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横压当世,负手追敌
“齐国一境外楼姜望,请战夏国四境外楼太寅!”
姜望脚踏青云,怒声连连。
太寅身绕流风,亡命狂奔。
“黄毛小儿,无胆匹夫,怎的不敢与我一战!”
姜青羊声震八方,太寅闷声不吭。
这一幕若是叫人瞧见了,二者强弱自是不必再论,太寅当然也要颜面扫地。
“怕了我是不是?太氏列祖列宗看着你呐!”
“勇敢一点!回头与我厮杀!”
“怯战是不是!”
“我用留影石记下来了啊!”
好个姜爵爷,单人独剑,唇齿如刀,在山海境追得夏国太寅狼奔豕突,不敢接战。
颇有一番千里走单骑,独剑逞英豪的架势。
但心里不得不承认,一国之天骄,总归是有两把刷子的。
他自问已经高水平发挥,怎么说也把许象乾、重玄胜的骂人工夫学了六七成,对方却半点不动摇,目标明确的只有一个“跑”字。
不仅口头功夫无用,身法上也总是差那么一点。无论怎么追,都只看得到对方的背影。
如果能够轻松追得上,他也不必搜肠刮肚想词儿了……
在追杀这件事情上,姜爵爷也是很有经验的。当年还在通天境,就靠长跑耗没了蛇骨面者,前不久又把揭面人魔追进了星月原战场。
如果身后没有那要命的祸斗,与太寅在山海境来一场万里追逐也不是不可以。
可惜没有如果。
他追不上太寅,那祸斗王兽却眼看着就要追上了他!
朵朵青云印记,连现连碎,五府摇动之间,姜望腾身高跃而起。
身似落日,遍洒余晖。猛烈的爆发,迅速拉近了距离,一记老将迟暮之剑,剑撞太寅背脊。
太寅虽然一心逃跑,对姜望的挑衅充耳不闻,但也不可能不关注姜望的动静。
都已经挨了这么多嘲讽,跑了这么远,怎肯与他陪葬?
人还在疾飞不回头,右手以一种毫无美感的姿态,猛地跳跃了一下,像是在某种困境中的挣扎。
于是火元炸裂、水元狂暴、雷元静默、风元崩溃……笼罩着姜望身周的环境,几乎是当场崩溃了。
包括空气,包括元力,自然界天生地有的一切,都在排斥他,都与他为敌。
好像有无数只看不见的手。
拉扯着他,捆缚着他。
是为神通,负窘!
鱼离水,鸟落网,走兽失陷。
永失自由。
姜望手握他的剑,纵身于高空,本来剑意惨烈、气势如虹,势必要贯穿空间的距离,一剑杀敌。
但在这一瞬间,整个人迟滞了太多。其身如陷泥淖,寸步难移。其剑如有万钧,几乎握之不住。
在这个窘迫的环境里,本身前进就是一种错误。
做什么都是错误。
他不止是在追击太寅,他好像是与此方天地为敌!
就这一阻的工夫,祸斗王兽已经追了上来,对着姜望的后脖颈一口咬下!
啪!
咬了个空。
却是姜望在一瞬间显现了天府之躯,虽未能破解负窘制造的环境泥潭,却也在“泥潭”之中强行腾挪,恰恰避开了祸斗王兽的这一咬。
人在狼狈翻滚,右手却遥按太寅。
那边太寅毫不犹豫地以负窘神通迟滞姜望,正要继续逃跑,忽然之间,体内通天海掀起惊涛!一条神龙跃出海面,似乎随时要撞进五府海中。
而身外,八方来风!
形态各异的微风,仿佛无由而起,缠住了他身体各个部分,令他动弹不得。
传承自旧旸皇室的超品道术,龙虎!
即便是太寅,骤逢此术,也在半空中定了一定。
就是这一定,让他失去了对环境的完全掌控。负窘神通不能够再专注于姜望,混乱的环境不可避免地波及到了冲到姜望身后的祸斗王兽。
与初次感受负窘神通的祸斗王兽相比,姜望可是早就在观河台上见识过这门神通。
彼时也理所当然地代入过战斗,设想过若自己在场上,会如何应对。
他在这泥淖般的环境里,回身一脚,恰恰踩在祸斗王兽的脑门上,借力弹射而出!
既是推开了祸斗王兽,也是在迫近太寅,更是加速摆脱负窘神通影响的这片环境。可谓一举三得。
在短暂的交锋之中,姜望和太寅几乎同时选择了迟滞对方,而那乌泱泱的祸斗兽群,却还在一刻不停地追逐。
太寅的负窘神通终究范围有限,范围之内的祸斗当然跋涉艰难。范围之外的祸斗则丝毫不受阻碍,如黑潮一般涌了上来。
又像是一张巨大的、打开的口袋。
祸斗王兽和一部分陷在混乱环境里的祸斗,就是口袋之底。
两边不断前冲的祸斗,则不断地扩大着这个口袋。
此时此刻,姜望正在这“口袋”的内围往外冲,太寅则在口袋的边缘被定住。
时空有相对的误会,奋力前进的姜望和太寅,都在这口袋里越跑越退。
值此危急之刻。
属于星光圣楼的力量,降临了。
虽然天空依然未见星光,被特殊规则遮掩了形迹,但遥远星穹的力量,却还是不受阻碍地投射下来。
赤、蓝、青、黄,四色混转的劲力,已经绕太寅之身而涌,在最短的时间里,冲散了道术龙虎带来的八风。
夏国太氏秘传,逆四象混元劲!
在外人看不到的通天海中,澎湃的逆四象混元劲力,亦化身为插翅之虎,一个飞扑,将沸腾此海的怒龙按住。
逆四象混元劲,瓦解一切地风水火所属,当者必碎。
一俟凝聚,顷刻得脱。
重归自由的太寅没有第一时间逃走,而是反身一拳。
赤、蓝、青、黄,四色之光混转于拳面,要打破这方天地!
当然也要打破姜望的脑门。
最不济,也要把姜望直接砸回祸斗王兽的利齿前!
想他太寅,当初在观河台上主动崩溃了白虎圣楼,以对抗重玄遵。黄河之会后,用尽千辛万苦,才重新搭建起来,让四楼圆满。甚至于更进一步,已经窥见神临之机。
只是为了那一步走得更坦荡,才稍作停驻。
今时今日这一拳,如何轰不得姜望?
这反身一拳,如蝎子摆尾,纵马回枪,突兀、暴烈、惊艳!
时机把握得堪称绝妙。
你姜望求战不休,便来接我此拳!
此一刻太寅眸有神光,气势暴烈如怒虎。
而他只看到,那人弹射而来,流火绕,霜披飞。
眸有不朽之赤金,胸腹前五府齐明。
重现剑仙人!
身如长虹,剑是惊虹的尽头。就这么笔直地一剑对撞……
一剑倾山而来。
虹挂长空。
仿佛观河台上的那一幕又重现,又见天府!
噗嗤。
剧烈的痛苦惊走了刹那间的恍惚,太寅的拳头已经被生生刺破!
逆四象混元劲,挡不住天府五神通之光。
甚至于剑锋还在前进,姜望还在前进。
他的左手再次跳动,如在绝境之中,抗争命运,神通负窘再现!
再一次制造了单独压制姜望的环境。
右手却是直接反拔,生生从剑刃之上,拔出了自己的拳头,几乎可以听得到那令人牙酸的、剑刃和指骨摩擦的声音。
这痛苦仿佛与他无关。
他只遵循着自己的决定,就这样带着血淋淋的右手,返身疾飞。
绝了近身搏杀之念。
在负窘神通所影响的环境里战斗,几乎是遭受了全方面的战力削弱。
嘴里说着太寅乃无胆鼠辈,真正的战斗中姜望却不敢轻视其人,尤其不敢在这样的环境里轻视对手。
所以明明捕捉到了太寅的战斗意图,明明知道其人这一拳仍是以阻截为主,并不是作为抵定生死的胜负手。
他还是不惜力量损耗,直接以剑仙人之态的巅峰力量与之对撞。
打的就是一个措手不及,要的就是对方狼狈逃窜。
负窘神通的影响下,元力环境混乱无比,一身基于元力的道术难以施展。
所幸姜望已经开始熟悉这种状态了,并不第一时间对抗环境,而是遥遥抬手一按,当即召发五识地狱,落于前方太寅之身。
使其目不见、耳不闻、鼻无嗅、舌无味、身无感!
早已全神戒备、逆四象混元劲游荡全身的太寅,在最短的时间里就已经冲破了五识地狱,重拾五感。
但也同样的,在那个瞬间失去了对混乱环境的掌控。
失控的环境瞬间波及祸斗王兽。
虽然这并非太寅本愿,但他的确也在事实上帮了姜望几个回合,很是拖延了祸斗王兽几次。
可惜这一次,祸斗王兽不肯再奉陪。
只听得一声怒吼,如狂雷动天,竟然当场镇压了混乱环境、让乱七八糟的元力归复,黑色皮毛上,特殊的光泽流动间,已经彻底驱逐了负窘的神通效果。
祸斗王兽已得自由,姜望亦得自由。
但他却没有半点轻松之感,反而生出一种强烈的警觉——祸斗王兽好像已经厌倦了这样的追逐游戏,这一次的吼声,明显更不耐烦、更暴虐。
多希望太寅能够懂点事,给祸斗王兽一点难忘的记忆啊!
姜望猛地加速往前,才飞数丈,又陡然沉身下坠。就这样一个突兀的转折,黑毛油亮的祸斗王兽就扑了个空!
祸斗王兽的利齿暂时拉开了距离,但那种森冷的感觉,仿佛仍然颤在后颈的汗毛尖上。
人方下坠,又于半空折转,猛然拔升,直扑太寅。
好不容易见着了人,还是敌人,姜爵爷怎肯错过?
就咬定太寅不放松,带着祸斗王兽忽上忽下,缀尾急追。
如一只青鸟,飞翔在山海境。对平步青云仙术的运用,可谓妙到毫巅。
当年就算在九大仙宫的全盛之时,也没有哪个弟子能奢侈地占用一整座青云亭,占据用之不竭的善福青云。
云烟,浮山,冷礁,碧海……
山海境无疑是美丽的。
骤然闯入此间,打破这份宁静的,是亡命逃窜的人。
美丽的山海画卷之上,黑潮涌动,两个小黑点飞在前方,随时要被淹没,又总是险险逃开。
如果有人浮光一瞥,掠过这片海域,当能看到姜爵爷率领祸斗兽群横扫山海境的英姿。
可惜这场追逃本身,是艰难且不体面的。
太寅飞在最前方,姜望紧跟其后。
两个人各使手段,想方设法扯对方的后腿,但毕竟都不愿落进祸斗兽群包围里,很难全力交战。
只能这么一路疾飞。
虽有过几轮交手,毕竟时间没有过去太久。
姜望耳听六路,眼观八方,骤然就瞥见了独立水面的项北。
这厮格外高大威武的身形,身上蒸腾的吞贼鬼气,以及那杆形制夸张的盖世戟,放在哪里都很夺人视线。
实在是有猛将之姿。
亲人呐这是!
交锋过好几次了,互相都很了解底细。我追不上太寅,还追不上你吗?
“快跑!”
太寅的声音先一步炸响。
此时距离项北还很有一段距离。
姜望急了,怒声便道:“姓项的,可敢与我一战!?”
他喊得是热血沸腾,战意冲霄。
但项北竟不如他所愿,跑得果断极了,头也不回。
“项郎君忘前日豪言乎?”
“项氏男儿之勇,怎不复见!”
姜望高声连呼,痛心疾首:“音犹在耳,人何以堪!”
项北猛然回身,身上鬼气蒸腾,戟锋青光流动,目眦欲裂:“姓姜的欺人太甚,今日必杀汝!”
“跟死人计较什么!”太寅一边向他冲去,一边忍不住怒骂:“你要是回头跟他动手,你就是天字第一号蠢货,兵书白读了!”
项北显然是被骂醒了,远远一戟劈落,戟芒咆哮十余里,远击姜望,人却再次转身逃离。
姜望大怒曰:“夏国小儿,难道只有口舌之能吗?你有种别跑!”
“今日我以一敌二,你们有胆回身战否?”
一边怒斥,一边折身一剑,将这道劈来的戟芒斩开。
却很机智地只斩开一个小小的缺口,人从其间越过。
身后的祸斗王兽要么避让,要么出力对抗这道戟芒,总之休想坐享其成。
不管太寅和项北怎么想,只要能交上手,姜望有的是办法让他们帮到自己。并且随着知见的满足,他们能“帮到的忙”会越来越多。
“别跑了!两个无胆鼠辈!”
“我让你们一只手如何?”
“让两只也行啊!”
“齐天骄横压当世,负手追敌。楚天骄真泛泛之辈!夏天骄不过如此!”
对于姜爵爷的喋喋不休,项北涨红了脸,是咬着牙在跑路。
太寅却差不多已经习惯了,甚至懒得回应。
就这样一路追,一路逃。
忽然之间,天地变色!
天空竟然分成两色,一半是黑,一半是白。
黑得深邃无光,白得绝望无力。
不,不仅仅是天空。
脚下所踩的大海亦然如此,碧色已经褪去。
有一道无形的界限,划分出黑白两色的海。
黑与白把这个世界,把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全都匀等分割,甚至包括色彩本身……以最冷酷的方式,裸露在人们面前。
往前亦是,往后亦是,往左往右,皆是如此!
第六十二章 神狱六道,孤身冲阵
姜望的挑衅之声戛然而止,警惕环顾四周。
太寅却是松了一口气……
入阵矣!
在姜望的视觉感知里,前方那已经完全占据视野的黑白两色,忽然间如水流动,急剧收缩,凝成一扇古老的门。
也好像,只有那扇门存在。
在这扇门之外,原本应该看得到的浮山、碧海、礁石,乃至于太寅、项北……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只剩迷雾。
这种雾气,给人一种浑浑噩噩,又很熟悉的感觉。
姜望想了一想,骤然醒觉。
这不就是五府海里的蒙昧之雾么?
修行者从腾龙境至内府境,所需经历的最危险的一道关隘。
此雾蒙三魂,昧七魄,多少修士的道脉真龙,就是迷失在蒙昧之雾里,直接被消磨干净。
哪怕到了五府洞开,五神通皆得,道脉腾龙已经游进藏星海的如今,五府海中还是会不断有蒙昧之雾溢出,还是需要不断地去清除。
修行者永远有未知,蒙昧永不能根除。
释家修士便说,修行就是不断扫除蒙昧的过程。
所以“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仅仅是这笼罩黑白之门四周的蒙昧雾气,就足以让人警惕。
迷雾深处那若隐若现的危险,更让人感知深刻,不敢妄动。
姜望抬头望天,只看到天穹上方,那所有的黑白两色,也凝成一扇门。天穹除开此门外,也尽是蒙昧雾气。
天余一扇门,地余一扇门。
左右。前后,也都出现了一扇黑白之门。
这无比诡异的一幕,难免令人心中生惧。
应该推开哪一扇?
门户的背后……会面对什么?
姜望不通阵道,兵阵倒还见识得多,法阵则是两眼一抹黑。
断魂峡乱石谷中所见识的先天迷阵,也是跟着余北斗的刀钱在走。
此时此刻,只能第一时间凝聚剑势,全神戒备,毫无破阵思路。
但他并无什么畏惧沮丧,相反这座突然出现的阵法,被他视为变局所在——祸斗王兽一直追得那么近,也同样陷入了此阵中。
那么无论这座阵法有多可怕,结果总不会比继续面对祸斗王兽更坏。
要知道,若不是太寅忽然出现,胡乱干扰了一通,他现在说不定已经被祸斗吞掉了。
他期待变化。
大阵之外的太寅,情绪明显很好。
他这一路忍着姜望的嘲讽狂奔不歇,真可谓忍辱负重!
最终成功把姜望引入阵中。
皇天不负苦心人,古人诚不欺我。
此时此刻,称得上苦尽甘来。
他所布下的这座大阵,名为“神狱六道”。
乃是夏国太氏所传第一杀阵!
六扇生死门,轮转一心,生死皆在主阵者手中。
曾经有过困杀当世真人的战绩,可谓凶威赫赫。
他现在布的这一阵,当然并不完整。但也已经是在契合山海境环境下,他所能布置出来的最强阵法。
若是易地而处,他自问自己都走不出来!
姜望何人也?
徒逞武力的莽夫。
在这绝杀之阵里,也只好盘着!
“此地何名?”太寅有些意气风发地问道。
项北觉得他有点莫名其妙,摇了摇头:“就一片普普通通的海域。”
“应该有名字的啊。”太寅叹曰:“夏天骄削齐天骄三成神魂本源于此!不如就叫葬姜海?这也将是齐国衰落的开始。葬齐海怎么样?”
“……”虽然知道太寅可能是为了调整心情,但项北还是颇觉无言,左右看了看:“还不撤吗?不然等会该叫葬姜太项海了,”
太寅也抬眼看了看,此时祸斗王兽和姜望,都被神狱六道阵所覆盖。那浩浩荡荡的祸斗大军,却未被覆盖进去多少。
毕竟数量太多。
它们自觉地散开,将这座大阵围住。
甚至于还有富余的很大一部分,虎视眈眈地向着他和项北飞来……
“一群疯狗……”
太寅的感慨戛然而止,掉头就走,没有半分犹豫。
就算神狱六道阵失去主持,杀不死姜望,已经彻底陷入祸斗群包围的那家伙,也没有活下来的可能了。
已经可以宣告出局。
真男人走得从容,从不回头看结果……
吼!
一声极致暴虐的怒吼,响在身后。
太寅惊惧回头,便看到他才发动的神狱六道阵,像是热水烧沸了一般,发出恐怖的尖啸。
而后瞬间崩溃!
什么生死门,什么蒙昧雾,什么神狱……
全都被一扫而空!
来不及跟神狱六道阵断开联系的太寅,一口鲜血喷出,顾不得调理伤势,拔腿就跑,亡命狂奔。
这才是那头祸斗王兽的真正实力吗!?
先前都是在戏弄猎物而已?
姜望死定了。
那下一个目标是……
太寅脊生冷汗,直恨不得把五府四楼全部催发到极限,直飙云空。
项北亦是不发一言,以吞贼霸体的战斗姿态,狼狈逃窜。
神狱六道阵的崩溃,何止带来了太寅的崩溃?
姜望身在其中,的确是一万个想骂娘。
你太寅阵法水平一般般,就不要出来献丑!
坑人嘛这不是!
他本来还视这看起来很有格调的大阵为变数,想着如何利用这座大阵,彻底甩掉祸斗王兽的追击。
但还没来得及研究一二,正前方的那扇黑白之门,就已经轰然倒塌。
门后赫然站着那高如骏马的祸斗王兽,正用戏谑的眼神看着他。
好像在说,如此而已?
那笼罩视野的蒙昧之雾,也烟消云散,露出法阵之外……密密麻麻的祸斗兽群。
面前那祸斗王兽猛然张嘴,又是一声极具威胁意味的怒吼。
恐怖的气浪冲击过来,让姜望几乎站立不稳。
而立在上下四方的黑白之门,却一扇皆一扇的倒塌!
这座让姜望完全摸不着门路的法阵,就这么消失在祸斗王兽的怒吼中。
如纸板被狂风吹碎。
没有半点抵抗之力。
再看看四周……
上下四方,密密麻麻的全是祸斗,黑色的皮毛连成一片海。
狗日的太寅,合着这个破阵法就只拦住了爷的路?
在这严酷的黑潮之中,只有姜望孤身一人,和面前的祸斗王兽对峙。
速度不如,力量不如,神魂强度不如,对方还有这么多属下包围……
通过红妆镜,还勉强可以看到太寅和项北的身影,但也已经接近红妆镜映照的极限,且几个闪身,就已经彻底消失不见。
想拉个垫背的,也是拉不到了……
姜望收起红妆镜,回过头来。
在他回头的这一瞬间,眼神已经恢复宁定。
脚下一踏,在青云印记碎灭的同时,灿烂的火界也已经铺开。
剑光照眸,赤色晕染。
直视祸斗王兽的同时,人已近前!
无非是认识现实,然后面对现实。
此诚穷途末路之时,但姜望骨子里的狠劲也被逼了出来。
我知道你很有智慧。
我知道你很强大。
我知道今日难免离场——
那就看看,你要为这三成神魂本源,付出什么代价!
在祸斗大军包围之中,姜青羊孤身冲阵,不可谓不勇。
只可惜这份英姿无人得见。
更可惜的是……
那辉煌灿烂的火界之术刚一铺开,笼罩了方圆二十丈的范围,紧接着就响起了密密麻麻的啃噬声。
一只焰雀振翅飞过,一头祸斗高高跃起,将之一口叼住,吞进肚内。
焰花遍地开放,更有密密麻麻的祸斗低头咀嚼。
焰流星划破长空,就有一群祸斗飞起,守在流星的尽头……
眼看着火界刚一出场,还没来得及杀死多少祸斗,就已经被吃得七残八缺。
姜望霜披一展,剑气照眸,趋步而前,直接以最强的剑仙人之态,斩出一式人字剑。
以“人”之一字撑天地。
火界当场崩溃!
以人字剑撑起火界,剑与火交相辉映、彼此成全,这是姜望早已经成熟掌握的战技。融贯了神通、术法、剑术,堪称绝杀之式。
但在剑仙人状态下的人字剑,已经统合五神通之光,汇聚力、意、势。乃是姜望现在最强的一招。
这样的一剑,现在这种程度的火界,根本撑不住。
只会在第一时间崩溃。
而这种崩溃,当然也在姜望的预演中。
祸斗能食火,姜望已经印象深刻。在这种时候仍以火界为起手,当然就是为了此刻——
剑仙人状态下的这一记人字剑,直接撑爆了火界。
这个灿烂的世界,还在演化生机的过程中,就已经先一步开始毁灭。
嘭!
恐怖的爆炸发生了。
这是一个已经孕生了生机的世界,当它由内而外的崩溃,所产生的威能是极难描述的。
爆炸声震耳欲聋。
这是无差别、完全不受控制的火元乱流。
暴烈火光在极短时间里覆盖了一切——当然也包括姜望自己。
即使是在剑仙人状态下,即使提前召出了五神通之光护体,即使在斩出人字剑的半途、身在强大的剑势范围内……
姜望还是感受到了一种几乎要将他摧毁的力量。
人在半空,剑都开始不稳,剑势偏斜!
