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神而明之
桥二慢慢地走在栈道上,这条在云雾中晃晃悠悠的栈道,让他有一种还在童年荡秋千的恍惚。
以前的名字他已经埋葬了。
之所以叫“桥二”,是因为当初他醒过来的时候,正挂在家乡的第二个桥洞下……因此逃过了屠杀。
往事没什么好说的,无非是恨。
他在临淄已经生活了很久,大部分时间就正常过日子,偶尔出来做一些事情。
比如记录一些情报,比如散布一些谣言,比如,杀几个人……
在这个以尸骨垒成、鲜血浇筑的罪恶城市里,还有一些和他一样的人。当然他并不知道那些人都是谁,那些人也都不知道他。他们唯一能确认的,就是自己并不孤独。
因为一直都有信息传递。
在这个庞大帝国的心脏腹地,他们也在隐秘地建设“家园”。
信息当然也中断过,且并不罕见。在崔杼刺帝、张咏哭祠,以及夏国那边出卖组织高层时,都有发生。
他们要挑战的是这个世界的现有秩序,他们面对的敌人有多强大,他们每个人都很清楚。这段时间在针对齐国,但齐国只是敌人之一。
什么样的困难都会遇到。
什么样的困难也都不能叫他们停下。
中断的信息传递,总是很快又能连接上。
尤其他这条线,是组织最高领袖之一的昭王,亲自来临淄接上的——这是多么巨大的勇气?
为什么他们可以做到那么多事情?为什么他们从底层到高层,全都不畏牺牲?
因为有同一个理想,照耀在前路。
桥二向来谨慎,他不怕牺牲,但怕自己的牺牲毫无意义。怕自己的尸体,不能够成为理想的柴薪。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唯焚以理想之光,方能告慰过去。
上一次的行动,还是在摇光坊。本是为了杀一个年轻天骄,挑动谢淮安的情绪,制造波澜,编织狂潮……因为姜望的出现而作罢。
他不是没有同时杀死谢宝树和姜望的能力,他只是不能确保在这个过程中,对方一点动静都发不出来……姜望对声音的掌控之能,在崔杼刺帝案上已经展现清楚。
而且昭王上次特意强调过,可以以姜望为目标,但最好不要真的杀死姜望。
只是一丁点的不确定,桥二就选择收手离开,而后一直沉寂到今天。
他并不畏惧死亡,但是那件事,那个叫谢宝树的年轻天骄,并不值得他冒险。
显而易见的是……姜无弃值得。
在临淄刺杀一位宫主,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可正因为不可思议,敢往这个方向想的人才不多。
因其不可能,一旦成功,所能造成的影响,也就足够巨大。甚至于若是能活捉其人,带离齐境……好处难以计算。
也绝对值得冒险。
为此组织不介意付出更多代价。
长乐、长生、华英、养心,这四宫之中,目前只有长生宫有些可能。
自姜无弃紫极殿前裸身衔玉后,齐天子再未召见过这位皇子。曾经何亲,如今何疏。
朝野皆知十一皇子失势,颇有树倒猢狲散的架势。
往日与长生宫亲厚的那些文武官员,这段时间都异常低调。
姜无弃自己也是轻装简从,绝不张扬。除了每日到云雾山看日出外,大多数时候都闭锁宫门,说是修身养性、不见外客。
今天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根据最新情报,星月原大战已毕,齐国众天骄即将载誉而归,整个帝国的目光都投注在他们身上,对其它地方的注视,难免就要放松一些。
云雾山毕竟偏僻。哪怕在地狱无门行刺事件后,整个临淄城的防卫比以前严格了很多,要及时察觉这里的异常,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而且,他们为此行已经做了足够多的准备。
退一步说,就算出了什么问题,以他的实力,也来得及在临淄强者降临前,杀死内府境的姜无弃。
如能用他的性命,换掉姜述最偏爱的儿子,有什么不值得?
想到自己有机会让姜述那样的帝君痛苦,桥二便觉得兴奋不已。
小赢了景国一场,齐国现在空前膨胀,自以为天下服膺吗?
是时候给他们浇一头冷水了……
这样想着,桥二抬眼看向前方的病弱皇子,慢慢地,直起腰来。佝偻的身形逐步变得笔挺,一缕寒光跳跃在指间。
他走在云遮雾掩的栈道上,像一个猎人,走向自己的陷阱。而陷阱中,是今天的收获。
出乎他意料的是,姜无弃很平静。
太平静了。
桥二确定自己的变化都被对方看在眼里,姜无弃也没有走神之类的。
可这位大齐十一皇子却如此平静。
不说逃跑或者呼救了,连减慢一下速度的意思都没有。仍是那么直接地迎面走来。
是有埋伏吗?
桥二的情绪起了波澜。
不。如果这里有埋伏,那位……不可能毫无察觉。
灵识在瞬间铺满栈道,也的确未再见旁人。
多思无益,凡事须向刀尖问。
桥二越走越快,属于神临强者的气息开始勃发:“殿下,为了您的安全考虑,跟我走一趟,如何?”
身边云似雪,白狐裘也如雪,脸上的苍白,竟也不输雪色半分。
病弱如此的大齐十一皇子,走在晃晃悠悠的栈道上,静静感受着一位神临强者逐渐苏醒的气息……
忽然叹了一口气:“孤等你太久了!”
什么意思?
桥二这时候才惊觉一件事情——不知何时起,面前这位天潢贵胄,已经不再咳嗽。
而他削瘦的身形走在这云中栈道上,竟有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这是一个陷阱吗?
谁敢以姜无弃为饵?!
他如何保障自身安全?
脑海中炸起千百个念头,桥二这样的人物,当然也能在迷雾里探底溯源。极其果决地一弹指,绕在指间多时的寒光,霎时已疾射而出!
他先出手!以神临之修为,面对一个内府境修士,他也毫不保留。
云不再动,雾不再涌,风不再来,栈道不再摇晃,他和姜无弃之间,不再有距离。
云雾山仿佛都静默了一瞬。
寒光一出已临身。
寒光的尾迹,竟在桥二和姜无弃之间,制造出一个突兀的空洞。此方起,那边终。
所谓神临者,灵识笼罩范围内,有如神祇!
“贼人尔敢!”一道凌厉的声音倏然响起,迅速迫近。
姜无弃毕竟是长生宫主,就算再怎么失势,也是临淄防卫力量重点看护的对象。所以云雾山栈道这边刚有异动,立即就有巡逻附近区域的强者赶来。
但是……不可能来得及的。
此时此刻,带人走是绝无可能了。对桥二来说,最优的结果或许已经失去,次优的结果却近在眼前。以神临杀内府,不过眨眼间。
那一点属于神临境修士的寒光,如此清晰地出现在姜无弃的眼睛里。而那位迅速赶来的神临青牌的声音,还很遥远。
似乎他的人生,总是在异常苦痛的矛盾中,往前往后,都是绝境。
谁能够感受他姜无弃的绝望啊?
眼中的这一点寒光,仿佛漫无边际地蔓延开来。
曾几何时的那一幅画面,似乎也在这样的晨光中,似乎,也这样寒冷——
“殿下,从今往后,您不可再修行了。”说话的人,是太医院的温老太医。放眼整个大齐,也没人敢说能在医术上胜过他去。所以他的诊断,通常就是最后的结果。
年轻的皇子却只问:“为何?”
“您寒毒入命,与岁俱增,修为愈高,寒毒愈烈。愈奋发,愈近死。现在看来,内府……已是极限。”
“立外楼如何?”
“星光淬体之时,即寒毒外发之时。碎血冻命,必无幸理。”
“孤若一步金躯玉髓,又如何?”
“您若神临,玉髓亦是寒髓。除非一步洞真,外察宇宙,内明己身,洞彻真实,方能自斩寒毒,求得长生。”
“那孤便一步洞真。”
“老臣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先生是想说,绝无可能?”
