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此身如鞘(为月票三万二加更)
“啊!呜!”
方鹤翎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干嚎,他也不知道他在叫唤着什么。只是有一种无处宣泄的情绪,催促着他咆哮出来。
像一头困兽,像一条受伤的狗。
他是被困在笼中的受伤的狗,可他也要发疯,也要嘶吼,也要战斗。
他最强的力量被压制在体内,残剑术止步于皮囊。
但指间的寒光已经握在手中。
他高高跃起。
他还有匕首,还有拳头,还有牙齿……
他不是一无所有。
痛苦的心愈发痛苦。
血红的眼睛愈发血红。
“啊!”
他近乎癫狂地叫喊着,但没有一个完整的音节。
这个世界是血红色的。
而他自己,像骨头一样苍白。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他的愤怒和仇恨,在这样高频地燃烧。
然而一只手探将过来,悬按在眉心前,按停了他。
像是老鹰扑住了小鸡仔。
他甚至是看到了那个过程的。
那个人就那么从容的抬起右手,然后竖起手掌,正对着他。那只手掌好巧不巧,悬停在他的眉心。
而方鹤翎在这个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动了。
那一只悬在眉心前的手,仿佛接管了他的身体,也冻结了他的命运。
他整个人,以一种俯冲的姿态,被定格在半空。
像是一只被吊住的风筝。
而那个人,抬眼看着他。
这是一双温和淡然、又悠远神秘的眼睛。
方鹤翎莫名感觉,自己好像被洞彻到了灵魂深处。
可他分明记得,张临川的眼神不是如此的。
在戴上白骨面具之时,张临川的眼神是略带矜傲和疏离的,完全契合三大姓出身的道院天才形象。在戴上白骨面具之后,只有冷漠。
他认为后者是真正的张临川。
不是绝情,是根本无情。
除其所求,万事不萦。
那么又是因为什么,变成现在这样?
方鹤翎和努力地思考着,在无穷的痛苦中,默默运转神通。
“你的心,好像在增加我的痛苦。”
这个一抬手就制住他的男人,仍然那么看着他,语气似有叹息:“但它实在已经没有增加的余地了。”
方鹤翎心头巨震!
不仅仅在于他暗地里的动作被察觉。
更在于自己奋力发动的恨心神通,竟连一丝涟漪都没能泛起!
而且……
什么叫“心里的痛苦已经没有增加的余地”?
“亲手杀死自己全家的你,竟然也会痛苦吗?”方鹤翎狠狠地盯着对方,嘶声问道。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咬破这个人的喉咙,喝尽这个人的血!
而令他意外的是——
面前这个人,那温和淡然、又悠远神秘的眼神,竟然泛起了一瞬的涟漪。
他竟然真的从这个人的眼神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哀伤!
张临川……张临川竟然也会哀伤吗?
“我记得……”
在惊疑之中,方鹤翎听到面前的人这样说:“你是方家的人。”
方鹤翎愣住了。
张临川会对自己如此不熟悉吗?
不会。
因为在张临川戴上那张白骨面具之前,两人就已经接触过很多次。自己曾无数次单方面地示好,那时候的张临川,也总是不远不近地相处着。
就算再怎么瞧不起自己,也不至于记不得自己。
那么,张临川会刻意表现出不熟悉来羞辱自己吗?
必然不会。
因为自己……没有被他羞辱的资格。
“你不是张临川!”方鹤翎血红的眼睛恢复了一丝清明:“你是谁?”
然后他听到,面前这个和张临川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轻声说道:“你可以称我为王念详。”
对方说方家。
除了枫林城故人,没人会在乎枫林城里的一个什么狗屁方家。甚至于枫林城都只是一个狗屁。
所以方鹤翎确定,对面这人,应该也是枫林城出身的人。
可是……
王念详?
他只知道一个王长祥,是枫林城道院的优秀弟子,后来还进了郡道院。
他努力巴结张临川,但是跟王长祥并不熟,因为王长祥总是在埋头修行、做任务,能够接触到的机会不多。
他大约只知道,王长祥还有个哥哥,是个不能修行的废物。在王氏族地深居简出,极少露面。除此之外就没有太多了解了。
那个人,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叫王长吉才对……
王念详,是谁?
仿佛看穿了他的疑惑,面前这人继续道:“我是王长祥的哥哥。”
王长祥的哥哥……
念详……
方鹤翎后来并没有去过庄国,也没有寻找过枫林城故人,所以并不知道王长祥最后是怎么样了。
在今天之前,他一直觉得,王长祥应该还在清河郡郡道院,过着他曾经向往的生活。一步步地往上走,成为人人敬仰的强者,做人上人……当然现在来看,都只是为那个狗娘养的庄庭卖命而已。
但无论王长祥怎么样了,当初那个不能修行的废物王长吉,又如何会变得这么强大?如何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你和张临川……是什么关系?”方鹤翎问。
“他夺了我的肉身,然后我夺了他的肉身。”现在以王念详为名的男人,语气平淡地说道。
但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带过了多少深藏其间的暗涌。
一个不能修行的废物,肉身如何会被张临川看上强夺,又如何能够反过来,夺走张临川的肉身!
方鹤翎完全可以想象得到,此人和张临川互争肉身的那一幕,应该是何等样的惊心动魄!
但对他来说更可怕的信息是,在张临川和王长吉的争斗中,好像张临川才是占据主动的那一个。
已经如此强大,已经恐怖到令他绝望的王长吉,都被张临川夺走了肉身……张临川,又该如何强大?
他记得的是当初在枫林城之祸里肆虐的白骨使者张临川,是内府境修为擅长雷法的那个冷酷男人。
他知道以张临川的天赋,在那起精心策划的阴谋之后,肯定会有长足的进步。
但他以为他这样拼命,是能够拉近一点距离的!
方鹤翎的身体仍然悬在半空,但他几乎已经忽略了这些。只是带着一些难言的情绪,急切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张临川现在是什么实力?”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干涩。
因为答案他其实已经看到了。
也感受到了。
对于他的艰难和苦涩,王长吉只淡声道:“我看你也在追索无生教……无生教是他一手所创立,你说他现在是什么实力?”
方鹤翎现在已经能够理解,像无生教这等规模的邪教,能够聚集什么样的力量,又需要什么样的力量才能支持。
他一直以为,无生教大约是改头换面的白骨道。
张临川大约在无生教里爬到了相较于以前更高的位置……
但没想到,张临川既然就是那个无生教教宗,集神主、道主、教主于一身。
最坏的结果,成为了现实!
无生教既然是张临川亲手创立,那么张临川的实力,已经不可测度。
尤其是王长吉话里说的那个“也”字。
强如王长吉,也在追索无生教,他们曾经互争肉身,又有枫林城域覆灭之事,肯定是存在血海深仇的。但王长吉却没有直接打上门去找张临川。
这说明什么?
王长吉的言下之意分明是在说——
“你跟真正的张临川之间的差距,比你跟我之间的差距更大。”
这答案毫无遮掩,如此**。
但未免太残酷了些。
“我知道了。”方鹤翎如是说。
王念详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惊讶的情绪。
似乎惊讶于在他看来脆弱至极的方鹤翎,此时竟能这样平静。
作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天天跟一群怪物呆在一起,尤其自己也渐渐变成了怪物。方鹤翎的意志,其实一直在崩溃边缘。不断地疯狂,不断地撕裂,不断地自我催眠。
这样的方鹤翎,就算强大起来,也不过是一只纸老虎。更别说他还远远够不上强大。
王长吉一眼就看穿了他的脆弱本质。
也因而对他这一刻表现出来的冷静,有些惊讶。
但也仅止于惊讶。
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慢慢收回了悬停在方鹤翎眉心前的手掌。
而在方鹤翎的感知里……
一切都在倒退。
他的身体往回飞跃。
他的身魂仍在沸腾,又回到了沸腾之前。
他的双眸血红,匕首停在指间。
他之前以为已经分离出来的那部分魂、骨、肉、血,竟然停在将离未离之前,根本没有走到分离那一步。
一切像是一场梦,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也只是刚刚转过身来,刚刚看到那个夺了张临川肉身的王长吉而已!
满心震撼,不知何言!
那双淡然又深邃的眼睛看了过来:“可供你消耗的力量并不多,你确定你要这样浪费掉么?”
我在残剑术发动之前,就已经被制住了吗?
方鹤翎陷入不知所措的自我怀疑中,但也下意识地听从建议,散去了残剑术。
“刚才……”
他想问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只开了个口,便被截住话头。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王长吉如是说。
此时此刻。
方鹤翎的身后是高崖劲松,松树上吊着一名无生教的教徒,死状凄惨。
衣着普通但长相不俗气质更是特殊的王长吉,停在他的对面,保持着还算宽裕的距离。
而后其人迈步。
只往前一步,便已经走到了方鹤翎身边来。
随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再一步,已经拽着他跃下高崖。
方鹤翎不是没有想过闪避,可是根本没有找到闪避的余地。
穷尽他所有的想象和力量,也不知该如何避开。
抓住他胳膊的那只手,像是在他身上生了根,根须深深扎进他的血肉里,令他无法摆脱。
于是就这样以背向的姿态,坠落高崖。
耳边是凛冽的风声,从这个角度,还能看到那个被他吊在树上的、捏碎了心脏的无生教教徒。
那一瞬间他几乎以为对方打算就这样摔死他。
但坠落停止了。
王长吉拉着他,直接横向撞进了崖壁中。
预想中以身碎石的场景也没有发生,崖壁自然分开一个洞口,刚好可以容纳两个人藏身。
王长吉松开了手。
那种被死死钳制的感觉,消失了。
如释重负的方鹤翎正要开口询问,王念详看了他一眼。
他莫名读懂了这个眼神的意思——
不要说话。
于是紧紧地闭上了嘴。
几乎是在下一个瞬间,他便听到了撞破长空的轰鸣!
恐怖的气势四下宣泄,不知名的强者降临高崖!
方鹤翎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因为那强者降临的动静,分明是在山崖那颗劲松附近停下。
也就是说,来者很可能是无生教中的强者。
若非王长吉今天突然出现,他就已经落入对方手中!
而现在……
他们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跳下高崖,然后在崖壁制造一个窟窿,就能够瞒得过拥有这种恐怖速度的强者吗?
甚至连洞口都不用封住?
方鹤翎几乎想自己释放道术,结一道土壁,让他们的藏身地更像那么一回事。但毕竟不敢弄出动静来。
他们就这么简单地站在这里,也没有看到王长吉施展任何秘术……真的不会被发现吗?
令方鹤翎感到庆幸而又有些怀疑人生的是——
问题的答案很快就出现了。
属于那位无生教强者的轰鸣声再次炸响,须臾便远。
从头到尾,那位无生教的不知名强者,根本没向崖壁之下投入一丁点注意。
就这么一点距离,竟然真的就瞒过了!
怎么做到的?
方鹤翎不相信那位无生教的不知名强者会疏忽至此。
他看向王长吉,那意思是,我可以说话了吗?
这位浪费了开脉丹、在枫林城很长一段时间都被视为废物的男人,此刻的眼神依旧淡然。
仿佛没有什么能够引起他的注意,也没有什么能让他在乎。
方鹤翎于是道:“刚才是谁?”
“以前的白骨道二长老,现在的无生教护教法王。陆琰。”王长吉随口回了一句,又道:“比较麻烦的是,他现在已经成就神临了。一个天生冥眼的神临强者,会非常不好对付。”
嘴里说着麻烦,但方鹤翎并未在他脸上看到任何麻烦的表情。
“如果他已经神临。那你……”
方鹤翎本不该问这样的问题。
他又不是没有接触过神临境修士。灵识扫过来的威压,他并不陌生。战斗时金躯玉髓的表现,也很鲜明……这些王长吉都没有。
可王长吉带给他的,是他从未在神临境以下修士身上所感受过的压迫感。远胜于郑肥李瘦燕子那样的恐怖人魔!
“我未神临。”王长吉淡声道:“不过陆琰太依赖冥眼,这恰恰是他的知见障。”
还未神临,就敢躲在神临强者的眼皮子底下,只在崖壁上挖一个窟窿,然后堂而皇之地站着?
陆琰哪怕飞下来用肉眼一扫,都不可能会漏过他们两人才是!
到底是什么样的强者,才可以从容评价一位神临修士的天生冥眼,并且大摇大摆地将之利用?
面前这个一脸平静的男子,真的不是一位隐藏的真人吗?
方鹤翎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正在被颠覆。
他承认自己是个废物,可人和人之间的差距,真的可以这么大吗?
“虽然你说你并未成就神临,但我觉得你可以杀死他。”方鹤翎迟疑着说道。
王长吉摇了摇头:“本质是不可跨越的。除非我可以提前凝练灵识……但那本身已是神临的步骤了。”
这番话否认了他越阶击杀陆琰的可能。
但又以一种陈述既定事实的口吻,表达了他面对陆琰的把握。只要凝练灵识,就可以做到……
陆琰不是普通的神临强者,而是天生冥眼的神临。
这种神通与生俱来的人物,往往比同境修士要更强大。
王长祥的兄长,原来比王长祥更天才吗?
不,相对于王长吉今天的表现,当年的王长祥,又哪里担得起“天才”之名?
方鹤翎不得不承认的是,他所认识的人里,或许只有姜望和那个张临川,可以稍稍比拟这份天资。
不幸的是,他自己根本没有参与比较的资格。
他下意识地动了一下喉咙,有些干涩地道:“你为什么救我?”
这时候他当然明白,自己今天或许是踏进了无生教的陷阱。而王长吉突然出现,在那个陆琰的眼皮子底下救了他。
但是……为什么?
王长吉想要什么?
在父亲死后,他绝不相信,这世上还会有谁,会给他无条件的善意。
一切都有代价。
王长吉想要的代价,他能够承受吗?
方鹤翎默默地斟酌着。
但王长吉已经转身往外走,踏在空中,如履平地。
只把声音丢在身后:“顺手而已。”
看着他毫无迟疑的背影,方鹤翎忽然脱口而出:“帮帮我!”
但是那个背影没有停留,顾自往山崖下走去。
方鹤翎紧跟着跃下山崖,在他身后喊道:“不,不是帮我。是给我机会,让我能帮你更多!”
“你特意来救我,想必也是希望我能给无生教带去更多麻烦吧?”
“我愿意!只要你能帮我变强,我什么代价都愿意付。无生教是我必须要铲除的组织,张临川是我恨之入骨的仇人!”
王长吉的身形停住了。
他回过头,用他那温和却很遥远的眼神,看着方鹤翎:“那个鱼饵本是用来钓我的。所以我救你,确实只是顺手为之。”
方鹤翎并不放弃:“既然已经顺手救了,为什么不期待一下我发挥更多作用呢?”
王长吉的表情一直是极淡的,无论是在最先的对决中,还是后来躲避陆琰时。这让他与这个世界,好像始终隔着一层什么。
包括他此时看着方鹤翎,亦然如此。
既无期待,也无怜悯,只道:“你怎么会觉得,你能帮到我?”
“我是一个废物,我承认。”方鹤翎说道:“我跟你们这些天才比,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废物。”
他定定地看着王长吉:“可是我想要杀张临川的心,比你更强烈。”
王长吉的平静,在此刻显得冷漠,甚至冷酷,但他显然不会在乎方鹤翎的心情,只是用他固有的语气说道:“张临川这样的人,不是你很想杀,就能够杀得掉的。也许这个世上真的有奇迹,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
“哪怕我咬下他一块肉呢?哪怕我蹭掉他一块皮呢?哪怕我只是耽误了他一息时间。浪费了他一个眼神呢?”
方鹤翎的眼睛此时已经褪去了血红,可依然有一种近乎残忍的狠劲:“我愿意付出所有我能付出的,只要能在杀死他的过程里,体现一丁点作用!”
王长吉的确感受到了他的坚决。
认真地看了他几眼:“给你那门剑术的人应该很强。为什么不让他帮你?”
“他不会帮我。”
方鹤翎苦涩摇头:“除了燕子,他不会在乎任何人的死活。
组织里的所有人,都像是他的玩具,都是随时可以替代的。
我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要付出点什么,可是我能付出的已经全部付出过了。
我可以去做任何危险的任务,来换取他赐予的报酬。可他经常失忆,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要做什么,所以不会总有任务。
我变强的速度已经慢了下来,我不可以再慢了……”
有时候方鹤翎并不知道,自己被燕子捡回无回谷,到底是幸运还是更大的不幸。
他当然是获得了比枫林城时候强大得多的能力。
可是看他这一身——
废弃又重塑的平庸道脉、强行移植的恶毒神通、残己再残人的绝凶剑术……
甚至于他的身体,也作为代价让燕春回一次次“调整”过。
他已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他见过燕子对着镜子掉眼泪。
他自己虽然哭不出来,可是那种厌恶自己身体的感觉,他也感同身受。
王长吉转身继续往下走。
方鹤翎还想再争取一下,但又实在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可以争取的了。
他有些失魂落魄,确实不知如何跨越天堑。
好像怎么跳,都在泥淖中。
无论怎么挣扎,都暗无天日。
“这段时间先跟着我吧。”王长吉的声音在前方传来:“等我了解你现在的状态之后,再看看能不能帮你做点什么……你时间上方便么?”
“方便!方便!”方鹤翎赶紧跟了上去。
第四十七章 升龙宴,君子论
有人穷尽一生,所求所愿皆不可得,皆不可能。
有人坚定前行,早已学会在风雨之中,走得从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王长吉和姜望对命运有着相似的态度。
王长吉不相信世界上有奇迹,因为他所期待的奇迹,在枫林城并没有发生。
而姜望相信自己能够做到所有自己想要做到的事情,无论那看起来多么不可能。
他们都不会寄望于他人。
见我楼中。
一道“玉龙”用罢了,又一名奉菜侍者走上二楼来,手里托举着一个食盘,食盘上有五个木质圆筒,似隐在云雾中。
他走近圆桌之前,一人一个,分配给在坐的五人。
食罢“玉龙”,姜爵爷对这桌宴席已经提起了十二分的尊重。
他细细看着面前的这个木质圆筒,研究着圆筒上美丽的雕纹——那是一幅鱼跃龙门图。
“这一宴的第二道菜,名为‘龙门’。”
主侍的侍女将圆筒整个揭开,姜望于是看到,在雕成莲花状的木制底座上,立着一座金红两色、形制古老的小巧门楼。
热气袅袅,飘飘如仙。
还有一缕隐隐约约的、令人心旷神怡的香,调皮地绕在鼻端。
布菜侍女介绍道:“这一道糕点,是用玉龙的鱼髓和鱼籽为主料,制作而成。”
她将象牙筷递来:“公子请用。”
姜望接过筷子,带着一种暴殄天物的淡淡不忍,将这座精美龙门的盖子掀了下来,放进口中。
明明是可以雕成一座龙门的糕点,理应有些硬实,却在入口的瞬间便已融化。
在清凉的、羊奶一般的顺滑口感中,他品尝到一种细小的、透着温热的颗粒,在舌尖上一颗接一颗的炸开。
这种爆炸是极其温柔的,像是在按摩你的舌头。
霎时间甘香流溢。
奇妙的口感占据了此时此刻所有的感受。
让人觉得满足。
是鱼跃龙门,天下知名。
是十年磨剑,霜华遍照。
在那一霎的感觉消失之后,姜望竟然有一种拔剑起舞的冲动。
好一座龙门!
姜望食髓知味,飞快地动着筷子,并不因为这么多人在座而束手束脚。
吃得开心,吃得自在。
虽不似左光殊那般优雅从容,但自有一股随性潇洒。
他飞快将自己的这一份糕点吃完后,还和善地看了左光殊一眼。
左光殊惯用左手用膳,此时拿着一只玉匙,慢条斯理地吃着龙门糕。
不动声色地抬起右手,胳膊横在桌上。
顷刻在自己和好大哥之间筑起了一道高墙……
姜望对人和人之间的信任表示遗憾。
出于对这一席美食的尊重,姜望并不吭声。
默默等着其他四人都吃完,等着侍者过来将五份食器收走,又走下楼去。
新的菜式上来了。
这位新来楼上的侍者,手举着一个灿金色的大托盘,流光如洗,托盘上坐落着一座微缩的宫殿!
姜望想着,大约可能又是一种糕点。
而奉菜侍者将这个灿金大托盘放在圆桌上,立时就让在座众人看到了精巧之处。
这一座宫殿,繁复且精致。
亭台楼阁,无一不真。
神将仙女。无一不灵动。
更有仙气袅袅,绕殿而流。
姜望下意识地想到了自己五府海上空的云顶仙宫,但又暗暗摇头……
那座废墟哪里配?
主侍的侍女介绍道:“这一宴的第三道菜,名为‘神庭’。传说真龙居神庭,统御万方。”
姜望细细看去,果然看到,这些神将仙女,额上是有龙角的。
心里想着,回头得问一问那森海老龙,看看他们龙族在败退沧海之前,是不是真的有这般排场。
又听得侍女笑着道:“诸位请嗅一嗅这香。”
姜望轻轻一嗅,顿时有一种神魂安宁的感受。
主侍的侍女道:“此乃安神之食香,用在分割神庭前。”
说着,她取过一柄餐刀,在神庭的中心点落下,轻移手腕,分了五刀。将这一份“神庭”,分割成了匀等的五份。
然后将其中一份,放到姜望面前的汝窑瓷盘上。
姜望正欲动筷。
主侍的侍女用餐刀遥遥一点。
姜望面前的这一份“神庭”,竟然燃烧了起来。
金色的火焰在瓷盘上腾跃,并没有带给人多么炙热的温度,但这一整份“神庭”,却在融化,那亭台楼阁、神将仙女,一个接一个的消失。
姜望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跟着融化了。
再看看其他几个人面前的那份“神庭”,也同样燃起金焰。他这才能够确定,给自己布菜的这位侍女,不是要毁掉他的美食。
金色的火焰跳跃间,这一份“神庭”越来越小,终于融化成金色的酱汁,铺满了瓷盘。
而在这金色酱汁的正中间,立着一颗红彤彤的圆果。
“神庭”裂于利刃,焚于烈焰。
而烈焰之中,孕生出赤果!
布菜的侍女送上玉匙,柔声道:“公子请用。”
姜望用玉匙舀起这一颗红彤彤的圆果,忍不住出声问道:“这是什么果子?”
布菜侍女笑道:“等公子吃完了,我再解释。”
姜望也就不再说话,将这一颗圆果送进口中。
一口咬破,一颗心都静止了。
什么味道?
此刻姜望尝不出味道。
他只感到神魂在沸腾,感觉大脑微醺,眼前五光十色,一片绚烂。
他忍不住地笑,止不住的快活。
他想要高歌一曲,又觉得实在孟浪。可是若不孟浪,怎么纾解这份快乐?
奇妙的感受在脑海里游走了许久,才缓缓散去。
逐渐清明的姜望,才终于理解,为什么分割神庭前,要先嗅那安神之食香……不然神魂只怕要跳出体外去!
主侍的侍女这时才轻声解释道:“这是用玉龙骨粉制成的果子,用一整份神庭作为养料,只养出这五颗。”
桌上的食客无人说话,每个人都沉浸在那种美好的感受中。
心虽清明了,心底还有近乎无限的余韵。
姜望从未想过,吃东西能吃出这般感受来,但就这么真切的发生了。
奉菜的侍者将五只铺满酱汁的瓷盘收走,又收了玉碗,象牙筷,只留下极其精美的凤纹夜光杯。
布菜的侍女们,则打开了四边廊柱里的暗格。
一个煮了一壶茶,一个点了一炉香,各放在东西窗台上。
不多时,上来一个左手提着小火炉、右手提着吞龙酒壶的侍者。
近得前来,先是一礼。
再将小火炉放在圆桌正中,将吞龙酒壶架上去,轻轻一敲,便点燃了小火炉。
不多时,壶中酒液就响了起来。
咕噜噜,咕噜噜,十分轻缓,让听者的心,也变得很宁静。
而后酒香慢慢地浸了出来。
风吹来一缕缕茶香和炉香,酒香因此更通透了。
众人并不说话,仍在默默享受着那份神庭之果的余韵。
或许是一刻钟,或许是两刻钟。
主侍的侍女提起了火炉上的吞龙酒壶,为姜望倒了一杯酒。
其余几位布菜侍女,也依样为之。
“公子请用这一杯,这是今日这一宴的尾声。”她如是招呼道。
姜望在那种悠悠的快活之中,举杯一饮而尽。
这酒……似乎并没有什么滋味。
脑海中这个念头刚刚发生,刚才在宴中的种种感受,就已经纷至沓来。
满足、迷醉、快活……
姜望恍惚感觉自己就是一条龙鱼,逆流而上,与天相争。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龙门,奋力一跃,成就真龙之身!
而后入主神庭,享尽荣华,受万众景仰。
最后忽然醒来,原是大梦一场。
刹那间烟消云散,神清目明。
竟有一些怅然。
主侍侍女恰当其时地解释道:“这一杯酒,名为醒梦。是用玉龙髓酿造而成,今春只起了两壶,这是其中一壶。”
“的确梦醒!”姜望叹道。
这玉龙、龙门、神庭、醒梦,真是精彩纷呈,世间至味。
姜望不是没有享受过的人,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在临淄的衣食住行,都须差不到哪里去。
长乐宫里用过膳,晏大公子请过席,什么四大名馆,绝顶珍馐,该去的、该尝的,差不多都去过尝过了。
但今日在这黄粱台,只是三道菜式一杯酒,就已经是姜望生平所享受的第一美味,超过了所有。
真是黄粱一梦,一梦已千年!
酒只一杯,众人饮罢,侍者便将小火炉与酒壶撤下。
五名侍女也拿走空杯,微微一礼,下得楼去。
只剩下已经用过宴席的五人,还在享受着四面拂来的微风。
大梦虽醒,余韵无穷。
“姜大哥,如何?”屈舜华问主客。
“真乃人间至味!”姜望赞不绝口:“除了见到光殊之外,这是这一次来楚国,最让我感到幸福的事情了。”
他确实没有虚言,今日竟因为这一席美食,有了真切的“幸福”的感受。
甚至于他由此生出了一些道术灵感,关于五识地狱之舌狱……
没有品尝过世间至味,如何能够构建出真正有说服力的舌之地狱?
