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三昧
祸斗生来就有食火之能。
以此饱腹,也以此成长。
三叉圈养喷火的两脚兽许久,每日饱食三昧真火,自觉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火焰。
但它怎么也想不到,三昧真火和三昧真火之间的差距,竟然可以这样大。知道自家厨子是个半吊子水平,但不知道竟能半吊成这样。
明明是同根同源的火,一口吞下去,感受截然不同!
它拦在英勇拔剑的厨子身前,有心显威,气势汹汹张嘴,一口就吞掉半边火海。
但想不到真火入腹之后,立刻开始造反。它根本来不及消化,就从里而外地燃烧起来,险些身魂焚灭而死。
在这个时候,又是厨子冲上前来,不顾一切地将它紧紧抱住。
吸收它身上的火焰,减缓它的痛苦,挽救它的性命。
而它,还咬着厨子的胳膊,利齿入肉极深……
不自觉地松了口。
心中有一种难言的情绪,在漫长的生命里都不曾有过。
它本以为厨子是临阵背叛于它,要同毕方交好,现在看来,那分明是厨子的诈降之计……只是它自己受伤太重,厨子不得不放弃计划,回头救它。
看着厨子在烈焰下痛苦狰狞的表情。
看着那炙烈火焰从厨子的眼耳口鼻不停窜出来。
三叉又感动,又惭愧。凑过头去,舌头一卷,轻轻将那些火焰舐去。
作为山海境里的祸斗之王,这大概是它一生中难得的温情时刻。
但对姜望来说,体验可不怎么好。
三叉又没有什么洗牙的习惯,这狗舌一卷,差点没把他熏晕过去。
更重要的是,现在可不是什么交朋友的时候。
三叉还在这里浪费时间,等毕方将祸斗大军屠杀干净,它就再没有胜利的机会了。
姜望很嫌弃地往后仰头,嘴里骂骂咧咧:“舔什么舔!我只是,想要亲身探究三昧真火的奥义。跟他娘的你这恶犬,可没什么关系……”
“滚!”
他一把将三叉推开,自己在烈焰的缠绕下后仰,坠落高空。
“杀了它!”
他最后一指毕方,这般怒吼。
这一声,祸斗听懂了。
它记得。
在那两个两脚兽来偷袭厨子时,厨子就是这么喊的。
吼!
它怒吼。
厨子吸走了过半的三昧真火,剩下的它已经能够压制消化。
食火之力,以火锻体。
体外幽光更浓郁,身上皮毛更光滑。
厨子在它的身后无力坠落,而它死死盯着毕方,矫健的身形掠过长空,踩爆了空气,疾奔而近,迎着独角而立的毕方,一爪扑落!
好似刀客抱刃十载,一出手,斩落绝世之锋芒。
弹出肉垫的尖爪,划开了空间,破开了焰流,扑向面前这贼鸟的脖颈!
熊熊燃烧的烈焰中,突然出现五道极细的黑线,连烈火都割断了……那是空间的裂隙。
“毕方!”
毕方鸣叫着自己的名字,悬立不动,探首一啄。
这一啄,好似暗室拔宝剑,寒光一耀已千年。
那如霜似雪的白喙,精准连啄在黑线之上,竟似啄起了几条小虫,将那空间裂隙也生生啄散。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的交锋。
一爪一啄,交击于一瞬,妙到毫巅。
哪怕是神临巅峰层次的刀客剑客交手,大约也不过如此。
跃身在高穹,三叉顺势便扭身,长尾如铁鞭呼啸,直扑鸟首。
毕方却双翅一展,合于身前,以羽为盾,恰恰挡住这一扫。
锵!
一似金铁之鸣。
毕方被击退数丈。
三叉得势不饶,又是一声吼。
围拢此地的祸斗大军齐声怒吼。
声震天地。
那密密麻麻难以计数的祸斗,身上的幽光全都脱体而出。幽光脱体的祸斗瞬间变得萎靡,几乎失去了战斗力。
但汇聚起来的幽光如潮奔涌,覆盖上下四方,竟将毕方喷吐出来的真火之海牢牢圈住。
三昧真火焚烧着幽光,幽光也扑灭着真火。
可幽光的消耗,依托于这茫茫无尽的祸斗大军,在祸斗之王的统合下聚集,毕方却只有自己。
它再强,也是消耗不过来。
真火之海不断缩减,幽光之潮不断逼近。这个过程起先缓慢,但却坚决,而后越来越快!
胜负之势已颠倒。
毕方亦非蠢物,见势不妙,羽翅一划,当机立断拔天而起。
三昧真火无物不焚,是它以寡敌众的底气所在。
现在烧不死祸斗王兽,在祸斗之王的统合下,连幽光之潮也无法击破了,它便生出退意。
无论如何,翼翔于空,它有战或不战的自由,
但此身拔空才十余丈,正上方便传来空间的波动,一道幽光如水“流出”,俄而一转,三叉现身于高穹。
居高临下,以充满杀意的眼神俯瞰着毕方,纵跃下来,一爪扑落!
这一个闪身太突然,这一爪太快。
毕方避无可避,因而以喙迎之。
这一次,如怒枪挑天穹,一点寒芒破刀光。
又快又险又精准。
白喙与黑爪对撞一击,各自分开。
毕方并不恋战,将翅一转,已往左飞。
然而又是一道幽光从前面的空间流淌出来,三叉显化出身形,迎面仍是一爪!
恐怖的尖啸声里,翅刀与利爪对了一击。
这一次毕方退得更远,明显是消耗巨大,跟不上能一直从祸斗大军获取补充的三叉。
毕方借势一转,先俯冲向碧海,又猛地一拔,再次升空。
可是三叉并未受到干扰,幽光的落点非常准确,仍然是刚好堵在上方,这一次双爪齐出,错锋而斩!
以三叉的狡猾,既然选择今日来围杀毕方,当然也是有准备的。只不过一开始急于求成,这才险些翻船。
此刻缓转过来,调动祸斗大军之力,便牢牢将毕方压制。
它不曾接受过兵家传承,但它自己摸索出了兵阵!
将偌大的祸斗大军,指挥得顺心如意。
先时在空间缝隙里设下的伏击地点,便是它此刻骤然以幽光流至的地方。它有意识的只给毕方那些逃窜的空间。
一直以来,毕方的三昧真火无物不焚,又速度极快,说走就走。
它跟不上毕方的速度,所以调集祸斗大军之力,以天生的幽光之力,贴合近似于阵法的形式,模拟出跨越空间的能力。
它挡不住毕方的三昧真火,所以遇到一个会三昧真火的两脚兽,就赶紧抓回家驯养,甚至不惜以珍贵的深海火莲投喂。
它为与这毕方一战,已经准备了太久!
苍天何能负苦心?
今日也该是收获结果的时刻。
三叉双爪齐落,闪烁寒芒十道,彼此交错。
毕方亦是发了狠,不仅不避,反而青羽一展,拔高的速度再快几分,霜白尖喙直接点向三叉的脖颈。
顷刻成搏命之势。
它不知道什么叫狭路相逢勇者胜,只知道若不逼开这头祸斗王兽,接下来消耗愈多,愈是没有脱身的机会了。
所以它搏命!
三叉这个时候反倒沉默,沉默着……加速!
它眸中蕴着冷光,竟也不闪不避,直接与毕方对撞。
它只怕抓不到毕方,不怕拼命。
它愿意拼命。
就要看在那生死一线的时刻,到底谁能更快一步。
到底是它的利爪,先拍碎毕方的脑门,还是毕方的尖喙,啄穿它的脖颈。
生死一线看一瞬!
谁生谁死?
“毕方!”
毕方终是不肯搏,猛地张喙,一道三昧真火奔流如瀑,席卷对手。
吼!
三叉大嘴一开,幽光笼喉,直接吞火!
幽光与真火对耗一阵,三叉俯冲往下,竟将这真火之奔流尽数吞入腹中!
先时的三昧真火已经消化结束,对于毕方的火,它已经有了了解。此时此刻,并无所惧。
矫健有力的身形,舒展在半空,它一边吞火,一边扑到了毕方身上,双爪按住青色羽翅,嘴里还带着燃烧的真火,却歪过头来,一口咬到了毕方的脖颈!
“毕方!”
毕方一声尖唳,血洒长空。
每一滴坠落的鲜血,都在空中炸成火焰。
一滴滴,一朵朵,似雨如花。
双方纠缠一处,往下坠落。
……
……
山海境里的浮山到底有多高?
姜望还未曾登上去任何一座,尚没有什么概念。
但是在他推开三叉独自下坠的时候,他感觉这个距离是很远的。
距离,被痛楚拉长了。
他凭借悬于第一内府的神通种子,强行吸纳毕方的三昧真火。
第一缕流火进入身体,他就瞬间感受到了痛苦!
久违的,被烈火灼烧的痛苦。
自摘下三昧真火神通以来,无论在什么地方,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道术,火从来于他无伤。
哪怕是昏迷地躺在岩浆湖里,掌控火行的躯体也早就不会被岩浆所伤。
更别说还有三昧真火的神通之光笼罩。
如今的他,不加防护地放在火海里烧个天荒地老,也不会损伤分毫。
可毕方的三昧真火,他只是触及一缕,就痛得蜷成一团。
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血肉是如何被焚灭,道元是怎样归于虚无,甚至于神魂的力量,是怎么消失……
这个过程非常迅速!
他本打算借助同根同源的神通之力,将这些三昧真火全部吞噬。
他本以为自己修习过火源图典,拥有三昧真火神通,精通火行道术,肉身完全可以扛得住毕方的三昧真火。
但才吞下第一缕,火焰就从他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窜出来,大有焚遍全身,将他烧为灰烬的气势,。
他不得不立即启用了备选计划,催发神通种子,迅速调动自己的三昧真火,以火容火。
用自己赤红色的单焰,去包裹来自毕方的三层焰。
在自己赤红单焰的最外层,则覆盖以三昧真火的神通之光。
这样才算暂时阻止了三昧真火的蔓延,有时间推开三叉。
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来控制身形,只能任由身体坠海,并由衷祈祷,希望不要正好有一头觅食的海兽。
此刻五府海中的景象,蔚为壮观。
来自于毕方的巨量三昧真火,被层层包裹起来,压缩成一个巨大的火球,落进了五府海。
那是焰分三层的、熊熊燃烧的无边烈火。
被姜望以最大的努力和决心聚拢,色作赤红的三昧真火为外衣,将这无边的三焰烈火包裹。
第一内府中的神通种子,几乎催发到极限。
才有如此多的赤红色神通之光倾落,紧紧包裹在最外围,不使这只“火球”炸开。
远远看过去,便是一颗巨大的、燃烧着的火球正在坠落。
一如红妆镜里的情景再现——
烈日已坠海。
姜望当然不能让它坠落,咬紧牙关,死死支撑。
五府海若就此干涸,他的道途也就没什么指望了。
来自毕方的三焰烈火暂被包裹住,那无尽的热浪,却是姜望的三昧真火加上神通之光也都无法隔绝的。
整个五府海的海面,竟然下沉一截!
“热死了!热死了!”
白云童子以与体型绝不匹配的敏捷窜出云顶仙宫废墟,扑通一声跳进了海水中。
天地孤岛上那些生机盎然的参天大树,都在一瞬间变得焦枯。
姜望的身体在坠落,三叉已经冲向了毕方,他却无暇观战。
因为他的三昧真火,竟然也燃烧起来。
真火竟为真火所焚!
血肉受灼,顷刻焦枯。
神魂之力烟消,只有无边痛苦。
唯独在自己的神通之火被“点燃”后,姜望终于清晰地感受到了被三昧真火焚烧的过程。
那种感觉……很难形容。
他对三昧真火的探索其实从未放松,能够以三昧真火为基础创造火界之术,也足够说明他对这门神通的掌控。
正因为他对这门神通之火掌控得如此深刻,所以才能够将真火被焚烧的过程,看得如此清楚……
五府海中。
那无垠的海洋已在沸腾。
三昧真火和三昧神通之光组成的护罩,已经被灼穿了许多个小口,
一缕缕细焰跃出,经行之处,无所不焚。
善福青云、云顶仙宫废墟、五府海的海洋……
姜望的神魂显化藏在第一内府中,盘坐在赤红色的神通种子下,忍受着炙烤的痛苦,凝神细察。
还要看得更清楚一点,还需要看到更多……
茫茫五府海,赤红色的府邸独悬高穹,勉力支撑着三昧神通之光,其余内府深藏。
眼看着天穹那团火球就要爆开。
俄而,跳出来一座赤金色的府邸!
正在那团燃烧的火球之上。
瞬间将其定住。
以赤心镇三昧!
赤金色的不朽神通之光垂落,修补着三昧神通之光被灼穿的缺口。
此时的赤心,当然不能真不朽。
赤金色的神通之光支撑一阵,也被毕方的真火焚破。
五府海内,飞焰处处。
一切都在走向毁灭。
而在身外,炙烈的火焰再一次钻出七窍。
甚至于穿出每一个毛孔。
熊熊烈焰焚于此身,顷刻将他变作火人。
鲜血,筋肉,骨骼,道元,神魂,神通之光……
被三昧真火所接触到的一切,都在燃烧。
在这生与死的恍惚中。
扑通!
姜望坠进了无边碧海,仍然身如柴薪,烈焰熊熊。
三昧真火点燃了海水,迅速蔓延开来。
而在那焚海的烈焰之中。
却有一双赤金色的眸子,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直到……
那眸中招摇的光焰,洞穿碧海红焰,直冲云霄!
第七十七章 无物不焚( 为大盟燕少飞加更29/78!)
火是什么?
火是物体燃烧时产生的光焰。
火是灼热,是灿烂,是光明,是生机。
火甚至是文明的开始……
从历史的尽头走到如今,一直都能看到火焰的跳动。
无数理念、无数道途因其衍生,它们或许都是对的。
毕竟“万般道途遮望眼,我见道时道不同。”
先贤早已经阐述过,道途万千。
火当然也可以有千万种解读。
传承自浮陆庆火部的火源图典,对火有独特的解释——
火只是火,火是构成这个世界的元力之一。
其它所有概念,都只是对火的“附着”,而非火本身。
浮陆人只将纯粹的火视为图腾。
他们甚至不承认世上存在火的神灵,不认可有一个伟大的意志可以代表火。
因为……
“神有我,有我必有私。”
姜望一直记得这句话。
一直以来,也都是这样在运用火。
在浮陆的经历并不算很长,但对他的影响却很深刻。
他对神道敬而远之,同样不尊崇所谓的伟大意志,绝不奉火为神,只将火当做火。
火为什么能将水煮沸?
火为什么能焚木熔铁?
当然因为高温。
火焰越是炙热,水就沸腾得越快,铁就熔化得更坚决。
他一直在追求更恐怖的高温,但囿于自身的修为,终有极限。
早前在对手不察的情况下,三昧真火倾力一出,对手往往焚为飞灰。
但随着他越来越有名气,越来越多的人知晓他、了解他之后……
三昧真火就陷入很难建功的窘境里。
在有所防备之后。
修士的力量,自然比金铁更难熔。
姜望一直在试图解决三昧真火的困境,但碍于实力、眼界,确实力有未逮。
他毕竟不能生而知之。
从未见过哪位擅使三昧真火的前辈,也没有哪位长辈指点过他神通方面的修行,没有重玄氏那样的神通传承。他更不可能把自己的神通种子拿出来,请人帮忙分析。
一直以来,都是独自探索,缓慢前行。
火界的开发当然是一条路子,若有一日整个火界都能以三昧真火构成,而不仅仅是作为点燃生机的那一缕核心之焰,火界的威能将不可想象。
但以姜望目前的境界,不可能积蓄那么多的三昧真火,把神通种子榨干了也做不到。
此路或许能成,但功在将来。
这一次在山海境遇到毕方,且亲身为其烈焰所焚,才算知道,什么叫“三昧真火”!
他将巨量的三昧真火揽入五府海,焚以道元、善福青云、血肉、神魂之力……焚以自身所有的一切,就是为了从所有能够窥探真实的角度,去洞察毕方的三昧真火。
为此,他抱有不惜“死”在山海境的觉悟。
在即将被焚灭的恍惚里,他终于看到了真义。
他的火行道术因为火源图典而强大,甚至于在火界之术的创造里,火源图典也是关键的一环。但他也被来自浮陆的火源图典所桎梏。
火当然是火本身,当然是构建万物的其中一种元力。
这当然是毫无疑义的真理。
但火不仅仅是火。
那些象征、那些概念,那些浮陆观念里不屑一顾的所谓“附着”,也是火。
它们并非毫无意义。
而三昧真火,也不仅仅是三昧真火。
毕方的三昧真火,从根源上与他一直所走的道路就不同。
在姜望的三昧真火被点燃时,他第一时间感受到的,不是恐怖的高温点燃了他的火焰,而是他的神通之火,在那个瞬间,被毕方的三昧真火所分解。
于是瓦解了所有存在的基础,当然也失去了防御的可能。
而后才化为烈火的柴薪。
神通之火本是不可能被焚烧的,但是在被分解之后,火亦为薪。
其后的三昧神通之光,赤心神通之光,乃至于道元、作为仙术术介的善福青云……都是如此。
姜望一直以为,三昧真火的要义在于真火。
甚至只在于“火”。
这是修习火源图典所觉悟的道理,也是火源图典所留下的枷锁。
而今恍然惊觉,至少在毕方这里,三昧真火的核心,在于“三昧”。
何为“三昧”?
乃是万事之要义,万物之本真,万有之真谛。
看到它,洞彻它,然后分解它,于是燃烧它!
人世可三分,是为天地人。
星海可三分,是为日月星。
空间可三分,上中下。
时间可三分,过去现在未来。
世间万事万物,皆可三分。
此“三”非“三”,而是无限。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乃至于无穷。
三昧真火为什么无物不焚?
了其三昧,分而解之,自然无物不焚!
“了其三昧”,岂不是正是知见?
分而解之的过程,又正是知见的补完。
第一内府和第二内府,三昧真火和歧途,竟可如此亲密无间。
仅是这一点明悟,天府之躯就能更显圆润,五神通之光当然能更如意。
一念通,百法达。
那笼罩在三昧真火神通上的迷雾,在难以想象的痛苦中,被轻轻地吹散了。
姜望感受到一种满足。
这是道途的获知,超越了痛感。
五府海中,第一内府、第二内府、第五内府齐出。
歧途暗藏,以补充知见。
而赤心神通之光和三昧神通之光混同一处,锁住漫天流焰。
原本已经被焚得只剩残焰的赤红色三昧真火,骤然腾起如龙,咆哮着翻腾五府海,重新将属于毕方的那些三昧真火圈住,而后将其点燃。
姜望以赤心驾驭三昧真火,以火焚火!
即使洞彻了真义,姜望现今的三昧真火,也当然远远比不上毕方的三昧真火。
但这里是姜望的五府海。
被焚烧着的一切,也是支持姜望存在的一切。
毕方的三昧真火,终究是无根之木,在姜望明了其真义后,就再难建功。
而姜望的三昧真火,却有无限支持,无限柴薪。
有了从里到外全方位被焚烧的体验,有歧途的神通补充,他早已“了其三昧”。
当他集中力量,将第一缕属于毕方的三昧真火焚化,形势便逆转。
这朵三焰烈火变为纯粹的赤红之色,坠回巨大的火球中。
像一点火星落油锅,猛然便蔓延开来!
顷刻星火已燎原。
赤红色的三昧真火替代了所有的三焰烈火,煊赫五府海。
他彻底将毕方的三昧真火,全部转为己有。
但这些真火太多,这股力量太强大,姜望现在的神通种子,根本不足以完全容纳。
如此恐怖的力量膨胀在五府海,几乎要爆炸开来,在赤心神通的镇压和三昧真火神通的调动下,有序离场……
于是乎,眸中光焰千万丈,渺云波,冲霄汉。
这是一幕难以想象的画面。
在高穹之上,两头强大的异兽搏杀生死。
气机纠缠到一处,打得空间都泛起涟漪,余波荡漾百十里。
大如奔马的祸斗异兽,扑在青羽白喙的毕方身上,双爪按住毕方的羽翅,嘴里火焰未熄,獠牙却已经咬住毕方的脖颈。
幽光与烈焰在齿尖交锋,厮杀正烈。
在这生死关头,毕方再无保留。
它的火焰仿佛从灵魂深处迸发。
穿透它的骨架,穿透它的血肉,也跳跃到了羽翼之上……
最后焚此神躯!
厉声而鸣,口呼“毕方!”
熊熊烈焰覆盖了它,也覆盖了正扑在它身上的祸斗王兽。
这癫狂的真火在高空如一朵火云张开。
火云中两头强大的异兽翻滚。
三叉急以幽光化之,却一时跟不上三昧真火蔓延的速度。
幽光愈缩,而烈火愈炽。
烈焰分解它的皮毛,分解它的血肉……
毕方已知逃脱不能,却是以自己的身魂为柴薪,发了狠要与祸斗王兽同归于尽!
令周围祸斗咆哮不已的是……它们的王,却根本没有避开的意思。
双爪仍然死死按住毕方的翅膀。
牙齿仍然死死咬住毕方的脖颈。
二者一同坠落,一同燃烧。
就在这样的时刻,无尽光焰冲云霄。
那席卷海面的三昧真火霎时一收,随着姜望眸中的光焰一起,浩浩荡荡,洞破高穹,直接撞在了纠缠的两头异兽身上。
以焰焚焰。
用毕方的三昧真火,来焚烧毕方的三昧真火!
无尽的烈焰之花彼此分解,一同凋落。
那笼罩空中直有数十丈的火云,竟然急剧缩小。
而三叉身上幽光大盛,利齿一合,咬牙摆尾!