自己撑爆火界,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也是由水火湮灭之界衍生的灵感。只不过后者是在双方的精妙配合下完成,将两个世界破灭的力量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于己无损,于敌有伤。而自己来这么一招,却只能失控。
未必能够杀死敌人,自己却一定会重伤。
此不智之举,不得已而为之!
在暴烈的火光之中,姜望看到——
那头尾有分岔的祸斗王兽,又一次张开巨口,猛然一吸。
所有失控的、崩裂的、爆炸的火,如百川奔流,全部咆哮着、汇入它的巨口中!
天地霎时一空。
火界的爆炸,刚刚发生就已经结束。
炸死的祸斗难以计数,更多还在吞吃火焰的祸斗,则对着空气陷入茫然。
姜望当然不会茫然!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赌的就是这一刻。
祸斗王兽这一吸,也将他从爆炸中解脱出来。
手腕稍稍一移,便已归正剑势,仍获得了一部分火界力量支持的人字剑,堪称姜望这么多年来斩出的最强一剑!
祸斗王兽上一刻才将火焰吞吃一空,使天地还归澄澈。
下一刻,剑已临头!
空气之中,发出了刺耳的尖啸声。
那是祸斗王兽挥击利爪的声音。
它的爪子比声音更快——
在尖啸声响起之前,就已经拍在了长相思上,顿作金铁之响!
甚至是长相思已经开始偏转,姜望才听到那声尖啸,紧接着就是爪剑交撞之声。
这一次,祸斗王兽的爪子上,笼罩了特殊的幽光。
生生将长相思拍斜三尺,打破了这一道人字剑势,却毫发无伤。
它那冷厉的眼神,无疑说明它已在正视这场战斗。
无法抵御的力量落在长相思上,将剑身拍斜,带得姜望整个人也跟着扭转。
赌对了,最大化地利用了火界的力量,也把握住了机会……
可惜无用。
这当然是残酷的现实。
但姜望还握着他的剑。
脚底数朵青云印记密集闪现。
姜望以足扭身,凭借着仙术的力量,直接在半空中加速旋转,原地转了一个圈,速度快到他好像本来就背向祸斗王兽,并且反手一巴掌,拍向祸斗王兽的眼睛!
这一巴掌又狠又准,好像已经在心中预演了上千次。
左掌掌心,凝出一根霜冷长钉。
杀生钉钉破了空气,钉破了护体幽光,正要钉破祸斗王兽的眼球——
却钉了一个空。
在这个瞬间。
祸斗王兽以恐怖的速度晃了一下头,头颅后仰,让姜望的一巴掌钉了个空,头颅弹回来时,又直直地以下颔骨,压在了姜望的手臂上。
这就是神临与神临之下的差距,是神与凡人的距离。
无论你战斗才华有多么卓绝,机会把握有多么精准。
差一线,始终差一线。
强如尹观那种登峰造极的道途外楼,在岳冷面前也只能拿命搏机会,以死求生。得成神临之后,才能逃走。
山海境中的这祸斗王兽,比起岳冷,又不知强出多少。
只是一直在玩耍嬉闹。
现在它好像不想玩耍了——
咔嚓!
清晰的骨裂声响起。
姜望的整个左手小臂就此断裂,倒折成一个诡异的形状。
高速旋转的战斗姿态,也随着左手手臂的下沉断裂,变成了一个倾斜的陀螺……
但毕竟还是转了过来。
姜望人在半空,以一个倾斜的角度转回来,歪斜着面对祸斗王兽。
像一只被扯断了线的风筝,像一个正被猎犬疯狂撕咬的稻草人。
脆弱又无力。
此刻正面面对祸斗王兽的……
是他那不自然扭曲的左臂、额上密集的冷汗,还有坚定的眼眸!
在难以忍受的剧痛之中,姜望几乎咬碎了牙齿。手腕一转,将长相思倒握,像握着一柄长匕首,一缕霜风绕于剑锋,仍借着这旋转之势,单剑贯颅!
第六十三章 你方唱罢
叮!
是这样的一个清脆的声音。
或许比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稍响。
姜望紧紧握着他的剑,却不能再下移半分。
利齿交错,映着寒锋。
祸斗王兽以视觉无法捕捉的速度扭过头来,却精准地咬住了剑尖,就这么冷冷地看着姜望。
那一缕霜白的风,也被阻在齿表的幽光之外。
在那样一个瞬间,好像是姜望握剑贯颅的速度,变得很慢,变得越来越慢,然后戛然而止。
认真起来的祸斗王兽,无时无刻不在展示着碾压性的力量。
跨过神临已近神!
长相思如一抹霜,冻在空中,连接着祸斗王兽,和居高临下的姜望。
可惜身在高处的如鸿毛,位在低处的似山岳。
彼何轻,此何重。
长相思这柄天下名剑,也发出不堪重负的颤吟。
姜望手上用力,以剑身为索,如在拔河一般,但却将身前带,与祸斗王兽几乎四目相对。
呼~
直接张嘴一吐,神通种子全力催发,赤红的火焰喷涌而出!
三昧真火,无物不焚!
此乃开辟内府以来,所摘下的第一门神通,开发时间最久,虽不及不周风吞噬了大量的燕枭之喙后来居上,但积蓄的神通之力却是最多。
这一刻姜望几乎将那颗赤红色的神通种子催发到极限,以焚天灭地的气势奔涌。
祸斗惯能食火,便试一试,能否食这神通火,又能食几多!
与姜望眼神相对,祸斗王兽显然感受到了他的意志。
叼住长相思的剑尖,猛地一个甩头!
沛然难御的巨力涌来,姜望连人带剑高高飞起。
而祸斗王兽那怒张的巨嘴,仍然是荤素不忌地猛烈一吸!
幽光转成漩涡,仿佛连同了另外一个世界,一口将汹涌的三昧真火全部吞下!
耀眼的神通之火一扫而空。
祸斗王兽的嘴巴高高鼓起,继而全身泛起赤光,有一种几乎要炸开的感觉。但黑色的皮毛之上,幽光如瀑流落,仿佛将那层赤光“洗”掉了,这才消了颜色,恢复正常。
那边姜望连人带剑被甩开,根本也顾不得察看三昧真火的战果,只在半空一踩青云,以更快的速度飞远,想要趁机撞破祸斗兽群的包围圈。
但就在下一刻,眼前一花,祸斗王兽已经再一次拦在前面,当头就是一爪。
姜望轻吹一口气,一缕霜白色的不周风飘转而出,以杀生钉直面对手。
啪!
祸斗王兽爪覆幽光,竟然从侧面生生把杀生钉拍散,而后一爪拍到姜望身上,直接将他轰落!
霜披散,流火去,眸中不朽的赤金之色,也归于黯淡。
剑仙人之态被生生打散!
混同一体的五神通之光各自流开,胸腹处璀璨耀眼的天府五轮渐次熄灭。
一袭青衫飘落,如折翼之鸟,无力地坠落海面。
以倒仰的姿态望天,山海境云烟弥漫的天穹真是美丽极了。
身体入水的声音,也很是轻柔。
像是这碧蓝色的大海,温柔地托举了他,缓冲了很大一部分的坠力。
身上筋骨,仿佛尽断。
无一处不痛,无一处不疲乏。
很想要……就这么躺着,闭上眼睛。
但手还能动,手中还有剑。
五府尚未崩溃,通天宫仍有道元。
战斗还未结束!
巨量的道元一瞬间奔向四肢百骸,带去极其沉重的力量。
于是他的身体开始极速下坠,在海中往海底更深处坠沉。
这无垠大海是否有极处?
海中可有恶兽在?
所有的意外,此刻都是机会!
嘭!
一声激烈的落水声,水花溅起数十丈!那祸斗王兽以极其凶蛮的姿态,整个砸了下来,将水镜砸破,撞入大海中。
以如此方式落水,它遭遇了海水最大的阻力,却仍然横冲直撞,快如疾电。
当它撞到了姜望身前,一个疾转,与姜望迎面时,海面上它砸落的那个水坑才开始恢复……其快也如此!
现在,在这冰冷的海水中。
祸斗王兽再一次与姜望正面相对。
它毫不犹豫又是一爪!
这一爪挥击在海底,却撕裂了海水。
海水当然在拦阻它,但却不能够拦阻它。
姜望那仍诡异扭曲着的左手,手腕之处一圈星环忽然亮起。
星光一跃,化作肃穆佛塔。
却是观衍星君所赠的那座星楼,以极其厚重的力量与祸斗王兽之爪对撞。
海底发出一声闷响。
这座星楼当场被拍散,还归手腕,印痕一圈。
它的力量本不该用于防御,玄奇如它,应该在星海遨游。
但姜望已经别无选择了。
穷尽所有想象,唯此能争得一线可能。
就在这座星楼与祸斗王兽之爪对撞的瞬间,姜望已经出剑。
他练过不止一次水中剑,在山海炼狱里,水之炼狱也是左光殊最热衷的一座炼狱。
他早已跟左光殊学会了如何亲近水,长相思将霜光暗敛,划过美妙的轨迹,丝毫不被水流所阻,反而借助了水的流动,顷刻直抵祸斗王兽的心口。
但眼前只一花,那心口的要害已丢失,剑尖又被咬住。
姜望自问已是极力地注意了祸斗王兽的动作,他这一剑也足可以称得上突兀,但对于这一咬,却根本避不开!
祸斗王兽根本不掩饰它的凶蛮,就是要以碾压的力量、碾压的速度,对他进行毫不留情的镇压。
任你天纵之才,任你术剑双绝,任你神通了得。
一爪,一咬,一吞。
尽破之!
长相思又入祸斗之口,在这个刹那,姜望的左眸转为赤红。
乾阳之瞳,神魂杀法,名曰坠西。
他从未打算在神魂层面与祸斗王兽争锋,因为这是最不明智的战斗选择。
祸斗王兽是神临层次的异兽。神魂归元化神,炼就灵识。在灵识笼罩的范围内,自然有如神祇。
以他外楼境的神魂之力与祸斗王兽的灵识对撞,无异于以卵击石。
然而时至此刻,他还能有什么手段?
几乎所有的杀手锏都被轻易破解了。
所有的挣扎全部被抹去。
他只是不放弃而已。
无非是用尽全力,穷尽所有可能,去挣扎,去斗争——
一如他这一路走过来,面对的每一次绝境。
在神魂的层面里,煌煌一**日,高耀于天,剧烈地燃烧着,轰然坠落。
似灭世之焰,有焚海之威。
单骑破阵图展开,祸斗王兽印于其上,环顾这烈日坠落的神魂环境,显然也有一些意外。毕竟如此强大的神魂力量,它几乎未在神临之下的存在身上感受过,
但也只是意外而已。
就在下一刻,它腾身而起.
其身,无限膨胀。
其势,无限膨胀。
姜望亲手开启的神魂之争,它却更具备主宰战局的气势。
像是一头通天彻地的黑犬,一口便吞掉了那轮燃烧的大日,吼!
此一刻祸斗竟如天狗!
仿佛神话照进了现实。
这个璀璨炙热的神魂的世界……
熄灭了。
极端的痛苦有如狂潮奔涌,瞬间摧毁了全部的意志。留在姜望心里的最后的感受,是一片虚无。
深沉的黑暗席卷而来。
为这一场,落下帷幕。
……
……
“姜望的痕迹消失了。”
在一块孤礁之上,太寅最后看了一眼七星罗盘,将它收起。
“是吗?”
项北盘坐调息,盖世戟横在膝上。
有一种极淡的感觉,如水纹在心湖漾开。
说不清是遗憾,还是放松。
驱逐了姜望当然是一件好事,但毕竟不是亲手将其击败。
而三成的神魂本源一旦割舍,对于他们这种神魂极其强大的修士来说,是几乎不可承受的损失。放在他和姜望的神魂力量对比上,就是削弱到他可以直接攻入对方通天宫的程度了。
换而言之……
一直矗立在前方的高山,已经倒塌了。
说起来,他虽然同意了太寅的计划。
但其实他并没有预料到姜望的离场。
总觉得那样的一个人,会不断地创造奇迹才对。
但回过头来想一想,哪有人会是永恒的主角呢?
如项氏的擎天之柱项龙骧,那种从年轻时就崭露头角、辉煌了一辈子的大人物,不也折戟在河谷么?
“痕迹是在瞬间被摧毁的,就像那头祸斗王兽抹掉我的阵法一样……”
太寅的表情有些凝重,当然不是因为已经被抹去痕迹的姜望,而是因为这山海境本身:“不是说这里只是一个虚幻的世界么?但是从进来一直到现在,这地方给我的感觉和太虚幻境完全不同。”
“我强调过,此地虚幻只是说法之一,只是你自己先前更相信这个说法而已。”项北道:“九百年过去了,山海境的真相依然未曾解开。你和我所见的,难道就是真相吗?”
他的天橫双日重瞳里,有着深邃的光:“或许只是一个截面而已。”
太寅沉吟道:“至少,祸斗王兽的强大和智慧,都是真实的。绝非什么虚妄的想象。”
“我也进太虚幻境感受过。”项北忽然道:“你说,如果太虚幻境的创造者愿意,能不能直接在太虚幻境里创造现世并不存在的强者?若真创造出来了,我们又能不能够发现?”
众所周知,太虚幻境里的参与者,都是现世修行者。
项北这话乍听很突兀,甚至莫名其妙。但若是往深里想一想,却让人有些发毛。
太寅忽然脊生寒意,怔了片刻,才强笑道:“太虚幻境自有规则,制定之后不许任何人随意更改。即便有随着环境发展之后切实需要调整的规则,也是经各方协调监督后才能修订……这太虚幻境天下列强都有份参与,也都轮值监督。”
句句陈述的是事实。
也句句都是在安慰。
相对于太虚幻境这伟大的构造,他太寅和项北,其实也是微不足道的。
至少目前还很微不足道。
项北于是转问道:“确定姜望是已经出局了吗?”
“如果我是他,我也没有办法。那头祸斗太强了。”太寅心有余悸:“完全是依靠压倒性的力量,撑爆了我的阵法……我留下了一部分它的痕迹,下回在靠近之前,七星罗盘就会预警,但也不知有没有用,来不来得及。不管是真是幻,这山海境,比你之前说的可怕多了。”
“我也没有想到山海境里会是这般……”
项北说着,忽然住嘴,站起身来,提起盖世戟,仰头望天。
轰!
从天穹之上,传来暴烈的声响。
似闷雷,似天空炸破了一个口子。
如此突兀,如此的不可忽视。
天穹那团不断放大的黑影,像是一颗天外坠落的陨石,呼啸着砸向大海。
又过一两息,才终于瞧得清楚。
却是一个肌肉如山峦的魁梧巨汉,从遥远的高空砸落。
强壮到可怕的肌肉,将一身不知属于何方势力的制式武服,撑得高高鼓起。
全身未见任何道术力量,纯粹以肉身与空气极速摩擦,因而发出类似陨石呼啸的恐怖声响。
项北已经是相当高大雄壮的体魄,比太寅几乎高出一个头,也壮上一轮。
但跟这极速坠落的巨汉相比,却又小了一轮。
那澎湃的血气、纯以肉身破空的表现,无不说明这是一位强大的武夫。
此人是谁?所为何来?
项北已经提戟相对,而太寅却神情严肃地目视前方。
在视野的尽头,碧蓝的海面之上,也有一个人,踏波而来。
黑发如浓墨,晕染在空中。
微微抬起的下颔线,锐利得如有伤人的锋芒。在缄默之中,又恰恰说明了他的骄傲。
倒提一杆长枪。
人在前,枪在后。
枪尖只入水半寸,带出一条浅浅的水沟。
但竟久久不消失。
因而从看不到的远处,一直延伸至此——
那是无意而发的,但又恐怖的、凝而不散的枪气!
枪过留痕。
此必传世之名枪。
此当惊世之英雄。
可太寅既认不出来这人,也认不出来这枪。
他只清楚地看到,在水底,分明离枪尖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的地方,有一条大鱼游过。却顷刻间千疮百孔,死得透了。
创口透光。
这个锐利如此的男人,
他就这样倒拖长枪,从碧海尽头走来。
什么都没有说,但好像什么都不必说了。
生和死。
总要有一方,选一样。
第六十四章 此人何名?
碧波,黑发,长枪。
以一种绝不会回头的锐利,侵入视野中。
枪在那人身后,斜斜拖着,入水极浅。
但那人本身就如枪锋。
是寒星一点,是弦月一轮。
是漫长的黑暗里,绝不会被眼睛错过的亮芒。
此时布设阵法,已是来不及。
太寅左手翻出一个圆形阵盘,按在身前。顿有流风回绕,如柳叶之刀,环在他和项北身周。
而他右手掐住道诀,表情凝重:“你是何人?”
对于陌生的存在,他报以最大的谨慎。
但来者并不说话,只是越走越快。越走越快。靴子在水面踏出一个个久久不散的脚印,枪锋依然划开水面,带着那道长长的水痕。
那道水痕,从这个人现在走来的地方,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好像他的枪尖,把这山海境的海,剖成两半!
他不答,不停。
好像根本不把太寅放在眼里,不屑于解释半句。
只请一战。
他的态度,亦是高空那位巨汉的态度。
此时那还在高空极速坠落的巨汉,周身更已经摩擦出了点点火星。
愈是靠近海面,愈能听得到他体内如江河奔涌的血流声,汹涌澎湃,与脚下礁石边的海浪声彼此对撞。
人身似有一片海。
此乃武夫!
嘭嘭!嘭嘭!
他的心跳声竟如雷鸣,响彻天地。
近了,近了。
如陨石砸落地面,他的身上已全是火焰。
那不是什么神通手段,而是纯粹地高速摩擦空气所制造的流火。
以如此恐怖的速度坠落下来,首先与观者相见的,是一只拳头。
一只极其强硬、大如铁钵的拳头。
好像一块岩石,好似一座山!就那么强横地覆压下来,其后推动此山坠落的,是江河湖海。
轰!
空气炸响。
项北已经拔身而起,在升空的过程中,肌肉就不断膨胀,似山似岳,血管外凸如龙蛇,黑色烟气透体而出。顷刻显现了高达丈余的吞贼霸体。
此一刻他顶天立地,雄越万夫。
盖世戟高举,一戟翻天!
纵是天塌下来,也要与你翻覆,遑论什么山岳,什么湖海。
咔嚓!
在项北拔空数丈之后,他们脚下那块巨大的礁石,才在反震之力的作用下,生出裂纹来。
空气都发出一连串的炸响。
项北愈冲愈疾、愈冲愈高。
高空之中两个高大身影,一者势不可挡,一者一往无前。
如此果决地撞到了一起。
他们彼此不曾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对过一个眼神。
黑色烟气蒸腾的大戟,与赤色流火环绕的拳头,像是茫茫宇宙中,两颗星辰的对撞!
所有的轰鸣声,所有空气的炸声,全部在一瞬间湮灭了。
声音被彻底杀尽,什么都听不到。
而在视野之中,拳与戟交撞的位置,隐隐出现了几条扭曲的黑色细纹,一闪而逝。
那是空间的裂痕!
视觉里的这一幕变得很慢,恢复得也不爽利。
好像是天地已经崩溃过一轮,而后才重新开启。
巨大的波纹在高空扩散开去。
那魁梧壮汉拳头扬起,整个人也往高处仰飞。
而项北笔直坠落,一直坠落……直到战靴踏在礁石上,才算停住。
咔嚓,咔嚓,咔嚓。
这一块方圆十丈有余的巨大礁石,顷刻间裂成了无数的碎块,崩溃着沉入海底。
……
就在项北直冲高空,礁石刚刚生出裂隙的那一刻,太寅也已经前行。
既然言语得不到回应,那就用战斗来求证。
他就不信了,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无名之辈,还真能在这神临不得入的山海境里,碾压了他这太氏嫡传!
君不见那天下闻名的姜青羊,也未能够拉他下水,反倒被他的阵法一拦,直入绝境么!
他往前一步,走下礁石。直接踏空而行,靴底与水面,保持着约莫三寸的距离。
愈走余疾、愈走余疾。
悬在身前的阵盘,随着他的移动而移动。
那绕身而流的风,立时化作柳叶般的青刃,划破空间发出刺耳的尖啸,遵循着玄妙的轨迹,一片接着一片,先一步杀向那踏浪而来的男人。
这些风刃,都是依循着空间的纹理前行。
在视觉的意义上并不快速,由此会给对手带来误判。
实际上不仅快疾,而且凶狠。
是太寅手上攻击最强的一只阵盘,名为流风青刃。他先手启用于防御,也是为了误导对手,好杀一个措手不及。
此时人进、阵进,杀机凛然。
在这极速迫近对手的时刻,太寅只见到寒星一点。
整个视野里,其它的一切好像都消失了,便只有那点寒星,耀在眼中。
而后风元拟化的青刃一片一片碎灭。
视野就此打开。
他终于又看到了那人、那枪。
啪!
身前的阵盘已碎!
炸开的阵盘碎片漫天飞舞,在阵盘碎片和流散风刃的间隙里,太寅才看到了那一杆长枪的真面目。
它好像才从那人的身后弹至身前,把在手中。
这杆枪,外表普通之极,甚至都不能说平庸,可以称得上丑陋。
简直就是一根烧焦了的木头,不知被谁抢救下来,随意削了削,敷衍地嫁接了一个枪头。
唯独是使用了许久之后,枪身被细细盘过,还算光滑。
而当它以洞穿一切的姿态前进,逼得你不得不多看几眼后,你陡然就能从其中,感受到一种洞穿时光的力量。
太锐利,又太坚强。
薪火相传,文明不息。
有什么能够挡得住这一枪?
上可以穿云破月,下可以碎海沉舟。
问天下能当者谁?
是这一枪的锋芒!
太寅微微收缩眼神,面色依然保持了从容,已经掐诀完成的右手往上一抬,五指微弯,如五峰向天。
哗啦啦!
大海之中,跃起一条水蓝之龙,兴风作浪。
呼呼!