屈舜华笑道:“能得姜大哥此言,这一席便没有白设!”
这一桌升龙宴,实是一场升龙梦,梦醒之后,人各不同。
姜望早已名扬天下,倒是比其他人醒得更早一些。
夜阑儿在一旁嗔声道:“合着往日我吃的宴席,都是白设了?”
屈舜华笑道:“是不是白设了,那得问你自己。光吃席不干活,那怎么成?”
“得,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怎么现在吃个陪席也得还债呢!”夜阑儿美眸微转,瞧着她道:“说吧,屈大小姐,有何吩咐?”
屈舜华看了看她,只轻声一笑:“回头再吩咐你。”
左光殊默然不语,楚煜之则语带感慨:“今日这一席,滋味好像更胜以往,恍惚间可也说不上来。我算是沾了姜兄的光了!”
姜望赶紧道:“这话我可不好意思听。都是屈姑娘的心意,只是挂了个我的名字。”
“姜大哥,我可是真心宴请你,你是主客呢!”屈舜华嗔道:“怎么能说只是挂个你的名字呢?”
她扭头去问左光殊:“你说是不是?”
“你说得对。”左光殊应道。
“好好,是我失言,我向两位赔不是。”姜望主动道歉,又道:“这席面可不是一般的大厨能做得出来的……”
他细琢磨了一番,问道:“敢问是哪位大人?”
“儒家先贤有言,说君子远庖厨。此言流传甚广,因其恻隐也。”
屈舜华笑了笑,看着姜望道:“说起来,在黄粱台吃过饭的人不少,好奇主厨的人也有很多,却很少有人往什么大人物身上想。姜大哥,你是怎么猜到的?”
姜望想了想,很几分认真地说道:“饥则食,寒则衣。天理也。食求细,衣求美。本欲也。恻隐之心,人应有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饱腹之心,人必有之。
恻隐之心,诚是仁者之心,然于天理本欲何加焉?
先贤说君子远庖厨,不过是彼一时,说与一人听,不是万世法。
我想庖厨之中,也多有君子!”
他虽然没有太多的时间投入烹饪,但是对烹饪之道的喜爱,却是没有消减的……至少现在没有。
所以是很认真地在维护烹饪本身。
说的是——“庖厨之中,也多有君子”。
想的是——“俺姜青羊也是!”
而听到这番话的夜阑儿,心中的观感总算又救回来一些。
烹牛宰羊不忍见,自是恻隐。但烹牛宰羊本身,又是为饱腹而行,更是天然之理。
两者其实都有道理。
姜望在反对的时候,只是理智冷静地提出自己的看法,并没有为了夺人耳目而贬损先贤之言。像他这种年少成名的人,这份克制相当难得。
“姜大哥此言大善,家祖若是听见了,兴许能有知己之获!”屈舜华笑道。
此言一出,在座除了左光殊外,余者皆惊。
屈舜华的祖父……
虞国公屈晋夔!
堂堂虞国公,竟然是黄粱台背后的主厨么?
“你这……”夜阑儿佯怒地瞧着屈舜华:“你可是瞒了我好久!”
她当然知道,黄粱台的主厨必非常人,只是怎么也想不到虞国公头上去。
毕竟堂堂一国国公,跟黄粱台主厨的身份,实在是难以联系到一起。
楚煜之则连声道:“难怪,难怪!若以庖厨之道比修行,今日这一宴即是绝巅。非虞国公何能为也!只想不到,我竟有此幸!”
屈舜华拱手告饶:“家祖不欲让人知晓,免得太多人挤过来打扰。故而还请诸位听听便罢,不要外传。这可是咱们黄粱台的机密呢,若非姜大哥点到这里,我当真不会讲。”
“想不到虞国公日理万机,也有此雅致。”姜望感慨万千。
尤其想到自己其实也对厨艺很有兴趣,只是忙于修行,没有时间去细细琢磨,颇为唏嘘,实在遗憾!
不然的话,未必不能跟虞国公切磋切磋。
屈舜华道:“他老人家其实一个月只亲手做一席,这一席一般不待外客。其余时间都是我黄粱台的几十位大厨,按照他留下的谱子做。每一个步骤都不能出差错,才能一日三席,得其五分韵味。”
她笑得落落大方:“我特意挑着今日宴请姜大哥,便是因为家祖今日得空,亲自掌勺呢!
想也知道,虞国公亲手做的一席,会让大楚多少知情的王公贵族趋之若鹜。
价值简直无法估量。
而屈舜华之所以如此待他,当然是因为左光殊。
姜望很受感动:“屈姑娘有心了!”
“屈家姐姐说,屈爷爷或许能于姜大哥有知己之获,我看很有可能!”左光殊在这时候开口道:“我爷爷与姜大哥就相谈甚欢,昨日一聊就是几个时辰,也不知聊些什么。兴许姜大哥就是招老人家喜欢呢,屈爷爷若是有空,姐姐不妨引见。”
国公爷的时间何等珍贵,一聊就是几个时辰,那可不是客套能够解释的了,这让楚煜之的眼神里更添几分敬意。
而更让他惊讶的是,左光殊这种性格的人,竟然会主动帮人铺路,想着让虞国公见一见姜望。
也就这个姜望是齐国爵爷了,若他是楚人,平步青云当自此始。
姜望与左光殊,是怎么处出这份交情的?
听说是太虚幻境里认识的。
除了演武切磋之外,太虚幻境原来还是一个拓展人脉的地方吗?
本来对太虚幻境敬谢不敏、觉得非真正生死无以争的楚煜之,此时倒是生出几分兴趣来。
“好。”屈舜华笑着应了左光殊,又对姜望道:“想来姜大哥亦是烹饪君子。”
姜望矜持地笑了:“天下烹饪君子多矣!就我所知,齐国的太子殿下,也好烹饪。”
但这话出口之后,他心中忽然一动——
是否应该重新审视大齐太子姜无华的实力?
醉心庖厨者,既然可以有虞国公这样的绝顶人物。
那么同样醉心烹饪之道的姜无华,会不会不止如此呢?
屈舜华笑道:“有机会一定要试试姜大哥的手艺。”
姜望自信一笑:“你与光殊是一家人,以后机会多得是。”
“治大国,若烹小鲜。”夜阑儿漫声道:“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姜望眼神动了动,夜阑儿念诵的,是大罗山传道之典《道德经》里的原句。
枫林城道院虽属玉京山一脉,但他早年在道院里的时候,也是读过的。知道这一段说的是无为而治,天下太平。
不过他并不搭话。
倒是楚煜之出声道:“夜姑娘原来心慕道门么?”
此间虽是在楚境,这倒也不是什么诛心之论。
天下修行流派,皆自道门始。
慕道门者不知凡几,完全不必涉及政治立场。
“道开始的地方,谁不想去看一眼呢?”夜阑儿将话题转回来:“我只是想说,只要心中有大道,万般皆是修行。治国是,烹饪亦是。”
她轻声一笑:“何处无君子之道?但少君子耳!”
夜阑儿这话,似乎隐有所指。
姜望笑道:“不知在夜姑娘眼中,这楚地年轻人里,有几位君子?”
“君子”一词,在儒家是指代道德修养、精神境界到了一定地步的人。
但他们今日席间说起来,指的自是超凡脱俗之辈。
屈舜华和楚煜之,或许都觉得姜望是在有意跟大楚第一美人找话聊。
唯独左光殊看了姜望一眼,心知姜大哥这是已经进入“战备状态”,开始考察对手了。
楚国年轻人里的君子……
那不都是山海境里的竞争对手么?
夜阑儿的笑容是非常迷人的,她也很擅长笑。
闻声只是一笑:“各花入各眼,这可难讲。”
转眸瞧向楚煜之:“楚公子以为呢?”
她这位大楚第一美人,自是不好点评少年英雄,不然免不得争风吃醋。
楚煜之却没什么顾忌,闻言略作沉吟,便道:“项氏重瞳子,勇武刚烈,可称君子否?”
这话明赞项北,暗捧姜望。
方才黄粱台前的交手,在座谁不知道?
夜阑儿点头道:“可。”
楚煜之又道:“伍氏伍陵,兵儒合流,自成一家,可称君子否?”
夜阑儿微笑:“可也。”
楚煜之继续道:“献谷钟离炎,早年惜败于斗昭,怒而弃术,自修武道,如今脊开二十重,可称君子否?”
姜望还是第一次听说钟离炎这个名字,武道脊开二十一重天,便可比拟神临。楚国术法甲天下,钟离炎弃术修武,实在是有大魄力。尤其是他还能这么快走到二十重天,修为直追斗昭,当然是天骄之姿。
夜阑儿笑道:“钟离炎自是君子。”
楚煜之顿了顿,忽然摊手笑道:“斗昭可称君子否?”
他之前说到每一个人,都要简单介绍一下其人。
唯独说到斗昭,只说了一个名字。
但在场众人,全都抚掌而叹:“此真君子!”
斗昭、钟离炎、伍陵……
看来这三个就是山海境里最大的竞争对手了。
至于其他人……
这么说或许有些不敬,但确是事实——
项北是楚国内府第一,项北之下的人,自然也不必太重视。
包括现在说话的楚煜之。
至于屈舜华嘛,现在已经是姜爵爷认定的弟媳妇,不在对手名单中。
只是不知道,这些人请来助拳的,又会是谁。
会有熟悉的人吗?
第四十八章 九章玉璧(为所有的读者加更!)
窗台上那一壶早已泡好的茶,在此时温度刚好。
楚煜之便去提来,又随手翻了五只茶杯,全都倒了半满,手上一转,五杯茶轻飘飘落在恰当的位置。
今日这一席。
左光殊说话很少。
屈舜华作为东道主,则是很热情地在招待,作为主客的姜望也很配合。
而楚煜之则表现得相当真诚,既不掩饰他对夜阑儿的好感,也对姜望不吝赞誉。
不过他的表达很见分寸,既不张牙舞爪,也不会过于谄媚,始终保持着一个不会让人觉得冒犯的距离。
至于夜阑儿……
姜望看不太懂,也不好奇。
或许等他也成就神临之后,才会对夜阑儿产生好奇——好奇她在神临境的实力。
几人闲聊间,屈舜华忽又问道:“我听光殊说,姜大哥问这里的宴席能不能打包?”
姜望大感窘迫。
先时跟左光殊顺嘴提及,只是习惯性地给安安储备美食。
这会知道今天这宴是淮国公做的,他还哪里好意思说“打包”?
更令他愤慨的是,他明明跟左光殊同时来的黄粱台,一直也没有离开视线过,这小子什么时候跟屈舜华说的?
怎么什么都说?
“先前那么问光殊,是我有些孤陋寡闻了,不太知道黄粱台是什么地方。”姜望有些窘迫,但是诚恳地说道:“还想着给朋友带一些尝尝鲜呢!”
“没问题,这事交给我。”屈舜华笑着道:“姜大哥你什么时候离楚,我什么时候帮你准备。”
姜望有心拒绝,若是他自己,是决计不愿平白受人恩惠的。
但想到今日这一席的美好……
这世上的美好怎能不让安安尝到?
话到了嘴边,便成了:“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姜大哥不拿我当外人,那是我的福气。”屈舜华眼中带笑,又问道:“反正也是要做一席。姜大哥是要几人份的?”
还可以有几人份?
姜望心中大喜,立即道:“两人份,两人!”
继而又想到,凌霄阁毕竟是某叶姓真人的地盘,面子上还是要照顾到的,不然会不会下次相见,又是横眉竖眼呢?
一念至此,便道:“还是三人份吧。”
紧接着又想到,那位镇宗神兽阿丑前辈,不知脾气如何,总归也该给个面子才是。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若是请了阁主不请镇宗神兽,会不会叫他生气呢?万一给安安使绊子可怎么办?
于是道:“四人份。对,四人。”
他这般一会儿一个数的,叫不熟的人见了,难免觉着他得寸进尺,贪得无厌。
屈舜华倒是觉得,这位姜大哥真是性情中人,率直可爱,轻声笑了:“那还是五人份吧。我猜姜大哥忘了算上自己。”
真是好姑娘!
与光殊太般配了!
姜望带着十二分的感动,直接站了起来:“这叫我说什么好?好弟媳,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姜大哥可别这么叫,我们还没到那一步呢。”屈舜华嘴上拒绝着,脸上泛起羞意,人却站起来举杯。
还伸手推了一下左光殊:“姜大哥起身了,你还能坐着?”
左光殊耳朵都是红的,但仍是拿着茶杯,站了起来。
这一幕像极了新婚夫妇给长辈敬茶。
姜望趁热打铁:“你这声弟媳,我叫定了!除了你,我哪个也不认!”
夜阑儿当然知道屈舜华的心意,闻言便是一笑:“这话我可听见了!”
楚煜之更大笑道:“我当见证此言!”
是宴,见我楼中宾主尽欢。
……
……
真正用膳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倒是饭后闲聊耗了几个时辰,又喝了几壶酒。
姜望说些游历天下的见闻,屈舜华讲些楚地的传奇,大家欢声笑语一场,各自离席。
马车驶离黄粱台,似乎也带走了那热切的气氛。
车厢里,姜望拉着左光殊的手不放,酒意醺然:“光殊啊,听为兄一句劝。这舜华是个好姑娘,你切莫放过了。”
左光殊有点嫌弃地抽了抽手,没能抽动:“不就是一顿饭吗?何至于此!你先把手松开。”
“怎么说话的!为兄是那贪图一顿饭的人吗?当然黄粱台的宴席确实不错……”姜望手上捏得愈发紧了:“但为兄是看到了舜华的品质!她很好!很不错!”
左光殊往后避了避唾沫星子:“我当然知道她很好。”
“知道了,然后呢?”姜望十分操心地叹道:“光殊,还是要早些娶她过门呐!”
左光殊沉默片刻,说道:“功业未成,何以成家?”
姜望把眼睛一横,很是不满:“你们两府国公,大楚顶级权贵,还要什么功业?”
左光殊闷声道:“那是左家的功业,不是我的。”
“光殊啊。”姜望威迫罢了,又改成怀柔,语重心长地道:“为兄是为你好。人生说长也长,说短也短。这样的好姑娘,追求者有如过江之鲫,天下不知多少人惦记!你现在若不好好把握,只怕以后追悔莫及!”
“我好好把握了啊。”左光殊不服气地道:“她每回来寻我,我都陪她。我自己得空也常去寻她。每回要是去了哪里,我也从未忘了她的礼物。”
姜望窒了一下,又道:“我说的是把握!把握你懂吗?”
他侧身而望,老气横秋地道:“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定性。这世道变化又快,订亲后又散了的,比比皆是。哪里能说矢志不渝呢?要真正拜堂成亲,有了夫妻名分,才算是把握了。你可明白?”
左光殊想了想,问道:“你很懂吗?”
姜爵爷一时语塞。
“倒霉孩子!”他把左光殊的手一甩:“不听大哥言,吃亏在眼前。你且等着后悔去吧!”
“我没不听啊。”左光殊很有些委屈:“但我才十六岁,十六就要成亲了吗?”
姜爵爷哼道:“十六也不算太早。有志不在年高,你可懂?”
“那姜大哥你多少岁了?”左光殊问。
马车驶在长街上。
长相思在鞘中鸣。
三息之后,姜望决定彻底忘记这个话题。
“说起来……”他这时已完全不见醉意,思索着道:“刚刚屈舜华说要去见月禅师……你可知道是谁?”
姜大哥不说立刻成亲的事,左光殊也乐得轻松,随口道:“月天奴咯,屈家姐姐请来助拳山海境的。”
月天奴?这名字倒是奇特……
“这个人实力怎么样?”姜望认真地问道:“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你知道吗?”
“实力应该不会差,外楼境巅峰……”左光殊说到这里顿住了,有些怀疑地道:“你想干什么?”
“分析对手啊。”姜望理所当然地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左光殊都惊呆了。
这都什么人啊。
刚还撺掇着我跟屈舜华赶紧成亲,怎么转眼又是对手了?
“想什么呢?”姜望伸手在左光殊面前晃了晃:“这不是还没成亲么?那就还是两家人,山海境里,咱们公平竞争!说说看,那月天奴什么来头?”
左光殊愣了愣,还是乖乖说道:“是洗月庵的高徒。”
“洗月庵?”
“北域的大宗,屈家早年结下的交情。姜大哥了解吗?”
“哦,不是很熟悉。”
“这一派比较神秘,入世不深。所以相对而言名声没有那么显赫,不过底蕴是在那里的,不会弱……”左光殊解说着,又劝道:“姜大哥,你可别去试人家的身手。”
“那好吧,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左光殊高兴地点点头,又一愣。
欸,这次这么好说话?
“说说其他人吧!我今天跟项北交手,该知道的人,肯定都已经知道了。”姜望问道:“这次参与山海境的,都是哪些人?”
“你都已经认识了。”左光殊说道。
姜望想了想:“斗昭、钟离炎、伍陵、项北,你、屈舜华、楚煜之?”
左光殊点了点头。
“山海境一共只有七个入场名额?”
“进入山海境的机会,是依靠九章玉璧得来。这一次就是我们七个了。”左光殊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块雪白的凤纹玉璧,递给姜望:“每个拥有九章玉璧的人,除了自己之外,都还可以带一个人一起进入山海境,也即是我们所说的助拳者。”
姜望接过这块玉璧,就在马车里端详起来。
这块玉璧有巴掌大小,通体莹润无瑕,边角勾刻有凤纹。其间隐隐有一种力量在游走,使它有灵动之感。但若细究,却又不知那力量何在。
“它不是叫九章玉璧么?怎么只有七个名额?”姜望随口问道。
“最早是有九章,但后来有两章遗失了。”左光殊解释着,伸手抬了一下,将马车的天窗打开:“你用日光照一照,再看。”
姜望于是把这块玉璧放到日光下,再拿回来后,玉璧上竟然隐现文字,赫然是一篇诗赋,用带着花体风格的楚文字所镌刻,篇名为《橘颂》。
其文曰——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天下文字本一家,都为述道而生。见识过道字的修行者,学起各国的文字来,都不会慢到哪里去。苦背《史刀凿海》的姜望,更是不会对通行南域的楚文字陌生。
这篇诗赋清新秀拔、别具一格,放到哪里都是妙品。
不过姜爵爷是没什么鉴赏诗赋的能力的,只觉得……
反正比许象乾的大作强。
也就是如此了。
“丢的是哪两章?”姜望略带好奇地问道。
“《哀郢》和《悲回风》。”
“《哀郢》?”这篇名引起了姜望的兴趣。
郢乃楚都,王者之城,有什么可哀?
“是历史上郢都被攻破后,先贤所作的悼诗。”左光殊说着,情不自禁地吟诵道:“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楚都被攻破的历史,姜望还没有读到。但这句诗,听得明白。
鸟儿飞行千里,终究要回到自己的故乡。狐狸死的时候,总要面朝出生时候的小山。
谁能不念故土?
姜望一时沉默。
左光殊偷偷瞄了瞄他,主动问道:“你知不知道怎么进入山海境呢?”
姜望一瞬间抹平情绪,微笑着问道:“怎么进入?”
“我跟你说过的吧,太虚幻境有很多地方是借鉴我们楚国,包括进入太虚幻境的方式呢!”左光殊道:“我们到时候是通过九章玉璧,直接进入山海境。跟通过月钥进入太虚幻境是不是很像?”
“如此说来……”姜望问道:“山海境也是神魂拟现之地么?”
“那倒不是。”左光殊摇摇头:“山海境是肉身神魂一同进入的。”
姜望笑了:“那在这一点上,又跟很多秘境相同。”
左光殊也笑了。仅从进入太虚幻境的方式相似,就说太虚幻境是借鉴的山海境,的确不怎么站得住脚。
“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凭借九章玉璧,在山海境开启的时候进入吗?”姜望问。
“应是如此。”左光殊道:“历史上有人在雍国隐居避祸,亦凭借九章玉璧参与了那次山海境。所以理论上来说,我拿着这块玉璧去齐国找你,也是能参与山海境的。”
姜望笑了:“就是这块九章玉璧有可能保不住。”
左光殊亦笑:“是这个理!”
姜望想了一阵,又道:“如此说来,山海境也同太虚幻境一样,在整个现世范围内铺开了?”
“可能还是不同的。”左光殊摇摇头:“但具体有什么不同,大概要我们自己进去才知道。毕竟大家也是近年来才开始公开谈论太虚幻境,往时可没有谁拿它和山海境比较过。”
“山海境的战死率怎么样?”姜望又问。
左光殊摇摇头:“几乎不会死人。”
姜望奇道:“肉身神魂一同进入其间,怎么会不死人?”
“山海境里自有规则,被‘杀死’的人即被淘汰。”左光殊道:“但虽然不会真个死去,神魂本源却是会被削掉三成的。”
“被谁削掉?”姜望敏感地问道。
“被山海境的规则呀。反正每一个在山海境里战死的人,神魂本源都会受创,且不多不少,都是三成。”
对修行者来说,神魂本源被削掉三成,也是非常严重的损失了,会直接影响到神临之路。
但相较于战死的风险,这种结果又无疑好接受得多……
姜望冷静地分析道:“如果真个是肉身神魂一同进入山海境,那么一定有彻底杀死对手、让山海境规则来不及保护战死者的办法。要不然你也不会说‘几乎’,几乎的意思,就是有人真的死在山海境里过,对吗?”
“……”左光殊懵了:“姜、姜大哥,你想杀谁?”
……
……
……
ps:1,《橘颂》、《哀郢》、《悲回风》,都是屈原所作《九章》里的篇目。
我借来做山海境的钥匙。
2,我已经很满足了。
四天的时间里,大家打赏了四十多个盟。
好多的读者来起点补订。
我可以说,赤心读者对“赤心巡天”这个世界的支持,比其它所有书的读者都要更多。
看一看月榜,这才四天的时间,第九十九名的粉丝值都已经一万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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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算月票,也不算还债。
我的战斗结束了。
感谢大家。
第四十九章 我观天下英雄
“只是分析一种可能,目前你说的这些竞争对手里,我没有特别想杀谁。”姜望失笑道:“我看起来像是那么喜欢杀人么?”
看起来倒是蛮清秀温和的……但你还说你不爱生事呢!左光殊心里如是想。
他巴巴地瞧着姜大哥,好声好气地劝道:“这些人个个都背景不凡,就算是楚煜之,也靠着军方呢。不管杀了谁,咱们都很难善了。”
“淮国公府都摆不平吗?”姜望问道。
“……”姜大哥越说越认真,左光殊有点慌了,一直有意压制的奶音都跳了出来:“那人家的背景也不差啊……”
“如果没有被人发现呢?如果没人知道是我们杀的呢?到时候山海境都结束了,他们不可能进山海境追查吧?”姜望接连追问。
还是春天,不知道为什么已经这么热。
也或许是车厢里太闷。
左光殊抹着汗道:“望哥,大家参与山海境,都是为了凰唯真大人留下的隐秘。你非得杀个人助兴么?”
姜望睨了他一眼:“这叫探索规则。我得知道我们能够做到什么地步,如此在真正面临选择的时候,就不必浪费时间。在那种时候,浪费的也许就不仅仅是时间了……你能明白么?”
左光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他虽说一向很勤奋,也在诸如山海炼狱之类的地方,咬牙切齿地吃过很多苦,但毕竟未曾有过真正的生死交锋。
因为左氏嫡脉的这一代,就只剩下他一个了。
无论是祖父淮国公还是母亲玉韵长公主,都不会允许他去冒生命危险。
像左光烈当年那样独自去边荒试炼的事情,在左光殊这里不会再发生。
他其实并不需要争资源,所以他并不知道,人和人之间为了修行资源,可以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而姜望是深刻知道的。
虽说这一次参与山海境的人,好像个个都不缺什么。但凰唯真留下的东西,谁能拍着胸脯说自己不缺?谁能保证不争个头破血流?
别说真正战死的可能,就连神魂本源削掉三成的那种可能,姜望也要将其磨灭。
进了山海境,他真的会把除左光殊之外的任何人视为对手。
屈舜华或许也可以例外。
屈舜华请来助拳的人不行。
话说到这里,马车也已经回到了淮国公府。
姜望把手里的九章玉璧递回左光殊:“先收起来吧。”
两人下了马车,并肩而行。
“不要有太大压力。”走在国公府里,姜望拍了拍左光殊的肩膀:“我来是为了帮你赢得你想要的,为此我们要扫清一切障碍。杀人有时候是必要的手段,但我的目的不是杀人,原则上如果不是有人要杀你、或者要杀我,我不会主动下杀手。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左光殊乖乖点头:“嗯!”
“继续说一说对手吧。”姜望边走边道:“他们都请了什么人助拳?总不能人人都知我,我却两眼一抹黑吧?”
得了姜望的保证,左光殊轻松了许多,嘿嘿笑了一声:“先说一个你最感兴趣的。”
“哦?”
“项北请的帮手,是夏国太氏的太寅。”
“在观河台被重玄遵砸破了脑门的那个?”
左光殊用力点头。
姜望挑了挑眉。
好吧,左光殊说的没错,这的确是个他会感兴趣的人选。
但也……
好像有了要杀人的可能。
齐国天骄会放过夏国天骄吗?
或者说,夏国天骄会相信齐国天骄会放过夏国天骄吗?
两个敌对国家的天骄,在双方国土之外,在诸如山海境这种现世律法覆盖不到、也很容易毁尸灭迹的地方……
这几乎是一个无解的问题。
当然,山海境里“几乎”不会死人,这大概对太寅来说是一个好消息。
而不太好的消息是——或许太寅也是这么想的。
毕竟姜望虽然名气极大,也才踏入外楼不久。
他太寅出身名门,本身亦是天骄,且在外楼境界打磨了更长时间。在真正交手之前,怎会觉得自己不如?
