他的眼前,王长吉忽然消失了。
说忽然倒也不准确,因为他消失得并不突兀,反而自然从容。
像一幅描绘细致的山水画,无声无息地少了一片叶子、一颗青草,整幅画的构图丝毫不会产生缺憾。
多一片少一片叶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夜幕漆黑,机关摩呼罗迦伫在夜色里。
姜望一人独坐水面。
刚才经历的一切,交谈的那些,仿佛只是幻觉。
怎会是幻觉?
姜望手里拿着那支长长的钓竿,感觉那钓线并没有钩中什么。轻轻地往上一抬竿,海面泛起涟漪,像是什么被打破……
手里的钓竿,也消失了。
整个世界,仿佛在呼唤一种波澜。
停在不远处的机关摩呼罗迦,蛇眸转动起来。
咔,咔。
夜色重新开始流动。
第九十三章 此时如有月
夜色似乎被揭开了。
世界仿佛展现了另一种面目。
姜望这时候才恍然察觉,他方才是在王长吉所构造的环境里,与其交流。
比起雍国那次相遇,他强大了何止十倍?
但王长吉的手段,却越发悄无声息了……
那时候他还能察觉到自己被卷入了神魂之争,立即召出神魂匿蛇准备战斗,今日却是半点异样都未发现。
虽则也有王长吉并非发起攻击的原因,但其人的神魂之能,毫无疑问是高出一个层次的。
如果说,他和项北的神魂之能在同一个层次,高出其他天骄一层。同等境界之下,项北稍强一线。
那王长吉则是已经在更高的位置了。
手中的钓竿消失之后,盘坐在摩呼罗迦左手掌心的月天奴,几乎是第一时间睁开眼睛,人也弹身而起。
警惕地左右梭巡一圈,才把目光停在姜望身上。
“你救了我们?”她语气里带着询问:“之前那个人呢?”
姜望看着已经空空如也的手心,怔了片刻,然后才站起身来,说道:“他已经走了。”
“你是怎么击败他的?”月天奴问题出口,才意识到这样问有些不妥,又补充道:“我是说,这个人很神秘,不太好对付。”
姜望倒是很坦诚,直接道:“我们并没有交手。聊了几句,他就走了。”
“那个人是谁?你认识吗?”月天奴又问。
“认识是认识,但我不确定他愿不愿意让你知道……所以请恕我不能说。”
姜望的语气很诚恳,月天奴虽然有些遗憾,但也点点头表示理解,又道:“伍陵和革蜚……”
“伍陵已经出局,革蜚暂时不知跑去哪里了……但我想他应该不会再出现在我们面前。”
月天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在那种情况下,你还能做到这种程度。”
“有些运气的因素在。”
“命运从不眷顾弱者。”月天奴叹道:“我是准备恢复八成战力就回头去找你的,没想到遇到了那两个人。”
“两个人?”姜望皱了皱眉,但也没有太在意。参与山海境带一个人来助拳,再正常不过,不是谁都像斗昭那么追求挑战。
“但是出手的只有一个。”月天奴道。
“介意聊一下你们的交手经过吗?”姜望饶有兴致地道。
“虽然不介意……但是并没有什么经过。”月天奴的声音,仍然是那种傀儡声器发出的不太自然的声音,可那种发自内心的失落,一样无法掩饰。
“他一个人走过来,我的神魂很快就溃败了。不知道自己败在哪里。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是现在。”
姜望很有些惊讶,因为月天奴的实力绝对不弱,就算在神魂层面稍有不如,也不至于被这样碾压才对。
这时候他才大概理解,王长吉所说的那句话。
“他跟我说……”姜望道:“你其实很强,但是你的神魂,缺陷很大……我想他是抓住你的弱点,取了巧。”
“不可能!我承认他的强大,但他不能如此信口评判,肆意轻贱。他知道他在评价什么吗?不过在这样的境界里胜了一场,何等狂妄!何其无知!”月天奴表现出来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眼神严肃得吓人。
但她很快又将情绪压制了下来。
“抱歉。”她看着姜望道:“我不是针对你,也不是不能够接受自己的失败。但恕我直言,以神魂而论,即使是你和项北这种于神魂一道久负盛名的天骄,也不会比我强。你可知在现在的境界,我就已经能够身成净土?在佛门,这是金身神临才能够做到的。”
“我只是转述他的原话……如果有冒犯到禅师的地方,我向你道歉。”姜望态度诚恳地说道:“但我想,他是出于善意。不然他不必要说这些。”
月天奴的眼神很奇怪。
时而迷茫,时而痛苦,时而笃定……
那是一种带有破碎感的眼神。
最后她说道:“我……失礼了。”
“如你所见所想的那样。我的身体,是傀儡。我的神魂,也是重塑而成。我是不应该再存在,而又强行存在的人……”
“我苛求此刻的完美,太想要一种成功,可能陷入某种偏执。跌落了道的迷思。我无法控制情绪,或许早已跌碎了禅心。”
“抱歉。”她落下海面,双掌合十,认认真真地给姜望行了一个礼:“贫尼实在失礼。”
姜望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受了这一礼,才道:“我本不该受禅师的礼。但是我替他挨了骂,所以我也替他受这一礼……他留下了一个建议,不知道禅师还愿意听么?”
月天奴目露惭色,合掌低头道:“我本无颜接受,但此身实在难堪……还请赐教。”
“我那位朋友说,只要告诉你这八个字,你自然就会明白了。”姜望一字一字地道:“自悟宝性,本躯灵舟。”
月天奴如遭雷击,一时愣住,久久不语。
灰色长袍遮掩着她的体魄。
她那张带有黄铜色泽的脸,实在是精巧的傀儡造物,瞧不出什么不同于人的地方来。
而姜望已经移开了视线,看向机关摩呼罗迦右手掌心中的左光殊,不由得笑了:“发什么愣?”
从苏醒的速度,大约也可以看得出来,左光殊和月天奴的神魂差距。
月天奴说自己的神魂强大,绝非大话。也难怪她那么不能够接受,自己的神魂有重大缺陷。
脸上的稚色,是左光殊不同于山海境其他人的地方。
他年纪最小,经历的也最少。
此时此刻,刚刚醒转过来的他,坐在摩呼罗迦巨大的手掌里,有一种失措的无辜感。
虽然华服高贵,虽然傀儡威严。
他看着下方,卓立在海面上的熟悉身形,眼泪几乎滚出来,但又使劲收了回去。
“我拖后腿了……姜大哥。”他这样说道。
这个骄傲的少年,显然在这一次的山海境之行里深受打击。遭遇异兽只能逃跑,遇到祸斗围困,只能依靠姜望引开追猎。遇到斗昭,也只能等姜望来救。更不用说遇到伍陵和革蜚的埋伏时,他还昏迷未醒……
好不容易苏醒过来,想要去救大哥,结果随便遇到一个不认识的人,竟就被轻易碾压!
他实在很难再说服自己,可以“像他一样”……
他感受到一种巨大的沮丧,怀疑自己一直以来的勇气和信念。
姜望轻轻一踩海面,跃身而起,潇洒地落在左光殊身前。
摩呼罗迦的手掌倒是很大,足够他落脚。
他弯下腰来,笑眯眯地屈起两根手指,在左光殊光洁的额头上敲了敲,笃笃。
又侧耳做出认真倾听的姿态。然后皱眉道:“不对啊,怎么没有听到水声?”
左光殊那种流泪的心情,一下子就消失了。
“什么啊!”他忍不住把姜望的手打开。
“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了吗?”姜望表情夸张地看着他:“我可是从小努力到现在,比你大了很多岁啊!你想现在就追上我的脚步,不拖我后腿,怎么敢想的啊?是不是也太瞧不起我这个注定留名青史的第一内府了!嗯?”
左光殊一时竟无言以对。
“要我说,你也真没什么好难受的。”姜望又得意洋洋地道:“天底下不如你姜大哥的人多了去了,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往前往后几百年,什么王夷吾啊、秦至臻啊、黄舍利啊、项北啊、伍陵啊……数都数不过来!他们也都是国之天骄,少年英杰呢,也没见谁活不下去嘛!”
“得意什么!”左光殊咬牙道:“早晚超过你!”
咚!
姜望十分顺手地弹了他一个脑瓜崩,笑眯眯道:“说好了。”
左光殊恨恨地想,以后一定得弹回去。
他忍不住呲了呲牙,觉得脑门很疼。
可心里实在很暖。
……
……
山海境如果有明月,今夜倒是一个很好的夜晚。
走在平滑如镜的水面上,王长吉这样莫名地想到。
“算起来你应该和他是同一届进的内院,应该很熟悉吧?”他随口问。
“啊,是很熟。”方鹤翎依然跟在王长吉的身后,踩着水,发出一种很微小的声音,蔓延在静谧的夜里。
在未动用恨心神通的时候,他便是这样子。
长得不难看,当然也不够出彩。
没有什么叫人难忘的气质,给人的感觉,是沉默寡言的。
他慢慢地说道:“当年我一度视他为敌,视他为必须要击败的对手。也一直在向那个目标努力。”
即使是王长吉这样的人物,也一时愣了愣。
大约是觉得,这太不现实了。
“他跟我的堂兄方鹏举,是结义兄弟。他们一共五个人,一个年纪最大的,老好人一样,叫凌河。一个嗜酒如命,脾气又很暴躁的,叫杜野虎。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叫赵汝成。他们在道院外门很有名气,叫什么‘枫林五侠’。”
方鹤翎一边说,一边摇了摇头,嘴角有一丝很莫名的笑意:“很老套吧?就像是在那种说书人的故事里,一句话就带过的小角色。”
王长吉一时没有说话。
当初他在枫林城的时候,闭门独居,诸事不顾,倒是完全不了解王氏族地之外的事情,也不关心。
王长祥常常会跟他讲一些有的没的,但也都会刻意避开与道院有关的事。
枫林五侠……
诚如方鹤翎所说,有一些俗套。
但也自有一种少年气。
他几乎能够在方鹤翎的描述里,勾勒出来,那个时候的姜望,是什么样子。
就像姜望自己所说的那样,那个时候他还很傻,很好骗。
包括身后的方鹤翎在内,白骨邪神改变了多少人……
“但是我很羡慕。”方鹤翎并不知道王长吉在想些什么,继续讲道:“我很想加入他们……”
说到这里,他顿住了。
似乎在这一刻梳理时光,才终于看清楚年少时候的自己。
然后他道:“所以其实一开始我是不觉得那个名头俗套的,我觉得很威风。我想成为枫林六侠。”
“只是他们常常无视我,我怎么跳都跳不进那个圈子里。我无法成为他们,所以我才让自己瞧不起他们。所以后来我进了内院,我就告诉自己,我一定要他们正眼看我。”
他摊了摊手,似乎在说,原来我那时候是这样的。我接受我曾经是这样的。
“后来呢?”对这些并不怎么有趣的事情,王长吉好像很有兴趣。
“后来……”方鹤翎垂着眸光,没有继续说下去,转道:“现在再想起那些事情,觉得很没有意义了,年少的自尊心不值一提。如果那一切可以不发生,我宁愿永远被他们无视……”
年少的自尊心其实价值万钧。
但人和人是不同的。
王长吉尤其明白。哪怕方鹤翎自愿低进尘埃里,他的选择也并不卑贱。
想了想,他问道:“他们为什么会无视你?”
“谁知道呢?”方鹤翎摇摇头:“也许是因为我天赋不足他们瞧不起,也许他们是想给我堂兄出气?”
“给你堂兄出气?”
“方家当时的族长,是我父亲。”方鹤翎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很爱我,非常爱我。他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我考虑。他把家族的资源,倾斜给我,而不是天赋更好的堂兄。我的堂兄因此疏远了我。”
“他们五个人感情很好,因此对我有敌意,现在想想,也是正常的。”
“在你堂兄疏远你之前呢?”王长吉问道:“你不是说,他们一直无视你么?在你堂兄疏远你之前,又是因为什么?”
“我不知道。”方鹤翎摇了摇头,又笑了笑:“可能因为我是废物吧。”
王长吉停下脚步,慢慢说道:“你还是不够了解我,如果你了解我,就应该知道,我不能够在轻贱你这件事情上获得乐趣。也不仅如此,准确地说,无论你做什么,都不能牵动我的情绪。我这么说,你明白吗?”
“对不起。”方鹤翎立即鞠躬道歉:“是我作践自己习惯了,与您无关。我会改的,一定会。”
“你为什么不自己问问呢?”王长吉道。
方鹤翎愣了一下,然后道:“问什么?”
“问一问姜望他们,当时为什么无视你。”
方鹤翎低头看着水影:“我从来没有想过。”
“你好像不太愿意面对姜望。”王长吉说。
“我不知道。”
“你讨厌他吗?或是仇恨?”
方鹤翎沉默了半晌,道:“大概是嫉妒吧。”
其时隐约有风,但就像水上的涟漪般,很快就散去。
第九十四章 不速之客
机关摩呼罗迦飞在空中。
姜望依然坐在蛇头上,很随意地盘着腿,左手拄剑,右手支膝撑颊,目视前方,神游天外。
他在想王长吉所说的话——
“这个世界有些问题。”
有什么问题呢?
王长吉语焉不详,好像并不能宣之于口。
这山,这海,这天空,还有那些异兽……甚至于包括吃下的火莲,所学到的印法,一切都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王长吉所说的“问题”,是指什么?
修习火源图典,让姜望对火行的掌控一日千里。但也正是火源图典,禁锢了他对火的认知。
洞彻三昧真火的奥义之后,他也因此了悟一个道理——
“所识所见,亦是所束所缚。”
这份觉知让前路一下子天清地明。
虽然没有切实的战力提升。
但此后“知见”少有藩篱。
有了这样一段修习迟误的过程。
他会永远记得提醒自己,勿为知见所缚。
现在,他试着绕开他所察知的一切,来重新思考整个山海境。
众所周知,山海境是凰唯真的遗泽。
是他发现的某处天外世界也好,是他自己创造的世界也好,总之这个世界与凰唯真息息相关。
山神壁上留下的玄妙印法,也是姜望亲自感受过的。
他初进山海境,因为并没有来得及熟悉相关情报的关系,一直是跟着左光殊走。后来失散了,才多了些思考。
但他思考的问题,多是些“凰唯真留下这个考验的目的是什么?”、“凰唯真会在这里留下什么吗?”、“如果我是凰唯真,我会用什么条件来筛选传人?”……诸如此类。
现在,若是剥离开凰唯真的影响,重新思考这个世界呢?
假如自己从未遇到过三叉,也从未来过山海境,不曾去章莪之山,不知道凰唯真……
那一切会怎么演变?
他莫名地很相信王长吉的判断,这个世界大约是有些问题的,哪怕他自己怎么都想不出问题所在。
王长吉所说的,掌握越多的九章玉璧,就越能够保护自己,会是一个提示吗?
他思考的同时,也会不经意地低头扫两眼。
左光殊盘坐在摩呼罗迦的手掌上修炼,偶尔会从怀里掏出一个什么小东西来,细细摩挲。摩挲一阵,又放回去,然后继续修炼。
听说那东西,是屈舜华在迎战斗昭之前,放在他怀里的。
这小子……
月天奴坐在摩呼罗迦的另一只手上。
自姜望转述王长吉那句“自悟宝性,本躯灵舟”之后,她就不怎么说话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直在那里禅坐。
总之,三个人各有心事。
春的心事,秋的心事,少年的心事。
这样一支没什么士气、也看不到太多斗志的队伍,就这样沉默地向北极天柜山靠近——因为左光殊屈舜华月天奴三个人,先前已经找到过天山,所以也大概确定了下来北极天柜山的方位。虽说山海境里方位很混乱,但月天奴也有自己独特的手段。
姜望这样一边思考、一边观察,心情其实是相对轻松的。
现在月天奴和左光殊都已经恢复状态,只要不被神临异兽围住,他们三人合力,倒也谁都不需惊惧。
至于这个世界到底有什么问题……想来无论如何,凰唯真留下来的世界,不可能故意坑害大楚天骄。
那位再现现世以降第一杀伐术光辉的斗昭都在这里闯荡,自己有什么可担心的?
退则如此说,进则……自己两块九章玉璧在手,大不了提前退场。反正已经得了不少好处,没什么可贪的。就这祸斗印和毕方印都不知要练多久才成呢。
总之进退都有余地,于是天地自宽。
能够用更广阔的心态,观察此方世界。
轰轰轰!