天穹高处,俯落一条天青之龙,身绕飓风。
无声而有火焰招摇。
难以忍受的高温先一步降临后,一条火红之龙自焰中腾出,张牙舞爪。
在锐利的尖啸声里,有森白之龙吞吐兵戈幻影,带起杀机四伏。
轰隆隆!
突兀的一道电闪划过,从雷光之中,拉扯出一条深紫的雷龙来,冷漠俯瞰人间。
水,风,火,金,雷。
以此五元,镇杀八方。
是为太氏家传的超品道术,五龙封天!
观河台争魁之时,他尚未能修成此术。黄河之会结束后,他知耻而后勇,反倒破解了难题,成功在外楼层次就掌握这门超品道术。
五条形态各异色彩不同的怒龙甫一出现,便立即接管了此方天地,控制了太寅和这神秘对手之间的距离。
那一点寒星,停滞在空中。
来人和他的长枪,便顿止在前行的路上。
只是……
太寅隐觉不适。
明明还隔了这么远,明明这一枪已经被拦下了。
他的眉心,竟然还隐隐有被刺痛的感觉!
明明未曾中得一枪,却好像已经被贯穿了颅门!
吼!吼!吼!
太寅驱逐那种不安的感觉,驱动五龙嘶吼于空中,五种完全不同的元力,纠缠成一道道肉眼难察的锁链,密布于道术所笼罩的空间里。
此为不可视之缚。
水、风、火、金、雷,五条元力之龙的龙尾纠缠于一处,旋转而上,像一个五色匀分的枪头。五条龙的身躯又各自往外延伸,覆盖极大一片区域,只以龙首俯下,威凌对手。
天穹随之呈现五色,是为蓝、青、红、白、紫。
看起来像是整个天空都被浸染,而后天塌下来,倾覆了一切。
身在此术笼罩之间,只觉天地纷杂,五色迷眼。
而在这门道术的范围之外看过去,五龙封天制造的灿烂光影,则好似一柄五颜六色的巨伞。
它已经撑开。
五龙的身躯是为伞骨。
龙尾纠缠则为伞尖。
五种密集显化的元力,恰好铺满了五条龙躯之间的巨大空隙,形如伞面。
而垂下来的五个龙头,各自嘶吼,施放神术。
于是有水锥高速旋转、风刃飘飞难测、火球呼啸坠落、金箭排空似雨、雷枪刺破了空间,最简单的道法,兼具神术之威,一时间密如飞瀑。
好似天降瓢泼大雨,骤临那提枪的身影一人。
每一滴“雨水”,都是龙之神术。
每一滴“雨水”,都是杀戮的凶器。
天在塌,雨在坠。
太寅本打算以此术来应对姜望,只因祸斗的追逐而作罢。
如今应对来人,也不算辱没。
他于是看到——
在五龙封天的笼罩下,那墨发男子只是右腕一抖,便已将长枪竖起。枪尾垂海,枪尖抵上,就此举枪对天。
足下轻轻一点,其人便踏浪而起。
他的双手握持着枪身,枪杆恰好将那张脸分割成两半。
而太寅很清晰地注意到,此人那一双寒星般的冷眸,正平静地看着自己。
明明已经举枪冲天,明明正在对抗名为五龙封天的超品道术。
却好像只是把拨火棍伸进炉灶里拨一拨火,那么的漫不经心。
还在与你对视,好像要与你交流生活中的琐事。
偏偏他的下颔又是抬起来的,是那么锋利的,几乎毫不掩饰他的轻蔑!
这种漫不经心令太寅格外愤怒,五座内府一齐摇动,于是紫龙愈燥,白龙愈恶,风助火势……
天地之间,龙吟连绵一片。
五龙封天之下,神术纷杂难计,每一寸空间都在颤抖,几有天地还归混沌之恐怖。
但毕竟,只是“几有”。
墨发男子已经踏浪跃起。
他的起势如此轻巧,然而跃起之后,却有一种难以想象的力量,以他为中心,骤然爆发。
哔剥!
像是灶台里,一根柴薪烧裂了,几点火星炸开的声音。
那杆乍看平平无奇的长枪,正在直刺天穹的过程中,枪尖之上,忽然蓬出一缕火焰。
一缕灿金色的火。
嘭!
这一缕火焰瞬间炸开,化作一片金色的火海,又像一条巨大的金焰之龙,腾跃而起,
这是辉煌的、璀璨的火焰,这是照耀着天地万物的光明。
什么水蓝之龙、天青之龙、火红之龙、森白之龙、深紫雷龙。
什么缠尾结成撑天巨伞。
什么五龙封天。
在这灿烂的金焰之海铺开后,一切焚空。
天地皆笼金纱,一切都变得灿烂辉煌。
此为神通,太阳真火!
真的像是一颗太阳炸开了。
天地万物应见此绚烂。
而太寅面对的麻烦却不止如此。
那墨发男子踏水波而起,举枪对天穹之时。
当你所有的视线,都聚集在那灿烂的金焰上,
其人蜻蜓点水般的那一脚,却彻底引爆了他一路踏海而来,所凝聚的恐怖枪势。
那停留在水痕之中久久不去的恐怖枪气,竟然跃出海面来,形成一杆一眼看不到头的半透明长枪,像是握持在隐形的神人手中,从视野的尽头,一枪扎来!
太寅手上一翻,一块乌青色的阵盘竖在身前。
阵盘之上,纹路森然。
在那乌青的冷光中,首先钻出一双干瘦且毫无血色的手。两手一分,趋身一挤,一个长着赤红眉毛、垂着猩红长舌的厉鬼,便跃将出来。
形容狰狞,气势森冷。
是为阵盘,赤眉吊死鬼。
此鬼才一现身,那猩红的长舌飞速延伸,如灵蛇一般,绕着此跃海长枪而进。
好似红缨系长枪,又如赤绳缚蛟龙。
但还不待发力,那猩红长舌便已寸寸断裂,炸了漫天,有如血色蝴蝶飞舞。
太寅手上的这个阵盘,也顷刻四分五裂。
半透明的长枪还在前行。
太寅的左手,穿过四分五裂的阵盘碎片,继续前探,五指握成拳头,摇动四楼星光,以逆四象混元劲,极其强硬地与此枪对轰。
咔嚓。
一眼望不到头的这一枪,发出瓷器般的裂响,终于支离破碎,散于无形。
太寅却也被那强大的动势,推回数丈,恰恰落在礁石上。
而也恰恰是在此刻,项北与那巨汉对撞之后,被轰落下来,余劲踩碎了礁石!
项北脚踏海波,身缠鬼气,眼神凝重已极。
太寅一直退到了他身后,立在礁石沉没后的水波上。
刚才在高穹,他与那巨汉是最纯粹的、力与力的碰撞。
而他毫无疑问,落了下风。
武夫之体魄,强绝如此!
这一位忽然出手的巨汉,已经是近乎触摸到神临门槛的武夫,虽不如那钟离炎,却也相差不会太远了。
这是哪里来的两个人?
他和太寅同时出手,却都落在了下风。
列国天骄都已在黄河之会上见识过,南域几个大宗的杰出弟子,他也知晓个大差不离。却哪个都对不上眼前的两人。
是出哪个隐世宗门吗?
“《哀郢》?还是《悲回风》?”
项北目视那提枪的男子,出声问道。
虽则那巨汉武夫看起来气势更盛,但他下意识的觉得,这两个人里,应该是以提枪的这个为主。
“这似乎不是你应该考虑的问题。”高空那巨汉洪声道:“要么交出怀沙玉璧,要么死!”
项北怒极反笑:“看来我给了你太多的自信!”
他一提盖世戟,反而往前一步:“项某倒想看看,你们怎么叫我死!”
这无礼武夫,若真觉得肉身力量占了上风,就能杀他项北,未免也太过可笑!
但这个时候,那墨发男子开口了。
他屈指点了点项北身后,漫不经心地道:“我想你的朋友,应该和你有不一样的意见。”
项北警惕地回头看去。
只看到身后太寅的眉心,忽然裂开一个口子,飙射出一抹鲜血,整个人仰头便倒!
第六十五章 不为楚歌,便为楚悼
太寅本就在与姜望的追逃中消耗颇大,右手亦被长相思刺穿。
创口未愈,鲜血才凝。
可以说,若非姜望的主要目的是摆脱祸斗王兽追踪,当时都已经将太寅斩了,都未必会给他跑到布阵之地的机会。
而接下来他引发神狱六道阵,困锁姜望及祸斗王兽,又是一份巨大的消耗。
还没来得及调息,神狱六道阵就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祸斗王兽强行摧坏。他也由此遭受重创。
一路奔逃至此,才终于有时间停下来处理伤势。
可才盘坐没多久,这两个人就直接找上门来,不得不接战。
项北是知晓太寅的状态并不完满的,他本就是在提戟守卫其调息。
但尽管如此。
他也怎么都想不到,太寅会输得这样惨!
那点中太寅眉心的枪气,他先时竟然丝毫未察。
但此刻,把注意力放在太寅身上,也终于感受到了其人正在急剧衰落的气息。
项北没有半点迟疑,直接一个抬手,便已将怀沙玉璧扔向远空,一把提起太寅,转身疾飞而远。
是《哀郢》?还是《悲回风》?
在猎猎的疾风中,他忍不住地在想这个问题!
先前交手之后,他之所以回特意问这个问题,自然有他的原因在。
《哀郢》和《悲回风》,代表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性质。
若是早年间意外失落的《悲回风》,那倒也没什么可说,谁拿到都有可能。只要不在其它强国的手里,只要现身一次,迟早也能拿回来。
就像怀沙玉璧当时被人带去雍国,在那次山海境之后,也很快被追回。
若是《哀郢》……
在山海境开启的这么多年里,《哀郢》这一章玉璧从未出现过。
据说。
仅仅只是据说。
当年凰唯真死时,曾留下一句话,共计十六个字——
“凤凰于飞,浴火永辞;不为楚歌,便为楚悼。”
而九章玉璧里的《哀郢》,其实从来都没有留在楚国。
早在九百年前,就已经随着凰唯真的身死而消失。
相较于其它的玉璧,《哀郢》这一章,总归是有些不同意义的……
且说那边项北毫不犹豫地弃玉璧遁逃,身形魁梧的武夫动身欲追,墨发男子却拦了一句:“魁统领!”
同时反手一抓,空中霎时凝聚出一只烈焰熊熊的大手,已将那块玉璧紧紧攥住。
噗噗噗。
玉璧上项北留下来的锋锐劲力,将这只烈焰大手刺得千疮百孔。
但烈焰大手不断缩小,不断自我填补,却是始终不让这块玉璧脱离掌控。
终究耗尽了项北临时附加于玉璧上的劲力,向墨发男子飞回。
“怎的不追?”以魁为姓的巨汉瓮声道:“山海境里虽不能斩草除根,但现在杀掉他们,好歹也免了之后在山海境里的麻烦。”
墨发男子轻轻将玉璧拿在手中,略看了看,淡声道:“项北这人,最强的地方在于他的神魂力量。”
“那又如何?”巨汉道:“我神魂气血凝练如一,彼此无分。他的神魂再强,也很难伤得到我。”
他看向墨发男子:“难道你怕了?祝唯我,这可不像你。”
祝唯我轻声一笑。
很奇怪,魁山竟会觉得自己这样拙劣的激将法,能够激得到人。
是什么给了他自信?
“我的意思是说,他的三成神魂本源,比参与山海境的所有人都要珍贵,他保护这三成神魂本源的决心,也要强过所有人。”祝唯我道:“而恰恰,在决心足够的情况下,项家有提供这份保障的能力。”
他已经收起怀沙玉璧,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我们很难杀得了他。”
不赎城罪卫统领魁山显然并不服气:“试试又何妨?”
“怀沙玉璧已经到手,我们没有必要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山海境很大,接下来我们未必会再遇到了。而且……”祝唯我说道:“失去了怀沙玉璧的他们,若还想在山海境有所作为,必然会对别人出手。让别人来消耗他们的底牌,总归比我们自己拼命划算。”
“那个夏国的太寅死了没有?”魁山问。
“那要看他们准备了什么样的救命良药了。”祝唯我道。
“他们一定要再拿到玉璧,不然在山海境待下去毫无意义,也等不到那个关键的时间节点。”魁山道:“如果他们养好了伤,再回来找我们呢?”
祝唯我看了他一眼:“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是你。你是找已经击败过你一次的人去抢玉璧,还是找你能够击败的人去抢玉璧?”
魁山毫不犹豫地回道:“当然是谁抢的我,我就找谁抢回来!”
祝唯我沉默了片刻,才道:“我想正常人跟你的想法不会一样。”
魁山咧了咧嘴:“那个项北说不定会,我感觉得到,他是个真爷们。”
“如果太寅没死,太寅会拦住他。如果太寅死了,他一个人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祝唯我踏水而走:“我们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魁山跟在旁边,本就高出对方一个头,还特意飞在空中:“去虞渊磨枪那么久,我以为你出关后要见一个杀一个才是。”
墨发披肩的祝唯我,步履不停,整个人都好像在魁山的倒影里,但气势上不输丝毫,只反问道:“来山海境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们都有什么倚仗?你家君上有多少资源供你消耗?”
“是咱们家君上。”魁山纠正道。
祝唯我边走边说:“我跟她是合作的关系。”
魁山很坚持地道:“至少在这几年里,是咱们家君上。”
“既然如此……”祝唯我停下了脚步,抬眸瞧着他。
魁山禁不住往后仰了仰头,不然总有一种薪尽枪下一刻就要点上面门的错觉。
“刚才项北的那个问题。”祝唯我继续问道:“是《哀郢》如何?是《悲回风》,又如何?”
魁山立即闭上了嘴。
祝唯我也不多说,提枪继续前行。
魁山跟上去道:“等你出去了自己问君上,我想她不会瞒你。”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祝唯我淡声道:“我不在意那些。”
那你还问?魁山在心里嘀咕。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前行了一阵。
魁山想了又想,忍不住道:“不对,我还是觉得不对。你虽然说了很多理由,但是以我对你的了解……既然交上了手,你不应该会放过他们的。”
“呵。”祝唯我冷笑一声:“你觉得你很了解我?”
魁山语气夸张:“哇,怎么也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你这样怪冷漠的。”
祝唯我于是收敛了冷笑,稍微认真地说了句:“我想,有的人可能更想亲自给他们一个教训。”
“谁?”魁山摸不着头脑。
祝唯我却不再答。
……
……
“那块玉璧应该是《悲回风》。”
平静的海面上,左光殊与屈舜华、月天奴也正在讨论新加入山海境的九章玉璧。
话题的起因,是屈舜华和月天奴谈及,那与夔牛交手后全身而退的人,应该不是已知的任何一位天骄,手里拿的是失落的九章玉璧。
“几个月之前不是有消息么?”左光殊道:“《悲回风》玉璧出现在高国太师余景求手中,余景求本是为他儿子而藏匿的玉璧,想着趁机参与一次山海境,等到暴露后再奉还。伍将军亲自去了高国一趟。余景求不敢不交,便召他儿子归国,但迟迟没有回应。余景求这时候才发现,他的儿子已经被人杀死了,那块玉璧也因此再次不知所踪。”
“这个消息我也知道。”屈舜华飞在左光殊旁边:“不过有没有可能,余景求儿子的死,就是为了偷留玉璧呢?”
辽国、真国,高国、铁国、寒国这五国敢联合起来跟荆国干仗,自然能算得上硬骨头。
但九章玉璧本就是楚国之物。
恶面统帅伍希亲自去高国讨要玉璧,那是理直气壮拳头还硬。
高国在西北五国联盟之中,实力都处于中下游,在本就理亏的情况下,自不敢强行得罪楚国。
伍希登门,思来想去,余景求也只有完璧归楚这一个选择。
但现在事情出现了偏差,伍希在高国大发雷霆,却最后也只能无功而返。
屈舜华不由得就有了些其它的想法。
她倒是没有怀疑死的那个是不是真的是余景求的儿子。
伍希若是连这一点都无法确认,那也枉为恶面军统帅了。
但她很快又自己否定了这个猜测:“也不太像。高国皇室并没有哪位年轻皇子放得上台面,甚至于整个西北五国联盟,也就只有一个耶律止算得上年轻英才。再者说,余景求在高国地位崇高,且只有一个儿子,实在没谁值得他付出这么大代价……而能够无声无息杀死余景求的儿子,且不留下任何痕迹。这人身后,想必也是一个大势力。”
“不用想那么多。”左光殊说道:“这块玉璧既然已经现世,不管为谁所得。参与这一次的山海境也很合理。不过,只要这人露了面,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追回玉璧。到时候自然就知道是什么情况了。”
月天奴则随口泼了一瓢冷水:“要想见到这人的真面目,大约不会那么容易。以此人的隐迹能力,或许山海境之行结束了,也碰不上面。”
左光殊:……
屈舜华见状说道:“进了七组人呢,总归有人能碰上的。再者说,九章玉璧出现了八章,这一次天倾必定远强于以往,哪怕有九章玉璧庇护,大家也都是要往中山经所载的那些山靠拢的,现在追踪不上,那时候就很容易遇到了。”
中山经乃是山海异兽志里所书的一个篇目,主要记录山海境中部位置的一些浮山。
天倾之时,山海境的方位也会清晰。但那个时候,整个山海境也都会陷入动荡,只有中部会相对安稳一些。
月天奴淡声说道:“《中山经》上记载的山,从首座山到最后一座山的距离为二万一千三百七十一里。两万多里,屈大小姐,很容易遇到么?”
屈舜华瞪了她一眼:“就你记性好是不是?”
月天奴摇摇头:“我是真的习惯说实话,没想到有人其实不爱听实话。”
作为很多年前就认识的好友,屈舜华也跟她讲过姜望的“我只是习惯说实话”之语,那时候是喜笑颜开,说什么自己就是很欣赏实诚的人,左光殊认识了一个好大哥。
故而月天奴有这番讽刺。
屈舜华被一句击中命门,完全无法回击,只得转移话题道:“咱们现在手里有两块玉璧,天倾发生的时候也没有那么危险。”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左光殊认真地道:“我们得去找姜大哥。不然他如果成功逃脱了,等到天倾的时候可怎么办?”
“事实上姜望逃脱的概率几乎为零,那头祸斗王兽绝不是我们能够对付的。”
月天奴的声音一贯有些滞涩,但这一次的滞涩让左光殊听起来格外不舒服。
“月禅师,你是不是对我姜大哥有意见?”他忍住不快,尽量平静地问道。
“事实上恰恰相反。”月天奴语气依然平静:“我不仅对他没意见,还很关心他。”
“你?关心他?”左光殊觉得这实在很荒谬。
月天奴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有人很关心他,我很关心那个人,所以我也关心他。”
这话有些拗口,但屈舜华第一时间听懂了,立即投来充满求知欲的眼神:“谁呀?”
“你不是只认识一些尼姑吗?”
“洗月庵的戒律这么不严格?”
这接踵而来的三个问题,换成一般人,还真很难应付过来。
但月天奴仍是用她固有的语调,一个一个地回答道——
“我不能说。”
“我也认识你。”
“洞真之前,禁绝情爱。洞真之后,百无禁忌。”
然而屈舜华只是一拍手掌:“果然关乎情爱!”
她的表情更兴奋了:“到底是哪位禅师动了凡心?你快告诉我,我保证不跟别人说!”
月天奴:……
左光殊扯了扯她的衣角:“现在重要的是姜大哥的事情……”
屈舜华一把打开他的手:“我就是在关心姜大哥的事情!”
月天奴决定不理她,只对左光殊道:“我只是要告诉你事实。
你姜大哥基本上没有生还的可能。
如果你坚持要去,如果那头祸斗王兽发现我们,我们全都逃不掉。因为你姜大哥没办法保你第二次。明白吗?
我不是对你姜大哥有意见,也不是对你有意见,只是认为你不应该浪费你姜大哥给你创造的机会,头脑一热就去做什么不理智的决定。我们之前已经讨论过一次了,不是么?
如果你一定要去,屈舜华肯定会陪你去,而我肯定会陪屈舜华。
那么现在你做决定吧。”
左光殊久久无言。
他在一天之内,好像长大了两次。
而屈舜华又挤到了月天奴面前:“那位禅师是谁?你就告诉我一个字,一个字行吗?回头我自己去琢磨。哎呀我好奇死了!你不是在凑天众的机关材料吗?我帮你去寻好不好?”
第六十六章 御用大厨
世界似乎黑暗了很久,又或者说,世界好像本就是黑暗的。
光明才是冒昧的访客。
姜望懵懂了一阵,才逐渐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已经……被削掉了神魂本源么?
或是正在等待被削掉?
他睁开眼睛,于是黑暗的世界,有光落进来。
咕噜噜,咕噜噜。
四周不时有鼓泡的声音响起。
啪!
又偶然破灭。
让人从恍惚中惊醒。
姜望这才发现,自己泡在一个沸腾的岩浆湖中,身上的伤势已是好了七七八八。
长相思还紧紧地攥在手里。
右手大概保持固定的用力姿势太久了,有些僵硬。
倒是如意仙衣仍然保留着先前战斗中的破损。
五府海内的三昧真火,自然晕发辉光,完全隔绝了岩浆的伤害。
原来并没有被杀死……
脑海中刚刚转过些许庆幸。
姜望的身体已经本能般绷紧,人也跃身而起。
于是看到了这个巨大的岩浆湖外——
散落在群山中的、一个又一个火红的岩浆池。
以及岩浆池里、岩浆池边,或蹲或趴着的、漫山遍野的祸斗异兽……
黑山、红池、一堆狗,呃,一堆长得跟狗一模一样的异兽。
乍一看,很难不让姜望想起枫林城杜德旺的炭火锅。
曾几何时,他们兄弟几人围坐一炉,酒碗对撞,斗筷夺肉,何其乐哉!