看着姜大哥变得有些古怪的表情。
左光殊也在瞬间意识到问题所在——因为齐夏两国之间的矛盾,姜望刚才跟他说的“目的不是杀人”的话,又变得不靠谱了!
“如果你非要杀那个太寅的话,最好可以放过项北……”好半天他才吭哧出这么一句。
旁人或许会觉得,姜望现在和太寅对上,胜负尚未可知。
但在左光殊的心里,以姜望大哥现如今的实力,那个太寅自是没什么机会的。大概唯一的问题就在于,一旦发生冲突,山海境的规则,能否保住太寅的命。
至于项北,他和姜望的差距,在黄粱台前已经体现得很明显了。
“哦?”姜望知道自己在这个小弟心里的好斗形象大概已经很难扭转了,索性自暴自弃,转而问道:“如果可以完全毁灭痕迹的话,你不想杀了那个项北么?”
“他的死活跟我无关。”左光殊摇摇头,很有一些认真地说道:“我只是不希望你冒险。你杀太寅没事,若是杀了项北被人发现,我爷爷也很难保住你。”
“说起来,这个项北,是不是故意针对你?”姜望当然感受得到左光殊的关系,只是皱着眉头道:“我记得你以前就跟我说过,在黄河之会名额争夺时,他好像对你的态度就很不好。”
“确实是故意针对我。”
“因为什么?”
姜望的确不太理解。
因为从项北的种种表现来看,其人虽然有些狂傲,但也不太像是那种喜欢穷追猛打、得寸进尺的人,更不是完全没有脑子。
已经在争夺黄河之会名额时,赢过一次左光殊了,还有必要路过的工夫也踩一脚么?
如此得罪淮国公府,哪里会有什么好处?
此时两人已经并肩走进了左光殊的院子,在凉亭中坐下。
左光殊沉默半晌,终是说道:“因为河谷之战。”
“在那一战里,统领楚军的,是真君项龙骧。而我的兄长左光烈,执掌赤撄,效命于项龙骧麾下。”
“我父亲已经战死在秦楚战争里。我兄长是举世闻名的天骄,也是重振左氏声威的希望。不管是谁来当这个统帅,于情于理,都不该置我兄长于险地。更不用说项氏与我左氏交好多年。但项龙骧恰恰把我兄长派去了最危险的地方……”
左光殊眼眸微垂:“河谷惨败,项龙骧难辞其咎。因为他战死沙场,天子才没有追究项家。但有些事情,不是天子不追究,就不会发生了……一位真君死去,对项家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不说,你也明白。”
“项家以前坐的位置,现在不能坐。以前拿的东西,现在不能拿。以前占的好处,现在不能占。有太多的力量会拉扯他们……”
“项家有很多人觉得,是我爷爷在打压他们项家,故而对我左氏生怨。”
“那淮国公有这样做吗?”姜望问。
“当然没有!我左氏男儿上战场,生死早有觉悟。项龙骧用他的兵,点他的将,无论谁死了,都不需要向谁负责。项家现在承担的,只是他项龙骧战败的责任而已。我爷爷早就表过态,我兄长战死,不怨任何人,战场就是如此,每一位将士都有父母家人,没有谁可以死,也没有谁不该死。”
左光殊说到这里,顿了顿:“祖父没有打压项家,但也没有帮项家说话。”
淮国公再怎么理解战争的残酷性,也不可能完全对自己长孙的战死无怨。
尤其是以赤撄的精锐程度、以左光烈的绝世之姿,即便是在河谷惨败的局势下,也足该能保住性命才是……
可项龙骧却把他放到了死地。
要左家在这种情况下,还帮手项家,实是难能。
不打压项家,是大楚淮国公的器量。
不帮扶项家,却是一位祖父的哀伤。
“但有些事情,你做没做,只有你自己知道。”姜望深有感触地道:“别人如果觉得你做了,你怎么解释都无用。一个人只要有了定见,任何人都无法说服他。”
任何一个被冤枉过的人,应该都知道那种有苦难言的感觉。
明明你什么都没有做,但旁人言之凿凿。
将谎言重复几遍,路人这边听一耳朵,那边听一耳朵,便奉为真理。
所谓积毁销骨,众口铄金,便是如此。
若不是姜望相信左光殊,又自己接触过淮国公,只怕他也会觉得,左氏真的因为左光烈之死,在打压项家。
因为这太“合情合理”。
用兵弄险,致使左光烈这样的绝世天骄战死,左氏怎么可能不恨项家入骨?
淮国公权势滔天,既然有力量“报仇”,怎么可能不趁机动动手脚?
人们可以想当然地分析一切,得出所谓“合情合理”的结论,唯独不会考虑淮国公本人的器量。
因为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拥有那样的器量。
人们不会相信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不会相信自己不曾拥有的东西。
久而久之,就连项家人自己都信了。
要不然,他们的真君战死沙场,为国尽忠。便是有罪,也尽赎了。何以朝野上下有那么多只手,要将他们扯入泥潭?
这难道不是有人在背后操纵吗?
当然,对于这些声音,或许淮国公本人并不在意。
但项家人不可能不在意,项北不可能不在意。
这就是他和左光殊的矛盾所在。
左光殊道:“其实项北虽然狂傲,但以前不是如此骄横。
只是现在以这样一副样貌,来维持项家的强大假象。
毕竟项龙骧战死时,特意将那杆盖世戟留给他,让他做项家的继承人。
他若不能表现出横压同辈的姿态,不足以在家族真君陨落的时候,让人忌惮项家的未来。
我想他未必真就认定是我爷爷打压了他们项家,只是他并非嫡脉出身,凭借着项龙骧的余威,才得以成为家族继承人,他必须要考虑项氏族人的意志。”
姜望目有讶色,
左光殊的羞涩。腼腆、稚嫩,常常会让他不自觉的把左光殊当小孩子看。
但其实这个少年也已经十六岁。
是在楚国最顶级的权贵家族里长大的、从小接受过最顶级教育的少年。
在左光烈战死之后,是被作为家族继承人培养的。
他看问题其实可以很透彻。
姜望看着他,期待这个小弟还能说些什么。
左光殊语气平淡地道:“我不恨他。但也不会宽容他。
现在是我技不如人,合该受辱。等我超过他的时候,我也会在路过他的时候踩他一次,靠我自己的力量。
然而,我的确没有杀死他的想法。
他的生死与我无关,他的未来,看他自己的造化。
左家和项家的情分,在河谷就已经断绝了。
我与他项北,更没有情分可言。”
“理当如此!”姜望点点头表示满意,又道:“说说其他人吧,这次山海境之行,太寅、项北都没什么可虑。”
左光殊也就继续道:“楚煜之请的助拳天骄,是丹国的萧恕。”
姜望对萧恕有印象,其人的表现还算亮眼,毕竟击败了触悯,但那一战,是触悯战略性放弃,所以也看不出太多。
后来在内府场十六进八的比赛里,惨败于秦至臻之手。
这样一个帮手不能算弱。
毕竟能够参与黄河之会的天骄,已经是各国顶尖天骄。
但在姜望这个黄河魁首面前,连八强都没能打进的萧恕,确实也谈不上威胁。
姜望并不说话,只以眼神示意——
下一个。
“伍陵请来的助拳高手,是越国的外楼境天骄革蜚。”左光殊介绍道。
越国外楼境第一天骄革蜚,也是黄河之会外楼场八强,被魏国燕少飞所击败。
姜望只是隐约记得个名字,对此人的印象,还不如越国内府境的白玉瑕深刻。盖因外楼场的其它几场比赛太精彩,革蜚输给魏国燕少飞的那一场,根本没有几个人关注。
能进黄河之会八强的,已经值得重视了,更何况还是外楼场的八强。
但姜望只是问:“还有呢?”
左光殊于是继续道:“钟离炎请来助拳的人,是理国的范无术。”
这倒是个很有故事的人物,十五年颓废,十年修行,一飞冲天。在黄河之会上,也进了外楼场八强,最后是被中山渭孙所击败。
虽然姜望亦未曾关注那一战,但对这个范无术还是有一些道听途说的印象的。说起来,其人同钟离炎的经历,颇有相似之处,难怪能志趣相投,搅合在一起。
不过对姜望来说,若让他以现在的实力去审视去年的黄河之会外楼场,除了六大霸主国的天骄,也就一个掌握须尽欢的燕少飞需要重视。
说起来也都是列国天骄,是天下数得着的年轻俊彦。
但时至如今,一步步走到现在的姜爵爷,也的确有了睥睨同辈的资格。
因为他是第一。
是黄河之会群星闪耀时,最璀璨的那一个。
听罢左光殊介绍的这些人,姜爵爷朗声而笑,自信豪越:“我观天下英雄,不过尔尔!光殊,我先前已经在信里说过,现在当着你的面再说一次——这次山海境,必叫你得魁名!”
左光殊道:“还有一个斗昭我没说呢!”
“斗昭请了谁来?”姜望止住笑声,问道。
“他谁也没请。”左光殊瞧着他的脸色,说道:“还说什么,都是些土鸡瓦狗,他恨不得捆住一只手,哪里需要请人助拳!”
“光殊,到时候咱们一起上!”姜爵爷气势汹汹,如是说道。
第五十章 山海
自黄粱台一宴之后,姜望和左光殊就再未出国公府一步。
每日修行、切磋、调理。
只求以最完满的状态,进入山海境。
令姜望感到幸福的是,淮国公偶尔会抽时间来讲讲课。
从大齐凶屠到观衍前辈,从朝议大夫易星辰再到大楚淮国公,在修行上“吃百家饭”的姜望,非常善于利用这种机会。
早前为了补完基础,重玄胜、李龙川、左光殊这些朋友,他都没少讨教过,根本不存在开不了口的问题。
只是随着实力的跃升,这些朋友渐渐已经无法带来太多的帮助……
更多还是通过不断地战斗来自我审视,寻找自己的问题以改进。
这种有强者指点的日子,对姜望来说,就是饿狠了的人终日饱食,不知有多么幸福。
在如此美好的时光里,终于迎来了二月十六日,山海境开放之日。
两人在左光殊的书房里相对而坐。
淮国公府就是楚国最安全的地方之一,他们倒也不必操心结束山海境之后的事情。
镌刻《橘颂》的九章玉璧,握在左光殊手中,静静等待时机来临的那一刻。
“你本来请的是谁助拳?”姜望忽然问道。
左光殊抬起头:“为什么问这个?”
“想起来了,就随口一问。”
“是暮鼓书院里的一位天骄。给了足够的补偿,姜大哥不必忧心。”
“我倒是不忧心……给了多少?”
左光殊:……
说话间,左光殊手中的九章玉璧忽然炽光大放。
这光芒在左光殊的有意操纵下,也笼罩了姜望。
光芒绕成一圈,恰恰将两个人围住。
又自行延展,形成一个圆筒状的光柱。
姜望和左光殊倒是成了罩子里的人。
本是炽白之光,忽然间变成五颜六色。有数不清的景物碎片绕身而流,却根本也看不清都描绘的是什么,瞧来光怪陆离。
而后一闪而逝,凭空消失在书房里。
同在国公府里的老公爷,坐在自己的书房中,抬头看了一眼窗外,若有所思。
光怪陆离的光柱之中,左光殊大声问道:“你知道什么叫山海吗?”
“什么……”
姜望只来得及开口两个字,眼前的景物便骤然一变,而耳朵也已经被潮声铺满!
哗啦啦!
无边无际的海。
一望无垠的蔚蓝色。
姜望是见过海的,天涯台上有他湮灭的魂魄,近海群岛至今有他的声名流传。
但眼前所见这片海,无垠广阔,无尽辽远。
把近海对比得局促起来。
海水澄净,可见游鱼珊瑚,丰富多姿的水底世界。
海面蔚蓝,像一面无边无际的镜子。
而天……
抬头望天,天空烟霞万里,好似一张画卷铺就。
一座座浮空之山,探进烟霞里,若隐若现在视线的尽头。
“此为山海!”
左光殊全身被淡蓝色的烟气所笼罩,浮空而立,语气中震撼难掩。
姜望在一旁亦催动了无御烟甲,以火红色的烟甲覆身,瞬间抵消了山海境中那恐怖的重玄之力。
的确满眼尽山海。
左光殊问道:“你曾在海外扬名,那里的海,比这里如何?”
“近海不如这里广阔,至于沧海,那在迷界之后,我还未去看过。不过环境应该很恶劣,不如这里美丽。”姜望一边四下打量着环境,一边回道。
左光殊缓缓飘落,双脚踏在海面上,借助水的力量,迅速把握周遭环境。
姜望感知着这里的元力,细微地调整肌肉状态,力求最快适应山海境的规则,嘴里道:“你说你需要什么,要进了山海境才能知道。现在知道了么?”
“相传凰唯真在这里留下了他的一切。他的神临之秘、他的九凤之章、他的财富、他的绝学……所以才有这么多人趋之若鹜。”
左光殊闭着眼睛,慢慢说道:“现在还不知道这一次会出现什么……但我当然最想要九凤之章。”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真”,无法用语言传述,无法用文字记载,不会与他人同。所以洞真之道即使能够留下,对后来者的作用也没有那么大。洞真之上则更不必说。
作为上三境的开始,神临境是生命本质的跨越,直接打破了天生寿限。
凰唯真的神临之秘,就是他能够留下的最宝贵的修行经验了。
听到左光殊说的这些,姜望还以为他会期待凰唯真的神临之秘,没想到是九凤之章。
不由得道:“早听你说九凤之章,我还不知道九凤之章是什么。”
“这是一门功法,也是一件信物,还是一门神通。或者说,它是开启九凤神通的钥匙。更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必须是前一任功法修行者死了,它才能重新在某个地方显现。”左光殊解释道:“所以这门神通是独一无二的。”
功法,信物,神通?
姜望闻所未闻。
就在这个时候,他猛然生出一种危机感,霎时间开启声闻仙态。
一直依靠河伯神通在查探环境的左光殊,却比他更快把握了情报。伸过手来,一把拉住他,两人直接往水下一沉。
海水之中,自然形成一个椭圆的水罩,将他们遮蔽其间。
得益于左光殊对水行的深刻理解,这水罩几乎与海水一体,难见异常。
防御力几近于无,最大的作用,就是帮助他们融入这片海域。
两个人身上的无御烟甲,也第一时间散去了。左光殊当初口口声声说不差元石,要全程维持无御烟甲,以随时保持最佳状态……显然是忘了考虑如此刻这般需要敛迹藏形的情况。
无御烟甲好用归好用,未免招摇了些。
便在下一刻,姜望的耳中,便有声音来“朝”——
声闻仙态下,万声来朝,如臣朝君。
但这个声音简直像是来谋反篡位的,震得姜望的声闻仙态几乎散去。他也的确主动收敛了。
那是一种极似鸳鸯的啼叫。
而有恐怖的威严蕴于其间,啼叫者的力量也几乎可以想象一二。
绝非现在的自己所能够应付!
刚进山海境,就能遭遇这样恐怖的存在,是运气太好,还是说山海境中这等异兽随处可见?
布置一个神临以上不得进的秘境,然后其间有如此恐怖的异兽存在。凰唯真真的不是在谋杀吗?
那恐怖的威压迅速靠近,姜望隔着这融入海中的水罩,抬眼看去。
便看到一个约莫二十余丈、鱼身鸟翼的、怪模怪样的大家伙,在低空滑翔而过。
这是一条长着翅膀的大鱼?或者是一只有着大鱼身躯的鸟?
姜望分不清了,只从这恐怖的压迫感里察觉到,这至少也是一头拥有神临层次力量的异兽。
刚入山海境,便遇神临!
这让姜爵爷横扫山海境的狂言,显得荒谬至极。
此时此刻的他,也只能藏身在左光殊制作的水罩中,跟他一起老老实实地观察这异兽,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
他看到——
这鱼身鸟翼的异兽低飞而过,猛地一张嘴,嘴里布满利齿,如刀枪交错。而在它张嘴的瞬间,附近的一整片海域都动荡起来。
轰隆隆!
吞吸一切。
好像整个海域都翻转了过来,无法计量的海水,裹着鱼虾蟹贝海里的一切……全部冲进它的巨口中。
天也低,云也重,异兽如吞海!
你甚至感觉,它是不是要一口将这片海喝干。
被这恐怖力量覆盖的整个海域,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漏斗……那其实是奔涌的洪流!
左光殊和姜望藏身的水罩,当然也被裹挟其间,在恐怖的吸力范围里,有一种随时要被拉扯走的感觉。
进了这异兽肚子里,那还了得?
恐怕再没有出来的机会。
姜望看了左光殊一眼,手已经按在剑上,用眼神询问左光殊是否能扛住。
实在不行,进入山海境的第一战,就要交代在这头异兽身上了。
虽然肯定不可能战而胜之,但骚扰一番就逃走的把握,姜望还是有几分的。届时再用追思秘术与左光殊会合便是。
左光殊摇了摇头。
全神贯注地感受着水,把握着水的力量。
运转河伯神通,艰难操纵护身的水罩,让它不会随着巨量海水一起被吞噬,又不至于引发太大的抗争力量,让那头异兽注意到他们这两个小虾米。
这种精准的把握,才是最耗精力的地方。
时间其实并未过去多久,但因为那头异兽的恐怖力量而显得格外漫长。
甚至于姜望都已经看到左光殊额上细密的汗珠……
好在这一次的吞吸终于过去。
那鱼身鸟翼的异兽闭上了嘴,海水聚成的蔚蓝色巨大“漏斗”消失了。
而后它鱼唇一咧。
咻咻咻!
自它的齿缝间,海水飙射而下,发出恐怖的尖啸,竟如标枪一般!漫天的“海水标枪”落海,将这片海域打得涟漪处处。
将这门海镜,打得到处是窟窿!
一条游鱼恰好在藏匿两人的水罩之上游动,结果直接被一支落下的“海水标枪”洞穿!
血雾弥散,遮蔽了视野。
整片海域里,数不清的“漏网”生命,在这一刻遭到了毁灭的打击。
它们侥幸避开了异兽的吞吸,却被它随口吐出的水流所杀死。
蔚蓝的海域,渐渐染红。
姜望细致地控制水元,将水罩附近的血雾驱散,以争取广阔的视野。他虽控水远不如左光殊,做这些小事还是没有问题的。
但同样在此刻——
倏忽一支“海水标枪”穿入了水罩,洞穿了左光殊的右手小臂!
鲜血,漾开在水罩中。
姜望眼中瞬间腾起怒火,但左光殊用眼神定住了他。
“哥,别动。”
他翕动着嘴唇,用唇形这样说道。
为了在那异兽的威压下、在这片海域动荡如此的情况下,仍然与环境融为一体。
他已经用尽浑身解数,连传音的余力都分不出来了。
那支“海水标枪”袭来的时候,姜望都忽略了,但掌控河伯神通的他,当然不会错过这支“海水标枪”在海水中的轨迹。
不是他闪避不了,而是他一旦闪避,水罩与这片海域的自然关系就会被打破,他河伯神通的影响不能再生效,由此必然会导致——
那异兽一眼看见他们!
这鱼身鸟翼的异兽,力量层次不输神临修士。
此时只是在正常进食,并没有注意他们这两条小鱼。
真要闹到姜望必须提剑去引开它的程度,危险断不可避免。
而他不愿。
姜望于是沉默。
须臾,又一支“海水标枪”飙落水罩中。
这回姜望已经提起了十二分的注意,重新开启声闻仙态,抬起一根手指,轻飘飘地点上了那支“海水标枪”——为了不影响左光殊融入海域环境的努力,他动用的力量也十分微小。
道元几乎在指腹处凝聚。
“海水标枪”撞上他的手指,不断地冲击,而又不断地消解。
力量被瓦解,声音被湮灭。
最后几乎是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唯独只留下了指腹上,一滴因未能完美掌控力道而受创的血珠。
但也是最后一滴。
在之后的时间里,仍然会有“海水标枪”飙落,但姜望只是轻轻抬指,十指如抚琴一般,跳跃在左光殊的头顶、肩膀……
每一次都刚好接住“海水标枪”,又恰到好处地将其湮灭,不制造半点动静。
这鱼身鸟翼的异兽,吞下了太多海水,从利齿缝隙间飙落的“海水标枪”,持续了足足半个时辰才休止。
而后大口嚼吃着嘴里剩下的鱼,翅膀一振,飞身而起,低空荡开无形的涟漪,恐怖的气压压得海面都出现一个凹坑,好一阵才恢复过来。
这恐怖的异兽,一次普通的进食,几乎灭绝了这片海域。
但终于是走了。
姜望在心里长舒一口气,他真怕再持续下去,左光殊就无法支撑了。
要在神临级异兽的压力下,维持整整半个时辰融于环境的努力,那种消耗可想而知。
左光殊则咧了咧嘴,有些少年的得意:“我研究的这门道术不错吧?”
姜望一边给他处理右臂的伤口,一边不吝赞美:“确实是神乎其技,妙手天成!”
可惜花花轿子,他抬,左光殊不抬。
“我还是自己来吧。”左光殊一把拨开姜望的手,给姜大哥演示了一边什么叫治疗道术,仅靠一只手,就三下五除二,近乎完美地解决了那处伤口。
第五十一章 洋水,阴山
治疗道术的对比太过惨烈,不啻于一场公开羞辱。
“咳。”姜大哥必须要展现他身经百战的丰富经验了,一脸严肃地提醒道:“我们须得赶紧离开,血腥味恐怕会引来其它异兽……而且海底也不知道有什么怪物没有。”
“这里的水告诉我,海底的强大生物有很多。”左光殊笃定地说道:“不过我们现在最大的危险,应该是黄贝和海啸。”
他处理好伤口,大概感受了一下方位,便招招手让姜望跟上。
手里握着一块元石,一边迅速恢复道元,一边在水里行走。
“黄贝和海啸?”姜大哥显然是迷茫的。
好在做小弟的左光殊很有耐心:“刚才那只异兽是蠃鱼。据《山海异兽志》记载,‘蠃鱼,鱼身而鸟翼,音如鸳鸯,见则其邑大水。’
既然蠃鱼出现在这里,那么这里应该是洋水。洋水北去是蒙水,蒙水又发源于邽山。顺着蒙水的潜流方向看过去……你看那边。”
他伸手指了指远处天空,影影绰绰的、一座两峰弯曲相对的浮山:“那座长得像牛角一样的浮山,应该就是邽山了。”
姜望完全听不明白,这里不就是漫无边际的海吗?是怎么可以像江河分流一样,分得出洋水、蒙水的?
还看潜流方向……那是什么?
总之听起来极靠谱的样子……
还有《山海异兽志》这部书的名字,总有些耳熟的样子,但一时半会又没能想起来在哪里听过。
“看不出来啊,你小小年纪就已经见多识广,阅历很丰富嘛!”姜望赞道。
“我都没怎么出过楚国。”左光殊说到这里,顿了顿,才道:“只是读书读得多一点。”
姜望总觉得他这句话有些意味深长,但看这孩子的表情却是很无辜,
“读书好,读书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
左光殊又道:“《山海异兽志》里有记载,黄贝也是活跃在洋水里的异兽。同时,在先贤苌慎的注本里有说,黄贝结群而居,与蠃鱼伴生,一定会先大水而来。”
姜望只注意到了“结群而居”这四个字,刚想问问这黄贝的实力如何。紧接着就在下一刻,耳中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共颤起来,形成了一种恐怖的共鸣。
左光殊也几乎是同时拉着姜望,急速往海底深潜。
在河伯神通的影响下,水不成为他的压力或阻力,而是他的先锋和近卫。保护着他们,也推动着他们。
左光殊这一刻爆发出来的水下速度,连姜望都暗暗咋舌。
而就在这种飞速的下坠之中,视线的尽头,忽然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甲虫。
此虫背生一个黄色的圆壳,肉如蝌蚪,但有头也有尾巴。体型只有人类尾指大小,可是在水中游动的速度极快,口器亦交错着倒齿,非常狰狞。
那乌泱泱的一群,漫一看,怕不是数以十万计!
像一张巨大无比的网,从海域的另一边直接“捞”了过来。
所过之处,只有海水能留在这张“虫网”的身后。先时被异兽蠃鱼杀死的那些鱼尸,全部消失得干干净净,尸骨不存!
这就是黄贝?
成群结队地从上方海域飙过,简直把天空都遮蔽了,一瞬间暗无天光。
所谓黑云压城、所谓蝗虫过境,都在此景下相形见绌。
这种名为“黄贝”的水生甲虫,速度极快,口器锋利,嚼骨碎肉毫无半点滞涩。更可怕的是它们一点都不挑食,好像除了海水之外,什么都吃。
鱼尸、海藻、龟、贝、珊瑚,甚至是先前那些游鱼被杀死所弥散开的血液……什么也不剩下。
简直比蝗灾还要凶狠。
蝗灾过处,碧色皆无。
黄贝群所过之处,只剩下海水本身。
姜望大概明白了这片海域为何如此清澈。
能够被黄贝群覆盖到的海域,都被彻彻底底地“筛”了一遍,所有的海水之外的“杂质”,都被吞噬一空,这片海域想不干净都难。
哪怕只是单只的黄贝,从前进的速度和口器的锋利程度来看,也有接近人类内府境修士的力量层次。这还是在不知道它们是否有什么特殊能力的情况下。
而最可怕的,还是它们的数量。
数以十万计的黄贝群,密密麻麻地席卷过这片海域,铺满了视野所及的一切。真要论起来,其实比蠃鱼还要难对付。
堂堂大齐青羊子和大楚小公爷,甫一进入山海境,半点威风都没来得及展现,就一潜再潜,一避再避。
实在也是没有办法。
若有人在那探入云霞的浮空之山遥遥俯瞰,当能看到这一幕——
高达数十丈的鱼身鸟翼巨兽低空飞过,发出类似于鸳鸯的声音,吞吸一片海域。随口一吐,从齿缝间飙射出密密麻麻的水流细柱,如标枪一般,杀死游鱼无数,染红了海水。
紧接着数十万甲虫蜂拥而至,筛尽残渣。
乌泱泱的甲虫群飞过,便只剩下一片蔚蓝色的清澈海域。
那么安宁,祥和。
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山海境以其独有的生态,维护着它的美丽。
蠃鱼飞,黄贝过,洋水似乎归复安宁。
然而就在下一刻……
轰隆隆!