青身赤纹白喙的毕方,就此尸首分离。
在消散了生机之后,它的躯体再也无法抵抗三昧真火,被烈焰一卷,便消失无踪。
姜望穿出海面,随手一挥,那天上海上到处招摇的烈焰,尽数消散。
几乎铺满视野的烈火世界,就这样被他轻轻抹去。
还归澄净之天,碧蓝之海。
一滴流动着烈焰的血珠,从天而落,坠在眼前。
姜望伸手,将它接住。
此乃毕方精血。
握在掌中,环顾四周。
在四周那些祸斗的眼神里,姜望第一次在饥饿和不屑之外,看到了敬畏的情绪。
当然三叉的眼神是不同的。
它的眼神很亲近。
但在用亲近的眼神看着姜望的同时,它还在嚼吃着毕方仅剩的鸟首——已经被三昧真火烧得差不多,但毕竟还是剩下了头骨。
此情此景此眼神,叫姜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只能抬了抬手,权当打了个招呼。
三叉把毕方的颅骨嚼得细碎,慢慢吞咽下去,然后才叫喊道:“嗷!”
这一声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更温和。
就像在呼唤亲人一般。
“你也好,三叉。”姜望回应道。
见它并不介意,也就把这滴毕方精血收入储物匣中。
三叉转过身,踏空而上,独自去往它们一路厮杀下来的那座浮山。
有一种细微的情绪,姜望不知怎么就察觉到了。
三叉对他是亲近的,但此时的三叉并不快乐。
为什么击杀了毕方,却也并不快活呢?
他下意识地跟在了三叉的身后——
或许是已经被三叉驯养得习惯了,或许是关心三叉……谁知道呢?
死伤过半的祸斗大军散落各处,不发哀声,默默地彼此舔舐伤口。
而三叉的目标非常明确,踏空直行,很快就来到了早先毕方驻足的那处峭壁。
那块天然横伸的石台之下,竟还藏着一个石洞。
石台倒像是门檐一般。
三叉直接走了进去,姜望紧跟其后。
这当然是毕方的巢穴了。
里面藏着毕方守护的宝物?
凰唯真的传承?
或是神临之谜?九凤之章?
在山洞里行走的过程中,姜望设想了很多种可能。但怎么也没有想到,当他和三叉一起走到石窟深处,所看到的,只是密密麻麻的惨白颅骨。
只有颅骨。
分属于不同的异兽,似乎都是毕方的藏品。
而三叉在那堆积如山的颅骨中翻检一阵,叼出一颗小巧的犬颅来,默默放在身前,眼神哀伤,低头舔舐。
见得此情此景,姜望忽然明了……
那是三叉的孩子。
三叉今日率领大军前来围杀毕方,并不是为了争夺什么、或者证明什么,这只是一场筹备已久的复仇。
他几乎可以想象那样一个画面——
食火的祸斗与驭火的毕方天生敌对,争斗不息。
有一天,强大的毕方横翅而过,喷吐无物不焚的三昧真火,烧死祸斗无数。叼走一头鲜嫩的幼兽,回到巢穴慢慢品尝。
它的姿态当然是美丽的,甚至优雅的,也如往常一般,留下了藏品。
但是这一次,幼兽的父亲(或者母亲?)决意复仇。
它疯狂地锤炼自己,迅速成长为祸斗兽群的王者,训练并掌控了祸斗大军。
大军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它不厌其烦地训练两脚兽,用珍贵的火莲去喂养,让自己可以迅速适应三昧真火……
一切都是为了今天。
包括它之前试图围猎夔牛,想来是夔牛身上也有能对付毕方的东西。
看着沉默舔舐幼兽颅骨的三叉,姜望沉默了。
虽说异兽之间,或许并没有什么对错可言。
但此刻他非常庆幸,他在先前的战斗中,做了诚于内心的选择。
不然他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幅画面。
“嗷!”
三叉忽然又叫道。
姜望看着它。
它轻轻把幼兽的颅骨往里推了推,然后抬起爪来,扫过密密麻麻的颅骨,又看向姜望,做了一个吹气的动作。
姜望竖指挑起一抹火焰,试探性地往前一送:“你是要我烧掉它们吗?”
三叉也不知是看懂了他的动作,还是听懂了他的话,往后退了一步,点点头。
姜望于是轻轻一弹指,这缕三昧真火便跃将出去,熊熊燃烧。顷刻间,便将包括祸斗幼兽在内的所有颅骨,全部焚为飞灰。
三叉最后深深看了这里一眼,便转身往外走。
走到洞口的时候,它停下来,看着姜望。
姜望看着它,不明所以。
此时的三叉已经恢复了普通体型,像一条油光水滑的小黑狗。慢慢凑了过来,把脑袋伸到姜望的手掌底下,轻轻蹭了蹭。
第七十八章 诚于开阳
三叉原来一直知道,姜望想要揉它狗头来着……
以前当然不成,区区一个厨子,胆敢僭越,说不得便是吃干抹净的结局。
现在则不同,双方已经能算得上……人类那个词怎么说?
“朋友”。
它不知如何表达亲近,便凑上脑袋来,任其揉搓。
之所以在山洞里完成这件事,自然是身为王者的尊严不允许,若是被麾下战士们看到这一幕,它真要钻进岩浆池里去才行。
伟大的祸斗之王低头求揉,姜望还真有些受宠若惊,小心翼翼地揉了一下,然后又一下,又一下……
还真别说,三叉毛顺皮滑肉软,这狗头揉起来,手感相当不凡。
最重要的是那种格调!
这可是统御火山岛无数祸斗的祸斗之王,是刚刚扑杀了毕方的一方霸主。
实力完全可以比肩神临境修士,在这强者如云的山海境,也可横行!
谁有资格揉它狗头?
这要是说出去,都没人敢信。
姜望在那里云中雾中的飘飘然里,享受着山海境绝无仅有的殊荣。
三叉也轻轻地眯起眼睛。
在波澜壮阔的山海境,此间洞窟有难得的安宁。
未几,三叉后退几步,离开了姜望的手掌。
仰看着姜望,张嘴轻轻一吐,一滴流转着幽光的血珠,便飞到姜望身前。
姜望懵懂地接住:“给我的?”
三叉却并不再表达什么,转身走出山洞外。
姜望仍是下意识地跟在了它身后。
“吼!”
三叉威严地长啸一声,散落在不同地方的祸斗就开始聚集。
大军汇合,黑潮涌动。
但这一次,那流动的幽光,没有笼罩姜望之身。
幽光如潮,“流进”了空间缝隙里,也消失在姜望的眼前。
直到天静海宁,风动云烟。
姜望这时候才恍然意识到……
自己自由了。
聪明如三叉,当然从来都知道……
厨子每天都想要逃跑,厨子并不喜欢呆在火山岛。
……
……
祸斗大军如潮涌而来,又如潮退而去了。
姜望像是被浪潮卷上海岸的贝壳,孤独地搁浅在沙滩上。
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他本来以为,在他了悟三昧真火的奥妙,能够用出更强的三昧真火后,三叉或许会把他盯得更紧。
毕竟厨子的“手艺”更好了。
没想到堂堂祸斗之王,竟有这么不君王的柔软。
那滴祸斗精血,便是三叉最后的礼物。
姜望握在掌心,久久无言。
天生万物,有灵者皆有情。
兽犹如此,人何以堪?
从这一刻起,姜望不再考虑这山海境的真或假。
如果你的经历是真的,你的感受是真的,那它就是真的。
诚于自己的内心,忠于自己的感受。
则万事万物,于我何加?
是真也罢,假也罢。
或誉或谤,或荣或辱。
我自行之。
在这一刻,他感受到一种久违的悸动。
不由得仰望天穹。
天穹无星无月,当然也看不到遥远星穹的光。
但星光圣楼的力量,仍然可以投射至此。
他能够感受得到,属于自己的玉衡星楼,是怎样寂寞地伫立。向茫茫宇宙传递自己对道途的模糊理解,一点一点地自我阐述和发扬。
那道途,他其实一直都看得到的。
毕方的三昧真火肆虐五府海,焚身灼魂,洞彻赤心的时候。
他更是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但……
现在还不能走。
那是最自由,也最危险的路。
所以更需谨慎。
此时虽有迫切的提升战力的需求,但更应该着眼于未来。
走得远,比走得快更重要。
还需要更多的准备才可以……
但现在。至少可以再立一星楼。
外楼境不是内府境,不需要每一座内府都圆满之后,再叩开下一座。
本身星光圣楼在宇宙矗立的漫长时光,就是需要不断变化、不断雕琢的。星楼并立,彼此影响,反而能够互相促进成长。
在山海境立星楼,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如果说星月原是现世最容易立成星楼的位置,那么在隔绝星穹的山海境,一定比现世绝大部分位置都更难建立星光圣楼。
因为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根本就触及不到遥远星穹。一般的外楼修士,哪怕依然能够召来星光圣楼的力量,却也不可能在这种“耳聋目盲”的状态里,在遥远星穹做些什么事情。
但姜望却从一开始,还在火山岛当厨子的时候,就有很大的把握。
因为他的玉衡圣楼,就立在玉衡星辰最核心的范围里。
在遥远星穹里锚定的位置,再清楚不过。
而以此出发,封禁了森海龙神的玉衡圣楼,有源源不断的力量可以在遥远星穹延伸。
再加上早已烂熟于心的七星圣楼秘法,哪怕不能见,不可闻,他依然清楚,他所选择的第二座星楼的落点在哪里。
更何况……
也未见得就不能见。
此时此刻,就在毕方的洞窟之外,姜望仰望天穹。
他本以为他会在火山岛立起第二座星楼,那是为脱离三叉魔爪所做的准备。
在今时今日,修为已至,心境也至,倒也没有什么拖延的必要,水到渠成而已。
北斗有七星,姜望的第一楼选在玉衡,以“信”字定之。
为了那最自由又最危险的路,今日定下第二楼。
它所靠拢的星辰,位在北斗第六,名曰“开阳”。
遥远星穹,一座青色石塔岿然而立,自放无尽之光。
璀璨星光瞬息亿万里,自玉衡而至开阳。
森海龙神在底座石牢里疯狂撞击,高声呼喊:“糊涂,糊涂啊小兄弟!”
“我实不忍天骄蒙尘。”
“快停下此陋术,老哥哥我要传你龙皇圣楼之法!”
此刻抽调的全是祂的力量,祂当然要说糊涂……
姜望充耳不闻,此时无法神魂显化于玉衡圣楼中,但在山海境里,他的双眸发生了变化。
那是灿烂的、不朽的赤金眼眸,又有赤红光焰招摇其间。
先时在毕方巨量三昧真火的压迫下,他在生死恍惚的界线,了悟三昧,而后本能地以乾阳之瞳,释放了三昧真火,从而帮助祸斗彻底扑杀毕方。
在那种浑然天成的状态里,交汇出了这门全新的秘术。
赤心神通、三昧真火,再加上乾阳之瞳……
是为,乾阳赤瞳。
核心的力量当然是在左眸,右眸暂时是储存后备力量的存在。
烛九阴睁眼天乃明,山海境内无星辰。
但姜望仍要以此乾阳赤瞳,洞察星楼之妙。
他这一眼,以玉衡星楼为过渡,遥越星光,“看”到了宇宙深处。
那是一个无边黑暗,又有无穷光明的地方。
诸天万界关乎开阳星辰的光芒都汇聚于此,所有的期待、信仰、祈祷……一切外在的附着,也于此埋葬。
一眼无尽光,一眼无尽暗。
在光与暗的交错中,伟大的意志静静流淌。
不可触碰,不可测度。
这画面一闪即逝,而后在遥远星穹之中,在开阳星辰所笼罩的星域里,诞生了一个光点。
它似风中之烛,好像吹息可灭。
但有坚韧的意志蕴藏其间,有不朽的光芒为其照耀。
它生而不凡。
当它逐渐稳定下来,光点开始膨胀,开始在辽阔无尽的星域里,绽放属于自己的光。
此光即此道。
此一字,是为“诚”。
他这一路走来,无财,无势,常竖傲骨,自有固执,为何却总能遇到一些朋友,与他倾心相交?
无他。
唯“诚”耳。
小到在一个不知名的村落里向一个平凡村民买狗,大到在霸主之国参与牵连甚广的陈年要案……
不分贫富贵贱,不问利益纠葛,对人对事,皆以诚待之。
在临淄,他只身入齐宫,给林有邪一个交代,给杨敬一个交代,给寄望于他的所有人,他所能给到的、最大的交代。
此为待人之诚。
在所求之道与高官厚禄相悖时,在所证之心与危险困境同行时,他只问本心。冒着忤逆齐天子的风险,放弃北衙都尉之职,放弃那唾手可得的大权在握、步步高升。
此为于己之诚。
所以在三叉和毕方的争斗中,他回身抱火。
所以在余北斗和卦师的争斗中,他剑撞人魔。
无关于利益、无关于其它。
只是诚于自己的内心。
对待他所认可的那些人。他拥有的不多,可是他什么都愿意付出。
所以也有很多的人,愿意给予他同等的真诚。
从西境到东境,从齐国到楚国,向以真心换真心。
诚者,真实无妄。
这亦是他所行的路。
于是宇宙深处,星光点点而落,一时似雨。
数不尽的星光汇聚而来,开始搭建独属于姜望的第二座星楼。
这一刻,从未有过星辰的山海境,天穹陡然出现了一道星光!
其芒璀璨,照耀千里。
整个山海境,数不清的强大存在,一时都惊异抬头!
它们或者聪明狡猾,或者愚昧混沌,但此时也都隐隐有所察觉,山海境这一次开放,好像与以往都不同……
……
……
“谁?”
无尽海域之上,疾飞中的伍陵骤然停驻,惊疑不定:“谁在山海境立星楼?”
进贤冠二人组中的革蜚眼前一亮:“这倒是个法子!积蓄足够的力量,等进了山海境再立星楼,借助星光圣楼立起那一瞬的天地感应,这不就在山海境指明方位了么!你说,我拿这个法子出去,能卖多少钱?”
“先不说这是别人的法子了……”伍陵的大小眼一错:“在隔绝星穹、方位混乱的山海境立星楼,哪有那么容易?你连星域都寻不着!”
他的语气慎重已极:“此人是谁?这等照耀星穹的召应之力,不是一般的星光圣楼能够给予的。”
“还能有谁?”革蜚撇了撇嘴:“进山海境的七组人里,也就项北、楚煜之、萧恕、姜望、屈舜华、左光殊这六个人需要立星楼,其他人都是四楼并立的。既然你把这事情说得这么难,那我们再排除楚煜之、萧恕这两个错误答案,还剩四个人。”
他摊开手:“你在这四个人里选吧。”
伍陵的眉头皱得很紧:“明明是把难题交给我,你为什么还能用这种我占了便宜的语气?”
“那我再帮你排除一点。”革蜚看着天穹那点星光:“这座星楼,不是立在四灵星域的,星光的本质不同。”
“你排除了个蛋!”伍陵呸了一声:“这些人里,哪一个弄不到特殊点的星楼之法?”
想了想,他又道:“这是在哪个星域,你能看出来吗?正好借着它给咱们定个位!”
“漫天星辰,亿亿之数。我哪分得出哪是哪?”革蜚怒道:“看得出它不在四灵星域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伍陵低头看了看山河盘:“我总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我们得加快动作了……”革蜚也道。
此时的山海境,尚还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发生。
但已经隐隐让人感到不安。
……
……
机关迦楼罗振翅于空。
左光殊、屈舜华、月天奴,就站在迦楼罗宽阔的背脊上。
那耀眼的星光并没有被他们错过。
伍陵和革蜚能分析出来的东西,他们三人当然也能。
而且左光殊和屈舜华都在一起,他们能够确立的范围无疑是更小的。
“想不到项北还藏着这一手。”屈舜华的语气里,有一些警惕:“我本以为,以他的性格,若内府已经走到了他所认可的位置,应该不会停留才对。”
“谁不是有备而来呢?”月天奴淡声说着,抬眼看了看:“立此星楼的,我看萧恕和楚煜之,也未必没有可能……”
左光殊本来准备说些什么,见她们如此讨论,想了想,终是沉默。
那种可能性,的确渺茫。
……
……
身穿红底金边武服的男子,提着那柄造型奇特的天骁刀,在空中招摇地前行。
天穹的星光他当然也看到了,但是看了一眼便掠过。
到山海境里再立星楼?
也就是说进来之前四楼都未圆满,
有甚可虑?
不必说在这里立星楼有多难,不要说这星光圣楼有多稀奇。
遇不到也就罢了。
遇到便是一刀的事。
只是……
这朱厌到底去了哪里?
经过这么多天的跋涉,大小战斗无数,他明明已经找到了《山海异兽志》所记载的位置。
可这小次之山,却空空如也,真奇也怪哉!
第七十九章 天外之楼,无木之山(为盟主翡冷翠的加缪加更!)
开阳星楼的星光,在山海境的天穹,只耀显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然而在宇宙深处,这样一座形制古拙的五角小楼,却已经岿然伫立,成为开阳星辰所属星域里的一个光源。
虽然暂时只有大约的轮廓,未能雕琢更多细节。
但从现在至以后,姜望不死,它不熄灭。
第二星楼立成的那一瞬间,人身交感宇宙,遥远星光垂落,肉身再一次得到强化。
这一次肉身强化的程度当然不及玉衡星楼那次,星力的规模就有天差地别。但亲手立楼的过程,本身也是加深对道途的理解。
对于姜望来说,开阳星楼伫立的意义,在于他在宇宙述道的基础,不再孤独。
玉衡星楼与开阳星楼互相辉映,更能照亮前路,往后他再神魂显化于星楼之中,也更能把握自己的位置,不易迷失。
先贤传典,使世人有大道可循。
姜望所取的两个字,亦与先贤之道相合。
如“信”之一字,儒家商家皆取在青龙圣楼。“诚”之一字,道门亦以之定在朱雀圣楼。
或者说,文字本就是为述道而造,每一个字都能代表一种道的认知。
“信”和“诚”这两个字,本身就是一种道的体现。
人言已立是为信,言则无妄是为诚。
而对姜望来说,这两个字是他的道途所在,但并不是他的道途本身。
更像是在长夜立了两盏明灯,照亮前路。
他所取者,是信于人、诚于心,倒也未见得完全与先贤相同。
每次立星楼,是由内而再外的阐发,又何尝不是由外而再内的洗礼。
天边星光已逝,姜望仍沉浸在余韵之中。
恍恍惚不知时间流逝。
轰!轰!轰!
天穹忽然炸响三声惊雷。
天地之间,好像有某种变故在发生。
远空云烟滚滚,脚下碧海流动暗涌。
姜望虚立在峭壁之前,亲眼见得眼前这座堪称巨大的浮山,竟整个都震动了一下。如巨兽翻身。
山石滚落,泥土簌簌。
姜望几乎以为它要崩溃在眼前,但它很快又定住了。
那种不知从而来的、隐隐的悸动感已经消失,天和海都恢复平静,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刚才……发生了什么?
以姜望对山海境的了解,显然是找不到答案的。
但这三声惊雷,却是惊醒了他。
如今毕方已死,这偌大浮山,可是已经无主。
浮山之上,会不会有什么毕方所守护的宝物?
动念间,姜望已经拔身而起,连踏青云,未几,已经飞上了浮山之巅。
此山雄阔,若身在山中,是看不出什么的。唯独此刻立在山巅,放眼望去,才见得险峰迭出,潜藏幽幽深谷。
先前注意力全在毕方身上,倒是没有注意这座浮山的特殊之处。
这么大的一座浮山,其上竟无一草一木。
但也不能说是秃山一座。
可见怪石险峻,各呈奇观。
有石柱如树林立,有大石如佛跌坐。
竟还有清溪白石,温泉笼雾。
放眼望去,美丽的白玉和青绿色的宝石随处可见,将这座浮山妆点出别样的美丽。
姜望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瞧瞧!白玉铺地,宝石遍野!这座浮山上的好东西,还能少了?
毕方已去,四下无人,此山之珍,合该独享!
他选择高飞之上,径往山巅,本就是奔着珍宝在此而来。
但山巅附近一览无遗,确实也没有见到什么太特殊的地方。
白玉宝石虽美,姜爵爷确实也不用太过稀罕了。
他的脚步轻快起来,虚悬而走,甚至于再次开启乾阳赤瞳,只为增加些许目力,力求不错过什么宝物。
从山巅径直往下,那气势真如猛虎下山。
作为一门全新演化的神通合术,乾阳赤瞳的效果有小幅增强目力、小幅增加洞察之能、稳定快速释放三昧真火,当然也保留了乾阳之瞳的神魂攻击能力。
乾阳赤瞳一开,眼观六路并非虚言。
姜望疾行疾看,绝不停留。
衣袂飘飘,穿行石林间,忽听得一声脆响。
铮~!
一头异兽不知从何处跃出,恰恰立在正前方的石柱之巅。
见得此兽身形如豹,遍体为赤色,头顶独角,后有五尾摇动。
它爪子搭在石柱上,俯身低垂,正盯着姜望,嘴里发出威胁的低吼。
声如击石,清脆冷峻。
姜望只感到一缕凉意直冲天灵,刚刚立起第二座星楼,又成就乾阳赤瞳的底气,一下子消散无踪。
二话不说,转身便窜。
这座浮山之上,竟然还有另外一头异兽存在!
他现在是已经有足够深刻的认知了——
这山海境里的异兽,他基本是一个都惹不起。
独行的个个神临实力打底,倘是群聚的,则更过分,那些首领往往更凶狠更狡诈,三叉就是其中典型。
别说试探一下实力了,姜望压根连沟通的尝试都没有,拔腿就跑。
好不容易得到了毕方精血和祸斗精血,若是就这样被拍死,那也实在不划算。身上没有九章玉璧,在山海境里得到的东西都带不出去,这一点他可是明白的。
就是不知道如果他这样离场,他在火山岛吃的那些火莲,会不会被山海境的规则削掉药力……
但好奇归好奇,姜望绝不愿意以身相试。
已经吃进肚子里,怎么还可能吐出来?