唯独不同的是,那些“狗”看过来的冷漠眼神,让姜望很快意识到,此情此景,到底谁才是食材。
于是他又讪讪地飞落下来,低调地踩在岩浆上,不敢再“一览众狗小”。
这是进了祸斗的老巢了。
直到此刻,姜望的内心还是茫然的。
不明白为什么会被祸斗捡回老家,还安排了一个位于半山腰的岩浆湖。相较于那些普通祸斗,住得还挺气派。
他警惕地看向前方,而那激起他本能警觉的存在,也从山顶缓步走来。
那是一头尾有三叉的祸斗,脚步从容,甚至可以称得上优雅。
明明长得像狗,缓步走起来却像猫。
但冷眸之中,尽是王者的威严。
它就这样踏空而至,终于停下脚步,立在这赤色岩浆湖的边上,与姜望对视。
这是一位阴险狡诈的强者。
姜望不止一次地在心中提醒自己。
绝不能因为它长得像狗,就把它当蠢灰看。
此时此刻阶下囚的身份,已经毋庸置疑的证明了它的强大。
虽然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伤势尽复,也搞不懂这祸斗王兽怎会饶他一命。但以这祸斗王兽的阴险狡诈来看,定然有什么重要的理由。
换句话来说,于祸斗王兽而言,自己是有利用价值的。
战,是没有什么再战的必要了。
他跟祸斗王兽之间的胜负,是实力碾压下的结果,不是输一招两招的问题。
重来几遍,也无法更改胜负。
更何况现在还转移到了人家的地盘上。
天时、地利、人和,样样不沾边。
姜望还剑入鞘,迅速认清现实后,人反而放松许多。
他摊开双手,示意自己非常友好,毫无戒备。
而后用真诚的眼神,直视着祸斗王兽:“事已至此,我们聊聊吧。”
祸斗王兽只看着他,并不吭声。
“别这样,大家都是有头有脸的存在,不妨开诚布公地聊聊。正所谓合则两利,分则两伤……”
依然沉默。
“其实阁下的威名,我也仰慕已久了。之前可能有些误会……”
继续沉默。
“呃,不知阁下把我带到这里来……所为何事?”
还是沉默。
“尊贵的祸斗之王殿下,不知您有什么吩咐呢?在下很乐意效劳!”
……
在自说自话了大半天之后,姜望终于意识到,对方虽然有着不输于人的智慧,但并不通人言。
这倒也没什么稀奇的。说起来人族各国的语言,也都是在漫长的岁月里逐渐演变而成。
今日各地语言,与数百数千年前都已经大不同。
山海境里的这些异兽,有好些可是已经在现世绝迹了几个大时代的。
不通人言再正常不过。
都不用说那些湮灭在漫长岁月里的语言了,昔日东域通行的旸国语言,如今还有多少人精通?
至于历代进入山海境的那些修士……
放诸整个广阔的山海境,这些人能走遍多少地方?
有些异兽未必能遇得到人,就算遇到了,也未必愿意学人言。
只可惜自己不会道语,也写不来道字。
不然一个发音、一个字,就能够准确传达复杂的意思,也根本不拘于跟谁沟通。
姜望想了想。
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道:“我!”
又用手指了指祸斗王兽,道:“你!”
然后用自己的左手握住自己的右手,使劲晃了晃,喊道:“朋友!”
又重复一遍:“我和你,可以做朋友,明白吗?”
如此详细的肢体语言,如此丰富的表情,还有简单有力的字音,祸斗王兽大概是明白了……
因为它往旁边吐了一下口水。
姜望:……
一位祸斗之王,一位大齐天骄,一时间大眼瞪小眼。瞪了许久之后,祸斗王兽歪了歪头,大约也在苦恼,要如何同姜望沟通。
总之此刻的气氛很是平和(除了祸斗王兽不爱交朋友之外)。
至少双方都在寻求交流,而非厮杀。
想了一阵之后,祸斗王兽眼睛一亮,大概是终于有了一个聪明的主意。它伸出右前爪,在岩浆湖里虚舀了一下,一团燃烧着的岩浆,便腾空飞起,向姜望扑去。
说是攻击,这强度又实在微弱。
莫非……是在玩游戏?
祸斗之间问好的方式?
这家伙很口是心非嘛!
还说不想交朋友!
看着祸斗王兽开心得亮起来的眼睛,姜望已经了然于心。随手便将这团岩浆拦住,还控制着在空中玩了个旋转的花活儿,然后才轻松将其分解,散成漂亮的火红岩浆雨,飘然坠落。
紧接着探手也抓起一团岩浆,对祸斗王兽投去鼓励的眼神,告诉它,“你也可以的!”。
然后啪的一声,将这团岩浆,砸到了祸斗王兽的脸上。
姜望:……
这家伙为何不躲?
这又玩得是哪一出?
姜望的笑脸有些僵硬了。
而祸斗王兽的一副狗脸,也全无表情。它的眼神,更是毫无情绪。只有火红的、粘稠的岩浆,在它脸上慢慢滑落,才见得几分生气来。
说明这是一头活生生的祸斗之王,是在山海境中都极具分量的强者。
气氛好像变得沉重了……
尴尬的沉默,蔓延了很长一段时间。
祸斗王兽终于重新说服了自己,又低头咬了一口岩浆。
然后张开嘴,对着姜望喷了过来。
这团岩浆依然没什么劲力,在空中跳跃着,被姜望轻松就拦截。
还来?
姜望只觉得这祸斗王兽的生活也太枯燥了些,玩得不开心,却还要继续玩。可见平时过的都是什么枯燥日子。
他并不愿意参与这无趣的游戏,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形势比人强。
大丈夫能屈能伸……
只好又抓起一团岩浆,扔了回去。
这回动作更轻缓了,生怕祸斗王兽又用脸接。
吼!
这团慢悠悠飞过去的岩浆,直接在身前被震散,祸斗王兽仿佛已经失去了耐心,直接跃入岩浆湖,向姜望扑来。
气势凶狠非常。
姜望也是怒了。
我忍气吞声陪你玩游戏,你还动不动发脾气。
祸斗之王很了不起吗?
他从来不是束手待毙之人,铿然就已拔剑。
虽已被轻松碾压过一次,明确了实力上的巨大差距,仍然以最大的努力来回应。
天府之躯、剑仙人、人道剑式、不周风……
这一战比之前一战更自如,姜望自问也发挥得更好。
但对于姜望的种种杀招,祸斗王兽寸步不让,仍只是一爪,一咬,一吸,轻松化解。有好几次,利齿都险些咬破了姜望的喉咙。
拳脚,剑术,道法,神通,姜望穷尽所有战斗可能,与祸斗王兽搏杀生死。
一直到三昧真火出场时,它才猛然张嘴,一口将其吞下,
而后竟然一转身,视姜望接下来的攻击如无物,大摇大摆地走开了。
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姜望呆愣半晌,终于明白了这恶犬的意图所在。
祸斗王兽留他一命,纯粹就是因为他的三昧真火味道不俗,想要每天都能吃上几口……这是把他姜某人当成了“御用大厨”!
最先那两团岩浆的演示,分明是在模仿三昧真火,示意他召将出来,以供食用。
在他“屡教不通”之后,便索性动起了手……
岂有此理!
此时此刻的姜望,再看这巨大的岩浆湖,简直就是一大碗浓汤,他姜望就是碗里的食材。,汤里肉块
而漫山遍野的祸斗,好像都对他虎视眈眈、垂涎欲滴。但唯有祸斗群的王者,可以享有他这么珍贵的“晚餐”……
虽身在岩浆包围下,但姜望清楚,自己脸上的臊意,绝不是因为岩浆的热量。
他真想提剑上前,一剑斩了这祸斗之王。真想将这些祸斗,一锅锅全都炖了——如果不是打不过的话。
眺望四周,也大概能明白,祸斗王兽为何将他囚在这里,却又不施任何禁制。
放眼望去,一直到视线的尽头,也全都是喷吐岩浆的山峦。
走到哪里都是祸斗,他能往哪里跑,又能跑多远?
就在这岩浆湖周边,就有不下千只祸斗盯着他。想跑?哪里有机会。
实力……
归根结底还是实力。
剑慢一分,敌生我死。
力弱三分,备受欺凌!
姜望咬牙切齿了**息时间,便默默盘坐下来,开始了调息。
被祸斗王兽圈禁,自己沦为厨子,神通之火沦为食材……
说起来当然是一种耻辱。
但耻辱之后呢?
自怨自艾毫无意义,怨天尤人更是大可不必。
诅咒谩骂也不能伤人,除非你是尹观。
打不过,逃不掉,那就修行。
总要把时间花在最有意义的事情上。
同样是在神临之下,为什么有人能够在暴怒的夔牛前全身而退,为什么他却被祸斗猫戏老鼠一样擒回老巢?
当然祸斗王兽更狡诈,祸斗王兽还带了大军……
但就算有一万个理由,姜望也不愿去推诿。
终究是实力不足。
既然现在没有生命危险,那就好好提升自己。
一境外楼不能脱身,二境呢?
模糊的道途不堪重用,明晰之后呢?
现在的剑术不足以对抗,臻此境绝顶后呢?
三昧真火被轻易吞下,若是能开发到此境极限呢?
有太多的地方需要提升。
可以说到了外楼境,他底蕴缺失的不足才清晰展现出来。
在内府境他已是青史第一,可到了外楼,在各方面都需要拔升的时候,这个本不该被拉开距离的境界,却让他的短板暴露无遗。
那些名门弟子,每一个境界的路都已经被铺好,只需要按部就班地往前走。
诸如尹观这样的独行修士,则是早早把握了道途。
他是一直明确自己要怎么走,也隐约知道自己的道途在哪里,但始终没有更清晰、更具体的轮廓。
这恰恰是急不来的事情。
只能坚定地往前,而不知道要走多久。
诚然他现在绝对也是外楼境中的顶级强者,真个拼生死,也能争一争最强。但其实在各方面,都距离顶级外楼还有一些差距。
不周风算是修到了此境极限,可也不能助他脱身。
三昧真火的开发始终好像隔了一层什么,未能直指本真,才被不周风后来居上。
歧途不可轻动。
剑仙人的力量在于统合,完全看其它力量有多强。
赤心神通一直到现在也不算了解。
术法上有龙虎和焰花焚城这两门超品道术,倒也不输于人。
剑术上现在还落后于宁霜容。
对道途的探索则肯定不能跟斗昭比……
一声低吼忽地响起。
专心修行的姜望扭头看去。
只见得一头强壮的祸斗骤然奔至岩浆湖边,把嘴里叼着的事物一甩,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很是傲慢的样子。
那飞在空中的,却是一朵玉雕般的火红莲花。
滴溜溜转着,美丽精致。
姜望不明所以地一把接住,立即便感受到了这朵火莲里充沛且纯净的力量。只是轻嗅一下,体内的火元就活泼起来。
忍不住有些沉默。
他哪里看不明白呢?
这分明是祸斗对他的“喂养”,怕他的三昧真火供应不过来……
想他一代天骄姜青羊。
只身转战数万里,纵横天下又怕过谁?
如今却被一群异兽圈养了起来!
这是何等的颜面扫地。
姜爵爷一时间悲从心来,一边想着孽畜可恨,一边想着不吃白不吃。狠狠地咬了一瓣火莲。感受着体内瞬间汹涌起来的火元,心里才好受了些。
紧接着又咬一口。
就连那颗火红色的神通种子也愈发明亮。
又一口。
这些畜生真可恶啊。
三下两下吃了干净。
第六十七章 我不要两手空空
“我昏迷了多久?”
舱内的光线很温和,晕照着太寅有些迷茫的俊脸。
眉心已经只看得到一点浅浅的红痕,大约要不了多久就会消退。
“烛龙睁了一次眼,又闭了一次眼。”坐在尾仓的项北道。
他的身形太雄壮,只往那里一坐,就占据了小半个舱室。盖世戟横将开来,更是挤得腿都伸不直。
让这本就不甚宽敞的舱室,显得更为逼仄。
太寅是伤患,他不好挤太寅,只能挤自己。
“一天一夜……”太寅呢喃着,仔细探查了一下身体情况,感受着重新恢复至巅峰的身体状态。自然知晓,是项北耗用珍药救了他。
他闭上眼睛,叹道:“真是惊艳的一枪啊。”
“的确也出乎我的意料。”项北道。
他回话的时候,正低着头在用一块绒布擦拭戟锋。
威武雄壮的汉子,此时的动作却很轻柔。
太寅静静感受了片刻,睁开眼睛,脑海里那跨海一枪的景象便已碎灭。
他大约回想起来自己是怎么中的枪了。
于是问道:“我们怎么逃出来的?”
项北语气平常:“我把怀沙玉璧丢了。”
他只是很平静地讲述了一个事实。
语气里既没有对太寅被一枪扎倒的抱怨,也没有安慰。
他请来的太寅,他接受一切由此导致的结果,如此而已。
太寅沉吟了片刻,也只道:“那我们需要尽快拿到新的玉璧了。”
被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一枪挑下,他并无什么颓丧,而是立即开始思考下一步应该如何。
谁都会赢。
每一个被称许为“天骄”的人物,都从小赢到大,不知赢过多少场。
谁都知道如何面对胜利。
但不是所有人都懂得面对失败。
因而有时候,失败才更能验出所谓天骄的底色。
“是的,不然我们熬不过天倾,必然出局。”项北道。
太寅直接问道:“拿哪一块?”
但其实他和项北都知道,这个问题没有多大的意义。
归根结底,他们两个人的选择并不多。
像斗昭的惜诵玉璧、钟离炎的涉江玉璧、伍陵的抽思玉璧,都没有什么抢夺的可能。
“能找到楚煜之和萧恕么?”项北很实际地问。
“要看缘分了。”太寅摇摇头:“我的七星罗盘一段时间只能储存一段痕迹。”
项北了然。
像楚煜之和萧恕这种全场公认最弱的组合,肯定第一时间隐藏行迹,不可能轻易露面。
而太寅的这个七星罗盘,先前储存的是姜望的痕迹,后来因为忌惮,又储存了祸斗王兽的痕迹。
祸斗王兽……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不由得问道:“你先前遇到姜望的时候,他就是一个人吗?那时候左光殊是不是已经离场了?”
“对啊!”太寅也恍然惊觉。
姜望被祸斗兽群追杀的时候,身边并没有其他人。
以姜望的实力最终都被祸斗轻松解决,明显差上一筹的左光殊,又如何能够幸免?
作为开启山海境的钥匙,在山海境关闭之前,九章玉璧绝对不会离开。
如果说左光殊和姜望都已经离场……
那么橘颂玉璧会在哪里?
必然是在这两人最后离场的位置。
“走,去姜望痕迹消失的地方!”太寅立即道。
他们两个此时藏身的逼仄舱室,正是项氏秘宝穿山梭。惯能隐迹藏踪,能防能走。更兼穿山分土、如游水中。
因为山海境里多浮山大岛,故而调用此宝。
太寅话音才落,项北已经操纵穿山梭转向。
暗沉沉的海底,潜藏在阴影中的庞然山脉,像一只沉睡的巨兽。
在某一个时刻,黝黑的山石分开。一艘通体乌黑的穿山梭,很是自然地游了出来。这一幕似游鱼拨水,不见半点突兀。
舱身接触海水的部分,瞬间变成了海水的颜色。游到茂密的水草中,又是水草的颜色。穿行高大的珊瑚丛,则又变成血红。
整艘穿山舱的颜色不断变幻,总是能和环境融为一体,精巧非常。
带着太寅逃走后,项北正是借助穿山梭的力量,深入这座海底山脉,以此避开有可能的追击。
以穿山为名的这只宝梭,在水中亦是十分从容。游动起来轻缓自然,波澜不惊,但速度却是不慢。
每有巨兽出现,便静止不动。
如此且停且行,终于离开海底,跃出海面,往太寅记忆中的位置飞去。
离开水的桎梏,穿山梭更是快如闪电。
但在项北的操纵下并不高飞,只贴着海面飞行。
舱室中的太寅,早就拿出了消解声音的阵盘。
穿山梭如此无声无息,又擅长融入环境,若非一直在高速移动,几乎不用担心被人察觉。
山海境里的方位相当混乱,除了在特定的时间里,几乎无法以任何方式确定方位。但对手握七星罗盘的太寅来说,追索已经探查过的地方,却也不会有太大的困难。
人过必留痕,事去必有迹。
在他太寅眼中,一切痕迹都无所遁形。
甚至于阵道本身,在他看来,也只是对天地痕迹的修改——这当然是一种逆论,众所周知,阵道乃是以人道演天道,是修士对天地之力的引而用之。
太寅若是公开说出这种理念,崇古守旧的太氏第一个不能容他,故而从来只在心间。
青龙取“信”、朱雀取“德”,玄武取“仁”,白虎取“杀”,这四字是他取的道途四字,在先贤制定的道途框架中,算是中规中矩。
当初叔爷太华,走的也是这条路,最终成就真人,振兴太氏门楣。
这当然应该是一条辉光灿烂的路。
他所践行的道理,也未曾偏移。
可他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他心底最本真的地方,始终不曾被触碰。他想要的道,从来没达到。
因而四楼并立已久,却始终不能达至道途巅峰。
如今还被一个无名之辈一枪挑下。
是否已经到了改变的时候?
可家族之重,何重于山岳?
本就艰难求存的道统,何能容忍有人动摇根基?
飞行约莫两个时辰之后,穿山梭便已经到达了当初布设神狱六道阵的位置。
项北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谨慎,操纵穿山梭,先是在一定的距离外潜入水中,在水下缓慢靠近目标方位。等小心观察,确认没有什么问题之后,这才和太寅跃出舱外,开始寻找那有可能失落在附近的橘颂玉璧。
但这显然是徒劳的。
无论他们多么认真,多么仔细,用了多少办法,最终都是两手空空。
“在山海境里战死后,尸体会被山海境的规则移走吗?”太寅问道:“还是就留在山海境里,被风吹日晒,异兽吞食?”
“一般来说,在战死的那一刻,尸体就会被转移走。只有九章玉璧会留下来。”项北道。
“果然……”太寅沉吟道:“不会留给你判断此境真假的决定性证据。”
“山海境的虚实,如果有那么容易确认,人们早就不用为此争辩了。”项北淡声说道:“不过它是真是假都不影响收获,所以也不必太在意。至少战死后削掉的那三成神魂本源是真的。”
太寅想了想,又问道:“橘颂玉璧会不会被祸斗带走?九章玉璧有没有失落山海境的可能?”
“并不能排除被祸斗带走的可能,九章玉璧有它的特殊性,被异兽看上也不稀奇。”项北道:“但山海境之旅结束后。每一块九章玉璧,最后都会回到它最初进来的地方。比如我的怀沙玉璧,就会回到项家,等待下一次启用。”
太寅叹道:“怀沙玉璧终会物归原主,这真是个叫我略得安慰的好消息。可惜我们现在就需要一块玉璧。”
“只能再想其它办法了。”项北问道:“你现在恢复得怎么样?还可以布阵吗?”
见太寅半天不说话,似乎在想着什么,他不由得又问道:“太寅?”
太寅恍过神来:“你压箱底的珍药都给我服用,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了。”
“不过,既然橘颂玉璧有可能被祸斗王兽带走了……”
他沉吟着拿出七星罗盘来:“我这里有它的痕迹,而你有穿山梭,为什么我们不去看一看呢?”
“去哪里……”项北顿了顿,才道:“你是认真的?”
那祸斗王兽何其恐怖?
一旦认真起来,强如姜望,也转眼就消失了痕迹,失败离场。
且对方还有一支大军随身。
项北并不认为,他和太寅联手,就能够多撑几个回合。
太寅的思路已经很清晰了,慢慢地说道:“我们现在的选择并不多。现在不拼一把,等到天倾之时,拼的机会也都没有了。”
向来勇猛骄烈的项北,此时反而是更谨慎的那一个,越是输到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越是不肯红眼:“现在不是拼不拼的问题,而是我们拿什么跟祸斗拼?正面碰撞,你我一回合都走不下去。”
“我们只是去找橘颂玉璧,并不是要同祸斗交手。”太寅冷静地道:“找到它们栖居的地方,利用穿山梭靠近,拿到玉璧就走。这祸斗王兽既然能够出来捕猎第一次,也一定会再出来第二次,我们好好利用这个间隙就可以。”
“另外,祸斗的老巢也算是我们目前掌握的唯一一个要地。我们又已经接触过祸斗,了解它们的战斗方式,清楚它们的能力,那为什么不去看看情况呢?
相较于其它陌生的异兽老巢,祸斗老巢才是不那么冒险的选择。
就算它们没有把橘颂玉璧带回去,或许我们也能在那里找到此行的收获。”
项北又看了太寅一眼,似乎现在才发现他的赌性。
太寅说的这些条理分明,但好像完全略过了祸斗王兽的狡猾与强大。
想了想,沉声说道:“你说的收获不成立。如果没有玉璧,我们什么都带不走。”
“我们可以跟人合作,可以付出一点好处,与人分享玉璧之光。甚至可以买玉璧,接下来肯定还会有人出局离场,有人手里则会多出几块玉璧,在将要结束山海境之行的时候,手里再多玉璧也是多余的,没人会介意卖个好价钱……当然,我们也始终保留抢夺玉璧的可能。”
太寅说道:“总之有了收获之后,什么都好谈。”
“在山海境这样的地方,你的收获未必是你的。谈的前提是实力,而不是什么收获。这里不是楚国,也不是夏国,现世的游戏规则套不到这里来。”冷静下来的项北,思路足够清晰,目光也足够敏锐:“太寅,你有些心急了。”
手里能够有多余玉璧的人,想想也知道都是些什么角色。人家凭什么跟你谈?你的收获,人家不能全抢走吗?
“如果你有更好的思路,听你的。如果没有,听我的。行么?”太寅用前所未有的、认真的表情,对项北道:“我的国家,我的家族,都需要我表现得更好一些。今时今日,我不想一无所获的离开。”
他感受到了项北的退意,知道三成神魂本源的损失,是项北不能承受之重。
但他也知道,他这样的心情,项北最能感同身受。
真君项龙骧之死和真人太华之死,带给他们两个家族的伤害是近似的,对他们两个人的影响,也相差仿佛。
同病相怜,所以投契。
他也会在心底质询自己,用戳伤疤的方式去左右朋友的选择,是多糟糕的人才会做的事情。
但最后的答案,是别无选择。
他不能就这样离开。
项北握住了盖世戟,只道:“好。我陪你去。”
……
……
天穹高处,有血冠之鸟乘风而飞。
双翅张开,似一朵垂云。
笼下一片移动的阴影,在一座岛屿上空掠过。
这是一座火山岛。
不时有火山喷发,岛屿上空黑烟直冲。
一座接一座的岩浆池,嵌在黑石为主的岛屿上,看起来格外醒目。
那随处可见、或卧或立的祸斗,当然也逃不过它锐利的眼眸。
血冠之鸟身形稍低几分,利爪蠢蠢欲动——
吼!吼!吼!