雷鸣般的声音响起。
海上掀起巨浪!
刹那间狂风怒卷,惊涛排空,
那是何等恐怖的巨浪?
几乎冲上了高天,直如一座座山峰拔地而起,在海面上高高矗立。那是水之峰,更是大海刺向长天的怒枪!
天空仿佛都在颤抖,万里烟霞似在逃散。
那遥远的、影影绰绰的浮空之山,几乎看不到形迹,好像已经吓得隐藏了起来。
百倍于现世的重玄之力,根本无法对狂躁的海浪做出任何束缚。
“见则其邑大水”,带来的竟然是这样一幅灭世般的图景。
啪!
高处一只四翅独目的飞虫,直接整个爆掉。
根本无法承受这样的余波。
某处浮山之中,一个正在行走的男子忽然停步,眉头皱起。
此人头戴进贤冠、身穿襕衫,样貌奇古,他看着自己右手食指的指背,那勾勒于其上的奇特纹路,已经残缺了一大块。
同时还在不断地消失。
忍不住开口道:“凰唯真造的这劳什子山海境,也太凶险了些!这才走了几步路?我一千只飞眼,就死得只剩十三只。”
“哦不,七只了。”
“好吧,三只!”
走在前面的男子也戴进贤冠,但身上披着甲。这一儒冠,一兵甲,也不知是哪门子穿搭。
仔细一看,他的进贤冠却不是常见的布冠,而是铁铸之冠——
如此就更奇怪了。
这世上哪有铁铸的进贤冠?偏偏搭上他的甲,又莫名其妙地和谐了许多。
甚至于这个男人整体的气质便是如此,莫名其妙,而又莫名其妙地和谐。
就像他的那双眼睛一样,明明一只大,一只小,给人的感觉竟然不别扭。倒好像是他只有长着大小眼,才能算作正常一样。
相貌长得自然不甚协调,但也莫名其妙地看得顺眼。
真是莫名其妙得很。
闻声脚步不停,只是笑了笑:“革蜚,你至于这般想方设法地跟我报损失么?说了赔你就赔你,你还怕在我这里蚀本?”
革蜚纠结又严肃的表情这才转为笑脸,脚步也开始跟上:“那也不能瞎报,总得让你心里有个数!”
跟越国天骄革蜚在一起的,自然便是大楚伍氏的伍陵。
楚越东西相邻,两国之间的关系自算不得好。但他们两个倒是意趣相投的样子,这次山海境之行,伍陵还特意请了他来。
走在山道之中,伍陵并不跟革蜚开玩笑,只问道:“有看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吗?”
“有一座浮山似乎裂开了,我看到头像是夔牛的异兽在跟谁打架,但没发现对手是谁,飞眼就爆掉了。有一片海域爆发了海啸,但也没看清楚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还有……”
革蜚语气轻松地说着说着,忽然脸色一变,转身疾飞:“快逃!”
伍陵虽然不明所以,但也并不逞强,毫不犹豫地掉转方向,与革蜚一起飞遁。
他们都是南域数得着的年轻天骄,且都是外楼境修为,飞逃起来速度惊人。
但好像仍然被人追上了。
身后响起“溜!溜!”的声音。
“谁在提醒我们溜?”伍陵有些疑惑:“这里还有其他人在?山海境这么大,不应该这么快撞上才对……”
革蜚在疾飞之中,五指张开,往身后一按。
“嘭”地一声轻响。
从泥土之中钻出两条约三尺长的、土黄色的肉虫,并且迅速膨胀起来,拟化成革蜚伍陵二人的模样,动静颇大地往另一个方向飞去。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他这才来得及跟伍陵说话,但还不忘卖个关子。
“说话要是很累你就别说了。”伍陵以恐怖的速度疾飞,声音却很平缓:“扣钱。”
“是天狗!”革蜚立即解释道。
伍陵闻言也不再废话,一推头顶的铁质进贤冠,霎时间聚文气成狼毫,握在手中。一笔划下,气连龙蛇,写就一个“将”字,悬在半空。
滚滚兵煞自这个“将”字中萌发,化作一员黑盔战将跃出,稳稳地落在了他们身后。
手握战刀,杀气凛冽。
占山据道,以为备用的防线。
《山海异兽志》载曰:阴山,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首,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凶。
非是革蜚和伍陵胆怯,实在是天狗这种异兽,至少也是神临层次。族群中强者,到达真人层次也不是不可能。在远古传说之中,甚至有天狗能吞日食月,神通超乎想象!
“坏消息我已经知道了,好消息呢?”猎猎风声中,伍陵忍不住问道。
“好消息当然是我知道这个鬼山头是哪座山了!”革蜚理所当然地道。
“我就多余问你!”
能进山海境的,谁没读过《山海异兽志》?
又没有哪个是文盲!
这算个鸟毛的好消息。
天狗盘踞在阴山,简直是常识了。
还用得着你革蜚来说?
……
……
且不提阴山之上,革蜚和伍陵这进贤冠二人组狼奔豕突。
在洋水之中,也有一对抱头鼠窜的天骄。
姜爵爷和左小公爷先是在蠃鱼的威慑下遁入水中,继而又在黄贝群的冲击下深潜海底。
可海底无垠,危险难测。即使左光殊身怀河伯神通,毕竟只是神通种子一颗,不敢潜入太深。
《山海异兽志》里的记载一一实现。
蠃鱼飞过,黄贝群来。
黄贝群呼啸而过,紧接着就是掀翻整片海域的狂潮!
水峰撞天,巨浪排空。
那云霞万里的美丽天空,已不复存在。
天与海,皆暗沉。
在这种灭世般的恐怖大水中,忽有骊龙之吟。
描述着毁灭的画卷里,忽然跃出一条黑色的神龙。
此龙须尾俱全,活灵活现,拉着一辆华贵至极的大车,跃于巨浪之上!
此车以碧荷为盖,高大华丽,驾驭奔流,席卷怒涛。
在御者的位置上,左光殊身着水色战甲,后披蔚蓝战袍,一对犹有青涩的眸子,此时浩荡如江河。
正是显化了河伯之身,以最强的状态来接管此方水域,一时如神似魔!
身披如意仙衣的姜望,则按剑立于他身侧。衣袂飘飘,随时准备出手。
在战场之上,一般一架战车,“御者”居中,负责远距离攻击的“多射”居左,负责近距离的短兵格斗称为“戎右”,立在右侧。
姜望此时就担当“戎右”的职分,当然如有必要,远距离的道术轰击他也不会含糊。
兄弟两人便乘坐这辆河伯神车,驾驭怒海。
在异兽蠃鱼带来的恐怖大水中,奋勇前行。
山一般的浪头打下,遇河伯而分流。
怒海倒卷,却只是在河伯神车上轻轻抚过。
拉车的黑色神龙当然只是水元显化,不是真龙,但在这怒海咆哮的环境里,真似有神龙之威!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眼前一亮——
云霞万里的天空,看着很近实则无比遥远、渺渺如在云雾中的浮山,还有那平整如镜的海面……
天澄海阔,豁然开朗!
在高速前行的河伯战车之上回望,那遮天蔽日的风暴巨浪,已经是被甩在了身后,却不知何时才能休止了……
……
……
……
ps:
1,《异兽志》是作者自己为构建世界真实性所编造的一部原创典籍,本书即原文。类似于前文的《傀论》、《势论》,以及各国史书等等。
2,《山海异兽志》则基本是照搬《山海经》,只为了更贴合赤心世界而做了一些调整。比如蠃鱼的体型、利齿,比如黄贝靠吃蠃鱼捕食的残渣而生存,以此伴生……这些原书没有的细节,都是作者自己补充的,以增加真实感。但原著还是《山海经》。
感谢先贤瑰奇的想象力,为我们留下如此丰富多彩的传说。
之后不再赘述,望读者周知。
3,蠃鱼:lou(三声)。
4,邽:gui(一声)。地名。
第五十二章 茫然的山海游记
离开海啸区域已经很远,姜望仍是心有余悸。
幸亏是跟左光殊在一起。
幸亏光殊驭水之能已经出神入化,几乎达到当前修为下的极限,又有河伯这等顶级的驭水神通。
不然他还真没那么容易应付。
蠃鱼只是本能引起的大水,但是在广阔的海洋环境下,形成了堪称恐怖的天威。
在此等席天卷地的海啸里,任他一身杀法,也难有应对的门路。
似乎只能以不周风强行开道,以天府状态横冲直闯……闯对了方向还好,若是在大水狂涛的海域里迷路乱转,只怕会被活活耗死。
但迷路恰恰是很难避免的。
因为在这种恐怖的天威里,也极难联系到立于遥远星穹的星光圣楼,一个不慎,就会丢失方向。
显化河伯之身的左光殊,则无此虑。
只要身在水中,水就会给他答案。
甚至于左光殊今日若是神临境界,河伯神通开花结果,这场大水都不会发生。
哗啦啦~
风平浪静时候,整个河伯神车也复化为水,落进海中。
拉车的骊龙随之消失,左光殊也消解了河伯之身,战甲和披风都已散去。只是鬓发沾湿气,贴在了脸上,显得疲惫极了。
旁边的姜望虽然没怎么真正出力,一直只是全神贯注地观察环境,但在海啸里走一圈,此刻也难免狼狈。
兄弟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笑了。
在进山海境之前,他们一个说要全程维持无御烟甲、随时保持最佳状态,一个说要横扫山海境……
才刚刚进来,就一起吃了个下马威,被山海境里的异兽教训得明明白白。
左光殊连披无御烟甲的气力都没有了,姜望也全无锋芒可言。
“做人还是要低调啊!”姜望长叹一声。
左光殊直接盘腿坐下,就在水面上调息起来,弱弱说道:“姜大哥,我一直很低调。是你说要横扫山海境来着……”
姜望伸指一划,三昧真火在海面上划出一圈火线,将他和左光殊笼罩其间。
“你先好好调养,闲话不要多说!”
这圈火线,既是警戒,也是威慑。
此时消解了河伯之身的左光殊,鬓发为水汽所浸,一身蓝色华袍也都贴在了身上,愈发显得单薄。
更兼之前还受了点伤,脸色不免苍白。
虽然用“楚楚可怜”来形容一个男子不太妥帖,但也实在没有更恰当的词语,可以形容此时的他了。
姜望倒是状态还很完备,颇有余裕地思考着问题。
若从高空俯瞰,此情此景当入画。
以碧蓝如镜的海面为底图,一圈火线构成了画卷上的醒目风景。
红焰燃烧在碧海。
富有生机的火焰之中,一者青衫飘飘,气质宁定,翩然卓立,一者蓝袍披身,俊俏明秀,专心打坐……画面竟然十分和谐。
如果他们不说话就更好了。
“逃难”至此后,姜望想了又想,这时忽然想起来,他为什么对左光殊说的《山海异兽志》有些熟悉了。
囚电军修远修大将军曾经专门跟他讲过,要他抽时间读一读一本叫做《异兽志》的书,据说是稷下学宫的基础读物,可以增进对这个世界的了解。
他本来也是有这个打算的,但冯顾忽然身死,他卷入那恐怖的漩涡之中,一时也记不得别的事情来。
后来再想起来的时候……
装着《史刀凿海》的储物匣已经打开了。
都是孽缘。
“小光殊。”姜望直接问道:“你说的那个《山海异兽志》,和《异兽志》有什么不同吗?”
为了在小弟面前撑面子,他还补充了一句:“就是那个记载有负雨之鸟的《异兽志》。”
左光殊一边调息着,一边随口道:“《异兽志》算是启蒙读物。《山海异兽志》则要复杂一些,它的全称应该是‘山、海,以及异兽’,记录的东西很多,也很古老。”
稷下学宫的基础读物,在左小公爷这里成了启蒙读物!
而姜爵爷仍然是只听过一嘴,未曾翻过一页……
当然以淮国公府的深厚底蕴,左光殊从小接触到的知识肯定不一般,确实无法比较。
“咳,等回了齐国,我也找来读一读。”姜大哥很是好学地道:“其实我常读书,就是事务实在繁忙,有时候忙不过来。”
左光殊倒是并不怀疑,只是随口道:“齐国应该很难弄到。这书挺古老的,回头我送你一套。进山海境之前,就该让你通读一遍的,可是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反正我早已读过,那就索性还是以修行备战为主。”
齐国新霸东域,在历史底蕴上肯定不如楚国。这体现在许多方面,古籍只是其一。
姜望当然也没什么可介意的,让他敏感的是另一个词:“一套?”
“是啊,山经,海经,大荒经,异兽经……合称山海异兽志。”左光殊随口道:“每部经又细分很多,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回头你读了就知道了。”
一两本也还罢了,一套……
“你先前说我们在洋水,现在应该是在哪里了?”姜望语气认真地问道。
他盯着左光殊,眼神里很有些批评的意味。
当下之急,还是在于山海境里的局面,是在于怎么抢到九凤之章……哪有什么闲聊的余地?
年轻人话真密,越聊越远了还!
左光殊没能察觉姜大哥的批评,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了。山海境里的方位很难捕捉,只有看到了确定的地标,或者是碰到像蠃鱼这样的、有极强领地意识的异兽,才能知道到了哪里……”
“那九凤之章要在哪里去寻,你知道吗?”姜望又问。
“这一次会不会出现九凤之章还是两说呢。”左光殊道:“但我知道九凤在哪儿。据《山海异兽志》记载,应是在北极天柜山。那地方也很凶险,除九凤之外,山里还有一位虎首人身四蹄的衔蛇之神,名为强良……不过我爷爷帮我做了些准备。”
北极天柜山姜望倒是知晓,项北有一门极强的防御道术,便同此名,在观河台被他亲手打破。
“九凤之章和九凤有关系?”姜望问道。
也不知那九凤实力如何,但如果山海境里的存在,都像那蠃鱼一般实力,他们的确很难有什么作为。
或许真的只能寄望于淮国公的手段。
“想来应是有关系的,都有九凤嘛。”左光殊道:“但其实我也不能确定。”
姜望若有所思:“这山海境就是依照《山海异兽志》构造出来的吗?那我们所看到的、经历的这些,到底是真是假?”
左光殊想了一阵,很认真地摇头:“我分不清。姜大哥,你能分清吗?”
“如果分得清,我就不会问你了。”姜望说道。
山海境太奇幻太瑰丽,简直像是一个堆砌了所有想象、并且将之实现的一个地方,而不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
可是人在此处,所见所听所嗅所感,无一不真……又分明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这世上是否真有一个世界名为“山海境”,九章玉璧恰是穿梭两个世界的钥匙呢?
还是说,山海皆空?
真亦假时假作真,假作真时真亦假。
凰唯真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真是越了解,越觉得他神秘。
越在山海境里经历,越是觉得这个人浩渺难测。
姜望忍不住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左光殊思考过后,才道:“其实对我们楚人来说,凰唯真也是一个迷。毕竟他已经死了九百年,而历史真相之花,总是会在时光里不断凋零。今时今日的我们,知道他的部分成就,知道他的传说,但无法知道他所有的过去。”
“九百年前他突然死去,至今还流传着许多说法。阴谋论有之,悲剧论有之,但都缺乏证据。大约最有说服力的一个是——他奋力一搏,冲击超凡绝巅之上的境界,可惜失败了。”
“至于山海境的来历,也有两个说法。一个是凰唯真死后留下钥匙,连通了神秘的山海境。一个是凰唯真死时用尽余力,创造了山海境。而这两个说法,都有很多人相信。”
真是奇也怪哉。
就连楚国人,也没人能够确定山海境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或许是因为神临境以上的修者无法进入,而神临层次之下的修者,又没有窥破真相的能力……
说话间,左光殊站了起来,神光焕发。
“调养好了?”姜望问。
“差不多,本也只是补充一些力量。”左光殊说着,催动了无御烟甲,悬浮在淡蓝色的烟气中。
姜望亦包裹在火红色的烟气中。
仅看外表,这两人当真是气势十足。说是山海境“看起来最强组合”,也不为过。
“接下来往哪边走?”姜爵爷很自然地放下了自己身经百战的尊严,交出了带路的权力——谁叫他没有读《山海异兽志》呢?
孰料左光殊也很迟疑:“北极天柜山,应该是在北方吧,看这名字,北之极?”
“你不是熟读《山海异兽志》吗?”姜望怒问。
左光殊一脸无辜:“《山海异兽志》上面的记载就是很简单啊,只说‘有山,名北极天柜山’,没有别的交代。”
“那就拿出你爷爷准备的手段来吧。”姜望语气沉重地道:“虽然我和你一样,不欲依靠长辈……但事到如今,我们也没有办法了。”
左光殊摇摇头:“爷爷只准备了干扰强良的手段,别的都没管。这次山海境都是我自己准备的,山海炼狱也是我自己搜集了情报,让人修筑的。”
姜望沉默。
“北极天柜山,应该是在北方尽头吧?”左光殊再次试探性地问道。
“应该吧。”姜望更迟疑。
“就是北边了!”左光殊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好像是在肯定自己,也像是在给姜望信心。
“那么问题来了。”姜望指了指天空:“天无大日,哪边是北?”
左光殊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姜望道:“姜大哥,你是外楼境修士。”
姜望也沉默了一会。
默默勾连一阵星光圣楼后,开口道:“我还能接引到星楼之力,但是无法确定星楼的方位。可能是因为山海境的关系……”
左光殊想了想,道:“你说入夜之后,你再呼应星楼,是不是就能在夜空看到你的星光?那样我们就能确定方位了。”
姜望本想说,我的星楼璀璨无比,纵烈日也不能掩其光辉。
但转念一想,也许山海境里星光就是比较黯淡的。
那么或者的确是夜晚才能看清星光。
“或许吧。”他只好如是说。
忽然就对这次山海境之行没什么信心了呢……
小光殊还是太年轻啊。
进山海境之前,练七练八,这个狱那个狱的,怎么就不练练如何在山海境里确定方位呢!?
“那我们等晚……”
左光殊的话说到一半,毫无征兆的——天空忽然暗了。
不是蠃鱼引发海啸遮天蔽日的那种暗,而是夜晚降临的那种漆黑无光。
是日夜交错的天象。
当然这并不会影响两个超凡修士的对视。
左光殊投来鼓励的眼神——试试?
姜望于是试了试。
铆足了劲响应自己的第一星楼,甚至都能隐约听到星楼底座那头老龙的锁链声。
天空仍然黑得什么都没有。
他能够感受得到自己的星楼,也能接引到来自星楼的力量,但就是无法在这山海境的天空,看到属于自己的星光,不能够辨别方向。
“姜大哥,你看到那是什么?那是不是你的星楼?”左光殊忽然抬指问道。
姜望循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一点亮光在天空闪烁。
“不是……”
轰隆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雷鸣,截断了他的话头。
继而天空那一点亮光,拉开成了一道巨大闪电,横贯长空。
姜望穷极乾阳之瞳的目力,看到极远处的高空,有一头青苍色的无角独足之牛,身上闪耀着日月一般的光芒。
正驾驭着狂暴的雷电,以极其可怕的速度飞近。
恐怖的电光从它的身体里发出,蔓延整个天空。在长夜里闪出了一片短暂白昼。
而它每作一吼,便是惊雷滚滚。
震天动地的巨响。
姜望和左光殊默默收了身上笼罩的醒目烟气,
这等驾驭雷电的异兽,躲在水中肯定不行。
万一它像那蠃鱼一样,顺手进个食呢?随便一记雷电,就能铺满水域,让人无处可避。
但海面上一望无际,又确实没什么可躲的地方。
姜望反手抖出匿衣,披在左光殊身上,又将红妆镜放在他手心:“拿好,不要动。”
然后自己藏进了红妆镜中。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轰隆隆!
雷声迫近。
哗啦啦,一瞬间骤雨倾盆而下。
左光殊身披匿衣,手捧红妆镜,默默立在雨中。
他感到有些孤独。
有点无助。
老实说,他早已知道山海境环境凶险,但的确没想到有这么凶险。
山海境不是无限广阔吗?
不是地广兽稀吗?
以前进来的人,好像很难得才遇到一头异兽的。
怎么他们俩就再一再二,接二连三?
委屈,紧张,不敢动。
姜望藏身红妆镜中,甚至不敢直接用红妆镜观察那雷电异兽,只把目光落在那异兽身后的电光上。
耐心等了好一阵,见得电光一路远去,才从红妆镜中跃将出来。
匿衣对神临层次的强者来说,作用已经很有限。
但这头驾驭雷电的异兽又不是专门为姜望左光殊而来,故而也只是疾飞而过,没有多作注意。
左光殊先时不敢近距离观察夔牛,唯恐被它察觉。此时回身一看,却是连电光都瞧不见了,忍不住问道:“已经走了吗?”
姜望又开启声闻仙态,静静听了一阵,才道:“应该是走了,留下来的余音都已经很远。这大家伙什么来头?感觉比蠃鱼还要强得多啊……”
左光殊把匿衣和红妆镜都交还姜望,同样的心有余悸:“这是夔牛,应该是在流波山上生活的。但是这会它飞在空中,倒是不知要去哪里了。”
“它去哪里我们管不着。”姜望叹了一口气:“问题是我们现在该去哪里……”
左光殊想了想,说道:“姜大哥,你阅历丰富,见多识广。你看现在这个情况……”
姜望道:“你书读得多。”
左光殊道:“姜大哥,你修为高深,实力强大。”
姜望道:“你书读得多。”
左光殊:“你是大哥,我这个做弟弟的还是要倚仗你。”
姜望道:“你书读得多。”
左光殊:……
“要不然我们随便走走,边走边看,看情况再说?”
“我正有此意!”
……
……
……
ps:
推一首赤心巡天同人曲,b站搜《赤枫歌》。
一定要听到白骨无生歌的部分,那里有戳到我。
第五十三章 瞑乃晦
西北海之外,赤水之北,有章尾山。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山海异兽志》
……
……
姜望和左光殊在山海境的夜晚,选定了一个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方向的方向,闷头前行。
气势十足的烟甲覆盖着他们,让山海境的重玄环境无法影响他们的行动。
但细说起来,左光殊创造无御烟甲,是为了在山海境里更自如的战斗。然而面对山海境里这些动辄神临层次实力的异兽……
无御烟甲的作用,好像在于让他们能够随时保持巅峰状态……以迅速地收起无御烟甲。
夜晚无星无月,海波亦然平静。
悠悠的海潮回荡着,有一种抚平人心的力量。
“实在有明珠蒙尘之憾呐。”姜望如是叹曰。
手握红妆镜,烛照方圆五十里。
这个范围不算小,但在无际无涯的山海境里,实在也覆盖不到什么。
比如那些在视野范围内隐现的浮山,看着好像不很远。真要靠近,就不知要多少时日了。就像抬头看天,云雾都在视野中,想要触摸,却不是随便上飞几百丈就能做到的。
所谓望山跑死马,遑论高天之云霞。
在海面上飞行,视野几乎没有遮挡,超凡修士的肉眼所见,比五十里更远。在这样的环境下,红妆镜的探查之能,几无用武之地。
左光殊以为是在说他的无御烟甲,闷闷地说道:“我可以加入一些隐迹的部分,让烟甲变得无色透明,这样就不显眼了。”
姜望随口回了一句:“但是无御烟甲本身的力量波动,要比它的外观更吸引强者注意吧?”
“那我再加入一部分隐藏力量波动的道决。”左光殊道。
在保留无御烟甲原本功能的情况下,又加入隐迹的部分,和隐藏力量波动的部分,且不说这有多难做到,道术最后的臃肿也是可想而知的。
姜望并没有否定他,只是道:“那你需要不少时间……还是等山海境结束以后再说。”
左光殊也就不说话了。
确实没有十天半个月,完不成这样一门道术的改造。因为无御烟甲原本已是他最精细的设计,任何一点改动都非常艰难。
山海境的日夜变化,是由烛龙所控制的,烛龙也是此境最强大的存在之一。睁眼则明,闭眼则暗。
白天还好,在夜晚姜望和左光殊都不太敢高声说话,生恐惊扰了那位烛龙大人的睡眠——虽然他们其实很难做到这一点。
君不见那夔牛几乎叫破了天去,也没见着吵醒烛龙。
夜晚还是夜晚,闭眼还是闭眼。
显而易见的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烟甲二人组一样,能这么迅速地学会低调。
姜望骤然侧身,目视远方。
视野范围内,两个人影飞在高空,疾趋而近,气势汹汹,几乎完全不作遮掩,显示出了强大的自信。
“钟离炎!”左光殊立即提醒道。
在姜望他们看到对方的同时,对方显然也看到了他们……猛然加速!
没有一句对话,战斗在瞬间开始。
左光殊双手一错,遥按海面。海波动荡间,两条蔚蓝色的水龙腾跃而起,仰天长吟!
须角爪尾,无不清晰。
隔着极遥远的距离,甚至只是刚刚能够看清对手的脸,他的水行道术就已经开始显示威能,撕咬对手。
在水元充沛的环境里,河伯本就是神!
迎面撞来的二者,气势俱都不凡。
右边那人,宽袍大袖,玉带香囊,手中折扇一把,眉眼潇洒,很有些浪荡公子的味道,正是理国天骄范无术,故事里浪子回头的典范。
手展折扇,轻飘飘落下,一步,踏在龙头上。
咔咔咔。
以他的足底为起点,那条蔚蓝色的水龙迅速结成冰雕。
冰块以恐怖的速度蔓延,瞬间也覆盖了旁边跃起直扑的水龙,甚至于海面。
两条水龙一片海,俱成冰。
以范无术这一脚为始,冰面不断扩大,寒霜之气迅速向左光殊和姜望冲来。
一时间霜杀百里!
