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触手可及(为盟主我本登徒子加更!)
重玄胜在那里一惊一乍。
姜望险些腿一滑,一脚踩进池子里去。
以他的修为,断不至于这般不能自控,实在是重玄胜的脑子,转得太快了一些!
他这边只是开了个头,聊了聊北衙都尉的事情,甚至于这事还没聊完,那边重玄胜就差不多把整个长生宫事件的原貌拼凑出来了。
这显得他在长生宫里费劲巴拉地那阵思考,相当呆滞。
他可是左套一句话,右沟通一个情报,双线传音,才捋出个一二三四来……
“叫你猜对了。”姜望半点惊讶也不表现出来,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很平静地说道:“林有邪判断冯顾的死属于自杀。她认为冯顾之所以选择自杀,是为了引出雷贵妃案。”
“自杀?”重玄胜凝神想了想:“这就说得通了……”
……说得通什么?
“你是指哪一点?”姜望冷静地与他分析。
“什么人才会蠢到事隔这么多年再来灭口?什么人会蠢到在这个时候挑衅天子?”重玄胜道:“这些问题我想了很久!”
“要是冯顾这么多年一直在暗中调查,刚好现在才发现当年那件案子的线索呢?”姜望有点不服气。
“冯顾刚好死在丧礼结束后的那个时间,就是说明一切不是巧合。这么准确的时间点,足以证明他的死亡,一定是早有预谋的,而非临时起意。”重玄胜瞥了姜望一眼:“无论自杀还是他杀,既然是早有预谋,又怎么可能是‘才发现’?”
姜望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
重玄胜没有理他的废话,有些懊恼地道:“看到郑商鸣和林有邪同时出现,我就应该想到的。一个冯顾的死,哪怕真是凶杀,又怎么会是这两个人来查……不该让你去!”
“怎么不能是这两个人?”姜望习惯性抬杠。
重玄胜愤愤地咬了一口果子:“一个求表忠心的,一个要找真相的,怎么看都不该掺和这种案子。除非这个案子刚好可以同时满足他们……我也真是跟臭棋篓子下棋下久了,连这点敏感都没了!”
“什么臭棋篓子?”现在的姜望很敏感。
“总不是马脸王、哼哼……之徒。”重玄胜吃着果子含糊了过去,转问道:“来一颗?”
“不了。”姜望没有什么吃东西的心思,在池边走了走:“哦对了,在冯顾死前,林有邪还收到一把解剖小刀,是林况当年用过的。所以她才会想办法参与到这件案子里来。”
重玄胜手上拿着那颗咬了大半的果子,顿了一下:“原来如此!”
姜望:?
怎么个原来如此?
什么啊你就原来如此了!
最后他只高深莫测地问道:“哦?”
《列国千娇传》有载,齐武帝每逢后宫争宠、美人逼宫之类的复杂局面时,在没有搞清状况之前,都是先反问一声……“哦?”
如此显得自己从容不迫,问心无愧。又在无形中反客为主,掌控了局势,还能不动声色地套取对方情报,摸清楚实际情况……
实乃妙招!
重玄胜倒是没有想太多,随口道:“我本来觉得冯顾精神可嘉,智慧可怜,考虑到你的心情没有直说。现在想来,他也不是完全没有脑子。”
“哦?”姜望再问。
重玄胜早就被姜望培养出了耐心,认真解释道:“雷贵妃遇刺案,当年悬而未决,是有历史原因的。”
姜望点了点头,矜持地示意他继续讲。
重玄胜道:“元凤三十八年,楼兰公在明地起兵,天子亲征而讨,一战平之……此战虽平,余波十年未止。雷贵妃遇刺案发生在这个时期,又有名捕林况死于此案,闹得满城风雨……天子不得不以局势稳定为要,默许此案无限期搁置。”
“楼兰公?”
姜望是真有些好奇了,齐国朝野未有一公爵,这楼兰公的名号,也是未曾听闻过。
“因为一些历史原因,我大齐无世袭之公爵。在元凤三十八年,公爵也只有楼兰公一人而已。楼兰公早年与陛下一起南征北战,拔城灭国,战功彪炳。声望并不输于现在的军神。他的名号已成禁忌,你自是不知……先不说他。”
重玄胜道:“总之雷贵妃遇刺案在当年没有结果,不是真的查不出结果来。而是因为政治原因搁置。我想冯顾选择在这个时候追索旧案,也是看到了天子直接剐了阎途的果决。大齐现在,是有资格承受一些动荡的。”
姜望眉头紧皱:“追查雷贵妃遇刺案,会让国家动荡?”
“至少在元凤三十八年会。现在嘛……”重玄胜道:“我想除非军神是那个行凶者,不然谁也无法动摇天子威权。”
姜望沉默了片刻,说道:“这是不是意味着……天子知道刺死雷贵妃的凶手是谁?”
“谁知道呢?天子之心难测。”重玄胜缓声道:“不过不管当年的天子知不知道,既然这么多年都没有结果,那么现在的天子肯定是不知道的。至于现在的天子会不会知道……就要看你们会不会做官了。”
重玄胜这话说得有些拗口。
姜望只道——
“哦?”
重玄胜已经彻底理清了思路,两口解决掉手里的果子,语气轻松地道:“先查,查出当年的真相来。如果这个真相天子应该知道,就公呈政事堂。如果这个真相天子不应该知道,就私呈天子。”
他笑了笑:“郑世果然眼光毒辣!郑商鸣说得没错。把握住这个机会,你就是北衙都尉!”
“如果查不出来呢?”姜望问。
“怎么会查不出来?”重玄胜道:“只要你答应郑世父子的条件,他们就会想办法把真相给你。甚至于……不止是他们。很多人都想把真相给你。”
“如何判断这个真相天子应不应该知道呢?”姜望又问。
“这还不简单么?你只要……”重玄胜想了想,大概还是觉得不稳妥,改口道:“算了,你到时候直接问我就行,郑世父子也会帮你参考。”
姜望沉默了片刻,咧嘴笑了:“所有的一切都送到我手边了啊,我只要伸手就可以。”
“是啊,伸手就可以。”重玄胜意味深长地道:“但只是因为你有这样的价值,你才有伸手的机会。因为你在星月原大放异彩,你在全天下声名远播,因为你拼过那么多次命,努力了那么久……荣华富贵,你现在才可以触手能即。”
他的语气认真:“这是你应得的,姜望。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机会……
姜望默默看着池面。
有微风过,吹皱一池水。
第十八章 此间长乐也
“你总是很会劝人的。”姜望看着池水微微漾开的涟漪,问道:“北衙都尉有那么好么?”
“想什么呢?”重玄胜大手一扬,语气夸张:“这是你在现阶段能触摸到的最具实权的位置,也是通往齐国真正权力中心的门户。今日你若能成为北衙都尉,他日神临,就可以直接进九卒任正将,我们把你送进秋杀军,下一步就是兵事堂!甚至于执掌三部之一也不是不行,那么下一步就是政事堂!你居然在这里问我,北衙都尉有没有那么好?”
“想一想吧姜望!这是天下六强,东域霸主之国。你能够以最快的速度站上顶层,与那些绝顶的人物一起,分享这现世至高权力……这一步就从北衙都尉开始!你居然问它重不重要,问它好不好?”
看着唾沫星子横飞的重玄胜,姜望又沉默了半晌。
然后道:“哦?”
重玄胜怒目而视:“你今天学鹅叫?哦个不停!”
姜望笑了笑:“看来真的是很重要。”
重玄胜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知道就好!”
“嗯,知道啦。”姜望摆摆手:“我先回去修炼了,记得帮我查公孙虞的事情。”
“想清楚一点,控制一下自己!”重玄胜在身后喊道:“修为别提升太快,要是一不小心神临了,可当不上北衙都尉!”
姜望的背影已经消失,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
……
作为临淄有名的风景胜地,霞山脚下建有不少达官贵人的别府。
当然不止重玄胜会挑地方。
养心宫主姜无邪,在这里亦有一套别院,通常只在“枫霞并晚”开始的那段时间来住。
世人皆知,九皇子殿下好美人、美食、美酒……食色皆享,从不会苦着自己。
身份尊贵,但向来是很少待在养心宫的,这一点与其他几个宫主都不同。
于姜无邪而言,他虽是养心宫之主,宫内大小事务一言而决。但这养心宫,毕竟也在齐皇宫范围内,有些规矩不得不守。
这就是问题所在。
相较而言,温玉水榭才是他常住的地方。
差不多全临淄人都知道。
姜望当时出海救人,都是直接到温玉水榭去找他谈条件,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姜无弃丧期未久,他这个做兄长的还泡在温玉水榭显然不合时宜。
所以这段时间就住进了霞山脚下的这处别院。
布置之精巧,格调之高雅,自是不必多说。
霞山下的所有别院里,这宅子也是数一数二。
此刻的姜无邪,正趴在一张软榻上,双眸微闭,陶然自得。长发用一根簪子斜着簪住,身上只披着一件宽松的绸织长袍。两名美貌侍女跪坐在软榻两侧,一个捏肩,一个捶腿。
玉手游山,温香戏梦。
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软榻立在极具格调的露台上,侧个身就能看到霞山美景。
四周当然有帷幔,一放下就是私密空间,一束起就天空云阔。
这露台异常宽敞,有盆花,有笼鸟。还有一只养着睡莲的大水缸,花期早过了,却仍开得灿烂。
软榻前方不远,摆着一架弦琴。
支架撑地,如美人并足。木色光润,竟有玉泽。
弦琴之后,又是一美人。
身量纤柔合度,气质飘然出尘,眉眼画也一般,正抚琴独奏。
美人美景,妙音入耳。山风拂来,好不惬意。
唯独一人身穿黑衣,半跪在地,是这幅画面上不太和谐的色彩。
他左手撑膝,右手舒展开来,贴在地面。表示一种臣服。手背上凸起的青筋,又描述了力量。
“你是说……”享受了许久,姜无邪才慢悠悠地开口:“冯顾的尸体,没有任何问题?”
美妙的琴声停了下来。
“我亲自去查了,确实是没有问题。”半跪在地上的黑衣人道:“北衙也不尽是些吃干饭的。”
“怎么会……嗯……完全没有问题呢?”在美貌侍女力度恰当的按捏下,姜无邪的声音都是飘忽的:“不太应该……”
“的确不太应该。”黑衣人道:“但现在再动手脚……已是晚了。”
“不要动手脚。”姜无邪眉头轻皱:“为什么要动手脚?在这种时候画蛇添足,才叫蠢到没边了。我们只是需要真相……真相,明白吗?”
“明白。”黑衣人道。
“祁颂,我希望你是真的明白。”姜无邪道。
名为祁颂的黑衣人,头垂得更低了:“卑下是真的明白。”
“那么……”姜无邪问道:“是谁让你亲自去北衙的?”
“卑下以为……不会被发现。”
“你以为?”姜无邪睁开眼睛,那双阴柔的眸子里,有着不加掩饰的不满:“你以为北衙是你家的后院,你以为姜青羊是个徒具战力的匹夫……你以为你在嘲笑他们,你不知道你在被他们嘲笑!”
“你知不知道?”姜无邪问道:“郑世已经查到你了,是孤拦住了他?”
“孤只能告诉他,这件事是孤的授意,孤有意监督此案……好好一个隔岸观火的人,现在不得不去救火。祁颂,你以为?”
“卑下知错。”祁颂道。
姜无邪看也不看他一眼,翻身起来。绸织的单薄睡袍,隐约透出他完美的肌肉线条。
但睡袍之上他的脸,却是精致且阴柔的。
捏肩捶腿的两名美貌侍女,悄悄退开,一个在他身后,一个在他右手边。
养心宫主就这样侧坐在软榻的一边,面对着霞山上的风景。
祁颂则半跪在他的左后方。
“错误谁都会犯,所以孤会原谅你一次。”姜无邪说道:“既然下了场,你就负责好好找出真相来,也看好北衙那些人。说起来,孤关心十一弟,也是应该。”
“是。”祁颂恭声应下。
“但是孤不需要真相,你明白么?”
“卑下明白。”祁颂想了想,又轻声问道:“殿下,找到真相之后,该交给谁?”
他看来是真的明白了。
不怕愚蠢,只怕自作聪明。
姜无邪看着远山,淡声道:“郑商鸣又一条忠犬耳,林有邪前途有限。努力帮姜青羊升升官吧,毕竟他正得宠,也只有他能把这件事闹大。”
“明白。”祁颂郑重一礼,这才起身退下。
已是冬月,红枫凋零。
此时的霞山光秃秃,其实没甚么好瞧。
但姜无邪瞧得很认真。
那一张过于精致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琴声为何停了?”他忽然问。
抚琴的美人道:“殿下若不能用心听,它就不应该响起来。”
“孤不够用心么?”
“殿下刚才忙着压制杀机。哪有心思听琴?”
姜无邪眼中晕着笑意:“瑟瑟,太聪明可是会有大麻烦的。”
名为吴瑟的女人,用尾指在琴弦上轻轻一拂。
咚咚咚咚咚。
轻声道:“殿下可不就是我的大麻烦么?”
“你说得对!”姜无邪笑了起来,但眼睛仍然看着霞山。
人看繁景,他看残景。
“惜乎世间美景如美人,容易凋残……”
他叹罢一声,忽又道:“想耍枪了!”
于是走下软榻,随手一招。
一条红艳艳的长枪就落在手心。
他就这么倒提着艳红长枪,直接踏空而行,向着那霞山走去。
黑金色的绸织睡袍映着光,
其时满山无飞影,夕阳有余晖。
人和枪,都绝美。
……
……
世间人,千百种。
有姜无邪这种总往宫外跑的皇子,也有姜无华这种几乎自囚在长乐宫,足不出户的太子。
除了一些必要的典礼,他都是能不出宫则不出宫。
每日莳花弄草,蒸煮煎熬,自得其乐。
曾自谓曰——“此间长乐也。”
姜无邪在枫叶零落的霞山上耍枪时,长乐宫中,太子与太子妃正在用膳。
候在旁边侍奉的,两名宫女而已,一个照顾太子,一个照顾太子妃,轻手轻脚,绝不吭声。
虽然膳厅空阔,但两人边吃边说着闲话,倒也不显冷清。
桌上菜肴不多,三荤两素一汤,都是太子亲手所做,香气扑鼻。
一名太监碎步而来,步声仓促,显然是有紧要的事情。
但行到膳厅门外,却就停住,不言不语。
长乐宫上上下下都知道,太子与太子妃用膳的时候,是不能够被打扰的。
在太子的规矩里,比吃饭更大的事情,并不多。
至少现在他要汇报的这件事情,没有太子太子妃吃饭重要。
“今天的鹿肉是不是不够嫩?”太子轻声道:“七月大的鹿没有了,选的九月大的这只。这种蕉尾鹿不好养活,要在七月和八月之间,肉质才是最好。你急着要吃,没有办法……”
宋宁儿将嘴里的鹿肉咽下,有模有样地点评道:“是没有那么嫩,但更筋道,也算是别有风味。当然啦,最主要是太子殿下的厨艺出神入化,做什么都好吃!”
这一盘香煎蕉尾鹿的确色香味俱全。
刚上桌的时候,看起来仍是一只整鹿。但其实是早已切成薄片,煎好之后再拼凑回来。
用筷子轻轻一戳,便能夹起一片来。肉薄得几乎可以透光,有着如同蕉叶般的纹理,煎得是油光金黄,却不显肥腻。
长乐宫秘制的香料洒在肉片上,香气绕梁,岂止三匝?
此时满满一大盘,已经只剩下几片了,足见太子妃确实是爱这一口。
姜无华在餐桌上拱手一礼,很见诚恳地道:“多谢太子妃捧场!”
宋宁儿一摆手,示意我没什么工夫与你客气。
连夹几筷,将面前仅剩的几片鹿肉夹了个干净,就着晶莹剔透的白米饭,几口便吃了下下去。
然后将象牙箸一放,端起旁边的茶碗,咕噜咕噜喝了一碗香茗,满足地长舒一口气:“饱啦!”
“喝汤么?”姜无华问:“用这蕉尾鹿的鹿茸为主料,佐以朱禾郡送来的菌子,很是鲜美。”
宋宁儿摇了摇手:“真喝不下了,肚子都是圆的……”
她瞥了姜无华一眼,狡黠又羞怯:“不信你摸摸?”
“这不合适吧?”姜无华嘴里这么说着,手已经探了上去。
良久。
“啪!”
宋宁儿打了一下他的手,嗔道:“摸够没?”
“唔……”姜无华收回手来,笑道:“看来确实是饱了。”
“唉。”宋宁儿长叹一口气:“口腹之欲,大碍吾修行!”
姜无华笑容满面:“夫妻之乐,不就在同箸同眠?”
“去!”宋宁儿白了他一眼:“谁与你同眠?”
姜无华道:“生前死后,我枕边还能有何人?”
“偏你会说这些!”宋宁儿起身道:“不打扰你忙正事啦,我歇着去。”
姜无华语气轻柔:“饭后甜点我已叫人备好在清风苑里,是早上一起做的。你不妨尝尝。”
“真嫌我不够胖啊?”宋宁儿嗔怪了一句,终归还是转步往清风苑走。
相较于人前的端淑,仅两人私下独处时,她显然活泼得多。
姜无华只笑眼看着她离开,倒也不再说旁的什么。
等太子妃带着随侍的宫女离开,那立在门外的太监才走了进来。
躬身道:“殿下,最新得到的消息,养心宫的人也插手冯顾那件案子了。”
姜无华把饭碗一推,给自己盛了一碗鹿茸汤,小口尝了尝,道:“意料中的事情。华英宫那边呢?”
“三殿下倒是没有什么动静,也或许是我们没能查出来。”太监道。
姜无华摇了摇头:“没有动静就是没有动。以无忧的性格,真要对这件事有什么反应,动静绝不会小。”
他喝了几口汤,忽又问道:“听说有人去警告姜青羊了,是吗?”
“是有这么一回事。”太监回道。
“放肆。”姜无华将调羹放回碗里:“在我泱泱大齐,谁能如此猖狂?”
太监道:“那名车夫来历很清白,祖上三代都是给北衙驾车的。现在人已经消失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查不出什么头绪来。”
“罢了,这事情就留给北衙查吧。”姜无华摆摆手:“传我的令,让皇城卫军加强对办案人员的保护,尤其姜望和林有邪的住处,要加强巡逻。这种事情不可以再发生。这次办案的三个人,一个都不能出意外,明白吗?”
“明白。”
太监领命匆匆而去了。
姜无华也没了喝汤的兴致,起身往外走,随口道:“今天的汤不错,你们分着喝了吧。”
膳厅里仅剩的那名侍女倒也习惯了,并不惶恐,只躬身行礼:“谢殿下恩典。”
姜无华只摆了摆手,人已走了出去。
第十九章 天暗天明
整个临淄都在关注冯顾案,当然所有的关注都在暗地里。
尤其是当案情愈渐复杂的一面剖露开来时,人人好奇,人人避之不及。
无人会公开讨论此案,但只要是有资格知道案情进展的,无人不紧盯着。
这很有可能是姜无弃身死之后,最大的一场政治风暴!
谁能置身事外?
作为这起案件中相当核心的一员,专门督办此案侦查过程的姜望姜爵爷,在案件之外,依然也没有停下每日都有的修行课业。
晋入外楼境后,在以往固定的那些修行之外,还多了藏星海的开拓、星楼的打磨……
只要还想往前走,就永远有事情可以做。
哪怕只以道术而论,龙虎初成,正需要多加练习来深入掌控。而焰花焚城是下一个需要掌握的超品道术。
此外在内府境刻印下的五门瞬发道术,朽木决、八音焚海、声闻仙态、五识地狱、怒火,到了外楼境,都有了一定的提升空间。
八音焚海和声闻仙态是自创的倒也还好,随着眼界的拔高,自然而然就会诞生新的想法。但朽木决、五识地狱、怒火的提升,如果想要尽快完成,显然是需要太虚幻境的演道台来帮忙。
那就需要“功”……
太虚幻境目前得功的渠道不多,除了贡献大量功法之外,也就只有在论剑台上赚取了。
姜望在内府层次所向无敌,在外楼层次的论剑台,也几乎是予取予夺。
每日五战,至今未尝一败。
像这样下去,说不定能以一场不败的战绩,一路登顶太虚第一外楼。
之所以只打五场,是因为在修行之外,五场全神贯注的高质量战斗,就已经能提供足够的收获。
若只是简单地获取胜利,轻松横推对手,五场和五十场、五百场,对姜望来说没有区别。
那并不是修行。
姜望并不享受虐杀弱者的快感,他享受的是在每个对手身上所感受到的“独特”,是对手在战斗中所展现的灵光,是那些可以让他眼前一亮的战斗选择。
是这些东西的累积,才能够成为他的资粮,让他更加强大。
所以他往往会在战斗中压制实力,尝试许多不会在生死战斗中轻易尝试的新想法,给对手更多机会,也给自己更多机会。
不过即便如此,在四品论剑台的战斗中,持续至今,他也没有哪一次真正感受到威胁。
毕竟内府层次的他,就已经以一敌四,杀崩过四大外楼境人魔。等闲外楼层次修士,哪怕是能进太虚幻境里的精英,也很难对他构成什么威胁。
尤其现在太虚幻境扩张迅速,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修士涌入……弱者也就更多了。
当然,在基数迅速增加的情况下,活跃在太虚幻境里的强者也会越来越多。
强者终会顶峰相见。
姜望当然会是那个走向顶峰的人。
四品论剑台,每战之后,胜者能赚功两百点,败者则要失功四百。
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越到后来,太虚幻境对功的需求就越多。
有多少功可以支撑得起这样输?
从可见的趋势来分析,以后想要跟同境修者毫无顾忌的切磋,也需要尽可能贡献功法于演道台。
强者拿着功越走越远,弱者就要不断地贡献功法道术,以填补使用论剑台的耗功,在持续的战斗中维持自己的进步,向强者演变。
太虚幻境几乎所有的规则,都在明晃晃地推动道术演进、道术创新,推动功法的变革。
甚至并不在于这些道术是否强大、是否有效,那种别出机杼的新奇、能够打开思路的奇特想法,才是赢得更多“功”的要点。
反过来无数功法的汇聚,也会使演道台越来越强大。
完全可以想象,有朝一日,当太虚幻境演化到某个阶段,道术的革新会越来越快,甚至于很有可能推动修行世界的变革……
所以天下列强都要插手其中,监督太虚幻境的运行。强如太虚派,也只能共享太虚幻境的权力。
太虚幻境之所以前期推广艰难,恰恰是因为它的潜力肉眼可见!