如千军万马奔腾的声音,突兀地撞进耳朵里来。
姜望默不作声,直等到视野中出现一道白练——
那是自一座巍峨浮山上挂下来的瀑布,从山腰处喷发,一直垂到山脚。这座浮山山脚的位置,被一道阔有数十丈的河流环绕着。
俨似护城河一般。
那瀑布倒挂下来,便直接撞进河里,打碎浮冰,发出如此激烈的声响。
远近皆闻。
河水绕山本是异事,这山海经里浮山见得多,浮水还是第一条。
清澈、透明,激流似碎玉,环山而奔,却虚悬于空,勾勒出一条无形的河道。
天上人间各不同,遍览世间奇景,是修行的乐趣之一,也是修行本身。
见得越多,越能触摸世界的本质。
摩呼罗迦停了下来,月天奴和左光殊都睁开眼睛。
北极天柜山,到了。
说起来月天奴这机关八部众,个个都有外楼层次的实力。可惜在山海境里遇到的对手,哪个都不普通。
所以这些机关放出来,不管跟谁对上,都是毁灭的结局。
砸进去的真金白银,崩溃后的碎屑残渣,真个是化财如流水……
念及这些,姜望不由得更惦记自己的仙宫力士了。
在他看来,仙宫力士最优秀的地方,就是“不死不灭”。虽然材料难寻了些,但一旦铸造成功,就不用再多加投入,相对于那些个易碎的傀儡,得省多少钱啊!
“好好盯着点仙宫力士的材料!”
姜仙主的声音在云顶仙宫的废墟里滚动着,如神旨天音。
正猫在青云亭里睡觉的白云童子吓了一大跳,一屁股弹将起来,然后又坐回地上,连续弹了好几下。
眨了眨惺忪的睡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收到了什么命令。
不由得垮起肉脸来。
敢怒岂敢言?
摩呼罗迦头顶上,姜望打量着眼前的浮山,谨慎问道:“你爷爷给你准备的东西还在吗?”
“在的。”左光殊带着跃跃欲试的表情,跳下了摩呼罗迦的掌心。
姜望随之飞落,忍不住又看了这尊摩呼罗迦一眼。
探路来说,它的体型太大,很容易被发现。战斗来说,会在北极天柜山上发生的战斗,肯定跟此山山神有关,这尊摩呼罗迦能够发挥的作用也有限。
这样造价不菲的佛门傀儡,在高层次的战斗里几乎起不到太大作用,在山海境中的大部分时候,也只是充当载具,实在称不上划算。
当然,这世上绝大部分非墨门出身又随身携带傀儡作战的人,通常都不会考虑“划不划算”这样的问题。
月天奴随手将机关摩呼罗迦收了起来,飞在姜望身侧,也不知怎么,便解释了一句:“这机关单就一部的话,在稍高一些的战斗层次里,确实作用有限。不过若是制齐八部众,能结成八部天演,就很强大了。可以更完善我的净土。”
姜望有些惊讶,但只是道:“那我非常期待。”
“你对什么感到惊讶?”月天奴又问。
“我或者别人,看不看好这架机关傀儡什么的……月禅师不像是会在意这些的人。”姜望如实说着,又补充道:“虽然我与禅师接触不多,但在我的印象里,你本该连这句话也不会问的。”
尤其是像八部天演、完善净土这等涉及以后战斗体系构造的事情,虽然算不上什么不可说之机密,但也不是可以随口就跟人说的。
这意味着某种程度上的信任和亲近。
对一直淡漠理性的月天奴来说,尤其不容易。
“以后我会学着在意。”月天奴屈指磕了磕自己的太阳穴,发出笃笃的声音:“捕捉情绪是这具傀儡身体的能力之一,基于一种阵纹的自然反应。我想我既然以此为身,也应该融入我的情感。比如好奇,比如荣辱。”
“禅师好像有些变化了。”姜望道。
“希望是好的变化。”月天奴说。
“好或者不好,往往也是相对而言。”姜望随口说了一句:“禅师自己觉得很好,那就很好。”
月天奴面笼神光,由衷叹道:“施主很有慧根!”
姜望脑海里突然跳出来一个黄脸老僧的形象,叉腰大笑,‘这婆娘说得对!’
忍不住加快了速度,飞近左光殊身边:“得授神名的异兽都不简单,咱们要小心一点。”
左光殊亦是谨慎地压低了声音:“我们不正面交战,只想办法弄几根九凤的羽毛就行。”
姜望松了一口气。
当然信心主要来源于淮国公。
以他们三个人的实力,互相配合,再加上淮国公专门准备的东西,弄一两根羽毛,应是不难的。
那绕山的浮河,像是一条玉腰带,铺开在眼前。
三人飞跨此河,便算是踏上了北极天柜山。
像是三片轻羽,落在了雪地,无声无息。
不请自来的访客,各自警惕。
身外如此,身内亦如此。
姜望在拜访九凤所属浮山之时,并不知道,自己的五府海,也有外来者造访……
云顶仙宫中,白白胖胖的童子,迈着老爷步,走出青云亭,嘴里哼哼唧唧——
“我本是,仙宫边,散漫的人~”
“凭本事,享清福,贪吃好眠~”
他走得很不情愿,毕竟这一地废墟,早就看腻味了。但又总得要走两步,不然那个姜扒皮又该说他好吃懒做了。
其实真的回头想一想,跟着姜仙主混了这么久,也没吃着什么啊?
就那么一点点元气,还随着灵空殿的垮塌断炊了。
每天蹭几口善福青云,跟吃棉花糖似的,吃多了腻得慌,不吃还真没别的。
姓姜的连自己法衣的完整都很难保证,云顶仙宫的复苏大业更是遥遥无期,他宇内无双小白云,早就看透了。
惨啊惨。
唱的小曲儿也愈发悲凉——
“自跟了这仙主勤勤恳恳,忙得我手难停来口难言。”
“东边奔西边跑不得安宁,还说甚么……”
“小娃娃真可怜。”忽地有个声音说。
“谁?”白云童子立即止了小曲,机灵的小眼睛转溜个不停,警惕非常。
“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你身上有古老的气息……”那声音飘忽不定,像是随时要被掐断似的,也根本无法确定方位。
“哼哼,哼哼。”
白云童子高深莫测地哼了两声。
虽然心里已经骂开了。你娘的以为你是谁?姜述还是姬凤洲哩?本仙童凭什么应该知道你?
但面上愣是没什么情绪。
跟着姜仙主,别的没学会,这点本事还是应该有的。
“可悲,可叹。”那声音道。
白云童子现在完全摸不着头脑,也不好轻易联系仙主大人,免得打草惊蛇。只能顺着话茬问道:“所悲者何也?所叹者何也?”
那声音叹道:“你有辉煌的历史,伟大的传承,为什么在这里与人为奴?”
白云童子眨巴眨巴眼睛。
看着面前的断壁残垣、碎瓦破砖,他实在无法用“辉煌”和“伟大”来描述。
不由得更觉得遇上了疯子……
我什么家庭环境,我自己不知道吗?
但这个疯子显然是很有些手段的,不然如何能够瞒过仙主,直接与仙主五府海内的自己对话?
他自知不能露馅,绝不能说出来自己其实对云顶仙宫也是半懂半不懂,往往要看到具体的事物,才能找回一些相应的记忆碎片。
于是问道——
“哦?”
这小胖墩的这番姿态,实在有些高深莫测了。
那神秘的声音大约很是揣摩了一阵,然后用一种格外亲和的语气叹惋:“你如何沦落至此?”
看来无论是谁,在有求于人的时候,脾气都是会变得很好的。
白云童子想,就像某位仙主大人一样。
但是神秘声音说的所谓“沦落”,他着实没有共鸣。
那个为云顶仙宫累世挣扎的迎客童子,早已经烟消云散。说起来他已是新生的存在,只是吸收了一部分有关于仙宫本身的记忆碎片。便是那些记忆碎片,也时有时无,从不真切,根本不曾体会过仙宫时代的盛况。
生来就是如此,又谈何沦落?
当然,非要如此说的话……现在的云顶仙宫,比仙主大人刚刚集齐三座仙宫建筑那会,又破得更厉害了,大约也能算是一种沦落?
念及这些,白云童子终于有了一种悲伤的情感。
像模像样地轻叹一口气,但并不说话。“唉。”
神秘的声音态度很积极,又说道:“我可以帮你。”
“哦?”白云童子继续高深莫测。
神秘声音道:“吾之伟力非你所能测度,吾能做到的事情超乎你想象。你不必有什么顾忌。”
这句话显然无法再“哦”下去。
白云童子认真地想了想,于是问道:“你是谁?为什么帮我?要怎么帮我?”
“我是谁并不重要,我为什么要帮你也不重要。重要的是……”
那神秘的声音道:“你想要改变这样的现状吗?你想摆脱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吗?你想跟寄居的这具身体交换人生,享受那无尽的光荣吗?”
“你想……获得真正的自由吗?”
第九十五章 神名何在
自由! 五府海内,似有惊涛起。 当然只是幻觉。 这神秘的声音抑扬顿挫,富于情感,有一种蛊惑人心的味道。仿佛能够将人的心湖啸动,激起惊涛骇浪,狂潮滚滚。 问世间,谁人不求自由? 谁人甘在藩篱? 谁愿意寄人篱下,低眉顺眼地生活? 小白云愿意。 每天吃吃喝喝唱唱小曲晒晒太阳,有什么不好? 那神秘的声音说什么“交换人生”,这四个字简直惊悚。 一想到仙主大人经历过的那些痛苦,感受过的那些绝望,白云童子就禁不住头皮发麻,脊背生寒。 旁人或许只瞧得到姜仙主的风光,说什么天骄绝世。他作为仙宫童子,与新的云顶仙宫伴生的存在,看到的、听到的太多。 哪有什么无尽光荣。 明明是无尽的被追杀,无尽的挨打…… “你不用害怕,有我在,他无法再伤害你。” 白云童子惊吓的表情显然被误会了。 那神秘的声音宽慰道:“你生来自由。” 白云童子回过神来,问道:“什么样的自由?” 那声音恍惚一时从天外传来,变得浩大而威严:“主宰自己命运的自由!” “主宰自己的命运……”白云童子呢喃着,又道:“你是谁?” “我已说过了,我是谁并不重要。你应该问问你自己,你想成为谁?” “可是。”白云童子仰头望天:“如果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我又怎么可以相信,你能够帮到我呢?” 这话实在是有道理的。 那神秘的声音静止一阵,忽道:“你且抬眼看!” …… …… 北极天柜山,满山堆雪。 气温极低,呵气成霜,随手凝出一团水,还离手未远,便已凝冰,落在地上,直接钻进雪堆里。 各种奇花异草,却依然开得灿烂。 山海炼狱里各种极端环境都适应过,姜望和左光殊倒是没有任何不适。 月天奴傀儡之身,更是丝毫不受影响。 此时入山已经有了一段时间,那绕山的河流,奔流之声已经抛在身后了。 挂山的瀑布,像是一道垂帘。回头倒是还能看到,但是在树隙之间,已越来越隐约。 进山的三人贴地而走,呈“品”字形前进。 各自负责一个区域的观察。 说是“走”,其实都未踩在雪上。 左光殊华服飘飘,每一步落下,都有水雾蒸腾托足。俊脸受霜而微红,眼神却坚定,如似画中人。 那水雾在托着他前行的同时,也在不停地反馈着“水”的情报。 花、石、树、草,凡有水流处,必有“回响”。 姜望则从容漫步,如行云端,潇洒极了。耳中听声,眼中察景,在不断的前行中,身体也本能地做着调整,确保在任何时候、任何环境下,都能最快地做出战斗反应。 他潇洒姿态中蕴含的恐怖杀力,不难被人察觉。 月天奴与他们都不同。她直接离地而飞的,离雪三寸,速度恒定,且毫无波澜。面上的确看不到表情,但很少有什么信息,能够逃过她的捕捉。 三个人之间的站位也是在不断微调的,基本上在任何一个时刻,三人彼此间的距离都相等。 灰袍,青衣,蓝色华服,流动在霜白的高山上,有一种十分协调的美感。 若有丹青妙笔,这赴雪登山的一幕当为名画。 而这样的一幅画,就出现在云顶仙宫里,漂浮在白云童子的眼前。 白云童子实在有些理解不能。 你让我看什么?看你绘画? 画得好你就厉害了吗?那伍陵还写得一笔好字,或华丽秀美或铁画银钩呢,还不是被我家仙主一口气吹死? “画得确实挺好的啊,那个……”白云童子开口道。 刺啦~ 便是这样一声响。 这幅画卷就在他面前,整个的撕开,撕成了两半。 而在身外,在真实的山海境北极天柜山。 咔咔咔! 整座庞然的北极天柜山,忽然传来巨响,巨大的裂隙,从山顶开始蔓延,迅速延展到山脚。 整座北极天柜山,山海异兽志里的传说之山,就此裂开了! 绵延数十里的大山,就在姜望三人的面前,干脆地裂开,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长刀,剖成了两半。但两半都未坠落,仍然遵循着某种规则,悬浮在高穹。 大量的积雪滑落下来,如碎玉流琼,一时奔腾,飘在空中,纷纷扬扬。 那绕山的河流则是被拉长了,仍然奔涌未歇。 姜望等人在山的这一边,望着那一边,一时都愕然。 两山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峡谷,人在此间,俯眺碧海,仰视云烟,还有纷纷雪落。 只是美则美矣,登山的三人,却全都没有欣赏的心情。 在这山崩地裂的过程中,姜望完全没有感受到任何外来力量的影响。像是此山自然的变化,如同山体本有的运动。 可浮山怎么会开裂? 又为什么会这么巧,刚好在他们上山后才裂开? …… …… 云顶仙宫里。 白云童子注视着姜仙主身外的这一幕,一时目瞪口呆。 而漂浮在他身前的那张画卷,则是无声消失了。 “看到了么?”那神秘的声音道:“这就是我的力量。就算是你的仙主,在我面前,也只是蝼蚁般的存在。我要帮你,实在是太简单。” “那你赶紧帮吧。”白云童子一下子激动起来:“先帮我把这座仙宫修复完整,再给我制造一副能行走于现世的仙躯,传给我无敌的力量,好叫我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没人敢骂我!” “……”神秘的声音道:“自强者方得天助之。世上岂有不劳而获的事情?我给了你强大的力量,若你没有匹配力量的心性,那无异于是制造一场悲剧,是害你而非帮你。” “什么意思啊?”白云童子愣道:“你还帮不帮我了?” 神秘的声音道:“你的自由,也需要你自己的努力。我这么说,你懂吗?” “需要我干点什么?”白云童子很直接地道:“先说好,我先天老胃病,吃不了苦。” 神秘的声音一定很想掐死这个小胖墩,但毕竟没有。 只回应道:“无须吃苦。” “而且我很胆小,什么都怕,最怕的是疼。” “也不疼。” 白云童子松了一口气:“那你想要怎么帮我?” 神秘的声音道:“放开自己,受我神印。用这座仙宫的力量,接引我进来,我亲自帮你打破桎梏……” “我不会啊。”白云童子眨巴眨巴眼睛,很是无辜的样子。 “……哪里不会?” “怎么放开自己?” 神秘的声音极有耐心:“就是不要胡思乱想,让自己平静下来,打开心防。” “我越想不乱想,就越乱想。” “……这样,你到时候在心里数羊,专心地数。其它事情交给我。” “哦……那怎么用仙宫的力量接引你?” “你是不知道怎么控制仙宫的力量。还是不知道怎么接引?” “这座仙宫压根就没有力量,我也不知道怎么接引。” 神秘的声音这回沉默了很久。 白云童子隐隐听到什么猪猡之类的词语,但很飘渺,听不真切。 “你好?你还在吗?”白云童子很有礼貌地发问。 “我在。”神秘的声音叹道:“我在想怎么更好地帮助你,可怜的小娃娃,你被禁锢了太久,导致你的能力和脑子都不健全……” 白云童子:…… 他强忍着拔出流云小剑的冲动,一脸天真地问道:“你还没说呢,我怎么用仙宫的力量接引你?” 神秘的声音道:“我先传你一套禁制,你好好修习,应该可以帮助你掌握这座仙宫的力量。到时候我传来力量,你只需要配合就行。” “你现在不就是在仙宫里跟我说话吗?来都来了。为什么还要我再接引?我是说……我可能学东西有点慢……” “我是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与你交谈,我不在仙宫里。” “你不在这里,那是怎么跟我说话的?” “我的伟大之处,是你不能想象的。所以,认真地学习,我会带你找到光明的未来。”神秘的声音显然耐心已经不足了,随便敷衍了一句,便道:“记下这段咒文……” 几十个字的咒文,白云童子磕磕绊绊地背了二十来遍,背得那神秘的声音都麻木了,终于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 他白白胖胖的小脸上,俨然已经挂上了信心,表现得也很积极:“咱们什么时候动手?