冻住附近海域,无疑是在山海境里限制河伯神通的最好办法。
但要做到这一点,背后展现的力量更是不可轻忽。
而短须鹰眼的钟离炎,根本就没有看那两条水龙一眼,完完全全地把战场环境交给范无术打扫。
他只是前冲。
茫茫大海,以一层霜冰为界,其上霜寒彻骨,其下怒涛奔涌。
冻杀百里的范无术诚然是回头浪子,潇洒不羁。
驭水驾海的左光殊更是大楚贵公子,秀出群伦。
双手握持重剑的钟离炎,飞在冰霜之上,如鹰击长空。
以恐怖的速度迫近对手,身上骨骼发出炒豆子一般的密集爆响,千百声炸成一声,而后一剑高高斩落——
全身两百零六块骨头,共奏一声。
也将所有的碰撞的力量,叠加到了一处。
于是爆发。
此乃力之极。
是崩山重剑。
厚重如山峰一般的剑气撕开空间,砸向正不断驭水冲击冰层的左光殊。
如钟离炎丝毫不顾及那两条水龙一般,左光殊亦不抬头。
因为已有一袭青衫拔空而起,出现在他前方,自左而由,拉出一条分割天地的线。
一剑横之!
十年潦倒,一剑勾销。
此人道剑式锐利无匹。
山峰一般的厚重剑气,直接在半途裂开,一半撞向天空,一半撞下海面。
钟离炎这位弃术修武、不断追逐斗昭的天骄,在姜望心里,亦是楚国这边最具威胁的几个人之一。
能以斗昭为对手的人,必然是强者中的强者。
所以他也并不保留,绝无轻忽。第一时间就已经点亮五府,展现了天府之身,长相思握在手中,青云一碎人已近。
剑撞钟离炎!
姜望的剑术天下闻名,在观河台时,就能与秦至臻的绝巅刀术正面交锋。
面对这样的人,这样的剑。
钟离炎却神态轻松。左足后撤半步,身形侧转,重剑剑身横面而收——
明明是一个后撤收剑的姿态,剑尖却点上了长相思的剑尖!
避开了长相思锋芒最盛的那一刹,精准地拦截在它建功之前。
而后后撤的左足一步往前,双手握剑前推,直接将纵剑而来的姜望撞回!
生生抵着悲壮惨烈的老将迟暮之剑,撞了回去!
与此同时,那分明已经被姜望割开、本该消散的两半剑气,一半在天,一半坠海……却同时炸开!
它们从未失控,只是稍作表演。
那一半在空中的剑气,如电光横空,顷刻编织成一张剑气之网,覆盖姜望。
那一半在海中的剑气,像一朵莲花绽开,自下而上,直欲“托举”姜望。
天地两相合。
而此时此刻,钟离炎还在以剑撞剑,逼得姜望不得不以力相抵,致其无法脱身。
只两合,便陷姜望于绝境!
在观河台的时候,姜望凭借与生俱来的剑道天赋,和一直以来的努力,能够以自己创造的剑术,与秦至臻的刀、项北的戟正面交锋。当时剑术未至内府境绝顶层次,但也已经距离极近。
但是到了外楼境,如秦至臻、项北这种继承真正绝巅战技的,同样能够很快展现出外楼境绝顶的刀术戟术。
姜望却只能靠自己继续精进补完。
这也是他在内府境剑术明明后来已经臻于绝巅,却在外楼境中斗剑输给宁剑客的原因。
他不是输给宁剑客,而是输给了一个剑道大宗的底蕴。
那层出不穷的绝剑术,需要他用无数个不歇的日夜去弥补。
此时的钟离炎亦是如此。
论天赋,弃术修武,重来一次还能直追斗昭。
论修为,钟离炎脊开二十重,差一步就神临。
论出身,身为大楚钟离氏的嫡脉子弟,手握不知多少绝顶武技。
是以如此游刃有余,甚至于一个照面,就要建立压倒性的优势!
但剑术上的不足,姜望如何不知?
他在太虚幻境里一次次压制力量认真地战斗,他只以剑技与宁剑客交锋,一次次复盘与自我审视,都是在锤炼自己的战斗技巧。
在山海境里的交手,他当然不会托大到认为自己单以剑术就能击败钟离炎。
对于自己的一点一滴打磨出来的实力,他何等清醒自知!
正如他在见我楼所说,古今第一的内府境已是过去,外楼境乃是全新的征程。
所以他剑撞钟离炎,撞来的也不仅仅是剑!
在钟离炎那两分的剑气炸开,一结剑网、一结剑莲的同时,天地之间,有焰雀鸣,有焰花开,有焰流星划破长空!
在山海的世界里,诞生了一个火的世界。
此界有极,但未来无限。
将剑网、剑莲乃至于姜望自己和钟离炎,甚至是默默控水的左光殊,和正踏冰而来的范无术,全都笼罩其间。
而在这绚烂的火界之中,姜望长剑一抖,错开了重剑剑锋,左撇而右捺——
火界之中,斩出人字剑!
这是直接撑起此界的一剑,也是真正孕育生机的一剑。
天地有人,是万物发生。
在对决赵玄阳时悟出此番变化,而后逐渐圆满。
人字顶天立地,火界因此更活泼、更稳固。
以火界之力反哺此剑,故而这一剑更强、更绝、更饱满!
非是外楼绝巅之剑术,而有外楼绝巅之威能。
噼啪!
那剑气之网直接开裂,剑气之莲片片凋残。
唯独长相思还在前进。
整个火界之中,所有的火之精灵都缄默了,仿佛只剩下这一剑。
一界养一剑,此剑谁当之?
范无术是来不及的。
唯有钟离炎!
钟离炎能当否?
让几乎让人窒息的气氛里,隐隐发生震颤的空间,给出了答案。
钟离炎只双手握着他的剑,冷冷注视着不断迫近的长相思。
恐怖的力量就已经无法遮掩。
空间都已经为他颤抖!
接下来的这一剑,必然石破天惊!
锵!
姜望回剑入鞘,随手一握,收起了绚烂的火界。
天地骤归于宁静。
一切戛然而止。
“这山海境还什么宝贝都没有出现呢,我想我们现在没有分生死的必要。”他如此说道。
钟离炎瞳孔微缩。
姜望一剑撑起火界他不惊,但这一下在爆发前夕骤然收剑的行为,令他惊住了。
这一剑的复杂程度他看得清楚,是剑术与道术以及神通的完美融贯。
可如此复杂、如此恐怖的剑势,这个姜望都能收放自如。
如此举重若轻!
他的尽头在哪里?
心中惊愕仍存,但身外剑势已消,随手将重剑负于身后。
“你说得也对。”他如是点头。
范无术也便收起折扇,大袖飘飘地走上前来。
算是承认了他们两个有对话的资格。
就凭这两人一见面就加速迫近的风格,姜望若不能展现足够的实力,是根本叫不停战斗的。
毕竟山海境中都是竞争者,杀退一个少一个,没有什么留手的必要。
当然姜望和左光殊也丝毫未怵。
真要算起来,还是左光殊先动的手。
反过来说,如果钟离炎和范无术没有表现出来足够的实力,姜望也不介意顺手将他们清理掉。
在彼此认识到对方的实力,清楚战斗本身的成本急剧增加之后,才有了停手的可能。
两边互相打量彼此。
这才发现,方才战斗之中,气势汹汹的两组人,其实状态都不是特别好。
姜望和左光殊自不必说,完全是连番逃命至此。虽覆以烟甲,细看仍是狼狈难掩。
而钟离炎和范无术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范无术那骤然收起来的折扇,分明焦糊了一块。
钟离炎左半边长发不自然的卷曲,也不难叫人发现。
“你们看起来很狼狈啊。”钟离炎看了看姜望,又看了看左光殊,略显高傲地说道。
双方倒是略过了自我介绍环节,毕竟都有渠道提前认识彼此。
“不过杀了几个异兽罢了。”姜望弹了弹剑,很是随意地说道。
又审视着对面两人,反问道。“你们看起来好像遇到了麻烦?”
钟离炎当然不肯说,他和范无术险些被那头夔牛杀死,越想越气,是特意摸上来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机会报复。
“麻烦?呵呵,我还真不知有什么麻烦……你们刚才在这个附近,注意到夔牛了吗?”他也很淡然地道:“我们也就是在追杀那头夔牛而已。”
姜望轻笑一声:“追杀的话,你们这个距离是不是保持得有点远?真的不会追丢吗?”
钟离炎冷哼道:“齐国人懂什么狩猎?话不投机半句多!”
竟直接拔空而去。
范无术倒是冲姜望两人笑了笑,才紧跟钟离炎而去。
姜望:……
他扭头问左光殊:“你是楚国人,你懂吗?”
左光殊摇摇头。
第五十四章 好食智者之心
咔咔。
走在范无术留下来的浮冰上,冰层底下,是蔚蓝的海。
霜白与蔚蓝如此叠映,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美丽。
左光殊默默分析着道术痕迹,以期寻找下次交锋的突破口。
范无术这一手凝冰的道术,实在太有克制性了,他不得不多做一些工夫。
“走吧。”姜望道。
左光殊愣了一下:“去哪儿?”
“当然是跟在他们后面,看看他们去哪里。”姜望理所当然地道。
“……”左光殊道:“钟离炎真的不能杀。”
姜望哭笑不得:“你就不考虑一下我杀不杀得了他么?”
“那你要跟在他们后面做什么?”
“我问你,你现在知不知道该往哪个方位走?”
“不知道。”
“但显然他们是知道的。”姜望说着,已经转身。
“哎!”左光殊跟在后面:“但他们是去追杀那头夔牛的啊,夔牛所居的流波山跟北极天柜山又搭不上关系,何况这头夔牛还不知往哪里飞呢!”
姜望用看小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你信啊?”
左光殊想了想:“如果是钟离炎的话……可能性很大!”
“……你和钟离炎之间,肯定有一个傻子。”姜望道:“我还是相信我的判断。”
左光殊一边飞在他身边,一边道:“什么判断?”
姜望竖起食指,聚出一缕烟气,烟气凝成碧草,低头如追思。他早已在战斗中,记下了钟离炎和范无术的神魂气息。
此时正好以追思秘术指引方向。
“钟离炎和范无术都非泛泛之辈,我们还是不要靠得太近。只追气息,不追人。”姜爵爷语气冷静,显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情。
左光殊乖乖地“噢”了一声。
姜大哥表现出来的专业性,令他不敢犟嘴。
姜望以追思秘术稳稳把控着距离,不快不慢地飞行着:“对了,你刚才说钟离炎真有可能是在追杀夔牛?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他好像在夔牛面前吃亏了嘛。”左光殊道。
“这是什么理由?”姜望翻了个白眼:“那我们是不是该去追杀蠃鱼?”
“哎,不是。钟离炎的性格就是那样。”左光殊解释道:“他就是那种,你两岁的时候踩了他一脚,他都二十岁了还会记得踩回来的那种人。你明白吗?
他之所以弃术修武,就是因为输给了斗昭,特别不服气。但他觉得在已有的道路上,已经没有战胜斗昭的指望。所以他选择了武道这条新开的路……钟离家没人同意,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差点被家族流放。”
“过程挺曲折啊……不过现在他不是挺好的么?武道很有天赋的样子,真的很强!”
“是啊,现在是挺好的。能不好么?当初想流放他的人,现在全被他流放了,上上下下三十多个人,包括一条在当时点了一下头的狗……”
钟离炎败给斗昭之后,直接弃术修武,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都属于自毁前途。从家族利益的层面考虑,难免会有人想给他一点惩罚。
一般在这种情况下东山再起的,可能就诛个首恶什么的,毕竟都是族人,还是要维护家族的整体利益。
人家当初是口头上说说,没能实现。
钟离炎是真流放。
还一流放就是三十多个人,甚至还有一条狗……
“咳咳,那还真的是很记仇啊。”姜望想了想道:“我刚才没有特别得罪他吧?”
左光殊幽幽道:“斗几句嘴应该不算。但是我们再跟下去就说不定了……”
姜望很听劝地道:“行。我懂了。如果迫不得已一定要得罪他,那我就想办法做得干净一点。”
左光殊:……
你懂什么了?
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讲?
……
……
错锋而过的两组人,当然免不了讨论彼此。
范无术大袖飘飘,在空中疾飞,表情有些无精打采,全无方才霜杀百里的气势。
但讨论的话题,却还算是严肃:“都说左光烈葬送了左氏最后的气运,我看这个小左也不同凡响啊,没有旁人说得那么弱。”
“什么气运不气运的?赢就是有,输就是无。”钟离炎随口道:“左光烈名扬天下,河谷一战而殒。算赢还是算输?现在淮国公府完全不管那些声音,摆明了是韬光养晦,不想让左光殊出太多风头。”
“说起来倒是姜望更让我惊讶一些。”范无术道:“观河台我是看着他夺魁的,连败秦至臻和黄舍利,彼时还未成就天府,当时我就觉得,他的未来不可限量。但委实没有想到,黄河得魁之后,他还能保持如此恐怖的进步速度。甚至于,刚刚我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今日若是我与他分生死……或许我已不如。”
钟离炎乜了他一眼:“我说范爵爷,你在我面前演什么低调?”
自黄河之会结束后,范无术便因为观河台上的亮眼战绩,被赐了爵位。说起来也是子爵,与姜望平级。当然,齐国的子爵和理国的子爵,自不可同日而语。
范无术苦笑道:“姜望此人术剑双绝,又成就了天府,已展现的神通个个不凡,还有一个至今未曾暴露,的确是能够在内府境留名青史的人物……生死相搏,我确实没有太大把握。”
钟离炎也略认真了些,想了想,才说道:“以他迄今为止在公开场合展现出来的力量,怎么都不可能杀死那几个人魔。所以他隐藏的神通一定十分恐怖,应该是顶级神通。他要和你分生死的话,就看他那门神通掌控得怎么样了。”
“我可不好赌。”范无术摇摇头,又问:“他若是和你分生死呢?”
“等他立起第四星楼再说吧。”钟离炎一笑置之,那股强大的自信,溢于言表。
但紧接着,左臂处就跳起一缕电光,整个人也随之猛地抽搐了一下,如发癫一般,气势全消。
强行把肌肉里最后一缕雷电逼出去,钟离炎咬牙切齿:“这狗娘养的夔牛,一照面就下杀手。别让我找到机会,非炖了它不可!”
他先前听到夔牛的动静,便动念前去看一看情况。
结果才照个面,就被夔牛一阵乱轰。
轰得他们抱头鼠窜。
他越想越气,跑了很远又折回来,就是想给夔牛一个深刻的教训。
至于意外碰到烟甲二人组,也就想顺手抹除一个竞争者,所以有了那一场短暂交锋。
范无术是清楚钟离炎的性格的,故而也不劝说什么。只是道:“说起来,黄河之会那样的盛会,真的是一生难忘的经历。每个天骄在交手前,都觉得自己是唯一的胜者,因为每个人都是一路赢过来的,都没有输过。可魁首只有一个,只有那个人,才是无可争议的绝世天骄。”
他用自己的方式提醒钟离炎,不能小觑姜望。
在刚才的交锋里,钟离炎固然是不愿意付出太多代价,才答应停手。焉知主动提出罢手的姜望不是如此呢?
但他不说还好,一说钟离炎就不忿起来:“涨谁的威风呢?黄河之会怎么就了不起了?等我解决了夔牛,再回去找他!”
范无术一阵无言。
黄河之会是没有怎么了不起,但你不也没资格去么?
当然话不能这样说出来,不然钟离炎真干得出现在就回头的事情。只转口问道:“这次进山海境的目的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砍斗昭。”钟离炎毫不迟疑地道。
“……”范无术语带无奈:“钟离大爷,你请我助拳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是怎么说的?”
“你怎么说的你问我?!”
钟离炎往边上撤了撤,避开他的口水:“那我说的话太多了,我还能都记着?”
“你口口声声说要跟我分享凰唯真的神临之秘!”范无术近乎咆哮,怒意沸腾。
“哦,别激动。”钟离炎摆摆手,又像是解释,又像是无视:“我随便说说,你别当真。”
范无术继续逼问:“哪句话随便说说?”
“你烦死了。砍斗昭和抢神临之秘又不冲突。”
范无术不依不饶:“总得有个优先级吧?孰先孰后?”
见他这副濒临爆炸的样子,钟离炎想了一阵,才说道:“理论上,那必然是凰唯真的神临之秘最重要,最优先!说好与你分享,我不会骗你。当然,但在具体的行动中,咱们肯定是先碰到斗昭就先砍斗昭,先遇到神临之秘就先抢神临之秘。如果斗昭和神临之秘在一块,为了确保抢到神临之秘,咱们肯定要先解决斗昭这个威胁。”
“这还差不多!”范无术满意地点了点头。
记仇二人组就这样一边“讨论”,一边追踪夔牛而去。
……
……
“要不然算了吧?”
虚空之中,有个声音闷闷地说道:“娘亲说,吃了傻子会变傻的。”
“那后面那两个呢?”另一个声音问道。
“那两个更傻,连东南西北都找不着。吃了直接毒发。”
“走吧走吧。”后一个声音叹道。
一只双头四臂、体长一丈有余的猿猴,两个脑袋彼此对着话。在虚空之中连续几个跳跃,就已经远离了这片海域。
《山海异兽志》有载:崇山有神,曰为“念正”。猿身赤面,双头好诉,四臂裂空,常以虚空为路。嗜睡,好食智者之心。
念正潜在虚空之中,再往外看去,此处已是山海境里另外一个地方。
它们在山海境里很多地方都埋伏了念气,一经触动,即刻便能得到通知,而后赶来进食。
眼前的浮山,风景秀丽。
山上的桃林,桃花正艳。
桃林之中,有两个人在行走。
一者身穿华裳,仪态美好,走动之间,似有一种韵律,她比桃花更动人。
她的身形已算高挑,旁边那人更是高出一头来,
头戴斗篷,全身裹在灰色长袍之中,完全看不出体态。
每一步的距离都刚好相等,好像在迈出第一步之前,就已经把前面的道路切分清楚。
“怎么样?”念正的左颅问道。
“要不然算了吧?”右颅没精打采地回道:“一个吃不着,一个没得吃。”
“你怎么就知道说算了?日子还能不能过下去?”左颅很是不忿:“要走你自己走!”
右颅脾气也上来了:“走就走!”
两个脑袋四条猿臂,各朝一方,在原地较了好一阵劲。
“算了,我退一步。”左颅很是顾全大局地道:“如果抓到了,让你咬第一口。”
“要不然算了吧?感觉抓不到……”
“你再给我说算了?信不信我咬你?”
“行吧行吧。”惫赖的右颅道:“咱们去抓——欸,人呢?”
“搜山!”左颅气势汹汹。
“要不然算了吧?哈呼……俺好困。”
“你别给我在这个时候打哈欠!哈呼……”
双头猿倒卧虚空,就这么草率地睡过去了。
……
……
浮山的另一面,两人悄无声息地飞远。
在一定的距离之后,越飞越快。
“可惜啊,这座山是什么山,山上有什么珍物,全都没来得及查探出来。”屈舜华语带遗憾。
“那头异兽追过来了吗?”灰袍人只淡声问道。
这是一道非常标准的女声,好像粗一分细一分都很不恰当。可标准到了如此地步,却并不能算是动听。
此外,也不知是不是很少说话的原因,言语之间,略有些滞涩的感觉。
“念正看不到人,应该马上就睡觉了。”屈舜华很有把握地说道。
“哦,这样。”灰袍人淡淡地应了一声,好像对于那足以撕碎她们的存在,根本也不怎么在意。
屈舜华倒是早已经习惯,只道:“这里太危险了,我们不能慢慢探索,应该直接去天山……月禅师,还是无法确定方位么?”
裹在灰袍里的月禅师摇摇头。
“连你都做不到……看来这一次山海境的开放程度超乎想象。”屈舜华喃语:“也不知光殊知不知道的。”
显然她对月禅师确定方位的能力非常笃信。
月禅师无法确定方位的事实,就是直观地向她反应了这个世界的不同寻常。
“开放程度?”月禅师问。
“山海境每次开放的范围都不同,所以那么多参与者见到的、经历到的都不相同。你确定方位的能力与现世无关,求诸于己,按理来说应该不会被干扰的……山海境的规则竟然影响到参与者自我这么深的位置,那就说明它开放得更多。”
屈舜华分析道:“无非是失落的九章玉璧回来了,这一次开启山海境的,不止七章。也不知是《哀郢》,还是《悲回风》?”
对于山海境的了解,她显然比左光殊深刻得多。
“有什么区别吗?”月禅师语气平淡地问道。
屈舜华顿了一下,摇摇头:“大约……是没有的吧。”
“那边是什么声音?”她忽然问。
月禅师循声转头,只看到电光一闪便远去。
“夔牛?”屈舜华问。
“我需要更多信息……”说话间,月禅师已经往那边飞了过去。
屈舜华紧跟其后。
疾飞约三十里后,月禅师停了下来。
“是夔牛,它在追杀一个人。”她很笃定地说道。
“不,是两个。还有一个人的痕迹太淡……我几乎错过!”
她的语气里,第一次有了类似于惊讶的情绪。
似乎能被她“错过”,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第五十五章 滴水焚花
“能做到这种程度的隐迹……钟离炎?伍陵?都不像,斗昭独行,更没可能。那么是失落的九章玉璧?”
屈舜华显然对于月禅师的意见也非常重视,沉吟片刻后道:“跟上去看看。”
月禅师伸出手来,宽袖垂落,她的肤色有一种淡淡的黄铜光泽,
就那么单手按下,一枚宝珠突然出现,虚悬于空。
流光四绕,而又不断外扩。
在咔嚓咔嚓的机关声中,显现一只宝相庄严的大鸟。
遍体灿金,眸蕴威严。
翎羽锐利如刀,双翅展开来,足有丈余。
那枚宝珠嵌在头顶,光华内敛其间,如同肉瘤一般。
此鸟轻声一鸣,其音悲苦非常,令人几欲落泪。
虽然它活灵活现,真实且具体,如同活生生的神话生物。但月禅师落在它背上,靴底却发出清脆的敲击声——
很明显,这是傀儡造物。
洗月庵的机关迦楼罗!
屈舜华飞身落在月禅师旁边,也无什么闲话。这迦楼罗双翅一振,便已破开长空,往前追去。
此时要真个开始追踪夔牛,且夔牛附近还有不知底细的人存在,她们当然需要保存力量,以应对随时有可能发生的战斗,不能够把气力消耗在赶路的过程中。
是以机关迦楼罗的出现很有必要。
……
……
那夔牛驾驭雷电,穿行山海境,踩踏万丈电光,雷声鼓动千里,震慑的又何止一人两人?
只不过如姜望左光殊,是第一时间隐迹藏形,等夔牛飞过。
如钟离炎范无术,则是自信地选择近前“看看热闹”。
然后被夔牛随意几雷轰得灰头土脸。
钟离炎缓过劲来,怒而追之。
屈舜华和月禅师,则是在确定失落的九章玉璧之后,才决定上前一探究竟。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性格,也做出不同的选择。但这一次很巧合的,都开始在追逐夔牛的尾迹。
……
……
“很多时候,人们的选择,被他们的性格所决定。”
这是一座遍地宝石的浮山。
山道之上,有一人负手而立。
他有一双很深邃的眼睛,一双淡漠的唇,总之五官都生得较为疏离世人,却奇怪地有一种很让人亲近的气质。
此时伸起一根手指,竖立在耳边:“你听。夔牛的吼叫声,轰隆隆,轰隆隆,传得这样远。一定有很多人被它所吸引,然后碰撞在一起。那么为什么我在这里,你在这里?”
他的嘴角,挂起人畜无害的微笑:“因为我们是一类人,我们都有自己坚定的所求。”
山道下方的人,天庭饱满,面部轮廓宽和,眼神明亮,穿一身红底金边武服,在山风中猎猎作响。
整个人灿烂非常。
“别挡我的路,会死人的。”他如是说道。
并且缓步往上走,没有为任何人、任何事停留的意思。
显然他并不是一个习惯给人带去温暖的人,尽管他的气质这样灿烂明亮。
“我不是你的敌人,斗昭。这条路你随时可以通过,我不会拦你。”山道上的男子说道:“我在这里,只是为了告诉你一个更好的选择——我们联手,可以在山海境里得到更多。”
斗昭轻声笑了:“你是一直这么自信,还是今天才开始自信?”
山道上的男子并不因为这份轻视而愤怒,依然面带笑容:“你大概觉得我有些盲目自信。但是怎么说……我尊重你的强大,我认可这次进入山海境的人,你大约是最强。不过,你记不记得姜望?黄河之会后,他斗杀四大人魔,你内府境的时候能做到么?现在他也已经立起外楼。你觉得他不算是一个麻烦?月天奴你了解吗?洗月庵高徒,一直徘徊外楼,只因她——”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因为有刀光掠过。
斗昭左手提着这颗血淋淋的人头,略看了看:“还是没想起来你是谁。”
随手丢在身后,很无所谓地继续往山上走。
那颗头颅骨碌碌地滚落山道,好一阵之后,无头的尸体才开始疯狂飙血,重重倒下。
……
……
海底亦有山脉。
连绵如伏地之龙。
当然有些地方有主且凶险,有些地方则荒芜但安全。
在某处幽暗的山洞之中,楚煜之抱臂而立。
他从来不是一个特别显眼的人物,与其他天骄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怎么凸显得出来。
他的个性不鲜明,行为也不乖张,气质更不特殊。
但此刻,在四下无人的时候。
他站在那里,仿佛与这海底的山脉连为一体。
有一种厚重的力量感。
不多时,立在他旁边的石雕动了动,炸开裂纹之后,露出一张五官疏冷的脸。而后开始有了光色,面部的细节逐渐生动。
却是在彼处山道上被斗昭一刀斩杀的那人!
