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陛见
位在整个大齐皇宫东北角的青石宫,仿佛是人海中的孤岛,是这座伟大城市的疮痕。
时光在这里流逝得格外清晰。
麻雀立在高墙上,不分季节地啄着墙,磨着它的尖喙,如刀客磨着他的刀。
檐角一只蜘蛛放着丝线慢慢往下爬,蛛网上已经很久没有虫子落网,寂寞地空挂。
矫健的雄鹰展翅从高空掠过,飞过了空无一人的长生宫,又折转掠过了华英宫外。
宫中姜无忧正手提双刀,绕场而走,耍得刀光如泼雨。
“这是他自己的事情,看他如何选择便是。”
白发老妪抱着大戟,立在场边,不发一言。
多少度风雨春秋,她看着这位殿下一步步长大,每一步都自信笃定。
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武器,皆如臂使指。踏道武之路,怀天下之心。
鹰唳时近又远。
养心宫主人今日难得在家,斜靠在软榻,只手撑颊。绸袍掀开了披在身上,正面的肌肉线条一览无遗。
一只手挑起面前美貌女子的下巴,只笑道:“他们看戏,我看美人。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鹰羽如刀,划破长空无痕,绕外宫一圈、飞过了长乐宫外,然后一个仰冲,忽然间羽褪爪消,变成一条肥嘟嘟的肉虫,钻进了云层中。
细看来,那朵云,竟似一个白灯笼。
长乐宫中。
正在修剪花枝的太子,忽然停下来,长叹一声:“孤当神临矣!”
把剪刀随手放在太监举着的木托盘上。
于是血流如奔河,肉身现金芒……
转身已神临。
……
……
作为北城最大的主道,玄武大街极阔极长,从来也都是行人如织。
但姜望青衫按剑,大步而行,如在人潮之中,独驾一叶孤舟。
潇洒从容。
不时有人停下来驻足,看着他远去。
真正知道他要去干什么的人并不多,但他那昂然的气势,已足以让人心折——此乃大齐天骄!
大齐皇宫位在临淄正中,里外有三重。
最外一重外宫占地最广,朝议的紫极殿、太子所居的长乐宫、三皇女所居的华英宫……乃至于囚居废太子的青石宫,都在此间。
而当姜望走到外宫宫门前,这一场孤旅便到了终点。
从北衙至皇宫,一路上无风无浪,连个惊马都不曾有……仿佛临淄从来是如此宁和的临淄。
姜望在交错的仪刀前坦然停步,对宫卫一拱手:“青羊镇子、三品金瓜武士姜望,陛见天子,还请通传!”
那宫卫首领如石雕肃立,令手下宫卫匆匆去了。
天高云静,宫阙万间。
齐宫威严又安静。此时的一切,都似与宫殿一般静止了。那些波澜壮阔的故事,都静默在时光中。
皇后或者大泽田氏他们。
敢在碧梧郡杀公孙虞,敢在海外杀乌列。
杀个没有官身的杨敬应该不算大事。
逼急了杀林有邪也不是做不出来。
但不敢在临淄动他姜青羊!
再害怕,再恐惧,也不敢这么做。
如果要问,姜望在齐国拼命奋斗的这两年,到底赢得了什么?
这就是答案。
不多时,传信的宫卫匆匆回转,还带来了一名秉笔太监。
不是姜望熟悉的那位丘吉,而是一位身形高大、面容冷峻的公公。并不通名,只对姜望道了声:“天子宣见,请往这边走。”
便自顾在前引路。
姜望也不去套近乎,抬步便跟在身后。
宫门之后有一方高台,名曰“解兵台”。台上并着几列古老的兵器架,气息厚重沉肃。
入宫面圣者,都须解兵器于此。
兵煞浓烈,但都镇在此台中。
姜望昂首悬剑,自一旁走过,解兵台前的宫卫不阻,带路的秉笔太监也并不吭声。
昔时黄河得魁,天子准他带剑而朝!
陛见的地方在得鹿宫,天子退朝之后,常在此宫修行。
于此宣见姜望,也可以说是一种亲近。
姜望踏进殿中的时候,天子正盘坐在金色的石台上。共有九根蟠龙柱,绕石台三面而立,像是三堵高墙,拱卫天子。
蟠龙含宝珠,珠内生玉烟。烟气变幻不断,时而山海,时而众生。
石台之前,唯有韩令一人独立。不留意的时候,他似乎并不存在。但想找他的时候,他又从未脱离视野。这等本事,非常人能及。
带路过来的秉笔太监,在殿外便已离开。
姜望俯身欲拜。
天子已经一摆手:“非大典不必大礼。”
此时的天子,身穿宽袍便服,也似少了几分严肃,多了几分随性。大袖一掩,在石台上俯瞰姜望:“青羊子所为何来?”
姜望直身而立,并不敢直视天子,但声音洪亮坦荡:“为长生宫总管太监冯顾案!”
“朕记得你是监督办理此案……”天子的声音落下来,温和却有威严:“莫非是案件侦办的过程,有不正不公之处?”
姜望道:“臣监督办案,而于案件有所得,兹事体大,不敢瞒天子,故来觐见。虽逾出职分,却是拳拳忠君之心。”
天子道:“既然兹事体大,为何不公呈政事堂,却以私谒?”
此问一出,姜望心神一紧!
一见面,天子就点出了他在这个案子里的职责,明着是在问他,是不是郑商鸣、林有邪办案的过程中有什么问题,暗着却是问他,为此案独自入宫觐见,是否逾矩?
他以“兹事体大,忠君之心”来答。
天子紧接着便问他,为什么不公呈政事堂……
这已是在表达不满。
必须诚实地说,姜望之所以会在林家门前大闹一番,把监视林家的人全部送进北衙监牢,便是在有意闹出动静。
他从都城巡检府,一路不避不绕、不遮不掩,直接走到皇宫。
谁不知他今日陛见齐天子?
在事实上以私谒天子的行为,达到了一部分公书上奏的效果。
在某种程度上,是将天子架在了台上。
如果朝野都觉得,姜望是带着当年雷贵妃遇刺案的证据来觐见天子,那么天子也理所应当,给天下一个交代。
所以天子问他,你怎么不直接把证据交给政事堂。
既然要公开,那就再公开一些。
你想闹大,就闹得更大。
可是你姜青羊的小身板,能承受得起闹大的后果吗?
姜望垂首道:“因为臣并无关键证据,不可叫诸位大夫信服,无法公呈。”
饶是大齐天子向来藏情绪于深海,少见表露,此刻也冷声笑了:“那你以何谒朕?用你的拳拳忠君之心吗?”
天子在某些时候,也是很幽默的。
但“忠君”二字能够被拿来幽默,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正是因为它并不可靠。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
姜望不见惊惧,只恳声道:“臣陛见天子,是想跟天子讲一个故事。”
天子并不说话。
姜望于是立在这大殿之上,略略整理了情绪,开口讲述道:“臣曾游历天外,偶见奇闻。天外有一浮陆,百族纷争,烽火不歇。陆中有一国,雄于四邻。国主雄才伟略,文治武功皆冠绝历代……
有一年,边臣起兵谋逆,国主亲征之。
时年,前太子受囚,新太子才立,储位不稳。
国主宠妃有孕,欲争后位,故以刺客逞凶宫阙,欲残身以陷国后……
国后察之,暗令外臣,使阴附奇毒于凶刃,以致国主宠妃见血而死。
宠妃死,腹中龙子剖腹而生。
国主怜之,甚爱。
此子先天不足,还在母胎中,便已奇毒入髓。
然生即伟略,才绝当时,以病躯前行,奋有万民之心。
而后使人暗查当年,终知真相……
却绝口不言。”
姜望讲到这里,对着天子拱手躬身:“敢问陛下,可知此王子,为何不报母仇,不雪己恨?”
金色石台之上,天子沉默许久,方道:“汝欲何言?”
姜望却并不顺势揭过,而是追着问道:“浮陆之人,议论者众。或曰‘此王子心怀天下,不忍朝局动荡,是故忍恨缄口’,或曰‘想是仇敌势大,不能正面相争,须以徐图’……天子以为,是谁言中?”
“你以为呢?”天子问道。声音不见喜悲。
“臣以为……”姜望恭声道:“国主于他,怜之爱之。他于国主,爱之敬之。之所以绝口不言,不过如此罢了,没有那么复杂。他只不过是一个,孤独长大,不想失去父爱的孩子。”
“姜青羊……”天子的声音高渺而威严:“想当然耳,是人臣本分吗?”
天子到底有没有被打动,仅从他的声音,根本无从判断。
而“想当然耳”这四个字,实在凶险。
但话说到这个份上,姜望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臣查长生宫冯顾案,幸于宫中见一壁画,乃十一殿下手绘,臣甚爱之。私以为天子不能错过……宫苑照壁,画名《众生相》,画中有孤坟一座,碑文只四字,请天子观之。”
姜望此刻仍然低着头,微微躬身,只能看得到自己的靴子,和前方金色的石阶。
当然就算他抬起头来,也不能直视天子,不知道天子到底有没有去看,在以何种手段去看。
但他能够隐隐感受得到,就在前方的金色石台上,一种伟大的力量……正在发散。
他只能察觉到那波动的边角,却已然震慑于那种浩瀚磅礴。
许久,天子的声音落了下来:“你此来,就只是为了跟朕讲一个故事么?”
姜望道:“陛下钦点微臣督案,微臣自是为案件真相而来。”
“你讲的故事,朕听完了……”
姜望完全可以感受到,自己正被这位天下雄主的目光所注视。
虽然天子并未倾泻任何威压,甚至连一丝情绪也未掺杂,但仅仅是他的身份、他的力量,就足以在被注视者的心中,压成高山。
而那恢弘的、仿佛与整个宫殿共振的声音,慢慢地落了下来:“现在说说你的案子。”
姜望直脊挺身,只将眼眸微垂:“臣今日带着三起案件,来谒见天子!”
天子不置可否。
站在石台前的韩令,眼角却抽搐了一下。
居然有三件吗?
这个姜青羊,真有些恃宠而骄、不知死活了……可惜。
心中想着可惜,面上却是一点表情都没有的。
而姜望已经朗声道:“第一件,是长生宫总管太监冯顾之死案。”
韩令屏住了呼吸,便听到——
“经臣监督,巡检副使林有邪亲自查验,确认冯顾是自杀无疑。其人于灵堂悬梁,未有遗言,想来……或为殉主。”
冯顾的自杀,说是为了殉主,却也算不上错。
而他对皇后的仇恨和指控,但凡对案情有深入了解的,都能知晓。已不必再明言。
只听得天子的声音道:“即是自杀殉主,随葬无弃便是。第二件呢?”
声无波澜,如云行雨坠,天理循环。
“第二件,是旧长生宫属吏公孙虞被杀案。”
姜望朗声道:“其人隐居碧梧郡,闭门读书,足不出户。早年多逞口舌,故自断其舌,如此避世而隐、与世无争,日前却为歹人所擅杀。臣请天子下令,彻查此案,以慰十一殿下在天之灵!”
天子显然没有想到,姜望要提的第二件案子,是这个。
尤其姜望几乎点明了,公孙虞是为了保守秘密而割舌隐居。其人对姜无弃如此忠心,却还是在姜无弃死后,被人轻易杀死。
那位十一殿下如果在天有灵,如何能安?
沉默了片刻,才听到天子的声音道:“此事的确该有个交代。”
这句话意味着,那个直接杀死公孙虞的人,会以某种形式被揪出来。当然,不会涉及幕后更深远的地方。
这个案子,仍然停在分寸恰当的地方。
这偌大的得鹿宫里,加上姜望,此刻只有三人。
三个人都知道,还没出口的第三件案子,才是此行的重点。
所以就连从来都像雕塑一般的韩令,都忍不住抬眼看向了姜望。
看着这个直面大齐天子的年轻人。
而姜望洪声道:“臣要奏告的第三件案子,是十七年前一代名捕林况自杀案!”
韩令心里松了一口气,又莫名其妙地叹了一口气。
……
……
ps:“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黄庭坚·《杂诗七首其一》
第三十三章 天下得一都尉难
“林况畏责自杀,已是北衙定论。”得鹿宫中,天子高坐金色石台,依然不见什么情绪,只问道:“事隔这么多年,你要为他翻案?”
“林况大人当年的确是自杀,这一点毋庸置疑。但自杀的原因,却不可能是‘畏责’。”
姜望说道:“红窑案、金线案、紫缎案……这些名噪一时的大案要案,有人人畏难的,有盘根错节的,有复杂凶险的,都是林况亲手破获。微臣翻阅卷宗,面对案情,常有瞠目结舌,不免为之惊叹。林况若是畏责之人,办不下这些大案。青牌创建以来的第一神捕,又怎么可能畏责?”
能把林况当年破过的有名大案如数家珍,足见姜望在私底下所费的工夫。那是抱着厚厚的卷宗,反复研究过。
任何人其实只要读过这些卷宗,也就大概能看到林况是何等样的一个人。
而他继续道:“嫌犯死于囚室,难道不是看守之责?难道不是狱卒之责?
何以当年田汾死在监牢,却是林况畏责自杀?
现在都说是林况抓错了田汾,可田汾死的时候,他身上的疑点还没有洗清,只是因为他死了,才无法继续追究。这怎么能够就直接定论,说是‘抓错了’呢?
臣翻阅记录,查问当年经事者,发现在当年,‘抓错人’的声音和‘田汾有问题’的声音,其实是一半一半。
但在林况身死后。似乎大家就都承认是他抓错人了。
可世间怎有这样的道理?
岂能因为林况身死,无法为自己说话,还活着的人就已经不需要再调查,可以擅下定论?这对死者何其不公!”
天子并不说话。
姜望于是又道:“十一殿下有一幅遗笔,是他生前所书最后一幅字,遗赠于臣。”
天子果然有了些兴趣,问道:“写的什么?”
姜望答道:“字曰,‘天不弃我大齐,生我姜无弃!’”
天子一时沉默,显然也陷在这句话的情绪中。
姜望则继续道:“何为不弃大齐?”
他抛出这样一个可以称得上宏大的问题,又自己答道:“臣以为,是不弃齐臣、不弃齐民!
尽忠职守者,不该被弃。
有功于国者,不该被弃。
凡为齐而战,无论老幼贤愚,不应为大齐所弃!
十一殿下在时,之所以给那冒牌的张咏机会,只是因为我大齐不忘勋臣。
同样的,殿下生前屡次钦点林有邪办案,亦是表示我大齐不忘林况这样的名臣。
盖因林况虽是自杀,却是死于流言,死于怖惧,死于冤屈……而非畏责!”
姜望宏声朗朗,理甚直,故而气甚壮:“林况任职北衙期间,主导破获大小案件一百三十七件,件件卷宗在录,线索翔实,证据充分。
其人指导、辅助后进青牌破获案件,更不计其数。
独创的青牌办案手段高达四十四种,制定的诸多规则,如验尸须两人以上监督进行……至今都在沿用。
生前从无徇私之举,死后彻查其行其迹,竟无一事可责。
这样的人才,不应为国朝所弃。
臣请陛下复核林况自杀事,为其正名。使天下人知,天子无弃天下也!”
天子只问道:“姜卿以为,林况如果不是畏责自杀,那是因为什么自杀?”
韩令不由得提起几分注意。
姜望这番话说得实在漂亮,令他暗生惊讶。以姜无弃的遗字,动天子之情,已是妙手。然而韩令明白,仅仅是感情,并不能影响天子。真正有机会打动天子的,是姜无弃包容天下的格局……谁说姜青羊匹夫无谋?至少这分寸的拿捏,简直是有着与生俱来的敏感,堪称精准绝妙。
而天子此时的问话,亦非常关键。
林况的事情,不是不可以解决,但一定不能从皇后的角度解决。
在韩令看来,姜望接下来的回答,就是处理这起案件的关键了。
只听得姜望朗声道:“臣已经说过,林况大人是死于流言。是那些恶意造谣、擅下定论的人,逼死了林大人!他忠于青牌事业,无法忍受声名受损,不能坐视青牌蒙羞,故自尽以证清白。想不到死后无口可辩,反而使流言坐实。此诚二十年憾事!拜请陛下,莫叫此憾百年!”
偌大的得鹿宫中,只有姜望的声音回响。
这声音如此年轻。
在这个强大帝国的历史里,年轻的声音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响起。
“唉。”
天子竟然叹了一口气。
他的声音终于自石台上落了下来:“姜卿啊姜卿,朕今日才知,你办案这么有本事。对青牌办案的手段了如指掌,对青牌的历史如数家珍,分寸也对,眼光也好,手腕也佳。说起来,郑都尉不日将登神临,都城巡检府巡检都尉一职空悬,你可愿为朕担之?”
姜望霎时脊生冷汗!
谁要是以为自己能够掌控天子的心思,谁就离死不远了!
北衙都尉这个位置,郑商鸣先前当做筹码来跟姜望谈。郑世父子敢于操作此事,当然天子亦是默许的。
而姜望拒绝了郑商鸣,其实也可以说是已经拒绝了天子。
但天子却在姜望谈论林况案的时候,话锋一转,又点到北衙都尉之职来。
言下之意无非是说,你这么会拿捏分寸,分明是懂做官的!
那你有什么理由拒绝?!
“臣当然愿意!能为国尽忠,为天子分忧,是姜望的荣幸!”姜望二话不说,先表个忠心。
“但……”心念急转间,姜望认真地说道:“只可惜臣修行速度过快,就怕当不了几天,便已成就神临。”
韩令听得嘴皮子一抖……
叫这厮膨胀的!说的这叫人话?多少人一生困顿于寿限之前,无法金躯玉髓,他姜青羊却担心自己拖不了几天?
然而认真想想,竟然也觉得很有道理。以这位绝世天骄的修行天赋,神临那一关早就不是什么阻碍,真还只是什么时候四楼圆满,什么时候就能跨越。
他才压制了心情,便又听得姜望道:“北衙都尉乃国家重职,至关紧要,关乎天下治安,岂可朝张三而暮李四?臣更不是幸进之臣,此心为天下计。臣得一北衙都尉易,天下得一北衙都尉难,请陛下三思!”
这话说得十分明白,利害关系更是清楚。
您金口玉言,非要让我当北衙都尉,我坐上那个位置,事情倒也很简单。可是北衙都尉这么重要的位置,没有个三年五载的意志贯彻,怎么可能把工作做好?我这样的绝世天骄,却是不可能在神临之前徘徊三五年的!
姜望口口声声心甘情愿、求之不得,但一说到关键问题,就是“天赋不允许”、“时间不合适”。天子用我当北衙都尉,恐怕是对北衙都尉这个位置的不负责,有任人随心的嫌疑。
尤其那一句幸进之臣,几乎是在问天子——
我非幸进之臣,天子难道要开幸进之门?
但齐天子是何等人物,怎么可能被他几句话就拿住。
竟看着姜望,直接问道:“莫非你,不愿意效忠于朕?”
这么**的问话,实在不像是天子的风格。
可见今日他的心情,也的确不如往日平静。
对于这个问题,回答当然不可能有一丁点动摇。
姜望却不是诚惶诚恐地表忠心,而是义正辞严地反问道:“入齐以来,臣一直忠于职守,尽心国事,为国而争,为齐而战。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不曾堕了大齐的威风!这些难道都不是效忠齐天子吗?”
大概是因为前一句已经敞开了,齐天子这回问得更直接:“姜青羊,朕对你的栽培之心,你难道看不到?执掌北衙对你来说,真就有那么难吗?”
天子问得直接,姜望更没有推拉折转的资格。
闻言正色肃立,慨然道:“姜望虽然愚钝,但自问若只是办案,却也不算太难!都城巡检府多的是人才,臣只需任人唯贤,秉公而行,善罚分明,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陛下夸臣分寸拿捏得好,可是陛下,臣若掌北衙,第一个就不想要拿捏分寸!臣惶恐,臣万死,可臣还是想问,陛下需要这样的北衙都尉吗?”
“放肆!”
姜望后退一步,低下头颅:“臣万死!”
“我看你并不怕死。”齐天子淡声道。
“臣怕死,怕得要命。臣早就发过誓,再也不想体会性命操之于人手的感觉。可是陛下,臣想问您……”
姜望以最大的诚恳地问道:“难道只有毫无底线的忠诚,才是忠诚吗?
一个失去自我的人,难道真的可靠吗?
姜望之所以是姜望,因为姜望一直在做姜望该做的事情,不违本心。本心若可违,本我若可抛,则律法于我何缚?道德于我何缚?忠义廉耻何加于我?”
天子冷笑:“忠君竟要违你本心了。”
姜望回道:“臣近日读史,听闻先齐之时,国君尝尽世间美味,某日笑曰,独不知人肉如何。有御厨名易牙者,听闻此言,即刻烹子以奉君!国君过易牙之府,看了一眼易牙之妻,易牙当晚就奉妻于龙床!可谓万般万事只求顺乎君心,此是忠臣否?
可最后呢?先齐国君身受重伤时,恰是时为国相的易牙弑之……这才有了后来的武帝复国。”
“人若失本我,外执哪般,德行何求?”姜望洪声说道:“正因为臣守信、重义、相信公理,臣才能是一个忠君之人!”
“好一个守信、重义、相信公理!好一个近日读史!”
齐天子伸手拍了拍石台,只道:“向只知你姜青羊能战善斗,想不到你还学富五车!”
姜望竟一时不知,天子这话,是赞是讽。
但好在眼前这一关,好像是过去了……
“臣惶恐。只是天子虚心纳谏,臣虽不敏,无智,又少识,却也不得不一吐肺腑!”
“哈哈哈哈!”天子竟然笑了起来:“好一个不敏、无智又少识!今日总算与朕说了一句实话!”
天子能笑出来,当然是好事。
但这话听着……
实在也有些伤人自尊。
然而姜望也只能委屈巴巴地道:“陛见天子,臣不敢妄言……”
“行了。”天子摆摆手,又微微俯身:“你今日说的三件案子,朕都准了。你不想当这个北衙都尉,朕也准了……你将何以报朕?”
姜望坦然道:“齐天骄胜天下天骄!”
天子扭头看了看石台前的韩令,笑道:“咱们齐国的年轻人,很有志气嘛!”
扭回头看着姜望道:“准了!”
姜望拱手道:“臣谢过天子!”
天子正要挥手叫他退下,看了他一眼,又道:“还有事?”
“陛下真慧眼如炬,圣心烛照,洞明万里!”姜望强行一记马屁拍上去,然后才道:“臣奏请天子。臣近日欲离境赴楚,以全友人山海境之约。”
天子冷哼一声:“你这是惹了祸事就想跑啊。”
“臣有陛下荫庇,祸事于我何加?且夫大齐晴日朗朗,岂有飞来横祸?臣确实是与友人有约。那楚国左氏左光殊,与我有言在先……”
“行了行了。”天子不耐烦地截住:“年轻人多出去转转,见识见识天下英雄,也是好事。”
姜望赶紧行礼:“臣拜谢陛下!”
然后直起身来,就准备离开。
“等等。”
天子叫住了他。
姜望恭谨地站定,等待天子发话。
天子笑了笑:“姜卿很喜欢读书是吗?”
忽地笑容一敛:“韩令!”
韩令躬身应着了。
天子道:“搬一套《史刀凿海》过来,赐予青羊子赏读!”
他又对姜望道:“姜卿是爱书之人,那就好生读书,不要懈怠了。等回来的时候,朕会抽查一二,若不能倒背如流,朕可要记你欺君之罪啊。”
天子这话是笑着说的,很见亲切。
姜望深感皇恩浩荡,感动地道:“臣定当不负陛下厚望!”
与姜望这个不学无术不懂行情的家伙不同,韩令在一旁已是暗暗咋舌。
勤苦书院大贤司马衡所编著的《史刀凿海》,乃是一部皇皇巨著。号称写尽列国历史。是记载道历新启以来天下列国历史最为完备的一部史学巨著,洋洋洒洒千万言……
千万言!
怎个倒背如流?
只怕勤苦书院里,都没多少儒生能做到。
而姜青羊还一脸幸福!
憋着复杂的心情出去了,不多时,韩令便取回来一个储物匣,递给姜望,还不忘提醒了一句:“储物匣不用还。”
姜望虽然搞不明白,为什么区区一本书,还需要弄一个储物匣来装,但想一想,或许这就是皇家的排场吧!
也就是伸手接过了:“有劳公公。”
又对天子行礼:“拜谢陛下!”
“行了,下去吧。”天子又恢复了不见情绪的语气。
姜望规规矩矩地再次一礼,转身昂然而去。
读书他是不怕的,毕竟自问也是“敏而好学”之人。
唯独此刻天清云澈,实在是看到了天光。
……
……
……
ps:此处先齐历史,化用了部分易牙烹子的典故。但此齐非彼齐。
第三十四章 天心人心
姜望走后,得鹿殿又沉默了很久。
天子的声音才响起来:“把那幅壁画拓下来,挂在东华阁。朕也每日看看。”
唯此一句……
唯此一句。
韩令低下头,领命而去。
……
……
一名太监保持了足够的距离,在前引路,脚步踏在巨大的石砖上,不发出一点声音。他们是习惯了谨小慎微的人群,谦恭地生活在这伟大宫城里。
姜望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气度非凡。
每一步踏出,哒,哒,哒。
在威严华贵的宫城里穿行,青衫按剑,步履从容,谁能不说一声潇洒少年?
然而当自己的脚步声在偌大的宫城里孤独回响,如鼓点一般落在自己的心上,姜望忍不住在想——
天子当年……
到底知不知道雷贵妃遇刺案的真相?
甚至于,他从玄武大街一路走到皇宫里来。
这一路的风平浪静,背地里有多少汹涌?是不是天子,对某些人的敲打呢?