漫山遍野,外形如犬的祸斗们从各种各样的地方跃将出来,怒声齐吼!
血冠之鸟顿时止住了俯冲之势,但似乎还有些不甘心,仍在岛屿上空盘旋。
这时候,在最高的那座火山里,一头尾有三叉的祸斗,从正喷发的岩浆中走了出来,姿态优雅,气势却凶狠,冷冷看向这只巨鸟。
血冠之鸟悻悻往高处一拔,振翅便远了。
吼!吼!吼!
满山的祸斗又叫了起来,为它们的王而恍惚。
所有的岩浆池,都在沸腾——
除了主峰山腰的那座岩浆湖。
尽过喂养责任没多久,尚还鼻青脸肿、仰躺在岩浆上的姜某人,不满地堵了堵耳朵,在滚烫的岩浆里翻了个身。
“吵死人了,这群恶犬!”
第六十八章 火山岛故事
命运总是在推着每个人往前走,无论你是贤是愚,愿意或者不愿意。
被祸斗圈养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好些天。
狼狈当然是狼狈,无奈也难免无奈。
但时光是最坚决的,不管你有没有准备好,都是那样离去。
姜望在祸斗老巢的每天,除了修行还是修行,再就是周而复始地吃火莲、喷火……
喷得自己快喷血。
三昧真火是愈发精纯了,“三叉”也愈发精神了,皮毛油光水滑,一看就可以炖得很香——如果能炖的话。
“三叉”是姜望给祸斗王兽起的小名,因其尾部分三叉而名之。
祸斗王兽反正也听不懂人言,比较无所谓地接受了。
当然,祸斗王兽特意变调的、用以指代姜某人的吼叫声,姜望也记得很清楚了……
或许在祸斗的语言体系里,那一声就是厨子的意思也说不定。
总之双方已经熟悉到互相给对方起小名的程度。
当然,仍不能算是朋友。
因为三叉从未放松对姜望的警惕,守在岩浆湖四周的祸斗卫士,也从未减少过。
在姜望看来,这无疑又是三叉不爱交朋友的铁证……
这恶狗肯定有悲惨的幼年,才如此孤僻,对这个世界充满戒备,无法接受他人的善意。
虽则为三叉提供三昧真火已经是一种习惯,但姜望每次还是要在死斗一场之后,才肯乖乖地喷火。
身为祸斗之王,三叉当然有不耐烦的时候,比如直接动手把姜望打得半死。
姜望则是在每次遭受实质伤害后,不惜主动压制第一内府的神通种子,让三昧真火做相应程度的削弱。让三叉明白,伤害他就得不到高质量的真火。
只有让他畅快淋漓且不受重伤地厮杀一场,才有最高水准的三昧真火大餐奉上。
久而久之,战斗也便成了习惯。
在被三叉驯化的过程中,他也在尝试“驯化”三叉……虽然他才是被圈养的那一个。
这群祸斗不好糊弄。
这个认知深深地刻在姜望的心里。
他用了好几天的时间,尝试喂一些威能恰当的火行道术,给轮值看守的那几个祸斗小头领。总算是混得有些相熟了。
想他姜青羊也是熟读史书的人物,忆及那些青史所载的英雄,不免有些深远的想法。
比如来一场轰轰烈烈的祸斗革命,推翻暴虐无耻的、独享三昧真火大餐的祸斗王兽。
但别说闹革命了,只要他一迈出岩浆湖,立刻就会迎来怒吼警告加呲牙威胁。
吃孝敬的时候摇头摆尾,防越狱的时候冷面无情。
这一脉相承的无耻狡诈,只能说确实是三叉带的部下……
政变的路子夭折了,岩浆湖寸步离不得,又没有联系其他人的法子。
也只有日复一日的修炼。
姜望有时候会想起左光殊,也不知道这小子和屈舜华她们,探索到了什么位置,有没有去到北极天柜山,拿到九凤之章。
有时候也会想,会不会其他人的山海境之行都已经结束了呢?
是不是只剩下他还在祸斗的巢穴里苦等机会?
这种思虑无疑是相当折磨人的。
他毫不怀疑自己能够在祸斗的老巢里修成神临,有三叉这样的强者陪练,他也越来越能掌控自己在外楼层次的力量,各方面都在向此境绝顶靠拢。
但在山海境成就神临再反杀祸斗王兽,绝对是最糟糕的选择。
姜望宁可自戕退出山海境,损失三成神魂本源,也不会选这条路。
如果这是一个虚幻的世界,那么在这里成就神临的那一步毫无意义,白白消耗多少积累。
如果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那后果更可怕。在这里成就神临,就是断了现世洞真之路。
他姜望岂会以神临为终点?
当然,自戕亦不是他会选的路。
厮杀起来技不如人,死了也就死了。既然侥幸活了下来,就断不该再有自削神魂本源的想法。
他一路修行至此,每一分实力都是汗水血水的堆积,来之不易。
他如果轻易割舍,那是否定一路走来的日日夜夜,是否定那一幕幕故事里、奋战的自己。
哪怕真的其他人都已经完成了山海境之旅,离开了这里。
他也会独自留下来,一直等到破解困局的机会出现。
哪怕等不到那样的机会,他也要试着去创造。
虽然不能在这里成就神临,但如果在这里走到外楼境的极限呢?
以外楼境最极限的战力表现,有没有可能在三叉的手里逃脱?
姜望非常清晰地知道,他和祸斗王兽之间的差距,但他依然对自己有无与伦比的自信。
他知道他可以的。
所以在祸斗环伺的困境里,他每日仍是缄默修行。
因为做不了任何其它的事情,在这里也不被任何人或事情干扰,他反倒觉得修行的效率更高了。
当然,三叉的陪练和那一朵朵火莲,绝对功不可没。
想他姜爵爷,在齐国也勉强算是高官厚禄,却从未服用过这般品相的火行药材。
不仅提升了他对火行元力的掌控,甚至于对三昧真火也有不小的补益。
可惜祸斗每日只送一朵。
三叉那贼厮也每日必来进食一场,叫他余不下多少神通火来研究,不然这会三昧真火都应该有质的突破了。
话说回来,三叉用来圈养他的这座岩浆湖,也非凡品。
天天泡在这岩浆湖里,对火元的掌控与日俱增。各路火行道术,愈发得心应手。
他现在没事就在湖面上造焰花焚城玩,耍得越发华丽精巧,当然也越发强大。
甚至于后脊的炙火骨莲都隐有升华,毕竟前身就是火之图腾,太适合这种火元充沛的地方。
有些思虑不定、格外难熬的时刻,在刻苦的修行中,也就那么过去了。
“嗷!”
姜望一听这怪异的声音,便知是三叉又来找他了。
这一声,是在喊他的名字。
“三叉!”他也喊对方的名字以作回应。
不多时,三叉便迈着优雅步子走来。
姜望二话不说,拔剑便冲了上去。
面对祸斗之王,还敢如此主动积极。
这架势绝对是山海境第一勇夫!
当然,结局不会因为姜望的熟悉程度而有什么变化。
道术、剑术、神通演了个遍,最后又是被打趴在岩浆湖里。
姜望脸朝下,埋在岩浆湖里。略想了想这一战,确定自己已经做到当前能力的极限了,才翻过身来,看着威风凛凛的三叉。
这家伙还扬着下颔在那里摆姿势,一副“你只不过是在给我挠痒痒的”高傲样子。
它也算是了解姜望的习惯了,见姜望翻过身,才往前走了几步,意思是——
“饭呢?”
“你可真是一条坏狗啊。”
姜望笑容灿烂地用齐国临淄官话骂着,屈指弹出一团三昧真火,态度亲切地给它喂下:“吃吧,早晚噎死你。”
尊贵的祸斗王兽轻吼了两声,美滋滋地将这团三昧真火吃下。
如果姜望能够听懂祸斗的语言。他就应该知道,三叉说的是——“愚蠢的两脚兽,陪爷玩,喂爷吃,还天天这么开心。”
可惜他听不懂,所以他才能这么开心。
同样的,如果祸斗能听懂姜望说的语言,今天的厨师恐怕就要变成主食。
可见有些时候,隔绝交流才是和平共处的前提。
看着最后一缕余焰消失在三叉的嘴里。
姜望突然察觉一件事情——
自己原本赤红色的三昧真火,颜色已经有些深沉了起来,虽然瞧来并不明显,但内里的温度,确实炙热了很多。
也不知是最近使用太频繁,还是吞服了太多火莲的效果……或许兼而有之?
三叉还张着狗嘴。
姜望摊了摊手,示意自己一点真火都不剩了。
三叉也便闭嘴转身离开,甚至懒得多给姜望一个眼神。
完美诠释了什么叫王之冷酷。
是一把过河拆桥的好手。
不多时,又有一头强壮的祸斗,把姜望每日必要服用的火莲送来。
送出火莲之后,还眼巴巴地守在岩浆湖边。
它是甲乙丙丁四大送饭小头领中的丙字号小头领——姜望无聊的时候,也顺手给它们起了小名。
姜望接过火莲,一边嚼吃,一边随手赏了这丙字号小头领一道焰雀衔花,当然刻意控制了威能,让这厮刚好可以吃下,又不至于受伤。
能做到这一点,本身也是他火行道术进益的表现。
如果说之前他的道术能和同境顶级水平相匹配,是因为两门超品道术的坐镇。那么现在,在道术的细节方面,他也已经迎头赶上。
丙字号小头领冲姜望咧了咧嘴,满足地离去了。
现在给这两脚兽送饭可是个美差,再也没谁会冷脸。
此时的姜爵爷,**着上身,懒洋洋地泡在岩浆湖里——
之前发现岩浆湖的好处之后,他就脱掉如意仙衣专心泡澡了。反正漫山遍野都是祸斗,也不怕谁看着。如意仙衣隔绝热量,反而不美。
他的后脑枕在一块亲手打磨光滑的火山石枕上,睁眼就能瞧见天穹的云烟。
祸斗的老巢是一座海中的火山岛,并非浮山。
所以潮声有时候也会自然地涌来。
在这样一个天光温吞的日子里。
享受着整个火山岛的温柔。
浓郁的火元拥抱着他。
他一边撕着火莲花瓣,慢慢送进嘴里,慢慢消化着药力,同时还在心里细细复盘与三叉的战斗。
清晰的肌肉线条,和各种各样的伤疤,在这个年轻人的**上,共同绘制出一幅极有故事的图案。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
有客来访。
……
……
远远看到火山岛时,项北和太寅,都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天知道他们一路跋山涉水,历经多少辛苦!
驾驶着穿山梭出行没多久,就被一只头上有肉瘤的怪鸟盯上了,好不容易才摆脱追击,穿山梭都险些被打坏。
为了保证穿山梭能够在目的地发挥作用,他们只能将穿山梭收起来,先靠自己赶路。
凭借着七星罗盘的指引,一路上东躲西藏,足足赶了九天九夜的路,才终于是找到了这处火山岛来。
“确定是这里了?”项北问。
“确定!”太寅恶狠狠地点头。
于是两人潜入水中,召出穿山梭。从海底向火山岛潜近。
穿山梭悄无声息地分开水流,钻进火山岛底——他们自然是不敢大大咧咧出现在祸斗面前的,全程只打算在火山岛地底行动。
除非发现九章玉璧,或者火山岛里的什么宝物,才会突然出现,夺宝而逃。
这些天项北操纵穿山梭,太寅也没闲着,除了指路之外,还是很是做了几个探测用的阵盘,以迅速捕捉九章玉璧的气息。
存在着火山群的这座岛屿,庞巨得难以描述。
要想在岛底偷偷摸摸地探查一遍,无疑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但这并不能影响项北和太寅的斗志。
在失去九章玉璧的情况下,他们已经耽误了九天九夜的时间,若到了目的地,还是什么收获都没有,便可以直接宣告出局了!
所以这座火山岛,他们势在必得,定要功成。
光线温和的舱室里,太寅双手各拿一个阵盘,贴在舱壁两侧,分心二用,细细感应着这座火山岛屿上的宝物气息。
项北则在舱头的位置,一边操纵着穿山梭小心移动,一边透过眼前一只单筒圆镜,来观察岛山的情况。
穿山梭上自带的观测法阵,可以将一定距离内的情景,反映到这只单筒圆镜上。这是必要的设计,不然穿山梭的屏蔽法阵,会把穿山梭里的使用者,变成聋子盲人。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在火山岛底部,穿山梭很有耐心地缓慢移动。
在太寅消耗掉四个探查阵盘后,项北的眼睛,从单筒圆镜上挪开了,脸色也变得古怪起来。
“怎么,你发现了什么?”太寅问。
项北略想了想,问道:“你介意看男人的裸身吗?”
太寅显然有些发愣:“现在?”
“现在。”
太寅沉默了一会儿,尽量委婉地道:“作为朋友,你有什么爱好,我可以尊重,哪怕我并不理解。但也仅限于尊重……我这样说,你理解吗?”
他语重心长:“而且,这里很危险的。”
项北一脸的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旋即挪开了位置:“算了算了,你自己来看。”
太寅半信半疑地往舱头这边走,交错转身的时候,眼睛紧紧盯着项北,甚至不敢背对他。
就这样交换了位置,坐在那只单筒圆镜前。
第六十九章 与我决死
“等等,不能就这样看。”项北忽地探手过来。
瞧着太寅猛地往后一缩,一脸戒备的样子,愈发觉得莫名其妙:“你是怎么了?”
太寅干笑了一下:“没、没什么,不知道你让我看什么,有点紧张呢。”
项北单手在空中按出一张神魂阵图,贴在太寅的右眼前,轻轻一按,阵图隐去。
“用这只眼睛去看,不会被察觉。”他如是说道。
太寅这才大概意识到了什么。他知道项北拥有“凡被目视,必能察知”的能力,也清楚这种能力来源于对神魂力量的开发。
略顿了顿,确定自己和项北之间的距离足够做出反应后,才终于凑到那只单筒圆镜前。
于是看到了岩浆湖,以及岩浆湖中泡澡的那个人。
“姜望没死?!”
太寅明显比项北更惊讶,因为他对自己的判断更笃定。彼时姜望的痕迹,的的确确是已经消散了。
要么是人已经死了,要么是痕迹被打散了。
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存在的痕迹都被打散了,人还能活下来?那些祸斗还能救人不成?
但现在,清清楚楚的画面就在眼前——
姜望活了下来,并且看起来气色还很好。
“怎么回事?”太寅难以相信地问道:“祸斗是打算把他洗干净了、煮熟了再吃吗?”
项北道:“如果只是要吃熟食,这么多天,早就该煮熟了……”
“那是为了什么?”太寅真的很费解:“把他剥干净了,不着寸缕的泡在岩浆湖里。难道是为了等什么年节之类的大日子再享用?”
“除非我们能与祸斗交流,它们也愿意跟我们解释。不然我们永远无法理解它们的想法。”项北缓声道:“但现在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姜望既然还没死,那么橘颂玉璧肯定还在他身上。”
“而我们需要这块玉璧。”太寅接道。
“所以只剩下一个问题了。”项北的思路很清晰:“现在敌明我暗。敌寡我众。我们两个一起出手,能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解决他,拿走玉璧?”
在计划开始之前,他谨慎小心,不愿轻易下场去赌。
但计划定下来之后,他就再无半分迟疑,无论碰到什么样的糟糕局面,也只一门心思地去冲击目标。
这正是名将的品质——
除了性格有些狂傲易怒之外。
太寅默默地想着,嘴里道:“你我联手,再加上偷袭,这应该不存在问题。现在最大的难点是,惊动祸斗群之后,我们怎么才能逃走。无论祸斗们把姜望扔在这里是想干什么,对于贸然闯进它们老巢的人,想来它们不会太过宽容。”
万事万物都有痕迹。
他很擅长观察。察事,察人。
在以往只是个爱好,是世家贵子高高在上的俯瞰,他游戏人间,享受洞察人生百态的优越感。在叔爷太华真人战死后,这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能力。
他必须要判断准确,哪些人首鼠两端,哪些人心怀鬼胎,哪些人愿意拉他们太氏一把,哪些人是想把太氏一踩到底……
项北当然是他的朋友,但项北也是他最想把握准确的人。
因为项北是项龙骧亲自指定的继承人,将来要执掌整个项家。作为霸主国的顶级家族,项家哪怕如今声势大衰,也远不是他太氏可比。
能够给太氏、给他本人,提供太大的助力……
以功利之心交友,当然不可取。但在如今气氛愈发微妙、资源愈发紧张的夏国,失去了最大倚仗的太氏,要如何才能站稳跟脚?有多少条线可以拉扯?
能走的路,其实不多!
“不要小觑了姜望。”
项北此时的表情却很严肃,甚至是盯着太寅,慢慢地说:“我虽然跟他交过手,但是我从来没有逼出他的极限来。我劝你不要先想着怎么应对祸斗,因为杀死姜望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
想起姜望一边躲避祸斗王兽的撕咬,一边贯穿他手掌的那一剑……
下意识的轻忽,或许是本能的自我开脱……弱者的选择。
“我想你是对的。”太寅很诚恳地认错:“我不该轻视一个拥有如此辉煌战绩的人。从现在开始,我确定我会拿出应对此生最强之敌的态度,来认真地筹划这一场战斗。我们一起奋尽全力,来埋葬这个可敬的对手。”
“我想他这样的天骄,也不愿意这样耻辱的苟活在山海境。”项北道:“是时候帮他解脱了。”
……
……
人类的悲欢从不相通。
姜爵爷泡在岩浆湖中,细细梳理着自身。
深海岩浆那惊人的热量,在三昧真火的神光照耀下,温顺非常,细细雕琢着他本就已经强健非常的体魄。
而通天海、五府海、藏星海,这人身三海的开拓,亦是长久的工夫。
这说起来枯燥的水磨工夫,也不是谁都能做呢。
他也是修成龙虎之后,才大略知道一些怎么利用通天海。真要说洞彻,至少也得等到神临境人身四海贯通后。
姜望从来不会在修行上偷懒,在任何一个方向上,只要能做到的,都尽力做到最好。
在某一个瞬间,第二内府中那颗黑白两色的神通种子,忽地一跳。
整个第二内府,都被带动了。
摇颤五府海。
像是平缓许久的心脏,忽然悸动。
姜望整个人,顺着这种突如其来的颤动高跃而起。
一跃三丈高。
转身回望岩浆湖。
在他的身下,原本平静的湖面已经杀机四起。
涌动的岩浆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所控制,凝聚成刀枪剑戟各种武器突兀撞来,隐隐结成一座杀阵,却在成型的那一刻,恰巧落了个空!
此阵名为百兵杀阵。
一旦绞入对手,杀势连绵不绝。
姜望这一个跃身,不可谓不惊险。
神通种子在第二内府的那一颤,是歧途神通在极端危机下的提醒——
提醒你已入歧途!
身在祸斗老巢,自以为跟祸斗已经熟悉,已经初步建立起了互信互助的关系,就完全地放松警惕……忽略了这是哪里!
这杀机四伏的山海境,从来不是只有自己和祸斗存在……
何其疏忽!
姜望一瞬间斩弃所有不必要的情绪,让自己还归战斗本身。虽然在歧途神通的示警之下,避开了第一轮袭击,但他非常清楚,危机远未解除。
只着一条犊鼻裈的美好肉身跃在空中,流线型的肌肉线条一瞬间绷紧,像是已经上满了弦的强弓!
那疤痕处处,是战士的荣耀,也是征战的历史。
此弓弯如弦月,而剑指八方!
姜望已经提起了十二分的戒备,开启声闻仙态,自此以后十九息,洞察微毫,剑待敌颅血。
而同样在此刻,在他身后的高空里,一团空气被撕开——或者更准确地描述,是伪装成空气的阵盘,在此时取消了隐匿。
太寅不知何时藏身于此,在姜望成功脱离百兵杀阵、注意力应该还在岩浆湖面之时,骤然现身!
刚好完成道决的双手,就此按下。
吼!吼!
龙吟群起,风啸雷鸣。
超品道术,五龙封天!
此时的姜望,像一张强弓已满弦,无一处赘肉的战士身形完美地展现在空中。
长相思是箭在弦上,剑势将满。
在他下方,被他所目睹的,是沸腾起来的岩浆湖,百兵杀阵突刺而来。
在他背后的高空,是五大元力之龙结成的巨伞。
面前刀枪剑戟,身后神术如瀑。
这是一场精心准备的袭击,叫他一开始就已陷入危局!
不管袭击者是谁,既然敢在这个时候出手,必然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这是姜望心里的第一个念头。
心念急转间,已经单手按下一记八音焚海,怒音潮声倾落,将那岩浆聚成的刀枪剑戟全部压下。
人已反身。
胸腹之间渐次亮起炽光,天府之躯瞬间显现。
他一剑回斩,以人字撑天!
直面那咆哮的五龙封天道术。
人随剑冲,直接撞进了如瀑的五龙神术里。
独剑对流瀑!
眼看着就要将这五龙神术结成的瀑布剖开,与五龙封天的核心对撞,正面搏杀太寅。
却在半途就骤然折身急转。
平步青云仙术让他的折转如此飘逸,咆哮的剑意也轻松破开神术瀑流,让他瞬间同太寅错位。
正面搏杀太寅是假,避开对手后续的伏击是真,
但……
还是稍晚一步。
一杆重戟破开了岩浆,在八音焚海与百兵杀阵的对撞之中,跃出岩浆湖!
完全不顾道术与阵法的余波,缠绕着黑色鬼气,如此突兀又如此自然的……落在了姜望的身上。
剖开五神通之光,盖世戟的枪尖,从姜望的后腰处,将他洞穿!