依我看,择日不如撞日……” 神秘的声音忙道:“孩子,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要有耐心。等到时机来临,我会再来……提醒你。” “时机?什么时机?” “时机来时,你自然知晓。” 而后便散去,再无回应。 …… …… “你们觉得,这座山忽然裂开,是因为什么?”站在高空峡谷的这一边,姜望皱眉问道。 “察觉不到外力的痕迹。”左光殊说。 “断开的是某种规则,山体不过是规则断裂的体现。”沉吟了很久之后,月天奴说道:“我也无法确定,它是自然地断开,还是被谁所掌控。如果是后者,那力量已非我们能抗拒。” “你说得对。”姜望道:“既然担心也没有用,那就别担心了。” 月天奴心想,我可没有这么说……不过这么说也对。 姜望又问道:“这么大的动静,此山山神何在?九凤为什么没有出现?而且,太安静了。我们一路走来都没有声音,现在这座山都裂开了,也还是没有什么声音。” 山神的愤怒,山上生灵的痛苦、恐惧,全都没有。 这座山虽然有花有草有树,但好像是一座死山。 反倒不如寸草不生的章莪山那样有生机。 “是啊。”月天奴亦道:“安静得过头了。” 左光殊手里攥着一个银色的圆筒,里面装着专门为异兽九凤所准备的东西。闻言亦道:“的确很不对劲……北极天柜山上有两尊山神,一为强良,一为九凤。咱们自冰瀑旁入山,进入到的,是九凤的势力范围。九凤极爱歌唱,通常不会太安静。” 北极天柜山上的积雪很深,一路走来,最浅的地方都有三尺多。 雪上除了断枝落叶,没有任何痕迹。 三个人影洒在这一眼看不到头的雪山上,连个泥点都算不上。 现在在这山体断裂的截面的确也找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有没有可能是出远门了?”姜望随口活跃一下气氛:“走亲戚什么的。” “这些受封之神,一般不太会离开……势力范围。”左光殊脱口而出的山海境‘常识’,越说越没底气。 因为进山海境以来,已经看到太多到处乱跑的异兽。 一开始他还通过蠃鱼、黄贝的行踪,来判断大致的方位,后来又见到夔牛发狂奔走,祸斗大军呼啸,压根没法判断了。 “我们很可能是在浪费时间。”月天奴说。 鉴于山海境异兽多次身体力行的深刻教训,上山以来他们都非常谨慎,探索的效率很低,一直等到山体忽然裂开,也都没有任何发现。 姜望回望白雪霜树,直接一抬手。 啾啾啾! 一长溜火红色的焰雀疾飞而出,叽叽喳喳地蹿向雪山各处。 同时开启了声闻仙态,来听万声。 一阵之后,摇了摇头:“没有任何跟九凤有关的声音,甚至没有听到活物的声音。” 月天奴亦双掌合十,轻声禅诵,一道金光波纹,自她合掌之处迅速扩张开来,向四面八方铺去。 包括身后的半山,和对面已经断开的半山。 金光无声无息,蔓延的速度很快,一眨眼就消失在视野里。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月天奴才松开合掌,慢慢说道:“九凤和强良都不在,也没有任何其它生灵存在。如果它们没有故意隐藏的话……基本就是如此。” “光殊,北极天柜山确实有九凤存在吗?”姜望问道。 左光殊道:“确实存在。山海异兽志有详细的记载,以前也有人在山海境里见过九凤。这个目标是我反复琢磨后的选择,不可能连这都无法确认就进来。” “一定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变化,涉及整个山海境的变化……已经发生了。”姜望喃喃语道。 三个人心头都笼上了一层阴影。 谁把北极天柜山变成死山? 以山海境这些异兽表现出来的强大。 谁能同时将强良和九凤都不留痕迹地抹去? 夔牛激雷万里,祸斗吞吐火山。 蠃鱼过境,大水伴生。毕方虽死,山有焦骨。 这北极天柜山上,却什么也没留下…… 只有茫茫的雪。 干干净净。 姜望莫名地想起了在章莪之山看到的那句话—— “永驻此宅,天授神名!” 此宅无驻呢? 神名又何在? …… …… …… …… (姜安安的生日活动开始啦!大家可以给小安安送生日蛋糕。 礼物到达什么程度就有什么奖励,大家看心情来吧。 活动参与方式详见起点书评区活动帖。)
第九十六章 来成正觉
沉默蔓延了一阵。 山裂结束之后,被“剖”成两半的北极天柜山更显安静。 这时候月天奴道:“记得斗昭来找我们的时候,说过什么吗?” 左光殊若有所思:“他说朱厌消失了,山海境里发生了未知的变化,他不能够确保收获,所以要开始动手抢九章玉璧。” 九凤和强良的消失并非孤例,斗昭要寻找的目标也消失了。 这让姜望立刻想到,他之前想过的一个问题—— 假如他没有来山海境,剥离掉他所带来的影响,这个世界会发生什么? 比如三叉。 以三叉的狡诈,最后还是有很大的机会杀死毕方。而以后若再有人去章莪之山,岂不是也只见得到铮? 任何一个真实的世界,都是在不断演化的。山海境作为一个真实难辨的世界,当然也不应该例外——若今日之山海境和九百年前的山海境一模一样,那这里就根本不够真实,也不可能让历代天骄困惑。 抱着一套《山海异兽志》按图索骥,本身就是不靠谱的事情。 姜望问道:“一定要找到九凤吗?” 左光殊道:“按照本来的计划,我需要先得到九凤之羽,再去寻找凋南渊。在凋南渊点燃九凤之羽,就能得到九凤之章的线索。” “凋南渊想必是在此境南之极?”姜望问道。 左光殊道:“所谓凋南渊,‘至此而南凋也’,当然是此境极南之处。只不过山海境广阔难计,靠我们自己是很难在短时间内赶到的,所以去凋南渊的话,要走此境神降之路,也即是虹桥。” 要先到北极天柜山寻找九凤,想办法取得九凤之羽。然后还要去找到神降之路,再经由此路去凋南渊点燃九凤之羽,才能获得相关线索……九凤之章的获取难度,大概也足能说明它的珍贵。 拔九凤之羽,本身就是寻死一般的难度了!这山海境的山神海神有多强,姜望已经感受得非常深刻。若不是左光殊手上还有淮国公专门针对九凤准备的东西,他根本不对此行抱有指望。 神降之路是什么地方也不必说,指不定遇到哪位路过的山神海神,一个心情不好,便将他们碾灭了。 而凋南渊……听名字就非常的不安全。 小光殊的目标定得如此之高,肯定是有些错估的,对自己的实力和对山海境的难度,认知都不足够。但淮国公并没有提醒,甚至还帮忙解决九凤这一步的难题,应该也有自己的考量…… 依照左光殊的计划,事情难办归难办,至少还有个思路在。 但现在山海境发生了莫名的变化,九凤都消失了,北极天柜山空空如也,计划的第一步便被斩断。 无怪乎左光殊在那里懵得很。 想了想,姜望又问道:“九凤已经消失了,还有什么办法能够得到九凤之章?” 左光殊当然是考虑这个问题的:“天倾之后,还能安然存活,成功抵达中央之山的人,可以凭借手里的九章玉璧,获取凰唯真的遗赠。那些遗赠里包括什么不得而知,但我想,或许也有机会从中得到九凤之章。” “天倾是什么?这里的天……会塌下来?” “可以这么理解。天倾一般就标志着山海境之旅进入尾程,到时候会有种种灭世之象发生,山神海神都要留在自己的地盘,借山海之力固守,外来者在中央之山外无法存活。” “也就是说……”姜望分析道:“最后所有的幸存者,都会在中央之山会合?” 左光殊点头。 “每一次都会发生天倾吗?” “按照我搜集到的情报来看,每一次都是。”左光殊道:“除非所有人都在那之前离场。” “那还有机会,很有机会。”姜望很笃定地道:“我们三个人联手,谁都不用怕。” 这份笃定无疑是很能带给人信心的。 此次山海境之旅的艰难,超乎所有人想象。 进入山海境之后,几乎每个人都吃到了深刻的教训。 身出名门的左光殊开始怀疑人生,甚至于否定自己。 背景神秘如月天奴,也在连番的打击之下,一度情绪失控。 唯独姜望,虽然也不停地吃败仗,屡次三番被打得落荒而逃,身上的伤一处摞着一处……但他仍然直脊昂首,对前路充满信心。 “中央之山里是什么情况呢?”月天奴出声问道。 左光殊摇摇头:“不知道,没人知道。所有的情报里,都只是显示有这么一个地方。以前那些参与山海境的人,好像是成功抵达中央之山后,就自然获得了馈赠。想来不会那么简单,但是说不清楚。” “持九章玉璧,入中央之山。”姜望若有所思:“玉璧越多,选择越多?” 左光殊想了想,说道:“凰唯真的遗赠,就像是一个蒙上了黑布的九格暗匣。每一块九章玉璧,都可以打开一个格子,人们无法看到里面拥有什么,只能伸手进去摸索,只能拿走一样遗赠。当然九章玉璧越多,就会出现越多选择。你掌控的九章玉璧越多,就更有机会拿到你想要的。” “为什么不能把所有的九章玉璧集中在一起,大家轮流掌控,挨个来选?”姜望问。 左光殊道:“因为在山海境里,每块玉璧只能使用一次。任何一个‘格子’,打开之后,就会消失。” 姜望点了点头。 左光殊已经说得非常形象了。 在山海境里想要获得什么,可以分为两类方式。一种属于常规方式,比如像左光殊的计划,先来北极天柜山,再去凋南渊……还有一种则是托底的选择,即是度过天倾,进入中央之山,靠九章玉璧获得凰唯真的遗赠。 后一种选择有很大的运气因素,你开启的那一格暗匣,未必有你所需要的事物。 因为无法确定中央之山里的情报,所以理论上来说,进入山海境的人,都应该先选择以常规的方式来获取所求之物。 这样各自探索,只要所求之物不相同,一般也不会产生什么冲突。 但事情总有例外,人不会总遵循理智的选择。 比如太寅就想要第一时间驱逐姜望,而伍陵革蜚也以其他人为目标,有着先驱逐最强者的打算。 再如斗昭这种,在确定失去了朱厌的踪迹后,毫不犹豫开始提刀清场。 月天奴说道:“在来的路上,姜施主说在山神壁上,看到九章玉璧已经齐聚山海境。那么按照左公子的理论,所有的‘格子’都能打开。如果我们能成功抵御天倾,抵达中央之山,这一次凰唯真的遗赠里,应该会有九凤之章。” “想来是如此的。”姜望说着,又看向左光殊:“淮国公给你准备的东西,可以用来对付斗昭吗?” 虽然他自问若是有月天奴和左光殊的帮助,应该能够再与斗昭争胜。但一来斗昭也未必不会找盟友,二来,能稳妥一点当然稳妥一点更好。 淮国公准备的能够对付九凤的东西,想来威能不俗,解决一个斗昭,应该绰绰有余才对。 没想到左光殊却沉默了。 过了一会,他才晃了晃手里的银色圆筒,里间发出液体摇荡的声音。 然后说道:“这东西的用法,是拧动底座,里面装着的液体就会飞出来,自动洒在目标的身上。只要沾上一点,它的羽毛就会掉落。” “……”姜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脱毛水?” 谁能想到呢? 堂堂大楚淮国公,特意为对付九凤而准备的东西,居然这么接地气! 但是仔细一想,太强的手段,也不可能带进山海境,不然这里早就乱套了,能进山海境的,几乎个个有背景。在有限的条件之下,淮国公的这手段,还真是“针对”得很…… “不管怎么说,为免有遗漏、错过。我们还是亲身再搜一次山,速度可以加快,该下的工夫不能省。”姜望最后说道。 心里想的却是—— 天倾,会是那个“时机”吗? 在天塌地陷,灭世之时,是否能够看清楚山海境的本貌? …… …… 轰轰轰! 流瀑仍然砸着绕山之河。冰棱乱飞,水花四溅。 一无所获的三个人,飞离了北极天柜山。 “接下来去哪里,该有个章程。”姜望说着,看向月天奴:“九凤之羽,一时是没有法子了。禅师此来山海境,可有什么目标?” 月天奴轻轻摇了摇头:“我此来只是想见识一下凰唯真的风景,其余并无所求。” 她本来也有带屈舜华横碾山海境的心思在,后来发现一代新人换旧人,屈舜华就在她面前被淘汰,自是没法再说。 姜望于是道:“不如先去寻神降之路,去凋南渊看一看。那里既然存在九凤之章的线索,我们不应该置之不理。兴许有绕开九凤之羽捕捉线索的法子。” 左光殊当然知道姜望是为他着想,但还是拒绝道:“连南方这个方位都在那里凋零,可见凋南渊的危险。没有九凤之羽护身,也没有确切的线索,危险太大,收获又太渺茫,这不是什么正确的决定。姜大哥,不要太过于考虑我。我们还是等天倾到来,抢进中央之山,用手里的九章玉璧碰碰运气吧。” “从现在到天倾发生,还有多久的时间?”姜望问。 左光殊摇了摇头:“天倾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时间,只知道它会发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 “若是还有三五个时辰就发生天倾也便罢了。若有个三五天**天……”姜望说道:“这么长的时间虚耗在等待里,于你于我于月禅师,都是一种浪费。如果只是为了找个地方一边修行一边等待,我们何必来山海境?” “再者说,山海境明明已经发生了不可测度的变化,无人知晓原因的变化,过往的经验已经不再适用。我们若不想法子挖掘真相,只懵懂地去等待天倾。在危机到来的时候,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姜望拍了拍左光殊的肩膀:“我这样决定,不仅是为了你考虑。凋南渊既然有九凤之章的线索,九凤之章又这般重要,想来凋南渊也是山海境里非常重要的地方。说不定有山海境变化至此的答案。不入彼渊,何得彼理?” “姜施主说得有理。”月天奴合掌道:“正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愈是艰难险阻处,吾辈愈要身往。” “……”姜望道:“倒也没有禅师说的那般危险。咱们身上有九章玉璧,若是瞧得不对,找个机会提前离场便是。” 左光殊仍有些迟疑:“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姜望打断道:“你有更好的选择么?如果有的话,我听你的。如果没有,目前的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往前走便是。” 左光殊不能言。 月天奴这时候又道:“南无宝月光佛,所谓天意即佛意,姜施主此言,甚得佛理。” 也不知这位傀儡禅师到底哪里不对,怎么突然变得……有些太过于捧场。 姜望沉吟片刻,说道:“我在想……如果说山海境是凰唯真留下来的考验。那么在九凤消失、北极天柜山成为空山的现在,获得九凤之章的考验,是否会产生变化?” 左光殊一时也怔住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能直指这个世界的真相! 月天奴双掌合十,面有佛光:“乘如实之道而来成正觉,我辈修者,当以此证之。姜施主说得太好了……” 世人皆知如来,真知如来者,又几人? 月天奴的来历太不简单了,绝不仅仅是洗月庵一个后辈弟子。 姜望想了想,问道:“洗月庵确定是不收男弟子的吧?” 月天奴眼中难得地有了一丝戏谑,慢慢说道:“如果姜施主有意,倒不是不能破例。” 姜望一脸严肃:“洗月庵名门大宗,传承古老。我何德何能,敢坏宝山清名?” “若是考虑这些的话,性征倒也不是什么问题。比如我这傀身,就是无性之体……”月天奴十分平静地说道:“法子有很多。” 姜望干笑道:“禅师真会开玩笑!” “光殊!”他赶紧道:“事不宜迟,咱们尽快讨论一下怎么去神降之路。” 有些话此时还无法明说。 但什么也不做的等待,并非他的风格。 凋南渊那里,或许有答案,或许没有,总要试过才甘心。
第1465章 凋南渊