储君之位,关系国本。
遥想元凤三十八年,前太子受囚,新太子方立,楼兰公之乱才平。
站在天子的角度来说。
雷贵妃设局自刺,死不足惜。
何皇后顺水推舟、借刀杀人,虽是反制,也其咎难辞。事后为掩盖真相,逼杀林况,更是抹不掉的罪行。大泽田氏为何皇后行爪牙之事,有卖好太子、插手争龙之嫌,其恶难掩。
如果当年就将真相揭开,结果会如何?
首先何皇后必然要被废。
后位骤然空悬,会引起多么大的竞争?
这种争斗是任何人都无法控制的,包括天子本人。因为后位只有一个,而看着那个位置的人又太多。
不是随便找个人坐上去就可以的。
更重要的是……
何皇后废了,太子当然也要废掉。
可几年之内,太子连废连立,这事哪怕单独拿出来,都是足以动摇国本的愚蠢行为。又何况是在楼兰公之乱刚刚平息的那段时间?
再往下说,大泽田氏一直是齐国顶级名门,无论军政,都有深厚根基,其本身亦是齐国实力的一部分。在当时若究其责,无异于在国家动荡之时自削筋肉。
刚刚平复楼兰公之乱的齐国,适不适合废后、废太子、问责田氏?
青石宫里的那位废太子,才刚刚关进去三年……
余波未息!
天子当年有太多的理由沉默。
其实仔细想想。
现太子正位东宫这么多年,为何还是如此谨小慎微?
当了这么多年太子,还没有真正被朝野上下认可为大齐未来君主。
当了这么多年太子,还相继崛起了华英宫、养心宫、长生宫。
这当中,有没有当年那件事的影响呢?
再想想看。
大齐九卒,大泽田氏现在可是一军未掌。
政事堂中,大泽田氏现在未有一席。
这可是齐国最顶级的世家之一,海外开拓两岛,不输于任何一个世家。对齐国最高权力的参与,也太薄弱了些……
甚至于高昌侯田希礼与宣怀伯柳应麒前不久在大典相争,竟直接被天子命人剥了衣服鞭笞……
宣怀伯鞭笞了也就鞭笞了,高昌侯是何等地位?
如果说天子当年就已经知晓真相,这么多年对案件的搁置,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可以视为他给姜无弃的一份体面。
此案不公开,雷贵妃还可以是天子缅怀的爱妃,姜无弃还是那个天子最怜爱的儿子。
此案公开,则雷贵妃是自作孽不可活,姜无弃是罪妃之子。
雷贵妃胆大妄为,可毕竟姜无弃无罪……
但尽管有这么多的理由来支撑,尽管可以分析出这么多东西来。
姜望仍然不能够确定,齐天子是否当年就知道了真相。
这些分析都是在假定的前提下。
而帝心如海不可测。
但至少有一点是明确的——
今时今日,姜望如履薄冰,走在一条无形的线上,在左右皆是深渊的情况下,给了所有人他能给出的最大交代。而这所谓恰当的分寸,又如何不是天子划出来的线?
天子不言,但那条线明晃晃地就在那里。
姜望诚然在得鹿宫中慷慨激昂,秉正直言,然而那条线,他敢触碰吗?他敢提及皇后一个字吗?
他只能说冯顾案,只能说公孙虞案,只能说林况案。
给杨敬交代。
给林有邪交代。
他承诺的,他都做到了。
至于真正将整个雷贵妃遇刺案的真相公诸于世……他做不到。
并不是证据丢失的问题。
在已经洞察真相的前提下,再去寻找相对应的证据,绝不会比乌列这十七年所做的努力要难。
姜望自信他是可以再找到证据的。
但就止于此了。
今天所做的一切,已经是当前的极限。
或者说,是天子所允许的极限。
在这些天的风云诡谲中,死了那么多人,发生了那么多事。那么多人投身其间,搅得涟漪万顷……
唯独天子坐定深宫,什么都没有做,什么都没有说。但所有的一切,都在天子那沉默的视线范围以内。
不曾超出一分。
十七年前轻轻放过了,十七年后要敲打谁,在什么程度以内……天心自决。
所有人都只能在天子所定下的分寸里挣扎。
无论是北衙,姜望,还是几个宫主,乃至于当今皇后!
一如这伟大恢弘的宫城,虽然无言。却无时无刻不在昭示着,齐天子是这个伟大帝国的唯一至高权力者。
所以姜望说,如果他要任职北衙,他要做一个不会拿捏分寸的北衙都尉。
而天子理所当然地拒绝了。
没有给他铁面无私的机会,给了他自由。
……
……
巍峨的宫城渐渐留在了身后,在人们有意或者无意的复杂目光中,姜望径自穿行都城,走回摇光坊,回到自己的府中。
“呵,这就去楚国?气势汹汹入宫,一回来就抱头鼠窜?”
重玄胜又霸占了他的院子,并且很是不满地嘲笑道:“那你不跑快点,还回来收拾什么?你家里有什么好收拾的?值钱的都是我带来的。”
姜望停下收拾行李的动作,回头怒视之:“重玄胖你这么说话就有点太戳心了啊!”
重玄胜站在那里,整个人把房门几乎撑得满满当当,哼了一声:“难道不是戳肺吗?”
“跟肺有什么关系?”
重玄胜冷笑道:“肺在五行属金,最适合你疼了。”
姜望:……
随便拿了点常用的茶叶伤药之类,也懒得再收拾了。
毕竟重玄胜说的是实话。
收好储物匣,转身走到重玄胜身前,伸手道:“盘缠来点。”
“堂堂德盛商会二东家,一年到头没几天在家!”
重玄胜翻了个白眼,一边抱怨着,一边终究还是去摸储物匣:“金玉良言你不听,学人家要真相。田家随便动动手脚,咱们海外生意就做不下去了懂不懂?是,天子是支持了你,但是你也再一次消耗了天子对你的耐心。而且你有没有想过长乐宫?非得要跟储君过不去吗?你偶尔也稍微用脑子来思考一下,不要全部用来修行……”
姜望连声哄道:“好了好了胜兄,我已经得到教训了,这不避祸呢嘛,情况紧急……”
重玄胜取了一袋十颗元石出来,想了想又放回去几颗,嘴里还絮叨道:“等这边尘埃落定了就赶紧回来。去楚国可别招麻烦了吧?那是人家的地盘……”
“明白明白,胜兄,你的金玉良言,我都记住了……”姜望好声好气地说着话,一把接过元石,往自己的储物匣里一塞,整个人又昂扬起来,主动截断话头,干脆利落地道:“走了!”
然后真的也不跟任何人道别,就这么扬长而去。
……
……
林有邪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所见仍是暗沉沉的。
想着大概是夜晚,本能地起身,拉开床帘,才注意到房门是开着的,屋外透进来了光。
原来天亮了。
好像睡了漫长的一觉,所以是恍惚了一阵,昏迷前的记忆才回涌而来。
姜望……
林有邪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并没有镣铐。
身体状态也很好,没有受伤,禁锢已经消失。
并且再次确认,自己的确就待在自己的家中……是安全的。
然后猛然站了起来,奔出门外!
从林家老宅所在的位置到摇光坊,是绝不算近的一段路。
林有邪走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不知为何,仍有些恍惚。
她已经用自己的方式确认过,她所发现的、那些监视她的人,好像全都消失了。
她甚至忍不住想,那一切是不是一场梦呢?
是否她并没有跟姜望吐露计划,那天她没有去验尸,门口没有捡到父亲的刀具,乌爷爷也没有死去,姜望当然也没有打晕她……
但不会是梦的。
林有邪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在其中获得了真实的线索。确认了那一切。
她加快了脚步。
走在人潮之中,观察每一个人的表情和行为,推断他们的心情和职业,猜想他们接下来要去做什么……这是她往日最常做的小游戏,当然今日无心于此。
她只在想——
姜望要做什么?
她停下甚至有些惶急的脚步……姜府到了。
林有邪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姜家,这位临淄新贵的府邸,每一次来都比上一次更体面些,当然是得益于重玄家那位财大气粗的胖公子。
“我要见姜望。”她直接对门子道。
许是自己的神色难看了些,多少会给人一些压迫感,那门子带着些怯意地去传话了。
林有邪这样想着,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不多时,姜府的管家迎了出来。
这只是一个普通人,未有超凡,但面对林有邪不卑不亢:“大人,真不巧,老爷出去了!”
“出去了?”林有邪看着他的眼睛,确认不是推脱之言,又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管家道:“爵爷什么时候回,也轮不到我做主啊。”
“他去哪里了?”
“您说笑了,爵爷去哪里,还会跟我报备么?”
姜望出远门了,大概是走得很急的……
林有邪迅速在心中做出了判断,继而有一种不知是放松还是失落的情绪,淡淡地绕在心间,又飘乎乎的握不住。
就在这个时候,旁边又响起一个男声:“姜望不在?”
走来的是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男子。
气质很是冷肃,眉宇间是肉眼可见的疲惫。
只见得姜府的管家回道:“杨公子,我家爵爷现在确实是不在府中。您有什么话要留么?”
杨敬!
林有邪脑海中刚响起这个名字,又有一个声音由远及近,从后面匆匆而来。
“林副使!我可算找到你了!”
郑商鸣的声音……
林有邪回过身的时候,表情已趋于平静:“郑大人有什么事找我?”
“不必了。”那边杨敬对姜府管家丢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开。
郑商鸣急步走了过来,未来得及与林有邪说话,便又抬手:“欸,杨公子留步!”
杨敬冷肃回身:“何事?”
郑商鸣先给了林有邪一个宽慰的眼神,然后对杨敬道:“杀死公孙虞的凶手,北衙已经将之抓捕归案了!”
“什么?”林有邪下意识地张口
杨敬的眉间也皱出了一个“川”字。
显然都不太能相信这件事。
但郑商鸣的表情非常认真:“你没有听错,杀害公孙虞的凶手已经认罪伏法。杨公子,你这些天为友人的奔走,我们都看在眼里。好在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公孙虞在天有灵,终于能够安息。你也总算可以休息一下了。”
杨敬当然知道,郑商鸣既然能把话说到这个程度,那么伏法的那一个,就肯定是直接杀死公孙虞的凶手。这一点不会出错。
至于再往后……没有往后。凶手只有那一个。
至于那人是跟公孙虞有旧怨,还是那晚突然路过碧梧郡突然心情不好……总之都不太紧要。符合逻辑的理由,总是能编出来的。
能把杀手扔出来做交代,这些天一直在碰壁的杨敬,当然知道有多么难争取到。
“北衙的破案效率,令杨某佩服。”杨敬向来是个清醒的人,顶多是因为公孙虞的死,短暂‘糊涂’了一阵。
现在他应该清醒了。
所以他拱了拱手,转身便走。
“杨公子不打算亲眼去看一看凶手吗?”郑商鸣在他身后问。
“不必了。”杨敬不回头地道:“人斩了给我传个信就行。家中事繁,我该回去了!”
他的步子迈得很大,走得很急。
不像一个胜利者。
“也好!”
郑商鸣目送了杨敬,又转回头来,看向林有邪,语气有些唏嘘:“林副使,我今日其实主要是来找你的。去你府上,你也不在家,后来听人说你往这边来,我就追来了……”
林有邪只是淡淡地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郑商鸣继续道:“天子下令彻查林况大人当年自杀一案,我们紧急走访数十位青牌老人,其中有十九位是当年案件的亲历者,最后证明,林况大人当年确实没有抓错人,田汾原来是平等国的暗子。林况大人不是畏责自杀,而是为了青牌的荣誉,独力承担所有骂名……”
林有邪的眼神从惊讶到伤感,然后忽地又恍了一下神。
平等国是好大一个筐,什么都可以往里装。
可哪怕是这个“装筐”的机会,也不是她自己争取到的……
“天子令旨,曰‘国士不可轻’,追封林况大人为天罗伯,追封乌列大人为地网伯。灵位供于都城巡检府,凡青牌捕快,应世代祀之!”
从古至今,开疆拓土乃第一等功,得爵者多由此功。
破案断狱远不能及。
姜青羊也是因军功得爵,却是跟他的青牌没什么关系。
以青牌之功得爵者,古未曾见。
林况和乌列,这是第一例。
这当然是很辉煌的。
但林有邪愈发觉得有些恍惚了,眼睛里有一种很沉重的东西,想要坠落。
而郑商鸣的声音仍在继续:“天子御赐亲笔匾额,曰‘青牌双骄’……”
愣愣看着姜府门匾上的那个“姜”字,她觉得那个声音,已经很遥远了。
第三十五章 竟如隔世
“姜望去哪里了?”林有邪忽然问道。
正在念诵天子恩赏的郑商鸣愣了一下:“啊?”
“我问,姜望去哪里了,你知道么?”
郑商鸣抿了抿嘴,道:“离开齐国了。”
于是都沉默。
……
……
一场激烈的战斗刚刚结束。
战斗的结果是胜利。
太虚幻境里名为灵岳的少年,却仍是皱起了好看的眉头,对自己很不满意。
赢虽赢了,却不是很轻松。
现在的排名,也不过是太虚幻境内府第五。稳定在前十,是一个坎。稳定在前五,又是一个坎。而要坐稳太虚第一,就非得比其他人都高出一截才行。
他才堪堪进入前五,就已经感受到非常强大的阻力了。而某些人,可是早早地就坐稳了太虚内府第一的位置,俯瞰群雄。现在更是已经在向太虚外楼第一前进……
虽然这当中有一些客观的原因,比如太虚幻境急剧扩张,越来越多的修士参与其间,强者不断涌现,以至于内府层次排名的竞争日趋激烈……
但他不是一个会给自己找借口的人。
尤其某些人的第一,是整个现世范围内,列国天骄中的第一。甚至是追往溯今,有史可载的第一。
他没有借口可以找。
灵岳小公子越想越是不满意,待要再战几场,眼睛一瞥,却是一只熟悉的纸鹤翩跹而来。
“哼。”
他冷哼一声,已经站上了论剑台,打算和之前一样置之不理。
但想了想,又觉得自己也不必太小气。
罢了,且看看某些人放什么屁。
便又走下论剑台,伸手一招,已将那纸鹤拿住。
展信看来,见得其文曰——
“殊弟勿虑,齐国之事已了,吾已仗剑东来。必教你山海境第一!”
“什么乱七八糟的啊!”左光殊撇了撇嘴,嘟囔道:“山海境又不是争排名的地方!”
拿着这封信,顿了一会儿,又冷笑一声,于是展纸写道:“山海境的名额,可珍贵得很。你先前说不来,我早已许……”
写到这里又顿笔,伸手抹去,重新写道:“你不用来了。难道我大楚左氏找不到一个能助拳的天骄吗?不要以为你真的就天下无敌……”
笔尖在无敌两个字上顿了顿,霎时间觉得自己的话很没有说服力。继而又想到,姜青羊这个人其实也没有那么恶劣,人家之前也是真的有事嘛。
罢了。
他叹了一口气,把上面这些话全部抹掉,宽宏大量地写道:“你如果实在想参与的话,我帮你想想办法吧。”
收笔,放纸鹤飞离。
论剑台仍然悬在不远处,但此时的左光殊,已经失去了磨练战技的心情。
动念之间,已是一脸高冷地退出了太虚幻境。
大楚淮国公府的下人们,只看到自家水蓝色华袍披身的俊俏小公子,在府中飞奔起来:“爷爷!爷爷!爷爷!”
老公爷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步踏出书房外,关心地道:“怎么了?”
“换人!”左光殊切金碎玉般地道。
……
……
姜望独自离开临淄,一路没有回头。
只在青羊镇停了半日,看了看封地的情况,点拨了一下独孤小的修行,嘱咐她这段时间多加小心,也就继续往西走。
天子已经做出了承诺,接下来会怎么处理,全凭天心。
他能做的已经做完了,现在就是赶紧抽身避避风头,免得碍了某些人的眼。
毕竟当朝皇后已经在后宫之主的位置上坐了那么多年,真要是动起怒来,对谁动了杀心,朝野上下,又有几人能扛住?
他也是走的时候才听说,太子已经成就神临,正式跨越寿限,从此金躯玉髓,又至尊至贵。按照礼制,群臣将以国礼贺之……
太子早就能够成就神临,但一缓再缓,可见其稳健。却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时候成就神临,
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在姜望去得鹿宫谒见天子的时候,太子也紧张了。或者说,太子有意表现出了这种紧张——这无异于是说,当年那件事情,他现在也是知道真相的。
从表面上看,太子选择在此时神临,是在紧急给自己增加筹码,以对抗接下来有可能发生的政治风暴。
但在实际上,他没有选择撇清关系,没有表现对当年的事情毫不知情,那么这份筹码,其实是加给皇后的!
一个多年以来从无过错、现在连修行短板也补上了的太子,有什么可以被苛责的地方吗?
这是为母担责。
一个打破寿限的东宫太子,已经有资格给当朝皇后一些支撑了……
但这或许又恰恰是天子所要敲打的。
天子会如何敲打太子,姜望自是没处知晓去。但很明显的是,他这一次得罪太子,已是得罪得狠了。
与其待在临淄等麻烦上门,倒不如趁着天子处理旧事、朝野噤若寒蝉的时候溜之大吉。顺便完成跟左光殊早前的约定,见识见识楚地豪杰。也去那山海境,感受一下青史留名的凰唯真之风采。
临淄城里多故人,不道别免生伤情。
或许很多朋友会觉得,他是被逼出了临淄,他或许会委屈、痛苦。但恰恰相反的是,他走得非常坦荡。
心清神明。
问心无愧,问己无悔。
他做了他此生不会后悔的选择。
官道或许可以在短时间内拔高他的修行速度,但在长远的道途上,他更需要认清自己。
……
……
七日之后。
断魂峡,乱石谷,风声呜咽。
姜望坐在孤悬于峭壁的石台上,仰望一线之天,任由青衫飘飘。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个人的知见,又何尝不是这困宥着视野的狭窄空间,这世上谁不是观天一线呢?
穿越峡谷的风,带来了一个黑袍裹身的人影。
其人几步飞上石台,立在姜望身边,但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抱怨地道:“为什么选这个鬼地方见面?”
姜望笑了笑:“我说就通过太虚幻境联系,你又不敢。现今在齐国,更是有太多眼睛。这地方我比较熟悉,很安全。”
“又不是你在田安平旁边,你当然没什么不敢。太虚幻境对田安平来说……总之保密性我不放心。我需要对自己负责!”田常即使黑袍裹身,还戴着兜帽,也下意识地往石台角落里站,隐蔽着自己:“你有什么事要急着见我,赶紧说!”
姜望回头看着他,脸上仍然带笑:“以你的智慧,难道想不到?”
田常压着声音、很是不快地道:“我要是有智慧,也不至于被你拿捏得这么死!”
“你的态度不对啊。”姜望收敛了笑容,淡声道:“怎么现在发展得很好,又有什么新的倚仗了吗?”
“算我求你了,我不能消失太久。”田常换了个告饶的语气,说道:“你有什么问题,咱们尽快解决。只要我知道的,言无不尽。”
姜望深知此人是一条不能小觑的毒蛇,并不想逼迫过甚,所以也就顺势揭过,直接问道:“乌列是不是田安平杀的?”
田常果然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你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他不是不能离开即城城域?”
“但是乌列可以去即城。”
至于乌列为什么会去即城……
万灵冻雪就是答案。
乌列追查雷贵妃案那么多年,一旦得知万灵冻雪的线索,再危险的地方,恐怕也得亲自去看一看。
“明白了。”姜望点点头,又问道:“那为什么留下乌列的尸体?”
“我也不知道。”田常摇了摇头:“但我想,大约有两个可能。”
“哪两个?”
“第一,乌列失踪了有人查,他死了不会有人查。”
乌列这种曾经的青牌神话,一旦失踪,于情于理都会引起调查。而他死去了,尸体明明白白的放在那里,反而不会有人查了……
因为有资格查的人,大概都能猜到凶手在为谁做事。
愿意查、有胆子查的人,不会等到现在才查。
“很合理。”姜望道:“第二个可能呢?”
田常用一种难言的语气说道:“或许是为了给你们线索。”
姜望简直被这句话激得汗毛竖起,忍不住问道:“为什么给我们线索?”
“我只是猜想有这个可能,但我想不到原因。”田常叹道:“你觉得田安平的行为如果能够用逻辑来推导,他还会这么疯吗?”
姜望沉默了片刻,说道:“果然还是你比较了解田安平。”
田常语气唏嘘:“只不过是为了活得更久一点。”
“我的问题问完了。”姜望道。
“那我先走。”田常往前走了几步,忽地又顿住,停下来道:“其实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姜望看着他:“说来听听。”
“十一皇子早先也亲自去过大泽郡,后来偃旗息鼓,应是已经放下这件事了。包括后来九皇子也特意去参与七星谷秘境,却在即城到处找线索……”田常道:“听说你与十一皇子相交莫逆,怎么你竟会违背他的遗愿?”
姜望也是一直到今天,才知道姜无邪那一次去七星谷,还有这样的原因!
那么那一次田安平突然出现在七星谷,恐怕也不止是为了田家在隐星世界的失利。
在那次相当激烈的秘境争魁之下,竟然还有这样的暗涌。果然实力不到的话,有些东西就算在眼前上演,也看不明白。
可惜当时并不清楚,田安平与姜无邪,有没有暗中的交锋。
姜望心中念头急转,嘴里只道:”我尊重十一殿下的遗愿。但林况是为国尽忠之人,他的身后名,不该是‘畏责自尽’。”
田常“哦”了一声,大概是不以为然的。
“姜大人的确是我辈楷模。”他留下了这样一句话,便纵身跃下了高崖。
风呼啸,衣猎猎。
而姜望独坐高台许久,终是只有一声叹息。
就算是疯子,也该有疯子的所求……田安平到底想要什么呢?
……
……
从断魂峡出发去楚国,很难规划出一条好的路线。
姜望仍是打算经由牧国,绕行天马原,跨过长河,去云国看看安安,然后再南下入楚——如果当时没有通魔之事发生,那么他这段时间应该都是在楚国修行才对。
之所以绕远路,而不是直接过星月原,越长河,入南域,当然不是因为顾忌景国或者夏国,主要还是为了看汝成和安安。
通魔之罪洗刷后,他现在大摇大摆穿行景国都没问题,更别说只是从景国眼皮底下走了。
如今景国大举增兵盛国,盛国亦在动员天下兵马。
牧国大军也一支接一支地开进离原城。
眼看着一场霸主国之间的大战,已是避无可避了,但谁也不知道,第一场冲锋的号角,会在哪天吹响。
赵汝成就在离原城,姜望自然免不得担心。
当年的五个结义兄弟,汝成年纪最小,也最懒散娇贵,向来是得几个哥哥照顾的。
如今虽知他是大秦帝裔、血脉尊贵,那时候多是在韬光养晦,却也改不了为他操心的习惯了……
不过姜望的计划仍是失败了。
大战在即,离原城周边早已戒严,根本近前不得。
有心说传个信给五弟,奈何他这位大齐的姜爵爷,名头在牧盛这边实在不好使。并没有谁理会他,还险些引起几拨哨探的猜疑。
在引发更大的麻烦之前,他只好先一步离开。
这样一场两大霸主国正面碰撞的战争,足以影响整个现世的格局。战死个把神临,不值一提。真人之死,大约也只是一笔带过。相对而言,他一个外楼境的修士,简直渺小如尘埃。
除了遥遥一声叹息,什么也做不到。
于是埋头赶路。
这一次也没有什么心情再赏景。
读书,赶路,修行。
以最快的速度穿越草原,然后经沃国,过长河,悄悄来到了云国。
当初离开云国的时候,还是在道历三九一九年的秋天。
彼时他踌躇满志,要去楚国给左光殊助拳,大言不惭地要帮小光殊打穿山海境。
转过头来就被现实狠狠打了一棍。通魔之名、屠魔之戮、玉衡之争、星月原之战、姜无弃之死……
生活好像被残忍地拉扯了一阵,终于又回到最初。
但毕竟已不是最初时。
如今再回来,已是道历三九二零年春。
不过数季,竟如隔世。
第三十六章 久违
“呜呜呜,呜呜呜。”
蠢灰可怜兮兮地叫唤着,绕着姜安安转圈圈。
姜安安盘坐在云地上,抬头看着天空,小脸严肃,仿佛在思考着什么人生难题,对耳边的呜咽声置若罔闻。
蠢灰卖惨无果,便摇着尾巴去找姜望。
小灰狗才一转身,姜安安的小嘴就迅速鼓动起来,嚼着万妖之门后才有产出的狐族圣果月笼沙,不知有多美。
蠢灰跑出两步,猛地回头,姜安安也几乎同时停嘴。
它狐疑地嗅了嗅,很可惜,没有什么发现。
那好吃到令狗抽搐的圣果,怎么吃一颗就没了呢?
它把尾巴摇得风车也似,去找那许久未见的主人。果子是谁带来的,它还是知晓的!
姜望正和叶青雨对坐在云烟闲笼的凉亭中,讨论推演着“八音焰雀符”的可行性,即以云篆替代符篆,以符篆演化“八音焰雀”之术。
这一步若能成功,下一步即是“八音焚海符”。
云篆神通的应用空间实在广阔,在能够充分利用它的修士手里,绝对是顶级的神通。所掌握的道术越多,神通就越是强大。
“所以你是从八音茶里得到的灵感咯?”叶青雨眨着清澈如水的眼睛问。
“啊是,齐人好茶嘛,有很多好茶,八音茶就是顶级名茶之一。你看我以焰雀演化雾女琵琶之声,它的声音是这样的……”姜望一边解说,一边操纵数只焰雀合鸣,发出动人的琵琶声。
叶青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我听说八音茶是临淄四大名馆里的镇馆之宝?”