“铮!”
鸣声在耳,恶兽的气息似乎贴近后脊。
姜望直接前扑跌倒,只感觉到一道恶风从上方掠过。
赤瞳匆匆抬望一眼,一缕三昧真火腾将出来,直接在半空铺开成一张纤细的火网,张牙舞爪,向那恶兽反罩而去。
人则在贴地之前,就势窜身,绕着石柱一转,别路而走。
他绝不去视野开阔的地方,充分发挥平步青云仙术的机变,只在石林里东窜西窜。
跑得奇快无比,也熟练无比……
毕竟他姜某人也不是第一次被异兽追杀了,经验总归是有些。
怎么逃怎么转向,那都是有路数的!
却说五尾恶兽直接扑落,踩碎了火网。
这种程度的三昧真火当然于它无伤,但皮毛触火,眸中却陡然生出一抹惮色。
它本来因故在洞中沉睡,积蓄力量,因为某个存在的呼唤而醒来。
才醒便发现有人类钻山,故来捕杀。
但这火……
这可是“老朋友”的火。
毕方那厮,向来凶顽,却与这两脚兽是何关系?
怎会容许其在山上奔行?
看来,在沉睡的这段时间里,山海境已经发生了很多事情,也不知它们,有没有做好准备……
五尾招摇的它,想得虽多,但其实只在空中顿了一刹。
本来追也可,不追也可。
但就是这一顿的工夫,那人身似青鸟穿林,竟已是消失了踪影。
它眨了眨眼睛,有些惊讶地往回走。
这两脚贼厮,实力虽平平,跑得是真快!
十月小结
总之十月就这样结束了。
月初我说想看看咱们应该在什么排名的时候,没有考虑到刷子横行的情况。
十月第一天咱们新增二十多个盟主,一个累积白银,干干净净的将近两万张月票,居然连前十都没进。
那时候就觉得没有什么意思。
月票榜变成一个比作者存款的榜了。
没想到月底活动更离谱。
以前我觉得小说进入名作堂是个荣誉,当时还特意加更同大家庆祝,自己还发朋友圈了。
现在一个黄金盟直接返五万,作者后台又收一半,算上税什么的,统共只花几千块,就能拿几万票,还秒升荣耀二星。
让我觉得挺讽刺的。
几千块谁刷不起呢?
卤蛋也劝我用小号上一个,马上挤进前十。
但我不想刷。
当初我因为别人污蔑我刷而愤怒,写万字长文回击。现在刷变成一件很正常的事情,我就要跟着“正常”么?
一路清白地走到这里,总该有点什么坚持啊。
月底我并不想争了,所以也没有求票。其实有了很厌倦的情绪,只是因为在群里跟大家说,会尽力三更到月底,就这样扯着头发枯坐,加更了几天。
这次月底的月票活动有个月票目标,我都没想起来设。开始半天了,汤圆来提醒我,我才设了个七千票,就是没做什么指望的。
大家还是投了一万多票。
谢谢你们。
本来没想写这篇文章,但是觉得,还是应该对大家有所交代。
就像阿树说的那样,这个月大家都付出了努力,新增了五十个盟主,那么多的读者来起点支持,最后名次却没有那么好,会很受伤的。
我也看到了很多读者情绪化的发言。
虽然我个人觉得,挤掉水分大家都知道我们该在哪里,这就够了。只要一直踏实地走下去,用心地写作。该有的总会有,该来的总会来。
但想了又想,觉得还是应该跟大家分享三个消息。
第一个算是一般般的消息。
赤心巡天现在均订一万三千四,在已经三百多万字后,依然是以每月一千+均订的速度在涨,不曾停过。
未来可期呢,朋友们。
我们不必沮丧。
第二个,则是个好消息——
赤心巡天的漫画版权已经售出,合同已寄。
大家可以期待望仔的漫画形象了。
披风浴火,眸照剑光,人间得见剑仙人!
还有长发绿眸的入邪尹观,一点寒芒祝唯我,白衣飘飘重玄遵……
第三个呢,是更好的消息——
赤心巡天的动漫版权更早就售出了。
让我们感动的那些场景,都会在将来,以动漫的形式同我们相见。
实体的销售,版权的开发,这些靠刷是做不到的。
本来想等做出来了再跟大家说。
提前分享这些消息,是希望能让大家都开心一点。
是想告诉大家……
你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你们为这个世界所付出的一切,都会开花结果。
这个世界之所以迷人,姜望之所以勇往直前。
恰是因为你们。
你们拓展了这个故事的边界,你们让更多人知晓姜望之名。
有赖于大家的支持,才一路走到这里。
我满怀感恩。
第八十章 永驻此宅,天授神名
不管身后那恶兽如何,姜望只顾埋头疾窜。
也不知跑了多久,穿越了一片又一片石林,跑得自己都晕头转向,不知此地何地,忽然就再听不着动静了。
声闻仙态都捕捉不到声音。
他趁着折转的机会,猛地回头一看,哪里还有那头怪豹子的踪影?
大约是甩掉了……
姜望停下来,不免长舒一口气。
说起来,进山海境之后,好像除了逃跑还是逃跑,也就在火山岛那里,过了几天安宁的日子……
还真让人有点怀念三叉。
这个五尾丑豹子,祸斗大军侵山的时候不见出现,现在毕方死了,三叉带着大军走了,这厮倒是跳出来逞凶了……
当真是欺软怕硬,阴险狡猾,一条恶豹!
不对……
姜望仔细想了想,先时三叉与毕方大战之时,祸斗大军似乎并未侵占整座浮山。
好像有一条无形的界线来着。
祸斗大军聚集过来,只占据了毕方所在的这半边浮山。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
这五尾赤豹和毕方,乃是划界而治,各自管辖一边范围,平时井水不犯河水?
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三叉大战毕方之时,这五尾赤豹完全不曾出现。
也不能解释为什么祸斗大军不到那半边山上去。
甚至于,他刚才好像是在放出三昧真火的时候,就失去了那种紧迫感。
会不会五尾赤豹以为他是毕方的属下,所以放过了他呢?
姜望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山海境里也不是所有的异兽都像三叉那么聪明,最早遇到的那条蠃鱼不就傻乎乎的么?还有在空间缝隙里遇到的那只双头猿猴,歪头歪脑,也一看就很呆……
姜望琢磨了又琢磨,终究是舍不得这座浮山上可能有的收获,没有直接飞离此山。
离了这里,他可没本事再杀一头山海境异兽,再搜掠一座空山了。
默默回想着先时祸斗大军在山上的活动范围,便在这个范围里小心行动,绝不再越界一步。
想来那赤豹与毕方分治此山,应该各有守珍才对。
五尾赤豹的守珍他不敢觊觎,毕方的却是不该错过。
这座浮山极其广阔,虽然姜望后来只在毕方所占据的这半边区域探索,也是搜掠了很久很久。
在偌大的浮山里东窜西窜,眼睛都快瞪瞎了,
终于在半山腰的位置,找到了一处特殊山壁。
这处山壁像以雪白美玉雕就,不似天然,长有九丈余,高约五丈。
人在山壁前,能照见其影。
如此纯净无瑕、巨大且完整的一块玉璧,价值难以估量。
不过姜爵爷身为超凡修士,倒也不怎么会对金玉之物动心了。
五府海内,云顶仙宫废墟里的白云童子,忽地跳将出来,激动叫嚷:“仙主老爷,是沉云骨!沉云骨啊!”
对于这个小胖墩的记性,姜望长期保持观望态度,闻言也只是挑了挑眉:“这不是一块玉璧吗?”
“不。”白云童子表现得很兴奋:“这是强大神祇死后所化玉骨,并非什么普通玉石。你仔细看看路边的那些白玉就知道了,它们根本就不相同!”
姜望仔细看了看:“完美的白玉,和有瑕疵的白玉?”
“哎呀不是!”
白云童子急着说服又说服不了,狠狠跺了两下脚,忽而又想到了什么,赶紧念叨道:“《仙方经》有载:山神方死,死气蒸腾以为云,浊而沉之乃化骨。你仔细看,它中间是不是有一处玉纹结成了山形?”
姜望认真地瞧了瞧,倒还真是如此。
不过令他好奇的并非是这。
“《仙方经》?”他问道。
“诶?”白云童子也愣住了。喃喃道:“刚刚一着急,脑海里突然就出现这段话……我也不知《仙方经》是什么哩。”
这小胖墩的确总有些零碎记忆蹦出来,是曾经作为仙宫童子轮回好几世的痕迹,姜望倒也习惯了。
只是看着那处玉纹,忍不住又道:“我还以为是毕方留下的爪痕呢,你看这乱七八糟的一团……说它是山形它是有点像,说它像一头牛也可以的嘛!”
“明明是纹路生成,不是划破的嘛!”白云童子跺脚嚷道:“那就是山形!哪里像牛了!”
姜望的神魂显化,落在他旁边,瞧了他一眼:“你这么激动干什么?”
白云童子瞪大了眼睛:“这是沉云骨,沉云骨啊!”
“沉云骨又怎么了?”
白云童子沉默地看了他半晌,终于意识到仙主老爷已经忘却了。
很有些心累地说道:“它是仙宫力士的主材料之一……”
这位趾高气昂的大人,当时还急得想揍他来着呢,真是物是人非……这破仙宫一日不如一日,仙主也一代不如一代……
“噢!”姜仙主想起此事,终于生出些许尴尬来:“不是我不上心,主要那个吧,我现在的实力你也知晓,一般的傀儡确实不怎么用得上!”
白云童子眼神有些怪异地看着他。
那眼神大约是在问,您什么实力?
但毕竟怕挨揍,最后只弱弱说道:“一般的仙宫力士都有外楼巅峰实力,而且不死不灭……”
锵!
长相思已经出鞘。
姜望高举这天下名剑,上前就开挖。
向白云童子生动形象的演示了,什么叫仙主的执行力。
剑锋及璧之时,忽见雪色光华流转。
轻柔却坚决地阻止了剑锋向前。
姜望愕然抬头。
只见这沉云骨所造就的巨大玉璧上,浮现两列刻字,竟是以道文书就,笔锋折转间,极见潇洒风流。
其文曰——
“章莪之山,瑶碧其质。”
“永驻此宅,天授神名!”
姜望握剑的手顿了顿,竟然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字上似有神柄的气息……
与之前那森海老龙身上的感觉相近。
不过又不完全相同的样子。
是因为山海境的世界规则不与森海源界相同,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姜望无法笃定。
这两列字本身所表达的意思倒是很好理解,无非是说这座浮山名为“章莪”,以美玉和宝石构筑而成。如果愿意永远驻守这里,将被上天授予神名。
神职神柄,自然皆有。
想来那毕方和五尾赤豹,都是受到正式敕封的章莪山之神。
只是……
这天授之“天”,是谁?
是说这山海境里,还有一个凌驾于所有存在之上的意志?
那个意志又是什么呢?
是山海境本身运行的规则?还是……已经死去九百年的凰唯真?
姜望心里困惑着,手上却不停,使劲推动长剑,与那雪色光华纠缠,试图开挖沉云骨。
缩在云顶仙宫里的白云童子目瞪口呆,咱家这位仙主虽说修为不深,但胆色这一块,确实是秀出群伦,令人敬佩的!
都挖出这么玄乎的反应来了,还挖呐?
山壁之上,两列道字渐渐褪去,恢复无瑕。
整座山壁也一分为二,左右各显一个名字,也是以道文书就。
左曰“铮”,右曰“毕方”。
姜望于是明白。
那身形如豹的赤色五尾异兽,原来名“铮”。
说起来章莪山上的这两位山神,都是典型的“其名自叫”,叫声就是自己的名字。
姜望一边感叹着,一边继续使劲。
山壁上的两个名字,也静静地挂在那里,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可惜姜某人完全没有在意,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在外楼巅峰层次起步的仙宫力士诱惑下,姜望几乎在这山壁前使了一整套人道剑式,可竟奈何这山壁不得,破不开那雪色光华。
只好撤开一步,开启乾阳赤瞳,认真打量起面前这山壁来。
看着那毕方二字,忽然心中一动,取出那毕方精血,握在拳心,然后腾身飞起,以拳面印在了毕方二字之上。
轰!
不知为何,明明眼前的一切都没有变化。
姜望心中却生出豁然开朗的感觉。
好像雨后初晴,又似拨开迷雾见青天。
脑海中响起一个声音。
这声音说不好年岁,既有少年之意气,又有中年之沉着,还有老年之睿智。
其诵曰——
“神有其神,鬼有其鬼。
复得来悟,难求以明。
此生山海,彼死如沙。
九章齐现,传此印法。”
这是……凰唯真的声音?!
姜望确定这声音是自拳面的连接而来。
却不及拦截,更无法抗拒。
伴随这声音落下的,是一道玄妙莫测的印法。
铺天盖地,填满姜望的脑海。
即使是以姜望如今的神魂力量,也缓了几息,才回过神来。
得其名曰,“毕方印”。
凭他对声音的了解,可以判断出,出现在脑海里的这个声音。是类似于存贮在留影石里的声音,不是即时开口对话。
这让他没有那么紧张。
以凰唯真之强大,在山海境里留下一点声音什么的,实在太正常不过。
尤其是山海境这样的环境里。区区九百年的岁月,并不足以抹去痕迹。
老实说这段话的意思,姜望不是很明白。可能因为缺失关键情报的关系,不懂留下这个声音的人是想表达什么。(他推断声音的主人是凰唯真,但也不能完全确定。)
不过最后一句话的意思是很明确的。
“九章齐现,传此印法。”
九章齐现?
这一次进入山海境的,竟然一共有九组人,集齐了九章玉璧吗?
这倒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情报!
《惜诵》、《涉江》、《哀郢》、《抽思》、《怀沙》、《思美人》、《惜往日》、《橘颂》、《悲回风》。
在山海炼狱的时候,左光殊一直有一个猜想,那就是有朝一日,这九章玉璧齐聚的时候,山海境会发生什么?
他认为说不定会确认凰唯真身死之秘。
而眼前,就有第一个答案——
“传此印法。”
在仔细研究过这脑海中的毕方印之后,姜望非常确定,那个声音就是凰唯真。他现在所收获的,就是凰唯真的秘藏之一!
如此印法,非凰唯真谁能传?
不知其他人在山海境里得到了什么,至少这门印法,他已经记在了脑海里,成为实打实的收获。
说起来在他修行的所有秘法战技中,确实还从未接触过印法。
有一门名为神印法的,却是神魂相关的秘法,并非印法。这是一个全新的领域。
此等战技,多现于佛门。
齐国国库里,就藏有不少枯荣院的印法,以姜望现在的身份地位,也不是没有接触的机会,只是彼时都略过了。
现在凰唯真所传的这毕方印,玄之又玄,威势难测,实在是一等一的战技。
即使是现在的姜望,也根本没办法在短时间内掌握——越是难以掌握,就越说明强大。
大丰收!
姜望满足地收回毕方精血,忽然又心念一动。
拿着毕方精血,能得传毕方印,那祸斗精血又如何?是不是也该有一门祸斗印法?
他又握住祸斗精血,试探性地再往山璧上探。
之所以会在章莪之山做这样的尝试,主要是他觉得,刚才凰唯真传进脑海里的那段话,似乎并不局限于某座浮山或者某处海域。
试试又不会吃亏。
实在不行,就想办法再回一趟火山岛。
就是山海境太大,不知该怎么找。
毕竟去的时候人在昏迷,离开的时候走的空间缝隙……
唉……挺想三叉的!
若是三叉在,那头铮也可以试一试嘛。
铮印法听起来也很有劲。
胡思乱想着,握住祸斗精血的拳面,再次贴于山壁上。
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感受,浩大的信息流瞬间涌入脑海。
有了前一次的经历,这次吸收起来倒是轻松了许多。
他所料想的并无差错,果然通过这章莪之山的山神壁,得传了祸斗印法。
姜望更由此得到了一个信息——
三叉当时赠予祸斗精血的时候,为何会忽略这一点?
以三叉的机智,应当不会有这么大的疏忽。
唯一的解释,就是三叉并不知情。它并不知道它所给予的祸斗精血,能够传承祸斗印法!
这就很有趣了。
由此可以延伸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那就是凰唯真在山海境衍生过的漫长岁月里,究竟是以一个什么样的角色而存在?
……
……
……
ps:《仙方经》——情何以甚。
第八十一章 风雨如晦
祸斗印法流于心间,姜望右手握住祸斗精血挪开的同时,左手指尖燃起赤焰,在山壁上轻轻划过一个方形。
拔剑挖宝,已经与这笼罩山壁的光华交锋过好几回。虽未能击破,力量交锋中,也总有几分熟悉。
而毕方印和祸斗印的接连两次传法,几乎是开门揖盗,让他对这沉云骨所成就的山神壁,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
了其三昧,于是分而解之。
指尖燃烧的三昧真火,如朝阳融雪,顷刻融进了雪色光华里。切割下来接近两尺长两尺宽的一块沉云骨,在这山神壁上,留下一个巨大的凹坑。
“铮!”
果不其然,这章莪之山的山神壁,没有那么好碰。
几乎是在三昧真火与沉云骨接触的同时,那五尾恶豹的咆哮声便又迫近。
章莪之山的另一位山神,正以恐怖的速度赶来。
姜望早有准备,翻手将这块融下来的沉云骨收进储物匣,乾阳赤瞳一扫,在山神壁上留下了几十点火星,给那位狰以扑灭火焰、保护山神壁的机会。
自己则是连转连窜,头也不回地冲进了石林中。
红妆镜分出镜像,往另一个方向疾飞。在方圆五十里的范围内,这镜像都可以指挥自如。虽无实际战力,毕竟气势十足。
同时又抬手释放出数百只焰雀,放开它们,让它们乱糟糟地漫山飞舞,制造喧哗。
唯独抹去了自己飞行间的声音,这一次再无停留,沿着既定的路线一路狂奔,直接离开了章莪山。
一袭青衣落浮山,人似飘羽掠碧潮。
背离章莪之山巨大的阴影,姜望以一个自由的姿态坠落,似无翼之鸟。
风声呼呼,搅不乱他的思绪。
他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思,没想到真能通过章莪之山的山神壁,接受祸斗印的传承。
是因为杀死毕方的,正是三叉,覆盖了神权?
还是因为这山神壁,本就不局限于章莪之山,只是因为毕方战死才显现?
毕竟那句“永驻此宅,天授神名。”
好似是虚位以待,正在召神一般。
或许每一座浮山、海岛、每一处海域,都有这样一块神壁,在满足了相应条件之后,就会显现出来,给予凰唯真的传承。
而在所有的开启方式中,毫无疑问,杀死镇守异兽是最直接、也最艰难的一种。
姜望想到这里,不由得又想到……
凰唯真离世前留下进入山海境的钥匙,究竟目的何在?
若是只为考验后来者、传承一身所学,这样的手笔,也实在太惊人了些。
开启山海境的传统,在楚境延续了九百年,这问题本轮不到他来考虑。
可九百年来,真没有一个人找到答案吗?
此刻姜望身在其中,不得不多做考量。
“吓死我了。”飞离章莪山已经很远,白云童子瘫坐在仙宫废墟的地上,拍着心口,一阵后怕。
这小胖墩向来胆怯,姜望也不责怪,只对他道:“你须看紧了,再遇着什么材料,第一时间说与我知。”
如果有机会的话,姜望还是想在山海境里,凑齐仙宫力士的材料。
毕竟一个沉云骨,就要神祇死后方可化出。别的流沙木什么的,还指不定怎么复杂。
出了山海境,又在何处能寻?
而且仙宫力士的核心平衡之血,早就被他采集。
只是白云童子一直没想到修复灵空殿的办法,无法通过灵空殿提取出来。
但这一次在山海境里,明悟了三昧的真谛,以如此神通,想来分离出平衡之血也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本来毫无进展的仙宫力士,竟然一下子就看到了成就的曙光。他当然不愿意放过。
在当今这样的时代,传承自云顶仙宫的仙宫力士,完全可以成为他独有的倚仗。在修行的世界里,这种独特性,本身就是一种价值。
白云童子自恃有功,语气懒散:“行呗。”
姜望这会也顾不上揍他,袍袖一卷,径自按照印象中的方位,转北而去。
立起开阳星楼的瞬间,他至少已经短暂地把握到了方向。光殊要去北极天柱山,走这个方位准没错。
无论是出于需要九章玉璧来确保收获的考虑,还是进入山海境的本来打算,他都会做此选择。
就是不知道过去了这么多天,左光殊他们有没有完成既定的目标,现时还在不在山海境中。
更不知所谓九章齐聚,剩下的两组人是谁。
陌生的来者,总归是叫人有些不安。
……
……
疾风,骤雨,惊雷滚滚。
天穹暗沉。
山海境里的天气,说变就变。
在如瀑的暴雨中,方鹤翎抹了一把脸,看向前方的眼神,有一抹掩盖不去的敬畏。
前方不远处,是从容漫步于风雨高穹的王长吉。
长发垂肩,大袖飘飘。
未见什么动作,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光影,只是狂风骤雨临此身时,竟都温柔地让开了。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
如果说早先带着他轻易避过无生教神临强者,是真正慑服了他,令他深刻认识到凡人与天才的差距。
那么不久之前与那头夔牛的交手,则是彻底颠覆了他对外楼层次的认知。
外楼这一境,竟能有如此大的想象空间!
他做不到像王长吉那样毫无烟火气,也不想把宝贵道元浪费在这些方面。抵御山海境复杂的重玄环境已经很是费力,索性任由风雨沾衣。
“说起来,我倒还没有问过。这章玉璧,你是怎么拿到的?”