必然有守旧者拦路,必然有现有格局既得利益者的抵触。
太虚派如何说服列强加入其中,共同铺设太虚幻境,想来亦是一个波澜壮阔的故事……
当然,还轮不到现在的姜望与闻。
每战必胜的他,目前并不需要操心论剑台的“价格”。无论多少,他总归是赢的那一方,不必付出。
太虚幻境里每日五场战斗,固定赚功一千点,远远超过福地每月的赠功。
福地四十九抱福山的赠功,只有三百四十点,在四品论剑台上输一场都不够。价值与获取难度很明显的不匹配,因而福地的意义定然不在赠功上,想来也不仅仅在于那扇通往鸿蒙空间的福地之门。
让那些强者踊跃挑战的,必然是有巨大的诱因。
而姜望只能猜测,自继承福地至如今,始终未能触及。
不过他并不焦虑。至少现在已经能够感觉到那些对手的实力层次,而不像以前那样,连自己是怎么输的都搞不明白。
他正以坚实的脚步,在向那个层次的强者靠近,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他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能够站到那里。
哪怕现在直接将他所有的福地层次都打落,打得失去福地,他也不会气馁……
因为他知道,他会赢回来。
认认真真地战斗了五场,仔细复盘过后,姜望正要退出太虚幻境,忽见得水蓝色的纸鹤蹁跹而来。
伸手接住,展开。
是左光殊的信。
这些天他也没少跟左光殊聊天,不过这孩子最近有些奇怪,总是东拉西扯的,一会聊这,一会聊那的,让人接得费劲。
姜望自己倒是始终如一,不是问左光殊的修行,就是问焰花焚城的细节,问左光烈以前是如何表现此术……
今天的这封信,仍然有些莫名其妙——
“齐国的金羽凤仙花开了吗?”
姜望回信道:“我只知道凤仙郡。”
“听说很漂亮。”
“是吗?我没见过。”
过得一会,左光殊的信飞了过来,再次莫名其妙——
“那个,独孤兄近日安否?”
姜望回曰:“我好得很。”
左光殊大约是确实没什么好扯的了,拧拧巴巴地又回信道:“景牧双方都大举增兵牧盛前线,一场大战已不可避免,天下动荡之时,请独孤兄保重自己。我在楚国也很好,修行进步很快……对了,山海境你还来不来了?”
姜望想了想,回信道:“人在齐国,诸事缠身。”
很快纸鹤又回来——
“无所谓,你爱来不来。”
姜望再回信过去,已是石沉大海,久久不见回复。
可能是修行去了吧,这孩子向来很努力。
心性成熟如姜爵爷,当然不会跟小朋友计较,摇摇头便将这事抛在脑后,退出了太虚幻境。
他眼下最关注的,还是冯顾一案。
林有邪追索多年的真相,冯顾以死来展开的线索,不知多少人觊觎的北衙都尉一职,在停尸房里行踪鬼祟的人,直接派人警告自己的某位存在……
太多太多因素交织在一起,已经让这起案子变得异常沉重。
倒不止是复杂而已。
它就像是一张已经铺开多年、入水极深且异常巨大的渔网,虽然大部分还隐在水底,但谁都知道,它缠住了太多东西、网住了太多东西。
要想把它提起来,不是光有一膀子力气就可以。
一个不小心,触及这张网的人,就会掉进水底。
就像那个已经“查无此人”的车夫。
说起来,他还特意用追思之术拟化了那名车夫的神魂信息,但感应已是消失了。
或许是已经被杀死,或许是被强者抹去了追踪的可能……无论是哪一种,这样一颗在北衙多年,身家清白的棋子,特意丢出来只为敲打姜望一下,也足以验证那幕后之人的势力了。
又或者,对方反过来只是想激怒自己?
用这样一步棋,让自己反而不肯置之不理?
千头万绪,无法一一厘清。
姜望索性不去想,坚定按照自己的思路走。
现在他以监督的职责参与这件案子里,另外两位经办案件的郑商鸣和林有邪,都需要他配合。他占据主动,没有必要跟暗中的人兜圈子。
在房间里静坐了一阵,夜色已是极深。
郑商鸣的人,正是趁着夜色来到了姜府,身上带了一封信,强调只有见到姜望,才肯交信。
管家谢平亲自把人带到姜望院里来。
这是一个长相普通的汉子,仔细瞧了姜望几眼,才将怀里的信奉上:“公子说这封信一定得爵爷亲启,不能过其他人的手。”
“有劳。”姜望接过信来。
这汉子只一礼,转身便走,毫不拖泥带水。
谢平还想送送,但一个不留神,人已经不见了。
郑世在北衙都尉的位置上经营多年,自不是等闲,手底下什么人才都有,这些亦是郑商鸣的资源。不比姜某人,连管家都是重玄胜帮忙雇的。
要是自己去街上雇人,指不定家里都是些什么成色,全是别人的眼线也不是不可能。
基本上府上能用家生子的,才能叫做世家豪门。几代为佣,清白可靠。
像姜爵爷这样的,还处于暴发户阶段。
姜望一边拆信一边道:“不早了,下去歇着吧……对了,入冬了,拨些银子,上上下下给大家置几件冬衣,要舍得花钱,买用料足的。”
他原本也是难想得这么细,是独孤小的来信里,巨细无遗地汇报了她在青羊镇的工作,其中就有这么一项开支,因而顺手也叫谢平办了。
“好嘞!”谢平干劲十足地下去了。
自家老爷穷是穷了点,待人还是极好的!
姜望展信看了看,有些惊讶地挑起眉来。
郑商鸣在信中说了停尸房那名捕快的事情,只说是养心宫那边派来监察案件的人,此外冯顾的尸体并没有被做手脚,那人只是顺便检查了一遍而已……
姜望倒是真没想到,这里还有姜无邪的事情。
但是细细想来,整个齐国的上层纷争,不就是这么几拨人吗?
涉及当年的雷贵妃遇刺案,养心宫怎么会不关注?
姜无邪此人,给姜望的感觉一直是有些轻浮的,并不庄重。
朝野间也有不少人抨击过,说他“奢靡无度”、“轻佻不可为君”。
但姜望从来没有小看过他,而且在愈发了解姜无弃之后,愈发提高了对姜无邪的重视。
道理很简单——
姜无邪若是个平庸人物,凭什么与姜无弃相争?
齐天子多的是儿女,不缺庸才!
一座养心宫立在那里,姜无邪的分量就在那里。
是与太子、华英宫主、长生宫主,同一个层次的分量。
若只把姜无邪当一个普通的浪荡皇子看,那就是把这些人当成傻子。
话说又回来,姜无邪的入场固然是符合逻辑的,但也无疑让这个案子,又增添了几分重量。
“挑灯看信,姜爵爷还真是敏而好学啊!”重玄胜的声音响在门外。
姜望早已察觉他的脚步声,因而只随口道:“郑商鸣的信。你这时候过来是……”
重玄胜走进房间里来,看着姜望,表情有些复杂。“有公孙虞的消息了。”
“在哪里?”姜望随手把信收起来,直接道:“安排我去见他。”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重玄胜说道:“我前些天托人买了几箱补品,天亮后就会到临淄。到时候我刚好要去看我爷爷,你就藏在箱子里。等到了侯府,再跟着出城采买的人乔装离开。敢监察博望侯府的人,应该不会有太多,影卫会直接带你去目标地方。”
“现在去不行吗?”姜望问。
重玄胜没好气地道:“你觉得我大半夜的去看我爷爷,正常吗?换成是你,你怀不怀疑?而且没几个时辰就要天亮了,姜大人,你是不是忘了你等会还要去长生宫查案?”
姜望扭头看了看窗外,只觉得这一天过得实在很快。
“公孙虞现在在的地方很远吗?”他问。
“也不算很远,碧梧郡而已。”重玄胜道:“但是你现在去肯定来不及,而且他……为什么那么急着见他?”
“行吧,那就明天再说。”姜望没有回答,只道:“我再研究一会道术。”
“那个……”尽管看出来姜望这会不是很想聊天,重玄胜还是敲了敲他的椅子:“我白天跟你说的那些,你想好了没有?”
“还在想。”姜望笑了笑,转问道:“说起道术来,你什么时候能摘下重玄神通?”
“神通这种东西,毕竟也看运气。”重玄胜咧了咧嘴:“那你修行吧,十四还在等我。”
他肥大的身形就那么走出房间了。
想来以他的智慧,要想假装被姜望引开话题,也是很难做到自然的。
姜望静默了一阵,很快又沉入道术的世界中。
相较于红尘中的纷杂烦扰,还是修行世界的伟大浩瀚更让人沉醉。
直到漫长的一夜归于漫长。
直到晨光落进屋子。
第二十章 明光智斗胖侄儿
天亮没多久,悬着北衙标牌的马车就已经驶来,等在姜府大门外。
车夫是另外一个陌生的面孔。
姜望下意识记下了他的神魂气息,才看向车厢里。
郑商鸣和林有邪都在,一人坐着一边,各自沉默。
术业有专攻。
一夜的时间未见,想来他们各自在案情中应该都有了些进展,只是单看表情,倒是完全看不出什么变化来。
善于寻找线索的人,自然也擅长隐藏线索。
姜望躬身钻进了马车,正好坐在中间的位置。
“这个车夫是我自己家里的。”郑商鸣开口道:“你家附近,多了些巡街的卫军,是长乐宫要求的,林副使家附近也有。太子严令,一定要保证此案不受干扰。”
姜望知道,这就是对车夫传话威胁事件的处理结果了。
倒不是他姜某人配不上更大的阵仗,只是那车夫已经在各种意义上消失,却是也追究不到谁头上去。
“知道了。”姜望道。
对于今日的搜查,他兴趣缺缺。满心想的,是公孙虞那边到底能提供什么线索。
本打算一路修行到长生宫,林有邪忽然开口道:“十一殿下那碗药汤的查验结果已经有了。”
“怎么说?”
“除了抑灵草之外,还有烈阳花、赤羽粉、红腹蛛足……都是些抵御寒毒的药物。”
“看来没有什么异常。”姜望道。
“是的。”林有邪转头看向郑商鸣:“郑捕头昨天的审讯有什么收获吗?听说你晚上又去验了尸?”
郑商鸣苦笑一声:“本以为能有些收获的,结果是多想了。办案这种事情,总免不了走冤枉路。”
林有邪点点头,又问道:“那郑捕头今天有什么思路分享一下吗?”
“办案思路要开阔,但也不能凭空臆想。还是要看线索说话,先搜证,再说其它。”说这句废话的时候,郑商鸣表情很是认真。
林有邪只道:“郑捕头说得很对!”
姜望全程面无表情。
合着这两个人从北衙一路过来,一起在马车里那么久,一句话都没说!就只等他来了,再面上敷衍一套。
“姜大人好像情绪不高?”郑商鸣意有所指地问道。
“哦?”姜望反问。
“我看你一直不说话。”郑商鸣解释道。
姜望闷声道:“案子终归是你们负责查办,你们达成一致就行。”
“也是。”郑商鸣点点头,不再说话。
马车在一片诡异的安静中,再一次来到长生宫。
郑商鸣和林有邪工作起来确是很积极,全心投入对长生宫的搜查中,从前殿到后殿,从姜无弃的寝殿到太监宫女们的房间……一丁点线索都不放过。
姜望则默默跟在身后,除非必要,几乎不说话。
这一次的搜查范围,覆盖了整个长生宫。郑商鸣和林有邪几乎把边边角角全部过了一遍,一直到日落西山,才宣告结束了这次搜查。
“林大人有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郑商鸣问。
“千头万绪,愈发扑朔迷离了。”林有邪摇了摇头,反问道:“郑大人呢?”
郑商鸣亦摇头:“和林大人一样。我觉得冯顾的死……会不会跟平等国的报复有关呢?”
“可能性很大!”林有邪煞有介事地道。
姜望默默看着他们搭台唱戏,并不吭声。
“姜大人有什么发现吗?”林有邪忽然问。
“没有什么发现,你们俩都挺正常的。”姜望转身道:“回吧。”
林有邪和郑商鸣现在显然都把目标放在了雷贵妃遇刺案上,都知道对方的想法,也都装作不知道。
林有邪只想找出当年的真相,公诸于众,还她父亲一个清白。
一直到现在,林况在北衙的卷宗里,死因记载的还是“办案不力,畏责自尽”,一世英名沦丧!
郑商鸣也想找出当年的真相,但这个“真相”是否公开,必须要符合天子的喜恶,以此为自己将来接任北衙都尉铺路。姜望愿意先担任北衙都尉,那他就将这份好处拱手相让,姜望若不愿意,他就自己好好表现。
两人之间的冲突就在于此,所以谁先找到真相,就成了问题的关键。
所以他们说是协同办案,却也彼此防备,能不公开的线索,绝对私藏。
被姜望这么一说,他们也没有什么再装模作样的必要了。
于是离开。
厚重的宫门缓缓合拢,暂时封存了这座宫殿。
三位青牌沉默着坐上了马车。
有趣的是,这座马车上的人,都觉得自己接近了真相。
虽是沉默,却是各有目标和选择。
林有邪需要姜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睁着的这只眼睛,名为“真相”,闭着的这只眼睛,名为“职责”。
她想要先一步掌握雷贵妃遇刺案的线索,挖掘当年的真相。
郑商鸣则要姜望同意接任北衙都尉,才会跟他分享在这起案件里的线索。
他也需要姜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睁开的这只眼睛,名为“忠诚”,闭着的这只眼睛,名为“真相”。
而姜望自己,想要在掌握真相之后,再做选择。
最好的结果,是三个人最终的落点可以一致。也就是重玄胜所说的,“天子应该知道真相”的那一种情况。
可姜望也不得不做最坏的打算。
当然这一天林有邪和郑商鸣在查找线索,姜望在默默修行。
但其实这一整个白天,只是三个人在互相考验着耐心。
马车在北衙将郑商鸣、林有邪放下,然后送姜望独自回府。
在长生宫看了一天枯燥的戏,他不想再去北衙看了,反正现在两边的线索都不会跟他分享,索性直接离开。
“这太无趣了……”
这是姜望走下马车之后,唯一的念头。
好在他也有他的准备。
踏进宅邸,直接回到自己的卧房,关起门来修行。
他不是一天两天如此,而是每天都如此,再自然不过。
姜望是陷于修行,不可自拔。重玄胜是趁重玄遵不在,忙着讨好博望侯,十分殷勤。
前脚姜望回了府,后脚重玄胜便带着十四,大摇大摆出了门。
拉了满满两车的补品,直往博望侯府而去。
这种招摇过市的行径于他并不鲜见,临淄大概也没多少人不知道他胜公子孝顺了……
重玄遵不在,他就是当之无愧的侯府少主,虽然更多时间这胖子只愿意住在姜青羊家。
一进侯府大门,重玄胜就拉着管家的手,很是认真地道:“这些是我很辛苦才买到的补品,一定叫库房收好,麻烦了!”
管家受宠若惊,连声应是。
重玄胜摆摆手,大步往里走,自己家当然也不需要谁带路。及至里院,他老远就大喊起来:“爷爷,孙儿来看你啦!”
“嚷什么呢,嚷什么呢!”
躺椅上的重玄云波还未说话,搬着小马扎给老爷子捏脚的重玄明光,就已经摆起长辈架势,呵斥起来:“老爷子都高寿一百多了,修为已经开始倒退,经得起你这么咋呼吗?再让你吓个三长两短出来!真的是,这么大,还一点都不懂事。”
十四站在院外。
重玄胜独自走进来,迎着重玄明光的唾沫,脸上还堆满笑容:“伯父教训得是。我这不是特地买了两车补品过来吗?就是为了让爷爷没有三长两短!”
“这个年纪了,又没神临,补品有什么用?一天到晚净花冤枉钱。这以后让你当家还得了?”
重玄明光教训着侄子,手上的按摩也始终不停,扭头看向老爷子,严肃瞬间变成了谄媚:“爹,您说是不是这个理?这当家的人呐,不能找太铺张的。儿子这么多年精打细算,账本做得那叫一个漂亮,您说说……”
老爷子只幽幽地看着他:“我听你这口气,有点嫌弃我活太久了的意思?”
这个眼神可太熟悉了!
哪会不是一顿打?
重玄明光自小就怵,顿时一慌:“儿子……儿子不是这个意思。”
“不会说话就闭嘴。”老爷子不耐烦地把腿抽回去:“坐一边去!”
本来觉得这家伙天天来县殷勤,是为了给孙儿重玄遵承爵敲边鼓,做得是明显了些,毕竟也是天下父母心。他这个当大家长的,也能够理解。
嚯!没想到这块废料竟然自己也有几分想继承家业的意思!
多大的脸啊!
不赶紧掐断怎么得了?
重玄云波不由得反思自己,到底什么时候给了这家伙错觉……
要不是还有孙子在跟前,顾虑到他做伯父的尊严,早就一脚踹出去了。
“哦。”重玄明光委屈巴巴地搬着小马扎挪开了。
重玄胜晃着一身肥肉走近前来,那叫一个摇曳生姿。
瞧着重玄明光,笑意盈面:“伯父,您也六十多了。这些补品您也可以吃,不够我回头再买。”
重玄明光这样一个与时光为敌的美男子,最讨厌的就是别人提及他年龄。偏偏此时当着老爷子的面,又不能发作,总不能骂侄子不该关心他吧?
只能嘴里说着“好孩子”,悄悄侧过脸来,狠狠地剜了重玄胜一眼。
重玄胜笑呵呵受了,一点反应都没有。
重玄云波半靠在躺椅上,缓声道:“怎么突然想起来给我送补品?”
重玄胜把下人搬上来的大椅往老爷子旁边靠了靠,笑嘻嘻地坐上去,凑在跟前道:“这不是一直关心着爷爷吗?您可是我重玄家族的擎天之柱,须得万分呵护呢!”
重玄云波兀地叹息一声:“需要呵护的擎天之柱,还能擎天么?”
这是为了家族,卸甲之后又披甲的老将军。
一生皆在沙场。
而他已经这样老了。
重玄胜不笑了,认真说道:“您在一天,天就不会塌。”
“胜儿你是很聪明的,我没见过几个比你更聪明的孩子。”
重玄云波看着他,缓声说道:“但聪明人往往自恃聪明,不把世界的规则放在眼里,觉得自己可以左右任何事情……有些时候,应该知道适可而止,即使是我们重玄家,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能掺和的。”
重玄胜要借博望侯府打掩护,送姜望悄悄出城,必然不可能瞒得过重玄云波。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让老爷子忌惮的,自然还是雷贵妃遇刺案。
“爷爷放心,我知道分寸。”重玄胜道。
“就是!”重玄明光在一旁冷不丁道。
重玄胜有些吃惊地看着他。
我们说什么你竟然能听明白吗?
重玄明光则以一副“被我抓到把柄了吧”的得意表情,看着自己这胖侄儿:“我听说你搞赌坊生意,是也不是?赌字害人啊!多少家破人亡,多少妻离子散。这是正经人家做的生意吗?传出去简直是败坏我重玄家的名声!今天我把话说在这里。我与这个‘赌’字势不两立!我重玄家与这个‘赌’字势不两立!你不可行差踏错,到时候悔之晚矣!”
“爹。”他大概也知道,自己话说得再凶也没用,扭头就找重玄云波要支援:“叫这小子赶紧关了。”
重玄胜都惊呆了:“伯父,我前两天还看到你逛赌场来着!”
重玄明光把眼一横:“逛赌场和开赌场能一样吗?是一个性质吗?你那是害人,我那是被人害!咱们博望侯府,能做害人的生意吗?”
重玄云波明显是有些心累的,但也没有什么指点长子的心情。
要是能教好,何至于等到今天?
只冲重玄胜无力地摆了摆手:“确实不必要做这方面的生意。”
“其实孙儿只是入了几成干股,且是挂在别人名下……”重玄胜这般解释了一句,才道:“既然爷爷和伯父都说话了,孙儿回去就关。”
重玄明光满意地点点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胜儿虽有一念之差,毕竟是咱们重玄家的儿郎,底子还是好的嘛!”
他又板起脸,玩了一套恩威并施:“现在就回去关张吧,以免夜长梦多。那赌场多开一个时辰,我重玄家就被人多戳一个时辰的脊梁骨啊!我坐在这里,都如坐针毡!”
重玄胜倒是半点不见计较,笑眯眯道:“伯父说得对,侄儿这就回去关赌场。”
又对重玄云波道:“爷爷,那我下次再来看您。”
重玄明光生怕胖侄子趁自家天才儿子不在,花言巧语抢了老爷子欢心,抢着话头道:“去吧去吧,老爷子这儿有我呢。你甭操心,回去好好修行,你这修为也落后太多了!”
饶是重玄胜对重玄明光向来秉持“你说得都对”原则,听见这话也有些炸毛——您老人家也好意思数落我的修为呢?
但想一想,还是笑了笑,自顾离开了院子。
有伯父如此,还奢求什么呢?
重玄明光可不知道重玄胜的心思,眼瞅着胖侄子走了,自觉又为自家儿子赢下重要一局,精神十分亢奋。
若没有自己操心,遵儿可怎么办?这个家可怎么办?
左右瞄了瞄,见也没有什么人在,便凑回老爷子身边。
一脸殷勤、神秘兮兮地道:“老爷子,您刚不是说擎天嘛,擎不住什么的……我懂您!我这儿啊,有一个方子,那是相当好用……”
……
这边重玄胜都快走出侯府了,猛地听到后院里传来一声怒吼,俨然老将重归沙场,如怒狮苏醒,似凶虎啸山——
“老子杀了你这个逆子!”