“倒也没有到那个地步,齐国顶级名茶不少呢,比如温延玉温大夫家,就珍藏有‘洗霜月’。说起来,温大夫还是我好友晏抚的岳丈呢!此公雅致非凡,实在令人敬服。他的女儿温汀兰也是临淄贵女,有名的佳人,当然我晏抚贤兄也绝不输了……”姜望强行扯了一通,然后尽量平静地转回来道:“我们继续说八音焰雀,这门道术以焰雀为形,但根基其实是在一个‘声’字,虽说云篆千变万化,但你也不必拘泥于火行,八音云雀也是极好的……”
叶青雨‘哦’了一声,又问道:“一般不常去的客人喝不到吧?”
“啊哈哈,应该不至于。我去得极少,都是重玄胜带我去,主要也是为了品茶……”姜望半尴不尬地道:“咱们现在演练的这门道术,可攻可防,在绝大部分场景都可以应用,算是很合适内府阶段使用的了。而且后续的进阶道术,我也可以跟你详细讲一讲……”
叶青雨眨巴眨巴眼睛,长长的睫毛似乎微颤着流光:“四大名馆原来只是茶馆吗?主要是为了品茶,次要是为了什么?”
“啊这……”
“汪!”
“汪汪汪!”
蠢灰的叫声简直是天籁。
姜望一脸温柔地转过去,把狂奔而来的小灰狗抱起来:“怎么了,蠢灰?”
蠢灰耷拉着毛茸茸的狗头,闷头往他怀里一栽,发出呜咽呜咽的可怜叫声。
姜望轻轻地拍着狗脑袋,对着叶青雨笑道:“这狗怪黏人的哈。”
叶青雨笑笑不说话。
他又抱着狗起身:“我去看看安安那边怎么了,蠢灰这个样子,兴许是挨了揍……道术咱们下次再交流。”
“好。”叶青雨温柔一笑。
姜望三步并两步,心如溃军,身姿却还挺拔。抱狗离开了凉亭,向自家妹妹走去。
蠢灰也一下子来了精神,在姜望怀里翻了个身,两只前爪搭在姜望横着的手臂上,耳朵竖起,狗眼大睁,威风凛凛地目视前方——
谁敢不分吃的?
“咳,安安啊。”姜望拿出兄长的架势:“你把蠢灰怎么……”
“汪汪汪汪汪!”
蠢灰狗仗人势,也大声吵了起来。
小嘴动个不停的姜安安猛地顿住,扭过头来,冲姜望使了个眼色。
姜望抱着蠢灰,原地一个转身,不让蠢灰看到姜安安在吃什么。
蠢灰急了,在怀里一阵生气地乱吠。
“叫唤什么!”姜望一巴掌盖在它脑门上:“这么大了还不懂事,不要影响我妹妹思考!”
蠢灰愣了半晌,终于知道人类靠不住。又一头栽倒,呜呜呜呜起来。
姜安安三下五除二,把手里的几颗月笼沙全部吃光。
才道:“哥,你教完道术啦?”
姜望下意识地往凉亭那边看了一眼,叶青雨已经离开了。
回过头来笑道:“啊,是的。”
蠢灰还埋在他怀里呜咽呜咽的,极为可怜。
姜望想了想,终是忍不住道:“月笼沙还有吗?”
“没啦!”姜安安很自豪地大声道。
“那铁浆果呢?匀一颗给它吧!”姜望道:“你看它哭的。”
“它就会装哭。”姜安安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掏松鼠匣。
蠢灰立马拔出毛茸茸的脑袋来,冲姜安安汪汪汪!
“你看它还跟我吵架呢!”姜安安赶紧告状。
姜望很有些无奈:“你们不是好朋友吗?”
“朋友是朋友,吃东西是吃东西嘛。”姜安安嘟着嘴道:“它上次把我的鱼都吃完了,也没给我留呢。”
但毕竟还是取了一枚铁浆果,冲蠢灰晃了晃。
蠢灰立马瞪大了狗眼,连生气也忘了,在姜望怀里挣扎起来。
姜安安拿着铁浆果,贴在地上往远处一滚,口中念念有词:“天命之征,荒古猛兽,急急如律令,去!”
已经是超凡修士的她,这一下扔得极远。
蠢灰立即从姜望的怀里挣脱,扎猛子一般跳到地上,身形如箭射出,直追那枚铁浆果而去。
姜望哭笑不得:“你这是个什么咒?”
“劾神咒咯。”
姜安安用乌溜溜的眼睛瞧着哥哥,嘻嘻一笑,张开手道:“我也要抱。”
姜望无奈将她抱起来,正要跟她讲几句诸如分享是美德之类的道理。他们已经没有爹妈了,他这个做哥哥的,难免常有教导妹妹的自觉。
但姜安安的小手忽然贴在他嘴巴上,把一枚果子塞进了他嘴里。
姜望一口咬破,顿时满嘴流香。
忍不住道:“你不是说没有了嘛?”
姜安安在他怀里咯咯地笑:“分给别人的没有嘛!”
又变戏法般拿出两颗来,一颗塞给哥哥,一颗塞给自己。
兄妹两人,吃得眉开眼笑。
此外还有一只蠢狗,在远处欢喜地叫唤着,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
……
……
极高的地势、松散的体制、中立的国策……和叶凌霄,是云国之所以能够如此长久安宁的原因。
打起架来非常拼命又确实皮糙肉厚的阿丑,或许也能算是原因之一。
自成就超凡以来,姜望东奔西跑也算是去过许多地方。从来没有哪个地方,能像云国这样,带给他如此安宁的感受。
哪怕是在地位渐高的齐国,他也无法松掉心里的那根弦。
他总是紧张的。
大约是因为安安在这里生活,又被叶凌霄庇护得很好的原因。
这个地方,常常让他有一种休憩感。
虽然每次都只是偷偷地来去,毕竟也很怀念在云国度过的平淡时光。
有时候平淡是一种奢侈。
在云国的时间里,每日就是与安安玩耍,监督安安学习,与叶青雨论道,监督安安学习,逗逗蠢狗,监督安安学习,努力修行,监督安安学习……
生活平淡又充实。
人和狗都很快乐。
这夜的太虚幻境里。
在日常的五场战斗结束之后,姜望收到了一封久违的来信。
写信的人,是那位在内府层次与他缠斗许多次的宁剑客。
信上只有一句话,“闭关久悟,乃成外楼。战否?”
姜望的回信也很干脆,只有一个字,“来!”
于是论剑台呼啸而起,肃杀凛冽,撞于星河。
对姜望来说,宁剑客是一个非常优秀的陪练对象,尤其是在剑术方面,给了他很大的启发。
他这个在无数次厮杀中走出来的野路子,在与宁剑客一次次的切磋中。不断弥补着基础,才有了观河台上的升华。
虽然在内府境界的时候,他已经将宁剑客远远甩开,战斗收获一次比一次少。但这样一个出类拔萃的剑术天骄,其人在外楼境的表现,仍然很值得期待。
所以哪怕在星月原战场上,他已经喊出了要争神临之下无敌的口号,也还是肯额外留出一场战斗的时间给宁剑客。
在茫茫星河中,气息古老的论剑台堪堪铺开。
人如河鱼,相峙不过一隅。
但论剑台本身,便是一方世界。
论剑的两人四目才相对,锋芒抵上锋芒。姜望的剑,便已出鞘。
此一剑,慨然长吟,如豪侠对酒而歌,鼓荡星海,说不出的潇洒、豪迈!
论剑台看似沉浮在星河中,其实星河更多只是背景。
那些星辰看似极近却又极远。
好像近在眼前,实则触不可及。
当姜望的这一剑出鞘,星河之中已骤起亮芒,一座七层青色石塔的虚影,无声投映,悬在星河正中,恍恍惚有镇压八方的气势。
磅礴的圣楼星光流于剑身,姜望的手中之剑,在这一刻有了不可直视的光辉。
何为“信?”
是人言。
话一出口,就必须全力以赴。
剑既出鞘,必割敌颅而后返。
此剑有着宿命般的、必杀的意味。在出鞘的瞬间,就已经牢牢锁死了宁剑客的气机。不可避,不可逃,只可面对。
所诺即所行,所求即所道。
这是姜望的道途之剑。
虽然并不圆满,但已是对第一圣楼的完整的诠释。
践行许久,锤炼许久,
第一次真正在对敌中展现!
唯有宁剑客这种绝顶的剑术天骄,才配得上这一剑出鞘。
唯有此等人物,才足够检验这一剑的锋芒。
这么久未交手,姜望要给对方一个大大的惊喜!
而在太虚幻境中面目普通的宁剑客,此一时忽然目涌神光。
她反手抽出了她那秋水般的长剑。
剑光涌动如河流。
星河之中凝聚一座剑形高楼。
长剑出鞘的同时,星光飙飞,剑光流动。
二者同时发生,交相辉映。
她的长剑明明是从剑鞘中拔出,给人的感觉,却像是那可望不可即的星河里,那座星楼才是剑鞘!
剑自星楼出。
此剑自下而上,在完全出鞘的瞬间,忽有一声裂帛响。
姜望握剑的那只手,本应保护得极好的手,衣袖骤然裂开了。
而星河中那座七层青色石塔的虚影,竟然被抹去!
一剑断星楼。
姜望的剑尖,几乎已经点在宁剑客的眉心前,那种“势在必得、绝不可脱”的意味……竟然消失了。
于是……
铛!
宁剑客的长剑拔空而起,轻而易举地把姜望的长剑架起、斩开,洞开了姜望的门户。
又是一式新的绝剑术!
姜望此前从未见识过的绝剑术。
向前曾布下剑阵,借助剑阵之力,剑隔四楼。
而如今宁剑客的这一剑,亦有此功。
他憋着要给老对手一个惊喜,宁剑客主动挑战,又何尝不是如此?
猝不及防之下,姜望的胸腹要害,已经全在宁剑客剑锋所及处。
一泓秋水,流过眼眸。
一抹寒光,跃如银鱼。
剑锋已近!
于是五个炽白光源同时亮起,五府同耀之光遍照其躯。
姜望足尖一点,青云已碎,一步便退到论剑台的极限边缘,单手按下八音焚海,以火海音潮,短暂阻隔宁剑客的进袭。
同时左眼转为赤红,在乾阳之瞳的加持下,顷刻召发五识地狱!
眼耳鼻舌身,五狱齐镇宁剑客。
一道璀璨的剑光,剖开火海音潮而来,宁剑客剑意冲眸,竟然直接将五狱绞杀。
她在分开的火海与音潮之中,疾射而来。
但迎接她的,是姜望赤红的眼睛。
经由演道台补完的单骑入阵图,已经展开,
一霎间将她拖进神魂之战。
宁剑客在神魂状态之中,前拉一剑,如曙光拉开夜幕,竟然将自己与单骑入阵图的联系割开,就此避开了姜望的神魂碾压!
但在神魂状态之外,她的通天海忽然咆哮翻涌、彻底失控。
足足八道微风,绕身而流,将她的肢体紧紧缚住。
雪白的剑刃,就那么轻飘飘地放在了她的脖颈上。
战斗结束了。
第三十七章 易胜锋
龙虎不愧是旧旸皇室秘传的超品道术,绝对有定鼎乾坤的作用。在这场战斗中,亦在恰当的时机里,定下了战局胜负。
但是姜望非常清楚,他其实在剑术的对决里,已经输给了宁剑客。
诚然他现在的道途并不足够清晰,也不够完整。仅仅是信字楼的道途之剑,还算不上他最强的剑术手段。他也相信。自己在剑仙人之态下统合五神通之力所斩出的倾山一剑,不是宁剑客所能接得下的。
然而在战局中的表现就是如此。
他意图以剑术结束战斗,却在剑术的对决里,输了不止一筹。
他自认为已经非常重视宁剑客,但还是因为在内府层次压倒性的优势,对宁剑客的剑术有所轻忽。
这给他敲响了一记洪亮的警钟。
这个世上不是只有他姜望在努力,也不是只有他会进步。
像宁剑客这种天资绝顶、又有着深厚背景的人物,在师门强者的倾心指点下,一日千里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
姜望收剑入鞘,熄灭了五府之光,由衷地赞道:“你刚才那一剑,简直神鬼莫测!”
宁剑客的表情很平静,也或许是这张捏造出来的、过分平庸的脸,本就不适合做什么表情。
总之她只是抿了抿唇:“但我还是输了。”
“论剑术是你赢,分生死是我赢。”姜望坦荡地道:“我们这一次可算平局。”
宁剑客的眼神明显柔和了些,毕竟她闭关那么久,苦研剑招,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面前这位对手带给她的巨大压力。可以说姜望的评价,在某种程度上,是认可了她的努力。
她谦虚道:“其实……”
她本想谦虚地说,其实我是占了师承的便宜,你的道途之剑已经非常清晰,如何如何厉害……
但刚说了“其实”两个字,便听到这家伙道:“但是下次就不一定了。”
姜望信心满满地看着宁剑客:“下次如果你的剑术没有太大进步,我只用剑术就能击败你!”
“呵,是吗?”宁剑客咬牙道:“那就拭目以待!”
“那既然这次算是平局……”姜望很认真地算起账来:“四品论剑台使用一次耗功两百点,等会我主动认输,你回去后转让一百点功给我就行。太虚幻境里我的名字叫独孤无敌,别忘了。”
“不用了。”
“你别跟我客气,区区一百点功而已,我真的对你的剑术很佩服!欸!怎么走了?”
宁剑客已经主动认输,离开了论剑台。
姜望站在原地,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大方了。
因为按照太虚幻境规则,他本来是赢了的那个人,半点功都不用出的。现在他都愿意平摊一半的论剑台使用费用,还待如何?
宁剑客剑术是很好,战斗的韧性也很不错,就是这个脾气啊,实在不好评价……可能这就是天才的怪癖吧!
回到福地空间,姜望默默地清点了一下自己的功,盘算着还要多少才能继续升华已有道术。顺便回了左光殊几封信,约定了去楚国的时间。
令他意外的是,他再一次收到了宁剑客的信——
“你现在外楼境排名多少?”
姜望实话实说:“打得不多,目前还没进前百。”
“应该没输过?”
“没输过。”
“你可以多分配一些时间在论剑台里。我很期待你战力全开的表现,非常期待你和现在的太虚外楼第一交手。”
姜望来了兴趣:“那个人很强吗?”
“非常可怕。”
“你觉得那个人比我最巅峰的状态还要强?”姜望问。
宁剑客回信道:“我不能论定你们的胜负……但是我也跟他交过手,仅从我自己的感受而言,他带来的压迫感,确实比你要更强烈一些。”
姜望更觉得有意思了。
他可是在星月原战场上,正面击败了景国的陈算。虽然那一剑有借用玉衡星君之力的因素,但斩得战场上景国天骄皆低眉,却也是事实。
从那时到现在,又是几个月过去了。
以他的进步速度,自是一日强过一日。
这些宁剑客不会不知道。
他和宁剑客刚才的交手,远未展现巅峰战力。这一点宁剑客也不会不知道。
但她竟然还是觉得,现在那个太虚外楼第一,会比他姜望更强一点。
而且这个人,必然不是重玄遵或者斗昭,也不是观河台上成名的任何一位外楼天骄。不然宁剑客不会是这种神神秘秘的语气。
“这个人是什么底细?”姜望好奇地问道。
不多时,宁剑客的信飞了回来:“他名易胜锋。在太虚幻境里和太虚幻境外,都叫这个名字。是南斗殿的高徒,前些日子南斗殿来我剑阁问剑,我与他有过交手……我确实不能及。”
南斗殿和剑阁,都是南域有数的大宗派。
当然以南域之大,肯定不止这两大宗派。还有东南交界地域的三刑宫、西南交界地域的须弥山,以及龙门书院、暮鼓书院、血河宗等等……
整个现世范围内,应是南域的顶级宗门最多,这当中有很多历史性的因素。
但是对姜望来说,什么南斗殿,什么剑阁,并不关键。
关键的是写在信里的那个名字。
他记得那个名字。
在很久很久以前。
久远到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
在他童年里,有一个常与他以木剑相斗的儿时好友。
说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并不为过,而在仙缘降临时,他被那人推下水中,险些溺死。
那个人的名字……
就叫易胜锋。
想不到再次听到这个名字,竟然是在这个时候,是在这种情景下。
他当然预想过,在他天下知名的时刻,那个人也会在现世某个角落,听闻他的声名。
他知道以那个人的性格,绝不会服软,绝不会缩头,他知道只要都走在修行的远途上,他们总会有一天遇见。
可他的确没有想到,那一天来得这么快。
太虚幻境的搭建和扩张,大大加强了现世修行者的交流,加速了各路天骄的碰撞,也让现世各域的遥远距离,轻易被跨越。
那个人,好像也成长为了很强大的存在啊……
姜望闭上眼睛,感觉自己好像陷在水中,那种窒息的感觉,原来从未淡去。原来从未忘记……怎能忘记?!
眼前又一次出现……那白发修士纵剑离去的光影。在水波粼粼中,是那样的森冷决绝。
真的是久违了,这一场旧梦。
远在剑阁的宁剑客,等了很久,都不曾等到姜望的回信。
忍不住又传信过来:“你认识他?”
姜望睁开眼睛,铺开信纸,很认真地回信道:“会认识的。”
字字如剑。
锋芒毕露。
……
……
“今天就走么?”叶青雨问道。
“是,早就该去了。”姜望规规矩矩地坐着,眼睛看着不远处正和蠢灰打闹的妹妹,叹道:“这世外桃源,终非俗人能久驻。”
叶青雨轻声道:“世上谁不是俗人呢?”
姜望沉默了片刻,道:“我有万事缠心。”
叶青雨并不试图开解他,只道:“可惜了。你教的道术我还是有些不熟练。”
“八音焰雀是有些复杂,不那么容易掌握。”姜望温声道:“回头你有什么不理解的,就写信问我,我会及时回信的。”
“好。”叶青雨微笑以对。
“哥!”姜安安迈着小短腿跑了过来。
蠢灰迈着更短的腿,紧跟其后。
姜望笑眼温柔地看着妹妹,只见她跑到近前来,小手背在了身后。
“你跟青雨姐姐讲完道术了么?”
“怎么?”姜望笑道:“你也想学?游脉境可学不了哦。”
他又想趁机讲点大道理,激励一下妹妹努力修行。
姜安安已经果断摇头:“不是不是。我每天已经学得可多了!”
蠢灰也跟着使劲摇头,摇得不断掉毛。
姜望有些好笑地道:“那你关心这个干嘛?”
姜安安就这么背着小手,走到姜望身前,直接往前一倒,把头埋进了他的胸膛里。闷声道:“那你不是今天就要走了嘛。”
原来她不是跟蠢灰玩耍得忘记了,而是很懂事的不愿影响姜望跟叶青雨修习道术。
这让旁边的叶青雨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姜望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温声道:“哥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在凌霄阁好好修行,哥哥有空就会回来看你的。”
姜安安抬起头来,仰看着哥哥:“哥。”
姜望低头温柔地瞧着她:“在呢。”
姜安安把背着的手,绕到身前,两只小手在姜望面前缓缓拉开,一条青色的玉腰带,就这么捧在了手中。
她笑吟吟地捧起玉带,脆生生道:“提前祝你生辰快乐!”
姜望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即将到来的元月二十八,就是他的生日了。
他几乎忘了。
但今年七岁的姜安安记得。
姜望笑着起身,把如意仙衣拟现的腰带褪去,认认真真将妹妹送的这条腰带缠上,低头左右看了看,十分满意:“我妹妹的眼光可真不错!”
“嘿嘿。”姜安安很是骄傲地道:“我可不是用你的钱买的噢。”
姜望当然每次都会给妹妹一些零花,但姜安安自己也老早就会给师兄师姐跑腿“挣钱”了,自己的小钱兜,充实得很。
“我太喜欢了!”
姜望拍着玉腰带,爱不释手。
姜安安笑得眉眼灿烂。
蠢灰独自在地上打转,转得非常欢乐,也不知是因为什么。
叶青雨满眼笑意地看着他们。
这是平平常常的一天,也是世间美好的归处。
……
……
一大一小两位美人,还有一条蠢狗,送别了青衫飘飘的姜望。
看着他大步而去,逐渐消失在天边。
这样的离别已经经历过很多次,姜安安虽然仍是不舍,却不会再哭鼻子了……毕竟她已经是一个七岁的游脉境修士!
叶青雨牵着姜安安的小手往回走,蠢灰浑身是劲地左右蹦跶着,完全没有对它的原主人表现出一丝留恋。
“青雨姐姐。”姜安安好奇地问道:“我哥教的道术很难吗?”
“还行吧。”叶青雨语气轻松地道。
食指轻轻一弹,一团流云忽然炸开,炸成数之不尽的云白色雀鸟,“叽叽喳喳”地叫唤起来。
那声音渐而统一,奏为动听的乐声——
叮叮咚咚……
砰砰铛铛……
乐声极动人,而云雀极美。
是为道术,八音云雀!
“好漂亮!”姜安安惊呼。
蠢灰则汪汪汪地叫了起来,龇牙咧嘴,十分愤怒的样子,大概觉得那些云雀是在跟它吵架。
“不对呀。”姜安安忽地反应过来,歪头看着叶青雨:“你这不是会了吗?怎么还老要我哥哥教哇?”
叶青雨面无表情地散了云雀,淡声道:“不太熟练,所以要多学多练。”
又低头看着姜安安:“修行就是这样,不能因为会了就偷懒……所以你字练了吗?”
姜安安倒吸一口凉气,忽地惊道:“叶伯伯!”
“叫谁都没用。”叶青雨紧紧抓着她的小手,就要亲手押赴“刑场”,一边往前晃了一眼,结果竟然真的看到了自己的老父亲。
只见叶大真人青簪白衣、仙气飘飘地……
蹲在一架牛车前。
拉车的老牛了无生趣。
车上堆满了书。
“您老人家这是?”叶青雨一脸的莫名其妙。
“道术。”叶凌霄一把子站起来,潇洒地拍了拍身后的书籍:“金木水火土风雷……要什么有什么!都是个中精品,足够你学个十年八载的。这一车道术要是不喜欢,我还给你准备了一车。别跟乱七八糟的人瞎学,也不知道那些人懂不懂的!”
姜安安不着痕迹地往叶青雨身后躲,这么多道术也太可怕了,若都得学了,得学到八岁吧?哪还有时间玩耍?
叶青雨则皱起眉头:“你又偷听我们说话?”
叶凌霄潇洒地笑了笑:“不存在的。为父只是正好考虑到你的道术积累问题……”
叶青雨手里一带,便把姜安安拉到身前:“安安就在旁边,当着小孩子的面,你给我诚实一点!”
“偷?好你个阿丑!”叶凌霄忽地暴跳起来,十分惊怒的样子:“你又偷鱼!”
拔身便已不见,只余渺渺云影……
和满满一车道术书籍。
第三十八章 眉如柳来眸如月(求月票)
凶屠赴海见重玄遵,遵伤重不能言。
凶屠怒,戟指钓海楼护宗长老刘禹曰:“钓海楼须偿此恨。”
刘禹对曰:“人有痴愚贤肖,命惟祸福自召。”
于是战之。
提拳败刘禹于星珠岛。
再战邓文,败之。
又战海京平,再败之。
钓海楼护宗长老有八,皆得神临。
凶屠连败其三,余者尽避。
刘禹咳血曰:“近海诸岛,神临未可逞凶。若非浮图旧义,凶屠须不能归。”
凶屠对曰:“有理!”
于是召割寿之刀西来,斩开怒海,于万众之前,登临洞真!
时靖海长老徐向挽在。
凶屠过而不言。
乃登天阶,挑战钓海楼第一长老崇光真人。
双方战于九天。
大战三日夜,风雷方歇。
凶屠左臂已断,大笑而走。
人皆以为凶屠战败。
独崇光叹曰:“吾失寿十三年!”