他听到前面那个声音问。
他走在这人的身后,来不及思虑周全,索性想到哪里说到哪里:“这世上总有一些人,自命不凡。
他们自觉义之所在,以为千军可摧。
他们自负天才,想来天下无事不可平。
对世道总有七个不服,八个不忿,讲四句道理,扛三分责任,求两字公平,得一心天真。
听说何处不平,就往何处去。
见得哪里不堪,就往哪里行。
留下这块玉璧的,就是这样一个人。
据说是哪个小国的贵族,不算年轻了,却还很气盛。
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一桩与己无关的灭门案,追踪揭面的痕迹,追了足足四个月……
最后成功被揭了面。”
他脸上带着有些奇怪的表情,继续说道:“所谓英雄成功斩破长夜的故事,终究是话本里的演绎。更多的故事无声就结束了,更多的人悄然就沉默了。我所看到的,只是那些丰富多姿的人面,累聚为燕子的藏品。燕子对什么资源都不在乎,便拿这玉璧,换我做了几件事。”
他说到这里就停住。
也有一些惊讶,自己为何会说这么多话。
他是看着那个人被揭面的。
那张在痛苦中把天真和倔强都扭曲了的脸,在燕子的手中慢慢剥离,那个人痛苦的嚎叫与其他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有什么不同呢?
王长吉没有问方鹤翎,燕子让他做的什么事来交换玉璧。虽然只要他问,就一定会有答案。无论方鹤翎有多么不想说。
“你怎么看这个人呢?”他只是这般问道。
在百倍于现世的重玄之力作用下,雨珠打在身上,很有一些痛感。
这种程度的痛苦,方鹤翎只当挠痒,面对着王长吉这样的人,不遮不掩地道:“说是求名也好,说是卫道也罢。一怒拔剑为匹夫恨,把不自量力当孤勇。其实亲者痛其迂,仇者怒其执,观者笑其愚!”
王长吉步履依然,又问道:“你在人魔的组织里待了那么久,这样的人多吗?”
“喜欢送死的人,总归是不太多。”
方鹤翎说着,也有了一丝迷惘:“但奇怪的是,竟也不少。听他们说,每过个几年,总有那么一些人出现,喊着除魔卫道之类的话,一茬一茬地死。”
这个“他们”,指的当然是归属于无回谷的那些人魔。
王长吉语气没有什么变化,淡声道:“其实真要论起来,你执着于张临川,一腔孤勇,一路前行,也算是这种人呢。”
方鹤翎在雨中咧了咧嘴,任由雨水溅进嘴里。
吞下来,有些涩味。
“我只是因为恨,而不是为什么正义。”
他很有觉悟地说道:“那种东西,只有小孩子会相信。这个世上没有的。”
王长吉继续往前走,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很少会有什么事情,再使他泛生情绪。
他不觉得方鹤翎说得对,也不觉得他说得不对。
这个世界有时候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对或不对,谁又能说得清?
“得一心天真……”他只这样呢喃了一句,便失去了谈兴。
因为他突然想起来,曾经是有那样一个人的。
那样“一心天真”。
走在他身后的方鹤翎,也在雨中缄默。
不知为何,方鹤翎的脑海里忽然想起一个身影。
他其实很想知道。
倘若再过十年,那个人会怎样回答。
他想答案一定会有变化,又觉得,如果是那个人的话,或许也不会变。
谁知道呢?
轰隆隆。
风更急。
雨下得更大了。
……
……
狂风如刀,骤雨似箭。
打在光明咒外,如大军撞城,厮杀极烈。
而声似一曲琵琶音。
光明咒的笼罩范围内,机关迦楼罗的脊背上,温暖安宁。
擅弄琵琶的屈舜华盘坐听雨,笑着问左光殊,有没有想起去年中秋的灯会。他们当时躲在郢城最大的那个灯笼里,也是听着外面的喧嚣,这样宁静地坐着。
他们知道这个世界的吵闹,这个世界不知道他们的安宁。
月禅师在最前方的位置打坐,看那宁定的架势,好像随时要掏一只木鱼出来敲击。
这让左光殊无法自在地笑出来。
这么多天过去,他们三个人一起行动,各有手段又配合默契,当然已有了收获。
他们联手造访了天山,屈舜华已经达成了此来山海境的目的。
这无疑是一个好的开头,他们也将这样继续。
此等风雨,并不是什么异兽的影响,而是山海境本身的天象变易。
机关迦楼罗极速破开雨幕。
笼罩背上三人的光明咒,像一盏雨中孤灯。
忽而。
“孤灯”一闪,似要熄灭。
机关迦楼罗戛然顿翅,迦楼罗脊背上的三个人一齐站起!
在前方晦暗的风雨中,有一个身穿红底金边武服的身影,踩破距离,踏进视野里来,越走越近。
没有别的什么动作。
但仅仅是其人身上招摇的气势,就几乎要将这光明咒碾灭!
放眼整个山海境,除了斗昭,还能有何人?
屈舜华身后已经隐现天女虚影。
左光殊身边听得海啸声。
戴斗篷披灰袍的月禅师倒是看不到表情,但为她所操纵的机关迦楼罗,已经收敛了飞行态势,摆出了战斗姿态。
三位难得一见的天才人物,各自蓄势待发。
而斗昭就那么毫无动摇地往这边走。
视所有人的戒备警惕于无物。
他那么熟络随意地穿透雨幕,走到机关迦楼罗近前,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朱厌消失了,彻底消失了。山海境发生了某种我不知道的变化,我的收获得不到保障。现在我需要集齐玉璧。我挑完了,或者你们还有机会。”
他平静地伸出手来:“都是我大楚英才,玉璧予我,不损本源。”
了解斗昭的人都知道,他肯跟你解释这么多,已经是一种尊重。
只是不知道此时此刻,斗昭的这一份尊重,是给予谁。
左光殊?屈舜华?还是月禅师?
但有的人或许会为这份“尊重”受宠若惊。
有的人怀揣着同样的骄傲,只会视此为屈辱。
“最少你也应该带上斗勉一起,就这么自己一个人走过来,大大咧咧地伸手……斗昭!”屈舜华美眸蕴怒,声冷如刃:“我是该说你狂妄,还是该说你痴愚?”
诚然在天资相近的情况下,修为的差距难以逾越。
但他们这边却还有一个境界不输的月天奴!
诚然斗昭横推同辈无敌,是大楚公认的年轻一辈第一天骄。但现在他们这边却是有三个人在!
斗昭竟敢猖狂至此,究竟是在瞧不起谁?
对于屈舜华的态度,斗昭却并不动怒,他只不动声色地看向左光殊:“光殊,因为那个点燃神霄凤凰旗的身影,我愿意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你是一个大人了,现在告诉我,你怎么想?”
左光殊平静地看着他,只道:“你可以杀了我,然后从我尸体上拿……但不能伸手问我要。”
第八十二章 斗杀风雨
斗昭定定地看了左光殊一眼。
似乎惊讶于这少年会有这样的坚定。
左光烈的光芒太耀眼,烈日之下,群星无迹。左光殊的才华,是被掩盖了的。
在很多楚人的印象中,那位逝去的骄阳,好像是有一位弟弟来着……印象便止于此了。
但今时今日,面对他斗昭,在这风雨之中,左光殊站得这样直,眼神这样坚定。
他才恍惚意识到,那个成长在左光烈羽翼下的少年,已经开始独自面对风雨了。
当然,左光殊如何,是左氏的事情,他再怎么关心,也有限度。
只是由此想到了斗勉。
这次山海境之行,他虽然无意请人助拳,却也想过,要带斗勉一起进来探索,帮这个弟弟攫取一些收获的。
但是斗勉不肯同来,态度之坚决令他诧异。
彼时他没有放在心上,现在看到左光烈的弟弟,却忽然想到……
在拒绝这种机会的时候,斗勉想的是什么呢?
“失礼了。”斗昭这样轻声说着,又看向月禅师:“那么,阁下怎么看?”
月禅师沉默片刻。
然后道:“我们可以给一块玉璧你。”
屈舜华瞬间动容!
月天奴有他们三个人里面,最清晰的目光。
她也向来信任月天奴的判断。
而对于这一战的结果,月天奴无疑是悲观的……
这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自己有多强大?月天奴有多强大?左光殊也是毋庸置疑的天才。
她们三个人联手对敌,月天奴怎么会做出这种判断?
她无法相信,可是她也知道,月天奴几乎不会出错。
斗昭看了一眼沉默的屈舜华,知晓月天奴的决定会被她认可。
而左光殊毫无疑问会认同屈舜华的选择……
伸手就能在这样的三个人手里要到一块玉璧,整个山海境也无疑只有他斗昭做得到。
但他还是摇了摇头:“我说过,我要所有。”
他给屈舜华机会,是因为知道屈舜华的天资。
他给左光殊机会,是因为那个名为左光烈的男人。
他给月禅师机会,则是隐约感受得到月禅师的强大。
但尽管如此,尽管他知晓这么多,明白这眼前三个人绝不简单,不仅不简单,甚至可以说是难得一见的强大。
他还是没有半点妥协。
因为他是斗昭。
他不必考虑对手有多强。
朱厌已经消失了。
这九章玉璧,他势在全得。
轰!
在斗昭这句话落下的那一瞬间,战斗便已经爆发。
立在机关迦楼罗脊背上的,也都是一时之选。
无人愿呈玉璧。既知不能善了,更没谁坐以待毙。
左光殊是最快做出动作的人。
因为此刻狂风骤雨,下方海域无垠,而他为河伯!
战甲覆身,战袍飘卷。
方圆十里之内,天空坠落的雨滴,一时全部悬止。
这是一幕极具张力的静态画面,由骤动至骤静,有无穷的力量余韵。
十里之外,骤雨敲海,涟漪无尽。
十里之内,狂风犹在,雨却停了!
它们在一瞬间为河伯所掌,为其前驱。
在静止的一刹之后,又猛然动了。
难以计数的雨滴,皆奔斗昭而去。
天穹仿佛漏了一个口子,有天河倒灌。
无数雨滴聚拢,皆以斗昭为终点倾落,像是一个巨大的漏斗接天连地。
但那些雨滴本身其实并未合并,每一滴都有自己独特的坠势,都有锋芒,都在从天空往大海冲锋。
无数的坠落的力量撞击到一起。
刺耳的尖啸汇成一声,几乎叫人当场失聪!
这样的术法,这样的水元掌控能力……
说左光殊掌握了内府层次最顶级的水行杀力,并不为过!
天穹雨坠,起于天河,杀落斗昭。
气势恢宏如此。那红底金边的武服,像是这暗沉沉的天穹之下,仅剩的残焰。
而斗昭,只是拔出了他的刀。
这是一柄贯彻勇毅的世之名刀,称为天骁。
这是一个有资格问鼎神临以下第一人的男子,名为斗昭。
他的刀在手中,那么他要的胜利,只需前行。
他前行,他视漫天风雨如无物。
在左光殊操纵的亿万骤雨坠杀之势下,坚定地前行。
他甚至没有抬头往天穹看一眼,
他只盯着左光殊的眼睛,一步踏出人已近,一人反冲三人。
咔咔咔!
机关迦楼罗毫不犹豫地前撞,鸟喙一张,一道金光化成长枪飙出,锐利凶狠。
身形迫在这道金光后,羽翅大张,似刀疾斩。
月禅师伸出她那泛着黄铜光泽的手掌,竖掌前按。光明咒结成的光罩,罩笼三人,本来摇摇欲坠。在这一按之下,无数梵文如游鱼涌出,流连光面。使这光罩强光大放,一时璀璨如炽阳,坚不可摧,牢不可破。
屈舜华的印决更在此前成型,双手张开向两边,十指如拨琵琶,指间一缕青风似灵鹊绕动。
方圆十里内。
左光殊控制了雨,而她操纵了风。
狂风一时急,凝练成一道道锐利的青色风刃,四面合围,乱舞春秋。
三个人一架机关迦楼罗,在一瞬间就完成了配合。
攻守皆有,八方皆在。
这方地域,上至高天、下至碧海,以十里为界,尽数笼罩在他们的强大攻势中。
好似一幅末世图景。
而斗昭,又前一步。
他灿烂的身影,在那巨大漏斗般的亿万骤雨坠杀下,在无尽风刃乱舞围割时,在巨大的机关迦楼罗的金光之枪、羽翅之刀前……往前进。
何妨徐行?
便任风雨……
便任风雨!
他的刀动了。
可是晃眼一看,他的刀明明还在手中,他的手仍然低垂。
他的刀动了?
这样的觉知好像化作一个惊问。
毫无变化的景象,令观者忍不住自我怀疑。
然而在下一刻……
天裂了。
这不是一个形容的词汇,而是一种精准的描述。
是恰恰在此时,天穹裂开一道狭长的口子。
那无数雨滴结成的巨大漏斗,被这道裂隙强行分开。
雨往裂隙落。
身前,身后,左右……
空间拉开一道又一道的裂隙。
那四面合围,乱舞不息的狂风之刃。
也在突来的空间裂隙前崩溃。
砰!
无数机关碎片炸开,纷落如雨。
本身即有外楼层次战力的机关迦楼罗,竟然碎于一合。
覆盖众人的金光咒,也无声碎灭。
是为,斗战七式之天罚。
一刀见八裂!
如此煊赫的威势,并未能惊退谁人。
在机关迦楼罗纷落的碎片,和金光咒崩溃的碎影中。
一个高大圣洁的身影骤然凝实,跃在高穹。
击破流光,天女降临!
那神圣的面容,完美的身段,极尽美好的姿态,像一幅工笔画卷,自然地舒展开来。
七丈有余的华裳美人,并舞双剑,交叉而斩,好似要将天地都分割。
剑势斩天裂开,灭杀来敌。
斗昭身形一晃,已经脱离剑势。
一步高踏,人随刀落。
铛!
厚背尖锋的天骁刀,恰恰砸在天女双剑交叉的那个点上。
以身形而论,七尺高的斗昭在天女身前,直似玩具一般。
四尺余的天骁刀对比天女的三丈长的双剑,像是一根稻草,压在了参天大树上。
但是这一刀落下,天女手中那巨大的双剑竟然被斩开,不——
斩断!
斗昭此刻的眼神,淡漠极了。
天骁刀的刀锋,抹过一层幽幽的光。
就是这一层幽光,将天女神通之光凝聚的双剑生生斩断。
而在下一刻,近乎无穷无尽的刀光,自天女内部炸开。
整尊巨大的天女虚像,竟然开始崩溃!
这一幕太惊人了。
威严、神圣、强大的天女,在一刀之后,轰然倒塌。
神像碎为泥,天躯流为光。
此式名为,神性灭。
刀斩神通!
天骁刀的刀锋继续往前。
这五百年以降第一杀伐术,正肆无忌惮地展现杀意。
轰隆隆!
两条骊龙探爪腾雾,自虚无之中,牵扯出华贵至极的河伯神车,恰好将崩溃了天女神相的屈舜华接住。
神甲覆身的左光殊,左手平托右肘,右手竖指在眉前。
潮声立时而起。
滔天巨浪自他身后翻出,跨空前扑。
好似一座拱桥,将河伯神车护在“桥洞”下。
而那扑落的巨浪又立即跃起,密集的浪头挣扎奔涌,都隐隐聚成龙首之形,好像随时要跃将出来,嘶吼不休。
水行道术,水龙千杀!
又见高空之上,忽然凝出一条数丈长的青色刺鞭,狰狞可怖,像被无形的神人所握持。
啪!
打碎了空气。
对准了斗昭,当头甩下。
水行道术,笞海鞭!
那漫天坠落的雨滴虽然被斗昭斩开分流,此时却在左光殊操纵下,成为道术的资粮,加速了道术的成型。
一部分雨滴化入那笞海鞭中,另外大部分雨滴却是在空中一卷,顺势聚在一处。那是堪称巨量的一团水,高悬空中,好像随时要炸开。
却在左光殊完美的控制之下,不断收拢、不断聚合……最后竟形成明月一轮!
而明月一照,月光万条。
照见人时已杀人。
正是月之矢!
季少卿有神通曰上弦月,其中神通杀法的形式,就是月之矢。
这门名为海上升明月的水行道术,正是参考神通上弦月而成,威能虽不如神通,在河伯神通的掌控下,却也相当可观。
然而这亦只是开始。
斗昭惊讶到有些惊叹的眼眸里,映照出铺天盖地的水行道术……
简直像是炸了水行道术的窝!
密集的水行道术似马蜂一般窜了出来。
在屈舜华天女崩碎的这一刻,左光殊展现了他足够令人惊艳的水行天赋。
一念之间,连发十八门水行道术,且相辅相成,如连绝狱。
以水龙千杀、笞海鞭、海上升明月这三门甲等上品的水行道术为核心,以十五门甲等以下的水行道术为补充,真正以内府境的修为,完成了一场华丽盛大的道术之舞!
但……
斗昭惊叹的眸光,转为遗憾。
终究是修为不足,阅历尚浅……
华丽而不够实用,盛大而不够强大!
天骁刀只轻轻抬起,自左下而右上,空中这么一拉!
刺啦!
像是布匹被撕开的声音。
但是被撕开的,却是空间,却是笼罩这里的天穹。
他的周身四处,一道一道的空间裂开。
什么水龙千杀、笞海鞭、海上升明月……全部崩碎,不得近身!
一刀劈碎了漫天的道术。
此方空间里的无尽水元,全都崩溃了。
斗昭往前走,他迎着河伯神车往前走。
在崩碎的道术流光中,他直视着左光殊的眼睛。
“这样的表现,诚然可以让人期待未来,但是在今天,你还不够。”
他这样说着,迎面便是一刀竖劈:“远远不够!”
足足十三道空间的裂隙,在这一刻包围了整个河伯神车。
一刀天罚,便要罚杀二人离场。
在黄河之会的时候,他一刀天罚还只能斩出一道天之裂隙,如今却可一刀八裂、九裂,乃至于极限十三裂!
似他这样的人物,哪一日不进千里?
如今已多少时日过去了,他还在外楼,自然不是昨日之外楼。
当初在观河台,他与重玄遵手段尽出,杀得两败俱伤,并称绝世。
有很多人都觉得,重玄遵才入外楼没多久,而他已经是四境外楼,他的未来应该不如重玄遵广阔。
但是以那些人的眼界、智慧、觉悟,怎么懂他斗昭?
他既然还肯停驻在外楼境,自然是因为在这个境界,还有更多的可能!
谁说天府才能绝世?
谁说立起四楼、把握道途,就已经是此境极限?
“极限”二字,那些庸人,怎有资格定义!
他走到哪里,哪里才是极限,他的刀斩在哪里,哪里才是尽头!
此一时,天穹寂然。
十里范围外的狂风骤雨,好像也了无声音。
月禅师已经完成了道决,超品道术的光芒,在漫天道术流散后的天穹聚拢。
但毕竟还有一些距离,将落而未落。
恐怖的天之裂隙,已经覆盖了河伯神车。
仿佛下一刻,就要将战车上的人分解。
便在此时,河伯神车之上,如似神祇的左光殊身后,伸出来一只手。
那是一只光润的、美丽的、无瑕的手。
它自左光殊的身后探出来,在空中轻轻一抹。
将这整整十三道天之裂隙……
抹平了。
第八十三章 阖天
斗昭的强,是摧枯拉朽的强。
无论什么神通,道术,多强大的傀儡,全都一刀碎之。
从开场到现在,他没有停过一步。
一直往前走,往前走。
没有任何人真正意义上拦住了他。
唯独此刻,他驻足!
他停在空中,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危险。
那种危机感,绝非来自于天穹那隐隐聚集的超品道术光芒。
而是就在前方。
就在河伯神车里,在那一只探出来的纤纤玉手上。
这只手看起来如此美丽无瑕。
就好像屈舜华在身后环抱着左光殊,而后从左光殊的腰侧,调皮地探手出来,舒展在左光殊眼前。
仿佛在说——
瞧呀郎君,我涂的蔻丹,好不好看?
但同样是这样一只手,轻易抹平了十三道天之裂隙。
就是这样一只手,让斗昭这样的强者,心生警兆!
最多还有两步,就能踏上那辆华贵大车。
可他不能再走。
他的刀还在手中,他反而后退。
但是……
只退了半步,退开不到九丈,就不能再动。
不能再动弹的不仅仅是他斗昭。
分明还有天穹那将落的超品道术,分明还有过耳的风,还有被斩碎了的道术流光,乃至于拉车的骊龙,河伯神车上的左光殊……
是一整片空间!
屈舜华的底牌终于掀开。
终于知道,她一直隐藏的神通是什么。
绝巅神通,阖天!
“阖天谓之宇,辟宇谓之宙。”
掌控空间之无上神通,一念之间,空间静止。
何为无上?
“无上”者未必是绝巅神通,但能冠此二字的,一定是类似神通中最顶级的存在。
比如姜望曾经遇到的海族强者鱼嗣庆,也有无视距离、跨空间攻击的神通,曰为裂空。
比如秦国天府秦至臻,也有探索虚空、游走于空间缝隙的神通,是为炼虚。
甚至比如庄国国相杜如晦,咫尺天涯,往来无忌。
但是这些神通,在阖天之前,都要静止。
同等修为之下,阖天神通拥有空间的最高掌控权!
所以屈舜华能够提前发现游走虚空的双头猿猴念正,所以屈舜华能够只手抹平天之裂隙。
所以她现在定住一切,从左光殊的身后走出,向斗昭走来。
在浩瀚无垠的修行世界里,空间静止,好像不是太可怕的表现。
因为对很多修行者来说,空间本身并不是不可击破的屏障。在各种强大神通、秘法的作用下,很多修士都可以打破空间。
但是在阖天神通的掌控下,静止的空间非常可怕!
若把空间的强度比作一扇门。本来门虚掩着,很多人轻轻一推就可以出去。
但是现在,这扇门锁上了。
而且换的是大铁门,上的是将军锁!
阖天所静止的空间,当然也要被修为所局限。对手的实力,影响着空间静止的强度和持续时间。
但哪怕是斗昭这等外楼境无敌的存在,也不能够完全摆脱阖天的影响,被定在当场。
这样一门隐藏许久的绝巅神通,暴露在山海境,是否不值?