神降之路,顾名思义,乃是山神海神通行的道路。往来山海,通行东西。 《山海异兽志》是一套很有意思的书。它记载的很多内容,都像是对山海境历史的描摹,绝大部分记载都可以在山海境得到对应。 这些能在山海境里找到对应的和不能找到的描述里,又有一部分,可以追溯现世的古老历史。 此外当然还有一些,未见于任何地方的、不知真假的传说。 所以一直也有一些人觉得,山海境这个世界,其实是现世在哪个古老时代分裂出去的小世界。因为并没有人族的存在,反而保留了历史面貌。 当然,这种说法远不及天外世界说和凰唯真创世说那样拥簇者众。 在山海异兽志所记载的传说中,分驻各地的山神海神,正是通过这条神降之路互相拜访,游戏山海。后来天崩地裂,此路断绝,于是各地山神海神再不往来。 要寻此路,本是为难的事情。 但恰好姜望已在章莪之山获得了传承,清楚山神壁的位置所在——而那恰恰是神降之路的关键门户。 北极天柜山因为山神已失,山神壁根本不会出现,也就无法连通神降之路。 换而言之,一定要在有山神或海神坐镇的地方,才有机会通过山神壁或海神璧,踏上那传说中的虹桥。 那些得授神名的异兽,没有哪个是好对付的。 若贸然侵山,全军覆没的可能并不会小。 姜望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决定带人回返章莪之山,毕竟做生不如做熟…… 山海境的方位虽然难辨,但已经去过的地方,姜望还是能够找得到路的。 机关摩呼罗迦马不停蹄,尽职尽责地将三人送到目的地附近,却又因为体型过于惹眼,早早地就被收了起来。 “章莪之山,瑶碧其质。” 遍山的宝石白玉,显然有十足卖相。 看着这座浮山,就连左光殊也道:“此山山神必然不俗!” “虽然那五尾恶铮的脾气不是很好,但想来我们三人齐心协力,还是可以跟它讲一点道理的。” 姜望也不知是在安慰自己,还是在安慰另外两个人。总之就这么随便地动员了一句,便领头偷偷地摸上了山。 “讲道理”当然只是说说而已,姜望现在哪里敢在那头铮身前露面? 这一次与前次不同。 在对章莪山已经十分熟悉的情况下,月天奴和左光殊展现了深厚底蕴,叠加了诸多应对各种情况的隐匿术法。 三个人像一阵微风,不着痕迹地拂上了章莪山。一点多余的路都没走,目标明确地赶赴山神壁前。 值得庆幸的是,那头铮并未守在此处,想来又是躲在哪儿睡大觉了。 “这块山神壁怎么坑坑洼洼的?”月天奴皱眉打量:“这里还缺了一大块。” 左光殊笑道:“简直像是遭了贼。” 姜望面不改色:“做正事。” 三人几乎是同时引发道术。 整个章莪之山霎时间热闹起来! 一大群焰雀叽叽喳喳,满山乱飞。 三个傀儡武僧,手持熟铁棍,各自分开一个方向,极其莽撞地拆起石林来。 又有大水灌山,水流分出,演化龙虎猪豹,各处乱窜。 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经喧嚣满山,处处是骚乱。想必五尾恶铮从睡梦中惊醒,也要愣上一阵,不知从哪里管起。 此外三个人还在五尾恶铮来山神壁的必经之路上,布下了许多道术陷阱。当然真挡肯定是挡不住恶铮,只要能转移一点注意力、迟滞一点速度便可。 按照先前计划好的那样,喧嚣方起,三人立即打破隐匿,飞落山神壁之前。 姜望随手捏了一个毕方印,按在山神壁上,根据左光殊的指示,以章莪之神名,打通了神降之路。 雪白玉璧顷刻流光溢彩,神圣的气息降临此间。 但见天边一道长虹出现,洞破云烟万里,跨过章莪之山,横贯于高天之上。起不知何处,终不知何处。 眼前的山神壁中间,却出现了一道门户。古香古色,铭有兽纹。 姜望伸手按在门户边,急声道:“你们先进去。” 左光殊和月天奴二话不说,便推门而入。 姜望紧随其后,随手燎动三昧真火,又烧下来很大一块玉璧,非常迅速地收进了储物匣里。 将身往门后一撞。 门后便是虹桥。 七彩缤纷,陷在云烟深处。 山神壁的力量连同了神降之路,也通往各处“神宅”。 姜望心想,或许这才是山海境里正确的赶路方式…… 只是有几人能杀死毕方,获得精血,连通山神壁呢? 山海境对修为的限制,又让这条道路成为外来者的空中楼阁——左光殊本来计划依靠九凤之羽踏上神降之路,所以北极天柜山才是他预想的起点。 这种一环套一环的计划,在第一环就断掉了,还能以这种方式连接起来,也真是怪异得很。 天风吹拂,吹不动虹桥上的人。 踏在虹桥之上,左光殊的表情很有些奇怪。傀儡脸的月天奴倒是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也闪烁得很。 显然姜望随手挖宝的行为并没有被他们错过。 “不毁掉这扇门,我担心那头恶铮会追上来。”姜望很自然地解释了一句,便指挥道:“看路啊光殊,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凋南渊的舆图吗?” 姜大哥毕竟还是有威严的。 左光殊老老实实地转回头去,在穿行如梭的景象里,专心寻找着凋南渊的神宅。 在高挂天穹的虹桥之上,脚步不动,人却随着虹桥风驰电掣,将山景海景都掠过,这是一种非常新奇的体验。 虹桥的速度太惊人了。 山海境里每座浮山与浮山之间,都隔着非常遥远的距离。哪怕是视线可及的浮山,也不是那么容易赶到的,所谓“望山跑死马”。 然而站在虹桥上,一座座浮山简直像是挨在一起,在眼前飞快掠过。一片又一片驻有神宅的海域,也在视线里不断地后退。 但更令姜望心惊的是…… 若出现在神降之路上的每一处浮山、每一片海域,都代表着一位或两位山神海神。这山海境里得授神名的异兽,也太多了。 齐国有没有这么多的神临强者? 整个东域有没有? 唯独在此刻,山神海神的数量,以如此直观的形式铺开在眼前。 姜望才意识到,山海境若为真实之世界,竟是这么强大的一个世界! “到地方了!”左光殊忽地道。 虹桥于是静止。 姜望抬眼望去,只看到一个幽黑的漩涡,悬停在面前。 月天奴走上前去,身上金光一点一点绽开:“我先进去。”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踏进了漩涡里。 凋南渊里危机四伏,她自问傀儡之身要比姜望二人更结实,故而先一步进去探路。除此之外,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 姜望紧随其后,踏进那幽黑漩涡中。 整个人骤然一松! 姜望几乎要飘飞起来。 在山海境里时时刻刻要承受百倍于现世的重玄之力,其实倒也已经习惯了。 这凋南渊里,却是几乎不存在重玄之力,如在宇宙虚空。 骤起骤伏之下,人都险些站不稳。 姜望立即运劲于身,将身下沉。 但就在下一刻,那压在身上的重玄之力,数以百倍地增加,好像要将他压成一块薄饼! 火红色的烟气蒸腾于身,姜望立即开启了无御烟甲。 左光殊创造的这门道术,还真的是非常适合这种极度混乱的重玄环境。 道元剧烈地消耗起来,人却是站得稳了。 他这才来得及打量身周的环境。 自神降之路而临,所到之处必为神宅。 也就是说,必然有山神或者海神镇守。 最好的情况,当然是那位神灵不在家中。不过这种期待也只是聊胜于无…… 按照三人事前的计划,降临之后,第一时间就是要隐藏起来的。不过此时也顾不得那么多,若是站都站不稳,也没法隐藏。 月天奴就在身前不远处,身上金光变幻不停,显然也已经适应了环境。能够身成净土的她,对世界有更多的认知,应对这些,肯定比姜望更容易。 “暂时没有发现什么。”月天奴说道:“但是我们得赶快离开才行。” 此地神灵一定已经获知动静,正在赶来了。 姜望回过头。 身后就是一块通体漆黑的山神壁。 中间开着一扇门户,左光殊正从里面走出来。 “赶紧瞅瞅,认不认识?” 姜望直接就一个问题丢进了云顶仙宫,让白云童子分析这块山神壁的材料构成。 过得一会,便传来了白云童子没什么精神的回应:“《仙方经》有载:海神若死,神躯流沙,万载宙光,结为木华。仙主大人,这就是流沙木,仙宫力士的主材料之一。” 姜望大喜,直恨不得立马召出三昧真火,烧它个痛快。 好在还有几分理智,知道这一烧梁子就结大了,故而强行按住了跃跃欲试的神通种子。 左光殊走出幽暗门户,也迅速感应到了环境的复杂,身上腾起淡蓝色烟气,一瞬间完成了抵抗。 迎着姜望的灼灼目光,他不由得道:“姜大哥,你这么时刻照看,反倒叫我紧张。” 姜望心想,你挪开你就知道我在看什么了。 距离仙宫力士也就一步之遥,如何能不激动…… 他一咬牙,转身便走:“我们先抓紧时间离开这里,等摸清楚情况了再回来。” 说起来,这仙宫力士的材料真诡异得很。不是山神死后所化,就是海神死后所化…… 山海境之内,或许山神海神有些不同。 但在现世,可都是涉及神道的。 云顶仙宫这已经不是踩在神道的头顶上作威作福了,完全是把神道剥皮拆骨,踩在神道的尸体上发展。 仅从这一点,也几乎能看得出当年九大仙宫横世的盛况。 须知神道可根本不是什么羊肠小道,更谈不上软弱。 便不说辉煌的时代了。 哪怕是在全面衰落的现在。也都还有一个霸主国沐浴在苍图神的神光中。这个霸主国现在还陈兵于盛地,正撸开了袖子要与景国大杀一场。 没有些本事傍身,云顶仙宫如何敢这样行事? “姜大哥。”左光殊这时说道:“我们离开的时候可以走别的地方,不用再回来。” “不行!必须要回来!”姜望斩钉截铁。 见左光殊一脸愕然,又缓和了语气:“从哪里来,就从哪里走。年轻人做事,一定要有头有尾。” 左光殊愣愣地点了点头。 虽然他并没有搞懂,这怎么扯得上有头有尾。但姜大哥这样的人物,肯定有他的道理在吧? 三人早有默契,略观察了一下环境,便要离开这里。 但几乎是同时,顿住脚了步。 就在他们面前,一块高大的怪石,裂开了。 更准确地说。是堆积在某只异兽身上的泥土尘垢……不知堆积了多少年,在此时炸开倾落。 无形却有质的威压,铺天盖地,汹涌而来!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只外形古怪、气息混乱的异兽。 犬首,熊身,四脚,身上遍布长毛。 眼睛很大,但是黯淡无光,根本没有神采,好像什么都瞧不见。 两只圆阔的耳朵垂了下来,应该也是听不见的,因为姜望并未察觉到任何声音流经它的耳朵。 它的腹部鼓鼓囊囊,肚皮很薄,透光,隐约瞧得见一根直肠通到底,却不见五脏六腑的阴影存在。 仅看外表,并不是多么凶悍的异兽。但它的实力,已经无需再多证明。 月天奴身上的金光,姜望左光殊身上的无御烟甲,都直接在这恐怖的威压下被碾灭了! 人倒霉起来,真是喝凉水也塞牙。 想不到凋南渊的海神,居然就定在海神壁对面的位置! 但凡在别地睡个觉什么的,都还有纠缠逃脱的机会。 怎么跟章莪之山那么不一样? 姜望作为三人组里与山神海神打交道最多的那一位,义不容辞地站了出来。 一边密布道元于身内,对抗着凋南渊里变幻莫测的重玄之力。 一边拍了拍自己,又指了指对方,大笑道:“我!你!朋友!” 这可是经过祸斗和毕方检验过了的交际手段,非常有效! 左光殊现在对姜望的信心已近乎盲目,十分期待地看着对面。 但…… 凋南渊的这位海神一动不动,也不吭声。 沉默持续了一阵。 “准备溜吧。”姜望无奈地道:“它又瞎又聋,即使是我出马,也无法交流。” “怎么溜?”被一道威压就碾灭了烟甲的左光殊并不敢动:“我感觉都挪一下脚脖子就得死。” 姜望冷静地道:“等会听我指挥。月禅师用傀儡纠缠这丑货,光殊用水行道术制造屏障,分割战场,我来为你们斩开前路。等我数一二三,就一起发动。” “吾乃混沌。” 异兽忽然张口说道:“不叫丑货。” 它说的是道语。 听其音,能察其意。(未完待续)
第1466章 混沌
姜望:…… 这是姜望在山海境里遇到的第一只可以用语言交流的异兽。 这异兽的耳朵明明不吸纳任何声音,但竟完全能够听得到他们的对话,并且能够听得懂。 甚至于,它还以道语来表达。 “述道”本身即是一种强大的体现,非对世界有一定的觉知不能为。这位以“混沌”为名的异兽,绝对要比三叉强大! 而最难堪的地方在于…… 姜望刚才当着它的面,说它又瞎又聋,还说它是丑货…… 也许它不懂丑货是什么意思……姜望正这么想着。 混沌忽然又道:“为什么你们要当着我的面骂我呢?难道不懂得传音么?” 姜望看了看左光殊,又看了看月天奴。 无论是淮国公府的贵公子,还是洗月庵的高人,此刻眼神都带着迷茫,显然也是对这位凋南渊海神的脾性琢磨不透,不知该用什么态度应对。 对于“混沌”这个词,姜望并不算完全陌生。在森海源界,那只燕枭就曾经吞吃过混沌。还因为难以消化,造成了长期的虚弱。 不过彼混沌显然非此混沌。 “我想,这是一个误会……”姜望沉吟着开口。 沉吟,主要是为了拖延时间,给自己留下更多思考的余地。 暗地里已经同时传音给两个人:“谁知道混沌是什么鬼?它脑子怎么样?好不好骗?” “吾非鬼类。” 混沌忽然开口,把姜望吓了一跳。 左光殊的传音都到了嘴边,硬是咽了回去。 玄妙的道语流淌在空气里,充满了快活的味道:“我并不靠声音来捕捉你们的对话,我捕捉的是表达。” 此时此刻姜望哪里还不明白,自己被这这个名为混沌的丑货耍了。 混沌好不好骗不知道,自己是挺好骗的。 一时间忍从心中起,怂向胆边生! “阁下真是风趣。”姜望先是行了一礼,然后竖起大拇指,大大方方地赞道:“我在这山海境晃荡许久,见过的山神海神不计其数。只有阁下胸襟宽广如天穹,好一颗仁心似日月,开得起玩笑,也懂得开玩笑,好!实在是好!” 左光殊心想,姜大哥何等骄傲的人物,压项北,拦斗昭,几曾说过软话?今日却为了我们,如此委曲求全…… 瞧着姜望的身影,只觉心中酸楚,无以言达。 “哈哈哈哈。”混沌看起来脾气很好,也并不太在意姜望先前的冒犯,大笑道:“倒是个妙人!” “心中有妙处,才能见得到妙人。只有您这样的伟大存在,才能心怀山海,包容万物哩!”姜望也不管混沌的眼睛瞧不瞧得见,笑得非常灿烂:“还是要向阁下致歉,咱们三人来得突兀,未提前向阁下致意,实在失礼。万请见谅!” “唔嚯嚯嚯……”混沌笑的时候,肚皮颤来颤去,身上的长毛也一抖一抖。 姜望适时从储物匣里取出一碟卧山鱼圆来,笑道:“在下略备薄礼,聊表寸心。” 卧山鱼圆乃是楚国名菜。精选最上等的丹霞猪,一整块猪腿肉雕刻成型,倒如卧山,抹以秘汁,炖得酥烂。其上凿有五孔,煨煮鱼圆。 姜望在淮国公府吃了一次,赞不绝口,特意为安安留了一份,却在此时派上用场—— 送别的他也不舍得。 这碟卧山鱼圆才一端出来,顿时香气盈空。 也不见混沌如何动作,食碟便已脱手飞出,轻飘飘转至它面前。 它张开大嘴,直接把整个食碟都包了进去,嘎巴嘎巴,几口吃得干净。 姜望本有心提醒一下,食客吃的便是那五颗鱼圆,肉却是不要的,见此情景,也便什么都不说了。 “唔嚯嚯……”混沌很满意的样子,又道:“你们有三个人呢!” 姜望赶紧使了一个眼色。 月天奴想了想,便取出一根檀香来,奉于身前:“此物燃之,可以宁神。权为见礼,海神切勿介怀。” 混沌将这根檀香召到身边,既不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 左光殊咬了咬牙,心想姜大哥这等英雄人物,都能受此委屈,我如何受不得?略一斟酌,从储物匣中取出一块玉珏,双手恭敬奉上:“尊贵的海神大人,此物戴在身上,可以梳理气血,功在体魄,只愿能为您的万载威权出一份力。” 同样是在储物匣中随便找了个东西来敷衍,很明显月天奴和左光殊的家底都要厚实太多,最差的东西也都算得上宝贝。 不比姜望,那一碟卧山鱼圆都还算贵哩。 不过混沌老爷显然有自己独特的品位,不怎么买账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强扭的瓜果真不甜,要来的礼物就是不诚心呢!” “混沌大人真学富五车,这出口就成章!”姜望热情洋溢地道:“其实我们仨都很心诚,只不过对您的关心是从不同角度出发的。