于是以沉海碧晶偿重玄遵。
——《近海志》
……
……
星河空间中,姜望与重玄胜相对而坐。
重玄褚良在近海群岛扬威之事,当然不是今日才发生,只是今日才听重玄胜说起。
姜望一边埋头赶路,一边修行读史,却是错过了许多变幻风云。
“定远侯的刀,真能割寿?”姜望面有惊色。
重玄胜翻了个白眼:“不然你以为他老人家为什么盘桓神临境这么久?齐夏争霸之时,他就已经是神临境界,虽不显名,其实同境难有其匹。齐夏争霸后,更是号为东域第一!磨砺了这么多年,实在是因为道途太强,难握其真。贸然破境,反而有缺。”
“那这次……”
“这么多年过去,也该圆满了。只是叔父他老人家说,割寿刀不可无名局,一直在等恰当时机罢了。齐阳战场上本来希望阳建德有所表现,可惜他陷于魔功……”重玄胜道:“此次出海,为我那堂兄出头是其一,压一压钓海楼的势为其二。家事国事一体,他便证了这洞真。”
危寻前脚纠集强者偷袭万瞳,声势大涨。以他沉都真君的魄力,撑了一把远未达到建立预期的镇海盟。
重玄褚良后脚就去钓海楼逞凶……
齐国对钓海楼的打压,的确是半点不留手,隔夜的工夫都不给,简直是日日夜夜年年。
这一次凶屠若是未有圆满,齐国想必也会有别的行动。
但是怎么都不如凶屠出手来得合情合理,来得震撼人心。
凶屠为自家侄儿出头,谁也挑不出理来。
而他神临无敌,说洞真便洞真,初入洞真就刀指近海群岛第一真人崇光……
此等凶威,怎能不让海民惊惧。
回想起每回蹭指点时,面对重玄褚良的那种仰之弥高的感觉,姜望感慨道:“初入洞真就能战胜崇光真人,凶屠大人真是令人高山仰止。”
“到了洞真之境,拼的就是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哪有什么岁月长久,只有达者为先。”重玄胜摇了摇头:“不过叔父说他也不能算是胜了。毕竟修为越高,肉身越强,一旦受损,复原反倒越艰难。他老人家在洞真之境断一条胳膊,比失寿十三年也好不到哪里去……当然这份损失,朝廷会弥补,”
这就是出身的优势了。
重玄胜现在的修为已经稳在姜望之下,但是对修行境界的认知,仍是远远超过姜望。
重玄褚良与他闲聊的只言片语,对姜望来说都是难得的修行知识。
所谓生死人肉白骨的灵药,其实并不罕见,但那些多只是针对普通人。
修行者的骨肉命魂,都已经修炼到一定的程度,一旦受损,不是普通的灵药可以救挽。
越是强大的修行者,一旦受损,越是需要付出更多代价。
如当初钓海楼真人辜怀信准备现场救活季少卿,便是又是法坛又是诸多材料准备。如果是要救一个刚死的普通人,只要不是魂飞魄散那种,辜真人只怕随便找一份灵药即可。
而若是神临境的修士战死,却又不是辜真人可以救挽的了。
当然这方面的知识,姜望还是懂得的,不仅是因为修行日久、积累渐深,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体验过残肢的感觉,印象非常深刻……
他所缺乏的,是重玄胜这随口的一句“洞真之境,拼的是对这个世界的理解”。
重玄胜懂这些,他不懂。
姜望摇了摇头:“那种境界的强大,非我所能想象,还是聊一些我能够理解的吧。”
当初崇光真人提着他去迷界,那种光怪陆离的感觉,是他至今都不能够体会清楚的。
他只能感受到崇光真人很强,但无法理解强到了什么层次。
“我也是知其然不能知其所以然,所谓理解,最终还是要落实到自己的境界上,”重玄胜随口说了一句,便道:“太子送了一份礼物给你!”
他呵呵笑着,很有些恶趣味地道:“现在在你的房间里好好供着,就供在十一殿下那幅字前。”
“这倒是奇了。”姜望抬了抬眼睛:“为什么这个时候给我送礼物?送的什么?”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次离开临淄前,他是狠狠得罪了太子才对……
“送的是一盆花,君子兰。据说是太子亲手养的。至于为什么这个时候才送嘛……”重玄胜似笑非笑地道:“因为长乐宫先前闭宫一个月,太子得闲还没几天。”
姜望心中暗凛,知晓这“闭宫一个月”,大约就是齐天子对姜无华的敲打之一了。
但还是问道:“长乐宫因为什么理由闭宫呢?”
重玄胜乐呵呵地继续道:“太子成就神临,贺者不绝,长乐宫宴饮终日。天子曰,‘太子得意忘形,轻浮不敏,应闭宫一月以自省’……所以就这样了。”
封闭宫门,不许内外勾连,在某种程度上,几乎可以等同于被打入了冷宫!
虽然这“冷宫”的期限只有一个月,但对太子来说,已是非常不好的信号。
“所以他一出来就给我送礼,是想表达什么?”人在齐国之外,姜望语气轻松,甚至还随口开了个玩笑:“他记住我了?表示此仇不忘?”
“送他亲自养的花,当然是表示他的宽容,表示不会记你的仇,表示对你这位大齐天骄既往不咎。你虽以寇仇待他,他却仍以国士待你,这就是咱们的仁厚东宫。”
“什么寇仇,我又不是针对他!”姜望反驳了一句,又沉吟道:“你觉得有几分可信?”
“君子兰有讲究。君子嘛,和而不同。君子之交,求同存异。”重玄胜道:“他也不想背上逼得你远离临淄的恶名。而且,我想了想,他确实不必要恨你。”
“怎么讲?”
“你提的三件案子,天子都允了,并且办得是干脆利落,摆明了在敲山震虎。说明不管有没有你,十七年前那件案子,在天子心里始终是有刺的……这次算是拔出来了。对太子来说,福祸还未可知。
太子在这个时候成就神临,乍看是做贼心虚,给了天子敲打的机会。换个角度看……天子要敲打他,他就乖乖伸出手来,让天子尽情打手板。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智慧呢?他要是把手藏起来,等天子自己来找地方打,可未必就只是打手心了……”
重玄胜顿了顿,继续道:“而且,太子越是不恨你,就越能说明,他对天子的处置毫无怨言。所以他不但不针对你,反倒继续对你示好。对你示好,就是对天子表忠心,这生意如何做不得?”
姜望叹道:“你们这些人可真复杂!”
“但太子是真不怨你,还是假不怨你。人心如渊,我就没本事看穿了。”重玄胜摊了摊手。
想起与姜无华同桌喝粥的光景,姜望缓声道:“太子或许是仁厚的……”
后半句却是掐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当今皇后却是未必。
他永远忘不掉,把一个父亲的尸体,扔在三岁女儿面前的行为。
几可以称得上暴戾了。
尽管当今皇后母仪天下多年,端庄雍贵,不曾有一事失仪,甚至于素有仁名,常常劝天子少怒。
但一个顺水推舟,就险些让雷贵妃一尸两命。在逼死紧咬不放的林况之后,还故意把他的尸体丢到他女儿面前……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不记仇?
天子在位还好,他一个外臣,也不怎么会被皇后所影响。
天子哪天若是退位了,皇后就未必还能容忍。
当然这话不必与重玄胜说,这胖子每天操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重玄遵这次在海外这么威风,他不免又有些被压制……
“现在没有什么麻烦就行,他日若是有人想翻旧账,我也不是今日的我。”姜望如是说道。
“当然,我亦不是今日我!大丈夫生于世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到时候须是旁人看咱们的脸色!”重玄胜极有气势地附和了一句,然后道:“总之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你主动招惹的麻烦,算是告一段落了。忙完楚国的事情,就可以直接回来。”
“你说得好像我是被逼走的似的。”姜望嘟囔道:“我是真的和左光殊早有约定……”
重玄胜冷笑了一声,直接离开了星河空间。
当然,这次开启星河空间的费用,是姜望结的。
……
……
楚地辽阔,也从来都是南域最繁华的地方。
姜望离开云国后,一路往南,过宋国而不入,复行七日,便到了楚国。
当然,若是在东域,这距离倒不需耗时这般久。
四品青牌捕头,大可直飞东域无阻。
在南域就不免要守些规矩了……
楚国北方的这一座边城,名曰“临商”。
这名字乍看也没什么稀奇。
但值得一提的是,宋国的首都,名为“商丘”……
楚国在边城的名字上都这般不加以掩饰,平素对周边国家的态度,也是可想而知。难怪宋国人常以楚蛮蔑之。
当然楚国人也不太在乎什么蛮夷之类的蔑称,只要不是贴着脸嘲讽,听到了也往往付之一笑。
宋国人所推崇的礼教什么的,最为楚人所轻蔑。
楚人爱华服雕楼,爱浪漫自由。在天下六大霸主国之中,可以说是气质最“散漫”的一个国家。
牧国儿女也是喜欢自由自在,崇拜自由翱翔的鹰,纵情奔驰的马,凶狠团结的狼,但毕竟还有一位至高神要敬。
楚地有很多神祇信仰,但大多数楚人其实并不怎么信神。
对很多普通的楚人来说,他们只是喜欢那些神神鬼鬼的神秘气氛。
高兴的时候就“心既诚兮匍匐以灵,神兮鬼兮请高饮。”
不高兴了就“且来割牛头,平生酣畅以下酒。”、“剖开马面,擒问阎罗。”(1)
总之非常随心所欲。
至于姜望为什么知道这些……
那一套几乎填满了储物匣、折磨得他苦不堪言的《史刀凿海》,当记一功。
姜望不敢不读,不敢不背。
赶路的这些日子,但有空暇,不是修行,就是背书。
毕竟齐天子可以开玩笑,他却没资格把齐天子的话当玩笑对待……
临商城作为一座边城,不似姜望所见过的那些边城一样粗犷沉肃。反而是透着精致、华美和繁荣的。
与其说这是一座战争城市,倒不如说是一座商业城市。
但是城门楼上肃立的兵员,和那些明晃晃架在城楼的华丽军械,亦在描述着这座城市的武力。
立在临商城下,姜望还在想怎么报名过关。是报他黄河魁首的名号,还是低调一下,弄一个化名……
忽地城门打开,一彪骑兵席卷烟尘而来。
这队骑兵气势相当不凡,绝对是精锐中的精锐。
人人穿甲披袍,雕纹华丽的甲胄之上,光线如水流动。
除了当先一位将领外,齐刷刷火红色的战袍在空中燃烧。
胯下骏马清一色赤红,碗口大的马蹄踏地如雷。
惊得行人纷纷避让。
姜望本以为这队楚国骑兵是要执行什么军事任务,不欲惹事,老老实实跟路人一起避在道旁。
不成想这队骑兵却似盯住了他,直向他来。
待得近前,领头一员披着水蓝色战袍的将军拿下头盔,却是一个容貌俊俏的小将。
眉如柳来眸如月,煞是清澈好看。
只把缰绳一拉,胯下那匹天蓝色神驹便顿在姜望面前,人立而起,嘶声如龙!
那小将稳稳坐在马背上,说不出的神采飞扬!
……
……
ps:
1、“心既诚兮匍匐以灵,神兮鬼兮请高饮。”——情何以甚顺手捏造。
2、“且来割牛头,平生酣畅以下酒。”——情何以甚《醉酒章》
3、本月最后一天,月票别浪费了,交了吧。
晚十二点有。
连载两周年,我们一起来写一个答案
慢西跟我说,马上就是《赤心巡天》连载两周年了。
我一翻目录,还真是。
赤心巡天第一章“他惊人的毅力并无观众”,发布于2019年10月8日。
我一直以为,我已经写了很久很久,写到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才是。回首往事,竟然是很遥远的……怎么才两年呢?
但是想一想,人生又有多少个两年?
这两年,是你们和我一起走过。
在两年前的时候,姜望的毅力的确并无观众。
在即将两周年的现在,姜望他已经赢得了很多很多的目光。
目光是有重量的。
姜望背负着这些重量,很努力地在往前走。
犯过蠢,跌过跤,但一直往前走。
你们陪伴着他一路走来。
你们见证了这一切。
从一个只会把真心捧出来的赤诚少年,一步步走到如今。
如今在赤心的世界里,他已经天下闻名。
如今在赤心的世界外,也开始有了一些涟漪。
有一天,编辑突然说,十月份有月票活动,你要冲一下年度前十作品。
我愣了一下。
原来咱们竟然有机会冲击年度前十了么?
那种感觉很微妙。
两年来的日日夜夜,仿佛一下子全部跳到面前。
我想起那一个个令我激动不已的时刻。
在盟群恶势力的撺掇下(划掉),在我昂扬的斗志驱动下……
在赤心巡天连载两周年的时候,我决定再冲一次榜。
这次冲榜的加更规则,是盟群大佬们以高屋建瓴的视野、卓越的思辨,和铁石一般的心肠,定下来的。
他们说,我只负责专心写作就好。
为此我准备了一些存稿,扯断了一点头发。
阿树提出了月票加更,狄总提供了加更规则的创意,盟群众佬补充了细节。
现公布十月一日至四日冲榜加更规则如下——
十月一日至四日期间,我会先在零点的时候,更新四千字作为每天的基础更新。
然后从零票开始,每多两千月票,我就【即时】加更一章。
为了不影响写作,更新在中午十二点到晚上十二点之间,我会每隔两个小时,看一下月票(如两个小时内增加了四千月票,就更新两章正文。)
其它时间段的加更,会在中午十二点统一结算。
存稿如果用完了,就转换为月票欠更。总之读者投的每一章月票,都会换来更新。
强调:【本次冲榜活动,暂时仅限于十月一日到十月四日之间。】
【月票双倍四倍提示】十月一日至十月四日期间,月票双倍。每晚八点到晚上十二点之间,打赏会有四倍月票。
……
……
赤心巡天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小说?
有很多很多的人这样问过。
小说在小说世界之外是沉默的,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能由千千万万的读者来书写。
而真正读过它的人,真正进入了那个世界里的观众,是知道答案的!
在赤心巡天连载两周年的时候,我们会取得什么样的成绩?我们应该在什么样的位置?
所有赤心巡天的读者们,现在是我们发出声音的时候了!
我请求所有的读者,无论是从什么渠道读到的这本书……我请求所有真心喜欢这个仙侠世界的你们,来,给这本小说投出你们的月票!
我们喜欢什么样的世界?
我们喜欢的这个世界,到底怎么样?
让我们自己写一个答案!
————
(情何以甚,于九月三十日。)
第三十九章 怀昌(求月票)
一整队骑兵,都随着领头小将的动作,拽停了战马。
那如雷的蹄声一霎静止。
整齐划一,气势凌人。
其后高高扬起的烟尘,又轻缓地飘落。
简直像是一阕戛然而止的舞。
实在是一支罕见的精锐!
当然也愈发衬出为首小将的威风。
姜望眼睛一亮:“小光殊!”
虽是第一次在现实里看到这孩子,且他与太虚幻境里的面貌有所不同,但姜望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种灵性天生的气质,实在不作第二人想。
话一出口,耳边便响起咬牙切齿的传音:“不要加个‘小’字!”
姜望面上微微一笑:“初次见面,请左将军多多关照。”
那高踞马背上的小将,矜傲地点了点头,说的却是:“姜兄,又见面了!”
姜望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嘴里道:“太虚幻境里见过的不算。”
左光殊轻哼了一声,竖掌一招,便有骑士牵着一匹有着水蓝色毛发的神驹过来。
他抬了抬下巴,很有将军风范地道:“上马说话。”
那牵马的骑士轻声提醒道:“这一匹也是小公爷的坐骑,特意牵来与您。它脾气不太好,阁下动作不妨轻缓些。”
但见此马,毛光水滑,身高体长。鬃毛如瀑垂落,全身上下水蓝色的毛发,像是披着一层海浪。
眸子是警惕且带着威胁意味的,看来脾气确实不太好。
姜望随手拉过缰绳,一个翻身,便利落地跨上马背。
这马鼻子一动,蹄子一抬,就要给这冒失无礼的陌生人一个教训。
但随即一股恐怖的力量覆压而下。
马蹄才抬起来半寸,便重重落在地上,像是老树生根一般,纹丝不动。
那声响鼻,也只打了一半就停下。
马首微垂,眸光也温顺下来,乖巧得不得了。
姜望伸手抚了抚此马水蓝色的长鬃,便听得左光殊道:“你是第一次见我,我却不是第一次见你哩。你在观河台上拼死拼活的时候,我在台下悠然看戏!”
把没能打进黄河之会说得这般清新脱俗!
姜望轻轻一笑,随着左光殊掉转马头,却也不问左光殊当时为什么不出来招呼,只道:“想必我的英姿,已让你印象深刻!”
左光殊下意识地就要反驳,但话到嘴边,竟然觉得姜望说得很对,于是哼了一声。
手握缰绳,靴子轻轻一磕,胯下神驹便高高跃起,加速疾驰。
姜望纵马与之并行。
一整队披着焰袍的骑兵也同时转向,紧跟其后。
临商城南北两扇城门都已大开,城中主干道也早就净街以待。
这样一彪精锐骑军,蹄声如鼓,径自穿过这座边城。
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了。
“刚才那是谁?小公爷竟亲自来迎?”临商城的守卒们,忍不住议论起来。
“没听到他姓姜?”
“姓姜怎么了?”
“山海境二月份就要开放,你倒是说说看,年轻一辈能让小公爷迎出城外的,天底下还有哪个姓姜的?”
“黄河魁首呗!”
“余北斗所说的那位青史第一内府?”
“什么余北斗所说,那是确有不朽战绩的,以内府修为,连杀四大人魔!”
“现在已经是外楼境喽!”
“也不知他现在跟斗昭大人相比如何?”
“嗤,疯了吧你?一个初入外楼的人,拿什么跟斗大人比?”
“未必不能一战吧?他不是已经击败过陈算了吗?”
“陈算是谁?”
……
人们的议论声,自然永远在强者的身后。
有时候是一种点缀,有时候是一种泥污。
姜望和左光殊并驾齐驱,人有仙姿,马似蛟龙。
并肩驰骋在雄楚大地,心中畅快难言。
他们不仅仅是太虚幻境里的好对手,不仅仅是志趣相合、相谈甚欢。
有一个不会轻易被说出来的名字,是无形的纽带。
让他们彼此都更多一分亲切。
姜望握住缰绳,在呼啸而过的风声中,出声问道:“咱们现在去哪里?”
“先去怀昌。”左光殊道:“一般进入山海境的准备时间是两个月,你要是去年来,时间就很充裕,现在有些晚了,我们需要抓紧时间才行。怀昌是左氏封地所在,家中在那里做了很多准备,有足够的条件帮我们提前适应山海境。”
姜望苦笑道:“我倒是也想去年就来啊……”
那会他本就是目标明确地要参与山海境,只是刚离开云国,就被扣上了通魔之名,紧接着就是满天下的追杀,麻烦一个接着一个,实在也是无妄受灾。
他本以为山海境已经错过了,已是失约于左光殊。但临淄那起波云诡谲的案件提前结束,他正好有抽身的需求,左光殊又说山海境在道历三九二零年二月才开放,他这才再次赴楚。
听得姜望这般说,想到前一阵子对方那些惊心动魄的经历,左光殊握着缰绳的手顿了顿,仍然目视前方,声音却忽地小了很多:“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左小公爷的这两匹坐骑,毛色漂亮至极,尤其并驾齐驱之时,一似蓝天碧海落红尘,实在是赏心悦目,令人赞叹。
竟都比姜爵爷的那匹焰照还要神骏一些。
姜望驾驭着骏马,转头瞧了他一眼,但见这小将纵马疾驰,身形却稳得几无动摇。风采气度,一看就是名门之后。表情尤其骄傲,很有些“冷漠”地看着前方,说话却很是弱气。
“看什么!”左光殊兀地凶了一句,
姜望笑笑:“你比我想象中的样子,要大一些。”
“……”左光殊立即把头盔戴上了,语气不满地道:“我已经十六岁了!”
“哈哈哈……”姜望大笑起来。
“你又笑什么!”
姜望当然不能说,他有个好小的妹妹,口头禅就是,我已经六岁了!我已经七岁了!
小孩子才喜欢这么说话。
他只是道:“其实,真正见到你之后,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左光殊高傲地扬了扬下巴:“什么问题?”
姜望一脸好奇地道:“为什么你都已经十六岁了,说话还带着奶音?”
紧跟在身后的这队骑兵,倒真是训练有素,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笑。
左光殊:……
左光殊决定闷头赶路,至少今天,不要再跟这个衰人说话。
“喂。”姜望喊了一声。
“左将军!”
“左光殊!”
“小光殊?”
“不要加个‘小’字!”左光殊咬牙切齿地道。
姜望诚恳地点点头,然后问道:“我们就这么在境内纵意驰骋,会不会不太合适?前边就要入城了,需不需要先缓下来,让人去跟城守报备一声?免生什么误会。”
姜爵爷走南闯北惯了,还是很守规矩的。不会因为左家是大楚名门,就仗之肆无忌惮。
这毕竟是个正经的问题。
左光殊也毕竟有身为东道主的自觉,不好不回答。便扬着下巴道:“我左氏出行,沿途地方自会有所准备。哪里会需要多说!”
姜望一时无言。
大楚小公爷的威风,的确是比某大齐青羊子高出不少。
这边城净街、人人避道、境内引军弛马无阻的排场,姜望在齐国哪里敢想。
……
……
人马一路不歇,过城不停,遇关无阻。
在第三日清晨,马蹄就已经踏进了怀昌府。
若非左光殊亲自来接,就姜望自己前来,绝不可能这么快。
不是他没有这么快的速度,而是他在楚境,绝没有这么大的自由。
大楚左氏是三千年世家,与屈氏、斗氏、伍氏,并列为楚国最古老的世家名门,与国同荣。底蕴深厚,血统高贵。
后起者如钟离氏、项氏等名门,虽然在实力上未必不如,溯及过往,难免就矮上几分。
怀昌郡作为左氏封地,几千年经营下来,繁荣非常。
左家在这里的影响力,更是根深蒂固,根植于每一寸土壤中。
对于左光烈、左光殊兄弟俩的童年记忆,姜望自然是很感兴趣的。
但他甚至没来得及在左氏大宅歇个脚,左光殊便解散了骑军,直接带着他往珞山而去……
一来楚国就要开工,看来时间的确是很紧迫。
左光殊这小子,先前在信中却也不说。
不然姜望怎么着也得提前个一两天……算了,在云国呆得那么开心,大概不会提前。
“还真是一刻钟都不耽搁啊!”行在郁郁葱葱的珞山之中,姜望长叹一声。
巨大的条石铺就山径,花香浮动,鸟鸣声此起彼伏。
若抛开时间上的紧迫感,应是能欣赏到这座山的美妙。
左光殊大步往前走:“因为要想提前适应山海境的环境,我们未必能多出一刻钟的时间来。”
“如此看来,你专程到边城迎我,也不是为了对我表现你的滔滔敬仰,而只是为了节约时间?”姜望忍不住问道。
“你才知道?”左光殊翻了个白眼。
他特意带着一队精锐骑兵,赶赴边城去接姜望,当然是为了给姜大哥一点排场。
但他当然不会承认。
“嗯,这个白眼翻得很标准,很完整。”姜望点评道。以此抵消对小朋友不够“懂事”的叹息。
不过话又说回来,左光殊的眼睛真是又大又亮。不比重玄胜,每次翻个白眼都好像在偷偷摸摸,要是不仔细看,根本注意不到。
“你想点正事吧!”左光殊没好气地道。
很奇怪的是,两个人明明是第一次在现世相处,彼此之前却没有半点生分。
好像他们本就该如此亲近的。
时值春日,空气中有一种格外生动的味道。
此山不显名于世,纯粹是因为左氏不对外开放此山。
作为怀昌郡非左氏之令不得入的禁地,珞山自然不是什么简单的地方。
楚国人常以是否拥有独立的演法阁,作为一个世家是否强大的基准。
大楚左氏坐拥三座演法阁,其中最大的一座,便位于珞山。
由此可见这座山的重要性。
走了一阵,姜望忍不住又酸酸地道:“如果你去我的封地,我一定也会跑到边城接你的。并且不会是因为赶时间,只是因为欢迎你。”
当然,青羊镇离边城有多近,自是不必说出来。
来回不到一顿饭的工夫。
可不比他们骑着左光殊的神驹,都还跑了几天……
姜望这抄袭于青崖书院高徒许象乾的话术,显然让左光殊不太知道怎么应付。
“行了行了知道了。”他闷闷地道:“那我也是拿你当好朋友,才调骑兵给你撑场面的嘛!”
“欸,这些事情是需要表达的嘛,你不说我怎么能知道呢?”姜望喜笑颜开:“好朋友,好兄长,是不是?”
左光殊加快步子走在前面,便算是默认了。
姜望笑眯眯地跟上去:“你跟为兄介绍介绍这珞山嘛,为兄还是第一次来,两眼一抹黑,四下都茫然。这是什么花,什么树,有什么历史,什么厉害的人物来过……都可以说说嘛。”
姜望其实压根不是一个自来熟的性格,相反在很多时候,他是稍微“腼腆”的。唯独在左光殊面前,他总能找到逗弄这少年的乐趣。
仿佛越过时光,去看曾经的自己——走向另外一种可能的自己。
远道而来的姜大哥如此求知若渴,左光殊也就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介绍着,却是暗暗加快了脚步。
山径分岔,转左穿过一座花圃,还过了一道吊桥。
忍受了许久的魔音灌耳,左光殊终于松了一口气:“到了!”
身后的吊桥,早已经隐在云雾中。
眼前所见,是一处密闭的山谷。
石板铺就的山路,从吊桥处一直延伸至此,最终截停在一扇巨大的石门前。
这是一扇非常厚重的石门,门上的纹理大约是石材本身的样子,很是粗粝。有一种古老的钝感。
石门之前并无卫士看守,但左右两侧,各有一座塔楼。
“疤叔!”左光殊喊道。
塔楼上有人。
绝对是高手。
因为在左光殊出声喊人之前,姜望竟然并没有感觉到塔楼上的气息。
而此刻,左侧塔楼之上,一股气息从无至有,像一只猛兽苏醒过来,立时便叫姜望感觉到了危险。
“你请的人到了?”一个脸上有一道斜向刀疤的男子,在塔楼上低头看了姜望一眼。
那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眼,姜望却感觉,对方在寻找自己的要害。
站姿不动,肌肉已悄然绷紧,第一时间,进入了随时可以战斗的状态。
倒并不是担心在左氏的地盘上会发生什么意外,而是一种战斗的本能。
修行至如今境界,他的身体本能,已经不允许他对危险放松。
“是的!”左光殊很有底气地应声道。
被称为“疤叔”的男子,并不多说什么,好像对姜望也没有太大兴趣。径自收回了目光,随手往后一按。
那两扇巨大的石门,就缓缓推开。
……
……
(今日保底更新已送达。下一章在中午十二点。我大概九点起,写两个小时,用一个小时精修。上午是这么安排的。更多少,就看大家投了多少张月票啦!)
第四十章 山海炼狱(为八千月票加更)
轰隆隆!
石门推开的声响,像是一座巨山在移动。
从这个架势来看,这两扇石门,怕不是重逾万钧。
“十万斤。”左光殊注意到了姜望的表情,在一旁解说道:“这两扇石门,重十万斤。”
“此地有这位前辈坐镇,哪里需要这么重的门?”姜望带着一种讨好朋友家长辈的语气说道。
塔楼上的“疤叔”并不言语,也面无表情。
左光殊却是一把拉着他,低头赶紧往里走。
悄悄传音道:“你可快别说了!”