“不说毫无希望,成功的机会也是微乎其微。不登外楼,如何神临?不体神临,如何洞真?人力有时而穷,此事实在难为!”
“孤听闻古有贤者,学贯百家,触及超凡,一步绝巅。难道传说有谬?”
“这……此事见于史书,应是有的。”
“既然前人能以凡躯一步绝巅,我姜无弃为何不能一步洞真?”
彼时温老太医垂首不言,而父皇……
父皇是怎么说的来着?
想起来了……
父皇说——
“好!是朕麟儿!能成人所不能成者,必建人所不能及之业!”
……
回忆到这里就戛然而止。
因为那道寒光,已经贴近眉心。
裹着厚重狐裘的、面色苍白的姜无弃,往前走了一步。
这一步,世界大不同!
天边接连亮起四个光点,遥远星穹一瞬间立成四座星楼。
姜无弃的发、眉,竟然聚起寒霜。
以他为中心,三步之内,气温低得可怕。
就连那道袭来的寒光,也仿佛被迟滞了速度。
甚至于他的一双眼睛,也忽然结出冰棱,映着流光飞绕。
但在下一刻,冰棱碎裂,眉毛和长发上的寒霜,如遇骄阳化去。
他抬起手掌,斜置在额前,那一点袭来的寒光,就被笼罩在了手掌范围中。在苍白瘦长的五指中间跳跃,明明尖啸连连,有恐怖力量,却似笼中之鸟,不能得脱。
桥二站在这个病弱皇子的面前……
耳边听到的,似是潮信已来。那是其人奔流如河海的血液!
眼中看到的,眉眼发肤都隐现金光,那是神临强者的金躯!
就在他眼前,姜无弃一步已神临!
外楼四境如同不曾存在,星楼刚刚立起,就已经成为历史。从外楼到神临的寿限天堑,仿佛只是一条小水沟,只值得他姜无弃,往前跨那么一小步。
一步之前还是内府,一步之后已经神临。
而且一抬手就压制了他的本命法器!
这是何等样的天资,这是什么样的怪物?
此人不死,未来百年千年,奈齐如何?
由此生惊,由此生惧。
桥二早存死志,这时更无迟疑,他的身体骤然开始崩解!
他的气势无限拔升,外溢的力量搅得云海翻腾。明明他的身体在不断消失,却渐渐有了一种侵天吞地的恐怖感觉。
崔杼在太庙之前演示过一次,后来张咏在九返侯灵祠中又用过的……灭化之术!
平等国所独有的亡命秘法。
也唯有平等国这样的组织,才有这么多的人,愿意以这种恐怖秘术搏命。先杀己身,再求任务达成!
桥二这样的神临境修士,寿限超过五百,有无限美好的可能,在任何一个势力都能得到重用。可动用起灭化之术来,竟也没有一丝动摇。
嗖嗖嗖!
云雾山上,到处有修士升空的身影。
栈道上恐怖的力量波动,搅动得云雾山的大阵应激而发,惊动了天香云阁的超凡修士,也惊动了那些身具超凡力量的“恩客”。
但是这些人里面,没谁能够干涉神临层次的大战。
“是十一殿下!”
“谁敢在临淄行凶?!”
怒斥声不断响起,真正近前送死的,却没有一个。一位灭化状态下的神临修士,谁挡路不是死?
唯独姜无弃自己一步神临,挡住桥二一击,为巡逻附近区域的强者赢得了时间。
“殿下且后撤,厉某来也!”
三品青牌捕头、刚刚洗脱嫌疑的神临境修士厉有疚!
此时由远及近,神目一开,顿如惊电游空。
而在姜无弃面前,从双腿往上,一位神临境修士的强大身体,就那么一寸寸崩解在云中栈道上。
小腿、膝盖、大腿、髋部……身体一寸寸减少,桥二的气势却一寸寸拔高。他十指交握,合于身前,他人生的最后一击,必定辉煌璀璨。
在这样的时刻,姜无弃有了动作。
他瘦长苍白的五指一个合握,便已经将那掌中跃动的寒光握灭。
那应该是一柄匕首,可惜已经化为齑粉,在姜无弃张开的手掌中飘散。
姜无弃的手掌握拢又张开,像是一朵花开的过程……
与之同时张开的,是一座虚幻的山。云雾缭绕、栈道盘山、楼阁精巧……恰是云雾山!
那栈道骤然放大,现出其间一个身裹白狐裘的病弱男子,现出对面那身体仍在迅速崩解中的桥二,现出空中正飞来、已经张开神目的青牌捕头厉有疚。
这的确是花开。
曾因寒毒入命而不得不止步的神通种子,在姜无弃一步神临之后,如今已开花!
而这位向来病弱的长生宫主,只将手一翻,那云中栈道、那栈道上的平等国神临强者、那已经飞近的青牌捕头厉有疚,全都消失不见。
神通,掌中乾坤!
第三章 结为秋霜
立在云中雾中,白狐裘堆如叠雪。
姜无弃脸上有一丝往日罕见的润光,他那贵气而清寒的眸子,轻轻扫过四方,如同环视他的山河大地。
“平等国阴私谋孤,孤当诛绝之!”
字字如银瓶乍破,似刀枪齐鸣。
他长声啸道:“还有谁来?”
他说的是此时,又不仅仅是此时。
张咏哭祠,是平等国蔑污帝名的阴谋。他被牵连其中,一蹶难振。他的根基在朝堂,更在于天子的宠爱,失去帝心,几等于失去一切。
而今日即是他姜无弃的反击!
此时四野无声,云停风也静。
他翻掌镇压两神临的威风,仿佛连这座云雾山也慑住了。
“殿下,误伤我也!”厉有疚的声音响在掌中。
姜无弃不发一言,踏着云雾,转身往山下走。
平等国强者选择在今日行刺,“恰好”轮值附近区域的厉有疚,怎么会无辜?
甚至于厉有疚调整轮值区域的记录,都早已经在姜无弃手里。
当然,厉有疚可以有很多合理的解释……
但是他不听。
他姜无弃以身为饵,要钓的人,当然不止这些。整个齐国境内,这条线都要蔓延开来……长生宫为今日,做足了准备!
只是此时在云雾山这里,只有这些收获了。
毕竟他一直展露的,只有内府修为。哪怕贵为长生宫主,能够直接钓出来的鱼,也只能在这个层次。多大的钩,配多大的鱼。
所以他转身。
脚下栈道已空,神临境的桥二和神临境的厉有疚,都被翻手镇压。
其时朝阳初起,霞光晕在天边,羞看人间美少年。
披着白狐裘的天潢贵胄踏空而去,云雾都为他分流。
天上人间难再见。
整个云雾山上目睹这一幕的超凡修士,全都哑口难言!
世人皆知,大齐十一皇子姜无弃,乃是绝世之姿,凭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毅力和天资,在寒毒入命的先天限制下,走到了如今长生宫主的位置。
可世人不知,姜无弃竟能天才至此!
一步内府至神临,一入神临,便轻松以一敌二,翻掌间镇压两名神临境强者!
这真是人力能及吗?
……
……
一样的晨光,落在临淄不同的地方。
唤醒了一些人的浅梦,也抚慰了一些失落的人心。
从来景相似,从来人不同。
修家是进贤坊最气派的宅子,因修远而起,也因修远而门庭冷清。
仍然是那间静室,仍然是那壶茶。
仍然是阎途与修远对坐。
同样的出身普通,同样的惊才绝艳,同样的投身军伍,同样的平步青云。
这两个人生经历如此相似的兵事堂统帅,早早建立起了令人艳羡的友谊。屈指算来,年月竟已难计。
他们的默契自非常人能比,私下里说话也比跟别人放得更开。
但今日竟是长久沉默。
直到远在两个街区外的的一声叫卖——
“磨~剪子嘞~~”
虽然如此遥远,但这一声理所当然地被阎途所听到。
他端起茶杯,牛饮而尽。
啪!