太寅和项北的这一场袭杀,连续遮掩了好几轮。
百兵杀阵的骤发,只是一层障眼法。
姜望一旦脱身,早已经以匿迹阵盘潜在高穹的太寅,就会悍然出手。
但太寅的出手本身,又构成了另一重障眼法。
让姜望以为暗藏的危险,是以太寅为核心构筑。
可真正的杀招,仍然埋在岩浆湖底,就在已经暴露的百兵杀阵之下!
此时此刻,在涌动着的、暗红色的岩浆湖泊上。
岩浆凝成的兵戈,和火元凝聚的焰雀,彼此轰击在一起。
在元力和岩浆的乱流中,高达丈余的项北单戟向天。
黑色烟气缠绕着雄壮的吞贼霸体,张扬霸道的盖世戟,以枪尖将那名扬天下的豪杰洞穿,血洒长空!
而那位突遭重创的黄河魁首再上方,是五条威严的元气之龙,交尾聚成神术巨伞,洒落如瀑神术。
巨伞之上,才是那出身夏国名门的太寅。
而岩浆湖里的声音、光影,全都已经被遮掩。
一块八角形状的黑褐色阵盘,正悄悄立在岸边。乍一看很容易被忽略。
是为化影禁声阵。
之所以岩浆湖附近的祸斗未能察觉这场战斗,全都是它的功劳。
在周边那些祸斗的眼中,此时的岩浆湖里,姜望仍好好地躺在那里,什么也不曾发生。
两位天之骄子,联手对姜望发起了袭击,自然早已对各种情况都做了预演,布置得不可谓不周全。
兔起鹘落的几合之后,姜望就已经被挂在了空中。
但无论是项北还是太寅,都没有放松。
因为姜望腰腹处的伤势看起来可怖,却并不致命,而且他还避开了五龙封天术的核心区域。
项北以龙魔演兵图观察许久,把握战机一戟冲天,也的确重创了对手。
可姜望还是以与太寅正面对杀为幌子,欺骗了他的落点,及时避开要害。
盖世戟本是冲着击碎姜望的脊柱大龙而去,最后却只是从左腰洞穿其身,破开左腹。这洞穿肉身的伤势不能说不严重,但自己主动选择的伤势,和被动所受的伤,却是截然不同的概念!
滚烫鲜血顺着戟锋奔流而下,这是姜望为他在祸斗老巢的松懈,而付出的代价。
但放眼天下,所有神临之下的修行者,有一个算一个。
谁能只让姜青羊付出代价,自己却什么也不付出?!
枪尖破腹而出。
姜望绕着五府之光的手,却已经紧紧抓住那寒芒流转的戟锋!
他的眸中剑光流照,又有不朽的赤金之色蕴藏。
他身外流动赤火,背后飘转霜披!
剑仙人之态再临山海境,聚意与势,合力与道,统合所有,演化绝巅倾山一剑!
此剑是大地刺向天穹的险峰。
此剑是用一身所学,问一次生死。
咆哮的剑意剑势,笼着霜披飘卷的姜望,就这样迎着五龙封天之术,直冲太寅。
他竟然就这样一手握住穿腹的戟锋,带着洒落长空的炙血,带着盖世戟,也带着盖世戟那一头的项北,以绝不回头的剑势,一同向身在高穹的太寅冲锋!
血如雨泼,浇了项北一身。
“啊!”
项北目眦欲裂,在这一刻,他震动盖世戟,想切断姜望紧握戟锋的手指。但五神通之光浑然一体,姜望紧紧攥在腹部的左手,如铁铸一般!
他鼓荡吞贼霸体之力,试图拉着盖世戟往下坠落。却还是被这股一往无前的剑势所裹挟,无可奈何地向高天而去。
不是他的肉身力量,与姜望的力量有这样大的差距,而是此刻的姜望,在其人最强的剑势中。
他的戟势,却在洞穿对方肉身后,完成了使命。
姜望选择反冲的,正是这样一个精准到可怖的时机。将其人自己的伤势和苦痛,也当做一个战斗的节点!
高穹之上,太寅依然操纵着五龙封天术,轰落雷电风雨。
可那个**上身,腹现巨创的姜青羊,却只是死死地盯住他,一剑洞天而来,怒声如长剑铿鸣:“太寅小儿,与我决死!”
第七十章 照见五蕴皆空
血洒长空,犹自冲锋未歇。
甚至是带着一个敌人,冲向另外一个敌人。
天下闻名的盖世戟,将他的腰腹部凿出一个大洞。
他却以戟锋为锁链,拉着项北一起拔冲。
他难道如此笃定,他一定可以在项北杀死他之前,杀死太寅吗?
谁也不知道,他的自信从何而来。
可他切切实实,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立在五龙封天之巨伞上空的太寅,可以清晰地看到那截戟锋,甚至看得到戟锋上挂着的脏器碎片。
可当然他也看得到姜望死死盯着他的眼神。
那赤金色的眼眸中,没有痛苦,没有愤怒,只有决心。
伤何其重。
势何其勇!
战前自认已经准备周全的太寅,一时也有瞬间失神!
“与我决死!”
“与我决死!”
这一声竟如雷鸣,长空滚滚有回音。
当太寅反应过来,翻手又拿出一只椭圆形阵盘时。
啪!
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响。
似乎有什么事物破裂了。
坠在姜望身后的项北还有些不明所以,太寅却能够瞬间明白。
是姜望怒不可遏的这一声,打破了化影禁声阵对声音的封锁。
他知道姜望懂些音杀之术。
八音焚海这门道术里,就有很强的音杀造诣在。
可是他断然不晓得,姜望竟将音杀一道掌控至如此境地,竟然随口一声,就能破了他的化影禁声阵!
事前他和项北预想的糟糕局面发生了——
他们已经暴露在祸斗兽群的视野中!
如果不能立刻解决姜望,他们也是马上就出局的结果。
他刚想出声提醒,但项北已经有了动作。
岩浆湖四周猛然看过来的祸斗,让项北立即做出了跟太寅相同的判断。
在这样的时刻,他的重瞳之中,爆发出太阳一般的强光,刺眼夺目。
身上已经恐怖非常的肌肉,再次暴涨,那如龙如蛇的青筋,似乎要炸开一般,仿佛根本无法束缚其间奔流的血液。
吞贼鬼气沸腾不息,演化各种虚幻的神魔形象。
他并不是要开启神魂之战,杀进姜望的通天宫。而是以强大的神魂之力,干涉吞贼霸体,将肉身力量,更推一层楼。
“给!我!下!来!”
他如斯怒吼。
双臂肌肉如山峦鼓起,紧握戟身往下拽落。
如天有环,也要扯落青天!
轰!
他真个就笔直坠落。
因为在他发力的同时,姜望就已经松了手。
于是盖世戟的枪尖,从这具年轻的躯壳里拔将出去。
鲜血愈发奔流肆意,腰腹创口透光。
姜望的速度却暴涨一截!
他好像全然感受不到痛楚。
在五龙封天术的如瀑神术中,逆流而上。
此身虽缺,勇而无漏。
伤重在我,可我一身轻松!
就这样带着那巨大的创口,笔直地冲向太寅。
太寅!你能当否?!
高穹之上的太寅,直接回应一巴掌,盖落阵盘。
无穷耀眼的金光,暴射而出,迅速在五龙封天术之后,筑起一道屏障。
是为法阵,金光障!
真金不磨,障壁不破。
那拔离盖世戟的项北,也及时止住坠势。
戟锋一抖,已将血珠甩离。
一脚踩爆了空气,就此反冲高穹。
要脱离他项北的八荒无回戟势,谈何容易!
天橫双日重瞳,这一刻耀眼得让人无法直视。
何能留给他背影?怎么敢这样轻视他?
便是姜青羊,也要为这份轻视付出代价!
战斗一瞬间演进至最**。
前有五龙封天、金光障,后有吞贼霸体、盖世戟。
谁能轻易脱身?
至少太寅代入自己,一时间根本找不到破局的思路。
但他只听到,正面向他冲来的姜望,一声怒喝——
“三叉!护驾!”
身在高穹的太寅,有那么一瞬间的迷茫。
三叉是什么咒语?
护驾又是什么意思?
是我理解的那个护驾?
你他娘还混成祸斗老大了不成?
但紧接着,火山岛那座最高的山峰上,就传来了威势十足的怒吼,似是回应。
吼!
是祸斗王兽的声音!
太寅百忙之中扭头一看,惊得肝胆欲裂!
那尾分三叉的祸斗王兽,正以恐怖的速度踏空而来。
第一眼尚在远处,第二眼已至近前。
竟然它娘的真来给姜望护驾!
“三叉!”姜望随手一指拔空飞来的项北:“杀了他!”
自己却继续控制着剑势,仍然冲向太寅。
三叉当然听不懂人类的话语,但姜望的气势、动作、身上的杀气,所表达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而且它也的确愤怒。
这些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臭虫,竟然敢潜进它的王国,杀它祸斗之王的厨子!
打狗还得看主人呢!
从山巅跃下,一个前扑,就已经压至项北身前。
身如烈马,皮毛摇风,直接洞穿了空间的距离,利齿森森已近。
项北就算再勇烈,也清楚自己和祸斗王兽之间的实力差距,明白自己完全不可能是对手。
但好在祸斗王兽是可以沟通的。
既然能够沟通,那就未到绝路!
姜望既然都能够跟祸斗王兽达成协议,他为什么不可以?
项家什么没有?
姜望拿得出来的,项家都拿得出来。
姜望拿不出来的,项家也拿得出来!
“他能给你什么,我十倍奉之!”
项北立即喊道,并且以神魂之力,传递了一缕善意过去。
但他只听得啪的一声。
又好像连这一声也没有听到,但再也无法确认了……
因为整个世界,都已经沉寂了下来。
无知,无觉,无识。
却是被祸斗王兽一巴掌就拍掉了整个脑袋!
于三叉而言,它完全听不懂这两脚兽在大喊大叫什么,还敢冒失的拿神魂之力来挑衅王者!
叫它连玩闹的心思也不再有,直接就下了杀手。
项北脑袋爆开,尸体瞬间被山海境的规则所保护,消失在原地。
这一幕当然清晰地印入了太寅眼中。
在原本的作战计划里,项北还留下了一些伏手,他们做了很多方案,以应对各种各样的情况……
但祸斗王兽一出现,直接以碾压的战力将之扑杀,将所有的后手都断绝了。
现在,太寅需要考虑的、能够考虑的,也只有他自己。
此时此刻,项北的尸体已经消失,那气息凌人的祸斗王兽虚立岩浆湖上,只是一扫尾,便将岩浆湖面的道术余波尽数扫平。
披风浴火的姜望,还在逆冲神术瀑流,还在极速地向他迫近。
可太寅的心情,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法阵之道,是比符篆之道消耗还要恐怖的吞金恶兽。
阵盘的创制,可以说为法阵道统续了命,但阵盘本身,则意味着一个更恐怖的吞金时代的到来。
法阵对资源的消耗恐怖到什么程度?
叔爷太华在世时,都轻易不会与人交手。每一次出手,都必须要提前算计好收获。堂堂真人都得拮据如此!
而他这次进山海境,是抱着很大的指望,主动开口要与项北同行。
进入山海境以来,神狱六道阵的布阵材料、已经碎灭的诸多阵盘……消耗掉的资源已经难以计数!
在山海境一无所获,就意味着巨大的亏损。
对现在的太氏来说,这绝不是一笔可以轻松抹掉的损失。即使他是太氏下一代的核心人物,也难免遭受指责。
所以他为什么坚持要来找祸斗王兽,为什么要赌这一遭?
时也命也势也。
祸斗王兽这一巴掌,直接拍掉了他所有的指望。
宣告了山海境之旅的结束。
在结果已经如此清晰的时候,他反倒定下了那颗患得患失的心。
可以清清楚楚地注视,这位纵剑而来的对手。
剑仙人是什么样的神通?
黄河之会后,列国强者已经分析过无数遍。
此神通剑演万法,是典型的因人成就的神通。
人强剑便强。
而姜望的剑怎么样?
从观河台的表现来看,在内府层次已经接近绝顶。
绝不算弱,但压不住天下英雄。
其人最恐怖的,是他无与伦比的战斗才情。
分析此人在观河台上的每一战,他好像总能在战斗之中,做出最好的选择。
甚至于有些选择在当时那一刻并不如何出彩,却能在后续演进的几个回合里,绽放出令人惊艳的光芒。
他研究过姜望!
也自认是了解姜望的。
此时此刻,姜望显现剑仙人之态,以最强的状态一剑摧山,轻易将他的五龙封天之术洞穿……
他并不意外。
阵盘金光障拦在身前,作为最后的防线。
这道防线挡不住姜望,他很清楚。
他也明白,在耗去诸多阵盘之后,也无法现场布阵的此刻,他不够资格与姜望正面搏杀。
祸斗王兽能够如此卖力帮姜望杀人,他更是已经失去了所有赢得此战的希望。什么九章玉璧,什么山海境秘宝,全都成为云烟,不必再想。
但是他要证明自己。
作为夏国人,在齐国人面前证明自己。
作为太氏嫡传,在齐国天骄面前证明自己。
作为他太寅本人,在姜望面前证明自己。
他要拉着姜望一起离场!
不能着急……
他这样想着,左手结了一个隐蔽的印决,右手翻出一只黄铜色的圆形阵盘,人往后跃,往更高处疾飞。
表现出要逃离此地的姿态。
而姜望的速度果然加快。
人字剑洞破了一切。
长相思的剑尖,终于抵在了金光障上。
锋锐的剑气和顽固的金光,在一瞬间产生了千万次的对撞。
割裂,割裂,割裂。
长剑进。
又进。
一进再进。
不可阻挡。
金光障凹下去一块,且不断地往更深处凹陷。
终于……啪地一声,碎灭了。
在这个瞬间,姜望那流动着不朽赤金之色的左眸,瞬间翻为赤红。
乾阳之瞳,神魂坠西!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太寅左手的印决放开,右手直接将阵盘按下。
神魂的层面中,煌煌大日从天而降,借助单骑入阵图,直接轰击一座孤零零的通天宫。
其时四野茫茫。
仰首俯首不见天地,只见烈日直落通天宫。势要一举灭杀神魂,瓦解此宫,断绝道元之根本。
轰!
煌煌大日砸下,直接将通天宫砸破了,落入其中。
竟然如此容易就击穿了神魂防线,接下来双方神魂力量的正面绞杀,几乎不存在悬念。毕竟神魂力量的差距这样巨大……
但在此刻,神魂的层面里,忽然飘落一张描绘着诸天万魔的阵图,正正印在太寅的通天宫上,将那洞口堵住,竟然瞬间重铸了通天宫,也把姜望攻入通天宫的那些神魂力量,囚入其中!
这是战前项北特意留在太寅通天宫里的诸天万魔图。
本就是为了填补太寅相对于姜望的神魂弱势,把这个弱点,设作埋伏。
在项北身死后,对身受重伤的姜望而言,最好的战斗选择是什么?
太寅认为,是神魂之战!
身体虽然遭受重创,但姜望的神魂依然在巅峰状态。
他笃定姜望一定会展开神魂攻势……
而他等到了!
在通天宫的战场里。
诸天万魔图最擅引入入魔,颠倒魔魂,就算不能立即反向操纵姜望的神魂,也至少能定住他七息时间——这是项北认真分析过姜望的神魂力量后,所做出的判断。
而七息时间能够做什么?
一息都能分十几次生死。
七息……太长了!
在身外。
黄铜色的阵盘同时发动。
在金光障崩碎的流光之中,探出来一只灿金色的巨大佛掌。
每一个指节上,都印有玄奥的梵文。
从大拇指到尾指,每指印有一个字,是为“照、见、五、蕴、皆”。
最后一个字,落在掌心。
是为“空”。
曾经为了对付枯荣院,太氏先祖有人与悬空寺高僧论道,赢得一式佛功而返,后来成就此阵。
无尽金光破碎处,当见如来!
一掌已贴面。
噗!
被一剑洞穿!
长相思贯穿这灿金色的佛掌,也同时贯穿了太寅的手心。
怎么、怎么回事?!
通天宫的战场里。
诸天万魔图一出,立即有无穷魔气,侵扰姜望的神魂本源。
但旋即姜望的神魂显化之身,就遍照赤金色的不朽之光。
璀璨如神佛,万魔不得侵!
此为神通,赤心。
永不为异志所侵扰。
彼时在上古魔窟,那万界荒墓里的魔中之魔,都未能浸染此心。
现在区区一张诸天万魔图,甚至于失去了项北的后续支持,又算得了什么?
此刻神魂显化之身如金身,反手一剑,以长相思剑灵之显化,轻易斩碎了这张诸天万魔图。
叫太寅的通天宫再开天窗!
请君入瓮……变成了引狼入室。
而在身外,姜望动作亦无半分迟缓。
在太寅惊骇的眼神里,剑身一横,直接将这半个右掌削掉,又斩飞了他的左手!
迎着姜望依然冷静的眼神。
感受着身内身外同时陷入的绝境。
太寅心中骤然生出一种明悟——
“我想削掉他的三成神魂本源,带他一起离场。而他想绕过山海境的规则,彻底在这里灭杀我!”
第七十一章 长太息
借助埋伏在通天宫的神魂陷阱,太寅终于得见姜望在三昧真火、不周风、剑仙人之外的第四门神通。
明白了那不朽的赤金之光代表什么。
但他也同时感受到了,姜望坚决的杀意。
正如他一开始就视姜望为必须驱逐的对手,姜望也毫无疑问地以他为敌。
甚至于姜望更狠,所求更多。
姜望所要的,并不仅仅是和他在山海境厮杀的胜负。三成的神魂本源,还不足以让姜望费这么大的工夫,有现成的祸斗王兽不请,拖着伤重之躯来亲身鏖战。
其人所要的,是彻底将他太寅,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让夏国痛失一天骄!
甚至于这个想法,不是在第四门神通暴露之后了才生出,而是早已有之。
选择让祸斗王兽扑杀项北,而不是更具威胁的他,本身就已经说明了杀机。
因为哪怕真的找到了规避山海境规则的办法,姜望也不能够彻底抹杀项北。
不然的话,离开山海境的那一刻,就是其人为项北陪葬的时刻。
而来自夏国、出身太氏的他,就算真的消失在山海境,也没人能够为他出头。
太氏的手还伸不到楚国来,更管不到齐国去。
哪怕是夏皇,在齐天子面前也没有颜面。
他死了,就是死了。
就像一朵野花谢掉,像一树枯叶摇落。
如此而已。
什么都不会发生……
第四门神通的暴露,只是让姜望抹杀他的心思更坚决了。
太寅非常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一瞬间,他心中百转千回,闪过无数种应对方式。
但最后只是猛地一转头——
这一转,直接脖颈转了三圈,自己将自己的脑袋绞掉了!
没有挣扎,没有尝试,没有再努力。
太寅直接选择了自杀。
姜望曾经有过当着一位当世真人的面,生生耗死一位内府天骄,令其无法复生的事迹。那位当世真人,亲手搭建了法坛在侧,却都无可奈何。
钓海楼虽然极力遮掩,但夏国这边还是探知了这件事。
也在他心里,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他不知道在山海境,姜望是不是真能做到跳过规则来彻底灭杀他。
但他不想尝试。
不想给姜望尝试的机会。
尤其不想用自己的性命来作为赌注!
太寅的头颅在空中转了好几圈,最后目中神光灭尽,却咧着嘴,仿佛在说——
你永远不可能真的抹杀我。
姜望确定自己开战以来,从未吐露过要绕过山海境规则彻底抹杀太寅的想法。
但太寅好像看出来了。
不仅如此,其人在通天宫设置的那个陷阱,也一度让他脊生冷汗。
要不是赤心神通刚好克制诸天万魔图,他真未必能在那一下讨得了好去。
这个太寅,给了他太多“惊喜”。
任何一个能被称许为国之天骄的存在,果然都不能够小觑。
可以想象,项北若不是直接被三叉扑杀了,也一定还会有底牌掀出来。
今日这一战,完全是以力破局。
实在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看着太寅的尸体在眼前消失,对于这个人的杀意,却在心中沉淀下来,变得更为坚决。
自己将自己的脖颈生生绞断。
这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需要多么坚决的意志来执行。
姜望已经看到了。
一个天赋、手段、意志都不缺,且视自己为敌的存在,实在让人难安。
但就算还想做什么,也都是离开山海境以后的事情了。
项北和太寅已经出局,大概唯一带走的,就是关于他赤心神通的情报。
姜望默默斟酌了一会,觉得倒也不算什么大损失。
赤心这门神通不可能不用。
甚至于以后还会多用,多摸索,多开发。
想彻底瞒住别人,是不可能的。
暴露无非是早晚的事情。
刚才他其实生出了用歧途阻止太寅自杀的念头,但实在没有把握能绕开山海境规则,真个灭杀太寅……也就只好作罢。
歧途如果暴露了,那才叫得不偿失。
就这样一边复盘着战斗,一边试着处理伤口,一边下意识地看向了三叉。
三叉正歪着头,似乎在想自己的厨子是使了什么本事,怎么还能让对手以这么残忍的方式自杀?
姜望本来是打算向这位祸斗之王表示感谢的,趁着这一次联手对敌的机会,好好拉近一下感情。说不定之后还能带着三叉去砍个斗昭什么的……
但在看到三叉的瞬间,他改主意了。
捂着腹部创口的手,瞬间松开,垂落。
整个人也如折翼之鸟,倒栽而下。
他什么都没有说,但已经什么都说了——
快!
救我!
我需要抢救!
需要更多的火莲!或者别的什么天材地宝也行!
三叉愣愣地看着厨子一个倒栽葱,头朝下地撞进了岩浆池里,激起岩浆飞溅……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
怎么厨子刚才受伤那么重的吗?
那怎么另一头两脚兽,他还非得自己去杀?
心里还在莫名其妙着,爪子已经随意一拨,便已经将倒栽在岩浆里的厨子拔了出来——重伤的情况下,再这么埋下去,恐怕真得闷死。
往前几步,凑近去瞧了瞧。
看着岩浆??褪去后,厨子紧闭的双眼、苍白的脸。
再看看他腹部那个巨大的创口……
仍然未能止住的鲜血,把附近的岩浆都染红了。
此情此景,好不凄惨。
身为一代王者,三叉当然不会对两脚兽有什么同情的情绪。
王的心,冷如冰,硬如铁!