在此时此刻,与楚煜之站在一起,他当然就是楚煜之请来助拳的丹国天骄萧恕。
曾在黄河之会登过台,可惜斗昭并不记得。
“怎么样?”楚煜之并不抱什么希望地问道。
萧恕刚刚才被砍了头,但此刻竟然还笑着。
笑着摇头道:“斗昭毕竟是斗昭,不好糊弄。都不等我把话说完的。你说,世上人如果都这样,纵横家还有没有活路了?”
他语气轻松地开着自己的玩笑,楚煜之的语气却是有些沉重:“你也白白浪费了一具傀身。”
“不算浪费,毕竟也更了解了他一点。”萧恕看着楚煜之,笑道:“山海境里这么多组人,咱们可是最弱的一组。不多了解一下强者们的心态,可怎么行?”
一众楚国天骄里,其他人请的助拳强者,基本都是在外楼层次。
就算左光殊请姜望助拳的时候,姜望还未立起星楼。可那也是内府境的黄河魁首,自不与别的相同。
这么长的准备时间,唯独楚煜之请了个萧恕。
修为、出身,都不如旁人。
这体现出来的,不是萧恕不如人。而是他楚煜之的人脉远不如人。
换做是别人,面对这样的话题。大概很难不气馁。
但楚煜之反倒笑了:“我已经看到我们的第一个优势了——至少别人不会第一个想到针对我们。”
萧恕显然是了解楚煜之的性格的,一句话便让他转变了情绪,此时亦笑道:“很好!那我们趁热打铁,现在去找第二个优势。点点滴滴的优势积累起来,就是胜势。”
楚煜之毫不迟疑地跟着他往山洞外走:“能找到吗?”
“谁知道呢?但反正也不会更差了。”
“哈哈哈哈,抱歉了萧兄!拉着你参与这样的棋局,实在不容易!”
“应该说楚兄你慧眼如炬。劣势的棋局恰恰是我所擅长的,要是斗昭请我,我还真不知如何落子!”
两个人嘴里说着不如人,脚下走得比谁都坚定,谈笑从容。
但毕竟声音只在海底,并不流出太远。
就像他们一进山海境,第一时间不是探索,而是找个地方躲起来一样。
低调,沉静。
……
……
追思草遥指方向,姜望一路疾飞,只追痕迹不追人,这样可以最大程度上避免被察觉的风险。
当然如果被察觉,那无非就是战上一场。
最坏的结果完全可以面对,因而姜望毫不犹豫地追了上来。
钟离炎和范无术没有收获也便罢了,一旦有什么收获,他们立即就会动手抢夺。
“等会如果要动手,你不要迟疑,也不要轻动。我动你再动,我找钟离炎,你找范无术,最好能靠偷袭就解决掉一个。”
“为什么我们不联手偷袭一个呢?比如范无术。这样是不是更有把握?”
“在山海境这样的环境里,其实偷袭很难成功,他们不可能放松警惕的。”
“那偷袭的意义何在?”
“为了让他们下意识地觉得,我们仍旧是选择一对一。我想钟离炎不会害怕面对我,范无术也不会害怕面对你。我会在跟钟离炎的交手中寻找机会,当我转向范无术的时候,你也要爆发最强手段,我们同时向范无术倾泻最大杀力,解决掉他,钟离炎就好办了……对了,你有什么合适的困缚手段?最好是能够阻挡一阵钟离炎的,我这里有超品的道术龙虎,和法家的囚身锁链,估计对钟离炎这样的武者,效果不会很好。”
“如果是偷袭的话,我可以先一步用蜃楼拦钟离炎,他肉身再强,找不准方位也没辙。重点是范无术,我今天才知道他擅长寒冰道术,这样的话,他在短时间内爆发的防御可能很惊人……”
“在我的杀生钉前面,没有什么防御是惊人的。”
“那么……只要他的寒冰强度不超过刚才交手的十倍,我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化出缺口。给你的杀生钉制造机会。”
“那就最好不过了!但也要做好不成功的准备,毕竟对面不是什么弱者。”
“当然。我觉得我们的第二套方案还是以范无术为优先击杀目标,如果钟离炎没有被困住,第一时间杀过来,我这边首先要……”
疾飞之中,烟甲二人组积极地交换意见,商量等会夺宝的时候怎么袭杀对手。
左光殊讨论得兴高采烈,又紧张又激动,已经完全不记得他的“以和为贵”了,只想着怎么跟姜大哥一起砍人,视范无术的头颅为囊中之物。
看到小弟的成长,姜大哥也非常欣慰。
完全没有藏私的想法,把这么些年野外厮杀的宝贵经验倾囊相授。如何偷袭,如何设计,如何埋伏……
直让很少出远门的大楚小公爷两眼放光,崇拜非常。
但所谓乐极生悲,又或许是天妒英才。
两兄弟正凑在一块热烈的讨论中,忽然视野一片喧白。
姜望感觉自己的耳朵几乎聋掉了!
完全听不到声音。
这变化太突然。
在一瞬间就已经发生,以姜望的敏锐都没能反应过来。
只下意识地按出火界,将自己和左光殊护在其间。
缓了足有两息时间,耳朵里才有了声音——
轰隆隆!
轰隆隆!
惊雷滚过天地。
视野里这才出现了灿烂活泼的火界,才有了焰花,焰雀,才在火的世界之外,看到了雷电!
那是一道扭曲的、如龙蛇一般的电光,却太庞巨、太强大、蕴含了太恐怖的力量。
上接高穹,下连碧海。
正以惊人的速度膨胀、扩张。
笼罩四面八方!
它像是一根巨大的雷电之柱,仿佛把天和海都撑开。
并且还在不断膨胀着,好像要覆盖整个世界。
如此恐怖的威势,对那夔牛来说,必然也是最强的手段。
是那头夔牛出现了什么变故?它在与谁交战?
这些问题出现在脑海,但根本也来不及想。
因为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如何在这种不讲道理的波及之中保住自己。
左家修筑的山海炼狱里,有雷之炼狱,姜望和左光殊在其间修炼过很多次。但那种所谓的极端环境,在这道恐怖的雷电之前,根本算不得什么。
巨大的雷电扩张开来,外围就是雷电组成的光幕。
当然,说是“光幕”,它的单薄也只是相较于这方天地。
所谓的薄幕,对修士来说,简直是一堵咆哮的雷电之墙!
那疯狂扩张的雷电光幕上,难以计数的雷蛇吞吐着力量。张牙舞爪,想要消灭一切。
所听、所见、所闻,全都要碎灭在这样的雷光里。
而姜望的防御道术从来不在顶级之列。
他擅长的是以攻代守,也果断做此选择。
只看了左光殊一眼,便狂催道元,将更多的力量倾注到火界之中。
让这一方火界更生动,也孕育更磅礴的能量。
山海炼狱里的修炼,修炼的不仅仅是对各种极端环境的适应,也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姜望甚至还没有看过来,左光殊就已经伸手往下一按。
他清瘦的手掌下,坠落一滴水。
这滴水清澈、透明,美丽如珠玉。
哗啦啦,一声水响。
威武的骊龙拉着水伯神车猛然跃出,刹那间,一滴水膨胀成一个世界。
碧波之中,游动大鱼。
水草摇动,蟹贝共居。
水界诞生!
与火界相似,但亦有截然不同的创造。
独属于左光殊的创造。
也沸腾着左光殊的生机。
此时此刻。
水界恰在火界下。
火红的世界和蔚蓝的世界交相辉映。
两个神通道术创造的世界,照耀在这天光晦暗、雷蛇千万里的山海境中。
远远看去,像是一朵焰花,燃烧在一滴水珠上。
第五十六章 何以名“蜚”
水珠之上生焰花。
这一幕如此美丽,又如此不和谐。
滋滋滋,滋滋滋!
恐怖的气声响起。
这样的两个世界,天然就会产生冲突,自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在疯狂对耗。
火界在天,水界在地。
而两界之间,是两个元力世界崩塌的恐怖力量!
水火不相容。
规则相斥,根底相悖。
此间万物,不应存在!
这应该是一个失败的联合道术。
但在失败之中,孕生出真正的恐怖!
这里的规则是错误的,错误的不仅仅是水火对立的本身,还有一切误入此地的事物。
那咆哮着蔓延至此的雷电光幕,以一种横扫一切的气势横碾过来,所经之处,云烟散、水波颤抖,就连空间都似在扭曲,水中鱼蟹更是死伤无数。
可是当它撞向这水火对耗的两界时……
却无声无息地湮灭了。
水界与火界以惊人的速度在消耗,在缩小。
可那难以计数的狂暴雷光亦是如此。
姜望精准地把控着力量,让火界与水界的消耗始终保持同一频率。
不停地对耗,也不停地消耗着雷电力量……最后几乎同一时间消失。
那接天连海的雷电光幕,扩张至这水界火界共存之地,明显停顿了片刻。随着水界火界的湮灭,这片区域的雷电光幕也变得稀薄无比。
姜望便于此刻往前一步,一瞬间道元狂催,拉出名士潦倒之剑,当场将这片雷电光幕割裂!
轰隆隆,滋滋滋。
恐怖雷电的余波弥散。
残余的雷电之蛇,从姜望的头顶和脚下掠过,冲向远方。
当然也避开了姜望身后的左光殊。
雷电光幕还在远去,缺口也在迅速弥合,其它地方的雷电力量,会自动流动至彼处弥补——但已经与兄弟两人无关了。
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就此被斩开。
有句话说“麻绳专挑细处断,厄运只找苦命人。”
其实只是因为弱者无法对抗厄运,往往因之凄惨,所以格外显得苦命。
而强者有能力斩破厄运,那些所谓的灾劫,也只不过是生活里的小小波澜。
“发挥得不错。”左光殊看着那恐怖的雷光远去,不由得轻松一笑:“当然我们还可以控制得更精细一点。”
这还是他们的训练成果第一次公开展示。
对于这“湮界之术”的惊人效果,左光殊显然相当满意。
而姜望已经踏云而走。
“去看看那里发生了什么!”
“姜大哥,这么急的吗?”左光殊有些不太理解:“前面说不定还很危险。”
“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即使是夔牛,这样恐怖的力量又能发动几次?”
姜望分析了几句,又问道:“如果重伤的钟离炎就在前面不远处,你急不急?”
越在内围,这巨大雷电的威能当然更强。
即便是钟离炎那样的强者,若是没有应对及时,也有很大的可能被重创。
这是姜望第一时间就做出的判断。
而夔牛召发出这样恐怖的雷电,有没有遭遇意外的可能?会不会是跟另一些强大的异**手?会不会两败俱伤?
危机危机,危险过后,应该就是机会才对。
姜望的话音还未落下,便见人影一闪,左光殊已经冲到了身边来。靴底耀起流光,眼神激动非常。
气势汹汹,十分急切。
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他跟钟离炎的感情有多好,这是要上赶着去救人。
夔牛制造的那巨大雷光疯狂向外扩张,覆盖的范围约莫以千百里计,撑过接触的那一阵,越往里走,却是越平静的山海。
这里早已被肆虐过。
那咆哮的雷光已远,且还在奔向远处,直到其间贯彻的力量彻底消散,又或者被其它力量击溃。
姜望和左光殊各披烟甲,灿烂招摇,在逐渐远去的雷电光幕背景下往前疾飞。
低压的层云正在逐渐散去,还有零星的雷蛇四处游荡,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孤独感——却是伤不了他们分毫了。
……
……
那接天连地的恐怖雷光扩散前,金光暗敛的机关迦楼罗,正平静地掠过碧海。双翅展开,在海面投下巨大的阴影。
而钟离炎范无术两人,也正各自戒备,踏空而行。
夔牛的尾迹若是显化实线,从高空俯瞰的人,可以清楚看到,屈舜华月禅师所处的方位,与钟离炎范无术所处的方位,分别在夔牛尾迹的两侧。
钟离炎那一组人更近夔牛一些。
两边一左一右,暂时还互未察觉。
这一幕被一只眼虫尽收眼底,又通过独有的联系,传输于远处。
“你猜,我最后的那只眼虫,发现了什么?”
行走于海波之上,革蜚眼睛放光,有一种捕捉到猎物的惊喜。
虽然被天狗追杀了一阵,甚至于直接逃离了那座浮山。但他倒是冠未斜、衣着未乱。很有几分从容过风雨的气质。
一旁的伍陵显然没有那么好的精神,只道:“放!”
相处久了,见多了革蜚卖关子,连“有话就说,有屁快放”都懒得说了,直接缩略为一个“放”字。
“有辱斯文,有辱斯文!”革蜚痛心疾首,严词谴责。
伍陵闷不做声地往前走,问也不再问。
终是革蜚先忍不住。不满地撇了撇嘴,然后说道:“在那片海域看到了至少六个人在,也就是说,至少三章玉璧!”
“都是谁啊?”伍陵问道。
“钟离炎,范无术,屈舜华,月天奴,左光殊,姜望!”革蜚报菜名一般,一溜嘴很是顺口。
伍陵止住脚步,侧过头来:“你怎么想的?”
“把厄虫撒下去,看谁倒霉咯。”革蜚咧嘴笑着,又看向他:“我家只有一只厄母皇虫,每二十年才产卵一次,每次只能存活两到三只厄虫幼虫,它们虽然永远无法成长为厄母皇虫,寿命很短,但也是非常珍稀的。自孵化出来,就在最好的环境里成长,我吃的都没它们吃的好……”
伍陵用那只稍大的眼睛瞥了他一下:“记账便是。我懂。”
革蜚这才止住滔滔不绝,从怀里取出一只透明的琉璃小瓶。
那瓶子精致光滑,很是漂亮。
瓶中有三条黑色的羽虫,正交错着飞来飞去。
约莫半指长,头极瘦而羽极薄。
羽翅振动间,尾部带出一道道流动的黑烟。
躯体似虚似实。
“这些人都是天骄,想来福缘深厚,一条厄虫恐怕影响不了什么。便三条都舍了,下个血本看效果!”
革蜚很是肉疼地看了这琉璃小瓶一眼,才递给伍陵:“扔过去吧,把瓶子砸碎就行,不用做别的手脚。”
伍陵右手一推铁铸进贤冠,扯出文气,随手一笔,将琉璃小瓶圈住,左手却是托出一张沙盘来——
长宽各三尺,底盘材质倒是难辨,总之颜色深沉黑亮。
盘中垒山聚海,显化相应环境。
整个沙盘中,绝大部分地方都混混沌沌,陷于雾中。
清晰的那一块里,其上浮山碧海,立体具现,却是他们两个进得山海境以来,所探索或者观察到的所有地方。
“方位?”伍陵言简意赅。
革蜚满是羡慕地看着这座沙盘,卷起文气成线,略找了找位置,便在沙盘中一点。
伍陵则直接以文气狼毫,将琉璃小瓶圈进沙盘中,正落在革蜚所指的位置,如坠云雾中,顷刻消失不见。
一双大小眼盯着沙盘,看得很是认真。
“其实你元石不凑手也没有关系,咱俩这交情……”革蜚在一旁巴巴地道:“用这山河盘抵债就行。”
伍陵乜了他一眼:“在这山海境里,除了屈舜华,没人有资格问我元石凑不凑手。你倒是好意思!”
“也不单单是这元石的事情,没有这么肤浅嘛……”革蜚叹道:“最重要的是缘分,你能理解缘分吗?此物与我有缘。看到它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亲切,好像是命中注定!”
伍陵置若罔闻。
革蜚又道:“说真的,伍兄,你不觉得你的山河盘跟我的眼虫很搭吗?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天作之合!你且扪心自问,若没有我的眼虫帮忙,你能这么快掌握这么大范围的情报,迅速把山河盘推演到这个程度吗?”
“是很搭!”伍陵点了点头,表情认真地道:“开个价吧,你的眼虫和配套的饲养、控制之法,加在一起怎么卖?”
“懒得理你。”革蜚一甩手,跳过了这个话题。
就在此时,山河盘上,那厄虫琉璃瓶坠落的地方,骤然腾起一道雷电,已经探明了的那处范围,重新被浓雾掩住,且浓雾的范围还在不断扩大——
这说明环境在迅速改变!
且改变的程度很深,不然不会让山河盘上已经探明的区域都黯淡下来。
伍陵看向革蜚。
此时最后一只眼虫也已经被雷光波及杀死,那道雷光就是它最后看到的景象。
革蜚所知,也并不比伍陵更多,但是他自信地笑了:“看到没有?看到这道灭世之雷了吗?这就是我家厄虫的厉害!厄来万物皆相欺,就连夔牛也要被影响!现在知道你花的元石有多值了吧?”
伍陵的大小眼里,充满了怀疑,然而那道雷光又的的确确正在摧毁山河盘已经洞察的区域,也刚好是在厄虫坠落之后才发生。
忍不住问道:“那里现在是发生了什么?”
“厄运的表现形式多种多样,天灾**不一而足……谁说得准呢?”革蜚道:“反正肯定有夔牛的事情在里面。要不要去看看?兴许有惊喜呢?”
伍陵摇了摇头:“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们的对手也不仅仅是那六个人,还是坚持原有计划,先勘探环境,等地利在手,再待天时。”
革蜚很是自信地道:“我的厄虫既已洒下,彼处天时地利都在我。还有什么好等?”
伍陵瞧着他:“你的厄虫这么厉害,怎么你参与黄河之会,只是个八强呢?”
革蜚抬起下巴,高傲地以鼻孔相对:“连黄河之会都没资格参与的人,恐怕不适合嘲讽黄河八强吧?”
伍陵窒了一窒。
他也不好意思说些什么楚国乃霸主之国,竞争更激烈之类的话,因而竟一时无言以对。
毕竟是此行“东家”,革蜚自觉还是不能得罪财主太狠,又主动道:“在黄河之会那样的地方,帝君注视,真君主持,我的厄虫能抵个屁用?八进四最好的两个签,燕少飞和范无术,我抽到了燕少飞,已经是祖坟冒青烟,长期以来不停吞食厄运的结果。还待如何?”
“抽到范无术你也未必能赢。”伍陵仍有些吃味地道。
革蜚倒是并不否认:“人定胜天嘛,运只是一方面。对真正的强者来说,以力破厄才是常事。你看内府场那个齐国姜望,先遇项北,再遇秦至臻,最后遇黄舍利,连战三大霸主国天骄,且是接连挑战秦至臻和黄舍利这样的内府最强者,可谓是下下之签运,但最后他摘了魁,也最有说服力。”
转过脸来,又笑呵呵地看着伍陵道:“这次你如果帮我弄到‘蜚’的精血,什么范无术、燕少飞之流,不就不算什么了么?届时我有运又有力,正是天意在我,英雄自由!”
“不要太乐观。”伍陵看了一阵山河盘,将之收起:“这一次你和我的机会都很小,我也只是尽力而搏。真个算起来,你想要的更为艰难……你知道有多艰难。”
“不是说只要集齐进入山海境的全部九章玉璧,就能直接开启凰唯真的秘库么?这是最简单的路子,对不对?”革蜚笑眯眯地道:“那我们把他们全部干掉就可以了。”
伍陵沉默了半晌,只道:“勇气可嘉。”
《山海异兽志》有载:“又东二百里,曰太山,上多金玉、桢木。有兽焉,其状如牛而白首,一目而蛇尾,其名曰蜚。行水则竭,行草则死,见则天下大疫。”
革蜚所盯上的,与他自己同名的异兽,乃是传说中的灾兽,肆虐世间的灾难之神。
可比进入山海境的那些天骄,要凶狠得多。
真要说起勇气来,以“蜚”之精血为目标,大概更见勇气。
然而伍陵清楚,越国革氏盯上“蜚”之精血,已不是一代两代人。
道历三六二七年,革氏入太山,尽起精锐二十七人,归者无。
三七九五年,革氏家主亲人“祸水”,以求幼蜚,一代真人,一去无音讯。
革氏是越国的古老名门,神秘且强大。但随着修行世界日新月异的变化、诸多异兽的逐渐灭绝,古老的驭虫之术,已经不太能跟得上时代,渐显颓势。
为了突破瓶颈,革氏不知奋斗了多少代。
不然革蜚何以名“蜚”?
第五十七章 休要恋战(为盟主是梦落呀加更!)
屈舜华立在机关迦楼罗宽阔的背面,感受着山海境迎面撞来的风。
神秘、瑰丽、古老,是此境特有的魅力。
云烟,碧海,浮山,一切都在极速的后退。
她喜欢这种浪漫自由。
想恨的,就去恨。该爱的,不保留。
或长或短,都是一生。
怎么过,只问自己怎么快活。
天下所有的女性强者里面,她最佩服祁笑。
祁笑不笑,一笑必杀人。
而天下无人不可杀。
一生快意行事,从来不管旁人如何言说。
生生在祁家的手里,夺走了夏尸军的统御权,镇守决明岛多年,威震近海。
“从来没有人能限制祁笑,祁笑只忠于自己。”
她做不成祁笑。
屈家太古老,太强大。
但她也要有限度之内的最大自由。
她喜欢左光殊,她就大大方方,为他建见我楼,半夜爬他的窗户,路上钻他的马车,牵着他的手到处走,不怕天下任何人知道。
左光烈死后,她尤其要如此,而不管屈家内部有什么声音。
山海境是一个太让她着迷的地方。
现世的一切规则,好像在这里都不再成立。
而所有瑰丽的想象,竟都演化为真。
“月禅师!”她在狂风中大喊:“如果可以,你愿意永远留在这里吗?”
“我不愿意。”月天奴冷静地说道:“我的路不在这里。”
有点扫兴,但这就是月天奴……屈舜华想到。
在某个瞬间,暴耀的雷光出现了。
那是一道接天连海的巨大雷光,绽放着刺目的光华,以极其恐怖的速度扩散——快到根本无法避开。
天地茫茫,耳中轰鸣,如坠死域。
屈舜华仍然张开双臂,如在拥抱雷光。
在这样可怕的时刻,竟然什么动作也没有,把一切交给了队友应对。
这是何等样的信任?
而月禅师果然也未辜负这种信任。
在这种极端的状况之下,还是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好像根本不曾经历屈舜华所经历的耳目之殃。
甚至于她是在雷鸣刚起的瞬间,就已经往前一步,把屈舜华挡在了身后。
彼时电光在天穹拉扯,刺目的亮芒如刀口一般,好像把天穹分割成了许多块。
但真正的威胁还是扩张开来的雷电光幕,它横扫一切,覆盖天与海之间的所有。
也不知那头夔牛是发了什么疯,这几乎是奔着灭绝此方海域而来!
机关迦楼罗在高空猛然上拔,金色的双翅迅速并拢拦在身前,如同层层叠叠的快刀,有着斩削雷电的决心。头顶肉瘤一般的如意珠,金光大放。
光明的力量在前方形成一个半面的金光圆弧盾。
恰好挡住扩散至此的雷电光幕。
呲啦!
金光圆弧盾未能撑过一息,当场破碎,机关迦楼罗的金色双翅,也在煎熬的挣扎声里,一片片碎落。
在崩碎的阵纹之下,裸露出那非金非木的材质……
毁灭即在眼前。
而屈舜华也在此刻恢复了视觉和听觉。
看到了暴耀四方的电光,听到轰如天鼓的雷鸣。
但她仍然什么也没有做,只沉默地站在机关迦楼罗背上,沉默注视着近在眼前的雷电光幕。
近了,近了……
月禅师便在此刻,探出了一只手。
袍袖落下,她的手也是很标准的女人的手,只是有着黄铜的光泽。
五指以稳定而高速的节奏在疯狂敲击着什么。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她在与这片雷电沟通。
紧接着……
她的手继续往前,直接按进了恐怖的雷电光幕中。
滋滋。
这只手的整个手腕部分,瞬间消失在雷光里!
未见血肉,未见白骨。
几乎是完全地碎灭了。
然而与此同时,那暴虐的雷光却忽然平静了许多,甚至于有一种温顺的感觉。雷光的暴耀之中,竟显现一丝温暖和圣洁。
雷电光幕毫无停滞地往前。
穿过了月禅师的小臂,紧接着肩膀、整个人……却再未造成任何伤害。
一直轻飘飘地穿过了巨大的机关迦楼罗。
站在月禅师身后的屈舜华,甚至于只有极其细微的感受……那比微风拂面还要轻柔。
而这接天连海的雷电光幕,在接触她们的范围之外,明明狂暴未歇,明明雷蛇乱舞,明明还鼓荡着毁灭的冲动。
好像独此一处范围,被温柔地驯化了。
多么令人惊叹!
轰隆隆的雷鸣随着雷电光幕一起迅速远去。
失去翅膀的机关迦楼罗悬浮在空中,显得格外笨拙和凄惨。
月禅师却慢条斯理地从储物匣中取出一只手掌,非常平静地按在了自己的断手处。
一阵细微的道元涌动后,她的左手挪开,右手却是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还灵动地掐了几个道决。
接着,她取出另外一个储物匣,打开来,随手一拉,锯子、刨子、斧子、锤子、墨斗……五花八门的各类匠具、材料,便密集且有序地悬浮在空中。
全都停在她最趁手的位置。
看样子是打算就地维修这尊机关迦楼罗。
明明是洗月庵的高徒,根底分明的佛门修士,却如此精通墨家之术,着实有些令人费解。
但屈舜华和月禅师的熟悉程度显然非同一般,此刻也全无讶色,只是往前看了看,忽道:“有人来!”
月禅师随手一挥,便将五花八门的匠具和材料收拢,合起储物匣。
便站在这尊凌空悬浮的机关迦楼罗背上,与屈舜华一起看向前方——
灰头土脸的钟离炎,正和范无术一起高速飞来。
钟离炎身上的武服显然是新换上的,品质也是肉眼可见的不怎么样,在不时跃出的雷光之下,有一种随时要解体的感觉。
或许用灰头土脸来形容钟离炎也不太合适,因为他的脸明显专门清洁过,没有什么污痕。
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在不停地冒电。
方才那恐怖的雷电伤害……他大概是半点都没避开。
而他旁边的范无术则是潇洒得多,衣饰平整,尚还轻摇折扇,只在鬓角有些冰霜未化。
在屈舜华看到他们的瞬间,他们也注意到了残破的机关迦楼罗,和其上的两人。
本来慑于夔牛之威,已经认清现实、准备离开的钟离炎,立时握紧了双手重剑:“舜华妹子,把《惜往日》留下,哥哥我饶你一回。否则,这便要离场了!”