茶杯顿在桌上。
“不喝了,喝一肚子窝囊气!”
阎途径自起身:“走了!”
而修远依然端正地盘坐在那里,低头看着茶杯。白色的云纹茶杯里,一根竖立的茶叶似于枝头绽放,在沸水中浮沉似舞。
他好像要盯着它沉下去,但是这根茶叶始终没有。
“行动失败了,对吗?”修远问。
已经走到门边的阎途骤然回身:“什么意思?”
修远用拇指和食指,轻轻转着杯沿:“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会那么看重崔杼呢?在大师之礼前,他为什么能处处都合我心意?明明不是那样的一个人,却好像完全照着我欣赏的模子,铸造了那么一个人。”
他没有抬头,但是问道:“你能告诉我答案吗,阎兄?”
阎途沉下脸来:“我们这么多年朋友,你怀疑我?”
“是啊……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修远叹了一口气:“如果有你的帮助,崔杼当然能够投我所好。因为和我的交情,你对他的指点也没人能多想什么。恰好斩雨军轮值京畿,所以哪怕夏国那边送上平等国高层人物,线索也很快被斩断。北衙联合斩雨军大索全城,抓到的都是些不痛不痒的角色……”
“像这样胡乱掰扯,我能掰扯出几百个不重样的人来,你不觉得牵强吗?”阎途怒不可遏:“修远,你脑子是不是被关坏了!”
“牵强?”修远终于抬头看他,那眼神十分陌生:“我只觉得难过。我们这么多年朋友,你始终对我戴着面具吗?即使是在我已经被囚居的现在,你还是要来利用我洗刷嫌疑。斩雨军虽然轮值京畿,但是殿下出事的时候,斩雨军统帅正在我府上喝茶呢!你觉得合适吗,阎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也不知道你被谁蛊惑。但是修远,你今天太让我失望了!我们几十年的交情,是用来让你猜疑的吗?”阎途痛心疾首地转身:“给我好好冷静一下吧!”
“我很冷静,是你不够冷静。”修远冷淡地说道:“你已经乱了分寸。”
阎途站定了身形,深吸一口气,并指一划,那结实的裙甲竟然被他划断了一角。
铛!
砸在地上,发出金铁之声。
“既然你从来都没有信任我,这朋友不做也罢!”
修远看着他格外沉重的背影,忍不住摇了摇头,又自嘲地笑了:“陛下说你是粗中有细,你何止粗中有细啊。简直‘面如铁塔,内雕众生牛马。’就算在此时此刻,我看到你的表演,竟然也有一瞬间怀疑我自己。阎途啊阎途,若不是殿下提醒,我真是不能察觉。我修远输你阎途实在不止一筹!”
在彼此交好的那些年,无论是喝酒、演兵、战斗,修远从来都不肯输阵,从来都要争个先后。
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
远途远途,“远”字在前,“途”字在后。
今日他自陈不如,不如的自然是这份拿几十年交情当筹码的心性。
所以他的笑声,这样凄凉。
“不可理喻!”阎途面沉如水,直接便要离开。
“磨~剪子嘞~~”
修远忽然在他身后这样喊道,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调,都跟两个街区外的那声音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修远也听到了。
换而言之,修远身上的封印……早已解开。
这是一个局,一个专门针对他的局!
危险的信号在心底炸开,阎途迅速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
修远说,是十一皇子提醒的他,他才开始察觉不对。
那就说明,今日发生的一切,全都在姜无弃的掌控中。这个刺杀姜无弃的机会,是姜无弃自己给出来的。
他们生出刺杀姜无弃的念头,就已经陷进局中。
掌握姜无弃的行踪、了解长生宫的防卫情况、调动力量为这次行动作出看似自然的配合、从青牌捕头到轮值京畿的军队做出相衬反应……这一切一切的行动,他们的确可以做得非常隐蔽。组织行事也向来是谨小慎微、不留痕迹,
但这个过程若是被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那就到处都是破绽!
好狠的一个人。
平等国以张咏哭祠案牵连姜无弃,姜无弃转手就以身为饵,要将平等国在齐国的布置连根拔起!
阎途非常确定,云雾山那边没有什么埋伏。身为大齐兵事堂的高层,且主持整个京畿之地的驻防事宜,什么大动作能够瞒得过他?
姜无弃是真正地把自己丢进死局中,如此才能真正钓出大鱼来。
不然这个行动,他不会同意,暂时负责东域事务的昭王也不会认可。
云雾山那边……是怎么失败的呢?
一个神临境的桥二负责袭杀,一个神临境的厉有疚以青牌身份帮忙控场、阻断救援,活捉姜无弃离开很难,杀一个内府应当万无一失。
难道有哪个先前不在临淄的真人潜伏出手?甚或有真君注视彼处?
为何自己身为驻防京畿的九卒统帅,没有收到半点风声?
难道真像修远所说,自己事先就已经被怀疑?
这些都是阎途必须要思考的问题,他只有想清楚了,才能在接下来的应对中少犯错。
当然,到了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已经并不多。
阎途不动声色地跨出门去,并不对修远这一声做出任何反应,只道:“姓修的,你我今日绝义,往后好自为之!”
但他的军靴,只踏出一步就停下。
因为就在他的面前,一支白灯笼,洞穿了空间,横将出来。
“阎将军,请留步。”那个定在他身前的盲眼老人,如是说道。
明明身形佝偻,却似充天塞地。明明颤颤巍巍,却如渊似海。
直接听命于天子的打更人!
职能监察长夜,诛除一切邪佞。
骤然面对这个盲眼老人,整个齐国都没有几个人能不惊惧。
但阎途反而往前一步,气势勃发:“我乃九卒统帅,一生为国征战,名列大齐兵事堂!你们打更人敢无故拿我?”
提着白纸灯笼的老人慢慢说道:“那老儿就说与你知。”
“磨剪子的那个人很正常,他只不过是在昨夜做了一个梦。那个梦影响了他,让他在经过油条摊前的时候,看到三根油条或者五根油条,叫卖声有不同的语速和侧重。
卖油条的人也很正常,只不过那时候刚好有一个人路过,刚好买走了很多油条,让他的架子上只剩三根。
那个买油条的人也很正常,有人给了她一把刀钱,让她刚好买那么多而已。而她买完油条再去找那个让她帮忙的人,那人已经不见了。
我们的线索也断在这个环节,没有找到那个给她刀钱的人……真是一个非常谨慎的组织。”
“听起来很复杂。”阎途道:“但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盲眼老人问道:“你说这么大费周章,他们是想要传递什么信息呢?那个叫卖声,代表了什么?”
阎途付之一哂:“我怎么知道?”
“我们不知道它代表什么,但是能够确定的是,它肯定有它的意义,绝不普通。”
盲眼老人不急不忙地道:“以那个磨剪子的人为中心,我们调查了附近三个街区内的所有人。以修为排序,能在那个时间段,刚好听到那个声音的,一共只有四百七十一人……”
阎途看着眼前这盲眼老人手里提着白纸灯笼,竟感觉那像一面飘摇的、招魂的幡,摇摇晃晃地在他眼中。
而耳边这老儿的声音还在继续响起——
“如你所想的那样,我们详查了这所有的四百七十一人。到此刻为止,只有三个人未能排除嫌疑,而阎将军你,正是其中之一。”
阎途摇了摇头,表示赞叹:“真是精彩的过程。”
“十一殿下有句话,我深以为然——‘在最愚蠢的办法面前,最聪明的人也无法隐藏。因为聪明人只习惯对付聪明人。’”盲眼老人道:“所以我们用了这种蠢法子,来找到了你这个聪明人。”
“说实话,你的猜想很精彩,十一殿下也很聪明。但你们是不是太想当然了一些?”阎途愠着怒意道:“一个磨剪子的人,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稍微改变了一下叫卖的腔调。只因为本将军修为不凡,能够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听到,堂堂一个九卒统帅,就有了勾结平等国的嫌疑?简直匪夷所思,令人发笑!”