第二十一章 名家门徒
姜望跟着博望侯府采买的马车,安然混出临淄城。
其实也压根没遇到什么盘查。
倒是重玄胜调来带路的这名影卫,是一个让姜望印象深刻的熟人。
就是当初天府城太虚角楼开业时,那个大喊看到了道之真谛的……
看外貌是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不然当时也不会被重玄胖选中。
真正在办事的时候,倒是沉默寡言,全程只带路,一句废话都没有。
重玄胜提到过,这些影卫都是他叔叔重玄褚良帮忙训练出来的。对于他们的能力和忠诚,姜望也相当信任。
碧梧郡就在临淄东面,相去不远。一路疾行之下,很快就赶到了目的地——碧梧郡郡治赤凤城郊外的一座庄园。
这是一个明月晦暗的夜晚,天空零星点着几点光亮。
占地颇广的庄园,像一只潜在阴影里的巨兽。
“公孙虞跟杨敬是好友,离开长生宫后,就隐居在这里。”影卫解释到这里,见姜望一脸茫然,补充道:“杨敬是碧梧郡郡守杨落的弟弟。”
姜望不知道的是,这个杨敬还参加过黄河之会名额的拔选,年纪轻轻就成就外楼,战力不凡,算得上碧梧郡第一天才。不过在整个齐国范围内就排不上号了,连大师之礼都没机会参与。
当然他也听懂了影卫的提醒,解释道:“我只是找公孙虞问几个问题,不会起什么冲突的。”
影卫幽幽道:“想必您此行不会持名帖拜访。”
“是……我此行需要保密。”
“那就很难不发生冲突了。”影卫显然是很有经验的,伸手递来一张庄园的构造布局图:“公孙虞来这里后几乎足不出户。不见外客,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在这里。这座庄园是杨敬的产业,通常只在打猎的时节过来住一阵子,很是清静。公孙虞住的房间已经在图上标注出来了,您去拜访的时候,动静小一些即可。”
姜望接过这张图,一应信息的确翔实非常,情报方面是下过苦功的。边看边问道:“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不知怎么称呼?”
“青砖。”影卫并没有解释这个名字的意思,只道:“我在外面给您放哨。每一刻钟,有两声鸟叫,代表一切正常。连着三声鸟叫,就是意外发生,需要离开。超过两刻钟没有声音,就是我死了。”
这番提醒倒也没有什么问题,唯独这个“死”字,他说得太寻常了……
就好像在说,饿了我会自己吃个饭。
只能说凶屠训练出来的兵,的确不一般。
姜望有心说一句,我就去聊一聊,不用这么紧张。但想了想,终是一声不吭,拿了庄园布局图,便翻身入园。
如此大费周章悄悄来到碧梧郡。
如何能说,不用紧张?
……
碧梧郡郡守杨落,是外楼巅峰修为。能在齐国这等霸主国任一地郡守的,自非一般的同境修士可比。借助碧梧郡印,战力更是不能等闲视之。
只有像阳地三郡这种地方,因是新附,才给了黄以行这种实力的人机会。当然他也一直是镇抚使,未来得及正位郡守。
不过,对于现在的姜望来说,外楼巅峰境界的郡守,意味着整个碧梧郡的官面人物,再无第二个能与他抗衡。
所以姜望潜进这处庄园,心态非常轻松。
不是说碧梧郡除杨落外没人是他对手,像贝郡有前相,石门郡有李氏,大泽郡有田氏……碧梧郡当然也有些隐居的人物,但是那些人物不会出现在这里。
这处杨敬用于打猎时闲住的庄园,布置很用了些心思。假山回廊,很见格局。装饰并不豪奢,但都恰到好处。
姜望无心欣赏,按图索骥,很快就寻到了公孙虞所居的院落。
这间院子很小,布局风格古拙。一眼望去,简简单单,没有什么多余的事物。
夜色下的庄园安静非常,唯有公孙虞的卧房里亮着灯。
姜望想了想,也不做什么遮掩,直接推门而入。
一个高冠博带、气质古雅的男子,盘坐在一方石榻上。
有别于齐地很多地方,碧梧郡是有睡石榻的风俗的,也不知是怎样形成。
齐国一路扩张下来,成就东域霸主,中间不知并吞了多少国家,所以国内民俗各异,很多风俗都是找不到源头的。
这张石榻很大,大体可以划分两半。
公孙虞坐的那半边卷着枕被,而他的前方摆着一方矮桌。矮桌右侧堆着一摞书,都很见旧色,显然挑灯夜读已成习惯,非是一夜如此。
矮桌左上角则立着一只松树状的烛台,品质不凡。烛光静止,有一种温暖平静的感觉。
姜望走进来的时候没有掩饰,所以他当然是察觉到了动静,抬头看了过来。
他手上还拿着一卷书,书页摊开,隐约泛黄。
他是认出了姜望的。
云雾山上姜望以一记八音焰雀炸开云海,惊艳众人,他不可能忘记。
但他好像并不惊讶,只是静静看着姜望,投来疑问的眼神。
在声闻仙态的掌控下,整个房间的声音,不会流出去半分。
“你来这里多久了?”姜望问。
公孙虞只是看着他,并不说话。
姜望意识到自己问了一句废话,能够查到公孙虞现在住在哪里,怎么会查不到他什么时候住进来?
“我来找你,是有些问题想问你。希望你可以帮我解惑。”姜望直接说道。
公孙虞仍然只是看着他。
甚至于手里的书卷都没有动弹一下,静默得仿佛雕塑。
他可是名家门徒。
百家之中,最以辩才称雄,号为“唇枪舌剑”。
一个沉默寡言的名家门徒,实在不能说不是一种讽刺。
犹记得在云雾山的时候,这人还辩才无碍,口若悬河。这才过了多久,便已缄默如此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
姜望隐约觉得,他要找的答案,或许就在其中。冯顾所知晓的秘密,公孙虞会全不知情吗?
“能跟我聊聊,你为什么离开长生宫吗?”姜望问。
公孙虞眼睑微垂,但仍是不回应。
姜望不想带给他什么压迫感,自顾在茶凳上坐了,翻转倒扣的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慢慢地说道:“我在十一殿下的丧礼上,没有看到你。”
公孙虞面无表情。
姜望呷了一口茶,继续说道:“你是十一殿下的心腹,是他最信任的人……”
他放下茶杯,注视着公孙虞:“你觉得,殿下离开的时候,有没有遗憾?你想不想,帮他填补遗憾?”
公孙虞忽然笑了,那是带着苦涩的微笑,而他笑着摇头。
姜望一时不明白,他是为前一个问题摇头,还是为后一个问题摇头。
“十一殿下虽然走了,但我觉得,或许我们可以做点什么……”姜望说道:“你愿意跟我分享一下你所知道的吗?”
公孙虞静静看着姜望,忽然张开了嘴。他嘴张得极大,张得极不体面,叫人看得到他口中……只有半截断舌!
他的舌头断了!
一位名家门徒失去他的舌,就像剑客失去他的剑。
这是最该引以为傲的、也是最为倚仗的部分。
谁割了他的舌?
“谁干的?”姜望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但公孙虞只是看着他。
嘴已经闭上。
烛台后这位高冠博带的读书人,好像被那截断舌带走了所有的交流**。
姜望问道:“我们写字沟通,可以吗?”
公孙虞摇头。
“或者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就点头或摇头。”
公孙虞头也不动了,只看着姜望。
他的眼睛里,只有拒人于千里的沉默。
他什么也不想说,他什么也不会说。
姜望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知不知道冯顾死了?三尺白绫,吊死在十一殿下的灵堂。”
这句话好像终于对公孙虞有所触动,他伸手探入袖中……
取出一柄匕首来,轻轻一扔,丢到了姜望的脚下。
他左手提着右手的袖角,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是今夜他最后的表达。
他的意思很明显。
他什么都不会说。
要么离开,要么杀了他。
姜望沉默了一会儿,捡起地上的匕首,起身往前走。
这间卧房横竖不过十二步。
他和公孙虞之间的距离,不超过六步。
他要杀死公孙虞,用时不会超过一息。公孙虞反不反抗,都不影响这个时间。
一个是举世闻名的年轻天骄,一个是名家高徒、曾经也算是临淄城里崭露头角的人物。
在今天之前,他们只见过一面。
彼此几乎没有其它的交集。
云雾山一别后,各自都有太多的不同。
这世上本就是每个人都在经历自己的人生。
只是姜望的波澜壮阔为天下传唱。
而他公孙虞的惊涛骇浪,都在那半截断舌里,被咽下在腹中。
一遍又一遍,独自咀嚼。
公孙虞轻轻闭上了眼睛,非常平静。
无悔也无怨。
但他只听到了一声轻响,那是匕首轻轻磕上矮桌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眼前已经没有人影。
唯有那柄搁在矮桌上的匕首,说明那人的确是来过。
……
……
离开公孙虞居住的院落,随手解除了声音的封锁。
姜望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沿着原路返回,跃出庄园,去与那个名为青砖的影卫会合。
鸟鸣一刻一响,不曾停歇,表示在青砖的监视之下,庄园外没有什么异常发生。
庄园南侧不远,有一片山林,青砖就藏身其间,操纵鸟鸣也不显突兀。
姜望疾身如风,拂过夜晚,却在山林前忽然顿步。
手按在了剑上。
“我此来没有恶意,只是为了觅旧识。不曾伤人,不曾对庄园有所损毁。不信你们现在可以回庄园检查。”他用尽量温和的语气说道:“请不要伤害我带来的人。”
“驭鸟的水准不错,但叫声太规律了可不行。”
从山林的阴影中,走出来一个身量中等、负弓提剑的年轻人,他锐利的眼睛瞧着姜望:“介绍一下,我是杨敬。”
那鸟叫声自是停了。
晦月光浅,长夜无风。
“在下姜望。”姜望保持着距离,主动拱手道:“今夜不请自来,是我冒昧了,还请杨公子见谅。如果有什么我能补偿的,阁下尽管说来。”
杨敬看着他,道了声:“久仰大名!”
林中有两名身穿劲装的修士,押着被五花大绑的青砖,走了出来。
瞧青壮鼻青脸肿的样子,显然是吃了点苦头的。但好在没有伤残,修为也没有出问题。
“薄名不足挂齿。”姜望道:“林中还有二十八位朋友,不妨一起出来,也好叫我一并认识一下。”
于是一个又一个的黑影,从林中走了出来。
个个跨刀在腰,气质冷峻,隐隐结成军阵。
杨家能够在碧梧郡扎根这么久,虽然算不得什么名门,但也的确有不容小觑的地方。
杨敬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怎么猜到是我,而不是你惹的别的麻烦呢?”
“如果是我惹的别的麻烦,应该不会让我有察觉的可能。”姜望淡声解释了一句,又道:“请给我一个弥补冒犯的机会。”
“不必了。”杨敬抬了抬下巴,他手下的人便给青砖松了绑。
他看着姜望道:“我的朋友没事,你的人也没事。”
姜望诚恳说道:“感谢杨公子的宽宏。”
“我的朋友不愿意见客,希望不要有下次。”
“如有下次,我会先递名帖。”姜望道。
“不送。”
“那我们不打扰了。”姜望拱了拱手,便带着名为青砖的影卫离去。
“就这么放他们走了吗?”看着这两人的背影,一名手下近前问道。
“不然呢?”杨敬叹了一口气:“那是姜青羊!”
“但这里是碧梧郡。”手下道。
“碧梧郡很小,天下很大!”杨敬摇了摇头:“看来也该给公孙兄弟换个住处了……”
……
……
“还疼吗?”走在路上,姜望问道。
青砖咧了咧嘴:“不算什么。只不过因为我……您的行踪还是暴露了。”
“他不会说出去的。”姜望笃定地道:“从杨敬今晚的架势来看,你们能找到这里,真是不容易。”
青砖很平静地说道:“胜公子交代的事情,我们怎么都会做好。”
姜望又想起了他夸张大喊道之真谛的样子……
忍不住问道:“你们都是军伍出身?”
“啊,是。”青砖道:“在……凶屠大人麾下训练。”
“真是名将底下无弱兵!”姜望赞道。
青砖大概不太习惯被夸奖,转道:“咱们现在回临淄吗?”
姜望看了一眼天色。
叹道:“也只能回临淄了。”
第二十二章 家
那天雨下得很大。
像是天上哪条河决了堤,水从天上往下倾倒。
事隔这么多年,很多细节都已经模糊了。
她唯独印象深刻的,是雨很大。
当时是晚上,她正在房间里抄写齐律,白天玩疯了,晚上总要补一些功课,免得爹爹回来说教。
奶娘在旁边纳着鞋底陪她。
外间的雨声哗啦啦啦,时不时一道闪电照亮窗外,伴随着雷声轰隆。
以至于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时,她并没有第一时间听到。
直到又敲了一阵,奶娘才起身去开门。
她也好奇地往外看,因为爹爹说要过几天后才回来的。
这么晚,会是谁呢?
她不怕坏人,没有坏人敢来她家,她爹爹就是专门抓坏人的。
奶娘开门的一瞬间,她只听到“砰”地一声响——
一团黑影跌进屋子里来。
那黑影仰躺在地,眼睛闭得很紧,嘴唇乌青,脖颈上有一个很大的刀口,血还未流尽……
爹爹回来了。
后来有一双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乌爷爷好像愤怒地在骂着什么。
她全听不见了。
她的耳中嗡嗡嗡嗡,一会又是雷鸣轰隆。
她的眼前不是漆黑,而是殷红。
到处都是血……
那个血淋淋的、狰狞的刀口,这么多年来,始终暴露在她的眼前。
她总能看见。
他们说爹爹是自杀……
他们说天下最好的捕头,查案不力,畏责自杀。
而她只记得父亲说,青牌的荣耀,值得用生命中的一切去捍卫。
当很多的声音又开始争吵时。
林有邪在黑暗里睁开了眼睛。
平静地坐起来,离开床榻,在一片漆黑中,走到了靠墙的条桌前。
她的“闺房”应该不同于世上任何一个女人的住处,满屋都是瓶瓶罐罐、各类卷宗、法家典籍、以及一些稀奇古怪的“证物”。
但并不混乱。
所有的一切都分门别类,排列得整齐有序。
父亲说,做事情一定要有条理。无论多么复杂的案件,只要把它所有的细节分门别类整理好,真相就一目了然。
她听话的。
她努力地学齐律,很多年不贪玩。
心跳得很快、很辛苦,她按比例配了一些药材,开始捣药。
木杵在石臼里……
笃笃笃,笃笃笃。
……
……
从公孙虞的表现来看,他明显是知道一些什么的。
但既然他不愿意说,姜望也不想强迫。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你可以是对的,但这不代表别人就是错的。
以己责人,是魔中之魔。
也许不择手段的人怎么都能在公孙虞那里刮点什么信息出来,杨敬出马也不可能留得住他。但姜望如果愿意不择手段,他又何必辛苦来找公孙虞?
人和人的不同,总归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回到临淄的时候,天已微明。
在影卫的掩护下,姜望悄悄回到自己的宅邸,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这个夜晚,他也的确一无所获。
他并不沮丧。
公孙虞的境遇,本身就是一种线索。
身为名家门徒断了舌,身为长生宫主的心腹却选择隐居,这些不可能毫无因由。
他具体在什么时候离开的长生宫?长生宫在那段时间发生了什么?
能够把公孙虞逼到这步田地的事情绝对不多。
答案就在苦痛中。
影卫的调查需要一些时间,北衙那边暂时也没有什么消息传来。姜望在府里修炼了一阵,直到管家过来提醒时间,便施施然出了门。
左腰佩长剑,右腰系白玉,青衫磊落,自是临淄好少年。
马车是早已备好的,载上姜望,车夫便扬鞭直赴摧城侯府。
前些天李龙川就提过一嘴,让他今日去家里吃顿便饭。总归是已经答应了的事情,姜望自不会轻易爽约。
及至侯府前,马车停下。车夫虽新招来不久,也被管家专门训练过,懂得规矩,持了名帖就要上前。
摧城侯府里早有管事的迎出来:“是金瓜武士家的吧?”
见得姜望钻出马车,又忙招呼道:“爵爷!我家少爷早吩咐了,您来了就直接进去。”
管事的一边给姜望带路,一边叫人过来招呼老姜家的车夫。
也不是第一次来摧城侯府了,姜望轻车熟路地跟着往里走,没几步,一位额缠玉带的英武公子就大步走了出来。
“姜兄!”他热情招手,笑得灿烂。
姜望跟着笑了笑:“不是说就吃个便饭么,怎么还这么正式地出来相迎?”
“没办法啊。”李龙川故意酸道:“混官场可不得会拍须溜马么?我现在有了官身,不得不为前途考虑……您可是三品金瓜武士!”
酸人这一块,他比许高额还是差远了。
姜望压根不接他这个话茬,左右看了看:“今日还请了谁?”
李龙川拉着他的胳膊直往里走:“就你一个!”
姜望被他拉得大步疾行,还抽空问道:“说起来,咱们在哪里吃酒不是吃,怎么非得来你家?”
李龙川翻了个白眼:“我家厨子伺候不起你是怎么着?”
侯府庭院深深,李龙川是自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生就贵气。姜望白手起家,挣到如今的位置,却也不会露什么怯,一路嘻嘻哈哈地便走过了。
及至到了膳厅,姜望才察觉这顿“便饭”的不同寻常,几乎生出掉头就跑的冲动来。
膳厅里赫然坐着李老太君、当代摧城侯李正言、摧城侯夫人李韩氏、东华学士李正书……
倒不是见着长辈就心虚,问题在于,这膳厅里除了他们之外,就剩李凤尧和李龙川姐弟俩。
显然是家宴性质,而且还是最私密的那一种。
他这么仓促地撞过来,就很有些煞风景。
再者说,若是早知有这些长辈在,他哪里敢掐着吃饭的时间来?
不说天不亮就来候着,怎么也得提前一两个时辰,表现一下他姜青羊的知书达礼。
现在倒好,竟似一桌人都在等他。
除了李龙川,他当得起谁等?
故而诚惶诚恐,脚下发虚。
“好孩子。”李老太君笑眯眯地招手:“来来,坐我旁边来。”
李老太君坐在上首位置,她的右手边,坐着李正书,李正书再过去,是李正言夫妇。
李正言虽然爵位更高,但李正书更年长,在家宴里这样坐没什么问题。
老太君左手边,空了一个位置坐着的是李凤尧,李凤尧再往左的位置,李龙川已经走过去坐上了。
显然那个空的位置,是留给姜望这个客人的。
在这位老太太面前,姜望实在没有拒绝的权利,虽然没能摸清楚头脑,还是一一给老太君、摧城侯夫妇、东华学士行了礼,乖乖地走过去,坐在了李老太君旁边。
堂堂星月原之战的最大功臣,敢问神临之下谁第一的人物,愣愣地坐在老太太旁边,像一只缩起来的小鹌鹑。
“今日是祖母大人的寿宴,她老人家想着叫你来坐坐。”李凤尧端坐着,轻声点了一句。
姜望赶紧起身,又对着老太太行礼:“我这,太失礼了!”
若早知今日是李老太君寿辰,他姜青羊再拮据,也不会薄了寿礼。现在两手空空就来了,叫外人知道了,还指不定怎样笑话。
“坐着说话。”老太太拉着他的手,把他按回座椅,嗔道:“才来临淄没多久,跟谁学的这些无用客套?是不是龙川?我李氏世代将门,可不兴这些有的没的!”
李龙川叫屈道:“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叫客套,拿什么教他去?”
姜望埋怨地看了他一眼
他又无奈道:“老太太不让我说,我怎么敢说?”
“好孩子,是我让龙川哄你来的。”老太太拍了拍姜望的手背:“年纪大了,受不得吵嚷,更不愿叫他们操办,铺什么排场。就想关起门来,自家人坐一坐。你不会怪奶奶吧?”
这话一出,李正书只是面带微笑。
李正言提杯的手顿了顿,旁边的侯爵夫人李韩氏,则是再也压不下眼中的讶色。
显然这一大家子,事先都不知道老太太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话里话外,已是把姜望当自家人!
姜望实在有些受宠若惊。
以石门李氏的地位,李老太君若要正儿八经办寿宴,只怕大半个临淄城都要惊动,姜望今天马车挤不挤得进来还是两说。
尤其是在雷贵妃案推进的关键时刻,在他被人通过车夫威胁过后……
老太太这是在给他撑腰呢。
“能陪着坐一坐,是姜望的荣幸……”姜望吭哧了半天,终于是道:“奶奶。”
“好孩子。”老太太笑逐颜开,吩咐道:“开席吧。”
等候多时的下人们,自是鱼贯而入,奉上各样珍馐。
宴上老太太不断给姜望夹菜,一会儿问问这,一会问问那。
整个饭桌上,就他们俩在说话。
其他人全都默默吃饭,只有老太太点到名字,才答上两句。
由此也可见老太太在这个家里的地位,的确是至高无上。
姜望有些不是很自在,但也无须否认,这段时间有些烦乱的心情,在这种家常叙话中,逐渐宁静了……
很小的时候起,他就是跟父亲相依为命了。
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爷爷奶奶、外祖父外祖母,这种长辈隔代亲厚的经历,他几乎没有过……
想来若是有奶奶在,也该是李老太君这般慈祥的。
不知不觉,宴至尾声。
老太太饮过香茗,慈和地看着姜望:“奶奶年纪大了,吃饱了就犯迷糊,便不拉着你翻来覆去说废话了,且让凤尧陪你去园里逛逛……”
“奶奶,您不用操心。”李龙川当仁不让站起来:“我带着姜兄去外间……”
他又坐了下去,默默给自己再盛了一碗汤。
老太太收回眼神,仍是笑吟吟地瞧着姜望。
姜望就算再迟钝,这会也看得出来老太太的意思,不由得大为窘迫。
倒是李凤尧大大方方地站起来:“走吧,青羊。”
“欸,好。”姜望也没有什么别的话好说,对几位长辈一一行过礼,便起身跟着李凤尧离开了。
李老太君自是一口一个好孩子。
李正书、李正言都含笑回应了。
不知是否错觉,唯独摧城侯夫人的脸色,不是太好看。
姜望没有什么计较的资格,也不是会计较这些的性格,只闷头跟在李凤尧旁边走。有点莫名其妙的紧张,还有一些无所适从的尴尬。
天可怜见,他还是第一次被人牵这样明显的红线,而对象还是冷艳无双的李凤尧……
老太太笑眯眯地瞧着这两个孩子的背影,越看越是满意。
待得他们的身形消失,她的笑容也跟着消失了。
“瞧瞧,多有礼貌的孩子。”她不轻不重地道:“可惜有些人,一大把年纪了,还不如一个孩子懂事。”
摧城侯夫人脸色难看,但毕竟不敢说什么。
祖母和母亲之间的暗涌,叫李龙川头大万分,恨不得把头埋进汤碗里。
李老太君轻哼一声,便将茶盏轻轻一推:“老太婆回院里去了,免得碍了谁的眼。”
李正书眼里噙着笑意,连忙起身搀扶:“娘,我送您。”
李正言亦赶紧站了起来:“兄长,我来送母亲吧。”
“可别。”老太太轻瞥了他一眼:“侯爷是一家之主,怎么能失礼送老婆子?还请坐下。”
被迁怒的李正言无奈坐下。
老太太则在李正书的搀扶下,慢悠悠离开了膳厅。
李老太君一走,李韩氏便看向了丈夫:“侯爷,你评评理?”