但厨子死了,毕竟意味着三昧真火大餐的消失……
三叉略想了想,觉得“王的心”有些时候可能也该长远一点。
终于是一爪子搭在了厨子腹部的创口,调动祸斗神力,迅速修补起这处伤势来。
姜望还是第一次在清醒的状态下,感受祸斗王兽的“救治”。
上一次被打得昏迷不醒,完全不知身体是怎么复原的。
这一次,他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三叉的祸斗神力,是如何精巧地刺激伤口、激发生命力。又是如何温和地化为精纯元力,补充到这具伤重的躯体中。
那温和却磅礴的祸斗神力里,那种不详的力量,却被小心翼翼地隔绝了……
姜望其实很想剖析甚至于模拟一下那种不详的力量,却也知道自己现在决计无法承受,更不可能模拟成功。
他最多也只能偷学一下,这位祸斗之王对力量的把控——
很古老,但是很直接的运用方式。一点也不精细,但是有返璞归真的感觉。
对他有相当的启发。
感受着腹部伤口愈合的速度,姜望很想让三叉住手。
这点伤势随便吃一些天材地宝就可以了,何必劳烦尊贵的祸斗之王亲自动手呢?
但这话毕竟不能直说……
说了三叉也听不懂。
听懂了更坏事。
他有心自己刺激一下伤势,但又怕被三叉发现——这恶犬可心思深沉得很,绝不容易糊弄。
想了又想,最后还是老老实实地躺着……
建立起信任不容易,想要被一巴掌拍死,却是容易得很。
还是不要冒险。
创口长出新肉,迅速愈合之后,祸斗便停止了输送神力。
此时的它,已经恢复了常态大小,蹲坐在姜望旁边,乍一瞧,竟有几分……乖巧?
岩浆湖面依然在缓慢地沸腾,那不断鼓泡又偶然破灭的声音,听起来很有几分安宁。
三叉歪着头,伸爪在姜望腹部戳了戳,似乎是想看一看新长出来的肉结不结实。为了照顾伤员,爪尖藏在肉垫里,肉垫和腹部肌肉触碰的感觉,非常奇妙。
这一刻的柔软感觉,令姜望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来,想要揉一揉“狗头”——迎着三叉骤然警惕起来的眼神,手尴尬地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揉了揉自己的脑门。
满脸带笑:“我们!好朋友!哈哈!”
三叉轻吼一声,仰着头,倨傲地离去了。
“抠门狗,小心点走路,别摔死了!”姜望热情地高声欢送,使劲挥手。
岩浆湖周围的祸斗也一阵叫唤,倒不知在叫唤着什么,可能是在为这一人一祸斗王兽的友谊而欢呼吧。
不多时,甲字号小头领便叼着一朵火莲飞奔而来。
姜爵爷不太满意地接住了,随手弹去一道火焰,将这甲字号小头领打发走。
然后重新躺下,靠着火山石枕,一边仔细复盘与项北太寅的这一战,一边懒洋洋地吃着火莲。
三叉小是小气了点,但有总比没有强。
当然,这一次泡澡,没忘了布置一些示警的小手段。
岩浆之浴,火行之宝。
海风自由,天光明朗。
又是灿烂的一天!
……
……
项北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项家大宅里的布设。
愣怔了一会,才算是接受自己已经出局的现实。
他轻轻摸了一下脑门,确认自己的头颅还在。祸斗王兽的那一巴掌,还真叫人……回味无穷。
神魂依然活泼灵动,并没有想象中的痛楚。
然而这种明显衰弱一截的感觉,又胜过了世间一切的苦痛。
三成的神魂本源,已是削掉了……
这意味着什么,项北很清楚。
更糟糕的是……不止他清楚。
笃笃笃!
跟在敲门声后响起的,是项氏首席家老的声音——
“结束了?”
“结束了。”项北听到自己的声音说,那么枯涩、无力。让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于是门被推开。
走进来一个面容方阔的老人。
他身形高大,年轻时候想来也是一员猛将。
瞧着项北,没有多说什么,只取出一个玉瓶,放在了项北旁边的小方桌上。
“这枚元魄丹,可以修补你的神魂损失。”
然后便转身往外走。
无一字失望,无一处不失望。
“大家老!”项北唤道。
项家如今的代掌者,首席家老项元济停下脚步,等他的下文。
“还需要一颗。”项北说道。
当那头祸斗王兽听从姜望的召唤而出手,他们突袭火山岛的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太寅离场只是时间问题。
神魂相关的秘药从来昂贵非常,且有价无市。在急用的时候,往往要用超出一倍以上的价格,才能确保弄到。
太寅的三成神魂本源要想补完,那种代价……现在的太氏未必还愿意付出。
所以哪怕明知项家现在的情况也不好过,项北还是咬牙开了口。
骄傲如他,这个口开得不容易。
“项家不是以前的项家了。”项元济叹了一口气,然后道:“只有一颗。”
再不说任何话,就此离开了房间。
项北沉默。
盖世戟横在膝上,他独坐蒲团。
谁也不知道,这时候的他在想什么。
孤灯,静室,无言的寂寞。
也不知过了多久,没有任何力量波动,面色惨白的太寅,就出现在了旁边的蒲团上。
保持着他进入山海境之前的坐姿。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至此,他们两人的山海境之旅已经结束,怀沙玉璧则要等山海境关闭之后,才会出现在这里。
被削去三成神魂本源的太寅,虚弱难掩,却笑着道:“久等啦!”
项北撇了撇嘴:“我还真没有等多久。”
“姜望的第四门神通,应该是与意志相关的神通,最起码有抵御意志入侵的能力,刚好克制你的诸天万魔图。他踩进了陷阱,但是把陷阱踩破了。
他的第五门神通,应该和预知危险有关。我的百兵杀阵明明已经抹去动静,却还是在发动的最后一刻被他脱身……
不过他这门神通又没有传说中的心血来潮那么强。
若是心血来潮神通,我们在穿山梭里谋划的时候,他就应该已经有所触动了,不会中你那一戟。
只是目前这种程度的示警,我们如果事先早知,只要稍作布置,就完全可以让他来不及反应。
我想他这秘而不宣的第五门神通,除了对危险的示警之外,应该还有别的能力。”
太寅分析到这里,笑着摇了摇头:“现在说这些,很有马后炮的嫌疑。虽然不想承认,可我的确还是低估了他……你是对的,或许我们不应该找他的麻烦。”
“路是我和你一起选的,对是一起,错当然也是一起。如果我真的那么笃定自己的正确,又怎会陪你冒险?”
项北说到这里,对着旁边的小桌,抬了抬下巴:“这里有一颗元魄丹,能够弥补你缺失的神魂本源。”
太寅顿了一下,才勉强说道:“来之前我就说了,风险我自担。而且这一次主要也是因为我决策失误……”
项北一摆手,拦住了他的话茬:“太兄不用多言了,这是我应该承担的责任。”
太寅有心在好友面前硬气一回,可已经抹去的三成神魂本源,的确是笼罩在心头的阴翳。
他尽量从容,可又怎能不去想?
元魄丹这种级别的宝物,太氏或许还能够付得起价格。可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把握,太氏会为这样一个屡次失败的他,付出这样的代价。
项氏,项氏终究是不同的罢。
项北只要愿意开口,元魄丹不是问题……
这样想着,话出口却变成:“那我就愧受了。”
话音落下的时候,太寅好像听到了一声叹息……
但他并不确定,叹息的那个人,是不是自己。
第七十二章 楚歌(为盟主白色的光芒加更)
外间天色仍暗着,太寅已经走远了。
夜色下的项氏老宅,像一头潜伏的老兽。不发出一点声音,也收敛着仅有的利齿。
岁月的痕迹在这里随处可见,当然在郢城这样的地方,项家老宅也算不得最有历史的那一档。
翼国公项龙骧在的时候,翼国公府当然是项家最核心的地方。
项龙骧战死,又指名项北承继项氏未来。
整个项氏家族的核心权力,逐渐收回家老手中,等待移交给成长后的项北。
以前就很受项龙骧器重、直接住在翼国公府里的项北,这时反倒搬了出来,住进项氏老宅。
他当然是干不出将项龙骧嫡脉后人赶出国公府的事情,但是再于翼国公府住下去,也难免渐生龃龉……
对于太寅的匆匆离楚,项北也大概能猜到几分原因。
既有太氏内部的紧张因素,恐怕也少不了对姜望的提防。
楚境之内,他能保太寅无事。
出了楚境则未可知。
太寅的一身本事都在阵道上,山海境一行,随身准备的阵盘已用得七七八八。现在在姜望面前,的确没有什么自保的能力。
只是……
“元魄丹给了他,你怎么办?”
静室之中,忽然有一个声音响起。这声音是衰老的,又有时光的智慧深蕴其间。
但环视四周,并无第二个人影出现。
项北好像对这个声音早已习惯,只淡声道:“什么怎么办?”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这声音似乎有些愠怒:“你现在正在关键时候,项氏继承人的位置并不稳当。补不上的这三成神魂本源,很可能就此毁掉你!”
“是吗?”项北用一块白色绒布,慢慢擦拭着戟锋,语气依然平淡:“如果我这么容易被毁掉,那就说明我应该被毁掉。”
衰老的声音愈发生气了:“你是不是觉得,你很讲义气?兵道教会你的,是这种绿林义气吗?牺牲自己成全别人,是你以为的美德?但你有没有想过,你一路走到现在,那些为你牺牲的人?!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项北!”
项北安静地把绒布盖在画戟上,以他很少有的平静说道:“我以前知道,后来不知道……现在又知道了。”
“你……什么意思?”衰老的声音疑惑。
项北道:“无论怎么说,太寅终究是来给我助拳的,在山海境里,也是以我的需求为第一。他的事情,我必须承担。”
衰老的声音道:“你以为太寅是个什么好东西?你以为他不知道你现在的困境?可是你看他拿得多么容易,走得多么轻松!这种人我见得多了,你以为他会感恩吗?他只是需要你,需要你的资源。你当他是朋友,他当你是肥羊。你太可笑!”
“太寅是什么人,我心里有数。他不是完美的朋友,却也没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再者说,我只做我应该做的,又与他的为人有什么相干?”项北淡然道:“而且,这颗元魄丹,我本就不想吃。”
“什么意思?”衰老的声音愈发迷惑了。
项北闭上眼睛,微微仰头:“就在刚才,我一个人坐在这里。忽然意识到……如果我不做出什么改变,那我一辈子也无法战胜姜青羊了。”
“怎么可能?你怎么竟会这么想?你们现在只是一时的胜负!”那衰老的声音道:“道途漫长,你的未来,有无限广阔的可能!”
“不,我知道的。在他抓住戟锋,带着我冲向太寅的那一刻,我就应该知道的。寄望于以后,堕于联手和偷袭的我……永远永远,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那一刻我为什么那么愤怒呢?”
项北语有哀意。
“我愤怒于我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陌生。”
“我愤怒于我自己,自己葬送了与他正面搏杀的资格。”
“你不该这么想。”衰老的声音道:“项北,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故五行无常胜,四时无常位,日有短长,月有死生。”项北随口便接了下来,然后道:“兵法我懂,道理我也懂。但我不能这样欺骗我自己。”
“明明是在心底已经承认失败了,明明是已经不敢面对了……为什么我还要这样骗我自己?”
“我骗得够久了!”
项北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叙说道:“凭借远超同境修士的神魂力量,我所向无敌。也自问可以争魁天下。
观河台败于姜望之手,我认为自己败在大意。
黄粱台前再败后,我承认了差距,却觉得神临之后仍有机会,因为我有天橫双日,我生来就有这样璀璨的眼睛……
山海境里,我竟然寄望于他被削掉三成神魂本源,以此免去我的追逐之苦。因为这样,我就能在神魂层面占据绝对优势。
可是我呢?
这些天,我不止一次地问我自己——
可是我呢?”
项北轻轻地按了按盖世戟,然后抬起他的右手,这只手正面对着自己,食指和中指慢慢分开,其余手指全部收拢。
右手上移。
他用一种平静得近乎怪异的语调,这样说道:“我太依赖我的眼睛了。它成就了我,也几乎毁掉了我。”
“我项北,到底是靠什么秀出群伦?”
那个苍老的声音骤然慌乱起来:“不!你干什么!停下!别做蠢事!”
而项北只是继续问道——
“是靠我的眼睛吗?”
“天生重瞳,所以有我项北盖世?”
“如果剥离这双眼睛呢?”
“我是谁……我,算什么?”
“就让我来……找一个答案。”
项北说到这里,嘴唇微抿,似笑非笑,而右手双指,已经毫不犹豫地插进眼睛里!
他的脸瞬间皱成一团,嘴巴无意识地翕合着,却没有半点声音……痛苦得失了声!
鲜血顺着两根无情的手指,漫延而下。
他倒在地上,蜷缩着,缓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自那种痛苦中挣扎出一些理智来。
“你疯了……你绝对是疯了!你这个愚蠢的、疯狂的莽夫,你亲手葬送了你的未来。”衰老的声音痛心疾首:“你把一切都毁了!”
“嗬嗬……”
项北蜷缩在地上,艰难地呼吸了几声,伸出颤抖的手,很是摸索了一阵,终于抓住盖世戟的戟身。
抓住了盖世戟,他便好像舒缓了许多。
即使前路一片漆黑,他的未来,也握在掌中。
“现在我没有特殊的眼睛了,我的神魂力量也很平庸……”
他如是说道:“但是我找到自己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把自己看得这样清楚。”
“就让我被摧毁吧!”
“或者。让我重铸光明。”
第七十三章 当时明月在
长夜无明月,太寅一路疾飞。
晚风猎猎,吹不散他心中的不安。
这种不安,与其说是来自于姜望的杀意。倒不如说,是因为项北那坦荡的眼神。
他太寅问心有愧!
项北的日子并不好过,旁人不知,他作为项北的朋友,不会不知。
虽则有项龙骧的遗命,项北为项氏未来之主,项家上下无人敢公开违逆。
但项龙骧毕竟是已经死了。
再怎么真君盖世、威压天下,终究人死如灯灭。
一个死人的威严,能够笼罩多久?
项北若不能迅速表现出盖压同代的能力,项家的大权,他拿不稳。
这一点,甚至不为任何人的意志所转移。
因为选择项北,本身就意味着项氏选择了漫长的蛰伏期。
再怎么天骄盖世,也是需要时间来成长的!
可是已经站在巅峰多年的项家,早已经吃得满嘴流油的、上上下下那么多人,有多少人甘愿割肉蛰伏?
他们更需要的,是一个现在就能体现出强大实力、能够保障他们利益的家主,而不论那个人是否为项龙骧所认可。
之所以现在风平浪静,只是因为项龙骧余威犹在……但终会散去的。
山海境作为楚地最富盛名的秘境之一,又与极具传奇色彩的凰唯真有关。每一次开启,从来都是楚地上下热议的话题。
项北一无所获地离场,而且很可能是最早出局的那一组,毫无疑问说明了失败。
而这一次的失败,说不定就会将他击落谷底。
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太寅仍然厚颜拿了那一颗元魄丹。
他不知道项北要为此付出很多努力,甚至于可能要低下骄傲的头颅,跟人服软求情吗?
他太知道!
因为这样的处境,他在太氏早已经历过。
可他还是拿了。
他可以说自己别无选择。
但项北在那里横戟独坐,坦然,坦荡,承担所有,却对自己的困境只字不提。
他怎么拿这话宽慰自己?
他连夜告辞,仓皇离开楚境,固然是在警惕姜望,又何尝不是在逃避那种不安呢?
疚念如野草,疯狂滋长不能宁。
他对自己愤怒,对这个世道愤怒,对那些家族里的老顽固、对朝野上下那些窃据高位却无能的人……满怀愤怒!
人总要有所割舍的,是吗?
疾飞不停,掠过山影树影。
苍茫的夜色只有无尽迷思,而不肯给予一个答案。
忽有一声,似剑而吟。起于荒野,鸣于长夜——
“请留步!”
不见剑气,但有杀气。
声落如剑横。
太寅悚然一惊!
五府共颤,凭空右挪数丈,脚步顿在空中,翻手握住一个阵盘,目视前方。
其时长夜无月,天地暗沉。
有险峰一竖,立于天地间。
险峰之巅独坐一人,身形似剑而直。
竟如山巅之巅。
此人剑眉,薄唇,面容冷峻,玉冠束发。
左手握持着剑鞘,剑鞘插进山石里。
这剑鞘好像贯穿了整座山,他的手好像扼着你的咽喉。
他就那样看过来,无穷无尽的杀意,都沉没在古井一般的眸子里。
你看得到平静,更看得到冷酷。
太寅确定,他跟此人并无仇怨,可这个人的杀气……也太浓烈!不由自主地绷紧身体,遥应星楼,聚起了逆四象混元劲。
“戒备什么?”独坐山巅的人又道:“我要杀你,不过一剑。”
这句话无疑是让人愤怒的。
话里的轻蔑几乎不加掩饰,完全不给他这个夏国天骄面子。
但眼前这人……
太寅是认识的。
比这种轻蔑更让人愤怒的,是在自己虚弱的此刻,对方这句话或许真的是事实。
他握着手里仅剩的阵盘,终是压制了傲气,将所有的不满都暂时咽下,只道:“你要杀我太寅?南斗殿知道这事吗?”
山巅上坐着的那人笑了:“刈麦割草,南斗殿有什么必要知道?”
太寅并不为自己被比作杂草而动怒,只是认真地道:“太氏一定会知道,当然南斗殿也一定会知道。”
山巅上的人沉默片刻,忽地摇了摇头:“看来你在山海境里被吓得不轻。如今锐意尽失,已经废掉了!”
太寅在这个时候,反倒从容了许多,对方只要不发疯,没有叛出南斗殿的想法,就不会在这时候杀他。
当然劲力仍未撤去,阵盘也仍在手中,只道:“好为人师者众,能为人师者寡。等我盖棺的时候,你再来给我定论不迟。当然,刚极易折,到时候或许是我去给你定论,也是说不定。”
“很好。”山巅上的男子笑了笑,杀气愈敛,但给人的感觉却愈危险:“你这副察言观色的本事,愈发让我觉得,我没有找错人。”
“哦?你易胜锋今夜,是特意来找我?”太寅微微扬头,终于把握到了一点主动:“我可不记得,我们有什么交情。”
何止是没有交情?
南斗殿作为南域顶级宗门,其宗门驻地,就在理国正西方。
双方好像没什么瓜葛,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渊源。
历史上夏国势大的时候,东征西讨,周边哪个国家没打过。而若非南斗殿这样的大宗支持,理国何以能酣睡于卧虎之侧?
真要论起来,他太寅和易胜锋,应当是矛盾重重才是。
对于太寅的试探,易胜锋不置可否,只说道:“今夜来找你,是有一事相询。”
太寅看了看他。
那意思是——
这是有事相询的态度?
易胜锋却好像根本也看不出来他的不满,或者说,根本不在乎。只自顾自地继续问道:“你现在离场,可在山海境里与姜望交过手?”
太寅反问道:“交过手如何?没交过手又如何?”
“看来是交过手了,甚至,你就是被他淘汰的。”易胜锋瞧着他,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笃定,然后道:“我素知你的能力,也相信你的判断。跟我说说吧,姜望现在的实力……如何?”
“我如果说我不知道呢?”太寅问。
“你是个聪明人。”易胜锋道。
“南斗殿的高徒,竟然如此关心齐国天骄姜青羊……”太寅露出了饶有兴致的表情:“他的朋友?他的敌人?”
想来朋友是不必通过他来关心的。
他这样问,只是想捕捉更多信息,想要知道易胜锋和姜望之间,更多的纠葛。易胜锋要他的情报,他也要易胜锋的情报。
不仅仅是因为他想要更加了解姜望。
更因为他预感到,易胜锋和姜望,这样的两个人之间,如果有什么故事,那一定会非常有趣。
“都不算是。”易胜锋仍然那样坐着,很随意地说道:“号称卦演半世的余北斗,亲口断言,说他是青史第一内府。我不是很相信,如此而已。”
“见猎心喜,倒也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太寅当然是不怎么相信这个理由的,但是也并不追根究底,只问道:“你既然不太服气,为什么不直接去山海境与他争锋呢?”
他语带笑意:“想来以你的实力,没有人会拒绝与你同行。”
易胜锋看着他,声音平淡却冷冽:“在山海境里相争,束手束脚,如顽童斗剑,有什么意思?”
太寅的笑意敛去了,一时无言!
他在这句话里,感受到了极其坚决的杀意。
单纯的胜负,并非易胜锋所求。
山海境里的三成神魂本源,也不能够满足易胜锋。
他要分的,是生死。
就在刚才那一刻,看着易胜锋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太寅忽然就想起来,在山海境里,姜望拽着盖世戟往上冲锋时,正对着他的眼神。
出身、背景、外貌、性格……这理应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但竟带给他如此相似的感觉!
“我很乐意跟你分享我的情报。”最后他如是说。
这样的两个人是敌非友,对他来说当然是有趣的。
不管谁死,都是好事。
他实在找不到沉默的理由。
……
……
姜望如果能够听得到太寅对他的分析,一定会悚然动容。
只是短短一次生死搏杀,太寅就已经窥见了关乎他神通的真相碎片。虽然还未能捕捉全貌,但已经是走在正确的路上。
当然,姜望不会再给他拼凑完全的机会。
歧途要么不出,出则必分生死。
事实上经历得越多,姜望就越能感受到,一直以来坚决不暴露歧途的必要性。
世间天骄何其多,哪有无敌的神通,不败的秘术?