它是否应该有更惊艳的亮相,更恰当的时机,用于攫取更多的收获?
须知为了隐藏此神通,屈舜华连黄河之会都放弃了!
整个屈家都没有多少人知晓,本该一藏再藏。
但是左光殊就在旁边。
左光殊的三成神魂本源就在眼前……
还有什么值不值呢?
就像她的天女一碎,左光殊立即驱来神车,乱舞道术如潮。
她屈舜华此生回应的爱,一定要比左光殊给予的更多!
所以她往前。
此时此刻。
空间已经静止,所以也没有风。
但是屈舜华的华裳却在鼓荡飘摇,她踏下华丽战车,踩过拉车的骊龙,往前走。
她以那样高贵典雅的姿态走近斗昭。
淡金色的华裳与红底金边的华丽武服相对。
屈舜华没有说些什么的意思……何必言语?
只是在静止的空间里悠然前行,走到近前,抬起手掌,直接戳向斗昭的咽喉!
掌如刀,极见锋芒。
噗!
血肉被斩开的声音。
屈舜华眸色一惊,因为这血肉被斩开的声音并非来自于她,因为她的掌刀,还没有来得及割开斗昭的咽喉。
是什么打破了空间的封锁?是谁在阖天的定止下行动?
她马上就亲眼看到了答案。
因为斗昭的咽喉处,裂开了一道口子。
这道口子极浅、极细,但并不能瞒过屈舜华的眼睛,也藏不住鲜血。
鲜血流溢的同时,一缕刀气跃出,拟成刀形,像是握在一只无形的手里,正正斩在屈舜华的掌刀上,叫屈舜华不由自主地一顿。
第二缕刀气又精准至极地接上,落在完全相同的落点,斩得屈舜华后退了一步!
斗昭的整个脖颈,一个又一个的细小刀口裂开,一缕又一缕的刀气跃出。
这是跳动着的、以气为真的绝世刀术。
一刀一刀地劈向屈舜华,劈得她不断后退。
斗昭仍然在空间的静止下一动不动。
那破体而出的刀气,却在精美绝伦地控制下,不断地进攻、进攻。
屈舜华以掌为刀,且战且退。
哪怕是斗昭,也不可能仅以这种程度的刀气战胜她。
但阖天神通已经牵制了她太多力量。
尤其她要避免,激烈的战斗打破空间静止。
把握那种微妙的平衡,是优雅的艺术。
此时她的退,其实是进。
斗昭破体而出的刀气,只能拥有他在体内催发的第一道力,不需要多远的距离,本身就会在这片空间里静止下来。
退到第七步,就已经有了重新进攻的余裕。
退到第九步,即可创造杀死斗昭的机会!
第八步,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感受着那微妙的平衡,正要悍然变招的时候,脸色骤然一变!
因为斗昭那些不断劈来的刀气,竟然在不知不觉间连成了势。
明明是被迫静止在这片空间里,定格在击退她的长路上。
却彼此呼应,连成了一座刀气之阵。
所有的刀势合在一处。
横掠在屈舜华的眼前。
并未伤害她,却让她的一颗心,骤然下沉。
这一抹刀光如此璀璨!
整片空间里,阖天神通所制造的静止……破碎了。
神通反噬,屈舜华僵直当场。
从头到尾,斗昭的目的就是斩破空间静止。
而战斗中屈舜华所窥见的破绽,所苦心创造的机会……全都在斗昭的把控之中。
她的刀术比之斗昭,差的不止一筹两筹!
“你这门神通……真的很强,很可怕,无怪乎要藏得这么深。”
斗昭恢复了自由,如是点评道。
他脖颈的细浅刀口已经止血,他握着天骁,依然煦光灿烂:“但是我虽未神临,身内已混同,圆满无漏。身外是一空间,身内自是一空间。以你现在的实力,能够影响我身外的空间已是极限,要影响我身内的空间,难免力有未逮。”
嘴角鲜血蜿蜒,屈舜华瞬间想明白了一切。
所以斗昭是身内出刀,先破体,再破空……
这是能够在生死一瞬的时候想到的?!
尤其屈舜华确定,斗昭绝对是第一次接触阖天神通。
身内出刀,不是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就可以。
斗昭所说的“身内混同,圆满无漏”,本身已经是近似于神临之躯的表现。唯独到这样的境界,才有所谓身内之空间。
也恰恰是这么圆满无漏的躯体,要想化出实质的刀气,自内而外,自己斩破自己的强大身体,不付出代价是不可能的!
至少不可能是那几道细小的血口……
斗昭此时的伤势,绝对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么轻松。
可尽管心里有这样清晰的判断,尽管阖天神通并非无功,屈舜华的心,还是越来越冷。
难怪就连月禅师,也不看好这一战……
她隐藏这么久的绝巅神通都未能了断胜负。
这样的斗昭,她真不知神临之下,谁能一战!
阖天神通对空间的封锁被打破,不仅仅意味着斗昭的自由。
斗昭的对手,也从来不止屈舜华。
在那高空酝酿已久的超品道术,就此轰然爆发。
轰隆隆!
被压制了太久,这门八宝诛魔法好像也变得更为狂暴。
万道金光撕裂了晦暗的天穹,在疾风骤雨的天空,划出来一圈光明。
金光爆耀如海,浮沉之间,显现八种威严法器。
是为宝瓶、宝盖、双鱼、莲花、右旋螺、吉祥结、尊胜幢、**。
各具强大威能,彼此响应,一齐轰落!
月禅师悬立空中,只诵曰:“我为佛时,当诛一切魔!”
那披身的灰袍长斗篷,在金光的照耀下,竟然也有一种神圣的意味。
要破解这样的大威能道术,天罚最是好用。一刀极限十三裂,任你多少佛宝法器也扛不住。
然则在阖天神通的拥有者面前,斩开天之缝隙实在是笑话。
月禅师动用八宝诛魔法,未尝没有消耗斗昭的意思。
但是在屈舜华展现绝巅神通后,这门威能尽释的超品道术,俨然有了发挥更大作用的可能。
此时八宝齐聚,光焰相接,有慑服一切魑魅魍魉的神威。
而一团阴影于此刻笼罩了斗昭,他那灿烂的面容,一时似虚似幻。
他的刀抬将起来,反撩向天,只是一刀!
无边的晦暗烟气冲天而起。
此等烟气,令人一见,便心生沮丧、绝望。
无边烟气中,演化种种恶相——
狰狞相,痛苦相,哀嚎相,杀戮相,绝望相,仇恨相……
人世是无边苦海。
生来哀而又伤。
此一刀,是**渎佛!
从来世间悲剧,**之烈,尤胜于天灾。
人若易子相食,谁拜泥塑神佛?
若我朝夕不保,融了金身换金银!
咆哮的祸气以万种恶相,顷刻将那诛魔八宝吞没。
而斗昭自一刀反撩向天后,便再未看天穹一眼。一刀既出,结局已定,他理所当然地一步前踏,趋近屈舜华身前,横刀一抹!
这一切说起来慢,在具体的战斗中,也不过是斗昭斩碎空间静止后,连斩两刀。
一刀吞没八宝诛魔法,一刀要抹杀最具威胁的屈舜华。
此时的屈舜华,才刚刚摆脱神通被斩破的影响,寒锋已迎面而来。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后退,而左光殊的身形在往前。
这个还有些青涩的少年,坚决地站到了她身前,伸手在虚空一抓,直接凝聚水元,在浩荡潮声里,抽出一柄流波之剑,险而又险地格住天骁之锋。
且夫长河为剑,横拦天缺。
这一剑堪称精彩!
左氏家传,岂有弱项?
左光殊不用兵器,不代表他不会。在恰当的时候,恰当地表现。
但……
精彩往往相对而异,萤火难与皓月争辉。
他要面对的是斗昭之刀。
所以这一剑不够精彩!
哗!
这柄道术之剑顷刻崩溃。
随之一起溃败的,还有左光殊握剑的手。
皮肤瞬间干枯、开裂。一条一条的裂纹,自手背开始,迅速向整条手臂蔓延。
他整个人向后坠倒,被一刀斩落碧海!
斗昭并不多看一眼,只将刀锋拉回,又是一刀皮囊败,再斩屈舜华。
自古美人易老、繁花易败。
此刀毁弃年华,杀灭青春。
屈舜华亦没有多看左光殊一眼,尽管她的心,已经随之坠落!
但如她这样的女子,当然知道,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什么。
她怎么能真让斗昭在她面前杀死左光殊,然后在左光殊的尸体上,拿走那块玉璧?
她的手往前按,迎着天骁刀的刀锋往前按。
强行镇压体内的动乱,调动此一刻所能调动的全部神通力量……
阖天!
以她现在的修为,本不够静止斗昭这等强者所在的空间两次。
但是这一刻,她动摇了极限。
皮囊败已经在影响她的手掌,从刀锋与手心接触的地方开始,枯槁的力量向整条手臂蔓延。
但是一切都定止了。
屈舜华当然不肯给斗昭再次身内出刀、打破空间静止的机会,她体内巨量的道元在咆哮,冲撞着强大的一击。
可是……
遥远天穹骤临无尽星光,四大圣楼虽未显迹,星楼之光却已垂下。
星光灿烂极了!
自涌动的星光之潮中,跃出一柄华丽的星光之刀,从遥远高空就开始斩落。
这一切仿佛与屈舜华的挣扎同时开始。
阖天神通刚刚发动,便有星光驭斩神之刀,几乎同时斩下!
屈舜华的阖天神通当然强大,可是她能够影响的范围,有多远?
这斩神之刀一经劈落,直接从外部,将阖天神通所影响这种空间静止劈碎!
而此时,屈舜华体内的道元才刚刚开始啸动。
天骁刀的刀锋继续往前,直接斩开了屈舜华的手掌,顺着剖开了她的整条手臂。
皮囊败的朽光亦迅速蔓延至全身。
斗昭横刀拉开一线,一抹血光绕着屈舜华的脖颈迸飞。
他直接错身而过,迎向了正扑来的月禅师。
而他的身后……
屈舜华颓然坠跌。
美人凋残!
第八十四章 只怕……此山不高
这世上,从来没有无敌的神通,只有无敌的人。
阖天当然是极其恐怖的绝巅神通。
但斗昭在接触过一次之后,就已经想好了不止一种破解方法。
身内出刀当然是一种。
在阖天神通笼罩的范围外出刀,亦是一种。
只不过前者更快,更适应于紧迫情况。
后者能调动的力量更强,适合早有准备的时候——譬如此刻。
屈舜华费尽余力,挣扎出了第二次阖天神通,却不知他的斩神之刀已经准备了太久!
所以才有他几乎和屈舜华同时出手的情况发生。
屈舜华强行驱动神通,静止空间,其实是葬送了挽救自己的可能。
因为迅速冲来的月禅师,也同样被定住了身形,却不能够像斗昭一样击破屈舜华的神通影响,故而慢上一线。
就是这一线,见了生死。
“舜华!”
月禅师那滞涩的声音,几乎和阖天神通被击破的过程一同发生。
也免不得带了些惊怒。
可是话音落下时,屈舜华已经跌坠。
她往前是为了营救屈舜华,但在那空间静止的一刹后,迎接她的已是天骁!
斗昭随手抓住跌落的九章玉璧,人则错身往前,对月天奴出刀。
厚背锐锋的天骁刀,闪烁着无情的锋芒。
一刀竖劈正迎面,有开山之势。
月禅师身后、头顶、脚下、左方、右方,五道天之裂隙骤然拉开。
屈舜华已离场,斗昭可以肆无忌惮地展现天罚之凶厉。
笼罩着月禅师的那一块空间,像一块突然被打破的琉璃镜,裂纹炸开如蛛网,而月禅师本人,正是那些裂隙的核心。
她亦是这张天隙“蛛网”的猎物。
但她瞧着斗昭的眼神,依然如此平静。
“你让我,生气了。”
她用滞涩的声音,这样说道。
明明语气没有什么波动,却叫人感受到了她的怒意。
最末一个尾音,在平静之中,竟然晕染出宏大的感应。
“了……”
此音不停回荡,往复不休。
在她的身后,显出一尊嗔目佛陀虚影。
而她那泛着黄铜光泽的双手,探出袍袖外,双掌一合。
身后的嗔目佛陀虚影,也同时合掌。
啪!
她的速度瞧来如此平常,动作也不够有力,但双掌合时,竟然夹住了斗昭的刀锋!
本不可能!
却切实地发生了。
佛有慈悲为怀,佛亦有金刚怒目。
在嗔目佛陀像的加持之下,代行佛旨,诵念佛意,一言一行,皆是我佛!
佛要止住屠刀,哪有不可能?
斗昭握着刀,沉默往下压。
他感觉天骁刀斩的是无垠大地,对人类来说再巨大的创痕,或许不过是大地的一个毫毛细口。
他试图往上抬,又感觉天骁刀上,压着两座巍峨大山。
毫无疑问,他竟然在肉身力量上,被月禅师给压制了!
而与此同时,月禅师身外金光大放。
天罚已落。
接连五道天之裂隙,全在她身边裂开。
却没有一道,裂在她身上。
她真成了“蛛网”的起点,而摆脱了所有天之裂隙的锁定。
这是怎么做到的?
斗昭一时间也没有看懂。
但是他轻轻一咧嘴,笑了。
他感到欢喜。
越是强大的对手,越能叫他快活。
越是突破他的想象,越是令他惊艳,他越是欢欣鼓舞!
天下若无英雄,天骁有多寂寞!
“好!”
他就这样握着天骁刀,与月禅师对峙。
而高空流动的星光,再一次祭出斩神之刀,斜劈那嗔目佛陀之像。
嗡……
似乎是有这样的、共颤的声音响起。
天穹一片金灿灿!
绵绵金光似雨落下。
那不是什么佛光。
那是属于月禅师的星光!
月禅师她……也是一位掌握了自身道途,且已经能够具现道途杀力的外楼修士!
星光倾落,晕染了一个充满希望的新世界。
这里和平、温暖、阳光、安宁,没有欺凌,没有伤害,没有疾病,没有战争……
世间风雨如晦,此地安宁祥和。
这里是她的净土……
她于此已近佛!
她身后的那尊嗔目佛陀像面容未变,只是眼神稍转,于是变得慈和起来。
慈度众生,和蔼可亲。
在这慈和之中,生出第二对臂膀,琉璃蓝色的手臂高举过头,亦是合掌,亦是接住了斗昭的斩神之刀!
斗昭的面容更灿烂了,他已经兴奋起来。
最让他兴奋的,并不是月天奴展现的道途,而是她的净土。
这是近似于“灵识笼罩、我如神临”的力量,月天奴何以在外楼境就掌握?神魂明明远未到达凝结灵识的地步,却能够做到这种程度……
他喜欢这种打破陈规的力量,喜欢这种他还一时没有洞察根源的强大。
这让他感知到——
这世界有无限可能!
所以……他也可以无限攀登。
世人往往畏惧前路太远,此山太高。故生懈怠,故有退缩心。
而有的人,只怕前路不够远,此山不够高,显不出真英雄!
斗昭每每觉得,这是一个可以容纳他所有野望、所有才华的世界,何其有幸,生在现世此间!
但他的眼神却是平静的,一眨之前清明如镜,一眨之后浑浊似泥。
他的天骁刀还被月禅师夹在合掌之间,他的斩神之刀亦被那四臂佛陀所阻。
但他已经出刀!
斗战七式之,斩性见我。
此意刀之杀,直接斩入了月天奴的意识深处。
她那宁静的、蕴着佛光的眼睛,生出一缕迷茫来。
斩性见我……我是谁?
在无数个独处的时刻,她如何没有这般问过……
我是谁?
我是洗月庵中天真礼佛的小尼姑。
我是青灯古佛枯坐参禅的……
月天奴悚然一惊,醒觉过来,可她的合掌已经松动。
在意志被斩开后,她的神魂更是已经被狠狠斩破,传来无法抑制的痛楚。即使有佛陀法相的镇压,也仅仅只是止住崩溃的势头。
而斗昭的天骁刀,直接在她的双掌间一转,削飞了几根手指,顺势一抹,划过胸腹之间。
皮囊败!
斗昭落刀的时候已经感觉不对,正要变式,已经被调整过来的月天奴一掌拂开。
整片“净土”的力量,都在此时驱逐其人,斗昭随意地一个转步,已经退回最初的位置。
此时距离他将屈舜华斩杀淘汰,也才过了不到五息而已。
因为飞得很高的缘故,屈舜华的尸体,甚至都还没有坠跌到海中。
就在他的面前……
勉强保住性命的月天奴,斗篷裂开,灰袍裂开。
碎成丝缕。
虽然月天奴第一时间就重新披上僧衣,但她裸露的身体,还是叫斗昭看了个真切。
斗昭眸中先有讶色,继而恍然。
因为他看到的,是一具没有性征的身体。
有手有脚,有皮有骨,有血有肉,但不具备性征,也不存在五脏六腑。
肌肤之上,流转着黄铜的光泽。
洗月庵的天才弟子月天奴……竟然是傀儡之身!
人怎么能是傀儡?以傀儡为身者,怎么能在洗月庵这样的佛门大宗修行?
这未免有些匪夷所思,但也正因为如此,斗昭明白了自己为什么在肉身力量上,还逊其一筹。
他的拳头是拳头,月天奴的拳头,却隐藏了无数细密的阵纹。
月天奴的面容倒是寻常的,除了同样带着黄铜光泽,与普通女子并无区别。
即使暴露了傀儡之身,她的表情依然平静。
或者说,以傀儡为躯的她,本就是没有表情的。
她只是迅速取出了几根手指,尾指一弹即削平,轻轻一按,便已将被削断的地方接上。
十指一握,又重新接续了力量。
而在海中……
年轻的、嘴角血迹未干的左光殊,勉强摆脱了皮囊败的影响,从水面探出半身来,张开双臂,伸手去接屈舜华的尸体。
但在他就要接住之前,屈舜华的尸体,消失了。
已经被山海境的规则所带走。
左光殊愣在那里,此刻他完全忘记了山海境的世界规则。完全没有想起来,屈舜华只是被削掉了三成神魂本源,而屈家必然有弥补的手段。
他只知道,屈舜华就在他眼前,消失了。
他微微地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真的长大了,真的可以肩挑风雨,真的能够保护他所珍视的人吗?
轰隆隆!轰隆隆!
他发不出声音来。
但是这一整片海域,都愤怒了!
这是河伯之怒,是水神之怒!
咆哮奔涌的海浪,从四面八方卷来,缠绕了左光殊之身,簇拥着他无限拔高、无限壮大。
就在斗昭眼前,在绵延无尽的海面之上,站起了一个高达二十余丈的海之巨灵!
他的面容模糊,身形雄壮,左臂上缠着一条狰狞黑龙,右手则提着一柄海蓝色大斧。
只轻轻一跃,便已与斗昭平行。
而大海凹下去一个深坑。
一斧斩下!
在海域力量的加持下,这巨大的战斧斩得空间都在颤抖,把空气斩出了飓风。
斗昭已经比蝼蚁还要渺小了!
且匆匆修复肢体的月天奴,又复回冲。
她身后的四臂嗔目佛陀像,还在与星光斩神之刀对耗。
而她的力量一直在深入此方天地,要将一定范围内的空间,全部定为自己的净土。
斗昭则是那净土里,唯一的不洁之人!
此时月天奴右手竖掌于面前,左手呈托钵状,面容慈悲。
在冲近之时,眸光一转,现出威严。左手骤然翻转,意为降服!
她的力量她的影响,全都在桎梏斗昭,为那海之巨灵的大斧,创造机会。
以道途对抗道途,以净土之力,覆下降服之法印。
电闪雷鸣狂风骤雨,好像都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这一方净土有无限光明。
海之巨灵也似乎笼上了佛威,如似净土之护法神。
一切的一切,都在阐述着生死。
在如此恐怖的攻势之前,斗昭的身上,终于燃起一抹金色。
耀眼金光绕身而流。
“还有没有……更精彩的表演呢?”
斗昭这样问着,眸燃桀骜。那璀璨的金光迅速流遍传身,将他的血肉毛发衣物长刀……他的一切,都晕染得灿烂。
他的和煦,变成了嚣狂。
他终于感到满意。
一个道途外楼,傀儡金身,是洗月庵天才修士。
一个是处在怒海之中、爆发了潜力的河伯神通拥有者。
这才叫对手。
不然战了这么久,除了面对屈舜华的阖天神通,他连一点兴奋的感觉都寻不见。
毫无危机感的战斗,早已让他厌倦!
不然他为什么要只身寻找朱厌?
此时此刻。
月天奴控制了净土之力,似于此方之天。
左光殊不知用什么法子激发了河伯神通,汇聚海域之力,成就海之巨灵,如同神祇。
而“天”要将他降服,“神”要将他斩杀。
面对这一切。
斗昭笑容桀骜。
他身上尽是不屈的光,他眼中尽是不服的狂。
灿烂招摇如他,只将天骁刀轻轻一划,遵循着微妙的轨迹,轻易剖开了所谓净土之力加身的禁锢。
而后刀锋反撩,同样卷起无穷祸气冲天,再次以**之刀,冲击此方天地的佛光普照。
在斗战金身的状态之下,斗战七式的杀力再次暴涨。
无穷祸气遮掩了佛光中的一切,瞬间便将此方“净土”污染。
人人受苦,人人得祸,哪有净土,不过虚妄!
一刀斩之!
月天奴仍然按着降服印,但人已经被整个掀翻。
她以特殊法门凝成的净土被斩碎,已经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创。
恰在此时,海巨灵的大斧将将落下。
斗昭只将天骁刀拉了回来,如此轻松自然的……于头顶横格巨斧。
他的动作太随意了,可是又太理所当然,太恰到好处。
嘭!
高达二十余丈的海之巨灵,汇聚海域之力,持斧劈落,却只是发出这样一声闷响。
斗昭虚悬高空,脚下并无依托,但竟纹丝不动。
他渺小得像是一个光点,可是他灿烂得如同骄阳!