“怎么了?”姜望一个不留神,被拉得踉踉跄跄,传音回去还很不服气:“为兄这不是在跟你家里的强者拉关系么?免得有人说你姜大哥不懂礼数。楚国的礼节我很清楚的!读过书!《史刀凿海》,听说过吗?那么厚、那么长一套!”
左光殊一脸丢死人了的表情,闷头往里走。
石门之后的建筑,倒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
两个人走进了石门之后,首先印入视线的,是一条以石砖铺就的、长长的甬道。
石砖上刻着姜望看不懂的阵纹。
但阵纹延伸之间,很见美感。
楚国人对美丽事物的追求,简直是刻在骨髓里的。就连阵纹风格都很华丽。
甬道两侧,十分对称地以半透明的晶门封着很多个房间,也不知其间都有些什么。
身后的石门缓缓关上。
左光殊才解释道:“这不是礼节不礼节的问题。问题的关键在于,疤叔不是在这里坐镇,而是被关在这里受罚的……你这么瞎套近乎,不是指着鼻子骂人么?”
原是如此……
夸人家很适合镇守,跟诅咒人家多蹲几年监狱没什么两样。
难怪那个“疤叔”表情都不给一个。
姜望已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感觉被小弟鄙视了,心里仍然很不是滋味,嘟囔道:“你又不早说。”
左光殊被噎了一下,终究没有把心里那句“我也没有想到你话这么多”说出口,只火速进入正题道:“我们还是聊聊山海境的事情吧!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们首先要适应山海境里的环境,才能保证自己在山海境里拥有完整的战力……”
“那里的环境很恶劣?”姜望问。
“那里与现世环境截然不同。”左光殊道:“我家仿照山海境里的环境,专门炼制了这个地方。”
他看着甬道前方,语带余悸:“而这个地方的名字,叫‘山海炼狱’。”
“炼狱?”姜望有些惊讶。
左光殊道:“我认为名字很恰当。在你眼前的每一个房间,都是一座人间炼狱。”
眼前这少年确认了接下来几天修炼的艰苦,姜望反倒笑了笑:“早知道要受这份罪,兴许我半路就跑了。”
左光殊瞪了他一眼。
“其实到现在我也不太理解。”姜望又忍不住问道:“这个山海境,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左光殊认真地想了想,似是在思考,怎样才能跟姜望解释清楚。
然后才道:“山海境是介于虚实之间的一个地方,是凰唯真无中生有,亲手创造的一个世界。它也许只是一场游戏,也许隐藏着惊天的秘密。从那里出来的人,都在描述它的瑰奇,但从来没有人可以说得清楚。
几乎所有人都说,自己描述的只是万一。而我们拼凑所有人的说法,也的确得不出一张完整的图卷。
它比所有经历者所见的一切更繁复、更浩大,它也因此有着更超脱于想象的可能。
我只能说,我无法准确跟你介绍,因为我也没有进去过。
而我们现在所拥有的情报,或许只是豹之一斑,秋之一叶。我不能告诉你,豹子就是一个斑,秋天就是一片叶。”
“我越发感兴趣了。”姜望转头看向面前的甬道,只有好奇,而无畏惧:“那就让我们先从这山海炼狱开始吧!”
让须弥山照悟禅师一见而返的凰唯真,创造了演法阁、使得楚国术法甲天下的凰唯真,在楚地号称“三千年来最风流”的凰唯真……
他留下来的山海境,到底是怎样的一幅奇观?
左光殊描述它的时候,竟然用了“世界”这样的词汇。
姜望真的满心期待。
古之先贤如明月,常叫后人仰首。
修行者追古溯今,要成就伟大,当然要开辟未来。但在此之前,至少也要看到前人已经领略的风景。
拨开历史迷雾,探访沉寂在时光里的传说,这亦是修行者的浪漫。
“如果要提前了解山海境,我们已经在最恰当的地方。”
左光殊在甬道中往前走,伸手拍了拍左手边第一个房间的晶门。
“姜兄,你与重玄家的公子是好友,想必对重玄之力并不陌生?”
姜望笑了笑:“当然不敢陌生。”
他以重玄遵为对手,怎么可能不去熟悉重玄之力。
只可惜重玄胜并未摘下重玄神通,仅凭重玄秘法的操纵,再怎么出神入化,终究与神通有着本质的差距。
他虽然已经完全熟悉了重玄胜的重玄秘法,却也不能打包票说自己一定能面对重玄之力。
左光殊却没有想那么多,只是继续介绍道:“重玄之力,可分阴阳。亦是清气上浮之力,亦浊气下沉之力。我们在现世之中,也时刻被重玄之力所影响着。但大都趋于一种常态,不增不减,早就被我们的身体所习惯……”
姜望有些吃惊:“想不到你们左氏对重玄之力也有研究。”
左光殊瞥了他一眼:“天下间掌控重玄秘法者,当以齐国重玄氏为最,那是流淌在他们血液里的本能,旁人万万比不上……但也不是说别人就全都不研究重玄之力了。”
“山海境和重玄之力的关系是?”
“我们现实所感受到的重玄之力,与在山海境中所感受到的层次完全不同。在那个地方,便似时刻有人对你施以重玄秘术,叫你不断下沉。我们需要承受的,是相对于现世,数以百倍计的重玄之力。”
左手边第一个房间的晶门,随着左光殊的轻拍,变得完全透明起来。
站在甬道中,从透明的晶门往里看,晶门之后极为空阔。
并不是姜望所想象的那种演武室之类的地方。
相反的是,晶门之后俨然是一片开放的地域。
依稀是某处荒地。
天空暗沉沉的,云层压得极地。犀峰带角,怪石嶙峋……给人一种非常压抑的感觉。
这扇晶门后,好像完全通往另外一个地方。
太不像珞山了。
“所有的山海炼狱里,重复最多的就是重玄炼狱,也不能说重复吧,是一种进阶。”左光殊随手掐着诀,跟姜望解释道:“在这个房间里,充斥着十倍于现世的重玄之力,我们可以先进去适应一下。”
随着他的话语落下,这扇晶门缓缓上升,直至完全收进石壁里。
但里间仍有一层晶门。
是一个双层晶门的设计,想来是为了阻止里间的重玄之力外侵,从而有了这样的构造。
姜望自无异议。
紧紧跟在左光殊身后,走到两层晶门中间的位置。这时候外层的那扇晶门又缓缓落下,彻底关上,里层的那扇晶门才拉开。
晶门拉开的瞬间,姜望立时便感受到了压力。
比现世稠密得多,也沉重得多的压力,遍布身体每一处。
让人直想趴在地上,但趴在地上也不行,因为血液、肌肉也都更沉重。
“怎么样?”左光殊率先走进这片气氛肃杀的荒地里,在一个形如妖魔的怪石旁站定,回头看着姜望:“还能适应吗?”
姜望把握着自己的身体细节,身上肌肉以极小的幅度、极高速地微颤,慢慢往前走,嘴里问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问题:“这扇门是通向另外的地方吗?怎么看也不像是我们刚才所在的珞山了,更不像是在山谷里。”
进了晶门之后,视野得到解放,才终于算是看清了这里的环境,目光所及,皆是怪石。而那些石头,以一种天生的形态,演绎着怪诞、混乱、恐怖。
耳中也能听到冷肃的风声,更让人感觉压抑。
这里显然不是什么福地。
“山海炼狱里,有很多房间的确都是通过法阵,连接特殊地方的。”左光殊解释道:“不过这个房间不是,这个房间仍在珞山中。这里之所以这么大,这么荒僻,与珞山完全不同,都是阵法的作用。”
姜望并不懂阵法,在这个方面只有点头的份。
而就在此刻,忽然——
喀嚓!
左光殊旁边的那块怪石,竟忽然裂开,探出一只石质利爪来!
姜望静观其变。
只见得左光殊华袍飘飞,随手便抓住那只石爪,轻松拗断,往后一扔。
单掌按在那块妖魔状的怪石上,只一推,这块怪石还没来得及完全演化妖魔,就已经崩解成一堆碎石,整整齐齐地堆在了地上。
“这是请墨家门人制作的石怪傀儡,用于模拟山海境里的环境。”左光殊随口说道:“山海境里的石怪,不会有这么好对付。”
“除了十倍于现世重玄之力的环境外,这里只有石怪吗?”姜望问。
“对,这个房间里只有石怪,环境相对简单很多。”左光殊道:“因为你从未接触过这种环境,所以我想你需要从简单到复杂,慢慢来适应。”
姜望一边用身体感受着环境,一边笑了笑:“你考虑得很周到。”
左光殊看着姜望道:“我想你大概对这里也有所了解了……”
“谈不上了解,只是刚刚开始认识。”姜望很谦虚。
“我们试着交一下手吧!”左光殊的语气里,有隐隐的兴奋:“帮你尽快适应这种环境。”
修行到了姜望这样的境界,举千斤不过翻掌耳,些许重玄之力压身,完全不足以影响到他。
但如果每时每刻,身体都要承受这份重玄之力的压制,确实很难保证战力不受影响。
左光殊当然是早就已经适应过不知多少次了,别说这十倍重玄之力的房间。百倍重玄之力的房间,他也早已经行动自如。
故而难免在此时生出了战胜姜望的想法。
毕竟自从姜望登顶太虚幻境第一内府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赢过姜望一次了……
真正的战斗交锋中,姜望是从来不会让着他的。
小光殊的心思几乎写在脸上,实在不难看穿。
但看着他这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姜望忍不住按额头。
再怎么说……我也已经立起星光圣楼了啊。
内府和外楼之间的沟壑,再怎么容易跨越。毕竟我也是名证青史第一内府,亲身在玉衡主星旁立的星楼……
你小小年纪,怎么这么勇?
而且说实在的,重玄胖虽然未有摘下重玄神通,他对道术的研究运用却是无可指摘的。虽然后来他死活不肯真正跟姜望交手,但是为了让姜望能够尽可能适应重玄遵的战斗风格,亲自控场的辅助训练却是并不少……
换而言之……
这点重玄之力的环境,对姜望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他一开始走得慢,纯粹是对陌生环境的警惕,外加在小光殊面前逗逗趣。
哪成想这小少年竟有如此狼子野心呢?!
“我还是再适应一下吧……”姜望迟疑着道:“现在感觉仍然不是很自在。”
左光殊的眼睛晶晶亮:“战斗才是最快适应环境的办法,我们以前都是这么做的!”
他现身说法,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你慢慢适应,得适应到什么时候?二月十六日山海境就要开放,咱们可没有多少时间了!时不我待呀!”
“这样吗?”姜望仍有一点犹豫。
脸上三分动摇,六分迟疑,还有一分紧张。表情非常精准。
“来吧来吧!”左光殊热情相邀:“我们随便过过手,只是为了尽快适应环境,不用想太多!”
“如果你非要在这种时候交手的话……”姜望叹了一口气:“那么好吧。”
……
短短二十息之后……
砰!
左光殊整个人从半空坠落,跌进怪石堆里,砸得一地碎石、漫天飞尘。
姜望慢腾腾地飞过去,面带关切:“来,小光殊,为兄扶你一把。”
左光殊从东倒西歪的怪石堆里爬起来,擦了擦额头上的污迹,闷声道:“不用了。”
他站定之后,忍不住道:“你适应得很好啊!”
“其实没有那么好,我都是强行与之对抗。”姜望有些遗憾地道:“所以不太能收的住手,小光殊,你没事吧?”
左光殊沉浸在战败的不快乐中,都忘了纠正那个“小”字。
“我看这个房间对你的锻炼效果很有限。”他毕竟是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只郁闷了一会,便极有志气地说道:“走,咱们直接去适应五十倍重玄之力的房间!”
“跳跃这么大吗?”
“不用担心,你适应得很好的。”左光殊还给他鼓励。
姜望看样子有些为难,但还是勉强点了头:“行吧,为了帮到你,为兄怎么都可以!”
两个人于是走出这个房间,晶门缓缓关上,又恢复成半透明的状态,叫人隐隐约约能看到点什么,却看不真切。
左光殊带路走到了左手边第五个房间,这次什么也不说,直接开门。
这扇晶门之后,是一处沙漠环境,但见漫天风沙,遮蔽得视野细狭。
偶尔有些石蜈、沙蝎之类的毒物,在视野里出现又消失。
已经有过一次经验,姜望完全明白,这些环境倒是其次,只是让人大概知道山海境里有这些,不要放松警惕。在重玄炼狱里最重要的,还是那无处不在的重玄之力。
五十倍于现世的重玄之力,其实已经超过重玄胜平时所给的压力了。
但对姜望来说……
仍可以适应。
于是二十息之后……
左光殊被埋进了沙子里。
战斗的时候生龙活虎,战斗一结束,姜望好像就又开始不适应这个环境了。
飞得慢也就罢了,就连说话都是慢吞吞的,很有些老年人的气象:“小光殊,你没事吧?”
不多时……
“呸呸呸!”
左光殊从沙堆里爬出来,不停地吐着沙子。
“没事!”他垮着脸,丧气地道。
此时的他,身上脸上都是沙子,乱糟糟的头发上,还挂着一只沙蝎。
任谁也难看出,这个满身黄沙的少年,是那个容貌俊俏的小公爷。
“要不然,我还是自己慢慢适应吧……”姜望说道。
“你已经适应得很好了。”左光殊咬了咬牙:“走,咱们去一百倍重玄之力房间!”
“是不是提升太快了?”姜望谨慎地提出异议。
“不快不快。”左光殊为了哄姜望跟上,还顺手拍了个马屁:“以你的天资才情,我看两百倍重玄之力的房间也难不住你呢!”
“哦,是吗?”姜望挠了挠头,笑得很腼腆
“真的,真心话!我自己都适应了……呃,也有几天。”左光殊紧走几步:“快来,就这个房间了!”
姜望宠溺地笑了笑:“真拿你没办法。”
抬步跟上。
从十倍重玄之力房间到一百倍重玄之力房间的转换,用时不超过半天。
的确也可以称得上神速了。
一百倍重玄之力的房间,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巨大石室。
里面什么都没有,恰恰是姜望最早所预想的样子,如密封的演武室一般。
“在这种压力下,搭建环境的成本极高,且不容易保存,所以免去了那些有的没的。从六十倍重玄之力的房间开始,便都是如此。”
左光殊一边往里走,一边解释道:“跟山海境里的情况,肯定是有一些差异的。”
走进这个房间后,姜望明显感受到了身体的不协调。
恐怖的重压,让呼吸变得不那么容易。相当于现世环境一百倍的重玄之力,碾压着身体的每一个部分。
甚至于血液的流动。都有些迟滞了。
需要用道元来稍做推动。
一直到肌肉做出适应性的变化,血液的流动才相对自然了些。
“环境倒是小事,主要是适应这种压力。”姜望边说,边缓慢地往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看似平稳,但姜望自己清楚,左光殊也看得明白,他没能守住自己的姿态。
这种所谓的“姿态”,不是说礼仪或者别的什么。
而是在经历了无数次的战斗之后,姜望早已经形成本能的、在任何时候都可以迅速进入战斗状态的一种体态。
在不同的环境、面对不同的形势,身体会本能地做出调节,以适应有可能的战斗。
如之前在石门外,那位“疤叔”一个眼神,他立刻就进入了战斗状态。
这种战斗姿态的失守,无疑说明了姜望的不适应。
虽然姜望很快就调整了过来。但本能的反应和有意识的对抗,当然有本质的差距。
“来,我再来陪你练练!”左光殊的声音都高了几分,漂亮的眼睛里斗志昂扬。
接连揍了这少年两次的姜望,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那就……试一试?”
抛开一切环境的影响,在这空无一物的演武室环境,才最考验战斗本身。
双方拉开架势的瞬间,左光殊的身上,就骤起腾起淡蓝色的烟气,绕身一周,如一层战甲将其覆盖。
之前未曾有过的变化!
而后脚步一扭,已近前来。
几乎是一道蓝色的幻影,在眼前一闪而逝。
这速度是前所未有的快,远远快过他在五十倍重玄之力和十倍重玄之力房间里的表现。
重玄之力强化了那么多倍,左光殊反倒更快了!
当然这速度还远没有到姜望反应不过来的地步,只是当他抓住战机、竖掌成刀下切的时候……
却劈了个空!
同时被一拳轰中腹部,整个人都弓了起来,直接被砸飞!
姜望在第一时间意识到,不是左光殊太快,是他自己太慢了。
他确实没能够立即适应这一百倍于现世环境的重玄之力。
他的身体,没能跟上他的战斗意识。而左光殊却在那层烟甲的覆盖下,几乎完全无视了重玄之力的影响。
姜望在倒飞的过程中,不断调整着身体细节,以期迅速适应,回复常态。但是在这种极端的环境里,哪里是能够立刻实现的?
且在这时,左光殊已经追了上来,双手交握,一记小炮锤轰落,明显是想要报仇雪恨,把他砸到地上去。
在这个瞬间,姜望的胸腹之处,五道光源接连亮起。
霎时间五府同耀,进入了天府之躯的状态。
啪!
左光殊交握的炮锤,被单掌托住。
手上一转,便已经抓住了左光殊的炮锤,将两只交握的拳头捏紧,一个反身倒栽,便将他砸到了地上。
嘭!
发出一声巨响。
以五府同耀的状态,极限强化肉身,用五神通之光护体,短暂对抗了重玄之力的影响。
这一下当然是稳准狠……
但也的确有些赖皮了。
说好了是为了适应环境进行的切磋,展现五府同耀这种巅峰的战斗状态,根本没有适应环境的效果。
在山海境里短则几天长则几月,他怎么可能时时保持天府状态?
姜望回过身来,便看到左光殊一个翻身腾起,像是有着无穷精力一般,再次向他冲来。
“再来!”
淡蓝色的烟甲中,这少年眸光摇曳,尽是不服输!
姜望其实已经有些心疼了。
但他却只是以坚定的步伐踏碎青云,正面与之对冲。
两个人撞在了一起,身绕五府之光的姜望,和身笼蓝色烟甲的左光殊,在一瞬间交换了数十合拳脚……
拳来拳对,肘来掌托,膝撞对膝撞。
在方寸之间,两个人进行了最激烈的攻伐。
终于以姜望一记剑指,将烟甲洞破,宣告了战斗的结束。
剑指一弯,顺势并拳,直接将左光殊砸落地面。
轰!
左光殊躺在了地上。
“好……好强!”他喘息不已。
刚才近身缠斗的时间虽然短,却爆发出了太多力量,让他有些气虚。
他当然是知道姜望很强的,但这段时间他又进步了许多,且早就适应了重玄炼狱环境……没想到还是无法争到胜机。
一点机会都没有!
姜望收敛了五府神通之光,飞落左光殊身前,低头看着他,眼神柔和:“感觉怎么样?”
左光殊喘了两声,然后道:“谢谢!”
姜望笑了:“谢我什么?”
“谢谢你尊重我,没有真的把我当个小孩子,没有故意让着我。”
左光殊说着,把手搭在了姜望伸来的手上。
姜望一把将这少年拉起来,嘴里道:“我当然把你当小孩子,但是战斗之中,没有年龄。光殊,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在太虚幻境里,应该可以冲击内府境前三。”
左光殊并没有跟他说过自己最近的论剑台排名,姜望能够判断如此精准,说明确实已经远远跳出了内府境的层次。
瞥了他一眼,左光殊终是没有反驳什么,而是问道:“我的无御烟甲怎么样?”
姜望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刚才那淡蓝色的烟甲,有些吃惊地道:“那是你自己开发的道术?”
“自然。”左光殊抬了抬下巴:“是我专门针对百倍重玄之力环境研究的道术,可以自发抵抗极端重玄之力下的环境,让施术者不受影响地发挥战斗力。”
“想学吗?”他看着姜望,自矜之中隐含期待。
“当然!”姜望在战斗之外很愿意给左光殊面子,表现得非常积极:“这种玄妙的道术,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快快教我!”
左光殊:……
说起来他的确是希望得到这家伙的认可的。
但此时此刻,竟然只有尴尬。
为什么拍马屁能够拍出嘲讽的效果?
左光殊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必太计较。也许是自己敏感了呢?
“那我们来说一下这门道术吧,我觉得会对我们山海境之行有一定帮助……”
“为什么我会采用烟气的形态呢?因为它有极大的自由空间,可以承受更多的变化。具体表现在道术中,就是……”
两个人就在这百倍的重玄之力环境下,开始了道术教学。
一个教得认认真真,一个学得神采奕奕。
“你也太天才了吧?这一步是怎么想到的?简直叫我叹为观止,惊为天人,目瞪口呆,我是心服口服!”
“……”左光殊继续道:“说起来这门道术吧,最重要的是理解元力对环境的影响,你看从这一部分道元的作用出发,它可以……”
“真是精彩绝伦的创意!当年凰唯真也不过如此吧?你今年竟然才十六岁,十六岁就能够创造出如此精妙的道术,真是堪称可怕的天赋!”
“你少说几句吧!”左光殊终于是忍不住了:“要不然你来教?”
姜望眨了眨眼睛,搞不懂现在的小朋友是怎么回事。
夸你你还不开心?
“当然是你教,你教。”姜望讪讪地道。
他本来想着,揍了这少年好几轮,把好好的一个俊俏小郎君,揍成了流落天涯的小乞丐。也是时候好好聊几句,依靠他的亲和力,缓和缓和关系了。
战斗里不应该留手,但人间自有真情在嘛。夸几句又不费劲,何乐而不为?
没想到这孩子不知好歹得很。
齐国的姜爵爷没有办法,只得默默闭了嘴,听大楚小公爷讲课。
实事求是地说,无御烟甲的确是一门相当不俗的道术。它近乎完美地解决了它所需要解决的问题——与自然环境里重玄之力的对抗。
无论多么极端的重玄环境,只要是存在元力的地方,元力都有存在的方式。这门道术从元力的层面出发,以修行者本身的道元为驱动,用类似于阵法的形式,以烟甲构筑一个覆盖修行者自身的环境。
以环境对抗环境。
道术的每一个环节,都为这个目的而生。没有一步是冗余的,并且姜望几乎找不到可以改进的地方。
左光殊的道术天赋,由此术可以略窥一二。
姜望学得认真,左光殊教得卖力,很快便将这门道术掌握。只不过左光殊是以水元为基础,在掌握了这门道术的本质之后,姜望改以自己更擅长的火元为基础。
无御烟甲一经发动,全身缭绕着火红色的烟气,像是披了一身赤甲。
姜望浮空而立,感受到一种难得的轻松。
极端的重玄之力环境,好像已经完全失去了影响。
四肢百骸,无不如意。
披着淡蓝色烟甲的左光殊,则是悬立在对面。
无御烟甲当然已经经受过战斗的检验,不过姜望还需要亲自感受更多。
所以一场切磋很有必要。
烟气让彼此的面容变得不是那么清晰。
那在火红色烟气中,如在燃烧的男子,这一刻灿烂得叫人难以直视。
左光殊的心中,忽然想起一段对话——
小小的他,仰着头问:“兄长,爷爷说你又创造了一门强大道术!你是咱们楚国最天才的人了吧?”
“怎么会呢?”那人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我等着你来教我。”
你没有等我……
“我准备好了。”姜望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是宁定的,也如此真切。
这不是在太虚幻境。
这是在现实中,是在大楚怀昌郡,珞山,山海炼狱中。
一切缅怀的、过往的,永在心间。
一切真实的、清晰的,正在当下。
左光殊双拳一握,骨节发出一声声错响,顷刻身如奔马、烟气腾卷似神魔:“那我来了!”
第四十一章 王者所居 (为一万二月票加更)
一场战斗结束,姜望对无御烟甲这门道术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的确是非常适合这种重玄环境的道术。
“亲身应用过后,现在有什么问题吗?”左光殊眼巴巴地瞧着他问。
姜望正要说话,这少年又一脸认真地补充道:“有问题就提问题,不要遮遮掩掩。山海境对我来说很重要。”
最后一句话让姜望没了玩笑的心思。
他想了想,以同样的认真说道:“无御烟甲是很好的道术,但它可能……没有那么大的意义。”
左光殊一时沉默。
好家伙。夸起来的时候连绵不绝,贬起来竟直接否定这门道术存在的意义。
终究他不是经不起批评的人,态度很端正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无御烟甲是专门为极端重玄环境创造的道术,应用空间先天狭小。而即使是在极端的重玄环境中,这门道术又该应用在什么时候?总不可能时时刻刻开启吧?”姜望严肃地说道:“它必然是应用于战斗状态,但是在短暂的战斗爆发中,我在五府同耀的状态下,同样可以抗拒百倍重玄环境的影响,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左光殊沉默了片刻,说道:“我创造无御烟甲这门道术,就是要时刻开启的……我们需要时刻保证自己处在最佳的状态之下,要在任何时候都能以最巅峰的状态做出反应。这才是无御烟甲的意义所在,它只消耗道元,不消耗更多精力,同时可以保证我们的状态。”
说到这里,左光殊又补充了一句:“山海境中非常危险!”
姜望皱眉道:“那道元的消耗会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参与山海境的人,一般要在山海境里待多久?如果时间太长,不断消耗道元的无御烟甲,反而是一种负累。”
“有可能待一两天,有可能一两个月。”左光殊道:“但这些不是问题,我们会带足够的元石进去。”
这“足够”一词,瞬间叫姜望沉默。
也许这就是思维方式的局限。
他发现自己就是那个仰望一线之天的人。
只想着怎么撑过去漫长的时间,怎么减少道元消耗……
毕竟用元石来维持道元的充沛,实在是太奢侈的行为。
以无御烟甲在百倍重玄之力环境下的恐怖消耗来看,差不多一天就要吞掉一颗元石。以一个月的时间来计算,一人一个月是三十颗元石,两个人就是六十颗。
六十颗元石是什么概念?