您就像那巍峨的高山,我们倾尽所有,也只能看到一点边角,难以完全了解您的伟大啊。” 月天奴默默地扭过头去。 为什么傀儡的脸,也会脸酸呢? 人族但凡有点身份地位的,都讲究一个含蓄。 但混沌显然很享受这种直接和奔放。 又“唔嚯嚯”地笑了起来。 “正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又有言说,‘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混沌道:“你对本神这么恭敬,有什么所求?” “哪里哪里,我们纯粹是出于对阁下的敬仰……”姜望笑得脸都僵了,话锋一转:“不过孱弱如我们,若是有难处都不向混沌大人张口,岂不是折损了混沌大人急公好义的名声?所以,恕我等冒昧……阁下是否知晓九凤之章?” 混沌一时沉默。 姜望忙道:“您不知道也没关系,不方便说也能理解,在下就是随口一问,不必放在心上。” “九凤……”混沌始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熊躯高大如山,开口道:“我倒是知道。你们知道吗?” 姜望看了看左光殊。 左光殊道:“北极天柜山,有神九首,人面鸟身,曰为九凤……是一位强大的山神。” “然……”混沌道:“你们要找的是九凤之章,而非九凤那厮啊。是吾错闻,还是你们不懂?” 左光殊显然是茫然的。他只知道要找九凤之章,知道九凤之章是一门功法或者神通,知道要寻九凤之章,需先取九凤之羽。但其实并不清楚九凤之章具体是什么。 有关于凰唯真的一切,很多都已经埋葬在历史长河中。 世人有知其名者,但少有知其实。 他看着混沌,但混沌的眼睛里没有神采,脸上都是犬绒,所以也无从判断它的情绪。 正不知说什么好,姜望在一旁拱手礼道:“我等无知,还请混沌大人赐教。” 混沌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此九凤,非彼九凤。凤凰九类,诸君知否?” 姜望沉默。 左光殊皱眉苦思。 月天奴认真地道:“向来只听说凤凰五类,‘凤象者五,五色而赤者凤;黄者鹓鶵(yuān chú);青者鸾;紫者鸑鷟(yuè zhuó),白者鸿鹄。’不曾听说凤凰九类。” “你说得没错。凤凰五类的确是正说。”混沌淡声道:“但山海境里,还有另外四类。绿者曰翡雀,黑者曰伽玄,蓝者曰空鸳,橙者曰练虹。” 月天奴道:“闻所未闻!” 又扭头看向姜望:“姜施主,你听说过吗?” 姜望倒是不好意思说,自己连凤凰五类都是今天才听全。 只道:“姜某孤陋寡闻,读书不多,却是没有听说过。” 月天奴心想,姜施主好生谦虚!又扭头去看左光殊:“左公子家学渊源,可曾听闻?” 左光殊摇了摇头:“我穷尽山海异兽志的记载,也未见此说。” 他竟是把一整套山海异兽志都背下来了! “凤、鹓鶵、鸾、鸑鷟、鸿鹄、翡雀、伽玄、空鸳、练虹。九凤之章所指,是此九凤!启此华章,方成无上神通。”混沌冷笑一声:“小儿辈什么都不知,就敢来凋南渊?” 左光殊一时语塞。 “是小子们孟浪了。”姜望恭恭敬敬地道:“我等本欲前往北极天柜山,求取九凤之羽,再来凋南渊燃羽寻迹。不曾想北极天柜山已经神去山空,不得以之下,只能空手来此碰碰运气……能遇到您这么宽容的神灵,真是我等的运气!” 混沌也犯起了嘀咕:“九凤那厮不在北极天柜山?” “确实不在。” “神职在身,它何敢却之?” “这个……在下却是不知。” 混沌忽然暴怒起来:“神纪崩坏,一至如斯。山海境早晚要毁在那些蠢物之手!” 它剧烈地呼吸起来,长毛飘飞,鼓囊囊的肚皮夸张起伏,散发的威势愈发恐怖,更有一种凶戾的气息,似在缓缓苏醒,令人心惊胆战。 值此关键之时,月天奴右手按地,左手结定印,忽地张口,曰:“南无宝月光佛!唵!阿!洛!列!嘎!阿!” 她身上佛光外照,但并不凌人,气势散发,却很温和。 她的声音仍然是并不圆润的,但此时有一种抚平人心的力量。 “呼……”混沌长出一口气。 呼吸停止了。 这时已收了威压,它的身形一动不动,气息全无,如已寂灭。 姜望看向月天奴。 她轻声道:“只是抚平杀念,令它平静。它强我弱,我怎会挑衅?” 姜望于是不再说话。 但混沌没有其它的表态,他们也一时不敢离开,只好陪在这里等。 此地似是水下,因为头顶远处有幽暗的流波。 黝黑的山神壁,长得奇怪的混沌,高大如树的水草……共同构筑了这个环境。 几乎没有任何别的声音,渐渐叫人感受到一种阴冷。 左光殊看着姜望,姜望很平静。 不知怎么的,他心里也定了下来。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混沌才像是缓了过来:“哦,你们还在。” “刚才我们说到哪里了?”它问。 姜望拱手道:“有关于九凤之章的线索,正在等您赐教。” 他这话倒也不算谎言,故而说得理直气壮。 混沌哼了一声,道:“我中了邪神暗算,念头时常会混乱,有时杀意侵心,但你可别以为我傻。” 姜望一脸惶恐:“小子怎敢?” “唔嚯嚯嚯……”混沌忽又笑了:“九凤之章是何等至功,我可不会平白给你们线索。” 左光殊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不是送了礼物了么?” “那是自然!”姜望往前一步,挡在了左光殊之前,很懂事地道:“事成之后,必有心意奉上!” “心意?哼哼……”混沌把那玉珏、那檀香,全都吞进嘴里,嚼了两口便咽下。 头一仰:“你们得帮我办一件事!” “海神大人说笑了。”姜望不动声色:“伟大如您,哪里有什么事情办不成?渺小如我们,又能帮到您什么呢?” 混沌又垂下头来,声音也显得低落了:“你们可知,吾为何在这里啊?为何面此神壁九百年,动也不动?” 凰唯真死了九百多年,它也在凋南渊面对海神壁坐了九百年…… 要说二者之间没有一点关系,显然是不现实的。 仅这份资历,混沌就不简单。 难怪能说道语,难怪比三叉都强得多…… “想来,您有您的用意……”姜望小心翼翼地说。 混沌其实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它中了邪神的手段,念头都时常混乱。定在这里,想必也是身不由己。 但姜望偏要捧着说。 混沌偏也很吃这一套,又“唔嚯嚯”地笑了起来。 笑声忽地一敛,声极愤恨地道:“吾有大敌,吾有世仇!” 左光殊翻了个好看的白眼。 你都干不过的大敌,还能指望我们给你报仇?在这里坐九百年,真把自己坐傻了吧? 姜望不动声色地道:“那一定是穷凶极恶之辈。” “哼哼。”混沌又平静了下来,冷冷笑道:“兴许很多蠢货还都奉它为善主呢!” 姜望试探地道:“它是……” “八荒**四方,皆随其晦明。视瞑昼夜,吹呼冬夏,于是自以为至高者。上欺天命,下凌诸神!” 混沌说着说着,又怒不可遏:“它就是烛九阴!” …… …… …… Ps:凤凰九类是赤心世界里独有的传说。 正统传说里是五类的。 有学习古代神话的朋友不要记错了。(未完待续)
第1467章 天外天,身外身
如果说山海境里有哪位神灵,是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 那就一定只有“烛九阴”这一个名字。 因为它的每一次睁眼闭眼,一呼一吸,都影响着整个山海境。 无人不知烛九阴! 混沌描述烛九阴的罪状,说它“自以为至高者。上欺天命,下凌诸神。” 先时又说,山海境会毁于那些蠢物之手,还提到神纪崩坏…… 似乎有一团很大的阴影,被拉扯了出来。 山海境不是纯粹因楚地天骄而生的演法阁,这个世界不会因为人们来试炼或者不来试炼而停止运转。 它有它自己的规律。 山海境里的那些山神海神,并不是某个符号印记,某种虚无的象征。而是切切实实的存在,有着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生活。 如三叉为子复仇,如混沌对烛九阴的恨意。 那些令人惊疑的未知变化,背后自有其因由。 “您和那位神灵,有什么矛盾呢?”姜望谨慎地问道。 “矛盾?”混沌似乎是在笑,又像是在哭:“是啊,有什么矛盾呢?” “无非是天下皆臣,我不臣。” 它的声音慷慨起来:“无非是天下皆苦,不敢为言。独吾不忿,立此南渊!” 它又剧烈地呼吸了几次,像是在辛苦地对抗着什么,然后道:“你们身后的海神壁上,有一行刻字……你们可曾见到?” 姜望等人这才回头,只见那漆黑的海神壁上,果然有一列道字浮现—— “山海至此而南调,天下四方者,唯南不臣!” 这句话有一种格外的桀骜,有乍起凌霄之势。 几乎能叫人想象得到,彼时彼刻的那种威风、招摇。 再看看眼前这位奇形怪状的海神,又瞎又盲,喜怒无常,情绪混乱……不免叫人心生喟叹。 胜者为王败者寇,放之天下而皆准。 “见到了。”姜望叹道:“阁下真撑天傲骨。” “唔嚯嚯……”混沌怪异地笑罢,才喘着气:“已经很久没有被吹捧过,这种滋味……真怀念呐!年轻人,你要知道,在关乎人生的战斗中,你一定要赢。如果你输了,就连你最瞧不起的东西,也不会再亲吻你的靴子。” “受教了。”姜望道:“不过我还是要强调一点,我对您的敬佩,完全发自肺腑,毫无吹捧之意。” “唔嚯嚯!!”混沌道:“你一再提醒我,你有求于我。一个坐困凋南渊九百年的老家伙,很乐意展现价值……但是你们要帮我做事。” 它重复道:“要帮我做事。” “情感上我很乐意效劳,不过……”姜望为难地道:“烛九阴君临此界,整个山海境,都只有您敢不臣。我们三个人更是实力平平,随便哪个山神找上门来,都对付不了……能帮您做什么?” 月天奴和左光殊都不说话,让姜望全权代表他们的意志。 无论心里有怎样不同的想法,到了这个时候,都给予姜望足够的信任。 混沌放缓了声音,说道:“我定在这里,不能动弹。但烛九阴当年南侵,也被我咬下了尾巴。它也受了伤,极重的伤。” “外面风调雨顺,日夜恒常,烛九阴可不像受伤的样子……”姜望一脸苦相:“再者说,它就算身受重伤,也是吹口气我们都受不住的存在。” “日夜恒常是它神职所在,它怎会轻忽?别说只是受伤,马上就要死了也得坚持!”混沌一提到烛九阴,就容易恶形恶气。 缓了好一阵,才道:“不是要你们去直接对付它。” 它一张嘴,吐出一个三角状的惨白色尖塔来。那尖塔漂浮起来,缓缓飞到姜望身前。 “你们只需要把这座凋零之塔放置在钟山山顶便可。” 姜望看向左光殊。 左光殊开口解释道:“烛九阴坐镇两神山,一曰章尾山,一曰钟山。我认为是类似于汤谷和虞渊,一为日出,一为日落。因为烛九阴也是掌管日夜变化之神……” 混沌都已经把塔吐了出来,自是没什么拒绝的余地。 只是把凋零塔放到一个位置的话,倒不是完全没有实现的可能…… 面前这座凋零之塔,形制怪异,尖端有骨刺狰狞。不过没有什么异味,通体也干干净净。 但姜望一想到这玩意是从混沌的肚子里吐出来,就有一种滑腻的感觉,挥之不去。 脸上挂着笑容,随便在储物匣里找了一件外衣,以恭敬供奉的姿态,将这座小塔小心包好。试图收进储物匣,但竟然收不进去。只好又包了一层,揣进怀里。 然后才感伤地说道:“我与尊神一见如故,很愿意为您做点什么。不过此去钟山,危险重重。今日一别,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更害怕自己力有未逮,坏了您的大事啊。 不如……您先帮我们拿到九凤之章。等我们强大了自身,再去钟山。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以您的智慧,肯定知晓这个道理。” 他不动声色地把“提供九凤之章的线索”,换成了“帮忙拿到九凤之章”。 “唔,磨刀,没错,我知晓。”混沌此时的语序有些混乱,似乎念头又开始冲突起来。 它用一种勉力支撑的状态说道:“离开我这里,朝着海神壁面对的方向走,一直走,你们会看到伽玄。有关于九凤之章……你们会从它那里得到更多。这地方,有很多恶念,都是被烛九阴流放的苦痛。不过你身上有凋零塔,路上不会有危险。” 如能见到九凤之一的伽玄,那么九凤之章的线索,当然也更为可靠。 姜望大喜:“多谢尊神!” 混沌喘着气道:“去……去。” “另外……说起来实在不好意思。”姜望嘴里说着不好意思,但是很好意思地说道:“您这海神壁,我能挖一块走吗?我非常需要这种材料,对我之后去钟山也很有帮助。” 混沌愣了一下,大概也是有点反应不过来:“吾,你,这……” 姜望立即道:“您要实在不方便,我就只挖一块!” “那……行吧,说好了只挖一块。”混沌道。 它好像完全没有察觉,姜望根本没有给它拒绝的选项。 大约念头的冲突此时已经很激烈。 混沌这边才同意,姜望已经出现在海神壁旁边,三昧真火更是直接烧了上去。 “了其三昧”的过程是缓慢的,但进展毕竟是有。 而且圈定的范围……有点大。 “等等。” 混沌忽地说道。 海神壁上的三昧真火立时熄灭了。 一块拳头大小的流沙木脱落下来,落到姜望手中。 “拿着,走。”混沌如是说。 尽管它已经如此不客气,姜望还是热情洋溢地道了别:“那我们就先不打扰了,愿尊神早日恢复体魄,打倒烛九阴,重塑光荣!” 一番没什么成本的客气话甩出,然后才叫上左光殊、月天奴离开。 离开之前他看到,混沌的肚皮高高鼓起,肚皮里有一团什么东西的影子在乱窜,似乎马上要爆开…… 是什么把混沌折磨成了这般样子? 姜望没敢多看,也没有回头。 凋南渊是一片幽深的海域。 三人离开混沌没多久,就开始感受到了海水的存在。 仿佛穿越了一层无形的屏障,从无水的环境,到置身水中。 这里的重玄环境颠倒混乱,让人身也起伏不定。这里的海水却是宁静的。仿佛时重时轻的重玄之力,只对姜望这些外来者起作用。 一大团一大团的水藻幽浮着,像是某种聚合在一起的虫豸,带来一种阴森的感觉。 三个人一直没有说话,就按照混沌所说的那样,朝着凋南渊海神壁所面对的方向行去。 他们离开深水区,踏水如拾阶,往海面上走。 一种被窥伺的阴冷,自出现后就再未消失。且窥伺的目光越来越多……姜望感受得到目光的重量,也能够感受其中的恶意。 混沌说,那些都是被烛九阴流放的苦痛。 干净整洁的城市里,也有阴沟。阳光之下,仍有阴影。世界的暗面,总是存在的。 除了警惕应对,没有什么别的法子。 离开深水的区域,一直走到海面之上,压抑的感觉却并未消失半分。 天空晦暗,大海昏沉。 沉郁的情绪,像是一种永恒。不断累积,不断累积…… 让你想要发疯,想要放弃,想要……死。 死在这里,或者是让人解脱的。 一世皆苦,生来何益? 好在姜望意志如一,月天奴自有禅心,左光殊也不乏对付这种情况的手段。 那些混乱、邪恶且堕落的氛围,并不能够侵入这只队伍。 只是恒久的沉默,也难免有凋零之感。 走了很远,远到左光殊终于张口:“我已经跟这片水域建立起了联系。不过范围很小,这里的水不纯粹,有很多种力量拉扯……不仅仅是神柄被掌握的原因。” 队伍好像活了过来。 作为一支精英队伍,他们当然也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对抗。 左光殊成功跟水域建立起联系,从本质上来说,是在凋南渊里争出一处私域。 让身周的人更自由,更自在。 “这地方怨气很重。”月天奴说道。 “凋南渊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山海境,死伤必然惨重。”左光殊道:“毕竟混沌都成了那副样子,还有其它被烛九阴杀死或流放的存在……怨气重是难免的。” 要是在别的地方,他沟通水域不会这么艰难。 