“你还不明白吗?你并不是因为这件事情有了嫌疑。而是十一殿下早就在怀疑你,通过今天这件事验证了你的嫌疑而已!不怕说与你听,自哭祠案后,十一殿下就一直在调查你们组织,你只是怀疑的对象之一。阎将军,我不负责解惑。你若还有什么疑问,不妨留到天牢里去问。”
盲眼老人说着,转身往前走:“跟我来吧,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他面前是一堵墙,但是他就那么走进了墙壁里。
好像从一个世界,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好像也根本不怕阎途逃跑。
阎途也的确没有选择逃走,只是终于再说不出辩解的话。
至少在此时此刻,与这盲眼老人没有什么辩解的意义。倒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在天子面前自诉。
逃是逃不掉的,这盲眼老人既然亲自出现,反抗便毫无用处。麾下斩雨军虽然现在轮值京畿之地,却并不足以在这样的时刻成为倚仗。
齐廷允许各家在一定范围内建立族兵,各郡郡守都有很大的自主权,境内宗门也都有齐律约束下的自由。
唯独九卒的最高权力,被齐廷牢牢把握。
九卒精锐是齐之九卒,不是某一家某一姓之九卒。
如重玄褚良调动秋杀军,也需要朝廷发下虎符。
如春死军乃曹皆亲掌,早先剑锋山那一战,姜梦熊也说调动就调动了。
说到底,九卒效忠的是齐。而不是某一位统帅。
在没有齐廷调令的情况下,他这位斩雨军统帅,所能调动的兵马不超过千人。
阎途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居然会因为一次极其巧妙的信息传递而被确认身份。打更人为了确认他的嫌疑,竟然一次性调查附近三个街区的所有人!
本来云雾山行动无论成败,都不至于影响到他。
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被姜无弃发现的呢?
阎途想了一会儿,便不再想,迈步往前走。
往事多风雨,他的心中没有后悔。
只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画面,竟然是七十六年前的雨夜。
那绵密愁苦的雨……
那时候齐国还不是东域霸主,甚至于姜述还未登基,只是以太子之位征战沙场,但已初显雄姿。而他作为平等国的核心成员,加入了齐国征服东域的铁蹄中。
那是一个艰难的雨夜,他被打得丢盔弃甲,离散军伍。在一个山洞里,遇到了同样形容狼狈的修远。
两个紧张非常的人第一次见面,是彼此问候以刀枪,各自强拖着伤躯交战。在生死搏杀的过程中,才了解到彼此的身份,化干戈为玉帛。
两人在那个山洞里躲了五天,那场雨竟也五日不歇。
直到有一天,他们听到一声非常明丽的鸟啼,走出山洞的时候,已经雨过天晴。
很久以后他才知道那种鸟,名为“负雨”。
据异兽志记载:有鸟名“负雨”,羽分三色,翼长九尺。鼓风而起,负雨而飞。此鸟一啼,云散雨收。
他还把这件事情讲给修远听,但修远非说那天在山洞外叫唤的,只是一只麻雀……
面前那堵墙,好像阻隔了一切。看不到前路,也找不到回忆。
在踏进去之前,阎途叹了一声:“空谷负雨,能复闻乎?”
然后才一步踏出,消失在修家。
而他的身后,没有任何回应。
自从打更人首领出现之后,修远就没有再吭声,只是慢慢转动着手里的茶杯,默默注视着两人的交锋。
直至此时此刻,才移转视线,看向躺在地面上的那一片裙甲,久久沉默。
旁人割袍,阎途割甲。
修远摇了摇头。
他不知嫌弃过多少次阎途的牛嚼牡丹,此时却也举杯,把这绝品的好茶,一饮而尽。
……
……
紫极殿。
朝议已是散了,文武百官皆已退去。
齐天子却仍在殿中。
高高的丹陛之上,是巨大且华美的龙椅。
雄阔的大殿之中,空空荡荡。
大齐皇帝今日难得的没有批阅奏章,也没有做别的什么事情,只是定定在那里坐着。
良久,才叹了一声:“朕是不是,坐得太高了?”
此时此刻侍奉在一旁的,当然也只能是韩令。
他并不接话,因为天子并不需要什么回答。
啪嗒,啪嗒。
脚步声响在紫极殿外,响在那巨大的白石广场上。
其实并不重,但在他们耳中,都很清晰。
天子撑了一下扶手,站起身来,往丹陛下走。
龙靴触及地面,是稳固且有力的。
天子走得很慢,因为每一步,都承载着社稷的重量。
而殿外的那个脚步声,则很平缓、规矩。
在“礼”的范围内,不减其速。
当齐天子终于走下丹陛,立在紫极殿的殿堂中,站定在平日朝臣列队的最前方。
那裹在白狐裘里的削瘦身影,也站在了紫极殿的那扇巨大门户中。
如天阙般的巨大门户,愈发衬得其人削瘦。
他在身后倾落的一片晨光里,人如雪,裘如雪。
带来一片冻杀人心的寒意。
“儿臣,叩见父皇!”
姜无弃推金山、倒玉柱,拜倒在雄阔的紫极殿里。
他本可以去天子寝宫觐见,但今日是子见父,亦是臣面君。
所以选在紫极殿。
齐天子并没有阻止他的大礼,平天冠垂下的旒珠,遮挡了这位大齐至尊的情绪。
但那摇曳的珠帘,分明也在说,他的心情并不平静。
最后天子只问道:“何苦?”
姜无弃规规矩矩地起身,现在他站在了大齐皇帝的面前。终于可以用一个儿子的身份,平视自己的父亲。
这是齐天子特允的恩典。
但他谨守臣礼,眼垂两分,很认真地说道:“父皇大业在即,军中不能留有隐患。”
天子道:“咱们有的是时间……”
姜无弃道:“时不我待。”
“无弃。”天子只唤了一声,便已沉默。
立在天子身后的韩令,不发一言,把自己站成一座静默的雕塑,但面容悲戚,泪已盈眶。
唯独姜无弃是笑着的。
他笑着,像是一片开在紫极殿中的雪花。
在他的一生中,很少有这样明亮的、灿烂的笑容。
因为他一生下来,就已经承载了太多。还在襁褓中,就已经定死了结局。
在生命的冻土里,哪有花开?
“父皇,您相信儿臣吗?”姜无弃问。
天子沉默许久,终于是道:“天子不可以不疑。”
姜无弃苍白的俊脸上,依然是灿烂地笑了:“现在您可以相信儿臣啦。”
他似乎是一定要让齐天子,记住他如此灿烂的样子。
所以他笑得如此耀眼。
“我只是希望您,相信我而已。”
“父皇,儿臣从无逆心!”
“请把那块拿走的白玉,还给儿子。”
“儿子从未感觉过,自己竟然如此康健。这种感觉……很好……”
而他的笑容,就这样凝固了。
在十月的清晨,结为秋霜。
第四章 在路上
姜无弃的一生,是短暂的。
从元凤三十八年的那个冬夜,到元凤五十五年的这个早晨。
拖着病体,走了十七年。
齐天子遍请天下名医,许以重利,没人觉得姜无弃可以活过十岁。
而他今年已经十七。
多出来的这七年,是他独自与死亡相争,一天一天地抢回来的,
寒毒入命自胎中始,修为愈高,寒毒愈烈。
修行即是赴死。不修行,则是等死。
姜无弃很早就知道,命运并没有给他更多的选择。
往前往后两条路,都是绝路。
他活着的每一天每一时,都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他喝的每一碗药都苦不堪言,接受的每一次治疗,都是在受刑受罪。
而他倔强地活着。
温太医说内府已是极限,往前一步,立即寒毒发作身死。
他只问,若我一步神临,又如何?