藏得住的,才叫底牌。
就像庄承乾纵横一生,不知经历多少大战,歧途也不曾叫人知晓。就连他的义兄宋横江,与他并肩作战多少回,也不知歧途为何。
这才有了魔窟之底,以言语杀之。
也因而有了与白骨邪神争锋无生劫的机会。
庄承乾其人,断情绝义,死不足惜。但他的智略谋断,却是值得借鉴的。
姜望若是知晓易胜锋对他的观察,想必不能够这样安心的泡澡。
但是对于易胜锋,他是有预期的。
那是一个孩提时代就拥有极强胜负欲、且百折不挠的人。
他非常清楚,易胜锋一定在为他们相遇的那一刻做准备。正如易胜锋也一定明白,得闻其名的姜望,绝不会心慈手软。
唯独让姜望有些意外的是,易胜锋既然有令宁剑客惊服的实力,为何不在他内府境的时候就动手。他是在黄河之会上得魁,因而天下知名。易胜锋那个时候就应该知道了他才是。
但后来一想,自黄河夺名之后,一直东逃西窜,追杀他、算计他的,不乏神临洞真,也确实没怎么给一个外楼境修士机会……
事实上姜望的确做好了与易胜锋在山海境遭遇的准备,能在太虚幻境坐稳外楼境第一的人物,放眼南域,也足能排得上号。
楚国一众天骄请人助拳,应该不会错过这样的强者。
他正好在山海境摸一摸易胜锋的底,有机会的话,就在山海境埋葬故事。
但或许是山海境之旅的特殊性,导致参与山海境的这些楚国天骄,更多视此为机会,而非挑战,都更偏向于邀请交情更好的人。
七章玉璧,都未闻易胜锋之名。
倒是没什么可遗憾的,姜望相信,时间会给他最公正的回应。
每一日的奋苦,都将辅做前路的阶梯。
自项北太寅那一次的突然袭击后,三叉明显加强了对姜望的看守,或者说“保护”。
偌大的岩浆湖,时时刻刻都有祸斗盯着。
那乌溜溜的狗眼,齐刷刷地看过来,让人很难不懵。
好在姜望道心坚定,沉浸在修行之中,根本不受干扰。
这样的生活又持续了五个日夜,传说中的烛九阴,双眸翕合了五次。
天暗又天明。
这一日,姜望正在小心调理五府海,忽地听到三叉的叫声。
这厮是越来越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姜望腹诽着,顺手拿住长相思,已经跃身而起,进入了战斗状态。
但踏空而来的三叉,这一次却没有与他交手的意思,只是对着他摆了摆头,示意他跟上,然后扭身往远处走。
相处了这么些天,这点简单的默契还是有的。
姜望一点废话也没有,老老实实地跟在了三叉身后——当然,主要是他的废话也没谁在意。
太久没有离开岩浆湖,乍一下还有些不太适应。
当他环顾四周,不适应的感觉愈发强烈了……
但见漫山遍野,所有的岩浆池中、山石旁、丛林间……一头一头的祸斗,缄默着走了出来。
踏地无声,沉默地汇聚在他们身后,涌动成黑色的兽潮。
三叉只是一直往前走,从头到尾没有别的交流。
但这集结大军的姿态,无疑已经说明了一切。
姜望一边取出如意仙衣,披在身上,一边在心中惊疑不定。
这群祸斗又要去哪里征伐?
这次又要围猎谁?
山海境里的异兽,个顶个的不好惹,可千万不要神临打架,他姜某人遭殃。
有心劝谏一下三叉大王,但也知道这厮不会听。
尤其让他恼怒的是——
你三叉打仗归打仗,还带上御用大厨随军是怎么回事?
打累了我还喂你一口火啊?
有没有一点对战争的敬畏之心?
怎么当的祸斗之王!
呸,昏君!
第七十四章 冤屈忠良祸斗王
所以说信任是多么难得的事情。
已经相处了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吧?
三叉居然还如此地不信任,出门打仗都得把他带上!
姜望在心里痛骂不已。
天底下怎会有这么狡猾多疑的恶犬?
你就放心去打仗怎么了?
我姜青羊难道会趁机逃跑吗?
好吧,就算我会……
那留守老巢的这些祸斗,你不打算锻炼一下吗?
不经历风雨,怎么能成长!
我作为朋友,帮你检验一下火山岛的看守力量也很合理吧?
三叉猛地一回头。
姜望立刻堆起了笑脸。
伟大的祸斗之王轻吼一声,黑色的浪潮就开始聚拢。
姜望一言不发,一动不动,甚至连观察环境的事情都不做。好像对祸斗之王忠心耿耿,绝无逃窜之意。
话说回来,吃了这么些天的三昧真火,三叉的皮毛倒是愈发油光水滑了。
俗话说一黑二黄三花,这炖起来口感肯定……
祸斗王兽分成三叉的尾巴,在空中来回划拉了几下。
这个动作让姜望想到了蠢灰,有一种久违的亲切感,让他很想上前去踹一脚。
可惜不能。
这一脚下去……脚就没了。
统帅祸斗大军,威风凛凛的祸斗之王,完全想不到有人在拿它跟一条普通到甚至犯蠢的狗相比。
它只是很气派地划了划尾巴,分成三叉的尾尖之上,便有一缕幽光似游鱼跃出,落在距离姜望皮肤不远的地方。
隔着一厘不到的距离,覆笼全身。
这幽光游遍身外,与周围那些黑色皮毛的祸斗一样。
放眼望去,幽光涌动如海波,有一种沉寂意念的力量。
姜望清楚地感知到,此时此刻,这支浩浩荡荡的祸斗大军,气息已经完全消失,不可察觉!
包括他自己,所有的气息痕迹,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好似披上了匿衣一般。不,比匿衣的效果还要好得多。
匿衣并不能在移动的时候融入环境,这幽光浪潮之下,祸斗大军却依然在前行。
在视觉中大军浩荡,在感知里一物不存。
这就是三叉能够统领大军围猎对手的倚仗?
姜望心生惊异,但令他惊讶的,还不止如此。
他下意识地跟着祸斗王兽走,祸斗王兽走哪里他也走哪里。
结果一脚踩下去,险些跌落一跤。
当他心中生出“踩空”、“跌落”的感觉,他才忽然惊觉,他的肢体,已经成了幽光的一部分。
他还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但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已经化为幽光。
而在身化幽光的整个过程里,他自己竟然毫无知觉!
这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体验——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并未发生什么异变,甚至仍然可以感受到肉身的力量、血液的流动、肌肉的震颤……但此时又切切实实是以幽光的形式而存在。
他无法对这幽光之潮做出什么影响,因为这片幽光之潮被唯一的意志所主导。
三叉掌控着这一切。
但他也能够感受到其它祸斗所能感受到的东西。
五感都未丢失,只是不能动用声闻仙态之类的秘法,也无法真切感受到自己的眼睛耳朵之类,无法翕合嘴唇、震动声带,自然也无法发声。
只能以一个固定的视角去“看”,以肉身自有的听力去“听”。
比如火山岛的烟气,比如被幽光之潮掠过的风……
比如……
幽光游进了空间间隙中!
巨大的幽光之潮,在高穹仿佛找到了某个空间的缺口,如水一般流了进去。
姜望感觉自己是一团影子、是一滩水,随波同流。
他试着感受道元,可以感受得到通天宫内道元的活泼,但是不能够驱使。
神魂层面的力量,同样无法被引动。
姜望由此引发一点猜测:祸斗大军形成的这团幽影,若在内部出现有别于祸斗王兽的力量来干扰,是否就会立刻被打散?
不然大军合力形成的幽光之影,不至于把个体力量禁锢到这种程度……
但是他没有办法做尝试。
三叉给了他太多的“惊喜”。
这厮竟然还有这样的能力,能够带动整个祸斗大军一起游走空间间隙!
姜望此刻已经是完全想明白,当初他和左光殊他们为何突然就陷入包围中,连个脱身的机会都没有。
祸斗大军在空间间隙里就完成了赶路和埋伏,这幽光之影行动起来又全无痕迹,他们能发现才奇怪。
他继而又想到,当时的祸斗兽群,那种声势浩大、准备已久的样子。目标或许并不是他们,而应该是那头夔牛才对。
只是他们恰逢其会,一头撞进了祸斗的埋伏圈里。
最可气的是……他们当时还帮忙赶跑了钟离炎!
这是何等舍己为人的精神。
简直施恩不图报,救苦救难又救悲。
那么。
今日的祸斗兽群,如此大张旗鼓,又是要围猎什么?
还是那头夔牛么?
亦或者是……更强大的存在?
其他人或者不知,姜望自己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这段时间每日供应三昧真火,每天和三叉交手,三叉的实力明显一日强过一日。
不然他姜青羊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呆在岩浆湖里,一次逃跑的尝试都不曾有?
不知三叉这一次挑选的对手是谁,又有什么能力……
怀揣隐约的期待,姜望在幽光之影里,被动地感受着空间缝隙。
这种地方是没有什么风景可言的,恐怖的空间乱流随处可见。还有一些深邃的幽洞,就连三叉也要引导幽光之影远远避开。
姜望还“看”到一只双头猿猴,远远地瞥了他们这团幽光之影一眼,就自顾自跳跃开了。
更古怪的是,那猿猴的其中一个头,好像还看到了他,还对他投来了一个不屑的眼神……
应该是错觉。
总之道左相逢,各自避让。
幽光之影顾自流淌。
三叉显然也没有纠缠这位空间旅客的想法。
但以姜望对三叉的了解来看,这厮之所以肯相安无事,很大概率是因为追不上……
连夔牛都想围猎的家伙,围猎夔牛不成,又顺手围了几个人……若能堵死这双头猿猴,它怎会放过?
此后再未遇到什么过客。
姜望也对空间缝隙荒僻的景象有了更多熟悉,总算能够了解到,当初秦至臻是行走在什么样的环境里,伺机随时给他一刀。
这亦是知见的一部分补充,再与秦至臻交手的话,对其长刀落点的判断,或许能够更精准一点……
在幽光之影的状态下,对于时间的概念愈发容易模糊。
姜望始终分出一部分心思在计时,约莫三个时辰之后,这场空间间隙里的旅游,终于结束。
幽光之影停在空间缝隙里的某一个位置,有一部分幽影如江河分流,分离出来,进入正常的空间里。
姜望知道,那是数以百计的祸斗。
然后幽光之影开始绕行,在许多个不同的方位,都分离出部分幽影来。
这就是在布置伏兵了……
作为祸斗之王已经无法割舍的大厨、亲爱的朋友、信任的伙伴,姜望很荣幸地始终在这团幽光之影的主体中,不曾被分离出去。
被伟大的祸斗之王随身携带,寸步不离。
姜望非常感动,选择默默记下三叉这厮的“兵法”套路。
包括伏击所选择的落点、设伏的风格……
他几乎没可能在山海境里战胜三叉,但是对三叉愈发熟悉之后,却未必不能摆脱它的追击。
三叉若是人族,想来也是个名将。
整个设伏的过程,目标明确,行动干脆,三两下就完成了布置。
而后悍然发动。
仍然不知是怎么穿越的空间壁障,好像是幽光之影稍一倾斜,就自然而然地从某个口子流淌了出去。
姜望知道,如果他能够看清楚这个“口子”的成因,或许就能够轻易打破空间的障壁,可惜他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好像只是恍了个神,人已经出现在正常的空间里,看到了浮山碧海。
笼罩身上的幽光散去,密密麻麻的祸斗大军就此铺开。
而紧紧跟在祸斗王兽身后的姜望,也已经看到了此行围猎的目标——
那是一只外形如鹤的异兽,单足立于峭壁间一块横伸的石台上,瞧来美丽高贵。
其身为青色,但有红色的斑纹点缀,鸟喙却白如霜雪,有锐利的寒芒。
这座不知名的浮山之上,已经到处都是形如黑犬的祸斗异兽。
此鸟所立的峭壁,更是被团团围住,不见半点空隙。
很明显,这只异兽也不是第一次遭遇祸斗大军的埋伏,鸟眸中不见惊色,只有怒意。
“毕方!毕方!”
它如此大喊。
青色的羽翅一振,竟笔直向着祸斗王兽的方向飞来。
身形快如闪电。
那霜白的鸟喙一张,便有一蓬火焰喷吐而出,见风则涨,像一束倒悬的花,又顷刻铺成了海。
用火来对付祸斗,这只鸟儿是否太蠢?
姜望心中才刚刚生出这个念头,便大惊失色。
不仅仅是因为火海所至之处,祸斗皆成飞灰。
更因为这时候他已经辨认出来,这只口呼毕方的鸟儿,喷出来的,竟是三昧真火!
但毕方的三昧真火,又与他不同。
他的三昧真火色作赤红。
毕方的三昧真火,亦是红色,却分了三层焰,生就三种色彩。分别为赤红、暗红、淡红。
不细看不容易看出来,但掌控三昧真火的姜望,怎会察觉不到?
他这些天每日服用火莲,一次次耗尽真火,三昧真火已经有向暗红转变的趋势,虽然还很不明显,但毕竟说明,暗红色的三昧真火,或许就是三昧真火下一阶段的形态。
可这直呼毕方的鸟儿又是什么情况?
如果说淡红之色才是三昧真火的最后形态,那么这赤红、暗红的焰,又为何得到了保留?
此时此刻姜望心中完全没了趁机逃跑的想法,他只紧紧盯着这毕方之鸟,探寻三昧真火的真谛!
若能真个洞彻三昧真火的奥妙,损失三成神魂本源也值得!
神魂之力可以再修,神魂本源可以想办法再补充。
神通却需一悟才能百通!
他之所以歧途神通运用如意,很大程度上是庄承乾的“亲身教导”。不周风则是燕枭之喙的堆积。
火源图典、焰花焚城详解……各类火行秘术他已经掌握了许多,关于火行的研究,他也从未懈怠,积累了很多知识,有过很多了悟。但于三昧真火神通,始终有一层隔阂。
他感受得到阻力,却不知那是什么。
今日或有机会洞破迷雾!
此时此刻,他怎满足于隔岸观火?
他必要亲身感受那烈焰,哪怕焚身燃魂。
手中长剑一振,也不管三叉听不听得懂,口中大呼:“勿伤三叉!我今日与你拼了!”
竟然在不断后撤的祸斗兽群中,逆流而上,勇冲敌兽!
三叉惊住了。
它正打算在迎战毕方前,先给厨子一个警告,免得他趁乱逃跑。
可没想到这两脚兽竟然对伟大的祸斗之王如此忠诚!
毕方之火,焚尽一切。
它手下的这些祸斗都一个个避之不及。
唯独厨子勇往直前。
这是什么样的精神?
这是什么样的品质?
它真是误会了厨子太久,让厨子委屈了太久!
多有猜疑,使忠良蒙屈……
它这个王,不称职啊!
吼!
伟大的祸斗之王踏空而跃,瞬间超过了姜望,正面迎向毕方。王的威严不允许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厨子赴死。
吼!
在狂吼声中,它再次膨胀起来,就这样拦在姜望身前,身高体长,张嘴一吸!
炙烈的漫天火海,顷刻被吞下了一半。
三叉的整个兽躯,顷刻发红,红得近乎透明,甚至可见其间骨骼!
噗!
它的脊背直接被灼穿,有一缕火焰喷了出来。
但很快又有幽光将其堵上。
噗噗!
又出现两个口子,飙飞出三昧真火。
又一次被幽光堵上。
反复几次之后,身上红光竟然散去,黑皮油亮,黑毛照耀。
三叉顿足半空,仰天长啸,啸声十分畅快!
养姜望许多日,用姜望在这一时。
什么狗屁三昧真火,不过如此。
它早已经吃习惯了!
第七十五章 挥之不去(为盟主搬砖梁九加更!)
火海焰流之类,姜望早已用得熟了。
但那些都是普通的火焰,最多也就是在火界这样的神通合术里,以三昧真火作为术法源流,提升威能。
将纯粹的三昧真火铺成海洋,是姜望想都不敢想的奢侈。
却被毕方变成了现实。
神通种子开花结果,才可得见真正的神通!
观察这片火海里的任何一朵火焰,都能够发现,焰分三层,泾渭分明。淡红色在最外,其内暗红色,最里为赤红之色。
在姜望的感知里,淡红色的三昧真火最炙烈,威能最强。赤红色的三昧真火最稳定。暗红色的三昧真火,则在两者之间。
如果说三昧真火的最终形态,是向淡红色转变,那毕方此刻喷吐的三昧真火,又为何还保留了暗红、赤红两色?
为何是焰分三层?
姜望隐隐感觉到,他已经触摸到了那一张关乎神通的窗户纸。
他情不自禁地往前冲,想要靠得更近,看得更多。
甚至于……
临阵倒戈,跟毕方交个朋友也不是不可以。
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
大家都会三昧真火,兴许更有共同语言呢!
尤其毕方长得这般美丽,一看就不像三叉那么狡猾无情!
当那一团黑影疾冲过来,拦在前面,还真把他吓了一跳。
还以为三叉看穿了他的心思,要“清理门户”。
好在这位祸斗之王似乎只专注于强大对手,留给他的,只有一个充满力量的背影。
但见三叉摇身膨胀,大嘴一张,便吞掉了过半的三昧真火,那煊赫的气势动人心魄。他情不自禁地想要赞一声威风,但马上又急得想要一剑砍下去——
你他娘的把真火都吃干净了,我学什么?
三昧真火吞入腹,三叉的躯体直接被灼穿。
真火是如何灼烧神躯的,这个过程当然很有研究的价值。
但姜望还来不及多看两眼,幽光如潮,很快又将火焰扑灭。
三叉看起来占尽上风,傲立高空,怒视那白喙赤纹青身的毕方鸟,咆哮连连。
但就在下一刻,火焰腾升而起,炙烤神躯,它那黑色的招摇皮毛,也开始燃烧!
虽则已经吞吃了很多天的三昧真火,但三昧真火与三昧真火之间,却也有很大的不同。
它以为它已经可以承受,但其实还不能!
如此巨量的三昧真火一旦反扑,遍身幽光顷刻被焚尽,三叉的骨骼肌肉,一时几乎透明,纤毫立见。
吼吼吼!
祸斗大军暴怒了,数不清的祸斗从四面八方扑至,极致凶狠,奋不顾身。
但毕方只是张开鸟喙,绕身一圈,三昧真火如龙如凤,乱舞天地,将所有迫近的祸斗,一时都焚为乌有!
祸斗大军不曾停歇。
可三昧真火更是不曾熄灭。
黑潮奔涌,止于烈火前。
前仆后继。
后继者亦死。
这是极其惨烈的一幕。
此时此刻沉默赴死的那些祸斗异兽,都是在火山岛上会偷懒、会要好处、会翻脸……有着真情实感的生灵。
如今赴死的意志,并不输于现世人族强军。
然而面对这样顽强的祸斗大军,毕方依然保持着压倒性的优势。
无怪乎面对围攻,这毕方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逃跑,而是直接找上三叉,主动出击。
它明显比三叉更强。
也大约击败过三叉不止一次。
三叉怎会找上这样一个对手?未免有些不智。
心中转过这样的淡淡的念头,姜望却已经执行既定的计划,以三昧真火绕身,潇洒步空,笑容灿烂地向毕方飞去。
“我!”
他指了指自己,还有自己的三昧真火。
“你!”
他指了指毕方,还有毕方的三昧真火。
“朋友!”
他笑容灿烂地大声说。
独脚浮空的毕方看着他,眼神里似乎有些疑惑,但并未主动攻击……显然是可以沟通的。
跟毕方交朋友,那好处自是大大的有。
最起码这臻于完美的三昧真火,随时可以观摩学习。
这鸟儿长得也漂亮,比三叉赏心悦目多了。
“嗷!”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传来这样一声叫。
是三叉专门喊他的那个叫声……
叫声是充满愤怒、充满痛苦的。
姜望下意识地回头,于是看到——
已经被腹中巨量三昧真火灼烧得透明的三叉,用一种愤怒的、受伤的眼神,就那么死死地看着他。
它猛地往前一跃,好像是想要冲过来将他杀死。
但在三昧真火的焚烧下,一个趔趄,竟然站立不稳,往下飞坠!
有点太可笑了。
姜望想。
人兽本殊途,现世山海更是有别,我难道还要跟你们这些异兽讲感情?
更何况你们这干仗的双方强弱分明,胜负摆在眼前,我姜某人好好的庆功酒不喝,难道要陪你听悼歌?
再者说了,什么狗屁感情,哪有感情?你这恶犬,把我抓回老巢,天天揍我,逼我喷火,辱我何甚!
我刚刚没在背后斩你一剑,已经够对得起你了。
我交个朋友怎么了?
你不是不屑一顾么?还他娘的吐口水。
我跟毕方交个朋友,怎么了!
姜望一边恶狠狠地想着,一边往毕方那边飞。
可是……
可是为什么,这恶犬的受伤的眼神……明明已经回避了,为什么还在眼前?
挥之不去!
炙烈的火海之中,一朵青云生出。
一只靴子踩碎这青云印记,在空气的爆啸声里,青衫男子已然回身,连踏数步,碎却青云朵朵,已经追至三叉身前。
他张开双臂,将烈火焚身的三叉环抱住。
三叉早已恨极,狠狠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
它的身魂同焚,早已痛苦不堪,但却强忍着这痛楚,使劲下咬,犬牙入肉,鲜血才刚溢出,却被真火焚尽。
姜望倒吸一口凉气,一巴掌扇在它的狗头上,怒骂道:“不知好歹的狗东西!”
这一巴掌,就像扇蠢灰那样自然。
三叉愈发暴怒,喉咙里发出痛苦的低吼。
厨子不仅背叛本王,还侮辱本王!
此恨无极也!
虽然如此无力,虽然好像就要死掉了……但是咬死你,咬死你!
它拼尽余力地咬合,死不松口。
与此同时,姜望的第一内府中,赤红色的神通种子大放神光。
他动用神通,试着回收焚于三叉之身的三昧真火。
熊熊烈焰倒卷,瞬间涌进姜望的身体。
在这一刻,他立时感受到了三叉的痛苦。
他的血肉、他的骨骼、他的道元、甚至于他的神魂之力,竟然全都燃烧起来。
毕方的三昧真火,真个无所不焚!
三叉咬着咬着,停了下来。
它如何察觉不到,那折磨得它死去活来的三昧真火,正以恐怖的速度在分流?
它如何感觉不到,正环抱着它脖颈的这个厨子,正忍受怎样的痛苦?
幽光一寸寸生出,黑色的皮毛一点点清晰,它那愤怒的、痛苦的、仇恨的眼神,慢慢变得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