李正言大感头痛,火速搬出万用句式:“老太太年纪大了,且由着她开心……”
他顿了顿:“再说姜望挺好的……”
“我不是说姜望不好,我也不是反对。”李韩氏不满道:“凤尧她总归是我的女儿吧?我都没怎么跟那个姜望接触过,老太太就已经这般……多叫人看轻呢?”
默默旁听半天的李龙川,翻了个白眼:“谁能看轻我姐啊?”
“有你的事吗?”李韩氏怒视之。
李龙川缩了缩脖子,继续喝汤。
“好了好了。”李正言劝道:“这事主要看两个孩子的意思,成与不成还是两说。咱们是谁能做得了凤尧的主?”
“喝完了吗?”李韩氏盯着李龙川穷追猛打:“喝完了赶紧的,不知道自己碍眼?”
“喝完了!”李龙川火速把碗放下,脚步一抬,便已逃遁。
李韩氏这才转回头,看着丈夫,委屈巴巴地道:“我这不是气不过嘛,别的也就罢了,尽可依着她。凤尧的大事情,她老人家也不跟我商量一声……”
李正言压低了声音道:“这事是老太太不对,为夫知晓你的委屈……”
“咳。”他的声音恢复正常:“过两日我要去朱禾巡边,夫人可愿随行啊?”
第二十三章 十七年
“老人家多是如此,她们经历了太多,大半辈子都是这样过来的,所以其实更加固执。”
高挑的李凤尧走在侯府花园中,映得群芳失色。一贯冰冷疏离的声音,对姜望倒是有几分缓和:“她们踩过的坑,不希望你再踩,她们犯过的错,不希望你再犯。她们看到的美好,希望你拥有,她们固执地认为,以她们的人生经历,可以为你搭建好一切。但世界是在变化的,且每个人的人生都不同……你不用太在意。”
“啊,不会。”
在李凤尧面前,姜望有些不知说什么好的局促。
于他而言,李凤尧的形象,最初是在李龙川和许象乾描述里建立起来。这两位被李凤尧治得服服帖帖,见到李凤尧如同老鼠见了猫。姜望作为他们的狐朋狗友,先天就矮李凤尧一头。
每回见了,都是恭恭敬敬,谨小慎微。
虽然李凤尧并没有像传言中那样待他如何残暴,甚至都没有给过他脸色看……
相较于姜爵爷,李凤尧本人倒是落落大方,边走边道:“你外楼立的是哪一星域?”
这话题变得太突然,姜望愣了一下。
“怎么?”李凤尧停下来,用那对霜冷的美眸瞧着他:“我不配跟你这大齐第一天骄讨论修行?”
“绝无此意!”姜望慌忙解释道:“刚刚在想案子的事情……玉衡,是玉衡。”
李凤尧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转过头去,继续往前走:“青牌自有职份。案子的事情,你可不该跟我讲。”
“是,我就在心里想想,不会说出来。”姜望此刻拘谨得简直像个刚进学堂的蒙童,完全能够理解李龙川和许象乾的心情。
这位姐姐……气场太强。
“但是修行的事情可以讲一讲。毕竟大道远途,可以互相印证。”李凤尧抬头看了一眼天穹,顿见两颗璀璨星辰,遥相呼应。
自七星谷一行之后,就再未见过李凤尧展现实力。
姜望直到今日才发现,李凤尧居然不声不响,已经立起两座星楼了!
仔细一想,倒也不该意外。
早在七星谷,他还是腾龙境的时候,李凤尧就已经是神通内府境界,那会就听说,她摘下的神通不便战斗,但是助益于修行。
七星谷秘境结束之后,她就一直在冰凰岛修行,回临淄也没有多久。
而这位凤尧姐姐,可是在石门李氏族谱上给自己改名的狠角色!
哪怕备受长辈宠爱,若非有过人的天资,怎么可能在这个年纪,改李氏的规矩?
“星楼是述道之基,外楼境是述道之境。”但不管李凤尧境界如何,聊起修行来,姜望瞬间就从容许多。
对‘姐姐’他局促不安,对‘道友’他侃侃而谈:“无非是总结过往的人生认知,哪怕浅薄了些,也要靠近真实,真实是问道的基础。以玉衡为例,我一直在想,怎样的‘道’,才可以傲立宇宙、岿然四方,我欲何往,我有何求……”
李凤尧显然没想到他真的讲起修行来,但也认真地听完了。然后才道:“说到外楼境,家父掌九卒之逐风,军中有一个叫顾幸的外楼境正将,令他老人家印象深刻。”
姜望同样没搞懂李凤尧怎么突然讲起逐风军里的正将,但也做足了认真倾听的姿态:“这人很强?”
李凤尧看了他一眼:“大约是不如你现在强的。不过这个人呢,很久以前……大概是在道历三九二零年,就解了军职,出海闯荡多年。现在是霸角岛的岛主。”
“这人在逐风军里很重要?”姜望问。
“如果重要,怎么会走?逐风又怎么会放他走?”李凤尧淡声说道:“只是今天想起他来……你说怪不怪?他有一个同乡,也不知是不是好友呢,总归是认识的。姓杜名防,是北衙里的一个捕头,也是外楼境修为。这个捕头呢,在抓捕一个腾龙层次嫌犯的过程中,居然和嫌犯同归于尽了。”
姜望沉默了片刻,才道:“是很怪。”
他这时候才反应过来。
道历三九二零年,就是元凤三十八年!
李凤尧哪里是在讨论外楼层次的修行呢?是在给他提供当年那起案件的线索!
“好了。闲逛了这么久,我们也都能交差了。”李凤尧难得地笑了笑。
这样一个容貌无双的冰山美人,只是轻轻一笑,仿佛整个霜冬都解了寒。冬月都因之而明媚了。
饶是姜望脑海已经卷进了汹涌如怒的案情,也在这个轻笑面前恍了一下神。
“回吧。”她说。
“欸,好。”姜望乖乖应声。
“那我就不送了。”李凤尧停下脚步:“祖母很喜欢你,多来看看她。”
“好的。”姜望轻声道:“凤尧姐姐。”
然后转身,踏花径而去,离开了这庭院深深的摧城侯府。
……
……
说起来与石门李氏的结缘,一早便是从李龙川开始。
天府秘境初见的时候,姜望对石门李氏的态度其实是谨慎的。
主要是因为那句诗——“天下都颂石门李,还有谁知凤仙张?”
同为顶级名门,复国功臣之后。何以石门李氏能够屹立不倒,凤仙张氏却沦落至此?
对凤仙张氏心生遗憾的同时,也不免对石门李氏多了一分审视。
后来他代重玄胜送丘山弓于李龙川,又有许象乾的帮衬,双方才算正式结缘。
石门李氏是什么样的世家?
先祖得享复国之功,立灵祠于护国殿中,位在最前列!
这么多年以来,名将辈出,人才未绝,始终屹立于大齐顶级名门之列。
姜望一个偏僻小国出身的乡野匹夫,在与这等名门的接触中,却从未感受过半分傲慢。无论是李龙川、李老太君、李凤尧……
从一开始到现在,他感受到的都只有尊重。
现在是如此,在他还远未成名的时候,便是如此。
所以说石门李氏为何能够荣光久享?
或许这就是原因。
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姜望静默地思考着。
石门李氏这等层次的世家,自是可以无视很多规矩。
但姜望作为青牌体系的一员,在参与青牌所侦办的要案之时,却是得谨慎小心的。
李凤尧不会无缘无故提及道历三九二零年,更不必无缘无故提起顾幸。
说句不好听的,区区一个外楼层次的人物,哪里值得石门李氏念念不忘?
唯独顾幸后来的去处,颇有些值得玩味。
霸角岛是田家在海外控制的岛屿。
顾幸当年从逐风解职,选择出海闯荡,是不是与田家有关?
而李凤尧特意提及的,那个名叫杜防的、以外楼修为与腾龙境嫌犯同归于尽的青牌捕头,又在当年的那起大案中,扮演什么角色?
李凤尧总不至于闲着没事,提起这人来。
每多一条线索,就靠近一分真相。
姜望预感自己距离它已经不远。
正思考间,忽然帘风一动,一个人影闪了进来。
姜望虽惊不乱,大手一张,道元狂摧,神魂之力更是汹涌,左眼已经转向赤红……
这一切都在瞬间发生,又瞬间消退。
探出的五指已经按至对方面门前,悬停片刻,然后收了回来。
“我差点杀了你!”他皱眉道。
在车厢里坐下来的林有邪,仍是青色方巾束发,身着男装,表情没有什么波动地说道:“如果连这都控制不住,那也枉称齐国第一天骄了。除非,你真想杀我。”
能以远不如他的修为,欺近这个距离……只能说不愧是林况的女儿。
诸如“念尘”之类的独门秘术,肯定不少……
“老爷?”车夫在帘外道。
“没事。”姜望出声回应。
随手将车厢里的声音禁锢,姜望有些头疼地道:“如果你是要光明正大地拜访我,大可以持名帖登门。如果你是要偷偷摸摸地拜访我,又为何在大街上钻进我的马车?”
“因为持名帖登门,还得让你的管家问清楚来历,还得考虑你的心情,看你愿不愿意见客。”林有邪理所当然地说。
姜望:……
“而且。”林有邪道:“只要足够从容,其实白天比晚上更隐蔽。在大街上突然钻进你的马车,也比大半夜敲你家后门要隐秘得多……”
迎着姜望复杂的眼神,她总结道:“一点办案的小知识,希望能帮助到你。”
“你今天就是为了来给我上课?”姜望幽幽问道。
林有邪沉默了一会,道:“我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姜望的表情认真起来:“雷贵妃案的凶手?”
“其实冯顾已经留下了很多线索。”林有邪道:“就在我们眼前。”
“比如说?”
“冯顾吊死在灵堂里,死时面朝东北角。十一殿下的丧礼上,第一日的灵堂站位,站在那里的人是谁……你还记得吗?”
姜望略想了想,认真说道:“一开始是华英宫主,后来是……皇后殿下。”
“这是冯顾给的第一条线索,面朝皇后!”林有邪道:“这是给当时同样在场的那些人的线索,当然也包括姜爵爷你。”
“这太牵强了。”姜望摇头道:“丧礼足足三日,不知有多少人进了灵堂祭拜。”
“可是能够站定在那个方位的人并不多,几乎是没有别人。”
“死者面朝的方向怎么可能当做线索?”
“冯顾是自杀的。这是一场精心策划后的自杀,每一个细节都是他深思熟虑后的结果。一般悬梁自尽,要么朝着大门,要么朝着他想看到的方向。冯顾显然是后一种情况。”
作为同样出现在丧礼第一天的人,姜望其实心里已经隐隐有些信了。
因为他也一直在想,冯顾给他留了什么线索!
但他还是说道:“这无法说服人。”
“所以还有第二条线索。”林有邪问道:“还记得十一殿下那碗药汤吗?”
姜望看着她。
林有邪道:“那碗药汤里的成分,我已经告诉过你。北衙那边除了我之外,也另有药师检验过,成分丝毫不差。但是时间我没有说。”
“时间?”
“有一味药是新增的。是在这碗药汤已经冷却至少一天到两天的时间之后,才加进去的。除了冯顾之外,我想不到还有谁会做这个事情。这味药,就是红腹蛛足。”
姜望沉默。
他通常只会在重玄胖面前不懂装懂,而对于红腹蛛足,他的确不甚明白。
如果这味药有什么问题,那天郑世也同样听到了药汤的成分,为什么没有反应?
“它也是抵御寒毒的灵药,放在这碗药汤里并不特别。但红腹蛛本身很特别。”林有邪继续道:“它有个别名,叫做‘食子蛛’。此蜘产子而食。一次孵化十蛛,食其九而留其一。”
“冯顾为什么特意加进去这样一味药?十一殿下都不在了,这碗药不是给人喝的,而是给人看的。给谁看?也许是我,也许是你。十一殿下生母已死,这食子之蛛指的是谁……我想,已经不言而喻。”
姜望耸然动容!
如果说冯顾的确是想要暗示一些什么,那么这些暗示加起来,的确已经足够了……
那么,元凤三十八年,雷贵妃遇刺案的凶手,竟然是当今皇后?
如果幕后之人真是皇后,那么这件案子压得这么死,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如果是当今皇后投下来的阴影,身为长生宫总管太监的冯顾,也的确只能以死来牵动案件!
但是……
姜望迅速从震惊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冷静地道:“但这些也最多只能说明冯顾的恨意,他可以认为当今皇后是害死雷贵妃的凶手,但他的怀疑,不是证据。”
姜望要表达的意思很简单——
仅凭这些,要掀开雷贵妃遇刺案,远远不够。
说句不好听的,冯顾不过长生宫一家犬,相对于皇后来说,他算什么?
他咬这一口,不痛不痒。
他的怀疑微不足道。
何止是冯顾?
他姜青羊和林有邪的怀疑,又与冯顾有什么区别?
只有板上钉钉的证据,才有一丝摇动皇后威权的可能。
不然的话……
他们贸然开口怀疑,唯死而已!
他希望林有邪今天撞进马车,聊起这件事,是带着证据来的,
但林有邪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有证据?”
她的声音苦涩至极:“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能做下那样一件大案的人,怎么可能把证据留到现在?”
时间从不为任何人保留什么。
是故这十七年,有一种厚重的绝望。
第二十四章 徒有傲骨
“冯顾没有留下别的什么吗?”姜望问林有邪。
“当然有一些别的线索,但都是故布疑阵。为了迷惑办案的人,更是迷惑那幕后的人。他的线索是给我看的,他知道我能看穿迷雾。”林有邪说道:“因为我的父亲,是林况。”
“恕我直言。”姜望冷静地道:“如果没有铁一般的证据,无论你做什么,都毫无意义。我们在这里的分析,也只能是分析。”
林有邪说道:“我证明不了雷贵妃遇刺案的凶手是谁,但我只需要证明,我爹的死跟当今皇后有关。之所以冯顾希望我参与这起案件,原因正在于此。”
林况因调查雷贵妃遇刺案而死,如果能够证明他的死不是自杀,且与皇后有关。的确也能算是一条重要的证据,可以将当今皇后和雷贵妃之死联系到一起。
“你打算怎么证明?”姜望问。
“这是我的事情。”林有邪道。
姜望本以为林有邪今日是来寻求帮助,甚至也做好了帮忙的准备,没想到她不是。好像她半路跳进马车里,只是为了告知姜望,她所认定的真相。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姜望问。
林有邪顿了顿,说道:“我父亲是自青牌成立以来最优秀的那一个,一生破案无数,尽忠职守。他不会自杀,也不应该自杀……我希望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还有人会记得这些事情。”
“我希望你不要出意外。”姜望缓声道:“因为除了你,没有人会记他那么久。”
林有邪那双仿佛能够洞察一切的眸子,微微垂了下来,视线落在自己的衣角上:“在近海群岛的那时候,你跟我说,你要去海祭大典上救一个人。
我想你肯定是在骗我,而且是用那么荒谬不现实的理由骗我。
但很奇怪的是……我还是相信了。
后来我想,你要怎么做到呢?
我想不出来。
可是我看到了。
我看到你上了天涯台,暂停了海祭大典。我听闻你去了迷界,完成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洗罪任务。
你第二次上天涯台,熬杀季少卿,剑压钓海楼,同境无人敢应战。
那阵子整个近海群岛,都在传扬你的名字。
你以一个英雄的面目回归……
也许你不相信,但是你鼓舞了我。
我不如你强大,但我的心和你同样坚决。”
姜望道:“你那时候之所以会相信我,是因为你也在追逐不可能的事情。你也是这么坚定的人。我参与这件案子才几天,已经感受到透不过气的压力。而你却在这种压力下,努力了这么多年……你现在是有什么冲动的打算吗?”
“你多想了。”林有邪道:“只是,你是我认识的最天才的人。我相信总有一天,你能站到绝巅。我是说如果……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我想郑重地请求你,在行有余力的时候,能够重启我父亲的案子。”
说罢,她面对姜望,就在马车里俯身下拜。
姜望伸手按在她的肩上,将她按回座位:“林捕头,绝巅的位置,哪有那么容易?求人不如求己。”
他想了想,终是问道:“有一个叫杜防的人,是青牌出身,你了解他吗?”
林有邪先是一怔,沉默了半晌,才说道:“当年把我爹的尸体,丢在我面前的人……就叫杜防。他是我爹的属下,也算是我爹的半个弟子。他当时的解释是,‘因为情绪激动,一时无法接受’。”
她用没有什么波动的声音讲述道:“厉有疚调查过杜防,后来给出的调查结论是——因为青牌世家的规矩,很多秘术我爹不肯教杜防,所以杜防渐渐产生恨意,在我爹死后,想要毁了我。后来没多久,杜防就在办案的过程中意外死去,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厉有疚……
“杜防的死,是谁做的?”姜望问。
“以前我会很坚定地告诉你,要么真是意外,要么是被人灭口,绝对与四大青牌世家无关。因为我们从小所接受的教导,便是在规矩之内行事,事事循法。而且杜防的死只是听起来蹊跷,实际案情很正常。他追捕的嫌犯的确是只有腾龙境,但真正杀死他的,是那个嫌犯的父亲……”
林有邪道:“但是现在我不能确定了。”
厉有疚既然暗中加入了平等国,四大青牌世家的祖训,自然就无法干涉其人。就连林有邪自己,也无法排除四大青牌世家报复杀人的可能……
所以林有邪说,她亦不能确定杜防的死因。
姜望一时没有说话。
林有邪继续道:“厉有疚受刑的时候,我在法场。我不该去,但我不能不去。”
“厉有疚跟我父亲的关系其实很不好,乌爷爷说,他什么都要跟我父亲争,又什么都争不过……但我父亲死后,乌爷爷辞官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是厉有疚一直在照顾我。”
“我看到他在法场上,有人割他的肉,一片一片地落下来。我看到了他的表情,我知道他很想大骂,骂一些诸如朝廷待四大青牌世家不公之类的话……”
“他很想骂但是没有骂。”
“因为四大青牌世家还有活人,因为我还活着,他不想给我找麻烦。”
“乌爷爷不打算再收徒。四大青牌世家,只剩下我一个传人了。”
说到这里,林有邪仿佛才终于收住了情绪,她重新用那种洞察的眼神看向姜望:“你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人?”
齐国发展得太快,强大得太迅速,在这个过程中,也有太多的人,被忽视了……
厉有疚不是一开始就归属于平等国的,他和阎途的情况完全不一样。
他是在青牌世家的辉煌历史和破落现状之中,找不到出口。身为青牌,面对林况的死却无能为力。比他优秀得多的林况,都那么毫无分量的死去了。他又能如何呢?
四大青牌世家的未来在哪里?显然他是困惑迷茫的。
他与乌列、林有邪做了不同的选择,但他对林有邪的关心,也并不虚假。
人是这样复杂。
姜望见得越多,越不敢轻言论定一个人。
他只是说道:“杜防有一个相熟的同乡,名为顾幸。以前是逐风军正将,在元凤三十八年解除军职出海,现在是霸角岛岛主。
林有邪眼皮一跳。
霸角岛归属于大泽田氏!
而她本来就是怀疑田家的!
乌列辞官这么多年,一直都在暗地里调查田家。已经掌握了相当多的线索,只是始终拿不到核心证据。
如果霸角岛岛主顾幸与杜防当年的所作所为有关,无疑是将大泽田氏与雷贵妃遇刺案捆在一起的重要证据!
“我知道了。”她深深看了姜望一眼:“谢谢。”
说罢她便直接起身。
看着她雷厉风行的样子,姜望忍不住道:“其实人生很长,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也不必急于一时。”
林有邪伸手扶住车门,淡声道:“但十一殿下只能死这一次。”
姜无弃只死这一次,齐天子为之伤心也只此一回。
彻查旧案的时机,很可能不会再有了。
因为当年从雷贵妃肚子里剖出来的那个孩子,都已经不在……
车帘垂下,人已无踪。
只有隐约的药草味道,还在描述着她。
姜望久久无言。
如果……
如果当今皇后的确是雷贵妃遇刺案的幕后主使,田家是她当年使用的刀。
如果杜防的所作所为真与顾幸有关,是在田家控制下的、对当今皇后意志的贯彻。
那么把林况的尸体砸在林有邪面前,除了威慑之外,还具有很强的泄愤意义。
无论林况做了什么,有多么“不识抬举”,人已经死了,还泄愤于一个三岁的小女孩,实在是心胸狭隘。
若一国皇后狭隘如此……岂是天下之福?
那幕后之人若是皇后,的确能够说得通很多事情,可以将现有的线索全都串联起来。
但皇后为什么要害雷贵妃?
前推十七年,姜无弃甚至都还没有出生,雷家势力亦是平平。雷贵妃能有什么威胁?