温太医说进外楼亦死进神临亦死,唯洞真可自斩入命寒毒,然而一步洞真几无可能。
他只说,那我就一步洞真。
他拖着寒毒入命之躯,要创造无限的可能。
他忍受着每时每刻的痛苦,要开拓属于他姜无弃的传说。
一个人想要活着,是多么简单的想法。
可是对姜无弃来说,是多么艰难的愿望。
可惜他的脚步,永远停在了元凤五十五年的这个秋天。
他凝固在这威严雄阔的紫极殿中,在这个大齐帝国的权力中心,静默地化成了一座冰雕。
要如何评价他呢?
就像他在长生宫里那个孤独的问题——
“孤何人也?”
大齐天子是沉默的。
他抬了抬手,似乎想要触碰姜无弃的脸颊,但是悬停在半空,就那么静止了许久。
华贵威仪的天子冕服,和结成冰塑的雪白狐裘,就那么沉默相对。
而那一只翻掌间可以改天换地的手,终于寂寞地放下。
从今往后,再不能触碰。
早先姜无弃裸身衔玉,跪在紫极殿前等待审判,天子拿走了他嘴里的玉,宽恕了他,却也疏远了他。
而今日,姜无弃最后向他讨还那块白玉,是表示他自己的清白,他自己寻回来了。
天子冕服威仪华贵,自然高高在上,令人见之匍匐。平天冠垂下的旒珠,也深蕴时光,藏住了东域至尊所有的情绪。
天子不可以不疑。
天子之心不可以叫人揣度清楚。
天恩如海,天威难测。
他姜述毫无疑问是一个合格的天子。
可姜无弃最后自称……儿子。
他怎么回应他的儿子?
这位大齐帝国的至尊,就这么在紫极殿中站了很久,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直到韩令忍着悲痛轻声开口:“陛下,十一殿下擒住的那两人……如何处置?”
齐天子这才像是醒了过来。
他转身,往丹陛上走。
旒珠在空中划过的轨迹,像是最后一次告别。
而他的声音,如从九天之上落下来,那么淡漠、遥远——
“剐了他们。”
这位君临东域、威服天下的雄主,直到此时,才终于见了一点情绪。
不需要试探,不需要情报,不需要谈条件,不需要追究线索。
只要他们以最凄惨的方式死去。
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祭奠。
高高的丹陛终于走到尽头,身着冕服的齐天子转过身,在那张贵不可言的龙椅上,坐了下来。
赤日珠的光芒无法穿透旒珠,在天子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这座紫极殿太高大,太空阔,也让殿中人,显得太孤独了。
……
……
姜望是在归齐路上得到的消息——
大齐十一皇子、长生宫主姜无弃,寒毒发作,薨于紫极殿,享年一十七。
与这个消息一同传来的,是姜无弃以身为饵,将齐国境内平等国奸细一网打尽。
从都城巡检府到皇城卫军,再到轮值京畿的斩雨军……
共计揪出平等国奸细二十三人!
要知道上一次夏国捆好了平等国的神临境高层,送到齐国来,都没能挖出什么重要角色。
而这一次的二十三人,俨然在齐国编织成了一张巨大的暗网。他们互不相识,只在必要的时候,因为同一个目标行动。
其中不乏高官。有主持大典的礼部大夫,有出身于四大青牌世家的三品青牌捕头厉有疚……甚至于还有斩雨军统帅阎途!
九卒统帅这种级别的人,竟然是平等国高层!
这在其它霸主国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唯独是齐国,作为天下六强中“最年轻”的霸主国,它崛起得太快,扩张得太急,在这个过程中,埋下了很多隐患。
齐国铁蹄踏遍东域,不知征伐了多少国家,吸收了多少人才,在急速膨胀的同时,也制造了太多仇恨,埋下了太多痛楚。
这是任何一个霸主国都有过的经历,需要足够的历史厚度,去消化它们。
现在的齐国,显然还太“年轻”。
像阎途这种,在姜述还是太子之时,就已经为齐国征战的将领,若不是这一次露出马脚,谁能辨析其心?
但是这些埋在齐国躯体里的陈年暗疮,在这一次,被姜无弃以身为饵,剜了个干净。
就算还有一些漏网之鱼,也都只是些小角色,难以构成什么威胁了。
“怎么,十一殿下的消息,好像对你触动很大?”行驶的马车中,重玄胜问道。
大军已经陆续撤离星月原,旭国的军队还归旭国人手中。除却旭国李书文之外,他们这些领军厮杀的天骄,也都可以撒手休憩了。
当然,虽都是载誉而归的天骄,大家同行归齐,却并不都能同路,自有个亲疏远近。
比如重玄胜就第一时间把姜望拉到自己的马车里来,种种盘问天外世界的故事。
除了事先没打算参战的姜望,齐国各天骄都是带了自己的随从或族兵的,在战场上都有亲卫。现在带回齐国的,也是这些人手。当时分营,重玄胜、晏抚、李龙川还给姜望凑了一队亲兵,可惜姜望星夜离场,也没用得上。
这次归齐,众天骄自己的随行队伍就组成了车队。
以本心而论,姜某人当然想跟晏贤兄同坐,倒也不是贪图顶级豪华马车的享受,就是单纯“敏而好学”,喜欢跟有学问的人聊天!
再者说,重玄胜的马车虽然也不差,但右边一个大胖子、对面一个铁疙瘩,再怎么宽敞也有些拥挤。
姜爵爷享多了富贵,能不吃苦的时候,已经不愿吃苦了……
在车轮辚辚的声音中,重玄胜继续道:“我记得他在云雾山还针对过你。”
“倒也不算是针对我,他那时维护的是皇室的体面。再者说……”姜望扭头看向车窗外。
十一皇子薨逝的消息,重玄胜也是通过紧急渠道知晓,现在并没有传得人尽皆知。归齐的队伍这会还沉浸在星月原大胜的喜悦之中,人们大都在憧憬归国后的封赏。
他叹了一口气:“如十一殿下这样的人物,即使是站在对立面,也很难让人生起厌恶之心。”
重玄胜想了想,点头道:“这一点倒是没法不承认。”
“说起来……”姜望道:“黄河之会归来,太庙献礼后,十一殿下曾经单独召见过我。”
“这事我知道。”重玄胜随口道:“那几位殿下,不都招揽过你么?”
姜望摇了摇头:“十一皇子召见我,不是招揽,而是要与我切磋。”
重玄胜往十四那边歪歪扭扭的坐姿一下子板直过来,虽然板直了也是肥肉一滩,毕竟显出了几分认真的姿态:“与你切磋?”
“是。”姜望道:“他说他想看看,谁才是天下内府第一。”
“这可不像他会说的话……”重玄胜道:“看来是你赢了。”
姜望看了他一眼:“对我这么有信心?”
重玄胜道:“以你的性格,如果输了,想必是不好意思担起青史第一内府之名的。”
“断魂峡之后,我当然自信在内府境古今无对。可在当时……”姜望有些遗憾地说道:“在不能分生死的情况下,我虽不败,却也不能胜他。”
重玄胜动容道:“他真能在内府境,与魁首争锋?”
“他可能比你想象的更强大。”姜望道。
重玄胜有些理解了:“十一殿下的确是一个会让人觉得遗憾的人。他的格局,常常让人忽视他的年龄,我着实没有想到,他也会有这样不着调的时候……嘿,还专程找你去交手,问谁是天下内府第一。”
向同境天骄发起挑战,求证一夫之勇,的确不像是姜无弃会做的事情。
以他的格局、心胸,着眼的都应该是天下大势才对。
就连姜望自己,当时去长生宫,其实也是做好了拒绝招揽的准备,想跟姜无弃说个清楚。没想到迎来的是一场巅峰对决。
姜无弃翻掌间左右乾坤,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姜无弃庖丁解牛般的破开火界,也为他后来进一步完善火界之术开拓了思路。
现在想起来……
是不是那个时候,那位年轻的十一皇子,就已经决定以身为饵?