屈舜华手中的九章玉璧,上面镌刻的诗赋,正是《惜往日》。
没有九章玉璧,在山海境里获得的任何东西都带不走。此时丢失九章玉璧,就失去了在山海境里获得收益的可能。
但钟离炎如果不下杀手,那她就还有去掠夺他人玉璧的可能。
如果此刻被杀死,则是直接离场,损失三成神魂本源,且一无所获。
按照钟离炎的逻辑,他的确是“饶了一回。”
然而屈舜华显然并不同意。
“癞蛤蟆打哈欠,你好大的口气!”屈舜华不仅不避让,反而直接跃离机关迦楼罗,华裳带风,主动冲向钟离炎:“我先斩了你,再取你的《涉江》!”
月禅师一言不发地缀在她身后。
这边范无术也立即掐诀,为钟离炎掠阵。
钟离炎身上雷光未消的状态瞒不过人,他也没想瞒。
对于对手来说,此刻的确是最好的机会,他的确被削弱了许多,非是完满状态,需要不停地驱逐体内雷电。
他承认屈舜华时机把握得很坚决,且很有勇气。
但他武道二十重,和内府境之间的修为差距,却不是这些东西可以抹平的。
恐怖的力量在体内鼓荡,如火山骤然喷发,立时将那些入侵的电光压制住,留存在肌肉的边角,等待战后再处理。
血液奔流如江河,咆哮激荡。一块块肌肉彼此碰撞,如山石轰隆。这一刻钟离炎彻底放开了自己,磅礴的血气撞出天灵,直冲云霄!
“那就不要怪我辣手——”
哗啦啦!
就在正前方,一条角长鳞厚、腹生四爪的水龙直接冲出海面,张牙舞爪,杀机凛冽地向他扑来。
海水亦是骤然变得狂暴,轰隆隆怒响,一道道水峰拔起,迅速围拢四周。
“姜大哥,斩死他!”左光殊怒气冲冲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钟离炎毫不犹豫一个转身,磅礴气血如烟而散,身形似电,穿空便走,只来得及留下一句:“范无术,不要恋战!”
单独面对姜望、左光殊,或者屈舜华、月天奴,他都很有信心。
但他就算是再自信,也不会觉得自己能够抵挡得住这四个人的联手。早先的短暂交手已经足够说明,单就一个姜望,就不是短时间内可以解决的。
当机立断,战略性撤退,没什么可羞耻的。他钟离炎好斗不假,但又不是个傻子。
必输的战斗没有必要尝试。
就怕范无术脑子笨,一时转不过弯来,把他平时吹的牛当了真,因此赶忙还提醒一句。
但抬眼一看,前方那大袖飘飘的,不是范无术是谁?
这厮甚至是在感受到那条水龙的瞬间,就已经开始跑路,跑得又快又稳,居然比他这个武道二十重的强者跑得都快……
“你这厮,怎么跑得这么快!”钟离炎一边疾飞,一边很不爽地质问道。
范无术头也不回,理直气壮:“我不跑快一点,我跑得过你么?”
钟离炎恼道:“如果我没跑呢?我跟他们打起来怎么办?!”
“那我逢年过节给你上炷香。”
两人一前一后,一口气跑出了数百里地,方才确定是甩脱了追兵,四目相对,都有如释重负之感。
只是想到刚刚发生的事情,钟离炎难免有交友不慎之憾。
但不等他开口谴责,范无术已经先一步怒斥起来:“他们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联手了?真是卑鄙小人!”
“那左光殊和屈舜华从小就订了亲,本就是一伙的。”钟离炎翻了个白眼,然后疯狂给自己找借口:“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跑?早就各个击破了!主要他们青梅竹马,默契早就形成,而我的状态又不完满……”
范无术也不知信没信,只怒道:“可恶,山海境这种各凭本事的地方,他们居然还拉帮结伙,裙带入境,简直无耻!无耻之尤!”
又转头看向钟离炎:“钟离兄,你在有什么朋友,不妨联系一下。咱们也联起手来,再回过头来解决他们!须叫他们知道,不是只有他们有人!”
钟离炎冷哼一声,气势磅礴地道:“我钟离炎七尺男儿,不信天,不信命,只靠一双铁拳,一柄剑!”
“……”范无术瞄了他一眼,幽幽道:“你在楚国一个朋友都没有,是这个意思吧?”
钟离炎又哼一声:“非不能,不屑耳!”
范无术痛苦地按了按额头,转问道:“那这次进山海境的这些人,你有没有关系稍微正常一点的,可以谈合作的?”
见钟离炎半天不吭声,忍不住问道:“全都有矛盾?”
钟离炎怒道:“早知道刚刚把你放在前面挡雷!”
适才在那道恐怖雷电迅速扩散开的时候,的确是钟离炎一夫当关,独自挡在前面,扛住了所有的伤害。
范无术是躲在他身后,才得以毫发无损。
此刻也不免有些不好意思了,主动缓和了语气:“既然找不到人联手,那你说说,你接下来是怎么打算的?”
钟离炎显然是早有考虑,毫不犹豫地道:“先砍斗昭,再砍姜望,接着砍伍陵,然后砍左光殊,紧接着砍项北……”
“等等等等。”范无术赶紧拦住,以近乎明示的语气问道:“我是问打算!也就是计划!明白吗?你原来的打算呢?”
意思是别打算了,赶紧转变思路,想想凰唯真的神临之谜。
可惜钟离炎并没能心领神会,诚实地说道:“先砍斗昭,再砍伍陵,接着砍项北,然后砍左光殊,紧接着砍屈舜华……”
“等会,等会儿!”
范无术眉头皱成一个‘川’字,合着这个姓钟离的,这趟来山海境,就只是为了肆无忌惮砍人?
“我倒是蛮好奇的。”范无术被气笑了,反倒生出几分局外看客般的平静来:“姜望何以在你的挨砍名单里一下子排序那么高?刚才他好像并没有来得及出手。”
钟离炎怒道:“刚刚若不是姓姜的在,我岂会逃?”
还挺会分主次!
范无术以手掩面,久久无言。
直到……
钟离炎忽然一把将他拉到身后。
铛!
重剑横出,挡住一只袭来的利爪。
在这剑爪对抗的时刻,钟离炎和范无术才得以短暂看到目标的样子。
那是一只形如乌鸦、绿眸赤喙的怪鸟。
羽翅只是一震,又消失在视野中。
而后是乒乒乓乓,疯狂的金铁交击声,如琵琶骤弦,响彻范无术身周!
“我们这是什么鬼运气?”
范无术脑海中闪过这样的念头,索性凝冰于身,当场化为冰雕。
以减轻钟离炎的防护压力。
在冰雕之外,再降寒霜,以迟缓那怪鸟的速度。
……
天凶有鸟,名曰食鸦,绿眸赤喙,疾不见影,好食人颅。——《山海异兽志》
……
……
雷光肆虐过的海域,两方天骄剑拔弩张,互不相让,大战一触即发。
大楚小公爷就在这样的情形下现身,身披淡蓝色的烟甲,华袍飘卷,驭水踏波而来,远远便是一抬手,威风凛凛的水龙招摇出海,吓得钟离炎和范无抱头鼠窜……
真乃豪杰也!颇有几分救美之英姿!
唯一不太协调的是……
屈舜华这位被救的“美”,不但没有楚楚可怜地等在那里为英雄送秋波,还怒气冲冲地狂追钟离炎几十里。
眼看着那钟离炎脚底抹油一般,跑得飞快,实在是追不上了,才愤愤然作罢。
左光殊忽然觉得,自己救的也许是钟离炎。
那边屈舜华折返回来,深蓝色的烟气腾身而起,愈发显出绝美风姿。她也披上了无御烟甲,迎向左光殊姜望二人。
无御烟甲这样的创造性道术,左光殊当然早就跟屈舜华献过宝。
虞国公府也当然不会缺元石。
只是屈舜华有另外的办法对抗重玄环境,却是不需要时时刻刻外放无御烟甲的,所以几乎未曾用过……
当然此刻左光殊出现了,那情况自然又是不一样。
无御烟甲很好用,必须时时刻刻用!
“姜大哥,多亏你们来援手!”屈舜华飞身近前,笑容明朗,礼数周全。
紧随左光殊之后的姜望,的确感受到了这位弟妹身上沸腾的战意。不由得更添几分好奇……左光殊所说的她藏起来的那门神通,到底是什么?竟让她在修为差距如此明显的时候,仍有与钟离炎正面搏杀的信心?
至于屈舜华旁边那位全身笼罩在灰色长袍里的月禅师,静默得如雕塑一般,倒是谁也不可能窥得什么情绪出来。
“我看我们要是来晚一点,钟离炎他们说不定已经交代了!”姜望笑道。
他这话当然是夸屈舜华,但也未必不是事实。钟离炎若是真个跟屈舜华交起了手,就没现在这么容易脱身了。
届时他和左光殊再突然加入战场,至少也能留下一个人来——他本来在前面带路,后来主动减缓了速度,就是为此。
可惜左光殊生怕屈舜华受伤,人还未近,道术先发,提前惊走了钟离炎。
“姜大哥惯会夸人哩!”屈舜华大方笑着,热情地介绍两边认识:“这位是姜大哥,这位是月禅师……”
姜望很有礼貌地微笑低头,以为致意。
月禅师也点了点头,算是认识了。
两边好像都没有什么结交的心思……
屈舜华敏锐地感受到了这一点,正要说些什么绕开。
月禅师已经随手将那残破的机关迦楼罗收起,用她固有的语速说道:“我们得去前面看看。”
相较于逃窜的钟离炎和范无术,显然夔牛那边发生的故事更具备吸引力。
如果去得晚了,大概连痕迹都不复存在。
所以月天奴连机关迦楼罗也不修复了,直接就要出发。
屈舜华看向姜望,见姜望点头,这才道:“那我们同行。”
姜望扭头一看,左光殊已经很自然地飞到了屈舜华旁边,不由得痛心疾首起来。
这倒霉孩子。
这么快就脱离队伍了,竞争意识何在?
但左光殊哪有工夫看大哥的眼神呢,早跟屈舜华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来,彼此交流着山海境的见闻——
到处都是山都是海,有什么不一样吗?有什么好交流的?!
姜望愤愤不平,却还要保持微笑。
在被雷电洗过的区域里,四人一起往那道恐怖雷光爆发的中心点飞去,
山海境这样的环境,总是不容易留下疮痕的。
雷电滚过没有多久,除了偶尔流窜的灵性电蛇,已经不太看得出来这里发生过什么了。
这样的四个人在一块,在如今的山海境里的确不用担心任何队伍,故而速度极快。
不多时,已经来到那道接天雷光最早爆发的地方。
空气中还有着散逸的、狂暴的力量,但真正制造这些力量的夔牛,却是不见踪迹。
水面漂浮着难以计数的鱼虾尸体,隐隐散发着肉香。
甚至于姜望还在其中看到了许多黄贝,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生物。
全都死得很彻底。
夔牛为何会在这里大打出手?
姜望试着以追思秘术追索夔牛的神魂气息,但实力差距太大,在神魂气息的模拟那一步,就无法成功。
左光殊和屈舜华显然也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信息——更准确地说,他们本就没有用心寻找什么,一直在聊天,时不时还很明显地传音私语。也不知在聊些什么,也不知怎么那么多话聊。
姜望瞥了一眼他们,就收回了视线。
默默握住红妆镜,洞察方圆五十里内的细节。
年轻人靠不住,老大哥得负起责任来。
月禅师似乎也抱着同样的心情,正飞来飞去,仔仔细细地梭巡着四周环境,似乎根本不知疲惫。
“怎么样,发现了什么没有?”屈舜华大概是聊天终于告一段落,想起了这边,于是飞身过来。
月禅师看了她一眼,大概明白是要分享情报,不必瞒着左光殊和姜望,于是说道:“他就在此地,与夔牛交过手。或者说,夔牛那道雷电,就是为了攻击他。”
“他?”左光殊好奇地凑上来。
“一个很擅长隐迹的强者,我们初步怀疑是失落的九章玉璧的拥有者。先前夔牛就是在追杀他。”屈舜华解释道。
左光殊和姜望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惊讶。
这一次山海境的参与者,不止七组人?
而且这个不知名的强者,竟然有着逃离夔牛追杀的实力?
至少至少,其人也是在那道接天雷电的核心范围里逃生了。
这等实力,难以测度。
“他好像发现我们了。”月禅师又道。
“为什么这么说?”屈舜华问。
“他们两个人里,有一个人的痕迹一直很明显。但就在这里,利用夔牛雷电席卷的机会,瞬间抹除干净了。他自己的气息也完全消失不见,很显然是我的追踪触动了什么,让他得以察觉,然后选择离开。”
屈舜华面露惊色。以她对月禅师的了解,月禅师对信息的捕捉能力,在这次进入山海境的人里应该是独一档的。
那人竟然能够察觉到月禅师的追踪,必然是有着超乎寻常的手段。
神临之下,有谁人能如此?
第五十八章 祸斗
“你说他们完全消失了气息,那为什么不可能是他们被夔牛杀死了呢?”左光殊问道。
月禅师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死亡并不能抹除所有的痕迹。”
对于月禅师的这句话,姜望的确深有体会。
但让没有太多生死经历的左光殊来理解,显然又太困难了些。
尽管他如此聪颖。
姜望想了想,出声问道:“禅师能否从现场痕迹判断出来,夔牛与那人的战斗胜负?”
月禅师语气平淡:“胜负要看你如何定义了。夔牛显然是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但那个人也成功脱身了。”
屈舜华也很好奇:“不知道那个人做了什么,才会让夔牛这么坚持不懈地追杀呢?”
“恐怕只有那个人才知道了。”月禅师道。
姜望默默地分析着红妆镜所映照的细节,他好像捕捉到了一点熟悉的感觉,可是又缺乏确定性的证据。
正在思虑间,一种强烈的危机感涌上心头。
他正要开口。
月禅师已经先一步喊道:“有未知的危险靠近,我们赶快离开这里!”
一行人立即转向,跟在月禅师之后,往夔牛痕迹最淡的方位疾飞。
都是一方天骄,哪怕年龄最小的左光殊,也只是缺了些生死经历。只是短暂地相处,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战斗默契。
月禅师在最前方指路,左光殊屈舜华一左一右,姜望提剑断后。
这样的一支队伍,哪怕是面对蠃鱼那样的神临层次异兽,也应该能撑个几回合才是。
而若只是单纯的逃避危险,他们都有相当的信心。
但四人组成的强大战队,只疾飞了不到三里地就停下。
不得不停下。
在视野范围里,出现了一群通体黑毛的犬类异兽。
它们仅看外表,甚至与一般的狗没有什么区别。唯独在毛发上有一些特殊的光泽,却也不很明显,要极仔细才能看到。
哪怕成群结队,看起来也并不很凶悍。但那淡漠的眸光,竟然看得人心底有些发冷。
很显然,即使是以在屈舜华看来此次山海境队伍里最强的信息捕捉能力,月禅师也未能带着他们避开这场“围猎”。
这群异兽是有智慧的。
月禅师和屈舜华都第一时间摆出了十足的戒备姿态,明显都非常清楚这些异兽的来历。左光殊则悄声提醒姜望:“这是祸斗,乃不详之兽。”
能冠以不详之名的异兽,其恐怖程度可想而知。
但最可怕的地方在于……
它们竟然越聚越多。
空中、海面、甚至海底……密密麻麻,不知何时靠近、不知何时聚集,在彻底现出形迹的此刻,就已经将四人完全包围起来。
而且始终有新的祸斗加入战团。
这是一群有战术、有配合、懂得打埋伏的异兽!
这一点,远比强大的战力和凶残的习性更令人畏惧。
月禅师伸出他带着黄铜光泽的手,往前一按。
金光耀开,仿佛极乐世界的虚影,一闪而逝。
一个蜷缩的身影在金光之中舒展,化为两丈余的护法神将。
轰然降临!
此神将马首人身,头顶独角。
虬结的筋肉中金光暗敛,手持拨火棍,有一种难言的威严。
张嘴一声叱,美妙的音韵流动于空中。
但未有血液奔流声,也未有神魂气息存在。
显然又是一尊机关傀儡。
机关紧那罗!
佛门传说里的音乐之神。
这声音在姜望的耳朵里,有一种近乎于道的美感。
若能经常听闻,想必可以补益声闻之道。
而在那群祸斗异兽的耳中,此声显然极具威势和压迫力。正当机关紧那罗之前的那群祸斗,在这声叱之下,都齐齐后撤了几步。
但很快又重新稳住了阵脚。
这个整队的速度,已经可以比拟精锐军队了。
显然在这群祸斗之中,还有王者存在。那位祸斗之王,必然具备相当的智慧,牢牢掌控着兽群。同时极擅隐蔽。
至少此刻姜望根本看不出它藏身何处。
同样是成群结队,比起姜望和左光殊早先遇到的那群黄贝,这群祸斗显然要强大得多,此时的局势,也比那时候凶险得多。
屈舜华掐诀举于身前。
青色的流风绕身而旋,这旋风眨眼间便已扩大,那样狂暴凶狠地扩张开去。
此时此刻,高贵美丽如她,成了风暴之眼。
恐怖的暴风向内包裹保护着四人,向外肆虐整个祸斗之群。
在暴风的内围。
左光殊双手一抬,瞬间召出九条水龙,绕众人而游。
龙吟四起,极见威慑。
唯独姜望静止不动,手握红妆镜,眸转赤红,他要第一时间找出这群祸斗的首领。
祸斗的数量太多,仅凭目前的应对是绝对不够的,唯有第一时间杀死祸斗首领,才有逃生的可能。
在屈舜华的控制下,狂暴的飓风首先与祸斗兽群接触。算是这支队伍的第一次攻击试探。
令人恐惧的事情发生了——
这群祸斗黑色的毛发在飓风中被卷得如野草伏地,紧紧贴着骨架,可这群祸斗本身,却纹丝不动!
毛发上那种特殊的、隐在流动的光泽,似乎在某个意志的主导下,聚拢了祸斗群的力量。
让它们得以抵抗风暴。
全部只以冷冽的眸光,瞧着它们包围圈里的猎物。
屈舜华这样一门强大的甲等上品道术,竟然半点作用也无!
月禅师立即跟上攻击。
机关紧那罗直接跃升而起,无所畏惧地冲进祸斗兽群,手中拨火棍几乎把空气都砸碎了,也轻而易举砸碎了一排祸斗异兽的脑袋。
但那些死掉的祸斗,没有哪一头发出半声惨叫,全部死在撕咬机关紧那罗的路上。
且在鲜血与白骨之后……
是更多更狂暴的祸斗扑了上来,只在三息不到的时间里,就将高达两丈余的机关紧那罗覆盖。
你还能看到祸斗群中挤出来的金光,还能听到声声音韵,感受得到那根拨火棍挥击的威风,清楚那尊机关紧那罗的挣扎——
但它显然再不可能有其它的作为了。
左光殊操纵着的九条水龙,亦向着四面冲击。但只杀死祸斗不过数十只,就已经被撕碎,还归于水。
显然易见的是,这群祸斗对道术有很强的克制能力。在此基础上,它们又有如此精妙的配合、如此恐怖的数量……简直是术法强者的噩梦!
灰袍覆身的月禅师,于此时张口诵曰:“啊、阿、夏、萨、嘛、哈!”
每一声出,则有天地共振。
此乃六道金刚咒,是普度众生之法咒。
那陷在祸斗群里的机关紧那罗,身上金光暴涨数十丈,几乎将覆盖它的祸斗全部掀翻!
但立即又再次被覆盖。
祸斗的数量实在太多了,密密麻麻,几乎铺满了视线所及的地方。
也不知它们是从何处聚来,又怎么做到的悄无声息地合围!
月禅师紧急加持机关紧那罗也未获功成,直接双掌合十,仰首望天。
这一刻面纱被风卷开,露出一张严肃的、同样带有黄铜光泽的女性脸庞。
算不上美丽,也绝不能称之为丑陋。
很正常,很普通,且有一种令人惭愧的庄严。
声曰:“我为佛时,当诛一切魔!”
轰隆隆!
天空无电光,但轰声如雷响。
万道金光好似撕破天穹而来,从天而降一个直径数百丈的巨大神轮,如山岳一般,重重砸落祸斗群中。
道术,八宝诛魔法!
此为其中一宝,镇以神轮。
密密麻麻的祸斗群,也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空白。
一时死伤难计。
此等威势……这是超品层次的道术了!
作为洗月庵的高徒,月禅师一直展示的是糅合释墨的傀儡术,其实还是以墨家力量为本,倒是第一次展现单属于佛门的战力。
果然不同凡响。
但也……仅止于此。
祸斗的数量太多太多,甚至在更远处,还有源源不断的祸斗冲来,仿佛整个山海境的祸斗,都汇集到了此地。
八宝诛魔法制造的那一块空白,顷刻就被铺满。
甚至于有数不清的祸斗冲向天穹,撕咬向那耀眼的金光,竟然将八宝诛魔法剩下的攻击,生生堵死在天穹!
不停地有祸斗的尸体在坠落。
然而听不到一声祸斗的惨叫,看不到一只祸斗的退缩。
它们像是一支最精锐的铁军,鲜血和死亡,只会让它们更狂躁,更凶狠。
无论是死亡、受伤还是冲锋,它们始终一声不吭,却足能让人感受得到,它们带来痛苦的决心。
这就是……
会带来不详的异兽吗?
一时之间,四面八方都是黑压压的祸斗扑至——
强如佛门天骄,大楚公爵之后,大齐第一天骄,也好似风中残烛,在这几乎无边无际的黑潮中,吹息可灭。
但天骄从来胜于力,没有谁会在这些异兽前束手。
轰!
海波震动。
整个海域都仿佛摇晃了一下。
威风凛凛的骊龙,拉着华贵战车现于世间。左光殊显化河伯之身,立于这架碧荷为顶的河伯神车上。
战甲覆身,战袍飘卷,双手大张,像在拥抱这片海洋。
轰隆隆!
以在场四人为圆心,直接升起了一圈水流障壁。
障壁之中,还有水流如刀,正在疯狂切割。
此方海域为它此刻的主宰者,筑起了厚重且凶恶的城墙!
不许外敌侵!
但就在下一刻……
哗啦啦!
这堵水之城墙,在一瞬间遭受了数以万计的攻击,顷刻归散于水中。
难以计数的祸斗死在这堵恐怖的水墙下,尸体坠落大海。
但有更多的祸斗冲近前来。
屈舜华就站在左光殊的左侧,蛾眉红唇,美服华裳。在飓风道术无功后,默默观察了战场许久的她,忽而间,身放华光。
好像有无穷无尽的光芒,在她的体内耀发。
那绚烂的光辉,覆盖着她,逐渐凝聚成一个巨大的、华裳美人的虚影——
虽是虚影,却有着切实的、强大的气势。
她美丽,威严,强大,圣洁。
她心怀悲悯,却践行威严。
正是神通,天女!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非是人间之绝色,乃是神通之天成。
屈舜华本人双眸微闭,悬立在天女的心口处。
分不清是她映照了这尊天女,还是这尊天女描述了她。
美丽与美丽,交相辉映。
“在哪里?”她问。
月禅师随手一划,有金光成线,疾射而出,圈出了一大片区域。
与姜望一样,她也一直在寻找祸斗首领的位置,可对方狡猾非常,始终不曾露面。即便是她,也只能锁定大概的范围。
在这一刻,屈舜华的眼睛骤然睁开,那尊巨大的天女亦睁眸。眸光如河,尽是辉煌。
虚影一瞬间凝成实质。
如金铸,如光凝。
神圣不可侵犯。
天女双手一分,各持一柄细剑,以矫健优美的姿态直接跃出,正面扑落祸斗群。
这尊天女高达七丈有余,于她而言的细剑,亦是长达三丈的大剑。
祸斗的体型,却并不比寻常的犬类更高大。
相形之下,显得如此孱弱。
天女杀向祸斗兽群,如巨人冲击幼犬之群。
两柄细剑交错一划,巨大的剑芒便已经在祸斗群中斩出两条巨大的沟壑来,死伤不可计数。
这一刻,天女似神。
屈舜华驾驭这尊天女虚影,杀进了祸斗群中!
吼!吼!吼!
几乎所有的祸斗,都同时发出了怒吼。
这是它们在开战以来发出的第一声,很显然屈舜华的确找到了祸斗王兽所在!
但与此同时,那些围攻屈舜华的祸斗,明显变得更灵动,也配合得更加精妙。一口一口,咬碎天女之辉光。
这边屈舜华刚刚操纵天女一剑斩出,死伤一片,下一刻就有密密麻麻的祸斗扑至,死死叼住剑锋。
剑气咆哮而出,将它们分解。
又立即有新的祸斗咬住剑锋。
在五息不到的时间里,金光璀璨的神圣天女,就已经被黑色毛发的祸斗攀咬在身。
眼看着就要步那机关紧那罗的后尘——六道金光咒被咬破之后,那尊机关紧那罗已经被祸斗兽群彻底咬成了碎片。
就在此刻,一袭青衫掠过!
姜望脚踏青云,五神通之光绕身,在密集的祸斗群中从容漫步。
那祸斗王兽的确狡猾,紧急之下的指挥,也混合在祸斗群的齐声怒吼中。
但在声闻仙态之下,万声皆来朝!
它的声音也不能例外。
如此清晰而明确,为姜望指明那祸斗王兽的方位。
于是姜望身开天府,踏仙术青云而至,一剑老将迟暮撞生死,直抵兽群中那起来平平无奇的祸斗王兽。
铛!