小小的一柄天骁刀,在海水凝成的巨斧下,比一根头发丝也强不了多少。
但它却像一道坚决的界限,陈述着不可改变的规则,已将一切阻隔于外。
在这样大小悬殊的对峙中,斗昭抬起头来,对着海之巨灵的面目灿烂一笑。
而后将天骁刀一错,整个人合身前撞,竟然撞进了海之巨灵的躯体中!
那蔚蓝色的海之巨灵,裹住斗昭,就像吞下了一只蚂蚁。身上波涛如怒,并不能看到任何异样。
但在下一刻,好似无穷无尽的刀光暴耀出来。
恐怖的海之巨灵当场崩溃,高空倾落一场流瀑。
哗啦啦。
流瀑之中的左光殊,无力坠落。
今日的海之巨灵,确然是他有生以来最强的状态。但是应对这样的斗昭,还是显得勉强。
在最煊赫的时候。
被斩破了啊……
年轻的左光殊,带着这样的遗憾的念头,再一次坠落。
第八十五章 像他一样
斗昭手提长刀,金身璀璨,傲立于天穹。
月天奴的“净土”被斩碎,左光殊的海巨灵已崩溃。
斗昭的战意还在沸腾,可身前已无对手。
在这样一场理应可以尽兴的战斗结束后……
他感到了寂寞。
他仿佛听到了天骁的叹息,那么细微的、遗憾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提刀前行,向着仍在倒飞的月天奴而去,要为这场战斗,画上一个略带遗憾的句点。
天下事,毕竟有始终。
但就在下一刻,他顿足,回望。
他看到的,是一道身影似长虹掠海,从视线可及的远处疾射而来。
他感受到的,是一股昂扬无畏的气势,几乎冲天撞海。
他听到了剑鸣,如此清越,杀气沸腾!
在他的视野里,那人跨海而来,一把将左光殊接住。而后身形才定住,面容才清晰,其后那绵延的青云印记,才一朵一朵地消散。
那人单手抱住左光殊,却抬眼向他看来。
那双眼睛,是很干净,又很坚定的。
哪怕是身怀绝巅神通的屈舜华,哪怕是能在外楼境界折腾出净土之力的月天奴,看向他的眼神,也免不了忌惮。
然而此人没有,此人只有战心。
斗昭几乎是立刻转过身来,提刀相对。
月天奴在短时间内已无再战之力,不必在意。
而他很期待。
被余北斗推为青史第一内府的姜青羊,今又如何?
……
以三对一,一死两残。
虽然一直都知道斗昭的强大,也不免感到了绝望。
愤怒无用,癫狂无用,一切终究是要用实力来说话。
左光殊在无力地跌坠之中,想到的,却是那个早已离去的身影。
他已经很努力了,没日没夜的修炼,没日没夜的战斗。左氏为他寻来的几乎所有水行相关的道书,他都认真研读过。太虚幻境里,不知与多少人交过手。自小锦衣玉食如他,在山海炼狱那样的环境里,也未叫一声苦……
他确定他付出了他所能付出的最大努力,但还是要面对如此**的差距。
几如天堑!
大楚英才何其多啊……
兄长他能够盖压同代,到底有多拼命?
在那些他不曾知晓的时刻,兄长他……是怎样在前行?
“等我回来。”
永远揉着他头发的那只手,永远的这句话。
当他开始独自面对风雨,当他独自往前走,他才越来越能够懂得,那只手掌的温柔。
世间的残酷凶险,所有的风霜雨雪,都被挡在其后。
我想要……
他喘息着。
可那锋锐的刀气还在体内切割、冲撞。
我想要……
他挣扎着,但根本挣扎不出一丝多余的力气。
“像他一样啊!”
他几乎哭喊出声音来,但是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有没有出声。
这时他感觉到,自己落入一种柔软的气劲中。
后背被一只手掌托住,有一种很有力的触感,令人心安。
强大但温和的真元传输过来,先一步护住要害,而后转向四肢百骸。
仍在他体内肆虐的刀气,被驱逐了。
他睁着恍惚的眼睛,看到了一个线条清晰的下颔。
“哥……”
他唤道。
姜望没有低头。
谁能在与斗昭的对峙中,移开视线呢?
此时此刻斗昭金身璀璨,傲立苍穹。
而他正立在清澈的海波之上,左手托着左光殊,右手握着长相思。
青衫碧波人独立。
他驱逐了左光殊体内肆虐的刀气,也听到了那声轻唤。
“休息一下。”
他只是这么说道。
慢慢地半跪下来,把左光殊平放在海面上。
在这整个过程中,他都牢牢注视着斗昭的眼睛,保持着随时可以出剑的状态。
骄傲如斗昭,大约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出手。
但是这种绝不给一丝机会的警惕,恰恰说明了他对斗昭的尊重。
海波如镜,温柔地托着左光殊。
那青衫磊落的男子,则是慢慢直起身来。
而后拔身而起!
砰!
空气炸开了。
在这个过程里,霜白之披展于身后,赤红之火流于身周,剑光跃于眸中,无比煊赫的气势,璀璨于高穹。
声闻仙态开启!
剑仙人驾临!
靴子所踏过的海面,泛起一丝涟漪。
但极细极浅,微不可察。
只是自然的漾开。
一直漫延到远离左光殊的位置,才骤然掀起惊涛!
没有说话。
姜望和斗昭的第一次交手,两个人之间没有任何开场白。
只是充斥着战意的眼神对望。
长相思的剑尖斜冲而上,正正地撞在了天骁刀的刀锋。
一个点,撞上了一根线。
以此开场!
那声音是清脆的,又有一种激烈,两般不甘。
巨大的波纹自此漾开,排开空气扑向四面八方。
气浪如潮奔涌,铺开足有三十余丈。
甚至于都追上了才定住身形不久的月天奴。
她勉力抬手,召出一尊人身蛇头的摩呼罗迦,挡在身前,才没有被这股气浪卷走。
恐怖的交锋!
对撞于空中的两个人。
一者金身璀璨,一者披风浴火。
世之名器对撞生死,绝世天骄哪肯相让?
剑气和刀气还在撕扯。
斗昭双手握刀下拉,天骁刀的刀锋,在长相思的剑尖上走了一段。
在刺耳的擦声里,炸出一长溜灼眼的火星,以攻对攻,生生将这剑仙人斩下高空!
姜望直坠而下。
他完完全全地感受到了力量,感受到了观河台上那些人,面对斗昭的感觉。
那金光灿烂的身影,带来的是无处不在的压迫感。
下坠的过程中,他单手一按。
辉煌绚烂的火界,便以他为中心,在高空铺展开来。
焰花开,焰雀飞。
一整个生机勃勃的火焰世界。
既是他设下的屏障,也成为他的依托。
而斗昭急追而来,璀璨金身竟然直接撞进火界里,一刀斩下!
烈焰焚身,烧不透金光。
姜望横剑一拉,以名士剑相隔。
但是这一道潇洒的横线,却未能挥洒完全。
因为天骁刀在接触长相思的那一刹,便瞬间拉开,而后又以更快的速度斩落!
那明明已经成型的刀势,竟然如此轻易地收回,又能在瞬间重新爆发。
完全随心所欲,这真是刀术极境。
姜望这分割生死的一条横线,根本不能再拉开了。
他只有横在上空,拦住这一下斩击。
铛!
发出这样激烈的声音。
铛!铛!铛!
斗昭竟然以斗战金身,硬生生扛着火界的伤害,提刀再斩,一斩又斩。
沉重的战刀不断下劈,破碎的刀光同时也回护自身——
他倒不是完全只依赖斗战金身的防御,而是不肯迟缓半分进攻的节奏。所以把对自己的防护,也放到进攻中来。只以这对撞后破碎的刀光,来与火界对抗。
这真是难以形容的自信。
更是难以描述的强大!
铛铛铛铛铛!
连声回荡,冲刷四野。
肆意又悲凉。
这声音非是普通的金铁之声,而是斗昭以刀敲剑,敲出来的大自在苦海正音。
当初在观河台,他尚要呼之于口,如今却已经将其揉进刀术里。
不过这不俗的音杀之术,却根本没有接近姜望的耳朵,在靠近之前,就已经先一步被声闻仙态降服。
万声来朝,可根本不在乎你是道是佛,尔是正音抑或悲音,是杀我者或拜我者,皆来朝之!
姜望做出一副“从容不迫但眉头忍不住一皱”的表情,用细节表示自己已经被这大自在苦海正音所干扰,现在只是强装从容。
想要诱导斗昭做出错误的判断。
在这种层次的交手中,他知道所有的细节都会被捕捉。
但斗昭根本不受影响,长刀所向,仍只有一刀接一刀的连斩。
他仿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信,笃定天骁刀走过的轨迹,方是正途。
暴耀的刀光在火界里肆虐。
斗昭接连斩下十七刀,将剑仙人一路斩落,斩得甚至离开了火界的范围!
那灿烂的火的世界,燃烧在这璀璨金身的身后。
渐行渐远。
姜望死死撑住长相思的防御,不使刀气寸进。鼻息一动,吹出一缕霜白之风,又在半途化作杀生长钉,直指斗昭眉心。
在他的有意控制下,这枚杀生钉显得如此温柔,收敛了所有杀意,瞧来普普通通,仿佛钉墙都很难钉进去,只能去钉个木头。
斗昭撇了撇嘴,好像对姜望这拙劣的掩饰很有些嘲笑的冲动,但毕竟没有吭声。
只在激烈的斩击里忽然一转刀锋,带着一抹幽光,正正劈在杀生钉上,将其生生劈散,劈回一缕霜风。
是为神性灭!
他牢牢把握着战斗的主动权,当然可以随时撤刀。
但他也必须要承认,姜望这一颗钉子的杀力太可怕,不是他选择撤刀去斩,而是他不得不如此选择。
他的“势”,被打断了。
而他太清楚,在战斗之中被敌人左右了选择,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
所以他劈散了杀生钉之后,立即回刀,守住中宫。
也便在此刻。
姜望的长剑终于拉开。
这十年落魄生死勾仇的一剑,在苦苦的压抑和等待之后,终于闪耀出更胜以往的锋芒。
在接连挡了斗昭十七刀之后,姜望的虎口都已开裂,鲜血染在剑柄,但他握得如此之平稳,这一横仍然如此潇洒决绝!
铛!
斗昭仍然回以神性灭一刀,挡住了长相思的割杀,顺势便要反扑。
姜望却已经收回了长剑,而已经完成印决的左手,则往上轻轻一抬。
此时天地应有憾,焰花开在人间。
巨门厚墙,酒垆连舍,贩夫走卒,亭台楼阁……
华丽的焰城就这样被他一手托起,直往斗昭身上按。
焰花焚城!
此时此刻,斗昭后有火界,前有焰花焚城。
一为神通合术,一者列入超品。
他从容不迫,一抖长刀,天罚斩出!
一刀两裂。
两道巨大的天之缝隙,一者在前,将撞到面前的焰花焚城斩开。一者在后,直剖火界。
姜望特意隐藏了的火界爆炸的可能,只是因为一个战斗态势的转变,就已经被他所察觉……真是惊人的战斗嗅觉!
轰!
姜望不得不提前引爆了火界。
这生机勃勃的火之世界,在毁灭中诞生了足够的力量。
巨大的焰浪向斗昭冲来,却又被拦截于另一道巨大的天之缝隙前。
而在斗昭的身前,火焰雕琢的亭台楼阁逐渐瓦解。
他斩碎了焰花焚城,覆灭了火界,又斩一刀!
一道天之缝隙,正开在姜望所处的位置。
一道天之缝隙拦在身前。
再一道天之缝隙,截在身后。
一刀三裂!
姜望脚步一转,飘飘如仙,却是接连避开了三道天之缝隙的阻截,在空中划过一道玄妙的弧线,向斗昭迫近。
天骁刀再斩。
一刀极限十三裂!
狰狞的天之缝隙纵横交错,把这片空间切割得支离破碎。
但姜望的身姿却依然潇洒,他脚踏青云,倏忽左右,从容折转。
天之缝隙当然恐怖,却一道也无法沾身!
他早就见识过海族强者的裂空神通,观河台上也见识过斗昭的战斗,甚至于秦至臻的炼虚八极刀与此也有相似之处。
这天之缝隙却是不如裂空神通那样迅速突然的。
虽然在斗昭的手中,可能威能更盛,但斩不到人,再强的威能也是虚妄。
当然斗昭还有一个选择,他只要斩落一刀在左光殊身上,姜望就不得不硬接。只是以他的骄傲,自然不屑于此。
姜望踏空而行,如履平地,
远远看过去,倒像是他踩着那些天之缝隙在游走。
须臾间已靠近斗昭。
新的搏杀正在铺陈,方寸间的棋局会如何演变?
斗昭只将长刀一振,请君来!
他有面对任何招数的自信。
而在迫近的此刻……姜望骤然加速!
天边星光摇落。
本应愈发谨慎的他,一时间眸照剑光,无比恣肆!
秘藏追风开启!
秘藏披锋开启!
秘藏殒神开启!
他的速度得到提升,长相思更加锋锐,还加强了神魂攻伐的威能。
胸腹前五个炽白的光源依次亮起。
五府齐开,仙人之态。
在这一刻,他直接抬剑一撞,汇聚所有的绝巅倒倾一剑!
他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任何伏手地,在这样一个不恰当时候,直接发动了绝杀一剑!
因为他已经意识到,面前这个人,战斗意识堪称绝顶。
任何引导战局的行为,都会被捕捉到战斗意图。
与这样的人搏杀,不恰当的时候,反而是最恰当的时候!
第八十六章 必不寂寞( 为大盟燕少飞加更31/78!)
那暗沉沉的远处,狂风骤雨惊雷,全部沦为背景。
高穹此处如孤岛。
破碎的净土、流散的金光、混乱的元力……
刀劲、剑气、任意流荡的风。
空气中还游动着血腥的味道,有被斩碎的神魂之力,似在风中哀嚎。
这是经历连番搏杀后的天穹战场。
可是遮也遮不住,藏也藏不住的这一剑。
横贯了天空。
像是神人推倒了撑天之柱,而后以此峰为剑杀苍穹。
整个天穹战场都被肃清了。
那横七竖八的天之缝隙,都被强行轰平。
天府之躯,剑仙人之态,声闻仙态,星楼加持,秘藏皆开……
姜望在一瞬间燃烧了所有。
这样的他,这样的绝巅倒倾一剑。
谁能当?
斗昭眉头一挑,他已然预设了无数种可能,但姜望的这一剑,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有足够的自信,与姜望在方寸间博弈。
也自负能以超越绝顶的刀术,强压这位黄河魁首一头。
但完全没有想到,姜望会这样仓促莽撞地引爆生死之争。
像是一局象戏,还在前期布局阶段,双方各摆车马,步步为营,争一兵一卒之优势。
那厮却上来就将军!
毫无意义、没头没脑追着来将军。
除了浪费出手机会、暴露自身弱点,还能有什么作用?
明明是绝顶高手,却下出了初学者的棋。
不免让斗昭生出一种荒谬感。
但是在下一刻,他就惊觉了危险。
无他,姜望这一剑太凶,太强!
强到足以在最糟糕的时机里,酝酿出真正的杀机。
争杀有时如棋,毕竟与棋不同。
对弈双方无论棋力如何,车与车,马与马,毕竟对等。
但是在真实的搏杀中,两个小卒,都有强弱之分。
姜望这一剑的力量,已经超脱了时机。
在毫无意义的落子里,爆发出了璨光。
这一棋的杀力,更在棋盘外!
斗昭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反横一刀。
这一刀正大光明、极致璀璨,如神佛降世,有无尽威严。
乱拳打进空门来,所有的套路都无用了。
他没有选择,只能以杀对杀。
只可斩出天人五衰!
因为在这种仓促的情况下,他的任何一刀都不可能完美。
除了天人五衰,任何一式都不能给他接下这一剑的信心。
这斗战七式里最强的一刀,当然是对姜望的尊重。
刀与剑,又一次撞到了一起。
那无边煊赫的中心,竟然是宁静的。
并没有听到声音,那是因为交战中心的一切已经尽数被抹去。
声音、气浪,乃至于光影。
刀剑交撞的中心,陷入一种无言的破碎中。
一切都在崩塌……
任是什么搅入其中,也要立时被撕碎了。
月天奴充满惊讶地注视着战场,她断未想过,姜望能与斗昭战至这种程度!
而在下一刻……
斗昭后退!
斗昭被撞得不断后退!
噗!
他甚至喷出一口鲜血来,鲜血中带有内脏的碎片。
斗战金身都黯淡了三分!
斗昭竟然是败了么?
几乎是在这个念头出现的同时,那抵住斗昭不断前冲的剑仙人。
胸腹前五个炽白光源一齐熄灭!
绕身的流火失控飘落。
霜白的战披直接消散了!
那一袭整洁青衫,不知何时染上了脏污。
姜望乌黑的束发,竟然变得干枯。
黏糊糊的汗液不断冒出。
他身上开始发臭。
眼神也变得恍惚。
姜望的这一剑,诚然击退了斗昭,重创其人。
可斗昭的这一刀……
将天府,斩成了普通的五府。
将仙人,斩成了凡人。
甚至还在衰竭、还在枯萎!
姜望还在冲撞着斗昭,可是力量已经在明显减弱。
他的力量在不断减弱,他的生命之火在不断衰竭,他陷入五衰之中,可他还是压着斗昭在往前冲!
人未死,剑势未绝。
惊人的意志,完美的掌控!
骄傲如斗昭,亦不能停步。
只好一退再退。
当初在观河台上,天人五衰对决日月星三轮斩妄刀的那一幕,姜望是见识过的,彼时不免为之惊叹。
今日亲身感受,才知道重玄遵当时面对的是什么。
与重玄遵不同的是——
他以一种极其莽撞的姿态,仓促引发生死之争,逼得斗昭以杀对杀,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占了一步先机的。
斗昭的天人五衰,未能斩出最圆满。
而他已经接受过两次星光淬体,此时又是显化天府之躯、降临剑仙人之态,还外穿如意仙衣。
更重要的是,斗昭并未直接斩中他。
而是以天人五衰,对轰他剑仙人统合下的绝巅倒倾之剑。
可尽管有这么多前提……
他还是被斩成了这般模样!
斗昭此人,存在弱点吗?
至少一直战斗到此刻,姜望都未曾发现。
他只能死死盯着斗昭的眼睛,那么坚定决绝地往前冲。
仿佛一定要在生命耗尽之前,尝试着斩杀其人——无论那希望有多渺茫。
斗昭感受到了这样的意志,咧了咧嘴。
他溢血的嘴角,有一种狂妄的弧度。
“又见天府!”
“都说天府盖世,我看也无甚出奇!”
姜望死死抵住他,在迎面的疾风之中,只道:“我看你吐血的样子,倒是出奇好看。”
“哈哈哈。”斗昭长发乱舞,金身后退,手按长刀,桀骜大笑:“我开始欣赏你了!”
“是么?”五神通之光耀于此身,庞巨的道元如潮奔涌,力量愈是沸腾,姜望的声音愈是平静:“口说无凭,借头颅一用,如何?”
天骁与长相思相抵,彼此的气劲疯狂厮杀。
斗昭被推得越来越远,却不掩灿烂:“自天府老人之后,五府同耀传为神话。要我说,不过如此!”
星光为他所聚,天穹现出斩神之刀。
“你们有天生的强大。而我是杀出来的无敌!”
一只星光化出的大手,握住这柄斩神之刀,跨空劈来!
斗昭在这一刻,真正展现了他的道途杀力。
远比他战月天奴时的表现更强。
那柄斩神之刀,竟然劈出了一招皮囊败!
以星楼之光,驾驭斗战七式,这是何等可怕的手段?
恰是【斗战】之道途。
都说道途漫漫,可斗昭已经登堂入室。
面对此人,此刀,此道。
姜望只是平静地说道:“你好像忘了……在观河台上打破天府神话的那个人,是我,不是你。”
他在描述事实。
这便是一种“势”。
那过往所铸就的辉煌都不是无用,一次次胜利堆积出无敌的信心。
他仍然沉浸在未完的剑势中,抵着斗昭往前冲。
可他的鼻息却呼出一缕霜风,飘荡而出。不周风吹碎万物,直接迎向那高穹的斩神之刀。只是一卷,便带着这柄斩神之刀消失。
斗昭兴奋极了,他的眸子里全是战意:“来!与我分出生死!”
如瀑星光再次凝聚,又一次祭出斩神之刀,握于星光之手。
华丽武服在风中飘荡。
他在发出这样的邀请。置生死于度外,只求最璀璨的战斗。
而姜望道:“定不让你失望!”
他微微张嘴,欲吹不周风。
斗昭下意识地提高警惕。
姜望却忽的一收长剑,人已似惊鸿掠远。
更反手按出一蓬三昧真火,直接铺开成火网,阻截于身后。
“走!”
他大呼。
杀得咬牙切齿,走得干脆利落。
一直停在战场附近的机关摩呼罗迦,一手托住月天奴,身形一动,疾飞而下,另一只手抄进水中,将左光殊捞了起来,顷刻便飞远。
神魂受创,净土被打破的月天奴,已经失去插手战局的能力,眼界却还在。当然不会在这种时候拖后腿。
斗昭大怒。
我与你拆招斗武,你要跟我立分生死。
等我撸起袖子跟你拼刀,你又拔腿就跑。
视此战为儿戏,不把我斗某人放在眼里吗?
机关摩呼罗迦和姜望一前一后,逃得飞快。
斗昭金身照耀,不管不顾,直接撞碎身前那张火网,凌空一斩,杀出天罚!
三道天之缝隙突兀拉开。
姜望潇洒漫步,从容避过。
但是这一次,从他右边的那道天之缝隙里,斗昭招摇的身影一跃而出,借天罚杀至!