姜望一时间想不明白。
然而他已经明白他内心的选择——
他也在寻找答案。
……
……
时间在艰难前行,姜望一边刻苦修行,一边等待着消息。
影卫那边对公孙虞断舌之事的调查、林有邪那边对霸角岛岛主顾幸的调查……
姜望不会什么事都非要自己去做,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超凡的力量,才是他的根本。
所以等待,所以修行。
但是最先登门的,却是郑商鸣。
时值冬月,霜风已寒。
姜府上上下下,从管家到门子,都换上了崭新的棉衣。
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好歹有了几分高门大户的表象。
郑商鸣踩着朔风而来,劲装武服,十分利落,气质中的威严也愈发明显。在北衙里经营了这么久,他也逐渐在接手郑世的威权。
任何一个不被他们父子认可的新任北衙都尉,都很难摆脱他们在北衙的影响力。
但同时姜望也毫不怀疑,自己如果接手北衙都尉,会跟他合作得非常愉快。
因为现在的郑商鸣,已经是一个合格的接班者,一个足够清醒的人。
很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郑世更是分寸拿捏绝佳的人物,一定可以把准各方都舒适的点。
只是有时候会莫名其妙的觉得可惜,最初的那个郑商鸣,终是看不到了。
忆昔往事,如朔风吹南楼。
姜望青衫一袭,独立院中,一朵焰花在指尖生灭。
焰花焚城详解的文字,在心中缓缓流淌。
仅以“焰花”而言,这门左光烈独创的道术,姜望至今都未在同层次火行道术中,看到几门能与之并肩的。
它做为焰花焚城的基础,几乎也可以说构建了左光烈的火行道术体系。
于此术上,姜望早已经开出自己的花,贯注了独特的生命力。所以他的焰花焚城,必然也要与左光烈的有所变化。
郑商鸣踏进院里,看到这朵生灭不息的焰之花,最直观的感受是“美”,继而便叹服于它的生命力。
“你的焰花,应该已经超过左光烈了吧?”他忍不住问。
指尖焰花归于一点火星,又落入指尖,不曾浪费丝毫道元。
“仅在这个层次,本就有极限,都在那个位置,谈不上超不超越。要说到更高级的应用,就还差得远呢。”姜望看向郑商鸣:“看来关于此案,你已经有十成把握。”
“八成而已。”郑商鸣道:“还差一点关键的证据。”
“那我要恭喜你了。”姜望道。
郑商鸣反问:“难道不应该是我恭喜你?”
姜望就在院中,伸手请他落座:“我一直觉得,或许是林有邪先找出真相。”
“我们本可以把林有邪拒之案外的。只不过……”郑商鸣坐下来,淡声说道:“四大青牌世家虽然烟消云散,毕竟是最早搭建青牌体系的基石,残余的影响力不可小觑。哪怕是天子,也觉得该给他们一个交代,我们北衙更是如此。”
“你们所谓的交代,就是让她参与她本就该参与的案子?”姜望坐在他对面,轻声问道。
石桌上立着一只小火炉,炉上煮着一壶茶,此时热气袅袅。
“你很难不承认,如果北衙不点头,她连寻找真相的机会都没有。”郑商鸣这话说得很冷酷,但的确是沉甸甸的事实。
“你就那么笃定,一定能在她前面找到真相吗?”姜望说道:“林有邪已有死志。一个以必死之志行事的人,你怎么敢小看?”
“那是她的选择。”郑商鸣淡声说着,看向姜望:“姜兄,我只想知道你的选择。”
应该说,在都城巡检府里,郑商鸣主动释放善意之后,一直到现在,他和姜望的相处都算得愉快,甚至可以称得上“朋友”二字。
而相反的是,姜望与林有邪之前,却是颇多龃龉。
林有邪从一开始就抓着姜望不放,因为地狱无门的疑点,恨不得立刻找出证据把姜望钉在天牢里。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姜望都对林有邪敬而远之。
但此时此刻。
姜望只能说道:“郑兄,北衙都尉的位置,我接不下。”
郑商鸣似乎并没有很意外,毕竟关于这个问题,姜望已经犹豫了太久。
但他还是问道:“为什么?”
姜望抬头看着天边云翳,有些感慨地问道:“商鸣兄,你说都城巡检府巡检都尉兼巡检正使这个位置,到底是代表什么呢?是权力,还是责任?”
郑商鸣没怎么考虑,很直接地答道:“代表的是掌握青牌体系的巨大权力。至于权责……权责本为一体。掌握了青牌,就要承担青牌的责任。”
姜望又问:“那么青牌的责任是什么呢?‘巡检都尉’这四个字,重要的是‘巡检’,还是‘都尉’?”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郑商鸣缓声道:“你要选择所谓的真相。但是姜兄,你有没有想过,‘食君之禄,忠君之事’?都城巡检府是天子直属,不是你青羊镇的封地。巡检都尉这个位置……重要的不是‘巡检’,也不是‘都尉’,而是没有写出来的字。”
姜望长舒一口气,坦然道:“所以这个位置我坐不上去了。”
郑商鸣看着他:“姜兄,我一向很佩服你,也清楚你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但是今天我想诚恳地劝你一句——天子对你的信重,天下皆知。你有没有想过,你拒绝这个位置,会让天子多么失望?你拒绝的不仅仅是北衙都尉,更是向天子表达忠诚的机会。你知不知道你以后的仕途,很可能就因为你今天的选择,而晋升艰难?”
姜望当然知道。
就算他不知道,重玄胜也早已跟他讲过。
但他只是很平静地说道:“齐国很大,应该有容纳各种人物的土壤。如果没有,我想也不是我的损失。”
郑商鸣沉默片刻,道:“虽然我不认可,但是我尊重你的选择。”
他长叹一声:“姜兄啊,我有时候会觉得,你真的是一个很让人羡慕的人。”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姜望轻笑:“孑然一身,徒有傲骨。说起来是三品大员,说话有几人听?”
“人总是会羡慕那些,他无法成为的人。”郑商鸣抿了抿嘴:“那么姜兄,我先告辞了。”
他起身往外走。
快要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姜望的声音——
“郑兄。说起来,在你被文连牧设局摆弄的时候……如果在赶马山那里我失手杀了你,由此引发你父亲北衙都尉的愤怒。你有没有想过,你需要真相呢?”
郑商鸣停下脚步。
“我想过,我非常认真地想过。”
他说道:“我想的是,我需要权力。”
他就那么站在院门口,背对着姜望。
语气平静地说道:“姜兄,不是谁都能像你一样,有打破传说的天才,有打破规则的勇敢。我只不过……在做一个庸才的努力。”
第二十五章 恐难戒言
郑商鸣迈步离开了。
他还有一句话在心里没有说出来——然而即便是你姜望,现在创造的传说,也只在内府层次。
外楼之后是神临,神临之后是洞真,洞真之后又衍道。这个世界太浩瀚!伟大的力量太伟大!有些事情,你真的能够改变吗?
曾经坚决不肯依靠父辈光环,隐姓埋名投军,固执地独自奋斗的郑商鸣,在文连牧那一局中,在镇国元帅府前,被王夷吾的拳头,砸碎了所有骄傲。
此后就决然加入了青牌体系,并以最快的速度适应了北衙。
今日他和姜望有不同的选择,但他不是今日才做的选择。
这到底是成长蜕变,还是妥协坠落,也很难说得清楚。
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道德体系中。
所有的挣扎、信仰、借口……终其一生,不过是为了在一个选择之后,自圆其说。
有时候人的改变只在一夜之间。
但也总有人,永不肯改变。
或许吧?
佛家说,花开花落间,一个世界已生灭。
谁又能确定,自己不是花中人?
姜望静静坐在院中石桌前,又竖起一根手指,于朔风中,看那焰花开谢,品悟道术奥妙。
许是今日并不适合修行,没过多久,谢管家又来报,说有客登门。
名帖一张,制作精美。
来访者,碧梧郡杨敬。
姜望摇灭了焰花,轻轻皱眉。
郑商鸣登门是预料之中,杨敬却是在意料之外。
意料之外的事情,总归是缺失了些安全感的。
尽管如此,他还是起身往外走,亲自去迎客。
不管怎么说,上次他不请而赴,的确唐突。也是对方给面子,没与他计较。没道理转眼对方来访,他就开始拿架子。
他还摆不出那种谱来。
他姜爵爷的趾高气昂,通常只在好友间。也就能偶尔气一气重玄胜、许象乾这些损友。
杨敬今日穿了一身黑衣,显得萧肃。也未带随从,独自站在门外。弓和剑都收起来了,身上锐气仍是不减。
姜望几步迎出去:“不知贵客到访,姜某有失远迎!”
“爵爷客气了。”杨敬看了看他:“里间说话如何?”
姜望立即侧身:“来我院中!”
好在今日重玄胜不在,不然他说不定要来搅合一二。麾下影卫在碧梧郡挨揍一事,可是让他不爽得紧。
两人前后脚走进院中。
杨敬一句寒暄也无,直接便道:“公孙虞死了。”
姜望顿时一怔:“怎么死的?”
“不知道。”杨敬道:“所以我来临淄。”
临淄何其大也!
达官贵人何其多!
杨敬这语气平淡的一句话,有一种千军万马我独往的孤勇。
看来他和公孙虞,真的是非常要好的朋友。
姜望很认真地说道:“绝对与我无关,我保证我对他的死毫不知情。”
杨敬说道:“不然我不会一个人来你府上。”
看来他已经是私下里查过一遍了……
姜望想了想,又问道:“什么时候死的?”
杨敬道:“你走之后,我去陪了他一阵,那会他状态还好,还在看书。等第二天早上我安排好了新的隐居地,去接他的时候,人已经没了。没有外伤,通天宫、五府尽碎而死。”
“令兄怎么说?”姜望问。
碧梧郡郡守杨落,毫无疑问是一个很有政治分量的人物。若能借其势……
杨敬淡声道:“公孙虞是我的朋友,不是我兄长的朋友。”
“是我失言了。”姜望有错就认。
但其实公孙虞之死,凶手并不难猜。
会在这个时间段杀公孙虞的,无非就是那么几拨人——要查真相的,和要掩盖真相的。
既然姜望自己没有动手。那么就只剩下林有邪那边的人,郑商鸣那边的人,以及雷贵妃遇刺案的真凶。
“我托人查过了,你最近监督在办的案子,是长生宫总管太监冯顾之死案。”杨敬很直接地问道:“我想问你,这起案子与公孙虞有什么关系吗?你辛辛苦苦去碧梧郡找他,为了什么?”
在不知道具体案情的情况下,他的问题直指关键。因为凶手很可能是怀着和姜望同样的原因,找去的碧梧郡。
“公孙虞生前是十一殿下的心腹,长生宫里的常客。我特意去碧梧郡,也是为了问他一些有关于长生宫的问题。”姜望认真说道:“案子具体的细节,我不方便跟你说。但是你如果能够帮忙提供一些线索,或许我可以更快找出真凶。”
杨敬对此不置可否,反问道:“以你现在的身份地位权责,你去碧梧郡查案,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去?这案子恐怕不止是冯顾之死那么简单。你与谁为敌?有谁在暗中监视你吗?凶手有没有可能是追踪你,才找到的公孙虞呢?”
姜望先时庆幸重玄胜不在,这会又希望那胖子在了。
杨敬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很多人都传言说他不过是托庇于他兄长杨落羽翼下的雏鸟,但姜望亲身接触后发现,此人分明进退有据,有勇有谋。
既能顾全他和公孙虞的朋友之义,又能够尽量撇开责任,不影响他做郡守的兄长,还能目光敏锐地靠近问题核心……
说起来他有意把他兄长撇开,是不是也是嗅到了这件事的危险呢?
仔细斟酌一阵之后,姜望才道:“案子的细节我的确不能说,这是青牌的规矩。至于你说的那种可能……我的确不能排除。杨兄,请放心,公孙虞的死,我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公孙虞是我的朋友,死在了我的庄园。”杨敬淡声道:“我来临淄,是为了给自己交代的。”
“那你更应该跟我合作。”姜望很诚恳地说道:“凶手会杀公孙虞,可能恰恰是因为他知道一些什么。我全程负责监督长生宫一案的办理,在北衙,在朝中,到处都有人。重玄胜就住在我府中,石门李氏与我是通家之好,晏抚是我的至交好友,郑商鸣与我交情深厚……无论凶手是谁,涉及什么势力,我肯定能一查到底,找出真相。”
姜望在这里不停扯虎皮,也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杨敬。
他沉默一阵后,终于是说道:“但是公孙虞什么都没有跟我说。”
“说你知道的就行。”姜望赶紧道。
“你想从哪里听起?”
姜望想了想,问道:“他的舌头,是什么时候断掉的?”
“去年除夕的时候,公孙虞来找我……”杨敬慢慢说道:“那个时候,他的舌头就已经断掉了。”
道历三九一八年的除夕,正是庄雍国战之期……
一路奋尽全力、毫不停歇地走过来,今日才恍然惊觉,原来这一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姜望当然不能够忘记那个雨夜,永远不能。但很显然,同样是在那个除夕,改变公孙虞一生的故事,也已经发生。
在道历三九一八年的除夕,长生宫发生了什么?
“怎么断掉的?”姜望问。
“我当时也是这么问他的……”
杨敬看着石桌桌面的纹理,陷入回忆:“那天晚上在下雪,很大的雪。我喝多了,独自回房,他就在我的院子里等我。我很开心,有什么比好友雪夜来见你更让人开心呢?我问他要不要喝酒,我说我猎了很肥的鹿,我说前几天城里来了个沽名钓誉的家伙,牙尖嘴利,正好你来骂他个狗血淋头……他却只张开嘴,让我看他的断舌。”
“怎么回事?我问他怎么回事。他什么反应也没有。”
“我很着急,很生气。我说我要杀人,我一定要杀几个人才行。我的心里像火在烧!”
“院子里铺满了雪,他蹲下来,在雪地上写了一行字——我一生敏于口舌,恐难戒言,故断舌以明志,此生不复言。”
“那行字很快就被雪盖住了,而他就真的再也没有跟我交流过。”
杨敬略带哀伤地说道:“我问过他很多次,他每次只是看着我。我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我想他不愿让我知道。”
也就是说……公孙虞的舌头是他自己割掉的,而原因,是为“戒言”。
他为什么要戒言?
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他不应该知道的事情,而这也是他离开长生宫的理由?会不会跟雷贵妃遇刺案的真相有关?
“他后来跟长生宫有过联系吗?”姜望问。
“据我所知,没有。”杨敬道:“他没有离开过庄园一步。”
姜望认真说道:“我想,公孙虞什么都没有跟你说。或许正是为了保护你。”
“也许吧。但是保护他,才是我作为朋友最想做到的。”杨敬说到这里,便起身道:“既然你什么都不方便跟我说,那便就此别过。”
姜望下意识地问道:“你要去哪里?”
“我知道的我已经全部告诉你了。”杨敬看了看他:“接下来我要用自己的方式去找答案。”
你会死的。
姜望心中几乎是第一时间浮现这个念头。
他非常认真地说道:“办案的事情,自然有我们青牌来做。你掌握的信息和我们掌握的信息,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贸然加入于事无补。不如你先回碧梧郡等消息,有结果了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雷贵妃遇刺案的真凶,就算不归属于当今皇后,也是必然跟当今皇后差不多层次的势力。
那杀死公孙虞的凶手,杨敬追踪不到踪迹还好,若真的寻到了……下场只怕会很难看。
别的不说,仅凭杨敬对朋友的义气,姜望就不愿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看来我猜得没错。凶手所属的势力很强大,我杨家惹不起。”杨敬扯了扯嘴角,似讥似嘲:“也是,不然怎么敢这么随便地杀我的朋友?”
“请你相信我。”姜望毕竟不能多说,只能强调道:“我不会放弃这个案子,而且我已经触摸到真相了。”
“我知道你很有信用。但是抱歉,我没办法把我朋友的死,全部寄托在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身上。”
杨敬转身离去,没有半点犹豫。
来得突然,走得果断。
这是一个聪明且清醒的人。
他孤身来临淄,或许早就做好了准备。
寒风垂落的院中,又一次只剩下姜望一人。
他独坐石椅,默默思考着案情。
这件案子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可关键的证据在哪里?
林有邪那边会有收获吗?
姜无弃、冯顾、公孙虞……相继死去了。
杨敬若是撞上那幕后的势力,也十足凶险。
接下来是谁?林有邪就绝对安全吗?
甚至于自己呢?
十七年前的那起要案,像一个无限深邃的漆黑漩涡,在不断地扩大,且试图卷入越来越多的人……
从各方面来说,都需要尽快产生一个结果了。
要么撕开遮蔽它的幕布,让阳光照进去,照亮其间每一个角落。
要么,将它彻底填埋,此后永不再提及。
很显然,公孙虞选择了后者。
不对……
念及公孙虞的此刻,姜望隐隐感觉自己似乎触摸了什么。
他一直以来,好像忽略了一件极重要的事情。
是什么呢?
姜望拧着眉头,站起来在院中来回踱步。
到底忽略了什么?
寒风吹得聒噪,他索性走进了房间里,把房门带上。隔绝了所有的声音,让自己可以安静思考。
忽略了什么?
他独自在卧房里走来走去,忽然顿步,看到了墙上挂着的一幅字——
那是他专门请匠师裱下来的、姜无弃生前所写的最后一幅字。
“天不弃大齐,生我姜无弃!”
姜望脑海中灵光炸开。
是了……姜无弃!
他想明白他一直忽略的问题是什么了!
既然冯顾用死亡来掀起对当年那起大案的调查,并且明确留下线索,指向大齐皇后。
而且现在看来,公孙虞显然也知道一些什么。
也就是说,对于当年雷贵妃遇刺案的真相,冯顾和公孙虞都掌握了一部分消息。
那么作为长生宫主的姜无弃,会全不知情吗?
那样绝顶的人物,有可能被属下完全蒙在鼓里吗?
这不合理!
可姜无弃既然也知道真相,他为何自己不处理这件事?
以他的智慧、身份、影响力,怎么做都比冯顾来得有用。
但他至死都没有提及。
为什么?!
第二十六章 不言之言
姜无弃在生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是以身为饵,扫尽齐国境内的平等国奸细。
神临境的厉有疚、洞真境的阎途……全部都被清除。
以如此智慧、魄力,什么样的仇家解决不了?
杀母之仇,他为何沉默,为何不报?
寒毒入命之恨,他为何不雪?
甚至于,为何在去年除夕,就让公孙虞离开?
而矛盾的地方在于……
姜无弃绝口不提,公孙虞断舌以绝言。
冯顾最后却为何,以死倒逼当年的真相呢?
姜望凝神苦思,他隐隐觉得自己已经非常接近线索了。但如雾里看花,始终隔着一层什么。
是什么呢?
姜无弃,冯顾,公孙虞,杨敬……
公孙虞……断舌!
口不能言,曰为“哑”。
脑海中困塞已久的那扇门户,轰然洞开。
那些混乱的线索里,突然有一条明晰起来,跃然于眼前。
姜望转身出门,立即让管家备车,直接赶赴长生宫。
他恨不得自己直接飞过去,但身在临淄这种地方,又是在这么微妙的时候,不得不讲些规矩。
心中已经疾如奔马,在平缓的马车之中,姜望的表情依然平静。
愈是急时,愈要求静。
静而能自守,不失本心。
他甚至摒弃杂绪,开始修炼。
在道术的演练之中,时间向来流逝从容。
长生宫不算远,没花多少时间就到了。
姜望自觉也已经平复下来情绪,掀帘下车。
直往长生宫里走。
“大人。按照规矩,得有人陪着您,才能进去。”领头的青牌捕快拦道。
守在长生宫外的青牌捕快,已经换了一批。当然,临淄的青牌捕快,没有谁不知道姜望。就算没有见过他本人,也该见过他的画像。虽是职责所在,却也恭恭敬敬。
“那你陪我进去。”姜望直接道。
领头的捕快摇了摇头:“我们都没有进长生宫的资格。”
心思都在线索里的姜望,这时候才恍然想起来,作为案发现场的长生宫,在封锁的这段时间里,只有他和林有邪、郑商鸣这三个具体负责案子的青牌才能进。
还不能单独进入,至少要有两个人互相监督。
当然,他也完全有能力悄悄潜进长生宫,料得这些捕快也发现不了。但在这种风声鹤唳的时候,没有必要做坏规矩的事情。
有时候近在眼前的“捷径”,是无比曲折的“远路”。
若是悄悄潜进长生宫,无论最后得到什么证据,都不会再可信。
“去请郑商鸣。”姜望直接吩咐道:“就说我让他来陪我搜证。郑商鸣不在的话,林有邪林副使也可以。总之你先看到谁,就请谁。我在这里等。”
以他今时今日的分量,在青牌体系内,不买账的也是少有。更别说还隐隐传言他要接任北衙都尉。
几乎话音刚落,立即就有一名青牌捕快疾行而远,去往北衙请人。
姜望则站在宫门外,不多时便神魂沉海,开始了修行。
时间虽少,用于等待是空耗,用于修行总有一点进益。
积跬步以至千里,小流以成江海,超凡绝巅,也是从山脚下一步步攀登上去。
郑商鸣匆匆赶来的时候,姜望刚好睁开眼睛。
“怎么了?”郑商鸣问。
姜望只道:“进去说。”
负责这起案件的三个人里,同时有两个人在场,长生宫的宫门于是打开。
这座宫殿愈发寂冷了,人气散得干净。
姜望目标明确,直接往那座画着众生相的照壁走去。
“你有什么新发现吗?”郑商鸣又问。
姜望站在照壁之前,细细看着姜无弃留下的这幅壁画,没有吭声。
郑商鸣于是也沉默。
这幅众生相里,人物太多,场景太繁杂,几乎囊括了姜无弃对“人”的所有观察。
任何人只要细心观看,都能察觉它的不俗。
但如果说里面藏着什么线索,则又千头万绪,非有“钥匙”不可得。
姜望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线索,他此前也反复研究过这幅壁画。但直到今天想到公孙虞的断舌,才突然间联系起来。
在这幅众生相里,肢体健全者且不去说,还有盲人对聋子滔滔不绝,有聋子对盲人指手画脚,有无嗅之人河边垂钓……
可谓刻画众生。
但所谓“聋盲痈哑,四缺也”(yong),姜无弃画众生相,既有聋盲痈,怎么会漏掉一个“哑”?
答案其实非常简单,那哑者应在的位置,就是姜无弃的“哑”,是他的不言之言!
而哑者应在的位置也很好找,姜无弃并没有故意藏得多深。
将这张众生图分割以九宫。
聋者与盲者在这幅画的左下角,位在艮宫。
那痈者则在右侧中间的兑宫,一条小河自兑宫而至乾宫,穿出画面外,河岸上农夫担粪而走,痈者持竿垂钓。
以聋者与盲者在整幅画面上的位置为基础信标,痈者所在的位置,对应的地方,应该是离宫所在方位,也就是这幅画上层的中间位置。
而在这个地方,画的是一片荒山,绵延山脉一直延伸向画面之外。
具体以痈者所在的位置来参考,精准对应的位置,是荒山之上……
一座孤坟!