重玄胜所说姜无弃身上难得一见的“不着调”,正是他最后的少年意气……
“听说他在云雾山一步神临,翻掌制服两位神临修士。我很想知道,若他无病,在他全盛之时,能否与我内府境的巅峰状态相争……”
姜望摇了摇头:“可惜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观衍若是未能成就星君,那个悬空寺五百年悟性第一的僧侣,也只是一段失落的故事。
姜无弃凋零于如今,也没有多少人能知道,他也曾有机会争夺内府无敌。
古来多少豪杰,都是历史的尘埃!
叫人遗憾,叫人缅怀。
马车外传来一阵杂音,姜望看了看,才发现队伍不知不觉已经快要离开旭国了,旭国的军队正在不断散去。
不多时,一个眉眼温和的高瘦年轻人走近这辆马车,脸上带着诚恳,拱手礼道:“前面就是界碑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战场上并肩之谊,书文此生难忘。惟愿姜兄、重玄兄此去青云直上、一展宏图!”
来人正是旭国天骄李书文。
看他的样子,应该是一辆马车一辆马车拜会过来的。
在他身后不远处,骑在马上的冷面女子,则是旭国的神临境强者西渡夫人。
“同在东域,终有后会之期。”姜望很认真地还礼:“也愿李兄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西渡夫人停马在不远处,其实也是对李书文的一种支持。大概是担心李书文一个人前来拜访,不被尊重理会。
但她身为神临强者、旭国高层,又不可能亲自挨个敲马车,跟齐国年轻天骄们道别。所以形成了这样的一个局面,很有些小国谨小慎微的心酸。
他们既要表达对齐国的尊重,又要尽可能地保留自尊,这其中的分寸,并不容易拿捏。
姜望与李书文寒暄过后,也只是远远对西渡夫人拱手一礼,并未多说什么。
西渡夫人微微点了一下头,便算是还礼。
这一战,旭国取得了名义上的胜利,齐国的资源扶持绝不会少。但那些死在战场上的战士,是真正死去了。没有足够的时间,无法补充。
是胜,亦败。丢失了未来。
这旭国天骄和旭国高层的背影,瞧来难免唏嘘。
待得李书文走远,重玄胜才慢慢说道:“记得我跟你说过吗?在星月原战争中,为了限制战争的尺度,我们杀死景国天骄的数量,最好不要超过三个。”
姜望看向他。
他继续道:“在景国而言,这个名额是五个。”
重玄胜什么都没有再说,但已经什么都说了。
世界的真相有时候是异常残酷的。
相较于齐国,景国更强,所以景国有更大的杀人空间。
今日旭**队死伤惨重,李书文还要在西渡夫人的看顾下,挨个与齐国天骄道别、问候,又何尝不是同样的原因?
如《势论》所言——“所以然者何?强弱之势异也!”
姜望一时沉默。
但他想到的,却不是这个世界有多残酷。
而是此时此刻,与他同坐这一辆马车的重玄胜。
重玄胜总是在跟他强调,这个世界有多残酷,总是让他认清楚所谓“现实”。但是遇到危险的时候,这个胖子总是站在他身边。
“行了。”姜望拍拍屁股便起身:“我去找晏贤兄聊聊天!”
“聊什么?”重玄胜随口问道。
姜望乜了他一眼,很有些矜傲:“读书人之间的话题。”
在重玄胜努力瞪大的眼睛里,姜望一掀轿帘,骄傲地扬长而去。
这胖子不满地嗤了一声。
扭头对十四道:“看着没?这趾高气昂的德性,真是叫许高额给带坏了。”
他一边说,一边往十四这边倒:“终于走了!我跟你说,他就多余碍眼!”
十四默不作声,只把那柄黑色重剑,放在了她和重玄胜中间。
重玄胜非常自然地一扭身,躺向了车厢的另一边。
“真挺无聊的哈,这路上。”
他干巴巴的道。
十四不发一言。
第五章 此后不相见
再次见到雷占乾,已经是在点将台的封赏仪式上。
姜望虽然说是功过相抵,但作为星月原之战实际上的最大功臣,却也不能不来封赏仪式上凑个人数……
虽然这次的封赏与他无关。
自星月原之战结束后,雷占乾就消失了踪影,再未现身于人前。
要知道往日的他,总是要聚焦所有目光的。
真要说起来,这次星月原之战,他也几乎是最后时刻才来参战的,仅在半途加入战场的姜望之前,而且情绪一直不是很好。
联系起姜无弃的事情,很显然这位“表兄”是提前知道一些什么的。
今日再见得他,已是形容憔悴,全无以前的半分霸气。星月原分营时要以一敌三的豪勇,战场上以雷罚代天罚的威风,也是寻不见了。
披散的长发无精打采,眼神干枯得紧。就连接受封赏的时候,也有些神游天外,心不在焉。
主持这次封赏的师明珵倒是没有跟他计较,只走了个过场,便让他下台了。
姜无弃这样一位有明君之相的皇子陨落,连带着还将斩雨军统帅阎途拉下马来。
同为九卒统帅的师明珵,很难说是什么心情。
“唉。”重玄胜叹了一口气:“望哥儿,以后怎么忍心再欺负他?”
表情真是善良得紧。好像当初一封信气得雷占乾连夜赴京,在雷占乾身上大发其财的人,并不是他一样。
姜望白了这胖子一眼。自己好好一个有为青年,被这厮说得像地痞恶霸也似,实在可恨。我姜望何曾欺负人了?那不都是被迫还击?
“你少说两句话,就是助人为乐了。”他冷哼道。
两人互瞪一眼,各自转开视线,又几乎是同一时间,下意识地把目光落在了谢宝树身上。
此次战争,齐国大涨威风。
参与星月原之战的列位天骄,依照战争中的不同表现,都有不同程度的封赏。以这些人的家世背景,应属于他们的功劳,一分都少不了。归在他们身上的问题,都是能小就小。
这一场大战下来,最少也能任个九卒级别的副将。
当然,真要论起官阶来,都在姜大人的三品金瓜武士之下。
以未及神临之修为,任三品之官职,姜青羊现在还是齐国第一人。
谢宝树此时立在台上受赏,十分的意气风发。
星月原轰轰烈烈一场大战,直面生死、斩获荣誉之后,他已经想通了。
打不过姜望就打不过了吧。
好男儿志在千里,岂可困宥于小仇小怨!
温姑娘嫁人就嫁人吧。
大丈夫何患无妻!
他从高台上走下来,骄傲的目光扫视一圈,在看到重玄胜和姜望时,还非常有风度地点了一下头。
那意思很明确——我,谢宝树,大人有大量,宽恕你们了!
台下的重玄胜皱了皱眉:“谢小宝这是不是在挑衅咱们?”
“有那个味道!”姜望道:“你看,他还居高临下地点头!”
两人对视一眼,对于接下来的目标,已经十分默契地达成了一致。
……
……
师明珵的时间很珍贵,所以整个封赏仪式也从简从快。
事实上若非是“战胜景国”的政治意义,单纯以星月原这场战争的规模,是怎么也不至于让军神督战、让九卒统帅来主持战后封赏仪式的。
从封赏仪式的地点在点将台而非太庙就可以看出来,这一战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战争背后的博弈,才是齐景之间的关键。
很快封赏仪式就已经落幕。表现亮眼的李龙川,得了一个九卒正将的军职,没来得及怎么表现的重玄胜,是一个九卒副将的军职。至于以道元石装饰战争的晏抚,则是捞了一个户部的肥缺。
当然这个“肥”的概念只是相对于别人而言,在晏公子这里,不存在什么肥瘦,反正都是贴钱上任。
一场星月原之战打下来,若不考虑政治上的意义,整个齐国队伍里,诸位天骄,只有他晏抚是赔本的!而且赔的窟窿根本填不上。不过这个“窟窿”也只是相对而言,放在别人身上是窟窿,放在他身上大概就是个针眼,他也无所谓就是了。
重玄胜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这会的他,已经和姜望琢磨着在什么地方堵谢小宝的路了——反正大家都住摇光坊,见面什么的很是方便。
雷占乾就在这个时候,径直走到了两人面前。
重玄胜和姜望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疑惑。除了找揍的那几次,雷占乾可是从来没有主动跟他们搭过腔。
雷占乾却只看向姜望,言简意赅地说道:“姜青羊。无弃……遗命于我,让我请你去一趟长生宫,说是有礼物送给你。”
姜望很是意外,但还是点头道:“有劳雷兄带路了。”
重玄胜在一旁什么都没有说。姜无弃已死,现在就算与长生宫走得再近,也不会被人猜忌。去一趟长生宫而已,缅怀也好,祭奠也好,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长生宫你是去过的,应该知道怎么走……就这样,我先回去了。”
雷占乾说罢便转身。
姜望更意外了:“雷兄,你不去么?”