姜望只劝道:“不要尝试化解,别往油锅里丢火星子。” “这个我自然清楚。”月天奴左右看了看,叹道:“而且以我现在的修为,也化解不了。这个地方……已经积累了太多,也纠缠了太久。” 姜望想了想,问道:“月禅师见多识广,现世可有类似于此的地方?” 月天奴沉默了片刻,道:“祸水。” 姜望又问:“前辈先贤们,是如何应对的?” “这事说起来就太漫长了,不是一时半会能说得清楚的。”月天奴道:“只能说祸水现在的安宁局面,是三刑宫镇之,血河宗治之。” “血河宗?”姜望眉头微挑。 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头,还是因为吞心人魔熊问。那个死在祝唯我枪下的前第九人魔,正是血河宗弃徒。 第二次听说,则是血河真君作为沉都真君纠集的帮手之一,一起袭击万瞳,斩龙角而回。在那一次的迷界动荡里,血河真君欲收重玄遵为徒。 他笑了笑:“说起来,我以前总以为这是一个左道宗门,后来总算有些了解,知道也是当世大宗。不过没想到的是,它还肩负着这样的重任……” 月天奴平静地说道:“无须讳言,血河宗的很多道术,都确有些暴戾,易入歧途。不过术法一道,用之正则正,用之邪则邪。” “受教了。”姜望微微低头。 “最重要的是。”月天奴说道:“当一个宗门被定义为旁门左道,那就意味着它失去了话语权。从本质上来说,就是失去了实力。这样的宗门,不可能长久存续,更不可能发展壮大。” 说到这里,她有些意味深长:“所以,世间哪有什么左道?所谓旁门,大多是因为上不了台面。” 佛法精深的月禅师,会说出这样一番道理来,是姜望没有想到的。 世人说起佛门,都道慈悲。但若以为他们不够清醒,实在是大大的谬误。 左光殊摇了摇头:“那么是非黑白,善恶对错。难道就不区分了么?” 这其实也是姜望想问的问题。 不过转念一想,哪怕是白骨道那样的邪教,绝大部分教徒也是自认在救世,也是追求散播“公平”的。 “分,当然要分。黑白不分,哪来日夜?善恶无拘,哪有清明?”月天奴道:“不过世间道理,不能一以恒之。一人之身,尚有善恶混杂,何况是一个势力,一片地域呢?你仔细想想,天底下有哪个大宗是旁门,有哪个大国是恶国?” 左光殊一时无法回应,只道:“佛家常说因果报应,我以为禅师是将黑白看得很清楚的。” “世间黑白,我怎敢说自己看得清楚?我也常常……不知对错。”月天奴叹了一声,又道:“你看我们现时在凋南渊,是黑是白?此刻的山海境,是黑是白?此刻的现世呢,又是黑是白?一身立此千万重,天外天,身外身……如何能够区分?” “一身立此千万重,天外天,身外身”,这句佛偈正是须弥山照悟禅师所留下的名句。 说的是一个人其实很难区分自己的对错,在不同的“天”,相对于不同的“身”,或许会有完全不同的答案。 掌中有三千世界,合掌是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却可能毁灭了亿万生灵。 姜望不动声色地道:“禅师已经分得很清楚了。” 月天奴愣了愣,忽然合掌而笑:“姜施主说得在理。” 身在哪处,便问哪处,如是而已。 照悟禅师当年留下此偈,说的也无非是本心。 这样的问题,毕竟没有恒一的答案。 三个人修行到今天的境界,对自己的道路也早就有过思索,不会轻易被谁说服、改变。 故也只是蜻蜓点水,便将其掠过。 左光殊又问道:“这翡雀、伽玄、空鸳、练虹,不曾名世,真是凤凰之属?这凤凰九类,也是第一次听说。我是觉得……混沌好像不是很清醒。” “你知道九凤之章的线索么?”姜望问。 “你是混沌的对手么?”姜望又问。 左光殊皆不能答。 姜望于是道:“那它说什么便是什么。便有什么疑问,也等见到伽玄以后再说。” 这片幽暗的海域,似乎潜藏着某种未知的危险。 比他们迄今为止在山海境里经历的任何一个环境都要诡异。 暗沉,死寂,阴冷。 好像一切的根源都是毁灭,没有一丁点让人向往的地方。 与渊外的碧海蓝天、奇花异石,形成鲜明对比。 或许也唯有这样的地方,唯有这种极度艰难的环境,才能够“不臣”于烛九阴。 不对应山海境的规则。 也因此没有日夜交替,只有永恒的夜晚。 长夜无明,静海无声。 在暗沉沉的海面行走,脚下每一步,都审慎万分。明明可以感受得到,被什么恐怖的存在所窥伺,却什么也发现不了。 藏在怀里的凋零塔,姜望没有再触碰过,但是他能够感觉得到,正是这个外观并不怎么明朗的物件,保证了前路的通畅。 代表着混沌在凋南渊里,至少还有一些威权。 “凋零之塔似海神之令,诸邪慑服无侵。”左光殊笑着说道:“我们现在,也算是神光普照吗?” 姜望不动声色地道:“但就连给出凋零塔的混沌自己,也好像不能保持长时间的清醒。那么这座凋零塔的用处,究竟能持续到什么时候,也很存疑……” “那块海神壁上的刻字,让我想起来一件事。”左光殊这时候说道。 “什么事?”姜望随口问道。 “姜大哥熟读史书,应该是知晓的。”左光殊道:“景朝最巅峰的时候也是如此……天下皆服,唯南不臣。” 他强调道:“唯楚不臣。” 姜望看了他一眼:“你是说……凋南渊之于烛九阴,就像昔日楚之于景?” “颇有相类之处……不是么?” “想来楚人大多会有此联想。”姜望道:“就是不知道那字,是凰唯真留下来的,还是混沌自己留的。” “凰唯真?”左光殊不解道:“不是混沌让我们看的么?怎么会是凰唯真?你是从字迹上辨认的么?” 姜望心想,山神壁海神壁是最能体现凰唯真意志的存在,通过山神壁得传毕方印、祸斗印就是证明。 混沌想在上面留字,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但嘴里只是说道:“我可没有本事辨别。只是山海境既然跟凰唯真息息相关,他留下这么一行字,寄托对楚国的感情,也在情理之中。混沌让我们看那行字,是说明它的志向,可没有说就是它自己刻下的字。” “这么说也有道理……”左光殊道:“姜大哥,咱们要帮混沌么?” “楚人大概很难不被这种精神打动。”姜望笑了笑,说道:“等先见到伽玄,找到九凤之章再说。” 混沌只说朝着海神壁面对的方向一直走,没说要走多久。 大概于它而言,时间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又或者,它那不断冲突的念头里,已经丢失了时间的概念。 凋南渊日夜不分,赶路的三个人也只能在心里默记时间。 他们很少再说话,越来越沉默。即使是有凋零塔的帮助,也必须分出越来越多的精力,与凋南渊的环境对抗。 不仅仅是混乱至极的重玄环境,也不仅仅是死寂压抑的情绪侵染。 还有时不时吹落的阴风,会像刀片一样划过来。 大部分时候都死寂的海水,有时候会忽然“坍塌”。像是沙漠中的流沙一般,水中竟有沉水处。 左光殊只感觉到“沉水坑”的另一头,有恐怖的气息存在,但也无法细察。 后来他们都不再踩水,直接踏空而行,这样在与极端重玄环境的对抗中,无疑又要消耗更多元石—— 对左光殊来说,这倒是最不用放在心上的事情了。 但也不敢飞得太高,因为天穹实在很暗,那低沉的云雾里,也明显藏着一些充满恶念的东西。 就这样一直往前走。 直到某一刻——左光殊记得,是足足三十五个时辰之后。 他们的确看到了凤凰。 彼时天色无光,海色无明。 他们都已经感受到了疲惫,倒也没有谁叫苦,只是默默前行。 然后一抬眼,视野就已经被占据了。 那是一只身长百丈的、黑色的凤凰。 麟前鹿后,蛇头鱼尾,龙文龟背,燕颌鸡喙。 其身有五纹,象字而显。 首文曰德,翼文曰顺,背文曰义,腹文曰信,膺文曰仁。 高贵,神秘,华丽…… 但是它已死去多时了。 …… …… …… …… Ps:关于烛九阴,山海经原文里就是记载了两个地方。在海外北经里说钟山,说烛阴。在大荒北经里说章尾山,说烛九阴、烛龙。其余形象、能力的描述倒是一致的,应是谬误。这里统合一下。(未完待续)
第1468章 伽玄已死
墨色的天穹似乎低得要塌下来。 一望无际的暗沉海面上,巨大的黑凤凰趴在那里。 海浪微漾,不移分毫。 其身如浮岛,其魂已灭。 它仍然如此美丽,但它已经凋零多时。 “这……” 姜望三人面面相觑。 左光殊更是紧紧地抿着唇,一时无话可说。 跟姜大哥一起,壮志满怀地冲进山海境。 度过几次危险,成功与屈舜华会合。本以为接下来就像姜大哥所说的那样,要横扫山海境,轻松拿到所求之收获。 转头就遇到异兽埋伏,跟姜大哥失散。 然后就是屈舜华离场。 再然后就是自己一个照面就被一个陌生人击败…… 接二连三的挫败之后,好不容易重拾信心,千里迢迢找去北极天柜山,结果九凤竟然无踪,北极天柜山都裂了! 冒险踏上神降之路,赶来凋南渊,靠着姜大哥的委曲求全、溜须拍马,获得了混沌的支持。 凭借凋零塔,在充满恶意的凋南渊如履薄冰,寻找凤类黑者、名为伽玄的神灵。 赶了足足三天的路,一路多么小心多么辛苦也不必提了。 结果伽玄又已经死去多时…… 初出茅庐的贵公子,深深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恶意。 关键时候还得是姜大哥。 “混沌说此九凤非彼九凤,凤凰九类才是你要找的。既然九凤之羽都能提示九凤之章的线索,那这伽玄之羽,是不是更有用呢?”姜望怂恿道:“去扯几根下来试试,反正现在它也不能拒绝了。” 左光殊茅塞顿开,转忧为喜。人往前走,伸手一招,便有一道水流跃起,直扑伽玄那巨大的尸体。 这一下,像是捅了马蜂窝! 某种隐藏的平静被打破。 伽玄小山般的尸体之中,忽然涌出密密麻麻、无法计数的异兽魂灵。张牙舞爪,攒聚在一起,像一团巨大的黑潮,咆哮而出,直扑姜望三人! 那些异兽魂灵,似牛似虎,似蟒似鹰,个个狰狞凶戾。 姜望一把拽回左光殊,脚下青云连炸,毫不犹豫地背向逃窜。步履翩翩,却身如疾电。 月天奴双掌合十,大步而行,看起来并不急切,但一步即有数十丈远。 反应明显慢了一线的左光殊,这时才双手一抬,巨大的水流障壁排空而起,挡在三人身后。 也不知是这样看起来才更直观,还是脱离海面之后,这些海水才显出本貌。 但见这排空的水流障壁中,竟有无数挣扎的活物,上窜下移,似虫似线! 水流障壁几乎当场就要崩溃。 左光殊调动河伯神通之力,右手一握,才将之全部灭杀,短暂地掌控了这些水,重塑障壁。 又在下一刻,被铺天盖地的异兽魂灵撞破! 怨气滔天,杀意森寒。 黑潮滚滚,似一只横渡暗海的巨兽,追逐着三只小小蝼蚁。 姜望在身后铺开一道火界。 可即使是以火界的范围之广,在这黑潮之中,也只似癣疥之疾,根本一卷即过。 情急之下,月天奴再次召出机关摩呼罗迦。 但见此尊机关,跃将出来,双足在空中一踏,巨大的身躯便已经疾飞而远。它选择了与三人完全不同的方位,张嘴梵唱,身上金光大放,照耀百里。 一时间整个暗沉海面都沸腾了! 有无数的恶念在苏醒,有无法测度的咆哮在呼应。 就像姜望所说的那样,将一点火星子,炸进了油锅里。 包括在身后追逐的那些异兽鬼魂,也齐齐转向,追逐摩呼罗迦而去。 月天奴召出来的这第三尊机关八部众,也是终于步前两位机关的后尘,可以宣布报废了。虽然此时还在挣扎…… 三个人头也不回,就此疾飞而远。 月天奴本人倒是不见什么心疼的情绪,或者说禅心宁定,或者说家底厚实,总之不为外物所动。 疾飞之中,还来得及对姜望感叹一句:“这变化委实突然,我完全是凭借着净土之力,惊觉不对,才能及时脱身。想不到你的反应不输于我。” 姜爵爷宠辱不惊:“过奖了。” “咱们不回海神壁那边么?”左光殊此时倒是不用姜望再拽着,直接驭水而行,嘴里道:“你不是说那什么,有头有尾……” 流沙木都弄到手了,还回什么海神壁…… 姜望一脸严肃:“事急从权。光殊,人呢,要懂得变通。” “我是想说。”左光殊道:“要不要去问一下混沌呢?伽玄为什么死了?这件事又代表了什么?混沌应该有更多了解才对。” 姜望回头看了一眼,道:“回不去了。而且你也知道,混沌的状态不稳定。” 左光殊倒也不坚持,只是心有余悸地道:“这凋南渊也太诡异了,水中有这么多怪东西,我竟然都没能察觉到!” “怨虫而已。极怨之念,死而不散,又是在凋南渊这种地方,自然就化形为虫。”月天奴道:“佛观一钵水,十万八千虫,这只不过是其中一种。而且……” “而且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姜望接道:“这地方太危险了。” 月天奴道:“是的。” 疾风过面,暗涌如归。 伽玄巨大的尸体早已经抛在身后,根本连轮廓都看不到了, 但那高贵美丽而又神秘强大的身躯,仍然清晰地印在记忆里。 它的羽毛多么漂亮,它死寂地趴在海面上,脖颈却仍然有着优雅的弧线。 它的眸子似乎是黑色? 失去了神采,却还像宝石一颗。 凤凰啊。 无论从实力、地位、历史、传承,甚至哪怕是象征意义,都是能够匹敌真龙的强大存在。 为何会寂寞地死在凋南渊,浮尸在暗沉沉的海上,被无法计数的异兽魂灵所亵渎? 如果说在见到伽玄之前,姜望还有些怀疑它是否是真的凤凰,还在疑虑混沌所说的凤凰九类。 在见到它之后,已经无此思虑。 它本身就是一种证明。 哪怕它已经死掉了。 一具凤凰的尸体,依然高贵美丽。 那么,有史所载的凤凰五类,何以在山海境中,成了凤凰九类? 伽玄是如何成就的?为何不见于现世任何传说里? 是传说的凋敝,历史的遗失,还是…… 此外还有翡雀、空鸳、练虹…… 姜望越想越多。 天倾,烛九阴,混沌,王长吉所说的问题,所等的时机…… 还有消失的九凤、强良、朱厌。 甚至包括在北极天柜山的时候,那个偷偷潜入五府海,蛊惑白云童子的存在…… 对方前脚刚走,白云童子后脚就上报了,没有一字遗漏。 那个神秘存在,也提到过“时机”。 什么时机? “姜大哥,你别叹气。”疾飞之中,左光殊忽然道:“九凤之章拿不到就拿不到,我的选择有很多,前路并不会被此局限。” 姜望一愣:“我刚才叹气了吗?” 他迅速生出警觉! 第五内府中,赤金色的神通种子光芒大放,赤心不朽之光冲出内府,照耀五府海,乃至于藏星海、通天海……耀遍身魂。 修为到了他这样的境界,不可能不记得自己是否叹了气。 他要找出情绪异动的根源! 赤心神通,当然是不二之选。 但见不朽光芒照耀下,通天宫里,神魂显化之身中,有一只黑色的虫子,慢慢被“挤”了出来。 它长着七只长短不一的细腿,看起来很凌乱。有八只厚薄不同的翅膀,给人以一种糟糕的感觉。 全身上下有七个口器,八只舌头,乱糟糟地嗡成一团, 代表三昧真火的赤红之光迅速涌来。 这怪虫八翅一颤,便已消失不见! “唉……”左光殊叹息道:“到底还有多远呢?这凋南渊什么时候是个头?” 姜望直接一手抓住他,急道:“放开神魂!” 神魂显化带着赤金之光,直接降临左光殊的通天宫中。 左光殊虽然不明所以,但对姜望是毫无保留地信任。 直接敞开通天宫,神魂显化之躯也落在姜望身前:“怎么了姜大哥?” 被姜望神魂上的金光一照,自他神魂显化之躯的眉心处,那七足八翅的怪虫亦飞了出来,同样地一个颤翅,便已经消失了。 姜望神魂退出,与左光殊几乎是同时看向月天奴。 月天奴面无表情,眼神也很平静:“发生什么了吗?” “是食意兽。”左光殊下意识地想叹气,旋即又警觉地止住了。 “原来如此。”月天奴听名便知,有些警惕地道:“在凋南渊这种地方,出现这种东西,也很正常。” 他们倒是你懂我懂的,默契十足。 唯独姜望一无所知:“食意兽?” 左光殊道:“山海异兽志有载:有食意之兽,体黑无后,以疫染生,或名‘黑子’。七足而八翅,七嘴而八舌,常为叹息。来去不知,所弃者万念俱灰,皆不能活。” 姜望皱眉道:“看来黑子已经走了。” 左光殊摇了摇头:“黑子不会离开。只要被它盯上,它就会永远盯着你,你走到哪里,它就跟到那里,伺机食意。” 