这是一座并不起眼的孤坟,姜望之前当然也看到了,但只是匆匆掠过。
此时锁定这个位置,细细察之,才注意到坟前那一座墓碑,碑上只刻了四个字。
与任何墓志铭的格式都不相同。
这四个字,就是姜无弃要说的话。
刻的是——
“逝者已矣。”
姜望一时愣住了。
在他的分析之中,想来公孙虞割舌,既是为了割断当年的真相,也是在暗示照壁上姜无弃留下的答案。
其人的哑,本身即是一柄钥匙。
因而姜望理所当然地以为,姜无弃把当年那起要案的真相藏在这里。
但姜无弃只是在这里留下了他的选择……
这是雷贵妃的墓……
而墓碑上的“逝者已矣”,就是姜无弃的选择,也是他对追究真相至此的人,一声劝阻。
那个没有画出来的哑者,是姜无弃自己。
他在一幅画里描绘众生,讲述了太多故事。轮到自己,只有一声“罢了”……
姜望不知说什么好。
当年那起刺杀案,导致雷贵妃身死,导致姜无弃生下来就寒毒入命。当然也导致了名捕林况之死,导致了林有邪的惊惧症。
其制造的巨大漩涡,一直到十七年后,还在卷进人命。
他放弃唾手可得的北衙都尉之位置,选择真相二字,也不无答谢姜无弃的英雄相惜,为其寻觅真相之意。
但案情的真相,姜无弃早就已经查到了。
这位十一殿下,选择了沉默。
如此也就能够解释,公孙虞为什么离开长生宫,为什么跟杨敬说“恐难戒言”。
想来公孙虞是当时调查真相的重要成员之一,在得知真相后,姜无弃选择沉默,并要求所有人保密。
公孙虞担心自己守不住秘密,所以主动割舌,并且年纪轻轻就退隐碧梧郡。
什么真相需要如此呢?
那个真相……
到底是什么?
此外,姜望也明确了另一个关键的问题。
冯顾用自杀来追溯旧案,果然并不是姜无弃的决定。
更多是冯顾的自作主张。
冯顾的确对姜无弃忠心耿耿,但他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有自己独立的意志。
他说姜无弃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这话并不虚假。他说他自己想要的还没有得到,这话亦是真心。
姜无弃选择沉默。
而他想要张鸣。
为什么他会做出和姜无弃不同的选择?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随着他的死去,再也无人知晓。
也许是对雷贵妃之死耿耿于怀,也许是在姜无弃死后,他也已经心死,不想再考虑政局……
总之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而姜望需要考虑的是——
现在还要探究真相吗?
雷贵妃遇刺案最大的苦主,最有资格追究的人,都已经做出了选择!
“这幅画很复杂,也很生动。”郑商鸣在这个时候问道:“里面有你要的线索吗?”
“你也已经看到了,不是吗?”姜望反问。
郑商鸣摇了摇头:“我没有看懂。”
他或许是说,他没有看懂这幅画。或许是说,他没有看懂姜无弃的选择。
总之关于雷贵妃遇刺案的真相,在姜望拒绝北衙都尉的位置之后,他就不会再跟姜望分享。
而姜望之所以今天来长生宫没有瞒郑商鸣,甚至主动请郑商鸣作陪,也是因为知道瞒不住。他来长生宫,郑商鸣一定会跟来,索性就大大方方,不遮不掩。
“想好让谁来接任北衙都尉了吗?”姜望问。
郑商鸣苦笑一声:“你以为我爹到底是有多大的权力,这件事情是我们关起门来商量几句就能决定的吗?我们找你是因为你能坐这个位置,因为你是姜青羊。你难道以为我点谁的名字,就可以是谁?”
姜望并不相信郑世会没有备选方案,那样一个把青牌体系玩得明明白白、在临淄如鱼得水的人物,怎么可能把所有的宝都押在一个人身上?
终归他拒绝了北衙都尉的位置,和郑商鸣的交情,也就止步于普通好友。
“走了!”
姜望转身往外走。
“不再看看其它地方了?”郑商鸣跟在后面边走边问。
“不必了。”姜望道:“打开真相的钥匙,只差最后一把。”
“我以为只有重玄胜喜欢打哑谜的。你怎么好的不学?”
郑商鸣语气轻松,或许他笃定姜望拿不到那最后一把钥匙,或许他自己离真相更近。
总之他现在更操心的事情,还是谁来过渡他和他父亲之间的权力真空。
不厉害的人坐不上北衙都尉,但太厉害的人一般也都有太大野心。人家上了位,转身就把他踹开,不给他接班的机会也不是不可能。
两个人在长生宫里只待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短到宫门外的那队捕快,第二个话题都还没结束。
这段时间也很长,长到足够让另一名报信的青牌捕快赶到长生宫外。
“郑大人,最新消息!”
郑商鸣快步上前,接过这名青牌捕快手里的急信,拆开看了一眼。
略顿了一下,就把信转给姜望。
姜望倒是很好奇,是什么紧急消息不用避讳自己,接过来,展开一看——
“离职神捕乌列确认死亡,尸体在海门岛附近海域被发现,已经加急送回临淄。”
乌列死了……
乌列就这么死了?
至此曾经煊赫一时、名扬东域的“南乌北林”,竟都成空。
对于乌列的死讯,姜望出奇的并不意外。
早在知道乌列独身调查大泽田氏,且田焕文已经袭击过乌列之后,姜望便隐隐感觉会有这一天。
乌列走的,本就是一条不归路。
如其人所说,生死早已置之度外。
只是姜望没有想到,来得这样突然。
过了这么多年。
多少大风大浪都熬过去了,却倒在真相眼看就要浮出水面的时候。
“尸体谁去接的?”郑商鸣问。
那捕快答道:“杨未同杨副使亲自去接的,都尉大人在北衙迎棺。”
乌列大半辈子都奉献于青牌体系中,在林况死后,才脱离青牌。他对于青牌体系的贡献,对于北衙的贡献,永远无法被抹去。
杨未同这等掌握实权的巡检副使前去迎接遗体,北衙都尉亲自守在巡检府迎棺,原也是应有之义。
哪怕严格来说,乌列已去职多年,腰间已无青牌,但谁能否认他是青牌体系中图腾一般的存在?
所谓捕神岳冷,在他面前,也不过是末学后进。
时至今日,青牌办案中有太多的规矩,都是乌列那一代的人定下来。有太多的办案手段,沿袭旧时。其中又以乌列、林况两大神捕的影响最大。
乌列林况齐名,乌列年长于林况许多,双方是忘年之交,可以说亦师亦友。
相对来说,乌列也在青牌体系中,有更高的地位。
巡检府必然要对乌列的死,表达足够的态度。所有腰悬青牌的人,必然要对乌列本人,表达足够的敬意。
这甚至无关于个人情感,而是一种对过往历史的传承。
郑商鸣看向姜望,语气复杂:“走吧,我们一起去北衙等着。”
“是该去等着。”姜望说。
然而他知道。
霸角岛顾幸的线索……应该是断了。
也就是说,他和林有邪,失去了打开真相的最后一把钥匙。
……
……
ps:
痈:yong,鼻不知香臭曰痈。——汉·王充《论衡·别通》
第二十七章 验尸
今日的都城巡检府,异常安静。
哪怕大门前就有很多人。
形形色色的人,都沉默站在巡检府门口。
腰间都悬着青牌。
姜望今日出门也将自己的四品青牌悬上了,就挂在妹妹送的白玉旁。
青牌稍大,白玉稍小。
叠在一起,青白两色分明。
姜望一眼就看到了头戴青色方巾的林有邪。
她仍然穿着男装,独自站在人群角落。
也有人试图在宽慰她什么,但她面无表情,眼珠子都不动一下。
更多的人则默默跟她保持距离。
四大青牌世家固然是青牌体系不能抹去的历史,固然对青牌体系的建立和发展,有着不可磨灭的贡献。
但它终究消逝了。
放大到整个青牌的历史中,四大青牌世家的贡献,值得所有青牌捕头的尊重。但具体到青牌体系内部,在切身的利益分配里,当然也少不了斗争。
何以林有邪能够轻易坐上巡检副使的位置?当然是四大青牌世家的余荫。哪怕没有把握太多实权,毕竟在职级上,已经和杨未同同阶。
青牌世家的瓦解,客观上就是释放出了更多的位置,给了其他人更多机会。
所以从前几日厉有疚受剐刑,到今日乌列的死,于很多人而言,喜忧还很难说。
林有邪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并没有看到姜望,或者说,她谁都没有看。
乌列死了,对青牌体系中的人来说,是少了一个标识般的存在。是青牌体系之中,一段传奇的谢幕。
唯独于林有邪而言,她失去了最后的亲人。
姜望同郑商鸣走进人群。
这是迎棺的人群。
北衙都尉郑世当然是站在最前面,不怒自威,领导着整个北衙。
姜望一走过去,人群就默默移动,让开了郑世旁边的位置——这即是如今的北衙里,人们默认的、姜望所应该在的位置。
北衙都尉之子郑商鸣,也只能站在他们后面。
姜望走到了那个位置,却没有停下,而是继续往前走。
嘴里道:“林副使,怎么不站过来?”
人群分开一条路来,这条路的起点是姜望,终点是林有邪。
木然的林有邪,这时才恍惚察觉了什么,扭过头来。
只看到大步走进的姜望,和那只伸过来的手。
她下意识地一让,自然没能让过。
姜望已经抓住了她的小臂,就这么拉着她往人群前列走,
走到哪里,哪里就有路。
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和姜望一起,并肩站在最前列。
郑世对此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人群也都缄默。
姜望的手已经松开了,林有邪却仿佛还能感觉到,钳在手臂上的那种力量。
其人穿越人潮向她走来的那一幕,印在她的恍惚中。
尽管当时她的第一反应是避让,可是她的眼睛记得清清楚楚……这是在疏冷的、崩塌的世界里,唯一一只向她伸过来的手。
乌列的尸体,在被发现的第一时间,就送回临淄。
他的死因,直到现在亦无定论。
乌列已经自青牌离职,身上无职无份,人又死在海外……
都城巡检府又能以什么名义立案?以什么资格去查?
甚至于……谁愿意去查?
乌列解下青牌,在获得自由的同时,也失去了庇护。
说句难听的,他私自调查齐国名门大泽田氏,本就是取死之道。
田氏真想办法杀了他,谁又能说什么?
早前田焕文在海外对乌列出手,乌列也只能避让锋芒,逃回齐境。也没见都城巡检府这边,有谁出头去敲打一番。
当然,说一千道一万,乌列毕竟是在青牌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名捕。
只看今日有多少人迎棺,便可见其分量。
凶手若真是大泽田氏,难免会激起整个青牌体系的敌意。或许不能直接为乌列之死做点什么,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少不了有些针对。
想来乌列之所以能够独自调查大泽田氏这么多年,却始终安然无恙,除了他自己的谨慎,也少不了大泽田氏的投鼠忌器。
总而言之,对大泽田氏来说,擅杀乌列,是一件不会立刻产生严重后果,但一定有深远负面影响的事情。不太符合近些年来大泽田氏低调的行事策略。(抛开田安平来说,近些年大泽田氏的确是低调非常。)
因而凶手是谁尚未可知,也未见得就一定是田家。
那么问题又绕回来了……谁去查?
姜望静默站在人前,忽然想起一事来,传音问郑商鸣:“田安平还有多久破封?”
郑商鸣有些迟疑地道:“他杀柳神通,是在元凤四十六年……算起来,明年才满十年。”
显然这位郑公子也有近似的思考,乌列突然被杀,一代名捕浮尸于海,这种不管不顾的风格,太像那个疯子了……
姜望松了一口气。
他不确定上一次在七星谷,田安平是否看到了自己。但这样一个危险的人物,总归是让人不安的。
不过这点不安也只是轻轻掠过,随即又开始修行。
真到需要面对的时候……
他会面对。
一群青牌体系里有名有姓的人物,缄默着在巡检府大门前等候。
这一幕让北衙附近几条街道都很紧张,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连货郎的叫卖声都不曾响起。
北衙都尉郑世,忍不住看了旁边的姜望一眼。
在场这么多迎棺的人,怀着各异的心情等待。
忐忑有之,悲伤有之,愤怒有之。
总归都压制着。
唯独这位当下最耀眼的年轻天骄,竟然是在修行。
旁人看到的是勤奋,他看到的是清醒。
人群之中保持自我的清醒。
姜望很显然是一个有着明确目标,非常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
此前郑世还很有些想不通,为什么这个年轻人会拒绝北衙都尉的位置,这会倒是能够明白一些了……
终是路不同。
当杨未同亲自架着马车驶来时,已经是深夜。
“我在海上接到乌老,在天府城要了一副薄棺暂时装殓,一路马不停蹄……”这位朝议大夫易星辰的门人,带着一身仆仆风尘,这样解释着。
郑世只是沉默地走到棺木前,将棺盖轻轻推开,低头看着棺木里的人。
“乌老……”他长叹一声:“回家了。”
巡检府府衙前围满了人。
几乎所有的青牌捕头都面带哀色。
真要说起来,在青牌体系中奋斗了一些年头的人,谁没有受过乌列的指点?
甚至有人忍不住哀泣出声,有人默默垂泪。
乐见于大厦崩塌的人当然有。
暗自发誓有朝一日要查出真相为乌老报仇的,也不乏有之。
但在这人人悲戚的氛围中,有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
“我要验尸。”
人群之中,唯独林有邪面无表情。
杨未同看着她道:“验尸当然是要的。乌老的死,总要有个说法。我们就是做这个的,但……”
依照约定俗成的规矩,一般不会让与死者亲近之人负责验尸。因为情绪波动太大,很容易导致结果的偏差……至少不能第一个验,免得结果不客观,还破坏了一些线索。
林有邪当然知道规矩。但她只是重复道:“我要验尸。”
她的眼神太坚定,太执拗。
在场有不少人,都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看着当年那个小女孩,是怎么一步步长成今天的样子。
整个北衙,她现在谁也不相信。
可谁能不理解呢?
杨未同于是沉默。
郑世叹了一口气:“让她验吧。”
林有邪于是走到近前,低头看了尸体片刻,伸手将棺盖合上了。
脸上依然不见什么表情。
不见哀伤,没有眼泪。
姜望默默走上前去,把这副棺材托举起来,转身往北衙里走:“我帮你打下手。”
林有邪没有说话,只默默跟在他身后。
人群为他们让路。
两人一棺,径往停尸房而去。
去往停尸房,要经过北衙监牢,这条路姜望已不是第一次来。
托举着棺木,走过那光秃秃的铁屋。
不多时,郑商鸣跟了上来。
验尸的时候有人旁观是应有之义。
在姜望和林有邪立场一致的情况下,肯定是需要第三个人来监督的。
与他们一同负责冯顾案的郑商鸣,显然是最好的选择。
这其中的分寸,非是郑世这样的人物,不能够拿捏准确。
尽管他们三个都算得上是青牌体系的中坚力量,轮值停尸房的捕头还是认真记录了乌列的尸体状态,并且请他们三人签字画押,而后才为他们打开了一间单独的停尸房。
巧合的是,这间停尸房恰恰在姜望上次来的那间停尸房对面。
如果不曾上锁,两边都门户大开,从这里应该可以看得到冯顾的棺材。
姜望很是看了那捕头几眼,才将手里托着的棺木放下来。
说起来,停尸房里的这两具尸体,都是因为同一件案子而死。也都是从当年挣扎到现在,算是死在同一时期。
冯顾的棺木和乌列的棺木相对,像是冥冥之中,有某种默契存在。
待停尸房的捕头离开,郑商鸣才随口解释了一句:“规矩所在,严格些也是正常,并不是针对谁,姜兄万勿介意。”
“这有什么好介意的?”姜望扯了扯嘴角:“我只是好奇,这里这么严格,那上次那个人是怎么混进来的?”
郑商鸣沉默了片刻,只好道:“上次混进来的那个人叫祁颂,他有一个叔叔,叫祁怀昌。”
之前说起这件事来,他只是以养心宫的名头含糊带过,没有说具体是谁。
没想到姜望这么记仇,找到机会就追问。
他与姜望虽然路不同,注定成不了挚友,但也不想破坏现有的交情。相较之下,把祁颂的消息丢出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祁怀昌也是掌握实权的巡检副使之一,在北衙的地位不比杨未同低,安排个把人进停尸房,实在是很简单。
“哦,祁副使!”姜望点点头,表示明白,就不再说话。
而林有邪这时候已经再次打开棺材盖,让乌列的尸体,完全暴露在空气里。
这是她非常熟悉的一张脸。
因为太熟悉,所以此刻显得陌生。
自她有记忆起,乌爷爷就是老人的样子。这说明他成就神临的时候,就已经不年轻。
但往日的那种“老”,精神矍铄,掩盖不了磅礴的力量,和那股打破一切的执着。
现在却是干巴巴的,像一圈树皮,缠着一根朽木。
神临至死而朽。
停尸房里有专门验尸的工具,就放在石台旁。
但林有邪只是默默从储物匣中,取出自己漆黑色的小木箱。
抽出第一层抽屉,选了一双手套,慢慢戴上。
然后抽出第三层,在五花八门的刀具中,选了一柄两寸长的尖头小刀。
再关上木箱。
整个过程非常平静。
现在,她的小刀拿在右手,她的左手则慢慢解开了老人的衣物,轻轻按在左侧肩窝上。
眼前这具干瘦的尸体,和隔着手套依然能感受到的冰冷,在无声对她描述着事实——
那个说“我循我的‘法’,我行我的道。诸事不顾,人鬼不避”的人,已经不复存在了。
你的“法”在青牌,你的“道”,在三刑宫。
若真是“诸事不顾”,为何要因好友的死,放弃在北衙拥有的一切,独自追寻这么多年?
若你是“人鬼不避”,怎么从小到大,视我如己出,照顾我这么多年?
有那么多问题,只能放在心里,且永远不会再有答案。
林有邪是沉默的。
所以说追逐真相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追寻真相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一个亲人的冤屈,失去另一个亲人吗?
面对眼前这具尸体,她第一次怀疑她这么多年来所走过的路。
姜望和郑商鸣亦沉默,只等着她的动作。
林有邪沉默着落下第一刀,刀尖自肩窝刺入,进了一寸二。她熟练地往斜下一拉,划了一个半弧。
小刀轻轻一挑,刀口拨开,筋肉纹理分明。
她认真看了看,记在心里,便将这剖开的肉拨回去。
简单地清洗过后,将这柄小刀收起,取了一只半透明的细锥,只比铁钉微粗,但有五寸长。
左手食指中指在尸体侧腰上略走了几步便按定,很自然地一锥扎了进去……
姜望和郑商鸣默默看着林有邪,完成了所有的验尸工作。
从头皮到脚趾,从外肤到内脏,没有放过任何有可能的线索。
她是如此平静。
动作干净精准,毫不拖沓。
即使用最挑剔的眼光,也找不出一点错处。
默默在心里记下尸体各方面数据的郑商鸣,不得不为这高超的技艺而惊叹。相对于姜望,家学渊源的他,更能看明白“本事”。
而他看向已经在收木箱的林有邪,其实更惊讶于她在这个过程里的平静。
“你今天吃药了吗?”姜望轻轻嗅了嗅,忽然问道。
林有邪愣了愣,收刀的手停在那里。
原来她忘记了恐惧。
第二十八章 我的路
对于业务熟练的仵作来说。
解剖尸体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与切猪肉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可如果这具尸体是自己至亲之人……
难免刀颤手抖。
孰能无情?
对于姜望的问题。
林有邪只是沉默了一会,便把木箱盖上,收回储物匣中。
“忘了喝了。”她很平静地说道。
郑商鸣并不知道林有邪有惊惧症,也就无从理解这番对话的情绪。
他只是问道:“林副使,已经验完了吗?”
“嗯,好了。”林有邪道。
“有什么线索吗?”郑商鸣问。
“你真想知道?”林有邪问。
“当然。”郑商鸣道:“怎么,不方便说吗?”
“死者身上有七处伤口,能称得上致命伤的只有一处。即头盖骨的洞穿伤,应该是指风所致,食指。
而剩下六处伤口,明显都是死后才造成,伤口很不规整,应该是海门岛附近一种名‘虫犀’的食腐鱼造成。
我认为他真正的死因应该是神魂崩溃,人死之后金躯玉髓才瓦解,头盖骨那一下,只是后来补的,用于混淆视听。
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杀他的人不是外海的人,海门岛也不是他的第一死亡现场……”
林有邪一口气说到这里,看向郑商鸣:“我说了这么多,北衙会去调查大泽田氏吗?”
郑商鸣愣了一下,勉强道:“这个,要看上面的意思。”
林有邪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转身往外走。
姜望沉默地跟在她身后。
两人都没有说话,就这样沉默着走出了北衙。
之前迎棺的那些人都已经散去,好像笼罩整个北衙的哀伤,只发生在看到乌列尸体的那一刻。
“你为什么跟着我?”林有邪忽然问。
“人在不理智的情况下,容易做出愚蠢的选择。”姜望说道:“好歹共事一场,我不希望你以蠢货的名义去死。”
“一切都结束了。”林有邪道。
一代名捕乌列都死了,霸角岛顾幸那边的线索,只会藏得更深。
就算之前还有,现在也肯定抹去了。
在没有确定性证据的情况下,无论怎么怀疑、怎么分析,无论那些分析有多么合情合理……都是徒劳。
最残酷的事情莫过于此。
雷贵妃遇刺案,至今已经十七年。
乌列和林有邪,也追索了十七年。在这十七年里,收获当然有一些,但怎么也无法靠近核心真相。
他们孤军奋战,进展艰难。
直到冯顾这一次突然身死,留下线索,矛头直指当今皇后。
那尘封的真相,才隐约浮现在水中。
只差一步……
明明距离真相只差最后一步,但这一步,怎么也跨不出去。
当乌列的尸体静静浮在海上,他是什么心情呢?
想必也很遗憾吧?
但是正如林有邪所说,一切都结束了。
任何一个理性的人都应该明白,这一场闹剧结束了。
冯顾死了。
公孙虞死了。
乌列死了。
无休止的追查下去,还会死更多的人。
而真相,不会大白。
更多的人只会是毫无意义地死去。
更多的人里,当然可以包括杨敬,同样也可以包括林有邪,甚至于姜望。
林有邪现在还能活着,仅仅只是因为她的官身。
她身为巡检副使,又腰悬青牌多年,杀她无异于挑衅国家威严。
但若真到了非杀不可的时候,那幕后之人也不会手软。
毕竟连雷贵妃都死了,区区一个巡检副使,又有什么杀不得?