雷占乾没有回头,只恹恹地摆了摆手:“累了,回家睡觉。”
他雷占乾也不是真傻。
姜无弃有礼物留给姜望,长生宫里多的是人,为什么点名让他雷占乾来请?
摆明了是想借这个机会,化解他和姜望之间的矛盾。
姜青羊现在如日中天,放眼整个齐国年轻一辈的天骄,也就一个重玄遵能与之相较。
实在地说,姜无弃死后,他雷占乾碰不过了。
雷家只是二流世家,重玄、李、晏,哪家也比不过。
他雷占乾在姜望手上连败三次,输得一次比一次惨。七星谷一败,无敌演武场二败,大师之礼三败,打得他几乎失去信心。如今姜望已入外楼,且于星月原剑败陈算,要争的已经是神临之下无敌。没有了姜无弃撑腰,他雷占乾拿什么碰?
姜无弃让他请姜望,是希望替他赢得姜望的谅解。是以一个已死之人的残面,替他这个表哥抚平波折。
他太能够明白姜无弃的心意了。
可是这种“明白”,也太让他痛苦。
他一向自视甚高,目中无人。可是为什么作为表兄的他,却总是要姜无弃这个表弟来帮忙救场?
他早已经习惯了那个始终夹杂着咳嗽的声音,从为人处世,到战斗修行,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提醒他。明明年纪小他一截,却从小就老气横秋。总是跟他说,这不好,那不好。指出他的问题,还总是照顾他作为表兄的颜面。
明明在很小的时候,爷爷就跟他说,表弟没有娘亲,他要好好照顾表弟。可是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雷占乾始终是被照顾的那一个?
哪怕现在那个裹在雪白狐裘里的少年已经永远离去,却还在那永恒不及的远方,投来关切的眼神,替他这个表哥化解干戈。
这个意思姜望也看出来了。
姜望的态度也很好。
可是他怎么接受呢?
难道他雷占乾,从来没有帮助到姜无弃,反而一直是他的负累吗?
他因为姜无弃的猝然离去而伤悲,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痛苦,而又因为这一切已经无法挽回,而身心疲惫。
他曾发誓要替表弟扫清一切障碍,为此他不惜在七星谷对所有人出手,冒险挑衅姜无邪。
可是他真的做到过什么吗?
他累了。
雷占乾的复杂情绪,姜望大概看得出一二,不过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看向重玄胜:“要陪我去一趟长生宫吗?”
“又没有请我。”重玄胜撇了撇嘴:“休想让我给你当车夫,还帮你在宫外守门!”
姜望很是遗憾:“那先告辞了,重玄兄。”
“倒也不用这么正式告别,我和十四在你家等你。”重玄胜又嘻嘻笑道。
马车蹭不到,姜爵爷只能无奈步行。
一边走,一边琢磨道术,也算是别有乐趣,消磨了几分凄苦。
如今他身入外楼,早先得到的超品黄阶道术“龙虎”和“焰花焚城”,却是都可以试着学习了。
虽则黄阶道术普遍以神临境修为为门槛,但无论是传承自旧旸的“龙虎”,还是传承自左光烈的“焰花焚城”,姜望都有一些基础在。
且修焰花焚城,他有火行神通三昧真火。而“龙虎”号称“人身有脊柱为龙,能引八风为虎”,他的不周风,正是八风之一。
只是毕竟属于超品层次,虽然在外楼境界之前就已经琢磨了很久,自星月原到齐国的这一路也都没有懈怠,但仍是未能掌握。
修行是漫长的过程,强大的道术非是朝夕可得,姜望倒是不急不躁。只是站在门径外,慢慢探索罢了。
点将台在临淄城西,距离长生宫还是很有一段距离的。
走了一阵之后,姜望不得不戴上了斗篷,以避免叫人认出来围堵的事情再发生。如今他在临淄,通过一次又一次的事迹,名望早已推向高峰。说他是齐国第一天骄,也没几个人会反对。再想轻松闲逛,已是难能。
说起来他也很好奇,姜无弃给他留了什么礼物。
他自问跟姜无弃其实是没什么交情的。
两个人之间有限的交集,要么是跟姜无庸有关,要么是跟雷占乾有关,实在谈不上愉快。唯一一次私下相处,也就是那次验证内府第一的切磋了。
要说惺惺相惜,的确是有。要说私谊,还没有来得及建立。
当然姜无弃毕竟是姜无弃。哪怕这份礼物,只是为了弥合他和雷占乾之间矛盾的幌子,应该也有它的不凡之处才是。
或者说,不管它是什么。因为“姜无弃”这个名字,就自然叫人期待。
在整个齐皇宫的宫殿群中,长乐、华英、养心、长生四宫,也都是相当特殊的存在。立在宫殿群的外层,也都隐隐各成中心。
姜望来到长生宫的时候,宫门外的卫士倒是没有少,人虽走,茶凉得没有那样快。
听说天子下令永远保留长生宫,这里应是不会变了……
迎在宫门外的,正是那位冯公公。
只是一段时间没见,这位有着一双暗色眼睛的老人,就更显老态了。而他身上那种让人隐隐觉得危险的感觉,已经不复存在。
眉宇之间哀色难掩,礼节仍是一丝不苟:“姜爵爷。”
姜望谦逊地回了礼,才道:“雷兄跟我说,十一殿下留了礼物给我。”
冯顾往他身后看了几眼:“是雷公子送您来的么?”
姜望不以为意地道:“他有些疲惫,先回去休息了。”
冯顾大概也知道雷占乾的脾气,只轻叹一声,便道:“请往这边来。”
跟在冯顾身后往前走,这是第二次来长生宫了。
仍然是那么大气堂皇的一座宫殿,但姜望无论怎么寻觅,都再看不到初来时那种明朗的感觉。
与光线、布设都无关。
这座宫殿的精神气,的确随着那个病弱皇子离去了。
在长长的廊道上,冯顾的脚步悄无声息,姜望的步子却是干净笃定的。
他坦然来此,赴姜无弃遗命之约。
也算是全了当日那平分秋色的一战,送别这道划破长空的惊虹。
冯顾走在前面,忽然开口道:“殿下其实一直非常看好爵爷,常说有您这样的人才东来入齐,是大齐之幸。只是因为您跟三殿下走得近,他不欲使您为难,所以才未多做亲近。”
姜望有些不知说什么好,只道:“我对十一殿下,也很是敬佩。”
冯顾不再说话。不像上次那样,恨不得走到哪里给姜望介绍到哪里,话里话外都是骄傲。
他很显老态了。也像这座宫殿一样,被抽走了某种支撑。
关于姜无弃,他明明有无数的话题可以延伸……可是说什么呢?