姜望很惊讶:“哪怕吃不饱吗?” 月天奴合掌道:“你的痛苦,你烦躁,你的不安,乃至于旁人对你的关心、对你的牵挂、对你的担忧……全都是它的食物。它怎么会吃不饱?” 这东西实在可怖,连身怀赤心神通的姜望,也险些着了道。 清楚食意兽来历的左光殊,也被轻易入侵。 姜望叹道:“还是月禅师岿然不动,金刚难浊。我不及也。” 月天奴摇头道:“我非金刚难浊,只是它未能入我净土……想来它的目标并不是我。仓促之下转移,也不会挑战我之禅心,如此而已。” 姜望若有所思,脚下青云隐现,却是一步也未停。 “禅师知不知道,有什么法子能解决这恶心的东西?”左光殊道:“它一直跟着,实在不知什么时候会着了道。或有什么便宜之法,一时应对也好。” “此兽生而又灭,哪里能够根除?”月天奴道:“至于应对……姜施主已经给出答案了,继续往前走便是。食意兽出现在这里,就是想让你停下来,你停下来与之争斗,它的目的便达到了。你会慢慢沦落,慢慢腐朽,最后……和它一样。” “我明白了!”左光殊道:“不用停留,也不要加快脚步。不要为了这样的东西,改变自己。看到它,但是不要在意它。” “你明白了,但没有完全明白。”姜望忽然往前一跃,这一步风云突变,仿佛踏破了某个无形的界限。 暗沉沉的天穹,一下子亮堂起来。 蓝天,碧海,浮山,远岛,飘渺云烟。 如诗的画卷。 像是从天黑走到天明。 一路急赶忙赶,终于是已经离开了凋南渊。 姜望道:“你没有想清楚,食意兽为什么会出现在凋南渊!而这个答案,只在凋南渊之外。” “为什么?”左光殊紧跟着一步踏出来。 离开凋南渊,就连傀儡之身的月天奴,也显得一下子放松了许多,轻轻宣了一声佛号。 姜望看着身边的这个少年:“我先回答你,为什么水中的怨虫,你没能发现!” 左光殊立即想起来月天奴没有说完的那个“而且”,心中已是有了些猜测,但还是问道:“为什么?” 姜望道:“因为凋南渊是混沌的神权所在,哪怕你有河伯神通,也根本不可能跟它竞争执掌水域的权力,一滴都不可能。它不想让你发现怨虫,你当然就发现不了。” “你是说……混沌有问题?” “我们只求九凤之章,混沌只给了我们一条线索。伽玄既然已是浮尸,那混沌怎么会没有问题?这根本无需思考。” 左光殊俊眉紧蹙:“那什么烛九阴欺凌众神,什么唯南不臣,也都是在骗我们?”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混沌没有安好心,这就足够了。”姜望说着,从怀中取出用衣衫包裹着的那座凋零塔,隔着一层道元、一层神通之光,毫不犹豫地反身一扔,将它砸回凋南渊。 砰! 明明前方空无一物,明明人行无碍。 但这座惨白色的尖塔,却像是砸中了某处实质性的屏障,发出巨响。 没有砸回凋南渊,反而弹飞了回来! 它在空中迎风便涨,越涨越大、越涨越高。 顷刻之间,便已高达千丈,而且还在膨胀!(未完待续)
第1469章 白塔
凋零塔一息千丈,就在姜望三人面前,几乎无限地壮大起来。 色作苍白,形为三角。 它愈发显得突兀、生硬。 这无垠碧海之上立起的白塔,与这天这海,全都格格不入。 阴冷的气息如流瀑倾落。 海水像是失去了生机,从白塔附近开始,一寸一寸地浑浊开来。 姜望的脸色一瞬间变得难看非常:“还是中招了!” “这是怎么回事?”左光殊既惊且惑。 就连月天奴,看着这不断飞涨的凋零塔,眼神也很凝重。 “走!”姜望立即转身:“先离开这里!边走边说!” 左光殊和月天奴都没有任何异议。 因为就在他们说话的工夫,凋南渊与山海境别处之间的界限,已经清晰可见—— 来自于凋南渊的无数魂灵、怪虫、异兽,如潮涌而来,直扑于外。 撞得那无形的屏障砰砰作响。 黑色之潮越堆越高,几乎是与那凋零塔一般,直往高天去! 此时可以清楚地看到,天地之间,陡然长出一堵“黑墙”。 下连昏海,上接天穹。 那无形的界限就此变得有形,无相而得相,无质而显质。 然而黑墙中的细节,那些蠕动的怪虫、狰狞的口器、血腥的尸骨、苦痛的魂灵……实在叫人惊心! 三个人再次开始逃奔。 姜望脚踏青云,急声说道:“这凋零塔一路来不断压制凋南渊里那些恶念,让我明白丢掉它顷刻就会发生大祸。并且混沌的意念游于其间,我也根本不能在凋南渊里表露怀疑……但其实,我根本就不应该接下那尊凋零塔!” “可是……”左光殊道:“当时不接的话,它可能会直接杀死我们吧?” 姜望摇了摇头:“我猜它根本不能直接抹杀我们。” “山神壁里,有凰唯真遗留的意志,确切的意志。我得到了他的神印传授。这件事证明,山海境的的确确拥有试炼之地的意义,至少对持九章玉璧进来的人是如此。混沌再强,也不可能跟凰唯真的意志抗衡,哪怕凰唯真已死! 因此,在基本的世界架构之外,山海境里一定还有另外的某种规则存在。那是凰唯真留下来的规则,可以保证试炼的延续和公正,维持他的传承。当然,也可以约束山海境里的这些山神海神。 我在章莪之山看到一句话——‘永驻此宅,天授神名。’ 神名在山海境既是一种威能的赋予,也是一种责任的承担。正是权责一体。 所谓‘神有其神,鬼有其鬼。’ 它们都各有威能,当然也各有职责。 那么混沌在凋南渊呢?我想它必须要维护凋南渊的秩序,同时,因为它驻守的凋南渊,涉及到九凤之章这样的传承。给找到凋南渊之人提供九凤之章的线索,应该也是它的责任之一,不然它没有什么必要多余地给我们讲解九凤。 当然这些只是猜测,但混沌一定是被某种规则所约束的。不然以它的强大,不可能一直坐在海神壁前,坐得身上都长石头。也不必费这么大的劲,让我们帮忙带走凋零塔。 仔细想想,我们做了什么吗?我们只不过进凋南渊转了一圈,带出来了凋零塔。这件事情它为什么自己不做?因为它根本做不到! 什么唯南不臣,什么神纪败坏,什么章尾之山,什么念头混乱,全都是幌子。它根本清醒得很,我被它骗得团团转!” 月天奴是很早就觉得混沌有问题的,但她也有她的疑惑:“可它的混乱意志,暴戾气息,压不住的杀意,都是真实存在的。我用佛心咒安抚时,对此感受深刻。” “是啊,那些都是真实存在的。但它反而把那些……那些本该让人警惕的地方,变成了它可靠的地方。”姜望喃声道:“这正是它的可怕之处。” “禅师说凋南渊类似于现世的祸水,祸水有三刑宫镇之,血河宗治之,作为凋南渊的神灵,混沌也一定被赋予了治理此地的神职……而凋南渊是什么样子,我们都看到了。” 姜望在这一瞬间,联系起了更多:“不,我来凋南渊就是一个错误。” “它并不在乎我们怎么做,并不在乎我们得到什么。” “它也根本不用我们去钟山或者章尾山。” “它只需要我们把这座白塔带出凋南渊……仅此就够了!” “它怎么知道我们要来凋南渊?”凛凛风中,左光殊问。 姜望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要去北极天柜山寻找九凤。要依靠九凤之羽寻找九凤之章的线索,要赶赴凋南渊?” “这寻找九凤之章的方法,本身就是一种规则。凰唯真既然留下九凤之章,肯定还是愿意有人传承,也布置了考验。” 他心有余悸地说道:“当我们出现在北极天柜山,下一步要去哪里,混沌当然知晓。因为它作为凋南渊之神,自己就是九凤之章传承规则的一部分。只不过……它或许并不完全遵循此界规则,已经有能力稍作挑战,所以它坐镇凋南渊却让凋南渊如此绝望,所以才有了我们所经历的这些。” 左光殊有些咋舌:“姜大哥,你这么说,就有点太吓人了……” “在北极天柜山的时候,有一个神秘意志潜进了我的五府海,我以为我已经洞察了它的图谋。但其实还是被它所影响……我感受到了危险,想要看到真相,所以有了赶赴凋南渊的决定!” 姜望越说,自己又何尝不是越心惊? 白云童子若是被其蛊惑,那他就要等着云顶仙宫在五府海造反,后果难以想象。白云童子没有被蛊惑,将一切告知了他,他察觉到那种危险,必然要有所行动。可在当时,要靠近真相,难道还有别的的选择? 怎么选都是错。 一切都在混沌的掌控中! “潜入你的五府海?”左光殊耸然动容。 月天奴也听得全神贯注。 “我一直在想,那个意志是烛九阴,还是混沌。现在已经确定无疑。而且九凤和强良的消失,也必然和它有关。”姜望慢慢说道:“山海境里的变化,就是它所掀起的。或许不仅仅是它……” “为什么是我们?”左光殊问:“它只是要把凋零塔送出凋南渊的话……就像你说的那样,是很简单的一件事。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不一定是我们,也可以是别人。但一定得是来山海境试炼的人。”姜望摇了摇头,问道:“记得混沌是怎么描述烛九阴的罪状吗?” 左光殊还有些迷惑未解,但是很快地回答道:“说它上欺天意,下凌诸神。” “天意……这就是原因。”姜望越说越是笃定:“因为我们持九章玉璧进入山海境历练,这是被凰唯真所认可的。我们代表凰唯真的意志,我们代表此界天意!所以我们可以将凋零塔带出凋南渊,混沌自己做不到,它控制的其它下属也做不到,因为它们都被‘天意’束缚。” “原是如此!”月天奴恍然大悟:“当时我还觉得很疑惑。烛九阴掌控日夜,恒定如常。自我们进入山海境后,未有一次偏移。怎么会说它上欺天意?它明明是天意的体现,是秩序的维护者才对!” “我还是不理解。”左光殊道:“如果说凰唯真遗留的意志,就是此界天意。那么混沌做这么多,是想做什么?” 姜望看着他:“你看你,有着绝佳的天赋,顶级的家世,有亲人,有朋友,有故事,有梦想。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一直以来,你其实是生活在一个笼子里,永远出不去。你的一言一行,永远被某个意志所约束。你想要做什么?” 左光殊的拳头骤然攥紧,什么都没有说,但已经什么都说了。 姜望道:“你想要做什么,混沌就想要做什么。”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姜望想到的,却是五府海中那个蛊惑白云童子的声音—— 自由! 或许也不仅仅是在蛊惑吧? 一个能够开口说道语的存在,竟然在海神壁前枯坐九百年。 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却在凋南渊那样的地方潜藏…… 一定有什么在支撑着它。 一个生活在凰唯真意志笼罩的世界里的存在,却想要对这个世界发起反抗。天授神名,却反击天意。 一定有什么,在支撑着它。 唯南不臣,或许是凰唯真留下来的字,寄托着他对楚国的情感。 但也未必不是混沌的心声。 混沌用这句话来引发诸如左光殊这样的楚人的情感,也未尝没有自己的几分真心。 三人说话间,也一直疾飞未止,姜望始终在最前方领路。 “现在你打算怎么做?”月天奴问道。 “现在已经不是我们能够解决的问题了。”姜望说道:“我打算就近找一块山神壁或者海神壁,把这件事情告诉烛九阴,它应该已经知道凋南渊出事,但是不一定能清楚所有的细节。” “是了。”左光殊道:“混沌要对抗天意,挑战这个世界的规则。而烛九阴要维护这个世界的规则。我们既然代表此界天意,那烛九阴就是我们的朋友,混沌就是我们的敌人。” “光殊。”姜望问道:“你以为刚才在凋南渊,食意兽是受谁的驱使?” “不是混沌么?” “我们正按照混沌的计划在走,它有什么必要拦住我们?把我们同化在凋南渊里,对它有任何好处么?” “你是说……烛九阴?” “那座凋零塔,是真的在保护我们,至少在凋南渊里是如此。而山海境里还有谁,能够调动食意兽,突破凋零塔的保护呢?”姜望语重心长地说道:“烛九阴是山海境秩序的维护者,但也未必就是我们的朋友。在我们被混沌利用的前提下,是争取我们还是扼杀我们,它显然有自己的选择。” 月天奴看得出来,姜望这是在教左光殊清醒地认识世界,这位养在国公府里的贵公子,虽然满腹经纶,熟读百家,但很多时候都过于天真。 那是曾经被允许的天真。 洗月庵其实并不强求他人的清醒,但她想了想,仍是补充了一句:“这里是山海境,但毫无疑问,也是一个非常真实的世界。” 毕竟此身已有同行的缘分。 基于唯南不臣的故事,而对混沌的处境有所共鸣。 但对于姜望的分析,左光殊无疑更加信任,闻言只道:“虽然不是朋友。但至少在现在这个时候,我们和烛九阴的诉求是一致的。所以我们应该尽快通知它。告诉它凋南渊里所有的细节。” “我们的诉求也并不完全一致。”姜望说道:“烛九阴必须要维护这个世界的秩序,而我们,只需要拿到九凤之章。虽然这个世界难辨真假,虚实无分。但对于山海境来说,我们在更大程度上,也只是路人。” 他仿佛是在说服左光殊,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烛九阴既然能够调动食意兽,想来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了。”月天奴道:“我们还有通知它的必要么?” 姜望道:“烛九阴必然做不到全知全能,哪怕在山海境里也是如此,不然混沌不会有任何机会。而食意兽来的速度,也大约能够说明烛九阴对凋南渊的不了解。所以我认为,还是有传递情报的必要。” “通过山神壁就能联系到烛九阴吗?”左光殊又问。 姜望道:“应该可以。如果它的确在关注我们……” 就在这个时候…… 轰隆隆隆隆! 恐怖的声响在身后骤然炸开。 就连姜望都有一瞬间的失聪! 三个人在疾飞中回头,只看到—— 那一直在膨胀的凋零塔,仿佛真的可以无限膨胀,就在那堵“黑潮之墙”的前方,一直拔高、一直拔高…… 搅动了云烟,还在拔高。 好像已经接触到了天尽头,还在拔高! 那恐怖的声响,就是那凋零塔的塔尖,在视野已不可及的天尽头,所撞击出来的动静! 时间之河仿佛在某一刻停止了。 然后又继续奔流。 刚才还明亮堂皇的世界,一下子变得晦暗阴沉。 那茫茫无际的天空,在这一角,好像塌陷了下来! 一道道雷电,横贯天地,有灭世之威。 大海骤然变得狂暴,惊涛骇浪,往复不休,似妖魔探爪。 呜~呜~呜~ 在这样的怪声之中,恐怖的飓风形成了。席卷一切,接天连地。 天地之间的某种界限被打破,那堵恐怖的“黑潮之墙”,一瞬间“垮塌”。属于凋南渊的恶意,毫无保留地奔向整个山海境。 “不用去了……”姜望说道。 左光殊看着他的脸。 那一刻他的表情,是带着挫败的。(未完待续)
第1470章 玉线