这瞧来与其它祸斗毫无区别的王兽,在剑尖临身之前,闪电般出爪,竟似绝世刀客一般,与姜望对了一击!
吼!
它见再也无法隐藏,便再不隐藏。身形暴涨,约莫长有丈二,远超同类大小。尾巴尖一摇,分出三叉来。
而同样在此刻——
一朵焰花开在高空。
像是在描述一个开始。
火光灿烂中,飘飘摇摇,落下无数的焰花。
那满目的焰花聚在一处。
叠高楼,燃飞檐,灼廊柱,焚行人……
汇聚出一切。
一切栩栩如生。
一切威严无穷。
所有人,所有祸斗,都禁不住仰头望去。
被它的美丽、被它的威严所吸引。
那是一座巨大的、燃烧着的城池,如从九天坠落,似为灭世而来。
是为,焰花焚城!
第五十九章 一剑障目,不见人间
河伯神车上的左光殊一时呆住了。
久不忆音容,几回魂梦中。
今不意复见,不与旧时同!
朵朵焰花,飘落在火的城池中。
高楼,酒铺,歌女……
烈火熊熊里,依稀车如流水、马如龙!
是最极致的美丽,最极致的威能。
这样一座燃烧着的火焰之城从天而降,完全地覆盖了祸斗王兽,并将它和它四周的祸斗,全都笼罩。
包括屈舜华驾驭的天女,亦在其中。
火焰之城砸落,是第一轮伤害,也是最直接的伤害。
就这一下,砸死祸斗一大片。
在焰城覆盖对手之后,一整座城池的亭台楼阁、车马行人,全都是火的具现,也继续着火的征伐。
此刻才是焰花焚城这门道术最激烈的时候。
围敌于城,以城焚之!
在姜望的控制下,整座焰城熊熊燃烧,对于其间的祸斗,展开了最凶狠的进攻。
火的魂灵跳跃着。
烈焰一度扭曲了空间!
高大天女身上堆叠的那些祸斗,在瞬间被清除干净。
当然最炙热的烈焰,都奔着祸斗王兽而去。
姜望在如此巧妙的时机里,精准捕捉到祸斗王兽的踪迹,按出焰花焚城,就是奔着结束战斗而来。
焰花焚城第一次亮相,便有如此威势。
这个目的,好像也翻手可成。
但就在此刻,那身形已有骏马大小的祸斗王兽,忽然张嘴。
除了尾巴尖的三叉,和此刻膨胀的体型,它的确和一般的犬类没有什么区别。
就连交错的犬牙,也未见太多特殊。
但是当它张开嘴,它的喉咙里好像出现了一个幽黑的漩涡!
呼呼呼。
无穷的烈焰灌入喉口,它竟然一口,将整座焚烧着的焰城吞下!
就那么吞下……了。
嗝~
打了一个冒着黑烟的嗝。
太强。
强到可怕,强到恐怖!
又太狡诈!
这头祸斗王兽懒洋洋打嗝的样子,像一条憨厚非常的普通黑狗,一点凶相也不显。
但姜望分明从它的眼神里,看到了浓浓的讥诮。
这只祸斗王兽,单靠自身的实力,也压根都不会比那夔牛弱。
却极其狡猾地躲在祸斗兽群中,费尽心思地隐藏自己。在大部分时间里,只展现指挥祸斗兽群的能力。
而一旦有谁打着擒贼擒王的主意,千辛万苦地找到它,冲破层层阻截,冲到它面前来,就会发现——
它自己就比一整个祸斗兽群更强!
这一瞬间,左光殊、月天奴、屈舜华,全都目瞪口呆。
姜望也有一肚子的惊叹,只可恨没有足够精彩的脏话来表达。
这么强,还带队伍。这么强,还搞隐蔽。这么强,还打埋伏!
什么蠃鱼、黄贝、夔牛,跟这祸斗王兽比起来,简直天真烂漫、俏皮可爱!
此时此刻,漫天的焰花都已消失,辉煌的火焰之城仿佛从未出现过。在祸斗兽群的包围中,只有孤零零的姜望立在原地,还有一尊茫然的天女,停在不远处。
有一些祸斗身上还燃着烈焰,被另一些祸斗包围着。这边一口那边一口,很快将皮毛上附着的那些烈焰吃掉。
整个过程依然是沉默的。
它们简直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冷酷而强大。
在场的四位天骄也沉默。
这样的祸斗,实在是让人有些无力的。
屈舜华悬立在高大的天女之身里,脑海里闪过一刹那的犹豫——
该不该为在场四人的三成神魂本源,暴露隐藏许久的绝巅神通?
左光殊肯定能够保密,月天奴应该问题也不大,那么才结识不久的姜大哥呢?
虽说其人素有重诺之名,但毕竟只是耳闻,不曾亲见……
就是这么一刹的犹豫,场中形势已变。
在那头恐怖的祸斗王兽之前,那独立的仗剑男子,身后骤然卷起霜白之披!
炙火绕身,剑气照眸。
赤心一跃……
天地之间,如有歌吟。
山海境中,剑仙人出!
辉煌、浪漫,风采绝佳。
超品道术被一口就吞下,姜望在骤逢的惊惧之中,已经第一时间做出了选择。
虽惊虽惧,未有退缩。
只有进攻。
一进再进。
汇聚所有,势、气、意、力,剑演万法,于是一剑倾山!
在宛如黑潮的祸斗群中,在一双双冰冷眼眸的注视下,此刻他只有他的剑。
而他握紧了他的剑,于是绝巅一剑撞祸斗。
今日之姜望,非是观河台之姜望。
今日之剑仙人,统合的乃是五府神通。
三昧真火,歧途,不周风,剑仙人,赤心。
赤红,黑白,霜白,天青,赤金,神光轮转。
无论术、剑、神通、秘法、肉身……都有全方位的拔高。
这样的姜望倒转绝巅,这样的剑仙人一剑直来,真有撞塌撑天柱的气势!
天上云烟远离,水中海波回撤。
生命本能的畏惧,让祸斗群也不由自主地退开。
左光殊缄默地看着这一幕。
如果说焰花焚城里,还满是另一轮骄阳的影子。此刻的这一剑,便全是独属于姜望此名的光华!
一时间天地皆白,如落霜雪。
整个视野,都好像被这一剑所铺满。
一剑障目,不见人间。
那优哉游哉、如猫戏老鼠一般的祸斗王兽,在这一刻颈毛倒立,亦感受到了久违的危险。
黑色的皮毛上,特殊的光泽骤然流动,瞬间摆脱了这一剑的锁定。
纵身一个后跃,退出百十丈远。
但仍然带起了一连串的血珠,飘飞在空中,连成了一道纤细的“桥”。
“桥”的这一边,是长相思的剑尖,“桥”的那一边,连着祸斗王兽的脖颈下方。
在那里,黑色的皮毛第一次被划开,血口狰狞,深可见骨。
若是往上一寸,说不得真已经斩首!
太松懈了。
之所以受这样一道剑创,完完全全是因为松懈。
它一口吞掉那座焰城,是戏谑地欣赏这些人惊惧的表情,却没有想到,这个人反应如此之快,而且那样孱弱的身体里,能够迸发出这么恐怖的力量,以至于对它都造成威胁!
“吼!”
祸斗王兽目露凶光,显是由惊转怒,戏谑变成了残忍。
在场的祸斗全部暴怒起来,为它们的王而咆哮,一窝蜂地涌向姜望,覆如黑潮。
而姜望一剑未成,却已是足点青云,拔空而走——
“光殊,照顾好弟妹,不要分开!”
只留下这样匆匆一句,便选择了与左光殊等人相反的方向,疾射而去。
剑仙人状态下的全力一剑,都能被这祸斗王兽避过。
实力的差距,已经大到了无法跨越的地步。
无论说了多少豪言壮语,姜望始终记得他来山海境的目的,是帮左光殊。
一约既定,万山无阻。
他自齐国东来万里,也只是为尽自己所能。
当初吞下那颗开脉丹,也就接下了这份名为“兄长”的责任。
所以山海炼狱里毫无怨言,所以黄粱台前挺身而出。
那么这一刻的选择,也是无须迟疑的。
剑光愈疾,青云愈快。
祸斗王兽当然不可能放过伤害自己的人类,本来围猎这些人,也只是在丢失夔牛后的随性为之。
现在则是有了一个坚定的目标了。
它一马当先,引导着乌泱泱的祸斗兽群,紧追其后。
它须叫这人类知晓,得罪了它,这偌大的山海境中,无一处安全!
姜望电射而去。兽潮急速奔涌。
左光殊来不及说话,只将车驾一转,骊龙已经拉着河伯神车,直追祸斗。
但一只巨大的手掌拦在车前,握住了骊龙之角,也生生截停河伯神车。
屈舜华从天女体内跃出,落在河伯神车之上,按住了左光殊的肩膀:“冷静点,光殊!”
左光殊扭头喊了一句:“你先下去!”
屈舜华愣了一下,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如此严肃的左光殊。
“事情已经发生了!”月禅师那有些滞涩的声音说道。
灰袍在风中飘卷,她平静看着河伯神车上的少年:“我们要做的是面对现实。山海境中不会死人,姜望最大的损失是三成神魂本源。你与其现在冲上去陪你的姜大哥一起出局,不如好好想想,怎么才能在山海境收获更多,怎么才能弥补他的损失。姜望已经第一时间做出了最好的选择,你呢?你需要多久才能够想明白?”
“光殊。”屈舜华亦出声道:“即使我们全都追上去,也拿那群祸斗没有办法,刚才我们已经尝试过,也确实失败了。咱们现在最应该做的,不是放弃这次山海境的探索,而是怎样弥补姜大哥,不影响他以后的道途。此外,姜大哥进山海境,有什么想要的,咱们也帮他拿到,这样对姜大哥也更好,不是吗?”
直到此刻,拦在河伯神车前的那尊高大天女,才由实转虚,又缓缓消散。
祸斗王兽展现出来的力量太可怕,那是压倒性的强大。
无论是月天奴还是屈舜华,显然都不觉得姜望在激怒祸斗王兽之后,还有存留下来的可能。
包括左光殊自己,也很明确这一点。
只是……
他立在河伯神车之上,沉默了半晌:“姜大哥来山海境,没有什么想要的。从头到尾,他只问过我想要什么。”
屈舜华沉默了,站在他旁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而月天奴目光梭巡着海面,机关紧那罗被撕碎的残骸,早已经坠入海中。
她一边观察,一边很平静地说道:“那你也可以想一想,你的姜大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山海境里有什么东西,会是他需要的。等出去的时候,送他一份礼物。”
这的确是清晰理智的思路。
只是在骤遭大变的时刻,很少有人能够摆脱情绪的干扰,以超然的心态来思考。
这份心性如古井无波,情绪于她,似乎从无涟漪。
“月禅师说得对。”屈舜华握了握左光殊的手,柔声说:“姜大哥也说,让你留下来照顾好我呢。”
左光殊也终于是冷静了下来。
正要褪去河伯之身,耳边又听得月天奴道:“左施主,你可以帮我把紧那罗的残骸捞上来吗?那些材料很难得,能找回来一点是一点。”
她伸手圈了几个范围:“应该是在这些位置。”
这真的是一个会一直遵循固有轨迹运行的人,大概很难被这个世界干扰吧?
左光殊莫名其妙地想着,沉默了片刻,终是应了声好。开始认真操纵水元,呼唤水的力量,寻找机关紧那罗散落海域的残骸。
而月天奴在开口求助之后,根本没有往这边再看一眼。说是信任左光殊也好,说是并不太在意机关紧那罗的残骸也好……总之已经召出早先那尊机关迦楼罗,又取出相应匠具,笃笃铛铛地修补起来。
其声如击木鱼。
恒定而寂寥。
……
……
山海境非是一人之山海境,每个踏进这方世界的人,都有自己的所求。
海面之上,项北踏水而行。四下无人,也不见异兽,就连踏水的声音,也变得很清晰。水波倒映出盖世戟那夸张的戟锋,看起来锐利极了。
“能找到他?”他随口问道。
走在他前面的人,穿一身黑色长袍,手托七星罗盘,眼神专注地盯着指针:“只要你这盖世戟,没有被第三个人拿过,那就一定能追索到他。”
“都过去这么多天了,痕迹还有用?”
“对别人来说当然没用,但对我来说……已经激发了活性,怎么会没用?”前面那人回过头来,露出一张曾在观河台上给不少人留下印象的脸:“项北,别告诉我,你已经被姜望杀破了胆。”
以世人皆知的项北的性格,遇到此等问题的他,必然暴跳如雷,生撕了提问者也并不稀奇。
但此时的项北表情非常平静:“我现在不是他的对手,这没什么可掩饰的。但真要对上,我也不会退缩。只是太寅,进入山海境的机会很难得,只要能力足够,这里有的是收获。我怕你恨意昧心,顾此失彼,最后因小失大。”
“姜望交给我就行。”太寅又转回视线,看着七星罗盘,嘴里只道:“你对付左光殊没有问题吧?”
“只要你能单独杀死姜望,左光殊绝对没有办法干扰到你们的战斗……问题是,你真的能吗?”
太寅语气轻松地笑了笑:“若是我和他狭路骤逢,放对厮杀,或许他更有优势,毕竟青史第一内府嘛,对吗?但在我预设阵法的情况下……便看看他是不是青史第一外楼吧!”
第六十章 贼人休走
夏国太氏乃是阵道名门,太寅的阵道造诣自然不必多说。
黄河之会无法提前布阵,也无法使用阵盘,无疑是缚住了他一条胳膊。
哪怕姜望如今的名声更在重玄遵之上,他自己又在观河台被重玄遵摧枯拉朽,但在这山海境与姜望对上了,他仍然满怀信心。
因为只有给到足够的时间来布置,他太寅才能展现最强的状态。
便如此刻。
项北踏水无痕,语气平淡地说道:“进山海境这么久才开始找他,我以为你已经忘了这事,要专心跟我寻宝。”
“姜望不除,在这山海境里,是你能安心,还是我能安心?”太寅反问道:“左光殊想必不会对你毫无意见吧?”
他一边盯着七星罗盘,一边右手五指飞快掐动,似在计算着什么。嘴里则继续道:“阵法最讲求一个顺天应时,要的是因地制宜。阵引天地之威,依靠的是天地本身的力量。我也是第一次来山海境,当然要先熟悉此方天地,才能布置出最契合这里的阵法。”
“我只懂兵阵,不太懂法阵。大军兵煞一冲,什么法阵也破了。”项北淡淡说了一句,又问道:“你怎么不直接用阵盘?”
事实上兵阵崛起正是法阵如今不兴的主因,历史上有无数的例子可以证明,因人成阵要远胜于死物成阵。
但太寅这样的阵道名门能够传承下来,自然有其独到的一面。
且兵阵再如何强大,也终究不能够完全替代法阵。别的不说,正常情况下,谁会带着一支军队到处走呢?
阵纹、阵盘,都是法阵一道修士多年以来的革新进取,很是占据了一部分的阵道选择。往后再发展下去,也未必不能重现辉煌。
太寅笑了笑,并不与项北这兵道天才争辩。
法阵是否能够扛得住兵煞,不是言语能够论定的事情。
只说道:“阵盘能够适用于大部分环境,但阵盘本身很难摆脱材质的束缚。越强的阵法,移在阵盘上就越困难,需要的材质也越珍贵。简单来说,能够直接杀死姜望的阵盘……我也负担不起。”
项北左右看了看:“那你现在布的这个法阵,能杀姜望?”
太寅只回以自信一笑,并不说话。
这四下水波平静,风声柔和。
若不是亲眼看见太寅布置,项北很难发现这里居然被布下了一门杀阵。
就似伏兵于谷,万籁俱寂,一声号令起杀伐,遍处见狼烟。
这法阵与兵阵,还真有几分共通之处。
就在这个时候,太寅左手托着的七星罗盘上,那微微颤动挪移的指针,忽然定止。
“找到了!”他语带兴奋。
找到姜望了……
想起那个男人青衫纵横的姿态,项北不自觉地握紧了盖世戟。
很难说得清心情。
项龙骧儿孙满堂,有自己的嫡脉后裔,但却把极其珍贵的天元大丹,给了他这样一个旁支子弟。
死前更是遗赠盖世戟,把整个项家的未来都交给他。
他承项龙骧遗命,要肩挑项氏之重。
以神临不到的修为,难免可笑。
对他这样的天骄来说,神临易证,洞真难求。
他有天橫双日之重瞳,神通与生俱来,神魂从来不是修行路上的阻隔。在蕴神殿那一步,有足够的把握跨越。
但仅仅是神临修为,仍是不足以支撑项氏未来的。
这就要求他在神临之前的每一步,都走得足够踏实,打下足够浑厚的基础。
要求他在内府这样的境界……多做停留。
一个不得不在内府境打磨的修士,要如何才能让人看得到未来?
历史上已经有很多人给出过答案——
唯有盖压同代。
内府无敌,外楼无敌,如此一步步地走下去。
哪怕境界尚低,修为尚浅,也无人能够小觑。
他也的确做到了大楚皇朝的内府境第一。
打遍楚地同境修士,无一抗手。
凭借远超同境修士的神魂杀力,他有信心争天下第一。
哪怕是在黄河之会那样天骄并起的场合,他也三拳就打得越国天骄白玉瑕濒死,足见盖世之姿。
楚国与越国离得这样近,白氏可是不输于革氏的名门。这三拳的含金量,楚人清楚得很。
但没想到的是,三拳击败白玉瑕,竟就已是最后的辉煌。
面对齐国姜望,他神通尽出,神魂杀法尽显,展现了所有的力量,却最终还是止步于八强。
但凡见过那一战的,都不能说他项北是弱者。
可亲见那一战的毕竟是少数,天下人所听闻的,只有排名。
人所共知的是——
大楚项氏的项北,黄河之会内府境八强而已。
天下六大强国里,景国天骄弃赛不提,五大强国,只有一个强国天骄沦为八强。
那就是他项北。
他怎能不知耻?
他怎会不努力?
观河台之后,他苦修未辍,汗继以血。自问是没有辜负岁月的。
然而黄粱台前一战,差距……竟然拉得更开了。
此时此刻他握住盖世戟,不得不承认,削掉姜望三成神魂本源,对他来说有足够的诱惑力。
因为天生重瞳,他的神魂之力其实绝不比姜望弱。只是由于通天宫对神魂的保护,极大削弱了入侵者的神魂力量,才有了观河台上那一次神魂交锋的惨败。他也因此不敢再攻入姜望的通天宫里。
姜望也同样不敢入侵他的通天宫。
当然,在神魂之外占尽优势的姜望,也不必做此选择。
如果今时今日,能够成功在山海境里杀死姜望,削掉其人的三成神魂本源。那么他就有了足够的神魂优势,可以从容在这一个方向建功。
天府秦至臻、绝巅黄舍利,他自问都有一战之力,就算现在不如,之后也有奋起直追的信心。
唯独是如今同样成就了天府的姜望,他确定自己在神临之前,已再无战胜对方的可能。
这个人已经在内府层次走到了尽头,走到几乎不可能再超越的地步,然后才成就外楼。
他怎么追赶?
如果这次能够成功……
项北低头看到水中的倒影,猛然一惊。
不由得质问自己——
你项北何人也?
什么时候起,竟然会把胜利的指望,放在削弱对手身上?
你真的被姜望打服了,打怕了吗?
心绪波动,水面随之留纹。
一圈一圈的涟漪泛开来,再不肯平静。
太寅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细节,但是并不劝导,而是很有经验地直接下达指令:“不要胡思乱想了,已经找到姜望他们,做好战斗准备。”
作为一个优秀的兵家修士,项北就算心里有一万分的动摇,也绝不会在具体的行动中影响战友。因而只是往前一步,踏定水波,用骤然平静的水面,回应了他的状态。
太寅仍看着七星罗盘,五指掐动如飞:“他正在快速移动,不知要去哪里,我看看能不能堵在他前面,先一步布好法阵……等等,他好像往这边来了!”
项北凝神不语。
又过了一阵,太寅眉头皱了起来:“怎么又改变方位了?”
他忍不住问项北:“你说他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跑过来跑过去,到底是想干什么?”
“也许在与人厮杀?”项北谨慎分析。
太寅眉头皱得更紧了:“你这么说的话……倒真的很像是在追杀谁。会是哪方呢?”
“计划还进行吗?”项北只问。
说起来,虽然他们两个是下定了决心要在此解决姜望,但对姜望的信心,也的确比别人更足。
这次来参与山海境的,都算得上是年轻一辈的强者。
但他们还是下意识地觉得是姜望在追杀别人,而没有去考虑,是不是哪方天骄在追杀姜望。
一个是真正把姜望当做敌人,研究过不知多少次,一个是真正和姜望交过手。他们是最能够明白姜望的强大的。
“为什么不呢?有帮手的话,计划更容易成功了。”太寅看了项北一眼:“你不必想太多,就算我们只是在山海境里寻宝,也需要清除竞争对手的,不是么?埋伏他,是一种重视,但不代表畏惧。”
项北只是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不行,他这么到处乱飞,无法准确判断落点……”太寅当机立断:“你在这里埋伏,我去引他过来,就用咱们现在布下的这个法阵解决他。一旦入阵,你即刻引发!”
不待项北回答,其人已经弹身而出,循着七星罗盘所显示的方位,疾飞而去。
势如惊鸿,足见杀机之烈。
对夏国来说,能够削掉齐国第一天骄的三成神魂本源,可当得大功一件。
对太寅自己来说,家仇国恨,终要一步步来雪。
水波之上。项北握戟独立,气息渐敛,而其势愈凝。
他已经扫平了杂绪,在压制自身、积蓄自身,等待那石破天惊的一刻……
等着杀死姜望左光殊,或者被他们杀死。
时间在等待之中,向来是漫长的。
但是这一次,似乎流动极快。
当项北抬眸远眺时候,已经看到一个黑点疾射而来。
重瞳之中清晰映出太寅的样子,他飞回来的速度,竟然比飞走时更快!
这么快就把姜望引来了吗?
该说是太寅的手段太高明,还是那姓姜的太莽撞?
项北摒弃杂思,并不分心于战斗之外的事情。倒提盖世戟,身形慢慢浮空,身外也已经开始涌出吞贼霸体的黑色烟气,完全做好了全力爆发的准备。
但只听得一句——
“快跑!”
太寅的这一声呐喊,急促之中,还带着慌张,慌张之中,还有几分不可置信。
是什么让这位苦心积虑的埋伏者如此慌张?
你的大阵在此,有什么可紧张的?
难道是为了蒙骗姜望所做的表演?
那怎么也不提前通个气……不怕我误会么?
“怎么回……”
项北一句‘怎么回事’还未说完,他天橫双日的重瞳已经映出了答案。
在头也不回、一路疾飞的太寅身后,是青山猎猎、穷追不舍的姜望。
而几乎与姜望同时撞进视野里的……
是那铺天盖地、乌泱泱如一片黑潮的祸斗兽群!
盖世戟刚刚举起又垂下,项北生生掐断话头,掉头就跑。
……
……
却说姜望一剑割伤祸斗王兽,踏云而走,引得整群祸斗异兽衔尾追杀。
那曾经煊赫黄河的剑仙人,在山海境只短暂地露了个脸,便光华尽去。
姜爵爷做好了持久逃窜的准备,开启追风秘藏,一路狂奔。
那祸斗王兽的反应也丝毫不慢,声声怒吼,似乎就响在耳边。
有好几次,姜望都感觉到那森冷的吐息,似乎已经贴上自己的后脖颈。
显然靠单向的疾飞是无法摆脱追击的,他只能凭借平步青云仙术的机巧,开始疯狂的转向。
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整个人在空中不断折转,极其飘逸地变幻方位。
一开始也的确发挥了作用,让祸斗王兽多次的咬合都扑空。
但他毕竟是独自一人,祸斗却是成群结队,且训练有素。
在祸斗王兽的指挥下,这群恶狗一般的异兽,竟然上演了精妙的骑兵战术,好一阵让人眼花缭乱的穿插,各种围追堵截。
姜望在惊叹之余,腾挪的余地也在逐渐失去。
青云印记一朵朵碎灭在空中,青衫仗剑的姜爵爷瞧来是潇洒从容,但那只是平步青云仙术本身所带来的气质假象,内心的焦灼半点不少。
信誓旦旦说要带着小弟左光殊横推山海境,这还什么都没弄到手,就被淘汰出局,大哥的颜面往哪里放?
那三成神魂本源的损失,更是难以承受之痛。
可又能如何呢?
这该死的祸斗王兽太狡猾,又太强大,还随身带着一支兽军,完全不给半点活路。
即便是他姜望,也一时间根本想不到脱身的办法。
不由得心中大恨。
五府海内,力量鼓动,激荡不休。
想我堂堂大齐青羊子,履三品职司,悬四品青牌!上一次被追杀得这么狼狈,还是上一次……
“看开一点,仙主老爷,咱们也不是第一次被神临追杀了。”
云顶仙宫废墟里,白云童子不停地帮忙催出善福青云,同时也不停地絮叨。
“在你的仙宫记忆里,有什么逃脱这种追杀的办法吗?”姜望忙里偷闲问了句,死马当作活马医。
白云童子很费劲地想了想,才认真摇头:“我的仙宫记忆里,应该不存在被神临追杀的仙主。”
你要是随口一说也就罢了。
想得这么认真,很伤人的!
姜大仙主正琢磨着怎么把白云童子丢出去喂狗,忽然眼前一亮,在举目无亲的山海境,居然看到了一个熟人——
夏国天骄太寅,正以一种极其凶狠的姿态,冲进视野里来,手在掐诀,袍袖鼓荡,目中杀机不掩。
就这样与姜望短暂地对视了一刹。
而后一言未发,转身就跑。
“呔!”姜爵爷一声怒斥:“贼人休走!”
脚下青云连碎,比之最开始的亡命奔逃,还要更快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