等于六十颗甲等开脉丹,二十个精品松鼠匣!
强如当世真人余北斗,请他做事,开出的元石报酬,也是以十位来计。最后还没给……
姜望离齐赴楚,出这么远的远门,厚着脸皮找重玄胜“支取”盘缠,重玄胜也只抠抠搜搜地掏了几颗元石出来。这还是在他们的德盛商行已经发展起来,重玄胜腰包变得丰满的情况下。
而现在还什么都没看到,左光殊就已经做好在山海境里扔六十颗元石的准备了。
“那我没有问题了,道元充足的情况下,无御烟甲非常合适。”姜望道。
左光殊道:“即便如此,我们也要尽量让肉身适应类似环境。要考虑到元石消耗过多,或者储物匣丢失的情况。当然,除非在那样的环境里生活很多年,不然肉身无论怎么适应,都肯定不如无御烟甲下自由。”
“这是自然。不过说起来……”姜望左右看了看:“你们这里的重玄环境是怎么制造的?左氏也有人拥有重玄神通吗?”
左光殊解释道:“一部分是靠重石,这种天然加强或减少附近重玄之力的矿石很稀有。还有一部分是依靠重玄家出品的重玄阵盘。”
天然加强或减少附近重玄之力的矿石……
姜望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悬空寺。
“悬空石?”他问。
左光殊道:“也叫悬石或者羽石,它当然也是其间一种,不过现在几乎绝迹了。”
悬空石竟然绝迹,那句“穷尽天下悬空石,以成悬空寺”,原来并不是夸张的说法么?
这种珍贵的石头,竟能够被悬空寺所独占……
姜望不由得想到。
悬空寺的曾经,或许比现在要更强大。
如今仍是天下顶级宗门的悬空寺,更强大、更辉煌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重玄家竟然把阵盘卖到了楚国来?”姜望问起另一个关心的问题。
“很多势力都会构筑复杂的重玄环境来辅助修行。重玄阵盘算是重玄家的支柱产业了。”左光殊有些惊讶地道:“他们靠这个大发其财,你竟不知道么?”
“我倒是没有关心这些。”姜望摇头道:“而且既然说是支柱产业,重玄胜现在大概也还没有资格接手这方面的生意。”
左光殊点点头:“也是。”
两人在极端的重玄环境里待了三天,就暂时结束了适应性修炼。
倒不是身体扛不住,而是姜望已经初步适应了。
细数姜望这一路走来,四灵炼体决打下了肉身的基础,后来又服了李老太君所赠的石门草,在出征观河台前享受了温泉宫的天浴,再有天府修士独有的五府同耀炼体,又在星力极端充沛的情况下,完成了外楼境的星光淬体……
在不知不觉间,他的肉身已经相当强横。虽然可能还是比不上可以按着那良捶的重玄遵,但已经不比一般的兵家修士差。
以如此程度的肉身,再加上对重玄之力的熟悉,适应起重玄环境速度极快。
左光殊非常高兴。
按照他原先的预计,姜望应该是需要六到十天左右的时间,才能完全适应百倍重玄之力的环境。先前请来助拳的那位天骄,就用了十五天。
所以他一接到姜望就往珞山赶,连接风宴都没摆一桌,非常地赶时间。
没想到姜望只用三天就完成了适应性的修炼,这为他们之后的修炼节省出了时间——
是的,除了极端重玄环境下的修炼外,之后还有很多修炼门类。
左氏模仿山海境环境、不惜资源所搭建的山海炼狱,可不仅仅是几个构筑了极端重玄环境的房间。
真要说起来,仅仅是重玄之力碾压的环境,可算不得“炼狱”……
姜望高高兴兴地结束了在重玄环境下的修炼,根本没有休息的余地,就被左光殊拉着,一一开启了其它晶门——
一进门皮肤就开裂、身上就开始飙血的金之炼狱……
巨木缠枝、四处皆敌的木之炼狱……
有万钧重压、让人窒息的水之炼狱……
此外还有火之炼狱、土之炼狱、风之炼狱、雷之炼狱……
种种极端恶劣的环境,都在珞山山谷的这处秘密基地一一上演。
姜望可谓是上刀山、下油锅,传说中的十八层地狱,大约也不过如此。还没开始进山海境,就已经跟着左光殊吃足了苦头。
以他的坚韧,也每天才皱眉头,又垮起个脸。
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姜望几乎已经忘却了来楚国的目的。哪里是来助拳?分明是服刑来了!
完全是靠着一股不能在小弟面前丢脸的劲,让自己保持基本的体面。
与之相对的是,跟他一起进入各种极端环境的左光殊,却是每日神采奕奕。
以至于姜望都有些怀疑,山海境里是不是真的有那么艰苦?左光殊是不是在故意折腾他?这是不是报复?
但无论山海炼狱里怎么难熬,每一次的修炼左光殊都没有缺席,他这个做兄长的,也实在没有逃避的理由。
说起来,顶级的世家大族子弟,修行资源和各种享受,都是世间一等一的。但他们为锤炼自己所吃的各种苦头,也并不会少。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可以安全地吃苦、安全地锤炼自身。
以左光殊为例。
建造一座山海炼狱所需要耗费的资源,是姜望所不能够想象的。
凭借这座山海炼狱,左光殊在自己家里,在完全安全的情况下,就能够提前适应各种艰难的环境……
那些出身不足的人,自然只能等遇到了再适应。
而所有对超凡修士来说堪称艰难的环境,也都是会真正带来生命危险的环境。
人生中大部分恶劣的环境困局,前者只需要消耗资源来适应,后者只能消耗性命。
这就是区别所在。
所以为什么说那些世家大族普遍能够看到天才,因为他们的天才,一定可以成长为天才。而那些出身不够的天才们,未必能等到发光的时候。
当然,到了诸如斗昭、重玄遵这种绝世天骄的层次,就不是单单家世好就能培养得出来的了。
天赋、努力、才情、机缘,缺一不可。
在山海炼狱之中适应性修炼了足足十八日,终于迎来了出关的时刻。
要不是顾忌在小弟面前的尊严,姜望几乎热泪盈眶。
他不是一个不能吃苦的人。一路走来什么样的困境没经历过?但也受不了这么天天变着花样的来……
以至于对凰唯真的敬畏都少了很多,甚至怀疑凰唯真是不是有什么变态的癖好,要搞一个这么故意折磨人的山海境。
随手一抓,将自己和姜望身上打湿衣发的水滴都抓走。从水之炼狱中出来,左光殊的心情明显比从其它炼狱出来更好。
因为这是他切切实实可以在姜望面前占到优势的炼狱了。
眼睛明亮,笑容可爱:“怎么样?修炼效果很好吧?”
最后连衣发都护不住,被水打湿,足见在彼方炼狱里的艰难。
姜望不冷不热地道:“还行。”
左光殊一边沿着甬道往外走,一边随口道:“我们可以去郢城了,一来休养身心、调整状态。二来,我爷爷早想见你。”
姜望作为沉默寡言的兄长,言简意赅——
“可。”
走出山海炼狱,将那扇巨大的石门留在身后。
姜望有一种强烈的解脱感。
真想直接幕天席地,躺在地上好好睡一觉。
但毕竟要维持兄长的尊严,故而不仅没有放松,反倒一脸的意犹未尽,甚至还频频回望、依依不舍。
“走了走了。”左光殊拉着他:“我们下次有时间再来。”
“没事没事,没时间也可以,为兄倒也不强求……”
石质塔楼上,“疤叔”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个人走远。
身穿水蓝色华袍的俊俏少年,比旁边风姿潇洒的青衫男子,低了约莫半个头。
前者拉着后者的衣袖往外走,一路嬉闹,不停地斗着嘴。
脸上有一条巨大刀疤的他,看了很久很久。
……
……
楚都曰“郢”。
古来王者所居。
自然是南域第一城。
不似临淄城那么高大雄阔,却是一座绮丽梦幻的城市——
屋舍如美人,色彩缤纷。
看飞檐斗角,跃于青雀。
有妆月彩楼,彻夜悬灯。
见飞天龙舟,星海遨游。
神女之山,遥望云梦之泽。
垂幽之瀑,怀拥霜角之犀。
花车游于长街,俊男美女踩大鼓而舞。
有雄壮大汉勾拉琵琶,声声激烈如征伐。
火红色的祝融树,高约数百丈,据说历史比楚国更悠久。
巫祝覆以花面,唱着楚地千百年不歇的乐曲。
……
姜望是见过世面的。
悬空之寺,三百里雄城,能够飞行的至高王庭……
可没有哪一座城市、哪一处建筑,似郢城这样华丽。
它的每一个细节,都是灵感的眷顾,是美的具现。
甚至可以说,它重构了姜望对于美的印象。
用言语怎么能够形容这座城市呢?
如何才能表达它万分之一的华美!
《史刀凿海》中寥寥几笔的记载,在姜望亲眼目睹这座城市之后,一下子鲜活起来。
“一见难再忘!”姜望忍不住赞道。
坐在玉线勾纹的华贵马车中,大楚小公爷看着他左张右望、目不暇接,眼睛里漾起笑意。嘴上却道:“你还没看到更美的呢。若是除夕来,神女峰起雾,霜角犀过街,天上有凤凰飞!”
姜望露出了没见过世面的惊容:“真凤凰?”
小公爷矜傲一笑:“自然!”
姜望只能惊叹,无法想象。
说起来这几年的除夕,他几乎全部是在路上度过了,还真没有具体感受过哪座城市的除夕氛围。
唯独印象深刻的……在雨中。
左光殊的马车,在郢城自是通行无阻。
所以当它被拦下时,才格外叫人惊讶。
“怎么回事?”左光殊的声音虽不很成熟,但此时却也很见威严。
车夫在帘外回道:“小公爷,是……”
“是姐姐我!”一个悦耳的声音道。
“这些日子你躲哪……”
姜望眼前一花,一个高挑的女子便挤进车厢里来。
她见着姜望,也是愣了一愣。
……
……
……
ps:
这章最难写的,是描写郢城的那一百四十八字。
第四十二章 像是一颗太阳熄灭了(为月票一万六加更!)
屈舜华一钻进马车,就看到了五官明秀的左光殊。而他旁边那个温和含笑的男子,也同样进入视野中。
一袭青衫卓然,坐在大楚小公爷身边,竟也半点不输风采。
钻马车、爬窗这类的事情,屈舜华没有少干。
不仅仅是她自己,就连左光殊都已经很习惯。
但是叫外人撞见了,也难免有些尴尬。
怎么说也是大家闺女。名门淑女呢!
屈家千年世家,她屈舜华一代天骄……这怎一个“羞”字了得?
此时此刻。
左光殊靠着车厢后壁,姜望倚着车窗,屈舜华半躬身杵在车门处,一只手搭着车帘,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三个人都没有说话。
屈舜华沉默是因为尴尬。
左光殊沉默是因为在尴尬的同时,没想好怎么跟姜望介绍屈舜华。朋友?屈家姐姐?
姜望沉默是因为不知道她钻进马车是想干什么,不知道她和左光殊平时是如何相处的……也许击个掌就走了呢?
马车里,就这样陷入了诡异的静默中。
“来了啊!”姜望率先开口。
他本不是个长袖善舞的人,但现在好歹是在小弟面前。如此尴尬的时刻,他这个做兄长的,得撑起场面来,故而勉为其难,勇敢发声……
虽然这个开场白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也毕竟是打破了那尴尬的缄默。
屈舜华勉强道:“来了。”
“屈舜华,对吗?”姜望问。
“你认识我?”屈舜华挑了挑眉。
这并不难猜。
迄今为止,左光殊在他面前提到过的姑娘,就一个屈舜华。
想来以小光殊骄傲又腼腆的性子,交好的姑娘不会太多。而能够在大街上直接闯进小公爷马车里的,无论感情还是身份,想来都是非同一般。
除了屈舜华,不作第二人想。
姜望亲切地笑了笑:“小光殊总跟我提起你!”
这句话似乎敲碎了距离,让车厢里的气氛变得轻快。
屈舜华脸上绽开了笑容,就势在姜望对面的位置坐下了,十分端庄地笑道:“他都是怎么提的?”
那种尴尬的气氛一去,她这么坐了下来。这鹅蛋脸的美人,顿时就显出了端庄贵气的一面来。
毫不怯场,大方得体。
“你们说什么呢!”左光殊有些慌张地道。
屈舜华扭头过去:“你先别说话!”
但旋即又想起来姜望在场,柔和地笑道:“让我跟……姜大哥先聊一聊。”
观河台她也去观过战,自然是认得出黄河魁首的。更别说左光殊也总跟她讲姜望如何如何……
稍稍动念,就想得明白,姜望这是被左光殊邀来助拳山海境了。亲眼见过姜望战斗的她,自然乐见此事。
但这会她最关心的,还是小光殊都怎么在背地里说她——
经常提她当然是加分的好事儿,但具体是怎么个提法,却还有商榷的空间。
“提的次数太多了,我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姜望脸不红心不跳地道:“一会说美丽大方,一会说天资卓绝,一会儿世间难寻,一会儿三生有幸的……我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
屈舜华有些羞涩地瞥了左光殊一眼:“你怎么跟姜大哥说话一点都不谦虚呢?怪叫人讨厌的!”
左光殊俊脸通红,有心否认,但毕竟尚有理智在……现在否认,好像有点找死的嫌疑。
“我先前也觉得这孩子怎么说话夸张得很呢,一点都不像在说真话。世上哪有这样的人?”姜望语气诚恳地说道:“今天见到屈姑娘你,我才知道,他已经很谦虚了!”
“欸,这……”在左光殊面前威风八面的屈舜华,羞涩低头:“姜大哥,你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我这人有个毛病,就是憋不住心里话。”姜望给左光殊递了个‘为兄对你好不好’的眼神,然后笑道:“那行,我先下去转转,欣赏一下郢城夜景。给你们小两口一点空间,好好聊聊!”
“哎姜大哥你别走。”屈舜华赶紧道:“我找光殊也没什么事,见一面就该走啦!”
“另外……”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俩还没成婚呢,算不上小两口。只是自小定了亲……”
左光殊脸上更是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又自小定了亲,又两情相悦,又这么般配。”姜望笑道:“那可不就是早晚的事情么!”
屈舜华笑容愈发灿烂:“姜大哥,你是光殊的大哥,那也就是我的大哥,在郢城有什么事情,只管找我!”
回头瞧着左光殊道:“今天你们先歇着,也让姜大哥见见家里人。明天找个时间,你带姜大哥来黄粱台,我来安排接风宴……”
又推了他一下:“听见没?”
左光殊这才“噢”了一声。
屈舜华又对姜望招呼了一声:“姜大哥,明日来吃酒!这会我就先走了!”
然后大大方方地掀帘而去。
真是来如惊雷,去如迅电。
与姜望在临淄所见识的那些普遍端淑婉约的世家贵女不同,但自有一种楚地儿女的浪漫潇洒。
车窗仍是开着的,姜望往外看,屈舜华的马车原是就停在旁边的,奢华之处,不输左光殊这一辆。她一矮身,便坐了进去。
“啊,真是好姑娘!”
姜望赞叹着,看了看那驶离的马车,又看了看左光殊。
看了看左光殊,又看了看那载着屈舜华离开的马车。
左光殊脸上一红,恼道:“看什么!”
姜望哈哈一笑,却是不再说什么。
小家伙脸皮薄,再调侃下去,恐怕要炸毛。
……
……
淮国公府占地甚广,在寸土寸金的郢城,仅仅是这占地面积,就完全可以让人想象得到宅邸主人的权势。
一对赤玉狮子镇在门前,威风凛凛,贵不可言。
尤其是狮子的眼睛,流光四溢,竟似活物一般。
左家小公爷回府,淮国公府直接洞开了大门,卫兵列队相迎。
姜望才下马车,便看到一位中年美妇,盈盈立在那边。
穿得素净,仪态端庄,眉宇间藏有贵气,但并不凌人。给人的感觉,反而是十分亲切柔和的。
左光殊先一步下了马车,很是乖巧地道:“娘,这是孩儿请来助拳的姜望姜贤兄,本届黄河魁首!”
熊静予转过来视线。
姜望先一步行礼道:“晚辈姜望,见过大楚长公主殿下!”
他是提前做过功课的,知道左光殊的母亲,乃是当今楚帝的亲妹妹,封号玉韵长公主。这么称呼最不会犯错。
看着眼前这个长身玉立、气质不凡的年轻人,熊静予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的长子,也是做过黄河魁首的……
但这一点恍惚很快就敛去。
熊静予柔声道:“你跟光殊是朋友,直接喊我伯母就可以。辛苦你了,在太虚幻境里就很照顾我家光殊,现在还万里迢迢来帮他的忙。”
“哪里。”姜望谦声道:“在太虚幻境里,我跟光殊是互相帮助,一起成长。再者说,我自己对山海境也是非常向往呢,收到邀请,正是求之不得!”
“山海炼狱适应得怎么样?”熊静予又问。
姜望看了左光殊一眼,自信地笑道:“还不错。”
左光殊好像很不满意她母亲的问题,在一旁嚷道:“我选的帮手那还能差了吗?”
熊静予却不理会他,只对姜望道:“那地方太苦了,连累你跟着受罪,伯母真是过意不去。这几天就在府里好好休息,蓄养一下精神。”
“光殊陪我一起修炼呢,不辛苦的,伯母。”姜望从善如流。
熊静予道:“光殊跟你说过,他爷爷想见你的事吗?”
“说过的。”姜望道:“老公爷是当世英雄,我仰慕已久了!”
熊静予微微一笑,对这不卑不亢的年轻人,又多了几分好感:“光殊他爷爷在书房等你,我这就领你过去。”
她拍了拍左光殊的脑门:“你自己待会儿。”
“怎么还不叫我在场呢?”左光殊立即表达不满:“左家还有什么事是我听不得的?”
“你爷爷专程要找人说话,显得着你么?”熊静予把他拨了个转身:“去去去,少碍事!”
左光殊明白娘亲这态度是无可转圜的意思,但还是嚷了一句:“去说话可以,你让我爷爷可别欺负人!”
熊静予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你爷爷多大年纪了,你以为跟你们小孩子一样么?”
左光殊虽是玩笑话。
姜望却莫名其妙地有些心虚。
小孩子才想着要欺负谁,成年人都是杀人越货的……
淮国公当面,若真是有什么不满,他这小身板哪里扛得住?
但毕竟也只能跟着熊静予走。
落后了半个身位,走在这庭院深深的淮国公府中。
姜望慢慢平复着自己略显忐忑的心情。
他大概能够猜得到,淮国公为什么想见他。
左光殊送出的那一部《焰花焚城详解》,就已经说明了很多。
就如苦觉大师能够通过某种联系寻到他一样,对于淮国公这样的大人物来说,要捕捉到他和左光烈之间的缘分,也不会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大楚淮国公左嚣,名字相当骄狂。据说年轻的时候,也是一尊凶神,后来身居高位,才渐渐开始修身养性。
当然,他成名的年头已经很久远。现今在楚国之外,说不定还没有人魔的恶名传得广。
但真正知道他的人,自然不会有这种无聊的比较心思。
姜望在心里想着淮国公的行事风格,掂量着自己等会说话的态度。
便忽然听得前面传来一句——
“他走的时候……痛苦吗?”
这声音太轻柔了,仿佛并没有响起。
但又是真真切切,出现在姜望的耳边。
姜望不敢看走在旁边的她的表情,但是可以感受到这个问题的痛苦。
这位大楚玉韵长公主并没有说名字,然而姜望当然知道……那个“他”是谁。
不那么痛苦……大概就是一个母亲最后的安慰了。
想了想,姜望说道:“像是一颗太阳熄灭了。他走得很干脆,也很灿烂。”
“像一颗太阳么……”熊静予喃喃道。
她想象那样一个绚烂的场景,而终于觉得……那是光烈会选择的结局。
然后她停下了脚步:“前面那间书房就是了,光殊他爷爷就在里面。”
“好。有劳伯母相送。”姜望对她行了一礼,便独自往前走。
这青衫卓然的年轻背影,在一个母亲的眼睛里,印得很深刻。
同样的黄河魁首,同样的绝世天骄,同样的年少有为……
可他不是他。
大约是平步青云仙术的关系,姜望走动之间,很有一股子仙气。
而左光烈却是灿烂的、耀眼的。
熊静予轻轻闭上了眼睛,恍惚又看到了那个身披华丽焰袍的年轻背影,可是那个背影毕竟不会再回头。
……
……
书房的门是开着的,并没有下人伺候。
姜望谨慎地走了进去,便看到一个清瘦的老者坐在书桌之后,正奋笔疾书写着什么。
一边写,一边头也不抬地道:“坐。”
姜望略看了看,便在靠墙的大椅上坐了。背后挂着一张百鸟朝凤图,右手边是一个茶凳,茶凳过去则是另一张椅子。
整个书房的布局,可以称得上“简单”二字,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
淮国公倒没有故意磨一磨姜望心性的意思,很快就放下了手里的毛笔,将刚写完的那份卷宗拉到书桌右上角,然后抬眼看了过来。
毕竟人的名,树的影。
姜望下意识的一凛,屁股都不自觉地挪了半截。
“黄河魁首姜望,我早就想见你了。”淮国公用这句话作为开场白。
姜望转脸看了过去,这一回清清楚楚看到大楚淮国公的面容——
光洁、儒雅,有几道岁月赋予的细纹。
虽然面相并无太多老态,但能让人感受到,他是一位长者。
而他的威严并不外显。
“能得国公记挂,是晚辈的荣幸。”姜望很有礼貌地说道。
他对左嚣的尊重,并不仅仅是因为对方大楚淮国公的身份,而更是因为,其人是左光烈、左光殊的爷爷。
对于朋友的长辈,当以长辈待之。
淮国公静静看了他一阵,然后道:“其实我是有一些问题想问你,但后来都觉得,不必要问了。人生在世,谁都免不了遗憾。我也不能够例外。”
他轻叹一声:“孩子,我现在只是想看看你。”
第四十三章 见我无须避道(求月票)
左光殊回到自己的院落中,在凉亭里坐了一阵,又站了一阵。
也不知时间是怎么过去的,忽然听得一些动静,扭头瞧去,便看到姜望在下人的引导下走了过来。
“你们聊什么啊,聊这么久?”左光殊盯着问道。
“也没聊什么。”姜望笑了笑:“淮国公令我在山海境里好好表现,不要给你们大楚左氏丢脸。”
“胡扯,我爷爷才不会说那些!”左光殊恼了一句,又道:“你的房间收拾出来了,这几天很辛苦,先歇着吧。明日,明日我……”
姜望一本正经地点头:“明日带我去见你的小媳妇,我记得呢!”
左光殊好似没听见,板着脸道:“吴婶,带姜先生去客房。”
自己把手往身后一背,昂首挺胸地离开了。
吴婶约莫四十许年龄,样貌平平,但穿得干净得体,言行举止也很有世家大族的体面在。
引着姜望往住处走,一路上绝不多嘴。
只在为姜望介绍过房间后,似有意似无意地说了一句:“小公爷的院里怎么会有客房呢?这屋子也是小公爷常来住的呢。”
姜望这才知道,左光殊竟然把自己的主卧让给了他。不由得道:“那光殊自己呢?”
说只是卧房,其实又是一个小院。
整个国公府,就是院子套着院子,一处奢华叠着另一处奢华。
一般人不住个一两年,很难在这府邸里找得到东西南北。
“在另一间主卧里呢。”吴婶道:“这院里东西两间主卧,小公爷换着住。那边修行多一些,这边读书多一些。”
姜望现在听到读书两个字就头疼,《史刀凿海》那看不到尽头的内容,已经把他才对读书点燃的向往,非常残忍地扑灭了。
“噢,这样啊。”
“姜先生若是无聊,可以读读书。儒经佛典道籍兵书都有,小公爷说了,无妨的。”吴婶当然并不了解姜望,只是觉得,既然小公爷让称这位客人为‘先生’,想来该是个有学问的。
“哦,好。”姜望道:“蛮好的。”
“院外始终有人,您有什么吩咐,唤一声就行。”她话说到这里就打住,躬身退下了。
分寸拿捏得很好。
姜望稍稍打量了一下大楚国公府奢华的卧房,目光掠过一些说不出名字的器具,在书架上顿了顿。
马上就跳过去了。
然后就看到了书桌。
卧房里还有书架,还有书桌!
你说说看。
这读书也读不专心,休息也休不专心,简直乱整嘛。
姜望恨不得狠狠批判一番,但自己毕竟还是先在书桌前坐下了。
书桌上收拾得很干净,左光殊平时看的书、写的字,肯定全都收起来了,不肯叫他瞧到。
姜望瞥了一眼没瞥到,也就作罢。
默默拿出储物匣,面无表情地在储物匣里一阵翻检,取出“卷一十六”……
他大概永远也忘不了,第一次打开这个储物匣时的心情。那满满当当的书籍,让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笑不出来。
经过了很久的自我宽解,才终于能够变得麻木。
熟练地把书翻到上次读到的地方,姜望停了一下,忽然想到一件事——
像左光殊这样的名门子弟,都是从小博览群书,才养得一身好气质。自己是不是……也该给姜安安加加担子?
这个世界如此广阔,未来如此长远,可不能让孩子输在打基础的时候……
姜某人很有长兄如父的自觉,默默将这事列为计划,然后埋头背起书来。
离开临淄之后,每日背书一个时辰,渐渐已经成了习惯。
这些天都在山海炼狱中修行,没日没夜,确实抽不出时间,所以已经停了许久。这也意味着,接下来总得补点时间回来……
这晚愣是背了两个时辰才停下。
背得头昏脑涨。
以他的神魂强度,本不该如此。背个书算得什么?