“是啊,好像一切都结束了。”姜望说道:“但是你不会放弃。”
林有邪继续往前走,并不说话。
姜望跟在后面,继续道:“你说你有和我一样坚定的心。所以我知道你不会放弃。”
“不放弃又能怎么样呢?”林有邪道。
姜望道:“人生很长,未来可以有很多可能……”
“放心,我不会做蠢事。”林有邪抬手拦住,又摆了摆手。
“请回吧,姜大人。”她说道:“我想静一静。”
姜望于是停步,静静地看着她走远。
临淄很大,人很多,这个略显单薄的背影,就这么走进人来人往的街道,很快就消失不见。
临淄越是繁华,被这座城市忽略了的人,也就越孤独。
你看这汹涌的人潮,如此平常。
然而人潮中的每一滴水,都是跋涉了很长时间的人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自己的抉择,有自己的艰难。
世间何人不苦?
所以佛家说,此为苦海。
姜望收拾好心情,正要转身回府,忽地一道传音在耳中轻轻炸开——
“当年的林况,的确是死于自杀。我只能说这么多。”
这个声音很明显进行了掩饰,非常中性,雌雄莫辨,完全找不出本声来。
声闻仙态瞬间开启,姜望几乎是立即就追溯到了声音的来源,扭头看过去,只看到一个背影消失在街角。
都城巡检府门前横开一条街道,街道对面是一堵围起来的高墙。高墙后面则是专为青牌捕快搭建的屋舍群落,很多捕快就住在里面,环境很是不错。
长街延伸向两边,两侧尽头都有长街竖切而过,大致上是一个倒竖的、“工”字状的布局。北衙就在这个倒竖的“工”字的北面。
除了都城巡检府门前这条街稍嫌冷清,两边的街道都很热闹。
林有邪走的是西侧街道,那个神秘的传音者,走的是东边。
在捕捉到声音来源的同时,姜望足尖一点,青云碎灭,潇洒跨步,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东边街道上,但只见街道两头,行人熙攘。乌泱泱的人头挤来挤去,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的生活。
哪里还找得到那个神秘人的踪影?
是谁呢?
又为什么特意跑过来说这句话?
是出于所谓的朴素的正义感,又或是对林有邪的怜悯,还是哪方势力不肯让案情陷入僵局、故意给的提示?
姜望现在已经非常理解林有邪这些年的状态,理解冯顾遗书里的那句话——
“环顾身周,无人不疑”。
杜防可以算是林况的半个弟子,却是他把林况的尸体扔在林有邪面前。
自己堂堂三品金瓜武士、四品青牌捕头,严格遵照规程,去验尸房验个尸,有人隐蔽身份随行。
出任务坐个北衙的马车,车夫都是人家的下属。
公孙虞一句话都不说,什么情报也不泄露,却还是转头就死了。
乌列一代名捕,神临修为,最后浮尸在海上……
但凡涉及当年的雷贵妃遇刺案,每个人,每件事,都变得复杂了。
所以哪怕这句传音带着很强烈的提示的意味,姜望还是非常警惕。
不过话又说回来。
如果这个神秘人说的是真的,林况当年的确是自杀……
那么,为什么?
林况那样的人,那种有史以来最优秀的青牌捕头,那种以青牌为毕生荣耀的人物……怎会自杀?怎么会自己选择那么不体面的结果?
答案其实很明显了……
……
……
回到府中的时候,重玄胜也在。
这胖子提着一柄未开锋的大刀,正跟十四有来有回地切磋。
这倒也没有什么,唯一的问题在于……
他们切磋的地点,是姜望所住的院子。
“就不能换个地方打吗?”一进门就听到乒乒乓乓,姜望忍不住皱眉:“我这院里布置都是花了钱的。”
重玄胜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打烂了双倍赔你。”
姜望立刻就不说话了。
大家都是朋友,没有什么好计较的。
反正他把卧房一关,声音一隔,就可以修行,本也不惧打扰。
真正勤奋用功的修行者,就该有在闹市修行的定力!
“这个给你。”重玄胜在缭乱的刀光中,随手丢过来一个小册子:“公孙虞的调查结果。”
大约他本就是在这里等姜望的,练刀只是顺带手的事情。
姜望伸手接住,嘟囔了一句:“你努力得有点不像你。”
重玄胜百忙之中怒道:“你天天在我面前赶命似的修行,我好意思偷懒吗?!”
“好好好,别激动,你们继续。”
姜望且先不触他的肝火,自己在院门边站定了,于满院的刀光剑影之中,默默翻阅起情报来。
影卫调查的这份情报,差不多完整勾勒了公孙虞离开长生宫后的轨迹。
有多方支撑的信息可以验证,长生宫方面的确一直在暗中调查雷贵妃案,不过在去年的时候忽然停止。
这些信息完全与姜望自己的推断吻合——姜无弃确实查出了真相,然后选择了沉默。公孙虞也为了守住这个秘密而选择割舌。
他将这份情报收起,反手抽出了长相思。
剑鸣刚起,重玄胜就仿佛收到了什么信号,猛地跳出战团,收刀于后,一脸警惕地看着姜望:“你干嘛?”
“刀不是这么用的。”姜望的表情很是诚恳:“好兄弟,我发现了你刀术上的一些问题。”
重玄胜直接把刀收进储物匣,一屁股坐在了石椅上,还顺便翻了个白眼:“关你屁事?”
满身肥肉都在抖,一副“我现在手无寸铁,你要是没有道德底线就来砍我”的样子。
姜望有些遗憾,但也只能遗憾地收剑。一边碎嘴道:“你太不谦虚了,你这样进步很慢的。”
客观来说,重玄胜的刀术绝对是不差的,甚至可以说有相当不俗的造诣。
但他距离此境绝顶的层次,又确实是差了一些。
不仅仅是刀术如此,重玄胜的各类道术、秘术、拳脚、身法……全都有很高的造诣,但也全都未能臻于绝顶。
他太聪明了,聪明到根本不需要费劲,就能触摸到很高的层次。
但要触及绝顶那一步,不是仅靠聪明就可以的。更需要一以贯之的努力,需要全心全意地投入其间,要在日复一日的锤炼中,捕捉转瞬即逝的灵感……
总的来说,还是分心太多。
这一点重玄胜自己也明白。
不过姜望这种层次的对手,虽然能帮到他一些,在不可能见生死的情况下,效果也很有限,他才不会给姜望名正言顺殴打他的机会。
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路在哪里,只有官道,能够将他所有的天赋统合一处。
当然,这条路应该以博望侯之爵位为起点……可省去数十年苦功。
重玄胜瘫在石椅上,撇了撇嘴:“北衙都尉的位置你都不要,你这样进步更慢!”
“懒得管你。”姜望嗤了一声,从他旁边绕过去,径往房间里走。
“你看看,一说这个就不爱听了吧?”
姜望扭过头来:“那你倒是说点我爱听的?”
重玄胜道:“咱们德盛商会今年生意很好,年底分红会有很多。”
姜望绷着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但是咱们俩不分,还得投进去扩大经营。”重玄胜道。
“要我说,十四就不该惯着你。”姜望愤愤地道:“你知不知道十四的剑术已经比你强太多了?她只是压制实力,才能跟你切磋得有模有样。你还一天天的觉得你不需要指点!毫不谦虚,全无自觉!”
相对重玄胜而言,反倒是十四的剑术触摸到了此境绝顶的位置,也不知这个常年藏在铁甲之下的姑娘,背地里用了多少苦功。
不过十四至今未能摘下神通,这又是先天不足的一点了。
“真的假的?”重玄胜扭头去看十四。
十四终是轻声道:“只比你厉害一点点。”
“你可太好了,你怎么这么优秀?”重玄胜笑得眼睛都没有了:“我这完全都不需要奋斗嘛!”
姜望则把老脸皱成了一团:“情报也送了,切磋也切磋了,要我说,没什么事情就回你们自己院里去好吧?不要影响大齐第一天骄修行嘛!”
他故意点出十四的剑术进境,就是想要羞辱一下这胖子。
但这胖子哪有半分受辱的样子?
都差点抱着铁疙瘩啃起来了!
只好开赶。
十四还此地无银般地后退了一步……
“咳!”重玄胜轻咳一声,丝毫不见尴尬,正色道:“就别再掺和了吧?姜大爷?”
姜望不说话。
重玄胜又道:“你只是负责监督案子的推进,随时可以退出。这是天子给你的台阶,你现在不下,什么时候下?
给你机会,你不要。给你台阶,你不下。你想干什么?
你以为天子能够容忍你到什么程度?”
姜望退进了卧房,笑骂道:“关你屁事?”
把房门带上了。
第二十九章 殊途同归
晨光乍起,辚辚的车轮声,唤醒了这座城市。
负责采买的马车,在晨光中离开了姜家后门。
如今的姜府,有管家,有马夫,有厨子,有侍女,零零总总也有二十余人。人吃马嚼,到处都是花销。
每日买菜都是论筐算。
摇光坊自有菜市,但大概是因为住在这里的人都非富即贵,菜市也比别处贵得多,
精打细算的谢管家,当然不肯叫自家吃这个亏。
姜府又不是没有马车,多走几步路,就是坐拥临淄最大菜市的湖阳坊,菜新鲜且便宜,尤其是鲜鱼肥美……
总之每日是到这里来买。
不过刚进入湖阳坊,便有一个人影从马车上走下来。
姜爵爷脸上粘了些胡子,如意仙衣换了个劲服模样,泰然自若地混进了人群中。
……
……
嘴里说着不关重玄胜屁事,掩护还是要重玄胜帮忙打的。
故而胜公子一大早就在院子里练起功来,同时把府里下人使唤得团团转,一会要这个,一会要那个的。
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现在的姜府,并不能说清。
有些发现了,有些还没有。
胜公子嘴里骂着某人人傻还脾气倔,该做的事情,一件也落不下。
青砖匆匆赶来的时候,胜公子刚刚把手里的铁球捏成一个小人,还刻了姜蛮二字。
“公子。”他半跪在地,带来了情报。
重玄胜一边给十四看他的杰作:“像不像?像不像?”
一边忙里偷闲问了句:“怎么了?”
“关于遵公子的最新消息,定远侯让我转予您知。”青砖汇报道:“这会老侯爷那边也应该收到信了,”
“吓我一跳,我还以为姜望那边有情况呢,这么快就有动静,可不是什么好事……”重玄胜嘀咕了一句,有点漫不经心地道:“我那个好哥哥,又有什么惊人之举?来,站着说话,一条条说,与我下个酒!”
他把刚捏好的铁人放到一边,提起小火炉上的酒壶,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热酒,把着酒壶又看向十四。
十四摇了摇头,他便自饮。
“遵公子在迷界游猎,遭遇了暗王之子,杀之!这位暗王之子,据说是暗王血裔里排名第一的那位。”青砖道。
十四从食盒里拿出几碟还冒着热气的菜肴,让重玄胜下酒。
重玄胜挑了几筷子,嘴里道:“不过如此!姜望不也杀了血王之子么?”
理所当然忽略了姜望杀的那个鱼万谷排名甚低,不过中阶统帅。重玄遵杀的这个,却已是顶阶海族统帅。
血王的确不比暗王差,两个排名不同的血脉后裔,却是天壤之别。
当然,当初的姜望也远不如现在便是了。
“冲翼王亲自出手追杀遵公子……”青砖道:“遵公子成功逃脱。”
重玄胜瞪了青砖一眼:“说话这么大喘气,我还以为我那兄长死了呢!都没想好是哭还是笑。”
海族两字王又被称为假王,差不多类比于人族神临境修士。
重玄遵能摆脱一位海族王爵的追杀,不可谓不耀眼。
而青砖继续汇报道:“后来暗王亲自驾临迷界,祁真人出手拦下。”
重玄胜冷哼一声:“够有面子的嘛。”
青砖的语气变得凝重:“海族那边好像对遵公子有必杀之心,到处都在调动兵马,整个迷界都乱起来了,几乎掀起大战……据说是那位万瞳亲自做的布置。”
重玄胜重重夹了一筷子肉,喝了一大口酒。
青砖继续道:“沉都真君危寻据此找到了万瞳真身所在,纠集三位真君以及武道强者王骜,深入沧海,突袭万瞳……斩一龙角而返。未竟全功,但也毁了万曈至少百年修行!”
这实在是近海百年未有之大事!
危寻完成了这样的壮举,其声名在海外必然是如日中天。此举可以说一下子就稳固了近海群岛的形势。镇海盟早就该凝聚起来的威望,也因此得到竖立。
齐国这段时间的敲打,几乎是前功尽弃了……
万瞳在坐镇永暗漩涡,且只身托举海族演进的情况下,还能面对四位真君加一个武道强者王骜的突袭围攻而不死。
其实力显然也已经要超越超凡绝巅了!
当然,对重玄胜来说,可能更重要的地方是,重玄遵到底展现了什么,才让万曈那样的存在不惜亲自下场,布局猎杀?
“海族的演进打断了吗?”重玄胜问。
青砖摇摇头:“应该没有,不然这会早该传得沸沸扬扬,沉都真君的声望也能更上一层楼。”
“那么,重玄遵呢?”
“遵公子身受重创,但是在混战之中,又杀了暗王两位排名前列的血裔……与沉都真君一起杀赴沧海的血河真君,当场表示要收他为徒,被他拒绝了。”
重玄胜摇晃着酒杯:“又是道不同那一套吗?”
“……是。”
“这些人怎么都要上赶着捧他,送他名声呢?”重玄胜皱着一脸肥肉问。
青砖显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重玄胜举杯将酒饮尽,才感慨道:“这可真是说书人话本里的主角啊!天生道脉,完美无瑕。小小年纪就得真君看好。没几年,又有相师盛誉,冠绝临淄。观河台上,并称绝世。一去迷界,便起风云。搅得天翻地覆,沧海生波!”
他转头看着十四,笑道:“衬得我很像书里那些只会搞阴谋诡计的无用反派。是不是?”
十四伸手帮他把头发拨了拨,轻声道:“我看到的你,一直是主角。”
重玄胜看着她,隔着厚重的铁盔,仿佛也看到了她的容颜。
但碍于青砖在场,只是握了握她的手。
然后又道:“但这是个好消息!”
十四歪了歪头,显然不太理解,重玄遵在迷界风光无限,这为什么是一个好消息。
重玄胜叹道:“天骄的分量更重了,姜青羊也因此能收获更多的容忍!”
“我叔父呢?”重玄胜又问。
他的叔父有两个,一个亲叔父,一个堂叔父。
但青砖很显然知道他问的是谁,只低头道:“侯爷出海去接遵公子了。”
重玄胜点点头:“这是应有之理。”
以他敏锐的嗅觉,不难判断,重玄遵这一次在迷界,明显是被危寻他们当成了诱饵。而重玄家现在除了重玄褚良,也没谁能替重玄遵撑腰了……
他摆了摆手,青砖于是退下。
十四静静看着他,并不说话。
他看向桌上精致的酒菜,忽地没了兴趣。叹了一口气,随口甩锅道:“都怨姓姜的薄情寡性,不陪我吃酒!这酒也喝得没滋没味的!”
“那……”
他扭头,只看到那个羞涩的姑娘解下铁盔,小声道:“我陪你喝一点点。”
……
……
东转西折许久后,姜望随意地转进一条老巷。
左右无人。
红妆镜结合声闻仙态之下,能够瞒过他感知的人已经不多。当然,这个范围仅限于会被派来监视林有邪的人中。
完美走入几个暗哨的视线死角,毫无烟火气地一步踏出,已经落进院子里。
依然是红妆镜开路,将整个院落的格局映照在心。走到一间门窗紧闭的卧房外,轻轻敲了敲门。
声音被很好地控制着,只有屋里的人能听见。
“谁?”林有邪警惕的声音在里面响起。
她应该也是运用了某种秘法,声音响起的方位,和她本人所在的方位,并不相同。
当然这瞒不过声闻仙态。
“我。”姜望沉声道。
吱呀一声,房门拉开。
林有邪在屋里看着姜望,眼神复杂。
姜望一步踏进门槛,顺手将房门关上了。
“你怎么会来?”林有邪问。
姜望说道:“我想着昨天人多,有什么你可能不太方便跟我说……”
林有邪沉默了一会,道:“找个地方坐吧。”
她转身走到靠墙的条桌前:“我还在弄药。”
姜望左右看了看,说道:“没事,我就站着吧。”
这实在不像是一个姑娘家的房间。
当然……他姓姜的才进过几个姑娘家的闺房?本是没什么资格评价的。
然而这也不太像正常人休息的地方……
他刚才的确认真地找了,但除了那张床,好像也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坐——哪有一见面就坐人家姑娘床上的?
“外面人很多吗?”林有邪随口问道。
“我发现的有七个。我发现不了的,不知道有没有。”姜望如实道。
林有邪慢慢地捣着药,说道:“在大部分情况下,我都应该是安全的。我这层官身,也算是有些用处。更何况有这么多人看着。”
姜望想了想,说道:“在体制之中,受体制束缚,被体制保护。因为保护体制中的人,就是保护体制,保护体制,就是保护自己的权力。”
“国论七章里的观点。”林有邪头也不回:“你总结得很好。”
姜望咳了一声,为了活跃气氛,没话找话道:“破案也需要读这么多书吗?”
林有邪沉默了一阵,说道:“这是法家入门典籍。”
“……”姜望再一次左右看了看,然后问道:“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同情我吗?”林有邪捣着药问。
“林姑娘别误会,我不是……”
“你别误会。”林有邪打断道:“我其实很感谢你的同情。你作为齐国当下最耀眼的天骄,最有前途的青年俊彦,没有高高在上,而是对我怀有悲悯,我很感谢。但是同情这种情绪,你不应该为之付出太多。等他日你立于绝巅,再来施予我一点点同情吧。我现在没有什么脆弱的自尊,我是真的很感谢你。”
“我必须承认,你的遭遇令人同情。我必须承认,我心中怀有这样的情绪——我怎能不怀有?”姜望认真地说道:“但是我想帮你做点什么,不止是因为同情,不止是因为我们一起共事过几次,更是因为……‘公平’。”
他这样说道:“因为我也想要真相。我觉得这个世界上,应该是要有真相的。无关于利益、情感或者别的什么因素,就只是真相本身。
因为真相本身如果可以掺杂太多东西,那就一定不会有公正的结果。
而真相若不是真相本身的样子,那本身就是对弱者最大的不公平。”
如果真相二字并不纯粹,如果它终要被什么东西所左右,那它一定不会干净,弱者的真相一定不会来临。
枫林城域那里,还有永久沉默的数十万人,他们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你有伟大的信念。”林有邪缓声说道:“可惜我有的,只是一个偏执的、自我的、想为我父亲讨个公道的私心。”
她当然是相信青牌,相信公义,相信真相的。
但这些都在过往的十七年里逐渐风化,最终碎落在乌列的尸体前。
她曾经怀抱公义,此刻只剩私心。
“如果有通往公道的路,我想它一定以公平铺成。所以我们殊途可以同归。”姜望说道。
林有邪停下木杵,在条桌前回过头来,注视着姜望。
姜望下意识地解释道:“这句话是我自己想的。”
房间里并没有开灯,门窗紧闭,所以即使在大白天也显得很暗。
但作为超凡修士的他们,当然能清楚地看到彼此。
林有邪不算那种动人心魄的美人。
当然,被她洞察人心的眼睛所注视,你也很难有心情在意她的容貌。
“我能够完全地相信你吗?”她问。
姜望只道:“我想,在你问我的时候,这个问题就已经有答案了。”
林有邪不是犹豫的性格,所以她毫不拖泥带水地道:“乌爷爷用自己的尸体,给我留下了两条线索。”
尸体是由线索组成……
姜望第一次听到这句话,是在林有邪口中。
那个时候,他只觉得残酷,觉得这句话太冰冷。
唯独此刻,他感受到了一种滚烫的、独属于青牌的虔诚。
那个浮尸于海的老人,原来以这样的方式,描述了这句话。
“什么线索?”姜望问。
“第一条是万灵冻雪。”
“万灵冻雪?”
“是雷贵妃的死因,也是十一殿下寒毒入命的根由。”
“所以说,找到万灵冻雪,就能找到真凶,对吗?”
林有邪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道:“乌爷爷在尸体里留下的第二条线索,是田希礼。”
大泽田氏现任族长,高昌侯田希礼!
第三十章 元凤三十八年叙
姜望静默了一会儿,回想起那个在大典上被剥了衣服、鞭笞得站都站不稳的侯爷,终于是消化了这个消息,然后才道:“乌大人的意思是说……当年是田希礼动的手?他怎么敢?”
林有邪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讲述道:“万灵冻雪不是自然生成的毒物,它甚至不算是毒。最早被炼制出来,是因为一门名叫三九寒蝉的道术。这门道术强大且诡异,修炼过程非常艰难,能够练成的修士万中无一。但如果有万灵冻雪为辅,就可以很快成就。”
姜望心想,这就类似术介之于仙术。
林有邪又道:“万灵冻雪的制作过程,是要取九个命格截然不同的婴儿的指尖血,再取九个性格迥异的女童的眉间血,九个不同职业的成人的心尖血,再佐以九种生灵的命魂,以三九寒蝉的秘法熔炼在一起……最后会结成一朵雪花,因为此物的原料组合可能性超过万种,根本无法计算,故名万灵冻雪。”
“后来有人发现,哪怕不用于三九寒蝉的修炼,仅仅万灵冻雪本身,一旦接触人血,顷刻寒毒入命,救无可救。此后它才被当做一种毒物存在,而且位在天下至毒之列,每个人炼制出来的成品都不同。”
“万灵冻雪接触人血之后,只有在三息内服下完全针对万灵冻雪的解药,才能有救。但哪怕认出了万灵冻雪,谁又能在三息内调配出恰当的解药?如果不知道是哪九种命格、哪九种性格,哪九种职业、哪九种生灵,就根本无法解决这种寒毒……除了万灵冻雪炼制者,谁又能知道呢?”