山海至此而南凋,是为凋南渊。 山海此时亦凋零,是为末日! 天倾以一种事先谁都没能想到的方式降临了。 如此突然,如此激烈! 看着此时的姜望,左光殊心想,姜大哥嘴里说着他们只是山海境的过客,但其实也很不甘心被利用、被算计吧? 灭世之雷电,肆虐高天。仿佛同时有数千只夔牛,在全力爆发,操纵雷电。 天也塌,地也陷。 不断有浮山崩塌,海岛沉没。 海啸发生,飓风狂卷,黑潮奔涌。 唯独那一座凋零塔,还发出冷冽的、惨白的光,伫立在彼方。 在这样天昏地暗的时刻,那遥远的天穹,竟然依稀映出了点点星光。虽然摇曳如萤火,虽然若隐若现,虽然很快又被厚重的云层遮住……但毕竟出现了。 姜望终于知道,为什么说天倾之时,就能够知道山海境的方位。 因为在这样的时刻,山海境对星穹的遮蔽,被打破了。 遥远星穹与修行者之间的玄妙联系,重新开始建立。 在天崩地陷,世界翻覆的此刻。人身对方位的感知,反而变得清晰起来。 “快走!”姜望迅速斩断了无用的情绪,做出最理智的决定:“去中央之山!” 这种时候,也不必要再知会烛九阴什么了…… 混沌已经掀起了战争,所有的一切都摆在了明面上。 山海境的变故,就交给山海境自己处理。 去中央之山…… 姜望自己在心里又强调一句。 从一开始到现在,他们三个人就没有停止过奔逃,此时只不过是更确定了所谓中央之山的位置。 三个人几乎同时转向,没有一个人落后。 该说不说,跟姜望会合之后,虽然横扫山海境的目的依旧遥遥无期。但一起逃跑的默契倒是锻炼出来了…… 月天奴看向疾飞中的姜望,眼睛里有些惊叹。 她当然知道混沌有问题,但同时也觉得,未必就和姜望所想的一样。 凰唯真何等人物?哪怕已经死去九百多年,他留下来的意志,真的可以被混沌所扭转吗? 姜望未必能够准确判断混沌的实力,她却有足够的眼界,知道混沌是已经无限接近于洞真的层次,却还没能洞真。可以口吐道语,却并不足够真正掌握此界的“道”。 怎么能撬动山海境的根本规则? 但此时此刻,混沌利用他们送出凋南渊的凋零塔,直接撞破了山海境的天穹,提前引发天倾灭世。 这无异于已经是在篡改世界规则,动摇这个世界的根本! 进入山海境之后,所遇到的一个个天骄,一件件事情,已经让她不止一次地提醒过自己,不要受限于过去的眼界。 她曾经走的并不是极限的道路,最后也的确未能走向更高处。 哪怕只是在外楼境的层次,也有太多人可以超乎她的想象! 斗昭如是,姜望如是,姜望那个朋友亦如是。 但她甚至也低估了混沌。 就连山海境里的原生存在,也是不可以被轻易测度的啊。 这大千世界,有生之灵! 此时天塌地陷,凋南渊里的恶意,倒灌山海境。 姜望刚才所说的一切,至少是核心的部分……已经验证。 “一直以来听说过姜施主很多传闻,还以为姜施主是那等不通世事、只晓杀伐的,我亦为流言误矣!”月天奴说道:“今日方知世界之大,姜施主的智慧,也非同一般!” 她想起来玉真曾说——“姜望这个人啊,别看好像经常晕头转向,在各种翻手为云覆手雨的大人物面前苦苦挣扎,其实他一直很清醒。” 还是玉真说得对,看得透。 不聪明的人,怎么可能清醒呢? 枉自己修行这么多年,竟然还只凭几句耳闻就断言其人,何其谬也! “我这算什么智慧?”姜望有些低落地道:“只不过接触的信息比你们多一些,对危险敏感一些,再就是吃的亏多了……多少有些经验在。” 如果是重玄胜在这里,哪里会被混沌设计? 不说反过来把混沌骗得团团转,起码不会有吃亏的可能。 真正的智者,根本不会被纠缠进这样的祸事里来。 像王长吉,并没有接触混沌,却早早看出来这个世界有问题。 甚至哪怕是斗昭,看似莽撞无脑,只求挑战自我。在朱厌消失后,第一时间选择淘汰其他人,集齐玉璧,等待中央之山的开启。他难道没有察觉到这个世界发生了某种未知的改变吗? 但是他根本不掺和。只拿自己想要的,只走自己想走的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智慧? 只有他姜望,想得多,在意的也多,一脚就踩进了凋南渊里,还帮混沌把凋零塔带了出来,直接导致这一次的天倾提前。 可以说坑了山海境里剩下的所有人。 那些已经获得什么收获的还好,那些收获进行到一半的…… “已经很了不起了姜大哥!”左光殊身形虽疾,却仍然让姜望看到他一脸的认真:“这一次山海境之行,我觉得我看到了一个更清晰、更具体的姜大哥,让我……既崇且敬!” 看着这个在狂风惊雷之下仍然疾飞的少年。 也不知他这话是不是安慰的成分居多。 但姜望忽然间又生出无穷信心来。 前方虽然风雨骤,惊涛涌,天地将合…… 但他相信,他一定可以做到他想做到的事情。 …… …… 身后是凶蛮的兽吼,声传百里。头顶是彻底暗下来的天穹,在极高处,有什么东西正在坠落。 眼中看到的是雷暴、是海啸,是一个哀嚎中的世界,是世界末日的景象。 “啊呸!”魁山高大的身形在雷暴之中疾飞,怒声道:“怎么突然就天倾了?眼看就要得手!” 在他的旁边,倒提长枪的祝唯我一言不发,只有一双亮如寒星的眼睛,好像点破了这末日的昏暗。 魁山越想越是不舒服,越琢磨越觉得不对,看着祝唯我道:“你有没有算着时间?君上说这一次的天倾时间,应该不是现在吧?我记着应该还有好久!” “既然天倾在现在发生,那就是现在。至于它应该在什么时候发生,并不重要。”祝唯我很平静地说道:“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必定会实现的‘应该’。” “哎,不是!”魁山一脸的费解:“明明是你到手的收获飞了,你怎么一点都不急?之前恨不得拼命,这会反倒淡泊了?” “我已经尽力,若是得不到,也没什么好遗憾的。”祝唯我略看了一眼方向,继续如电穿行:“得到它,我也不能一步登天。失去它,我也不会泯然众人。” “我只是替你觉着可惜,稍微晚一点也好嘛。”魁山忍不住骂道:“个龟儿子的,这什么运气,真他娘的衰!” “已经过去了。” 祝唯我倒提薪尽枪,踏在那凛冽雷光的尽头:“不要回太多次头。” 他的衣角轻轻扬起,束发垂在狂风中。 一步跃起,脚下雷光已踩灭。 你不得不承认。 有的人,即使是在末日的时刻里,也自是一抹风景。 …… …… 百样人,有千种愁。 望着眼前那座金玉遍地、桢木茂盛的浮山。 看着它在天摇地动里,逐渐笼罩在一层灰色光罩中。 一袭儒服的革蜚,长叹一声。 一瞬间,整个人都像苍老了十岁。 革家已经到了不得不变的时刻,无论是革氏,还是他本人,也都急需要得到蜚的精血。这是他来到山海境的根本目的。 他独自一人,在摆脱姜望的追杀之后,又历经千辛万苦,几番逃杀,才终于找到这太山来。 只要拿到了蜚的精血,再随便找个持有玉璧的人做个交易,此行就不算失败。 然而…… 当他终于找到这里来,还什么都没有来得及做,这一次的山海境之旅,就已经要结束了。 天倾开始,太山封山。 “罢了。反正本来就已经没有太大指望……” 他这样安慰了自己一句。 咬了咬牙,转身飞进风雷中。 不管如何,还是要去中央之山。 做哪怕是最后一次的努力。 …… …… 天倾已临,九章玉璧散发莹莹玉光,撑出一片相对独立的空间,笼罩着疾飞中的三人。 在天地元力已经崩溃的此刻,代表着山海境“天意”的九章玉璧,仍能稳定小范围内的天地规则,让持有者可以调动天地元力抵御灭世之祸。 没有九章玉璧的,自然只能以肉身横渡,靠自己的道元硬撑。还需要时时刻刻地维护身内环境,稳定肉身秩序,不让自己随着天地一起崩溃……其难度可想而知。 当然,也并不是持有九章玉璧,就能在天倾下万事大吉。 山海境里的灾祸,仍旧需要面对。 一路上的狂雷、飓风、海啸……一切末世之景,都有可能将前行者埋葬。 必须要赶到中央之山,才能攫取最后的收获。 天灾虽凶,三人也无一弱者。联起手来,又有九章玉璧的支持,倒也一时半会没有倾覆之虞。 左光殊是天纵之才,驭水无双,种种水行的玄妙道术信手拈来,挥洒自如。 月天奴则是眼界高远,底蕴深厚,使用的道术并不繁杂,但每一门道术都用得恰到好处。 姜望道术虽然也不弱,但全以杀伐为主,在这种对抗天地之威的时候,倒是没有那么好用……总不能到处丢焰花焚城。 不算全然无法应对,只是相对于左光殊和月天奴,在这种情况下,有些浪费道元的嫌疑。索性负手凭虚,倒是格外轻松潇洒。 三人现在手里有两块玉璧,一为橘颂,一为抽思。 两块玉璧光辉相合,支撑起来的空间相对宽裕。 像一盏孤灯,飘摇在天倾海啸的此刻。 外间越是雷惊风险,越是凸显此间安宁。 漫看天地翻覆,闲观风起雷鸣。 这要是许象乾在,至少也得吟个十首八首的。 左光殊感受着怀里的那块鸣空玉,手中道术未歇,但此时此刻,也想到屈舜华…… “传说中行于末法时代的度厄之舟,想来也是似于这般。”月天奴感慨道。 微弱的星光早已经看不到了。 天上开始下起雪来。 黑沉沉的天与海,漫天飘雪。 寒潮无声袭扰。 姜望用食指轻轻一划,顿时虚空燃焰,一道火线将玉光所笼罩的范围圈住,牢牢将寒潮抵御在外。 落雪至此而化,一时如泼雨。 那些雨水,又在左光殊的控制下,化作流珠乱舞,上击狂风,下击海浪,偶尔轰碎乱石。 这默契的配合,如诗如画。 “世上真有度厄之舟么?”姜望好奇地问道。 “怎会没有?”月天奴道:“就在须弥山。” 姜望道:“佛门西圣地,久闻其名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停声。 有一根钓线,从未知的高处垂落下来,正好悬在他的面前。 从高穹至此,一路所经历的惊雷、狂风、飞雪,竟都不能影响它丝毫。仿佛完全是在无关的世界里垂落。 虽在此间,实在别处。 可若说它在别处,又如此真实地体现在眼前。 “时机已至,来找我。” 一道熟悉的声音,也随着这条钓线落下。 王长吉的声音。 姜望忽然想起王长吉先时所说的那句话—— “我是在争取垂钓的权利。” 他……争到了么? 以山海境为池,和混沌争?和烛九阴争? 姜望没有犹豫,伸手直接握住了这根钓线,只对左光殊两人说了句:“先不去中央之山了,先去陪我见一个朋友。” 钓线开始飞快回收。 笼罩三人的玉光也随之登天。 漫天风雪,惊雷电蛇……所有的天灾,仿佛都游离在这根钓线之外。 在惊奇之中,又有一种异样的合理。 握紧了手里这根钓线,姜望越是感受,越是感觉熟悉。 看着身周的玉光,忽然便明白了什么。 九章玉璧! 王长吉的这根钓线,就是用九章玉璧做成。 他之前只顾着研究那根钓竿,却不知道钓线才是重点。 只是……但凡进山海境试炼的,谁不把九章玉璧当宝贝一样供着?生怕怎么就碎了坏了,无法庇护自己去中央之山,不能够让自己带着收获离开此境。 王长吉却直接把它做成了钓线! 想人之所未想,能人之所未能。 不是真的对此方世界有一定的洞彻,不能为此事。(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三章 等风等雪(为盟主枳酒o加更!)
天倾之时,山海境一切神宅封闭。
各路山神海神,借神宅、神名之力,自守其域,以避天灾,等待天地清明时。
唯独神秘莫测的中央之山,却在此时显露形迹,大开山门。
所谓中央之山,顾名思义,位在此界最中央。
其宽广不知几千里,高不知几万丈。
天崩地陷时,不能将它动摇。
或许在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事物,能够影响它。
在遥远的风雪中,有一个昂扬的身影走来。
其人面容灿烂,身穿红底金边的武服。
一只袖管空荡荡地垂在身侧。
仅剩的一只手,手中提着一柄刀。
厚背而锐锋的刀。
未见手动,未见刀动。
无论飓风来,惊雷来,暴雪来,都只有一道天之裂隙,恰当地拉开,将一切天灾都吞噬。
轰隆隆的雷声,仿佛是为他擂鼓。
接天连海的闪电,似在为他壮行。
天在倾塌,但未能倾下。海在倒灌,也未能冲撞。
所有的一切都不能够影响他,他面对那巍峨的中央之山行走,有他自己的厚重和悠远。
衣猎猎。
风张狂。
他就那样独自行走在末日里,一步一步靠近了中央之山。
停步在山前。
有两个人,早就等在了这里。
一者气质悍勇,身无余物,目无余者,一袭武服,一柄腰刀。
一者五官疏冷,却气质亲和。
他们当然是楚煜之和萧恕。
在这一次山海境试炼中,公认的最弱队伍。
就连项北和太寅在失去玉璧后,第一时间想到的,也是能不能找到楚煜之两人,夺取他们的玉璧。就连横冲直撞的钟离炎,要拟一个砍人的名单,也想不到他们的名字。
但现在他们两个人站在这里,堵在进入中央之山的必经之路上,竟有一种居高笑虎,坐等天下英雄的姿态。
漫长的忍耐,漫长的等待。
他们是出身平平的楚煜之,临时凑数的萧恕。
山海境里最不显眼的一组存在。
此时此刻,楚煜之沉默看着斗昭,手甚至没有放在刀柄上,但整个人就像一柄已经在鞘中颤鸣的刀,蓄积着所有。
他在等待出鞘,他在等待绽放!
二十年来炼一刀。
这一刀的锋芒……
谁来看?
但斗昭没有看他。
也没有看他的刀。
斗昭甚至也没有看萧恕。
这个骄狂太过的男子,目光越过眼前两人,落在中央之山的山道上。
入山的路口,有一座方形石碑,刻字曰“中央之山”。
的确没有走错路。他想。
“我们之前见过面。”站在楚煜之旁边的萧恕眼神深邃,但笑得很温和,语带关心:“你的手怎么了?”
斗昭很随意地道:“被钟离炎砍掉了。”
甚至还赞了一声:“他很有长进。”
“这也太不准了。”萧恕抱怨道:“砍的这也不是拿刀的手啊。”
斗昭瞥过来一眼。
“咳!我的意思是说,钟离炎之辈,果然不是斗兄的对手。这山海境里,又少了一组竞争者,真是可喜可贺。”
他看着斗昭:“上一次见面时,我的提议,斗兄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上一次的问题,这次想必你准备好带给我答案了……”斗昭这才正式地把目光挪到他身上,眸中的那种灿烂与和煦全然不见,愈骄,愈狂,愈勇,愈烈——
“你哪里来的自信?”
他提着刀,往前走。
而在楚煜之和萧恕的身后,一个个身穿兽皮裙,或持长矛,或持短弓长刀的赤足武士,慢慢显露形迹。个个筋肉壮实,身有长毛,面有彩绘,气息剽悍非常。
这些长毛武士,约莫有一千余众。
完全占据了中央之山的山道,阵容严整。持长矛者在前,持短弓长刀者在后。中间还有一些脖子上挂着号角的武士,驱使着虎豹熊罴,一时间嘶吼不止。
那虎是瘦虎,豹是饿豹。
趴地的熊强壮凶狠,人立的罴恶形恶相。
虽非异兽,却也是猛兽。
更重要的是,整个军阵浑然一体,显然饱经战争考验过,是完全打得起恶战的军队。
在这些长毛武士中,其中有四个特别高大,身上披着铁甲,手上提的是阔剑。气息之强悍,根本不输楚煜之。
在他们的掌控之下,这兵阵的强度也可想而知。
萧恕回头跟他们叽里咕噜地说了几句话,他们就站定不动,只以凶恶的目光盯住斗昭。
“毛民战士一千二。”萧恕的态度仍然很好:“不知可以和斗兄聊一聊吗?我们联手守在这里,淘汰其他所有的竞争者。我和楚煜之诚意十足,你的玉璧更多,你的机会更大,后续抢到新的玉璧,也是你先分。”
山海异兽志有载:有毛民之国,为人身生毛。依姓,食黍,使四鸟。
这些毛民战士,无疑代表了山海境里的一方强大势力。
斗昭笑了笑,只道:“你竟然会说毛民的语言!”
萧恕笑道:“纵横之士,功夫全在口舌上,若是连交流也不能,我该沉海,羞见于人矣!”
“说真的。”他拉家常般的问道:“你知道为什么他们愿意帮我吗?”
最是这种引人探究的聊天,最能打消对立的情绪。好奇是理解的开始,萧恕无疑深谙此道。
但斗昭只是摇了摇头,语气轻松地说道:“我不太关心。”
萧恕是怎么说服的毛民,怎么拉出来这么一支队伍,怎么提前找到中央之山,提前在此埋伏……想必是一个非常精彩的故事。
身为山海境最弱的一支队伍,在人们没能注视到的地方,萧恕和楚煜之一定做了非常多的努力……
可是他不关心。
他继续往前走,却不再跟萧恕交流,只对楚煜之道:“楚煜之,多给我一点压力吧。如果你能断掉我剩下的这只手,出去之后,我做主,传你一式天罚。”
斗战七式之天罚!
斗昭好像根本就视那一千两百位毛民战士如无物,拿楚煜之和萧恕当空气,甚至于要以此重赏,来拔高对手的斗志!
其狂妄也如此!
谁能拒绝第一杀伐术?
身在楚地身为楚人的楚煜之,更是不能够例外。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堂起来,精芒暴涨!
但他很快又将这亮芒敛去。
“不,我的目标是斩杀你,将你驱逐离场,绝不仅仅是斩下你的手臂。”
他握紧了长刀,像是在告诫自己:“绝不。”
先贤曰:“取法于上,仅得为中,取法于中,故为其下。”
我欲取其上者,焉能以外物动我心!
……
……
……
ps:
海外东经里说,毛民国在玄股之国北,为人身生毛。
大荒北经里又说,有毛民之国,依姓,食黍,使四鸟……巴拉巴拉。
古人不严谨呐。
这里综合一下。
另外“使四鸟”,即驱使四种猛兽,一般是指虎豹熊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