姜望猛然转身,当头一掌拍落!
不周风绕指而流,足足六根杀生长钉,分别指向斗昭的双手手腕、两脚膝盖、眉心、心脏。
呼啸的尖声里,尽是不加掩饰的杀机。
好一记回马枪!
这哪里是奔逃,分明是蓄谋已久的绝杀。
斗昭能够借天罚一式移动,在观河台已经不是秘密,姜望又怎会不知?
交战这么多合,对他会选择的落点,又怎么会判断不准?
当此生死关头,斗昭微微一拧刀,已经成型的皮囊败刀势竟然一转,轻易地化成了神性灭!
刀锋之上流幽光,天骁刀与杀生钉撞在一处。
叮叮叮叮叮!
飘散的霜风下,尽是斗昭华丽的表演。
他千钧一发的间隙里,连出五刀神性灭,接连斩碎了五枚杀生钉!
可刀势终已尽。
面对最后一枚钉向右膝的杀生钉,他只能退,退进了天之缝隙里!
他并不具备游走虚空的能力,只是化身为刀,随着天罚之势的刀劲现身。
现在回转,当然是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抬头再看,姜望已经飞得远了。
那机关摩呼罗迦更是不必说,只剩一个黑点。
斗昭怎肯言弃?
仍旧一刀天罚斩出,这一次的天之缝隙,却是没有对准姜望,而是与姜望拉开了一些距离。
他只借此式赶路,并不再希求这一刀能影响到姜望。
他也已然明白,当日观河台上,秦至臻的感受。
但意外再一次发生了。
当斗昭灿烂的身影从天之缝隙里跃出,持刀所向,他所看到的,却并不是姜望疯狂逃窜的背影。
朵朵青云印记碎在空中,姜望竟以恐怖的速度迎面冲来。
他竟来对杀!
其人面容苍白,长发枯槁,衣有污色,身有恶臭……
可他的眼睛却仍能说明,他是一个多么干净的人!
那清澈的眼眸霎时一转,化为赤金。
一双金眸燃赤焰。
单骑入阵图直接拉开,神魂坠西,杀奔斗昭通天宫。
一**日呼啸着砸落下来,整个神魂层面都暗沉下来,震怖人心,如末日降临。
神魂显化的斗昭,却只抬眼轻瞥。
而后提刀。
他的长刀斜劈而下。
身与魂同一个动作。
他的容颜似微老,他的神魂似稍衰。
身魂自衰,而后斩敌。
此刀身魂朽,专杀神魂!
神魂层面的大日一分两半,单骑入阵图直接被斩开。
而姜望的神魂显化,早在斗昭抬刀时就已经撤出。
斗昭的身魂朽当然也不会冲进姜望的通天宫,他刀势又是一变,单刀直入,正抵中门。
是为斩性见我!
斩性见我这一刀,乃是顶级的杀法,无上之意刀。
攻击的不是神魂,而是意志。
意志斩破之后,杀身杀魂,自都可任意为之。
它当然不仅仅是问心之刀,也不止是“见我”。
而是劈开伪装,看到你层层防护下的那个自己。
斩灭诸性,看到最真实、最**,也最脆弱的“我”。
于是一刀抹之。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抱膝哭泣的孩子。
这一刀,曾叫甘长安崩溃,曾叫月天奴恍惚。
这一刀劈于姜望。
在意志的层面,仿佛劈上了一颗赤金色的心。
劈得火光四溅,此心岿然不动。
斩性见我,我乃姜望!
吾心光明,亦复何言!
身外的姜望直视斗昭。
一张三昧真火编织的火网,很是敷衍随意地铺落斗昭之身。
就像是随手补的一记闲棋。
同时长剑前撞,迸发杀意,斩出人字剑。
怎么看,那张火网也只是添头。
怎么看,这愈发神韵完备的人字剑才是杀招。
而且早在观河台上就见识过其人的三昧真火,绝不算弱,但也没有到能够威胁自己的地步。
先前更是已经直接撞碎过一次火网。
此时这张火网瞧来与先前也毫无差别,有何可惧?
斗昭本该集中注意力,去应对那一剑。
他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但长刀才一抬起,心中警兆骤生。
能够与他厮杀到这种程度的姜青羊,怎会在战斗中落无用之子?
斗昭心中生起一种直觉——
彼时撞碎的第一张火网是个骗局,只是为了掩护现在这张火网建功。这门神通真正的杀伤,恐怕就隐藏在这第二张火网里!
斗昭连剑也不接了,毫不犹豫一步回撤,退入了天之缝隙,再一次回到原地。
而抬眼再看,那张熊熊燃烧的火网,那一道顶天立地的剑式,全都消失了……
哪里还有姜望的身影?
接连两次追击,也接连两次被迫回。
明明实力全面占优,却还是让人逃走。
甚至于直到此刻,他也没能确定,姜望最后铺开的那张火网,是不是真有杀伤他的能力。
那或许是一个长久的谜,只有下一次遇到的姜望能够解开。
斗昭不怒反笑:“有趣!太有趣!”
他甚至是大笑起来,其声摇动高穹云烟:“不虚此行!”
第八十六章 必不寂寞( 为大盟燕少飞加更31/78!)
那暗沉沉的远处,狂风骤雨惊雷,全部沦为背景。
高穹此处如孤岛。
破碎的净土、流散的金光、混乱的元力……
刀劲、剑气、任意流荡的风。
空气中还游动着血腥的味道,有被斩碎的神魂之力,似在风中哀嚎。
这是经历连番搏杀后的天穹战场。
可是遮也遮不住,藏也藏不住的这一剑。
横贯了天空。
像是神人推倒了撑天之柱,而后以此峰为剑杀苍穹。
整个天穹战场都被肃清了。
那横七竖八的天之缝隙,都被强行轰平。
天府之躯,剑仙人之态,声闻仙态,星楼加持,秘藏皆开……
姜望在一瞬间燃烧了所有。
这样的他,这样的绝巅倒倾一剑。
谁能当?
斗昭眉头一挑,他已然预设了无数种可能,但姜望的这一剑,还是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有足够的自信,与姜望在方寸间博弈。
也自负能以超越绝顶的刀术,强压这位黄河魁首一头。
但完全没有想到,姜望会这样仓促莽撞地引爆生死之争。
像是一局象戏,还在前期布局阶段,双方各摆车马,步步为营,争一兵一卒之优势。
那厮却上来就将军!
毫无意义、没头没脑追着来将军。
除了浪费出手机会、暴露自身弱点,还能有什么作用?
明明是绝顶高手,却下出了初学者的棋。
不免让斗昭生出一种荒谬感。
但是在下一刻,他就惊觉了危险。
无他,姜望这一剑太凶,太强!
强到足以在最糟糕的时机里,酝酿出真正的杀机。
争杀有时如棋,毕竟与棋不同。
对弈双方无论棋力如何,车与车,马与马,毕竟对等。
但是在真实的搏杀中,两个小卒,都有强弱之分。
姜望这一剑的力量,已经超脱了时机。
在毫无意义的落子里,爆发出了璨光。
这一棋的杀力,更在棋盘外!
斗昭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反横一刀。
这一刀正大光明、极致璀璨,如神佛降世,有无尽威严。
乱拳打进空门来,所有的套路都无用了。
他没有选择,只能以杀对杀。
只可斩出天人五衰!
因为在这种仓促的情况下,他的任何一刀都不可能完美。
除了天人五衰,任何一式都不能给他接下这一剑的信心。
这斗战七式里最强的一刀,当然是对姜望的尊重。
刀与剑,又一次撞到了一起。
那无边煊赫的中心,竟然是宁静的。
并没有听到声音,那是因为交战中心的一切已经尽数被抹去。
声音、气浪,乃至于光影。
刀剑交撞的中心,陷入一种无言的破碎中。
一切都在崩塌……
任是什么搅入其中,也要立时被撕碎了。
月天奴充满惊讶地注视着战场,她断未想过,姜望能与斗昭战至这种程度!
而在下一刻……
斗昭后退!
斗昭被撞得不断后退!
噗!
他甚至喷出一口鲜血来,鲜血中带有内脏的碎片。
斗战金身都黯淡了三分!
斗昭竟然是败了么?
几乎是在这个念头出现的同时,那抵住斗昭不断前冲的剑仙人。
胸腹前五个炽白光源一齐熄灭!
绕身的流火失控飘落。
霜白的战披直接消散了!
那一袭整洁青衫,不知何时染上了脏污。
姜望乌黑的束发,竟然变得干枯。
黏糊糊的汗液不断冒出。
他身上开始发臭。
眼神也变得恍惚。
姜望的这一剑,诚然击退了斗昭,重创其人。
可斗昭的这一刀……
将天府,斩成了普通的五府。
将仙人,斩成了凡人。
甚至还在衰竭、还在枯萎!
姜望还在冲撞着斗昭,可是力量已经在明显减弱。
他的力量在不断减弱,他的生命之火在不断衰竭,他陷入五衰之中,可他还是压着斗昭在往前冲!
人未死,剑势未绝。
惊人的意志,完美的掌控!
骄傲如斗昭,亦不能停步。
只好一退再退。
当初在观河台上,天人五衰对决日月星三轮斩妄刀的那一幕,姜望是见识过的,彼时不免为之惊叹。
今日亲身感受,才知道重玄遵当时面对的是什么。
与重玄遵不同的是——
他以一种极其莽撞的姿态,仓促引发生死之争,逼得斗昭以杀对杀,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占了一步先机的。
斗昭的天人五衰,未能斩出最圆满。
而他已经接受过两次星光淬体,此时又是显化天府之躯、降临剑仙人之态,还外穿如意仙衣。
更重要的是,斗昭并未直接斩中他。
而是以天人五衰,对轰他剑仙人统合下的绝巅倒倾之剑。
可尽管有这么多前提……
他还是被斩成了这般模样!
斗昭此人,存在弱点吗?
至少一直战斗到此刻,姜望都未曾发现。
他只能死死盯着斗昭的眼睛,那么坚定决绝地往前冲。
仿佛一定要在生命耗尽之前,尝试着斩杀其人——无论那希望有多渺茫。
斗昭感受到了这样的意志,咧了咧嘴。
他溢血的嘴角,有一种狂妄的弧度。
“又见天府!”
“都说天府盖世,我看也无甚出奇!”
姜望死死抵住他,在迎面的疾风之中,只道:“我看你吐血的样子,倒是出奇好看。”
“哈哈哈。”斗昭长发乱舞,金身后退,手按长刀,桀骜大笑:“我开始欣赏你了!”
“是么?”五神通之光耀于此身,庞巨的道元如潮奔涌,力量愈是沸腾,姜望的声音愈是平静:“口说无凭,借头颅一用,如何?”
天骁与长相思相抵,彼此的气劲疯狂厮杀。
斗昭被推得越来越远,却不掩灿烂:“自天府老人之后,五府同耀传为神话。要我说,不过如此!”
星光为他所聚,天穹现出斩神之刀。
“你们有天生的强大。而我是杀出来的无敌!”
一只星光化出的大手,握住这柄斩神之刀,跨空劈来!
斗昭在这一刻,真正展现了他的道途杀力。
远比他战月天奴时的表现更强。
那柄斩神之刀,竟然劈出了一招皮囊败!
以星楼之光,驾驭斗战七式,这是何等可怕的手段?
恰是【斗战】之道途。
都说道途漫漫,可斗昭已经登堂入室。
面对此人,此刀,此道。
姜望只是平静地说道:“你好像忘了……在观河台上打破天府神话的那个人,是我,不是你。”
他在描述事实。
这便是一种“势”。
那过往所铸就的辉煌都不是无用,一次次胜利堆积出无敌的信心。
他仍然沉浸在未完的剑势中,抵着斗昭往前冲。
可他的鼻息却呼出一缕霜风,飘荡而出。不周风吹碎万物,直接迎向那高穹的斩神之刀。只是一卷,便带着这柄斩神之刀消失。
斗昭兴奋极了,他的眸子里全是战意:“来!与我分出生死!”
如瀑星光再次凝聚,又一次祭出斩神之刀,握于星光之手。
华丽武服在风中飘荡。
他在发出这样的邀请。置生死于度外,只求最璀璨的战斗。
而姜望道:“定不让你失望!”
他微微张嘴,欲吹不周风。
斗昭下意识地提高警惕。
姜望却忽的一收长剑,人已似惊鸿掠远。
更反手按出一蓬三昧真火,直接铺开成火网,阻截于身后。
“走!”
他大呼。
杀得咬牙切齿,走得干脆利落。
一直停在战场附近的机关摩呼罗迦,一手托住月天奴,身形一动,疾飞而下,另一只手抄进水中,将左光殊捞了起来,顷刻便飞远。
神魂受创,净土被打破的月天奴,已经失去插手战局的能力,眼界却还在。当然不会在这种时候拖后腿。
斗昭大怒。
我与你拆招斗武,你要跟我立分生死。
等我撸起袖子跟你拼刀,你又拔腿就跑。
视此战为儿戏,不把我斗某人放在眼里吗?
机关摩呼罗迦和姜望一前一后,逃得飞快。
斗昭金身照耀,不管不顾,直接撞碎身前那张火网,凌空一斩,杀出天罚!
三道天之缝隙突兀拉开。
姜望潇洒漫步,从容避过。
但是这一次,从他右边的那道天之缝隙里,斗昭招摇的身影一跃而出,借天罚杀至!
姜望猛然转身,当头一掌拍落!
不周风绕指而流,足足六根杀生长钉,分别指向斗昭的双手手腕、两脚膝盖、眉心、心脏。
呼啸的尖声里,尽是不加掩饰的杀机。
好一记回马枪!
这哪里是奔逃,分明是蓄谋已久的绝杀。
斗昭能够借天罚一式移动,在观河台已经不是秘密,姜望又怎会不知?
交战这么多合,对他会选择的落点,又怎么会判断不准?
当此生死关头,斗昭微微一拧刀,已经成型的皮囊败刀势竟然一转,轻易地化成了神性灭!
刀锋之上流幽光,天骁刀与杀生钉撞在一处。
叮叮叮叮叮!
飘散的霜风下,尽是斗昭华丽的表演。
他千钧一发的间隙里,连出五刀神性灭,接连斩碎了五枚杀生钉!
可刀势终已尽。
面对最后一枚钉向右膝的杀生钉,他只能退,退进了天之缝隙里!
他并不具备游走虚空的能力,只是化身为刀,随着天罚之势的刀劲现身。
现在回转,当然是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抬头再看,姜望已经飞得远了。
那机关摩呼罗迦更是不必说,只剩一个黑点。
斗昭怎肯言弃?
仍旧一刀天罚斩出,这一次的天之缝隙,却是没有对准姜望,而是与姜望拉开了一些距离。
他只借此式赶路,并不再希求这一刀能影响到姜望。
他也已然明白,当日观河台上,秦至臻的感受。
但意外再一次发生了。
当斗昭灿烂的身影从天之缝隙里跃出,持刀所向,他所看到的,却并不是姜望疯狂逃窜的背影。
朵朵青云印记碎在空中,姜望竟以恐怖的速度迎面冲来。
他竟来对杀!
其人面容苍白,长发枯槁,衣有污色,身有恶臭……
可他的眼睛却仍能说明,他是一个多么干净的人!
那清澈的眼眸霎时一转,化为赤金。
一双金眸燃赤焰。
单骑入阵图直接拉开,神魂坠西,杀奔斗昭通天宫。
一**日呼啸着砸落下来,整个神魂层面都暗沉下来,震怖人心,如末日降临。
神魂显化的斗昭,却只抬眼轻瞥。
而后提刀。
他的长刀斜劈而下。
身与魂同一个动作。
他的容颜似微老,他的神魂似稍衰。
身魂自衰,而后斩敌。
此刀身魂朽,专杀神魂!
神魂层面的大日一分两半,单骑入阵图直接被斩开。
而姜望的神魂显化,早在斗昭抬刀时就已经撤出。
斗昭的身魂朽当然也不会冲进姜望的通天宫,他刀势又是一变,单刀直入,正抵中门。
是为斩性见我!
斩性见我这一刀,乃是顶级的杀法,无上之意刀。
攻击的不是神魂,而是意志。
意志斩破之后,杀身杀魂,自都可任意为之。
它当然不仅仅是问心之刀,也不止是“见我”。
而是劈开伪装,看到你层层防护下的那个自己。
斩灭诸性,看到最真实、最**,也最脆弱的“我”。
于是一刀抹之。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抱膝哭泣的孩子。
这一刀,曾叫甘长安崩溃,曾叫月天奴恍惚。
这一刀劈于姜望。
在意志的层面,仿佛劈上了一颗赤金色的心。
劈得火光四溅,此心岿然不动。
斩性见我,我乃姜望!
吾心光明,亦复何言!
身外的姜望直视斗昭。
一张三昧真火编织的火网,很是敷衍随意地铺落斗昭之身。
就像是随手补的一记闲棋。
同时长剑前撞,迸发杀意,斩出人字剑。
怎么看,那张火网也只是添头。
怎么看,这愈发神韵完备的人字剑才是杀招。
而且早在观河台上就见识过其人的三昧真火,绝不算弱,但也没有到能够威胁自己的地步。
先前更是已经直接撞碎过一次火网。
此时这张火网瞧来与先前也毫无差别,有何可惧?
斗昭本该集中注意力,去应对那一剑。
他也的确是这样做的。
但长刀才一抬起,心中警兆骤生。
能够与他厮杀到这种程度的姜青羊,怎会在战斗中落无用之子?
斗昭心中生起一种直觉——
彼时撞碎的第一张火网是个骗局,只是为了掩护现在这张火网建功。这门神通真正的杀伤,恐怕就隐藏在这第二张火网里!
斗昭连剑也不接了,毫不犹豫一步回撤,退入了天之缝隙,再一次回到原地。
而抬眼再看,那张熊熊燃烧的火网,那一道顶天立地的剑式,全都消失了……
哪里还有姜望的身影?
接连两次追击,也接连两次被迫回。
明明实力全面占优,却还是让人逃走。
甚至于直到此刻,他也没能确定,姜望最后铺开的那张火网,是不是真有杀伤他的能力。
那或许是一个长久的谜,只有下一次遇到的姜望能够解开。
斗昭不怒反笑:“有趣!太有趣!”
他甚至是大笑起来,其声摇动高穹云烟:“不虚此行!”
第八十七章 君子之争
斗昭觉得不虚此行。
姜望却觉得……
非常虚。
此刻他虚得不行。
天人五衰所造成的伤害,仍然在身体里恶化。
说起来他是救下了左光殊和月天奴,保住橘颂玉璧,成功脱身。
但其实只是斗昭对战斗的渴求更甚于九章玉璧,根本没对左光殊再出手。不然的话,姜望是拦不住的。
斗昭是全方位几无死角的强大,不但修为超出,刀术碾压,就连战斗才情,也是绝顶。
他竭尽全力,也只能挣一个逃命,而断无取胜可能。
直到此刻,才来得及处理伤势。
此时此刻,他盘坐机关摩呼罗迦的头顶,疾风骤雨皆在金光外。好像隔窗看着这个世界,有一种朦胧。
这尊人身蛇头的摩呼罗迦,左手托着禅坐的月天奴,右手托着昏迷过去的左光殊,穿行在风雨里。
三者皆重伤,谁也帮不上谁。
摩呼罗迦左手五根巨大的手指弯曲着,如同月天奴的神座。
她闭目凝神,面有禅光,正在全力修补神魂。
姜望对这位洗月庵的高徒相当好奇,同时也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身上不断散发的恶臭。
但见得月天奴面无表情的样子,才反应过来。
以她的傀儡之身,即使是有嗅觉一类,也只是作为辅助战斗的感知存在,不会真的对香臭有什么感受。
月天奴这样的洗月庵天骄,能够和大楚千年世家屈氏搭得上关系的存在,为何会是傀儡身?这背后有着怎样的故事?
姜望摒弃这种忽然掠过的杂思,五心朝天,同样闭上眼睛,顾自处理伤势。
衣服垢秽、头上华萎、腋下流汗、身体臭秽、不乐本座,是为天人五衰。
天人寿命将尽,于是有此五衰之相。
斗昭这一刀没有直接斩中姜望,不然他也无法坚持到现在。
可若是任由五衰继续恶化,也只能一步步走向死亡。
被斩入体内的五衰之力,毕竟只是彼时大战的余波,不及时处理也能杀人,真个静下来全心对抗,办法是有一些的。
比如调集道元,遍布身体,接触每一缕游走的五衰之力,一点一点地分化、包裹、调和……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但也是相对安全的过程。
以姜望对道元的细微控制力,足够做到这一步。
但他没有这么选择。
而是用赤心神通的不朽之光护住要害,然后直接在体内调动三昧真火,围追堵截,全面绞杀!
轰隆隆!
风雨中偶有惊雷响。
把身体变成战场,在每一个五衰之力肆虐的角落焚杀,这当然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姜望甚至是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吐血。
血是黑色的,有腥臭之味。
身内的伤势不仅仅跟天人五衰的刀劲有关,也跟三昧真火有关。实质性的神通之火在体内窜动,再怎么控制入微,也无法避免受伤。
用恶化伤势的手段去阻止伤势继续恶化,实在是重症用猛药,一个不小心就会治死自己。
也就是他刚刚立起第二座星楼,身体又得到了一次强化,不然现在就该扛不住了。
但除了微微拧着的眉头,他的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早已经习惯了忍受痛苦。
“你不妨等等,等我稍好一些,我有办法解决你的伤。”月天奴忽然说道。
她在禅定之中,亦捕捉到了姜望体内剧烈的交锋。
那种痛苦,她是能够体会的。
姜望睁开眼睛,看着她,略有些惊讶,但还是摇了摇头:“来不及的。”
继续焚杀,继续痛苦,继续吐血。
如此选择,如此承受。
来不及?