但问题是这些写史书的,一个个都不肯好好说话。字极简而意极丰,一个字可以解释出好多个意思,囫囵吞枣根本读不明白。
齐帝说要倒背如流,又怎么可能只是背书?
总得知道一点什么,有些自己的理解才行。
两个时辰高强度不间断地思考、理解再加上背诵,才让姜望头重脚轻,如坠云中雾中。
将书收好,姜望便直接在椅子上盘坐,开始了修行。
左光殊说是这几日好好休息、调养精神,但对姜望来说,能够平静地修行,已经是休息了。
遥远星穹之中,一缕神魂显化,姜望落在星楼里。
他已经很习惯这种修行,不断强化星楼,不断靠近并清晰自己的道途……
水磨工夫,持之以恒就行。
让大脑休息片刻,把更多的思考,留给之后的道术修行。
砰砰砰,砰砰砰!
星楼底层,密封的石牢之中,森海龙神使劲撞击墙壁,制造不容忽略的动静。
自姜望降临星楼,祂便开始了动作。
有着很强烈的、想要与姜望沟通的意愿。
而像今天这样的行为,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姜望从来不理会。
今日也是直接隔断了来自底层石牢的声音,心平气和地打坐,慢慢完成星楼的修行。
观衍前辈帮他筑造星楼,当然是好事。但缩短了自己亲手筑造的过程,又难免失之掌控。自星月原之后,姜望一直在弥补的,就是对自己这座星楼更细节、更具体的把握。
在细致的雕琢中,去追溯那从无到有的过程。
当他睁开眼睛,眸中星芒流转,而又隐去。
剑光照眸,刹那间锋芒毕露,而后又沉没在清澈如水的眼睛里。
“水底”又有黑白两色的阴阳鱼,一闪即逝。
最后归于宁定。
或许可以聊聊了。
姜望这样想着,一步已踏至星楼底层,用足尖点了点地面,一整块巨大的石板,就变得透明起来。
让石牢中的森海龙神,能够清楚看到石牢顶部的自己。
“原来吾在汝之星楼底座。”
这是时隔这么久再见后,森海龙神所说的第一句话。
相对于曾经的高高在上、不可一世,这一次祂的态度是很平等的,并没有“蝼蚁”、“蝼蚁”地乱喊。
但姜望显然并不满意这个态度。
“看来你还没有想好要以什么样的心态跟我说话。”
他只说这一句,便干脆地将石板转回原样,而后更是直接离开了星楼。
干脆得像是根本不在乎龙神的价值。
将森海龙神的“小兄弟!”、“小爷!”,全部丢在了身后。
熬龙是个技术活,姜望希望自己不要心急。
而后是太虚幻境里的几场战斗,而后是道术的研究……
一夜就这样过去。
……
……
次日左光殊来得很早,几乎是姜望的乾阳之瞳刚刚收工,他便已经在小院外敲门了。
由此大约也可以窥见,屈舜华的话语,在他心里还真的是很有一些分量。
“怎么这么早?”姜望明知故问。
“我经常都是这么早的。”
“那左公子这时候登门,有何贵干啊?”
“那闲着也是闲着……”左光殊吭哧了半天,说道:“咱们出去转转。”
“我可不闲,我挺忙的。我还要背诵经典,还要修行,还有道术,还要争论剑台排名……”姜望很有滔滔不绝的架势。
“哎你来就是了!”左光殊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就往外拉,不肯再听他废话调侃。
姜望满脸是笑:“好好好,我跟你走,别把我衣服扯坏了。这可是宝贝!”
待左光殊松了手。
他又很欠揍地道:“你好急啊?”
“很少有空约会吗?”
“是不是淮国公管得严?这可不行,回头我得劝劝他老人家。少年慕艾,怎好拦着……”
两个人一起上了马车,左光殊气得不跟他说话。
“给我介绍介绍黄粱台呗,我还没去过呢!”
“小光殊?”
“殊殊?”
“阿殊?”
姜望魔音灌耳,使劲撩拨:“欸!弟妹说到时候还有几个朋友一起……都有谁啊?”
“什么弟妹呀。”左光殊憋不住了:“你不要乱喊!”
姜望一脸无辜:“那你不跟我说,我怎么知道不该这么喊呢?”
左光殊瞪了他一眼,终是道:“还有夜阑儿,楚煜之。”
经过前段时间在山海炼狱的同甘共苦,姜望对左光殊的性格是越来越拿捏得清楚了,左光殊对姜望,也慢慢从炸毛到习惯。
若说观河台上,有谁未登台而闻名天下,也就一个号称大楚第一美人的夜阑儿了。
列国队伍还在观河台的时候,楚街总是最热闹的。各方公子,都想方设法地往楚国队伍里凑。
姜望就曾经目睹过填街塞梁的拥挤盛况。
其人绝美如此,见者无不痴然。
俨然有天下第一美人的声势。
姜望在天下之台确实见过此人,的确是容貌无双。不过因为太虞真人李一的横空出世,各国参与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的天骄,都没什么机会展现实力,不得不说是一件憾事。
但姜望此来楚地,可没有什么亲近大楚第一美人的心情。
这夜阑儿传说跟楚帝有些不明不白的关系,但不知为何又未入宫……无论真假,他都不想惹麻烦。
“怎么还有夜阑儿?”姜望略略皱眉。
“她跟屈舜华是闺中密友啊,常在一起聚的。”左光殊随口道。
他大概是误会了什么,又提醒道:“你可别动歪心思。”
这话才出口,便听得姜望道:“那她要是跟屈舜华一起进山海境,我可没把握打服她们。”
左光殊愣了一下,发现自己的确低估了这位姜大哥的意志力。
那可是大楚第一美人!
怎么会第一个念头是打架的?
难道这就是姜大哥快速变强的奥秘吗?
愣完了他才反应过来,怒道:“你打屈舜华干什么!”
姜望眨了眨眼睛:“进山海境之后,不是各凭本事吗?不是所有人都是竞争对手吗?”
他语重心长地劝道:“小光殊啊,不是为兄说你。感情归感情,山海境归山海境,不要混为一谈嘛!屈姑娘想来也是一个明事理的,大家山海境里公平竞争,出来之后再续前缘,岂不妙哉?”
左光殊想了想,居然觉得很有道理。
姜望又很是认真地道:“等会要找个机会让夜阑儿显显身手,神临境修士我们肯定不是对手,但是如果能够提前有所针对,再加上山海境里的特殊环境,未必不能叫她吃点苦头!”
“我们这次是朋友聚会……”左光殊弱弱地道:“大家都是给你接风洗尘的……”
姜望正要讲一些勇争第一、不要被情感束缚之类的话。
左光殊又接道:“而且,打破寿限之后,就无法进入山海境了。所以夜阑儿是不参与的……”
“哦,这样。”姜望摸了摸下巴,又道:“那个楚煜之呢,实力怎么样?等会我试试他的身手。”
早前参加黄河之会时,他也略微了解过楚煜之。知道是一位军伍出身的修士,也是一拳一脚打出来的前途,不过没有王夷吾那样的运气,未能拜得一位军神做师父……
但也只知道这些,对楚煜之的具体实力,却是不了解。
尤其现在都已经是道历三九二零年了,想来也该今非昔比才是。
到底成色如何,终究还是要用刀剑检验。
“别试了……”左光殊有些无力地道:“都算是朋友。”
他开始有些后悔答应屈舜华宴请了。
姜大哥怎么这么好斗?!
这是奔着让他妻离友散去的吧?
姜望则自顾自地道:“不知道屈舜华实力如何,你说她当初跟项北交手,是藏了杀手锏?说说看,她的底牌是什么?我想想看如何针对……”
“我们就单纯吃个饭,行吗?”左光殊很用力地打断:“黄粱台的美食是一绝!”
这话总算让姜望收敛了些战意:“有多绝?”
左光殊也乐于转移姜大哥的注意力,很是热情地解说道:“一桌菜式,演尽酸甜苦辣,百味人生!”
“还有这等菜式?”姜望兴致大起:“他们允许打包吗?”
“……”左光殊道:“一般来说是只能在店里吃的。不过也不是不能商量,因为是屈家的产业……”
姜望点点头,拍了拍左光殊的肩膀:“不错!”
左光殊一时竟有些受宠若惊,只不知这位莽夫大哥是说黄粱台不错,还是说屈家不错。陪着小心道:“那你等会别动手,行吗?要是不小心砸了店,屈舜华面上须不好看。”
“那你还能不放心为兄吗?”姜望宽慰道:“我是个不爱生事的。既然你都这么说了,等会你跟你家屈舜华好好相处便是,我就带张嘴去吃饭,可好?”
“欸!”左光殊自无不应之理。
黄粱台是郢城最顶尖的酒楼之一,号称是一顿饭的工夫,就能让食客感受一段人生。
可惜每日只开三桌,完全供不应求。
这才开春,排期已都排到了年底去。
但屈舜华亲自设宴,自不会没有位置。黄粱台今日是专门另开一桌,以待贵客。
姜望跟着左光殊下了马车,便见得一座高台拔地而起。
以石墙围住,占地之广,竟一眼看不到头。
马车停在石阶前。
左光殊走在前面带路,姜望左顾右盼,打量着黄粱台附近的环境。此处商铺林立,行人如织,颇见繁华。
拾级而上,便见得一扇古香古色的门户。
大门之前,恰好有一行人正往里走。
其中一人听得动静,回头瞧来,便看到了华袍俊面的左光殊,哈哈一笑:“我当是谁!这不是左家稚童吗?”
此人目生重瞳,长得高大威武,一时狂笑如雷,
与他一起的友人皆大笑。
他当然也如愿以偿,看到左光殊涨红了脸。
但紧接着就有一个清朗的声音顶上来,一个青衫仗剑的身影,从石阶下一步步走上来,斜乜着他,那眼神更桀骜,更睥睨,更自负——
“我当是谁,这不是手下败将吗?”
项北的狂笑声戛然而止。
他当然认得姜望,当然这辈子都不可能忘记这个身影。
就是这个人,在观河台上,当着六位帝君、列国天骄的面,以一记焰花,按在了他的脸上,终结了他的黄河之会。
项北不笑了,项北身边的那些朋友也不笑了。
姜望却不肯就此放过,而是继续往前走:“重瞳儿如今外楼否?可有再战之勇?”
“我如何不敢!?”
项北是何等狂傲的性子,当然受不了这个,不顾朋友阻拦,直接大步迎来——
“今虽未外楼,亦叫你知项家男儿勇!”
大手一张,盖世戟已跃空而出。
便以这黄粱台古香古色的大门为背景,威武雄壮的项北跃身而起。
面对正面碾压过他的对手,他仍然是主动出击,不留余地。
其人之勇烈,可见一斑。
黑色的烟气在他脸上扭曲,一对眼睛,完全被黑色的鬼纹所覆盖。本已经强壮至极的肌肉,再一次膨胀起来。
整个人暴涨至一丈有余!
黄河之会至今已半年,项北自非昔日之项北。
以吞贼霸体之身,握盖世之戟,怒砸而下,压得空气都沉重非常,元力纠缠如泥淖,仿佛要砸烂这个世界!
谁能不惧?
谁能不惊?
项北的那些朋友,都下意识地往旁边散开。
但面对如此威势的、那青衫带风的年轻人,是道历三九一九年的黄河魁首。
是正面碾压过项北的男人!
一处、两处、三处……足足五处炽白的光源,在他的胸腹间亮起。
整个人刹那间就已经被璀璨的神通之光所覆盖。
在辉煌灿烂的神通之光里,一柄带鞘的长剑,被一只干净有力的手举起。
横鞘撑天。
铛!
姜望便以左手举剑,在天府之躯的状态下,直接以剑鞘挡住了项北这一戟。神龙木所制的剑鞘,抵住了月牙刃。
隔着吞贼霸体肃杀的黑色烟气,一双宁定的眼睛,与那双被鬼纹所覆盖的重瞳对视。
“你既未外楼,我也隔绝星楼。”
姜望如是说道。
说的是不占你便宜,表达的是让你服气。
然后拔身而起!
他硬顶着吞贼霸体状态下的项北,竟然将其推向高空!
经历了五神通之光淬体和星光淬体,时至今日,双方的体魄之力,早已经形势逆转!
吞贼霸体是力魄神通,若至外楼,哪怕姜望仍多一层五神通之光淬体、仍在天府之躯状的态下,仅在肉身力量上,项北仍能领先。
可他毕竟只有内府。
所以他退。
在那些朋友惊骇的眼神中,在空中一退再退!愈升愈高。
不同于朋友们的惊骇。
项北虽然在引以为傲的力量上,再不能占据上风,但他仍没有一丝惊惧。
姜青羊的实力,他如何不知?姜青羊的战绩,他怎会不关注?
但他仍不会让,仍要一战,仍要战胜!
项家人……如何还能再退?!
脑海中,一幅画卷铺开。
画轴缠以龙纹,卷面描以魔纹。
升华至此境极限的龙魔演兵图上,清晰地具现着姜望其人。以各个角度,不同层面,展现着完全不同的姜望。
这是一个越了解,就越能感受其强大的男人。
越是与之为战,越是为之惊叹。
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战斗才华,表现在战斗之中,就是无与伦比的压迫感!
如水一般,千变万化。
如空气一般,无处不在。
弱点何寻?
龙魔演兵图闪过清晰的亮芒,那一瞬间的机会……
看到了!
项北手上一紧,戟锋亮起代表着破法青刃神通的青芒,手臂上的青筋暴凸如龙蛇,体内的道元在沸腾、和着血液一起奔涌,一同咆哮!
他顺势就要翻转盖世戟,演化八荒无极,以救挽观河台之憾!
但就在这个时候。
戟身忽然一沉。
像是一座山,压到了盖世戟上。
项北手臂上的青筋几乎要爆开!
他透过龙魔演兵图,清楚地看到——
姜望随手将剑一甩,那连鞘的长剑笔直飙落地面,撞破空间,也生生洞穿了石阶,立地犹颤!
而他空出来的左手,已经探前一抓。这一抓,真有神龙探爪的神韵,倒像是他真的见过神龙,亲身复刻演绎一般!
神龙探爪出叠云,抓在了盖世戟的戟身之上。
这便是那山岳般的压力由来。
项北翻转八荒无极的戟势,就这样被生生压制。
时机之巧妙、之精准,令他怀疑对方是不是也有龙魔演兵图,上次切割的,难道不止单骑破阵图吗?
吞贼霸体的恐怖烟气不断升腾,不间断地侵袭着对手,却根本奈何不得五神通之光的防护。
他已经在一瞬间炸开了所有的肉身力量,却无法动摇那只坚定的手。那人像握剑一样,握着他的盖世戟戟身!
盖世戟本身也不断炸开力量,那是极其细微的、毫厘间的力量冲撞,可无一次功成。
这一杆当年项龙骧所掌的天下名兵,被姜望牢牢地攥住。
哪怕上次在观河台上两人交战,也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差距已经拉大了!
交战的双方和观战的左光殊,都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而与项北同行的那些朋友,都已经看得呆了。勇绝一时的项北,何时在同龄人中被压制到这个地步,连兵器也掌不住?
那些听到动静迅速赶来的人,也只看到,在这黄粱台的高空上——
显现吞贼霸体,高达丈余、身绕黑色烟气的项北,双手握持盖世戟,显现一种无比狂暴强大的姿态。
而一袭青衫、身绕天府之光的姜望,只单手穿入其间,同样握在戟杆上。
就这样僵持在半空,如定格了一般!
那雄壮魁梧、鬼雾缭绕的,一似妖魔。
那五府轮转、天府之光绕体的,却如神祇!
这如神魔对峙的画面,让观者情不自禁的激动,感觉到一种势均力敌的精彩的——
可惜势均力敌只是假象。
姜望很快就将这假象撕破。
只见他单手一拉,已经将项北连人带戟,扯了下来!
两人已迎面。
神魔已近身。
天府状态下的姜望,简直勇绝一世,谁人可当?
直接就正手一巴掌扇了过去,巴掌之前,一缕风旋成了森冷长钉。
恐怖的尖啸声乍然而起,却被束缚在这黄粱台的大门之前。
在这样的时刻,姜望还有闲心控制声音!
而这一枚杀生钉,瞬间就钉破了护体烟气,钉破了项北恃之纵横的防御!
这是什么样的杀生钉?
在森海源界一次次地杀死燕枭,一次次地吞噬燕枭之喙、掠夺那森海源界极致暗面的毁灭力量,到后来已进无可进!
是已经远胜于观河台时,几乎已经达到了神通种子极限的、这样的一枚杀生钉!
它带着湮灭一切的杀机而来。
悬停在项北的咽喉前。
只要再进一步,就足以将项北的吞贼霸体钉破,将他彻底杀死。
在场这些人,谁也救不得。
谁也不敢在此时动摇姜望的心情。
他的手只要往前轻轻一送,世上便再无项北其人。
一时间都静默了。
只有无知无觉的风,还在高台上吹动。
姜望翻手将杀生钉收起,笑了笑:“今天我与光殊来赴宴,不是杀人的好时候。”
缠绕神通之光、牢牢握住戟身的左手,也就此松开。
青衫飘飘,他潇洒落地。
胸腹处的五团神通之光,依次熄灭。
仿佛这一刻从比肩神祇的强者,退回为一个从容赴宴的“人”。
动静之间,尽显风流!
而项北失魂落魄地留在空中。
他虬结的肌肉依然充满力量。
盖世戟依然锋芒未损。
身上,犹自鬼雾升腾。
可他败了。
败得干脆利落,毫无悬念。
这一战,姜望未用星楼,未曾动用他外楼境的力量。
甚至于他仗之成名的那柄剑,都未出鞘!
“好!好!好得很!”项北的那些朋友里,一个武服男子在此时站了出来,戟指姜望,大怒出声:“你这齐人,竟敢在我楚国的地界上如此放肆,在我郢城如此狂妄!欺我大楚无人耶?”
此是诛心之论!
姜望一个不小心,就会引得楚地豪杰群起而攻。
但这个时候,左小公爷站了出来。
“这不是齐人楚人的问题,是我左光殊和项北的问题!甚至于项北如果想,也可以说是我左家和项家的问题!”
左光殊抵前一步,狠狠地盯着他:“你有什么问题?”
这个在姜望看来还很青涩腼腆的少年,此时终于叫人想起他的尊贵身份。他甚至是又进一步,气势汹汹地盯着那人:“你再指着我?”
那人不自觉地手指一抖,垂了下去,面上千个不服、万个不忿,却终究不敢再让指尖对着左光殊。
虽然他根本没有指左光殊,虽然根本是左光殊自己抵上来的……
左家和项家的问题,哪是他有资格插嘴的?
只勉强嘴硬道:“这齐人太猖狂了!小公爷,就算是您的朋友,他也不该在我郢城……”
“韩厘!”空中的项北这时已经回过神来,出声喝道:“不要说些无聊的话!技不如人,有什么好说?”
他收了盖世戟,消散了吞贼霸体,落回地面。
那双重瞳转到从容立定的姜望身上:“观河台败,今日又败,差距未能缩小,反而扩大,想来是我项北辜负时光!神临之前,我当见你避道。神临之时,请君再赐一战!”
在刚才的那一战里,他最强的神魂之力,根本没办法在姜望面前使用,相当于自废一臂。
而成就天府又立起星楼的姜望,如今已经全方面碾压他。
这种碾压的姿态,远胜于观河台之时。
在整个内府、外楼的层次里,他都自知不会再是姜望的对手。
唯独成就神临之后,神魂发生质变,他的天橫双日重瞳,才可以发挥出神鬼莫测的力量。他才有信心,再与姜望一战。
无论是韩厘大肆指责,又或是左光殊挺身而出,姜望都始终宁定微笑。
唯独此刻,收敛了笑意。
姜望不是一个咄咄逼人的人,从来不是。
甚至于他很愿意给别人保留颜面,无论那人是何身份,不计较高低贵贱。
项北说,“神临之前,我当见你避道”。
这话已经是极大的退让。
代表他完全认可这一战的结局,也愿意为此独吞苦果。
什么人才会给什么人避道?
下属给上官避道,平民给贵族避道,奴仆给老爷避道!
以他项北的身份地位,今日说的这句话,必然会传扬出去。
世人皆知他从此低姜望一头。
当然他揽下了所有,左光殊对韩厘的威胁,也就不能再成立。
按照姜望的性格,他是愿意回以笑脸,给一个台阶的。
但此时他只是说道:“给你再战一场的机会不是不可以,但你以后……”
他指向左光殊,非常认真地说道:“须对我这弟弟,保持必要的礼貌。项北,我虽恃强,却不欲辱你。须知辱人者,人恒辱之。神临之前不必见我避道,与我这弟弟道个歉就可以!”
第四十四章 展颜即春(为月票两万四加更)
黄粱台前,所有人都沉默。
以项北这种狂傲勇烈的性格,会道歉吗?
在交战之后被毫无悬念的碾压,面对姜望的低头,是对强者的低头,是对战败这个结果的的认可。本质上仍是一种“拳头即真理”的态度。
可论起拳头,他项北现在是比左光殊更强的。
他会甘愿跟左光殊道歉吗?
如果他不肯,那么姜望所说的“不欲辱人”,又会演变成什么?
只是想一想,竟然让人感觉到紧张。
“这件事情是我的不对。”韩厘主动站了出来:“我愿……”
项北伸手拦住了他。
项家人没有让别人承担责任的传统。
“今日是我项北失礼了,左小公爷!”
这即使散去了吞贼霸体,依旧比在场所有人都更高大更雄壮的汉子,对左光殊拱手一礼,表示了他的歉意。
然后转身离去。
他的那些朋友也跟在他身后离开。
无论是韩厘还是其他人,不管是愤怒还是担心,在项北表态之后,都默认了他的决定——由此大约也可以窥见项北的领导力。
他的意志足能贯彻于他身边的人,按照重玄褚良曾经有一次随口跟重玄胜讲过的说法,这就是将才的基础了。
如项北这等长于兵道的强者,自不能单以个人的战斗力论定未来,就如李龙川一般。
在决斗之中一再输给姜望,并不代表他的未来就不如姜望。
对兵道修士来说,大军一围,越阶杀人不是什么稀奇事。
项北道歉的时候,左光殊没有说话。
项北走了,左光殊依然没有说话。
兄长左光烈在的时候,他从来没有受到过挑战。一度以为,这个世界就是那般风平浪静,人人和睦的。
左光烈战死后,他正在慢慢习惯这些事情——来自方方面面的试探、挑战,项北今日的无礼,不过是一个缩影。
身为淮国公的爷爷,不会动用威权,帮他压制这些晚辈间的事情。而他也非常清楚,他必须要为现在的左家,承担一点什么……一如当初的他的兄长。
父亲战死沙场后,兄长左光烈重新点燃了左氏的光焰,横空出世,如骄阳高悬。
太阳熄灭的这个夜晚,他必须发出独属于自己的光。
为此他已经付出了很多的努力。
他正在面对这些,他早晚会解决这些。
可有时候……
有时候他真的悄悄地会想……如果兄长还在,会怎样?
他有些不敢看姜望。
“看来这一桌生意是做不成了。”恰在此时,一个动听的女声说道。
随着话音落下,屈舜华走了出来。
今日的她,华服淡妆,兼具典雅与明媚,与昨日在车厢里匆促撞见,又是不同。
姜望和项北交手的过程虽然短暂,但也足够轰动,她当然不会没有察觉。
事实上听说韩厘摆的那一桌里请了项北,她就准备亲自出来接左光殊和姜望的。
只是没想到真那么巧撞上了,又真的起了冲突,然后又那么快的结束了……
几步路的工夫,前脚听说打起来了,后脚就已经看到项北给左光殊道歉。
这位姜大哥,可真是……
武德充沛。
武德充沛的姜某人见着正主,歉声道:“耽误了贵店的生意,实在不好意思。”
“没关系。”屈舜华笑了笑:“我们黄粱台都是先结账、后上桌的。他们不吃,我也不亏。”
姜望觉得这位弟媳真是有趣,顺手一招,已经将长剑收回手中。
原地留下了一个窟窿。
屈舜华看了一眼。
姜望有些尴尬地道:“这个,我赔。”
“都是自家人,姜大哥这说的哪里话?”屈舜华大大方方地一笑,对左光殊道:“还不请姜大哥进来啊?”
半晌没有说话的左光殊如梦方醒:“噢,噢!”
扯了扯姜望的袖子,便往黄粱台里走。
古香古色的木质大门并没有题字,跨过门槛,正对面有一块大石。
石上这才见得“黄粱”二字。
字如蝶舞,有翩然入梦之感。
说不出的灵动潇洒。
长条状的大石之后,是一个小小的池塘。
不是莲花开放的季节,池塘里却开着莲花。
一对水鸭正划波,几尾游鱼吞涟漪。
两侧是构造雅致的回廊,绕池而建,各自延伸。
左光殊一进门就往左走,姜望走在身后,默默赏景。
屈舜华摇了摇头,上前抓住左光殊的手:“是这边!”
拉着他掉了个方向,直往右边走。
左光殊的脸一下子就红了,挣了一下,但是没挣开。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以后你来黄粱台,就在这边院子用席。专门给你留的,只给你留的。怎么还乱走?”
“忘、忘了。”
“你记得什么呀?”