“所以说万灵冻雪几乎无解,同时世间每一份都独一无二。”
“生死关头,能够留下的东西很有限。我想乌爷爷留下的线索是在说——他在田希礼那里找到了完全与雷贵妃案相符的万灵冻雪。或者说,他终于找到了证据,确认田希礼就是制作那份万灵冻雪的人。”林有邪道:“而这,大概也是他会死掉的原因。”
听到这些,姜望忍不住又想起长生宫里那幅众生相。
众生相壁画里对众生百态的观察,是不是同时也是姜无弃对自己身上寒毒的剖析呢?
那位十一殿下,是否也一直在观察,到底是哪些人的指尖血、眉间血、心尖血……炼成了他生来就有的寒毒。
或者寒毒入命根本无解,但哪怕能够缓和一点点,能够给他一步洞真多一点时间,也许可以有不同的结果……
姜望叹道:“想必就算有什么万灵冻雪的证据,现在也被毁掉了吧?”
“自是如此。”林有邪道。
本来如果掌握了那份证据,就可以依靠万灵冻雪独一无二的特性,钉死田希礼。但现在证据彻底消失了,乌列也死掉了……
在这样的案件里,最难的并不是查案。单就查案能力,天底下能和乌列相比的,统共也没有几个。但这件案子,难的是所要面对的人,是那片吞噬一切的阴影。
明明知道外间此时应该是艳阳高照,还是深觉长夜漫漫,看不到尽头。
“事情已经如此。”姜望振奋精神道:“我们已经知道,当年的行刺者,跟大泽田氏有关,总归是已经明确了方向,锁定了目标。我们慢慢调查,他们迟早还会露出马脚来的。”
“也不是。”林有邪却摇了摇头:“当年入宫刺杀雷贵妃的人,不是大泽田氏的人。”
“不是大泽田氏的人?”姜望觉得自己有点混乱了。
林有邪认真地说道:“大泽田氏应该是提供了万灵冻雪,但真正下手的人,与他们无关。”
“等等,你的意思是,当年的雷贵妃遇刺案,是几方合作的结果?”姜望很敏锐地说道:“像这种一个不小心就抄家灭门的大事,他们怎么还会分成几拨人来做?这不合理,也绝不是聪明的选择。”
站在凶手的角度来说,行刺雷贵妃这样的大事,出手的人越少越好,过程越简单越好。多一个人,就多一分泄露风声的危险。多一个环节,就多一分暴露的可能。
“这也是让我觉得疑惑的一点。”林有邪道:“但我们掌握的证据就是如此,证据不会说谎。”
姜望按了按额头:“不对……如果说当年入宫刺杀雷贵妃的人,与大泽田氏无关,那乌列前辈又为什么查了田家这么多年?”
“因为我父亲。”林有邪说道:“我父亲当年侦办雷贵妃遇刺案的时候,亲手抓了一个人。后来证明是抓错了,但是那个人已经死在狱中。北衙因此遭受了巨大的压力,再后来……就是我父亲‘畏责自杀’的消息。”
“我父亲抓捕的那个人,名叫田汾,是大泽田氏的人。当时是皇城卫军北门副将,负责临淄北面九座城门的治安。雷贵妃遇刺案案发时,他在青楼喝酒。经过后来的调查,证明他完全不在场,完全与雷贵妃案无关,完全无辜……”
这么清白的人,怎么会死在狱中呢?
姜望说道:“别人都说你父亲抓错了人,因而畏责自杀。但是乌列前辈不信他会畏责自杀,更不信他抓错了人……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放弃对田家的追查?”
“现在万灵冻雪的线索已经说明了一切。”林有邪认真地说道:“我父亲当年肯定没有抓错人,只是当初的证据被掐灭了。”
看着林有邪坚定的表情,姜望忽地想起来,当初在海外,林有邪有一次情绪失控,就是因为他质问林有邪是不是从来不会抓错人……
原来是有这样一段故事在。
在林况被否定的这么多年里,她辛辛苦苦地办案破案,从不在乎危险,也只是为了重建青牌世家的名声……不想再“抓错人”。
“我还是没有想明白。”姜望缓声道:“既然你们确定田家有问题,又为什么坚持说行刺者与大泽田氏无关?”
“我父亲死后,案子就被搁置了。乌爷爷几次想要重启调查,都被拒绝,只能辞官。那段时间他隐姓埋名,走访了很多地方……”
林有邪说道:“乌爷爷发现,那个刺杀雷贵妃的杀手,事发前曾与何赋出现在同一个酒楼。当然,没有任何人看到他们有交流。但这本身就已经构成了线索。”
“何国舅?”姜望道:“所以说你们当时就确定当今皇后是真凶了吗?”
“不。”林有邪摇了摇头:“你并不了解何赋,这个人才能平庸,根本不具备运作这种大事的能力。那个杀手唯一一次出现在人前,就是与何赋出现在同一个酒楼……很显然是一种嫁祸。所以恰恰是那个时候,乌爷爷把当今皇后从嫌疑名单里排除了。”
“谁能想到呢?”她表情有些苦涩:“乌爷爷最开始怀疑的目标,就是当今皇后,因为能够在皇宫里湮灭所有线索的人并不多。后来经过分析查证,又认为不是,将她排除。直到这次冯顾又用自杀来向我们强调……幕后真凶就是皇后。”
姜望沉吟道:“那个杀手与何赋出现在同一个酒楼,或许恰是当今皇后的疑兵之计。就是为了用何赋的愚蠢,让人觉得这件事情是嫁祸,从而洗脱皇后自己的嫌疑。”
“现在回过头来想,自是有这种可能的……”林有邪道:“但乌爷爷当时只能独自追查……”
“那个杀死雷贵妃的刺客,是一个无名无姓的人,查不出任何根底,而且当场就死了,更无从追溯。
但是这本身也是一种线索。
在出手之前,除了那一次酒楼外,不与任何人接触、不在世上留下任何痕迹的杀手。
不是一般的势力能够培养出来。
必然是世家大族或强大宗派势力豢养的死士。
天底下能够达到这个要求的势力当然不少,但是缩小到东域,乃至于齐国,就已经不多了。”
姜望接话道:“田家当然是其中一个。”
“雷家也是。”林有邪道。
姜望大皱其眉。
“刺客是自午宁门潜入,守门的宫卫事后都被问斩。便有什么线索,也该都掐灭了。但是我们查到,当时的宫卫首领姓张。他有一个两岁的儿子,在事发之前就已经走失。”
林有邪道:“我们找到了这个男孩……他在雷家长大,现在是雷家族卫的副统领。”
不得不说,乌列和林有邪这么多年来辛苦追索,不是没有收获的。
尤其是乌列,在脱离青牌支持的情况下,单枪匹马查出这么多东西,绝对当得起“一代名捕”这四个字。
但姜望只觉得又一次陷入了混乱:“雷家的人要杀雷贵妃?图什么?”
林有邪看着他,只问道:“如果她没死呢?”
恍如惊雷划过夜空!
如果……雷贵妃没死呢?
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怀了孕的女人,会自己设计一场凶险的刺杀戏。
所以,如果她没有死呢?
那么那个杀手与何赋出现在同一个酒楼的事情,就足以把嫌疑牵扯到当今皇后身上。
那一年是元凤三十八年。
在三年之前,刚刚发生了废太子囚居青石宫的事情,姜无量彻底告别皇位,永无翻身可能。
今太子也是在废太子囚居青石宫的第二年,即元凤三十六年正位太子。
到元凤三十八年,雷贵妃遇刺案发生的时候,姜无华才做了两年太子,东宫之位并不稳固……别说当时了,甚至一直到今天,姜无华的太子之位也算不得固若金汤。
不然后来的华英宫、养心宫、长生宫是怎么立起来的?
所以说,如果在这个时候,雷贵妃遭遇刺杀而未死,险险保住了孩子呢?
天子该是何等震怒?
废后、废太子……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那么雷贵妃有没有机会做皇后呢?
雷贵妃的孩子,有没有机会做太子呢?
当然是有的!
如果是雷贵妃自己设计的刺杀,那么当然可以抹掉所有痕迹,当然可以在戒备森严的皇宫中,给刺客恰当的机会。
想想看这是一个多么大胆的计划!
天子亲征在外,雷贵妃怀孕待产,在这样关键的时刻,震动东域的刺杀案发生了,当朝皇后涉及其间……
一旦失手,就是一尸两命。一旦被发现,死无葬身之地都是轻的。
这是用性命来搏后位!
“可雷贵妃最后死了啊……”姜望带着一种莫名的情绪说道。
“所以为什么冯顾认定当今皇后是真凶?”林有邪道:“因为雷贵妃想要嫁祸的皇后,绝不是什么可以任意摆布的角色,更不是雷贵妃可以算计的。她略施手段,便让雷贵妃的假死,变成了真死!”
姜望喃声道:“比如在杀手的刀上,悄悄涂上万灵冻雪……”
“而具体操作这件事情的,就是田家。”林有邪怅声道:“我也是在昨晚,才想了明白一切。”
是了……是了!
林有邪这番案情还原,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建立在推测之上。真正可以称得上证据的地方,其实很少。因为证据基本全部被毁掉了。
但是姜望已经相信了。
因为他这里还有一个林有邪不知道的情报——那就是姜无弃也调查过十七年前那起旧案,并且凭借他的身份、以及远强于乌列的资源,很快有了结果,但最后选择了沉默。
为什么沉默?
只有今日林有邪的这番案情还原,可以解释!
因为整个刺杀案件,就是雷贵妃自己的设计。
是雷贵妃胆大包天,设计了刺杀,可是又能力有限,对上了她远不能及的对手,被人将计就计。最后导致了她自己的死,导致了她腹中的孩儿,生来寒毒入命!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雷贵妃在那个冬夜里拼命挣扎,倾尽所有努力,保住了腹中的孩子……
她彼时的心情……是绝望,还是愧疚?
但无论如何,她对腹中这个孩子的爱,并无虚假。
姜无弃查出了真相,可他不愿意在十七年后,再苛责他那愚蠢的母亲!哪怕掀开这起案件,有可能把皇后拉下马来,可以为他争夺储位创造机会。
天子后来提及雷贵妃,都是追忆。
真把案子掀开,天子如何想?天子要如何说?又会如何对待雷家?
所以那幅众生相里的墓碑上,只有“逝者已矣”。
人已经死了,他姜无弃还能说什么呢?
第三十一章 给你我最后的信任
很多人都觉得,长生宫的存在,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天子的怜惜和偏爱之上……
雷贵妃的愚蠢、贪婪、放肆,一旦公开,就几乎是抽掉了长生宫存在的基础。
所以公孙虞宁愿自断其舌,也要保守秘密。因为那真相对长生宫来说,并不体面。
所以冯顾在姜无弃还活着的时候,也一声不吭。因为在雷贵妃死后,他一生的意义就在于维护姜无弃。
可是姜无弃也死了……
天子的爱,有什么用?
天子对雷贵妃极尽宠爱,可雷贵妃已经死了。
天子以“莫极此哀”来形容他失去姜无弃的痛苦,可姜无弃也已经死了。
冯顾的心里只有恨了,他要让皇后为雷贵妃陪葬——本来十七年前就该如此。
所以有了灵堂悬颈,面朝皇后之位而死。甚至以食子之蛛来明喻皇后……
所以拿出林况的刀具,去引导林有邪参与旧案。
整个事件,从十七年前,到十七年后,终于在姜望心中拼凑出了全貌。
雷贵妃、皇后、田家、雷家、姜无弃、公孙虞、冯顾……每一方的选择,都如此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此刻的姜望,是比林有邪知道更多的。
而且他还知道一件林有邪不知道的事情,是在巡检府门前某个神秘人所告知的——
林况的确是自杀。
当然,更准确地来说,应该是逼杀……
林况当年抓捕田汾,很显然是已经抓到了什么线索,甚至刺客武器上的万灵冻雪,就是田汾抹上去的也说不定。
林况那样的人,当然不会轻易自杀。哪怕田汾死于狱中,所有的证据都被抹去,所有的线索都对他不利,他也会努力寻找新的线索,去捕捉新的证据,直至最后洞察真相。
但如果有人以林有邪相挟呢?
林况那个时候,应该已经知道他面对的是怎样一片阴影。他完全能够明白,对方可以把任何出口的威胁变成现实——
如果他不想那些事情发生,他就只能去死。
带着所有的线索永眠。
姜望看着林有邪,心里默默地想——
青牌的荣耀,值得他用生命中的一切去捍卫。
但唯独是你……
为了你,他连青牌的荣耀也可以放弃。
他愿意“畏责自杀”。
父亲的重量,盖过了青牌。
“可惜我们没有证据了。”姜望叹息道。
“不,我有。”林有邪说。
“什么证据?”姜望问。
“公孙虞死了,乌爷爷死了,案子查下去,接下来还会有人死……这恰恰说明什么?”林有邪用一种复杂的情绪说道:“他们也很害怕!”
“因为现在的环境,和当年的环境,已经不同了。天子始终没有明确的态度,他们也备受恐惧煎熬!”
“无论是皇后,还是田家。他们不知道我有没有证据,或者说,他们不敢确定我没有证据。所以我有。”
听到这里,姜望已经懂了她的意思了。
表情变得凝重:“你今天跟我说这么多,把你们这么多年的调查结果都告诉我……就是为了这一步?”
“虽然没有证据,但是你已经确定了真相,对吗?”林有邪问。
若要呈进政事堂,当堂问责皇后,自然是需要证据的。
但这些天所亲历的一切,所看到、感受到种种证据毁灭的过程,以及方方面面的线索,已经在姜望心中拼凑出了真相。
他当然只能点头。
“姜大人,我信任你。我用我输到最后、所仅有的一切,来给你我最后的信任。”林有邪取出一本薄册,放在姜望手里:“请你离开。”
姜望低头看了看。
这本薄册已经很旧了,看起来被反复翻阅过很多次。但因为良好的材质,并没有破损。
薄册的封面是空白的,没有名字。
翻开来,扉页只有一句话——
尸体是由线索组成的。
这本薄册里的内容,就是林况对尸体的研究心得,详细记录了应该如何寻找尸体中的线索,可谓是一代名捕的独门绝学。他生前只完成了大半的内容,后面一部分,则是由厉有疚补上的。
林有邪把这本薄册交给姜望,是打算行最后一搏,制造出她已经掌握关键证据的假象,让皇后那边或者田家那边,派人来杀她!
然后她会在自己的尸体里,留下凶手是谁的铁证。
姜望到时候只需要拿着这份“证据”,就可以一举串联起整个案件!
杀林有邪的人,当然就是为了掩盖真相的人!
“还有其它办法的。”姜望说道。
林有邪轻轻摇头:“没有了。”
“乌神捕是因为万灵冻雪而死。霸角岛那边的线索,我们不是还没有用吗?”
“万灵冻雪的证据,现在肯定不存在了。田家那边既然发现我们已经查到了那一步,怎么可能还会留下霸角岛的线索?”林有邪说道:“我想顾幸或许已经死了。”
“万一呢?”姜望说道。
然而这话实在连他自己都不能说服。
“我父亲在当年就查出了真相。
乌爷爷在十七年后,单枪匹马,也找到了真相。
就算我有他们的才能,我还要花多少年才能找到证据呢?当我找到之后呢?我会活着揭露那些,还是又和他们一样?”
林有邪面带凄色,缓缓摇着头道:“而且,如果那时候当今太子已经登临大宝……又要我如何自处?”
“他们未必会出手。”
“那就赌一赌他们的胆子好了。”
“他们未必会派自己人来杀你。”
“这种事情,请谁帮忙都是授人以柄。他们怎么敢假手于人?姜大人,我知晓你的好意,但我心意已决。你如果不愿意帮我,我也完全可以理解。我另找他人便是。”
姜望叹了一口气:“但你未必来得及留下证据,”
林有邪沉默了片刻。
她又何尝不知呢?
她设想的,只是最理想的结果。
而有很大的可能,是对方一出手,她就死了,什么都留不下。
但是她说道:“让我试一下吧。十一殿下只死这一次,我也只有这一个机会了。”
姜望定定地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
而她忽然拱手,对着姜望深躬一礼:“姜大人,若我没能留下足以证明凶手身份的证据,那也是我自找的结果,我不怨尤。若我侥幸做到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拜托您!”
姜望一只手拿着那本薄册,一只手架住她,不让她下拜,苦笑道:“你如果白死了,我没有任何损失。你如果做到了,我拿着现成的证据去领功劳……这算什么麻烦?”
林有邪直起身来,那双格外明亮的眼睛,注视着姜望:“天下可信者有几人?我能信者又几人?”
说完这句,她便转身,坚决地道:“请回吧!”
她等不了再十七年,等不了百年。
她只想试这最后一次,成则成矣,不成……便罢了。
四大青牌世家,绝嗣于今日,也没什么可惜。
林有邪伸手去拿她的药杵,想着该配一副药,但忽然间——
通天海中一阵翻腾,海水聚成龙形,顷刻褫夺了她对通天海的掌控。耳边掠过轻柔的风声,每一个关节都动弹不得。
整个人自脊柱至四肢,从道元至神魂,全被拿住!
而后清楚地感觉到一根手指,点在了她的后脑位置。
她瞪大了眼睛,满是不敢置信。
为……为何?
但身体已经缓缓软倒下来,意识也逐渐模糊……
姜望收回手指,将软倒在地的林有邪托住,然后把已经昏睡的她,轻柔地放回了床榻上。
放下床帘,转身往外走。
并称双骄的名捕已经永远沉睡,他们的死,理应为自己的孩子换回一个好眠。
推开房门,外间的光亮一下子透了进来。
姜望继续迈步,走在林况留下的这栋老宅中。
好像隔着十几年的时光,感受到了当年笼罩在这里的、名为“天下名捕”的荣耀。
他没有顺手带上卧房的房门,因为这间屋子里……应该有光。
吱呀~
宅院的大门被拉开。
砰!
又被重重关上。
在院门关拢的这一声中,姜望脚步一点,已经踏出门去。
脚下青云已碎,而人已撞进院门斜对角的一间酒楼,直接撞进了二楼包间,单手将一个坐在这里监看林家的酒客按倒在地,根本也不等他解释,反手一巴掌,便将其道元抽散,将他整个人抽得坠下酒楼,落在了林家门前!
在此人下坠的过程中,姜望脚下青云又现,飞身落在街上一个卖冰糖葫芦的中年男子面前。
“这位大……”
中年男子才刚张口,一只掐住他脖子的手,便已经将他剩下的话语全部掐了回去。
姜望随手一甩,扔死狗一般,又将这人扔向林家大门前。
足尖再点,人已再动……
但见青衫飘飘,人群惊叫。
所到之处无人能逃,无人能扛住哪怕一下。
不断有被制服的身影砸落。
在统共不到八息的时间里,姜望便亲手揪出了七个监视林家的暗哨,将他们全部摔在林府门前!
他也不问这些人从何而来,听谁之命,只反手抖出一条囚身锁链,将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捆在一起,捆成一条长蛇,然后就这么牵着,转身便走。
所到之处行人避退,到处都是惊疑的眼神。
监视林家的人里,当然一定有皇后的人、田家的人,并且这些人绝对不会暴露身份,就算被抓出来了,也绝对无法联系到皇后或者田家。
同时还有一些人,是为了监督案件,另外一些人,是为了第一时间得到真相……
抓他们根本没有什么意义。
甚至现在停下来盘问,每个人都有足够的、停在林府四周的借口。再高明的捕头,也审不出他们的问题来。
所以好几个人都挣扎着,试图解释,试图沟通。
但姜望根本也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直接捆了就带走。
走过长街,路过惊慌的行人。
在无数复杂的目光中,就这样捆着一行人,来到了北衙前。
“姜大人……”
“姜捕头!”
看到姜望的青牌捕快纷纷行礼。
姜望随便找了一个眼熟的,把囚身锁链往他手里一放:“朝廷命官办案,这些人却在四周监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在设计什么阴谋。把他们押进牢中,好好审一审!”
堂堂四品青牌捕头,亲自出手抓几个嫌疑人回北衙受审,自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年轻的捕快与有荣焉:“卑下一定送到,绝不放走一人!”
俨然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气势,握紧了姜大人的囚身锁链,雄赳赳气昂昂地转身走了。
也不知就在北衙里的这点路,能有什么危险。
把这些人送进北衙监牢,姜望自己却没有跟进去,而是转身离开。
过明德坊,走上玄武大街,一路往前……
方向赫然是大齐皇宫!
姜望当然不是皇后或者田家的人,打晕林有邪,更不可能是要出卖她。
只是林有邪的计划成功率太低,而又以必死为前提,他无法同意。
但林有邪的意志又太坚决,死志早存。他就算拒绝,也无法阻止计划的施行。
林有邪请他帮忙,不是非他不可,只是目前在临淄最信任他。
在这座城市里,如今想查获真相以立功的人,绝不会少,更别说还能学到林况和乌列这等名捕对于尸体线索的研究心得。
她大可以在青牌的实权人士里,从容选择合作对象。
当然这些人在得到真相后,是披露出去,还是用来换取更多好处,就很难讲——这也是林有邪请姜望帮忙的原因,因为于现在的她而言。只有姜望完全可信。
可姜望如果拒绝的话,林有邪是愿意一搏的。
哪怕抛开利益的吸引不说。
林有邪如果去找杨敬配合,想必也不会被拒绝。至少在这件事情上,杨敬是可靠的合作对象。
在确定没有其它选择的情况下,姜望只能动手将林有邪制服,然后自己来……
陛见天子。
他从林家走出来,把监视林家的暗哨不问来路全部擒拿,一起扔进北衙监牢。
这事情想必已经传遍临淄,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此时此刻,他直接走向皇宫。
所有人都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姜望是否已经查清了真相?对于当年那起要案,他到底知道了多少?他掌握了多少证据?
以及今日之后……
要落下多少人头!
林有邪的计划,是以自己为饵,逼得皇后或者田家那边派人杀她,她再想办法留下证据,在旧的证据全部被抹掉的情况下,以自己的性命,产生新的证据。
姜望则把这个饵,放到了自己身上。
在很多人看来,他已是和林有邪完成了案件的最后一步。所以不再隐忍,所以堂而皇之地走出林家,直接抓人,直接陛见天子。
现在是做选择的时候了。
现在是那幕后凶手恐惧的时候了——
他们敢不敢让姜望安然见天子?
在姜望以如此坚定的态度,走向大齐皇宫的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