只是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月天奴便好似听懂了什么,不再吭声,只是也选择了一些相对激进的办法,默默地修补自己。
姜望观察着四周的环境,保持警惕的同时,也是转移一些痛楚。
到了这个时候,体内三昧真火已经围住了所有的五衰之力,正在焚杀,倒是不需要投入全部注意力了。
月天奴选择开口的时机非常巧妙。
姜望觉得,她可能因为什么原因,没能最大程度上发挥自己的实力,不然应该可以给斗昭造成更多一点困扰才是。
身上实在是痛,他本能般东想西想地去舒缓。
“确实来不及了。”风雨中,有个声音说。
钻透了雨幕,响在耳边。
机关摩呼罗迦定住了。
微笼着金光的高大身躯,兀立在暗沉沉的天幕下,有一种冷硬的气质。
姜望和月天奴都盘坐不动,他们都是清醒的人,知道在这种时候,什么事情最重要。能多恢复一分力量,就多一分可能。
至于来者的样子,总会看到。
雨幕如珠帘。
有两个人“卷帘”而来,踏空漫行。
他们就走在机关摩呼罗迦的正前方,当然也在盘坐蛇头的姜望视野中。
一者样貌不佳,身穿襕衫,头戴进贤冠,左肩上停着一只黑色的蝴蝶。
另一个也戴着进贤冠,却是一顶铁铸的冠。身上披甲,两只眼睛一大一小,莫名的还挺协调,甚至称得上好看。
来者当然不善。
说话的人,是那个身穿襕衫的。
姜望早在观河台上就见过,认得他是越国天骄革蜚。那么旁边那位穿甲的大小眼,定然就是伍陵了。
为了避免对方的警惕,他停止了吐血:“有朋自远方来,姜某伤重不能迎,失礼了。”
伍陵的性子大约是直接一些,并不理会姜望的寒暄,只是看着他,目光饶有兴致:“你是怎样猜到的?”
对方愿意聊天,姜望也乐得多说几句。
“山海境这样大,我本以为我是很难找到光殊他们的。”他如是说道:“但我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好像他就在这个方位,等我找过来……呵呵,居然真的在。你说巧不巧?”
革蜚微微一笑:“有时候灵感就是这样突如其来,怎么这也值得怀疑吗?”
他继续往前走:“看来你是一个多疑的人。”
姜望想,或许那所谓的灵感,就是革蜚的手段,所以他才这样说。
“或许并不值得怀疑。”他虚弱地笑了笑:“我只是在山海境这种鬼地方,保持警惕。”
他没有说的是,那种灵感才出现的时候,就被赤心神通所抵御,根本对他没有影响。他只是故意跟着这种灵感来走一遭,想看看背地里是何方神圣。
等赶到地方,看到左光殊坠海的一幕,自是不可能按捺,直接拔剑参战。
起先他以为,那种突来的灵感,可能是斗昭的手段。像斗昭那么骄傲的人,兴许是洒饵垂钓,想把竞争者全都引过来杀。
但是在成功逃离之后,他又推翻了猜测。
因为他并没有在逃跑的时候,遇到斗昭的后手。
这说明彼时交战的那个地方,并不是斗昭所预设的战场。
姜望扪心自问,若是自己引人来杀,或多或少也会在附近布置一点什么的。
既然那种突来的灵感,并非斗昭的手段。那么那个真正布下手段、引导他们交手的人,在哪里?
作为黄雀,当然只会在战后出现。
也只可能堵在他们离开的路上。
但是这个距离不会太近,因为此人必然不想提前被自己或斗昭发觉。
在姜望的判断里,大约就是现在这样的地方了……
他已经授意月天奴,让机关摩呼罗迦尽可能飞行飘忽,但是坦白说,被拦住才是正常的。
设局的人,不可能连一具傀儡都截不住。
为什么他要选择那么暴烈的方式,直接以三昧真火来焚杀体内五衰之力?
抢的就是时间。
用痛苦来争取机会。
这时候伍陵说道:“保持警惕是好习惯。希望你知道,审时度势也是。”
进贤冠二人组一边说,一边靠近,大约是在用一些手段排除范围里有可能的布置。
面对这个能够与斗昭正面交锋然后脱身的人物,他们并不掩饰自己的警惕
“当然。”姜望有些痛苦地皱了皱眉头,似乎完全压制不住自己的伤势,又好像略带刻意,是一种示敌以弱的伪装。
总之故弄玄虚,叫人不好判断。
然后用一种坦诚的表情,笑着说道:“两位有什么想法尽管讲,如果有可以效劳的地方,我很乐意。对山海境来说,我们都是过客,应该互相帮助才是。”
“姜兄真是一位很有觉悟的奇男子。”革蜚于是也笑了笑:“那么我们就厚颜直说了。请把你们的玉璧交给我,我保你们安稳退出山海境,不伤本源。如你所说,我们都是山海境的过客,没必要结怨。”
“两位兄长,何不早言?”姜望一脸苦涩:“你看我们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哪有可能在斗昭手上保住玉璧?”
“都被那厮抢啦!”他悲愤交加,忽地想起来什么似的,眼睛一亮,嚷道:“斗昭现在手上一共有三块九章玉璧,但是已经身受重伤!两位兄长,咱们如何能错过这个机会?须知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月天奴眨了眨眼睛,她瞧着姜望的脸,突然发现,这的确是一个很立体、也很难描述的人。
未见此人时,只听其名,知晓是现世闻名的天之骄子。
初见此人时,觉得他大概刚刚经历了什么,有一种尘锁顿开的通透,而且在左光殊的身边,呈现一种非常放松的状态。
后来遭遇祸斗大军,看到了其人的果决和担当。
今日天降神兵般出现,实在令她也有些惊喜。
独对斗昭足见其勇,成功脱身已见其智。
现在面不改色地说着瞎话,并不掩其风采,倒是多出几分可爱来。
她忽然想起来玉真的评价。
玉真说这个人,天真可恨……
果然可恨,她想。
革蜚看着姜望动情的表演,想了想,看向伍陵道:“他说的好像有道理。”
为了避免被察觉,他们当然不可能直接监视战场,只是远距离设了几个观察点,以随时阻击逃奔者。
只是知道姜望带着人成功脱身,倒是不清楚具体战况。
姜望倒是很急切:“我与你们指路!对了,两位兄长务必小心斗昭那厮的天人五衰,实在险恶!”
革蜚半信半疑地瞧着他:“你是不是有点太积极了。”
姜望恨声道:“我自出道以来,未曾吃过这样大的亏。我对其人恨之入骨,必要杀之而后快,割其神魂本源!”
他甚至道:“两位兄长如不嫌弃,我可以跟你们一起围杀此獠!”
伍陵什么话也没有说,只默默拿出自己的九章玉璧来,输入道元。这方玉璧顷刻光华外显,于是一篇名为《抽思》的诗赋,映于空中,文字浮沉。
机关摩呼罗迦的右手手心,还在昏迷中的左光殊身上。虽不见玉璧,亦有一道华光跃出,映照出一篇名为《橘颂》的诗赋,在空中清晰可见,飘忽有文气蒸腾。
两块玉璧隔空呼应,煞是好看。
姜望:……
月天奴:……
革蜚:……
伍陵:……
暗沉沉的雨幕里,有一刹那的尴尬。
这时候月天奴站了起来。
神魂所受的伤害没那么容易复原,哪怕是吞服了珍贵秘药,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来修补。她的净土之力更是难以恢复,至少在神魂复原前,没有再动用的可能。
所以她现在的战力并不足够。
但她明白,已经没有恢复的时间了。
她已准备死战。
但姜望还盘坐着不动,显然觉得还有谈判的必要。
他诚恳地看着革蜚二人:“这是个误会。”
“哈哈哈,我也没想到,这块玉璧居然还在光殊身上。还以为被斗昭那厮顺走了呢!”
革蜚和伍陵都只冷冷地看着他,沉默逼近。
姜望这一刻简直许象乾附体,又急声道:“革兄!伍兄!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实在不该生分了。我看你们也是英雄儿女、正人君子,饱读圣贤书的人物,想来不愿意趁人之危。要不然这样,你们等我一天,等我养好伤,马上跟你们打。咱们来一场君子之争,用实力来决定这两块玉璧的归属!”
“你这不是只有一块吗?”革蜚忍不住问。
“他把咱们的也算上了。”伍陵冷冷道。
饶是革蜚一直很有看戏的心态,这会也不太绷得住了。
当下一抬手,密密麻麻的灰色小虫喷涌而出,如洪流一般,直奔姜望而去!
伍陵更是一推进贤冠,握住文气狼毫,铺开了文气长卷。
锦绣华光洞沉云,将雨幕都撕开。
万里河山,皆在UU小说!
第八十八章 谁曾见我五神通
进贤冠二人组说话间已经把环境筛查过一遍,确认没有什么隐藏的陷阱,再不给姜望拖延的机会,一齐动手。
革蜚抬手之间,虫潮铺天盖地。
那灰色小虫有细长而尖锐的口器,翅膀连着细足,似于蝙蝠。但个体也只有成人一个指节大小。
连成一片,发出类似于铁条刮擦石块的刺耳声响。
那声音直似往人脑子里钻。
彼此呼应着,叫人心慌,引人疯狂。
心脏好像也要随之裂开!
密密麻麻的灰色小虫,在杂乱之中又遵循着某种秩序,齐声共颤,驭音为杀。
这刺心之蛊,乃革氏秘传,“五乱”之始,有诸般凶险,并不局限于某一感官。只是此时此刻,为与伍陵配合,再没有比这“乱音杀心”更合适的了。
而伍陵身前,文气长章漂浮漫卷,像是一张将台,横在其人身前。
他手执文气狼毫,像是把握着令箭。
直身如枪,好像指挥着千军万马。
河山皆眼,千军待发。
文气狼毫终于落下,故而“军令”已发!
一个笔迹很急的“骑”字,迫不及待般从文气长卷上跃出,化作一员黑甲骑士。勒马已久,势如奔雷,挺着丈二骑枪,跃马前突!
接着又有一个锋芒毕露的“刀”字,跳出文气长卷,化为一员执刀甲兵,在空中疾踏几步,追在黑甲骑士右侧,以为护翼。身在前,刀在后,暗藏杀机。
再是一个笔画沉稳的“弓”字,此字真个端如泰山,四平八稳。慢慢“走”将出来,在文气长卷的上空,显化为一名挽弓悍卒。
甫一定相,顷刻弯弓如满月。
指一松。
绷!
一声颤响,弓弦犹动,箭已疾出。却更在那冲锋的黑甲骑士之前,啸破了空气,直抵姜望眉心。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现世广阔,有无穷道法神通。
无论是革蜚还是伍陵,他们的手段都可以说是在开拓姜望的眼界。
所谓驭虫如军,所谓兵儒合流。
然而姜望面无表情。
他早已证明了他的实力,在这山海境中,他可以平静地面对任何人。
革蜚和伍陵不得不去想,如果说姜望早已经发现了他们的埋伏,那么其人和斗昭的战斗,会不会有所保留?有没有可能,只是一场表演?
猎人和猎物的身份,真的还能那么笃定吗?
月天奴就在摩呼罗迦的巨大左掌之上一旋身,散发黄铜光泽的脸,毫无表情地与革蜚二人对峙。
双掌一合,就要动手。
姜望却道:“月天奴,退下!”
月天奴有些不敢相信,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一则,面对革蜚伍陵,她虽然伤势未复,实力不足三成,却怎么说也都是一大助力。姜望难道狂妄到要自己应对?他的伤可也没好!
二则,姜望怎么会用这种命令的语气跟她说话,把她当成部下驱使?
须知以她的身份、地位、来历,就算在虞国公府里,也没有任何人敢对她不敬!
心念急转间,机关摩呼罗迦已经托着她纵身而退。
她觉得,既然姜望不应该会这么说话,那么姜望必然有其理由。
她选择配合。
而姜望本来盘坐在摩呼罗迦的头顶,摩呼罗迦后退,他却未动。
于是悬坐半空。
此时他面有疲色,衣上污秽未消,身上恶臭未散。
他那么虚弱地坐在那里,却是轻轻一探手,便捉住了那迎面疾来的利箭,手中火线一燎,立焚为烟!
他的左手,就那么握在白色的烟气里。
膝上横剑。
长相思鞘中忽鸣。
锵!
只此一声。
万声皆来朝。
耳仙敕曰,斩立决!
就在革蜚身前,那些灰色小虫纷如雨落,顷刻死绝!
革蜚既惊且怒,又肉疼不已。
这些刺心蛊虫虽然存量很多,单个而言不算太珍贵。可是这么成规模的大片死去,也足够叫他钱囊干瘪。
尤其是刺心虫的真正杀伤还未来得及展开,死得也太突然,回收都来不及!
若是早知道姜望对声音之道掌控至如此地步,他绝不会动用刺心虫。
究其根底,姜望广为人知的那门八音焚海,也是以火行为主,音杀为辅,并未见得这样的声音掌控能力。
现在当然说什么都晚了。
密密麻麻的虫尸,是他应该为错判所付出的代价。
此时此刻,伍陵UU小说那黑甲骑兵和执刀甲兵也都已经扑至。
骑枪势重,刀锋烁芒。
姜望看也不看,只有鼻息一呼,一缕霜白之风飞出,分为两缕,直接将那黑甲骑兵和执刀甲兵都吹碎。
令人警惕的并不是他能击破这些手段,而是他表现得如此轻松写意!
姜望拿起长剑,就这么在半空中站起身来。目视着革蜚伍陵,张口喷出一大团腥臭的黑血,在空中结成血网,扑向这二人。
腥风扑来,恶臭迎面。
革蜚随手一招,一群尾部半透明的食腐蝇虫蜂拥而出,额上触须疯狂摇动,瞬间将这些黑血吞吃干净。但转眼都变得干瘪,纷纷身死坠落。
他难看的脸上有了更难看的脸色,肩膀上停歇的黑色蝴蝶翩跹欲起。
“我以礼相待,你们却咄咄逼人!”
姜望并不掩饰自己的伤势:“欺我伤重,想看我根底?天人五衰都没能杀得了我,你们以为你们能?”
刚才竟然是五衰之气?难怪食腐蝇虫吞毒为生,却也没能扛住。
但更让伍陵震动的是……
姜望居然生受天人五衰而未死!
心下震动,面上却不见表情,伍陵只道:“试试倒也无妨。”
“你有什么手段,尽管用来。”革蜚亦是冷笑。已经损失了这么多虫子,若是无功而返,他就太吃亏了!
革蜚和伍陵皆有战意。
姜望却战意更烈,杀意更重。
“世人都知我为天府,谁曾见我五神通?!”
他反手一招,将左光殊身上的橘颂玉璧抓来,放在自己身上:“月天奴,带光殊走。我无需帮忙。看过我这门神通的人……都得死。”
这句话太森冷。
月天奴似也是惊了一下,随手给姜望加持了三门佛术。一为慈悲咒,恢复体力。一为回风咒,增幅速度。一为金刚咒,增强肉身防御。
而后操纵摩呼罗迦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以示自己绝不窥视。
身出名门、修为高深、背景不凡的月天奴,都对姜望言听计从。
都不敢看这门神通。
已经足见分量了。
从姜望的口气来看,这可是斗昭都未见过的恐怖神通!
伍陵却依然面不改色,只提笔如刀,文气狼毫一挥而就,却是写了一个“将”字。
一员身披重甲的武将提刀而出,悬立在伍陵身前。
将乃兵之胆。
他慨然道:“如能见你姜青羊的根底,伍某今日身死又何憾?”
如果是在初入山海境之时,伍陵连这样的话也不会说。
但是在姜望跟斗昭一战,且身受天人五衰都未死之后。
伍陵必须要承认,姜望若在全盛之时,他或许不是对手,他的确有被杀死的可能。
因为他绝对扛不住斗昭的天人五衰。
甚至于,在他和斗昭的历次交手中,他从未走到见识天人五衰的那一步。
面对实力全开的斗昭败而不死,放眼山海境,有几人能做到?
至少伍陵想不出第二人。
姜望用实打实的战绩,验证了他话语的分量。
伍陵有多忌惮斗昭,就必须给姜望以近似的尊重!
这个世界无垠广阔,可有时候很狭窄。
广阔时可以包容一切,狭窄时,只以强弱论英雄。
而此刻,姜望只是很平静地问道:“你们知道,怎么在山海境里杀人吗?”
无论是伍陵还是革蜚,都悚然一惊!
杀人谁都会。
但姜望此时这样问,问的当然不这样简单。
他说的杀人,不是让人出局离场,然后削去三成神魂本源。
他说的是越过山海境的规则,真正把一个人从现世抹去!
革蜚强笑了一下,才发现自己笑得并不自然:“难道你会?”
还是那句话,如果是初入山海境,他根本就对姜望嗤之以鼻。
但现在不同,现在这个姜望,是能与斗昭正面交锋的人物,他能够创造太多可能。
他的实力让他的言语,变得很重!
姜望只平静地说道:“你们见过项北和太寅么?”
“等你们离开山海境的时候,不妨看看太寅还在不在……”
他主动往前走:“如果你们还能离开的话。”
革蜚和伍陵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
姜望太吓人了!
他们这样的人物,并不畏惧战斗。
甚至于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也不会缺乏燃烧生命的勇气。
但是在山海境里,这样无声无息、毫无波澜地死去,难道值得?
他们手握玉璧,还有很多收获的可能,难道为一块新的玉璧,就能冒被抹去的风险?
这样的死亡,比羽毛还轻。
他们无法怀疑姜望的话。
因为他们在之前设局的时候,本就考虑过很多的人选。可伍陵的山河盘里,的确很久没有再见项北和太寅的痕迹!
因为姜望是面对斗昭全身而退的强者。
因为月天奴那样的人物,也甘任他呼喝来去!
项北和太寅,很可能真的是被姜望杀死了,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以齐国和夏国的国怨,以左光殊和项北的矛盾,这实在是不难理解的事情。
不对……
伍陵心中刚刚生出不对的感觉。
姜望又道:“当然,我没有抹杀项北,我毕竟还想活着离开楚国。项北也没有资格,见全我五神通。”
他看着伍陵道:“基于同样的理由,伍陵,我本也不该杀你。但在这样的身体状态下面对你,我实在没办法不动用我压箱底的神通。可是动用了那神通,你又叫我怎能不杀你呢?”
他有些痛苦叹道:“伍陵啊伍陵,你给我出了难题!”
革蜚只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姜望话里话外只讨论伍陵,他当然知道是为什么。
因为自己完全可以被抹杀,因为以越国相对于齐国的弱势,姓姜的不必有任何顾忌。就像那个已经被抹杀了的太寅一样!
而让伍陵更在意的是,就连斗昭也没能见全姜望的五门神通,姜望到底有多强?
到底是什么样的恐怖神通,需要如此隐藏?
到底是哪一门神通,见者必死?
见不见姜望的五神通?
这竟然是一个事关生死的问题!
革蜚和伍陵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凝重的情绪。
明明己方是设局者,是用灵感虫制造伏击机会的黄雀,为何在此刻,却是姓姜的在咄咄逼人?
他们感到一种荒谬,却不得不面对现实。
他们苦心筹谋,纠集人手,才敢设局斗昭。而姜望却是真刀真枪与斗昭杀过一场。
这是强者应有的姿态!
“我答应了光殊,要帮他拿到他要的收获,因此我会尽我所能。但我也不想和伍氏为敌,不想客死楚地。”姜望看着伍陵,很平缓地道:“所以我愿意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
他并不故意语气凶狠,反而是很温和的,让对面自己选择生或死。
气氛一时肃杀。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一生奋斗成泡影,曾经热爱的、留恋的、执着的一切,转瞬如烟。
谁能不遗憾,谁能不惊惧?
所以即使是伍陵和革蜚这种敢设局斗昭的人物,也不免在这样的选择之前犹疑!
斗昭横推楚国无敌手,是切切实实一战一战杀出来的声名。碾压过所有对手,才成就最强之名。
除了钟离炎还整天想着砍他,楚境年轻一辈没有不服的!
就连钟离炎这样的人,不也自认在现有道路上没有战胜斗昭的可能,只好去修武道、参与新路的开拓吗?
他们敢设局斗昭,很大程度上是因为这里是山海境,他们不会真的被杀死。
最差不过损失三成神魂本源。代价虽然很昂贵,以他们的家底,也勉强能负担。
但现在,姜望提出了更差的选项。
如何抉择?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
“我相信你。”
最后伍陵这样说:“我相信余北斗的推崇肯定有其道理。”
“我相信在黄河之会夺魁是独耀星河。”
“我相信能够硬接斗昭的天人五衰,你的实力已经在我之上。”
“我相信你这样的绝世天骄,的确有可能找到越过山海境规则的办法。”
“我相信你可能真的抹杀了太寅。”
他握着文气狼毫,很坚定地说道:“但是我也不相信。”
“我不相信我伍陵是一个废物。我不相信我这么多年所下的苦功,脆弱得完全经不起风雨。我不相信已经被斗昭重伤的你,还能凭一门隐藏的神通就翻盘,将我击败杀死。”
他在文气长卷上一笔挥就,是一个‘兵’字。
提刀挎弓的士卒鱼贯而出,一个接一个,列队在那重甲的将军身后。
头顶文气升腾,照见华光千里。
伍陵目光坚毅,慨声道:“如果我真有那么弱,那我的确该死,不应再浪费伍氏的资源,占据大楚的名位。便请你姜青羊,将我抹杀在这里,为楚除害!”
那不断奔出的文气士卒合重甲将军演成军阵,俄而咆哮如龙!
“说得好!”革蜚亦直视姜望,目光坚定起来:“我险被夺志!今当与伍兄共生死,便以此躯,一见大齐英豪!”
他肩膀上的黑色蝴蝶翩跹飞起,蝶翅颤动间,竟显五色流光,恍如迷梦。
而姜望狞然一笑,剑气冲霄,足尖踏落,青云显现……
转身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