屈舜华埋怨了一句,又想起姜望来,立即松了手,回过头笑颜如花:“姜大哥,随我们来。”
“欸,好。”姜望应声道。
左光殊特意停了一下,等姜望走过来,与他们并肩,才继续往前走。
三人并行于长廊,虽然左光殊不怎么说话,虽然屈舜华很是照顾这个“姜大哥”,时不时就抛一个话题过来。
但姜爵爷还是非常强烈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多余……
两个小年轻,虽然没有什么私密的话语。但彼此一个眼神的交缠,一次走动间的碰撞,一个会心的笑容……
无限的默契在流淌。
姜望明明跟他们走在一起,但好像孤立于在另外一个世界。
一定是错觉。
怎么会产生这种错觉?
方才还威风凛凛,力压楚国天骄项北,给身边这小弟出头。我堂堂大齐青羊子,怎么可能多余?
我可是今天的主客啊!
“咳!”姜望左顾右盼,找着话题道:“你们黄粱台这么大一块地方,每日只开三桌?”
左光殊走在中间,姜望靠左,贴着池塘走。屈舜华靠右,走在另一边。
她的目光先是在左光殊脸上蜻蜓点水地一掠,而后才对姜大哥解释道:“咱们黄粱一梦的主厨只有一位,其余厨师都是打下手的。每日开三桌,已经忙不过来呢。”
“再者说,猪狗牛羊、鸡鸭鹅鱼、菜蔬瓜果……所有食材都是自家种、自家养,全在这黄粱台里,很多环境都需要用法阵来控制。所以别看地方大,可以坐下来吃饭的位置,却只有这么些。”
真是长见识了。
头一回听说酒楼里还要留出空间生产食材的。
这里可是楚都!
地价不要钱的么?
姜望很想问一下在这里吃一席要花多少道元石,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万一屈舜华如实答了,他这个做大哥的,是付账好,还是不付账好呢?
吃人家的宴请,不要在乎价钱,俗!
屈氏不输左氏分毫,也是大楚顶级名门,焉能以俗气浸之?
三人转回廊、过石桥,绕过一座菜圃,说说笑笑,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
院门前立着等候已久的楚煜之
这是一个气质悍勇的青年,穿戴风格在楚国来说应算是质朴,只有一身武服,一柄腰刀,身上干净得连一件玉饰都没有。
“姜兄!”一见姜望他便主动招呼:“观河台上的风姿,令我一见难忘啊。听屈姑娘说她和光殊今日要宴请你,我便厚颜来叨扰了,还望莫要见怪!”
“阁下风采卓然,想来便是楚煜之?”姜望热情回礼道:“今日相见,是姜某的幸事,我亦久仰大名!”
“在黄河魁首面前,谁敢称名?”楚煜之避身礼让。
两人在这边客客气气,你吹我捧,互抬花轿,总算是有了一点正常人的寒暄节奏。
唯独左光殊默默注意着姜望,生怕他什么时候找个理由就抡拳头,试楚煜之的身手。
“进去说话。”屈舜华道:“要在门口聊到什么时候呢?”
于是众人皆笑,一齐走进院落中。
院中有树,树梢挂着笼中碧鸟。
那鸟儿碧羽赤冠,见得生人,轻鸣三声,婉转动听,如在迎客。
踏着院中石径往里走,是一座二层的小楼。
构造简单,却随处可见用心的细节。
色调霜淡,却不冷漠。
“此楼何名?”姜望问道。
屈舜华轻声说:“见我。”
左光殊目光柔软,不作一声。
姜望愣了一下,才咂摸过这名字来。忍不住抬眼细看。
门前有一联,镌在木牌上,字迹清澈明晰,有一种娓娓道来的诉说感。
左曰:铺雪为纸,万里河山都作画。
右曰:展颜即春,一生情意为此花。
横批:见字如我。
姜望被这一联里巨大的、热烈的情感所击中了。
这是黄粱台里独属于左光殊的一处院子,这是专门为左光殊搭建的一座小楼……
见我楼。
想我来见我。
此楼是我。
此联是我。
字字是我心。
楚地儿女的浪漫,尽在此联,尽在此楼中。
光殊啊,这门亲事,大哥替你应了。
下聘,订礼,拜堂,生娃,立刻!
姜望以一种老父亲般的深情,看向左光殊。
看得左光殊十分不自在。
他想了想,很顾全大哥颜面地传音道:“哪个字不认识?”
姜望磨了磨牙,迈步往里走。
他很想把储物匣里的《史刀凿海》搬出来,一本一本摔在左光殊面前,让这小子看看姜大哥的学问。
但毕竟弟媳还在旁边,他作为小光殊的娘家人,得有风度,得有格调,得撑得起场面。
于是一行人入得楼中。
这“见我楼”布局精巧。
一楼大厅十分空阔,并无任何多余的装饰,只在四面绘有壁画。
画的是春夏秋冬,锦绣山河。
暗合门联里里那一句“万里河山都作画”。
姜望左看右看,在那浪漫夸张的笔触中,看到的都是热烈的表达。
大厅正中有一座木质旋梯,以一种优美的姿态,通往二楼。
一行人就此拾级而上,来到这见我楼真正用餐的地方。
四面的帷幕都束起了,视野开阔非常。
在这个地方环顾四周,几乎可以把黄粱台的风景尽收眼底。
有荷叶漾波、有硕果累累、有鸡鸭成群……
清风徐来,无拘无束。
“真是好地方!”姜望赞道。
正中间的位置,摆放着一张冷香木所制的圆桌,五张椅子匀等摆放。
几个人依次坐下了。
左光殊坐在屈舜华旁边,姜望坐在左光殊的另一边。
“这是黄粱台里最好的地方,光殊不常出门,我常想来常不能来,今天是沾了姜兄的光!”楚煜之爽朗笑着,坐在了姜望的右手边。
一共五张椅子,只空了楚煜之和屈舜华之间的位置,当然是虚位待那位大楚第一美人了。
这里四面开阔,又是圆桌,倒是没什么主次之分。
楚煜之主动搭话,姜望也并不倨傲。
一行人坐下来,很有些其乐融融的味道。
“能得姜大哥一声赞,我们黄粱台就算是在齐国也打开名声了!”屈舜华笑着说了句话,便吩咐静立一旁的侍者:“让后厨可以上菜了。”
姜望瞧了瞧还空着的那个位置,不由得问道:“不是还有一个人么?”
“夜姑娘啊。”屈舜华笑了笑:“我跟她说了时间,但她爱总迟到,今日估摸也得晚些。”
姜望本着基本的礼貌,客气道:“那不妨等一等。”
屈舜华摆摆手,示意侍者下去,对姜望道:“姜大哥,今日你是主客,哪有让你等人的道理?她来得晚,是她自己的事情,便请她吃些残羹冷炙。”
姜望心想,屈舜华与那夜阑儿交情倒是很好。
但嘴里也不再说什么了。
毕竟他姜爵爷也不乐意等人。肯礼貌一声,已经是人在楚地的缘故,摆了些风度出来。
管你什么第几美人,吃饭喝酒这等事,手快有手慢无。
然而一道声音如风动琴弦,舒服地落在耳边。
“谁要吃残羹冷炙?”
这声音初起时,尚在楼下,落定时,一位华裳美人已经出现在二楼中。
太矛盾了。
你仿佛还能听到她拾阶而上的脚步声,但她已经走到了你近前。
她的五官如此恰到好处,生得没有半点瑕疵。
她的美浓烈璀璨,有着炫目的光华。
她的眼睛似乎看过了你,又似乎忽略了你,视线绕过一周,最后落在屈舜华身上。
一笑如春来。
似嗔还似怨:“你也不怕砸了黄粱台的招牌。”
……
……
……
……
ps:见字如我这一联,是有一年我自己写的春联。本是想新写一联的,但想一想为几个字花太多时间,大概没法还债了。就偷懒挪用了。所幸还是很合适的。
第四十五章 永不能忘
屈舜华指了指旁边空着的位置,示意夜阑儿坐下。落落大方地笑了笑:“残羹冷炙再难吃,你还能说我的坏话?我的黄粱台垮了,谁来养你?”
夜阑儿啐了一声:“这话谁爱信谁听去。”
她看向姜望:“有些事情处理,来得晚了,还请姜公子见谅。”
“我们也是刚到。”姜望微微一笑。
夜阑儿又走了两步,并没有去坐那个空位,而是看向楚煜之,对他笑了笑:“我比较喜欢楚将军坐的方位,坐东北,望西南,临风而眺云。”
“谁能拒绝夜姑娘?”楚煜之洒然一笑,直接拎着椅子起身,与夜阑儿换了个方位,并帮她把椅子摆好。
夜阑儿道了谢,这才施施然坐下。
恰在姜望的右手边。
姜望几乎嗅到了一缕隐约的香气,但只是一绕便散去,叫人颇有怅然若失之感。
但他只是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对这位新加入的食客点头致意。
夜阑儿亦微笑颔首。
屈舜华作为今天这桌宴席的东道主,看了看姜望,又看了看夜阑儿,笑道:“咱们其他人互相都是已经认识了的。我想你们俩也不用我介绍了吧?都是天下第一,想必心有灵犀!”
一个天下第一内府。
一个天下第一美人。
当然这位第一内府已经外楼,这位第一美人,暂时还只局限在楚国境内。
至少如果让姜望来判断,他肯定不觉得夜阑儿是天下第一美人。
夜阑儿嗔怪地瞪了屈舜华一眼:“姜公子一拳一脚在观河台上搏出来的战绩,才叫做天下第一。我算什么天下第一?说出来让人笑话。”
一转眸,瞧向姜望:“许久不见,姜公子风采更胜往昔了!”
姜望愣了一下。
倒不是因为夜阑儿与他寒暄。
也不是因为夜阑儿太美。
而是他惯常用的客套词……竟被夜阑儿先用了!
好在他马上反应过来,先回了个——
“哦?”
此一声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回得很蠢,这话对方不好接下去。
心念急转间,以玩笑的语气补救道:“不妨展开说说?”
夜阑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刹。
这位黄河魁首此番言语,与他昔日在观河台上的表现,可相差甚远。实在有些……太浮腻,
尤其是配合那并不真诚的笑容,很有些风月场里泡久了的老男人气质。
左光殊大概是又觉得丢人了,默默看向窗外。
屈舜华对姜大哥的观感还是很好的,心里觉得姜大哥只是一时被美色所迷,所以才说话失了分寸。
年轻人,沉迷美色多正常?
小光殊不也常在自己面前前言不搭后语么?
于是拍马赶来救场:“姜大哥的风采,岂是三言两语能道尽?那观河台上败项北、斗阎罗天子、决战黄舍利,哪场不是名局?”
她看着姜望,很是诚恳地道:“后来也知道姜大哥独斗四大人魔,尽杀之,以此传奇战绩,名证青史第一内府。此等名局,可否与我等讲讲啊?”
姜望哪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吹嘘自己,这又不是跟安安或者左光殊私下炫耀的时候。
倍觉尴尬地道:“那个,好汉不提当年勇,咱们往后看。”
这话说完,他倒是有了几分情真意切:“内府境已经过去了。过往的光芒,只可停在过往,不能够辉耀星楼。”
“说得好!”楚煜之倒是不在意什么暗涌,很直接地道:“不以浮云遮望眼,姜兄的境界,令楚某佩服!”
夜阑儿心想,这话倒真是。如姜望刚才说的确实是心里话,那么内府境的黄河魁首,的确不会是他的终点。
几人说话间,便有五名妙龄少女,各捧一只精致非常的木匣,走上楼来。
木匣打开,里间却是一套餐具,有象牙筷、白玉碗、汝窑瓷盘、凤纹夜光杯……
仔细摆好,奉于落座的五人面前。
而后分别立在五人身后,作为布菜侍女,准备伺候用膳。
紧接着就有一位侍者,缓步登楼,托举着一个龙舟状的玉盆,走近桌前。尚未揭盖,便已浮香。
却是黄粱台后厨的菜肴已经送到。
众人于是都不说话,静等布菜。
这龙舟状的玉盆,轻轻落在圆桌正中,竟显得非常灵动。
仅这玉盆的雕工,便足见价值。
立在姜望旁边的侍女,应是这一桌的主侍者,用分寸恰当的声音介绍道:“今日这一宴,是升龙宴。第一道菜,名为‘玉龙’。”
“玉龙又名鱼龙,说是龙种,却也只是传说。不过灵力极丰倒是真的,长须如龙须也是真的。”
她伸手揭开玉盖,交由那奉菜上楼的侍者。
说来也怪,先时尚未揭盖,已能嗅到浮香。此时盖子一掀,反倒什么香味都没有了。
众人便看到,龙舟状的玉盆之中,清澈的鱼汤里,一条长须金鳞的玉龙鱼缓缓游动。
姜望眼角跳了跳,忍不住腹诽,当谁不会做鱼么?端条活鱼上来糊弄鬼呢?
“这鱼可不是没做熟,”他旁边的侍女仿佛知晓客人的心思,轻声介绍道:“它还在游动的,只是被提取出来的本能,而非它的生命力。”
说罢,她拿起一只小玉锤,在鱼头上轻轻一敲——
那犹带金鳞的鱼皮竟然整个脱落下来,沉于汤底,一如美人轻解罗裳。
于是鲜嫩雪白的鱼肉,就暴露在众人的视线里。
鱼皮已蜕,这条玉龙却还在沿着之前的轨迹,缓缓游动。
侍女用玉勺,舀了一小碗鱼肉,放到姜望面前。
“公子请用。”
其余几位侍女,也各自为侍奉的客人舀了鱼肉。
姜望不管其他人,自己舀了一勺,放到嘴里。
只感觉滑、嫩、香,竟忍不住一口咽下。
原来所有的香味,都被这鱼肉所收拢了。
于是炸开在舌尖,于是冲撞在喉口。
甚至于鱼肉已咽下了,唇齿仍游香,就像那条玉龙在玉盆中游动……
人间至味!
姜望心中只有这样一个念头。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默默地吃光了碗里的鱼肉,又等着侍女去盛下一碗。
龙舟玉盆里的玉龙,很快就只剩一副鱼刺完备的骨架,却还在汤中游动。
这是它被提取出来的,游动的“本能”。
姜望看了一眼龙舟玉盆,他有点想尝尝这鱼汤,但布菜侍女好像没有给他盛的意思……
正犹豫着要不要自己动手,主侍的侍女已经拿回盖子,将这龙舟玉盆盖住了。
似是无意、又似是提醒地道:“这份玉龙不能喝汤,因为所有的杂质,都在其中。这份汤是下品。”
姜望心想,下品的汤兴许也很好喝。
但那位奉菜的侍者,已经将这龙舟玉盆端走,下楼去了。
叫人怅然若失。
……
……
有人居华屋高楼,有人瓦不遮头。
有人怀香正风流,有人蜷曲抱臭。
这世上,人和人本就不同。
生的不同,见的不同,遇的不同,求的不同。
一生不同。
方鹤翎常常会想起,那几个人饮酒欢笑的样子。
他其实很想加入其中。
想和他们一样,豪迈纵情。
但他从来都和他们不一样。
所谓“枫林五侠”,放诸天下,是多么可笑的名头。
一点也不威风,非常的拙劣。
哪怕是在枫林城里,也进不了超凡的层次。没有哪个修士会看一眼。
但在枫林城道院的外门弟子中,它又多么响亮。
在他这种很想进入城道院的人眼中,它简直是传奇。
五个最优秀的外门弟子,意气相投,结为生死兄弟。一起走山涉河,行侠仗义。或许以后,他们也会一起纵剑青冥。
他多么想参与其中。
他也想象过,他一诺拔剑,远赴千里,割敌颅而后返的威风。他要痛饮美酒,与兄弟们纵情高歌。
可是这一生,已不能。
所有后来面目全非的人,最初又何尝愿意改变!
血。
血是那么鲜明,又那么痛楚的颜色。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眼中所看到的一切,都覆上了血色。
不,不对。
是这个世界,本就是血色的。
不,不对……
你明明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么为什么要模糊?
为什么要忘记?
为什么如此懦弱?
为什么明明这么拼命这么努力了,还!是!这么弱!
心口的位置,传来一阵一阵的剧痛。像蚂蚁在爬,像刀子在割,像烈火在烧。
不停歇的痛苦让方鹤翎想要倒下来,蜷缩在地上,抱着自己。
但他只是静默地站着,面无表情。
他的面前是一个高崖,高崖上有一颗扎根极深的劲松。
松树上,吊着一个人。
其人的双手被捆在一处,吊过头顶。
绳索是血色的,绳索的另一头,扎进了树枝中,仿佛与树枝共生。
这个人的双脚也被捆得并在一起,血色的绳索绕了几圈,交汇在他身后,像两条血蛇,骤然绷直,钉入了高崖中。
此人就这样被定在空中。牙关紧咬,双目圆睁,眼珠凸出,额上青筋暴起。
此时此地,其实是很静默的,只有风在吹。
而静默站立的方鹤翎,右手前伸,穿进了面前这人的胸膛,捏着他的心。
恨心神通,以恨传恨,以心问心。
用痛苦加剧痛苦。
面前这个饱受折磨的、痛苦的人,并不知道施虐者比他更痛。
当然就算知道,也无益于缓解什么。
这种程度的痛苦方鹤翎早已习惯,默默地咀嚼着这颗心脏传来的信息。
绝大多数都是无用的,只有零星一两点线索可以被捕获,就像是小时候在草丛里找蛐蛐——这也比让对方开口来得简单。
“无生教月兔,就是以前十二骨面里的兔面么……”
方鹤翎喃喃自语。
他的手慢慢握紧,这颗心脏就这样缓缓地被捏碎了。
被吊着的这个人,眼睛仍然圆睁着,但神光已经散去。
他的肉身已经坏死,他的魂魄或许就这么消散了,或许去了所谓的无生世界……谁知道呢?
方鹤翎抽出手来,轻轻一甩,手上沾染的血液,便全数溅出,以一种曼妙的轨迹,洒落高崖。
他并不适合恨心神通,甚至于他根本没有摘下神通的天赋。
白骨道的血还丹,更是早已毁了他的根基——虽然他的根基本就平庸。
他是在垂死的状态,被意外捡到。
他是在毁脉之后,再被重塑。
五府海内那一座血红色的府邸,是被伟力所筑造。
他的恨心神通,是活生生植入的身体。
他不适合。
第一人魔早就下过论断,他不适合。
可是他适合什么呢?
他太平庸,太无用,太是一个废物。
就连位于超凡绝巅的燕春回,竟也不知道他适合什么!
那他只能抓紧恨心神通。
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以恨心为名,不是什么变强的大道,也谈不上什么可怕的毅力,更够不上意志二字。
只是这苟延残喘的人生里,唯一的指望。
唯一有可能亲手复仇的指望。
所以他只能这么做。
只能这么走。
尽管每一次使用恨心神通,都深受神通之苦。
就好像神通种子本身也有灵性,不甘被他这样的废物所掌控。
尽管使用这神通的代价,痛苦得让他想要自杀。
他无数次想要放弃,想要瘫在地上,想痛哭流涕。
可是他没有。
在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人给他兜底了,没人会抱着着他的头跟他说——“那就证明给我看,我的儿子。”
也没人在乎他的眼泪。
坚强是从不能再软弱开始。
他活着也不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
“无生教……无生教。”
他反复咀嚼着这个名词。
这个在雍国、礁国、洛国都有发展的教派,最早起势,好像是在庄雍国战期间。
借助战争造成的巨大的痛苦,迅速地发展了起来。
“战争,死亡,怨恨……”方鹤翎呢喃着。
这个教派与白骨道简直是一脉相承,但他们却并不信奉白骨邪神。而是信奉集神主、道主、教主于一体的无生教祖。
神主是他们的神祇,道主是他们的理想,教主是他们的领袖。
在这一点上,又完全地有别于其它邪教。
从白骨道一直到无生教,那个月兔肯定知道什么……
方鹤翎如是想着。
但他同时也非常清楚。
自庄雍国战结束到如今,也不过是一年多的时间。
这个教派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发展到现在的规模,其背后的实力,已绝不是他能够独力挑战的了。
当然他背后也不是没有组织。
即便是算命死了,万恶死了,削肉死了,砍头死了,九大人魔死伤近半。
但这些根本不会动摇什么。
只要老大忘我人魔还在,无回谷就依然强大。
可无回谷这种极度松散的组织,根本不可能提供任何助力给他。
组织里每一个人,都他妈的随心所欲到极点。
也别想攀什么交情。
组织里每一个人,都自私、冷酷、绝情。
最多就是在老大的意志下,尽量不自相残杀。
只有自上而下的命令,才能够统合一点什么力量。
如算命人魔指挥他几个去灭青云亭,如算命人魔带着万恶削肉他们去谋划余北斗,如他们每个人都要在老大的命令下行事……
然而九个人魔里,他排名第九。
显而易见的是,就算有新的人魔补入,他的排名也高不起来了。
人魔的排名只看实力,不看时间。
所以为什么还是这么弱?!
我这个废物……
我不是废物!
方鹤翎的眼神癫狂一阵,又迅速平静下来。
要想借用无回谷的力量。
除非……
无生教的触手,探及陈国。
但这群无生教徒行事疯狂,他们的高层却很谨慎。好像短时间内都没有再扩张的想法。
那么,要怎么做呢?
方鹤翎默默地想着,转身准备离去。
他的脚步顿住了。
此时他的面前站着一个人。
这人不知什么是时候出现的,不知道在他身后站了多久,
而他竟完全没有察觉。
更重要的是——
这个沉静站在彼处,任由山风吹散长发的男子。
在他的噩梦里出现了无数次!
不。
这个男人,是他的噩梦本身!
只在一瞬间,方鹤翎的双眸就已经转为血红,一道寒光,也已经跃于指间!
他在最短的时间里,爆发了所有能够爆发的力量,包括掌握的,和未能掌握的。
在飞剑之术盛行的时代,有一门剑术,以“残”为名。
何为残剑术?
天也残,地也缺,人也绝。
至凶至恶。
是离一分魂,割两分骨,斩三分肉,切四分血。
以身为炉,以命为火,铸残剑一支。
此剑生而洞天缺,动则游地裂,为杀而生,不噬尽魂命不肯绝。
这是飞剑时代的禁忌之术!
即使是燕春回这般继承了绝巅剑术的强者,也以“凶剑”来形容此术。
因为他搏命挣功,完成了以他的实力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才得酬功赐予。
燕春回提醒他“非穷途不得出”。
方鹤翎修习这门剑术已经很久,完全能够理解这句提醒。
这一门剑术先残己再残人。
绝对是走到了邪路,是飞剑时代里,最偏狭、最激进那段时期的产物,甚至可以称之为飞剑时代的“遗祸”。
但他方鹤翎有什么选择吗?
不是所有的强大功法,都可以不那么注重天赋的。
立于飞剑时代绝巅的忘我剑典,就算燕春回肯传授,他又有那份天资,学得通吗?
方鹤翎不止一次地告诉过自己,残剑术不能够轻易动用。
他非常明白这门剑术的凶险。
但在见到这个垂发男子的瞬间,他就已经催动恨心神通,拔出剜心匕,此身如鞘,响彻一声凶戾剑鸣!
他苟延残喘的余生,就是为这个人而活着!
当在此时,当在此刻。
张临川……张临川……张临川!
当叫你知晓我的恨!
方鹤翎从未感受过如此强大的自己,澎湃的力量在体内奔流。
仿佛此方天地亦在战栗。
那心口催发神通的剧痛,此时也成了另类的激励。
他的神魂在颤抖!
这一路挣扎过来的所有一切,都要燃烧在这个回合。
至少在这个回合里……
张临川!
你要看着我!
方鹤翎血红的眼睛里,此时此刻只看得到那一个人。
然后他看到……
那人静静地抬眸,投来了一个眼神。
就只是一个眼神。
那是一个平静的、可以称得上温和的眼神,但又是疏离的、淡漠的。
他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不满,但这个世界也与他没什么相干。
大约是这样一个眼神。
像一座山压了下来。
身,无限沉重。
心,无限沉重。
方鹤翎感觉自己好像在无限的深渊中下坠。
永远地下坠。
没有一处可以借力的地方。
也看不到任何停止坠落的可能。
躯体内那尖锐且凶戾的剑鸣声,戛然而止。
明明是那么强大的力量,却不得复鸣。
身上本已经沸腾的力量,竟然也被定住,无法继续冲出!
就可笑的静止在那爆发和湮灭的区间里。
他已经分离出来的那部分魂、骨、肉、血,就窘迫地停在分离那一步。
往后一步,这一剑就消失了,怎能甘心?
往前一步,此剑就能铸造成型,可是杀不出去。
方鹤翎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身体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封锁了。那种感觉……就好像他身上所有的毛孔,全都被堵住,他的皮囊本身,成了一座囚室。
他自己的躯壳,因此形成一个完全密闭的空间,将他关于残剑术的所有力量,都困锁其中。
这就造成了,他明明在搏命,明明奋尽一切……可他所有的力量,甚至都无法离开自己的躯壳。
他的人还在前冲,可是他最强的倚仗,还困锁在躯壳里!
就像一名剑客,已经冲向了敌人,准备决出最后的生死,可是他的剑在鞘中,拔不出来!
这是……什么力量?
这是什么样的差距?
他明白他已经一败涂地,可他甚至不知道他是怎样被压制的!
绝望的念头一经生出,就再也无法止住,无限滋长。
这种绝望,他曾经领略过啊。
这是张临川吗?
这就是张临川吗?
方鹤翎恍惚又记起了,在暴烈的雷光之中,枫林城城主魏去疾跌落长空。而雷光照耀着的这个男人,平静地戴上了白骨面具。
他不会忘记,彼时他被那种强大所鼓舞,钦服于那种冷酷的力量……
而恰恰是这种冷酷的力量,炸出一团雷光,带走了他的父亲。
在他面前无数次倒下的……焦尸一具。
永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