人已经不在了。
仍是把姜望引到上次那间偏殿前,冯顾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停在门口,侧身做了一个请进的手势:“殿下说,这殿中任何一样物件,爵爷只要看中了,都可以自取。此后不相见,也算是给爵爷留个念想。”
姜望记得,这里是姜无弃的书房。
长生宫主常待的地方,自然少不了一些贵重的物件。
这“任取”二字,价值也就难以衡量了。
此后……不相见。
姜无弃的死讯,在姜望这里其实一直是恍惚着的,有一种难言不真实感。虽然知道这种消息做不得假,但总觉得是不是会有什么变化。
那么光耀的人物,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直到听到冯公公这句话,他才真的意识到——
姜无弃的确是离开了。
死亡并不因为他的耀眼,而给予什么宽容。
姜望走进殿中,首先注意到的,仍然是那一张书案。
书案的右上角,摞了一堆闲书。
姜无弃曾介绍,说是一些仁人志士、恶鬼豪侠的故事,他难得闲了下来,所以读一读。
现在想想,对他那种心怀天下的人物来说,闲居真是最大的痛苦。所以需要在那些所谓的闲书里面,寻找一些寄托。
若非生在帝王家,他说不定也会仗剑在腰,满天下行侠仗义、快意恩仇。就像那天跃跃欲试,要与姜望证一夫之勇。
他也才十七岁。
书案的左上角,是一碗药汤。已经凉了很久,仍然能让人嗅到苦涩。
书案正中的地方,铺着一沓雪白宣纸。
此外毛笔搁在砚台上,墨水已经干涸了。
“殿下走得急,我没怎么收拾。”冯顾在身后解释道。
这间书房有整整两面墙都是书架,各种各样的书籍琳琅满目。
冯顾站到书案正对的那面墙之前,主动介绍道:“这里都是百家经典,基本各个学派的著作都有一些。留下来的,大多是殿下研究过,觉得有些讨论价值的。”
姜望只大略一扫,便生望洋兴叹之感。
冯顾又走到另一面墙之前,认真介绍道:“这里则是一些道法、秘术,还有殿下的修行笔记、殿下写的一些文章、一些诗词字画。”
这一面墙的书架,亦是堆得极满,足见姜无弃的积累。
冯顾抬手指向对面:“这里都是一些殿下喜爱的精巧物件,其间有些威能不俗的法器……爵爷看上什么,自取一件便是。”
靠着这一面墙的架子上,堆放的器物各异,多是姜望从未见识过的。上次来只是匆匆一瞥,这次细看了……仍是能见不能识。
整个书房,唯独书案后面的那堵墙是空白的。
书案之后,姜无弃常坐的那张大椅上,有一只白色的、有些磨损的靠枕,冯顾并没有介绍的意思。
姜望走到堆放姜无弃文章笔记的那面书架前,出声问道:“我可以翻阅吗?”
“您尽可随意。”冯顾道。
没有去看那些珍贵的修行秘法,也没有去翻阅这位绝世天骄的修行笔记,姜望只是静静翻阅姜无弃所写的一些文章。
十一皇子对这个国家、对这个世界、对人生的思考,在这些文章里都有所体现。
读其文,如与其人交游。
看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篇篇地读过去。
冯顾也并未催促,只是默默在一旁陪着。
翻阅了一阵文章,姜望又去翻姜无弃的字画。
放在最上面的那卷字,明显写完不久,还未来得及封裱。
姜望将其展开,只见得一幅磅礴大气的字——
“天不弃我大齐,生我姜无弃!”
这幅字所展现出来的精气神,与十一皇子平日病弱的样子很不贴合。
但却更符合那个以身为饵、诛绝齐境平等国奸细的长生宫主形象。
“我就要这幅字吧。”姜望说。
“当然是可以的……”冯顾有些意外,这间书房里宝物无数,多的是秘术宝器,百家名篇,姜望却什么都不选,只选了姜无弃最后手书的那幅字。
虽是姜无弃所写,但并没有什么神通隐秘,实在不比其它物件珍贵。
他忍不住提醒道:“您不再想想么?”
姜望小心将这幅字卷起来,收进了储物匣里,认真地说道:“殿下说让我留个念想,这幅字最能让我想起他。”
冯顾有些动容,但很快又收敛了神色,只道:“爵爷想拿什么就拿什么,这是殿下的遗命。”
“多谢。”姜望左右看了看,这书房里处处都是姜无弃的痕迹,那么鲜活、明朗,大概这也是冯顾不愿意收拾的理由。
“希望殿下走的时候,得到了他想要的。”他最后这样说。
冯顾垂眸以对。
字也收了,姜望便准备离开。
但这时冯顾忽然又想起一事。
“对了。”他回身在书架上翻了翻,取了一本书,走过来。
“上次爵爷来过长生宫后,殿下就特意准备了这份礼物要送给你……后来没有来得及。”
姜望知道,自己后来很快就离开了齐国,一直被追杀……
“什么书?”他有些好奇地接过来。
只见这是一本装帧非常精美的书,书封上五个大字——
《列国千娇传》。
姜望这才恍惚想起来,上次似乎、好像、隐约、的确是跟姜无弃聊过这本书来着。
书的左下角还有一个印章,书为:“天都典藏”。
近来读书颇多的姜爵爷,当然知道,“天都”是书业内享誉已久的招牌,“天都典藏”向来是经典的代名词。
不由得有些嘀咕。
怎么天都典藏也有错字?
他完全能够感受到,姜无弃作为长生宫主,只因为他随口一句闲扯,就寻来天都典藏版《列国千娇传》的心意。
但他真的只是随口闲扯一句而已,从小到大,压根也没看过什么闲书啊。
可此情此景,已经死去的故人的心意,他如何能够拒绝?
只能接下来,感慨道:“殿下费心了。”
冯顾恭恭敬敬地一礼:“爵爷请慢行,我年衰力弱,就不再送了。”
“不必相送,您歇着……请节哀。”
姜望诚挚地行了礼,然后独自离开这里。
长生宫虽广阔,往来几次后,路他却已是记熟了。
一边走,一边随手打开姜无弃所赠的书,也想看看十一皇子费心收集、重玄风华醉心入迷的闲书,到底写得是什么……
两页之后。
啪!
迅速合上。
脚步加快,面红耳赤。
第六章 满城雪
元凤五十五年,十月二十六日,是姜无弃的丧礼之期。
此次丧礼规格空前。
由朝议大夫温延玉总辖礼部主祭。
天子谕令:
长生宫所属近侍侍卫九十人,宗人府所属官员护军六百人,丧服二十七日。
满朝文武,摘冠素服七日。
尊如天子,亦摘冠三日为祭。
长生宫正殿设仪驾,王公大臣齐集,行礼如仪。
殿外奠进筵席,席设十五。
临淄官员军民十三日内不作乐、不嫁娶。天下官员军民三日内不作乐、不嫁娶……
此等丧礼规格,已经远远超过一位皇子所应享的丧礼规格。
一时之间,三百里临淄城,满城披霜。
包括临淄四大名馆在内,若干青楼、酒铺、赌坊,家家挂牌闭户。
天子似乎还嫌不够,命将包括斩雨军统帅阎途、三品青牌捕头厉有疚在内的二十三名平等国奸细,公开剐于法场,以慰十一皇子亡灵。
真人死时,天地将悲。以此祭奠长生宫主,实在是莫大礼格。
据说等着围观行刑的百姓堵了足足五里地,将法场堵得水泄不通。
……
……
“去看看吗?”摇光坊姜家,重玄胜道:“还有一点时间。”
穿着丧服的姜望从里间走出来,问道:“看什么?”
重玄胜眯了眯眼睛,不知不觉中,面前这小子还真是长开了。明明只是一身粗布麻衣,却叫他穿出了风度翩翩的感觉。而且这行走间的仪态,实在有仙气……仙术就这么好?
再看了看身上把自己绷得很是难受的丧服……这也太不合身了!
回头还得调几个裁缝来这里才行,嗯,轿子也得多备一架。这院里的盆花也不太行,得换一轮。
心里一瞬间想了许多,嘴上道:“厉有疚把你害得那样苦,不想看看他如何被千刀万剐么?据说这一次要剐足三千三百一十八刀,刀数未足,不许叫他断气。”
姜望摇了摇头:“既已是必死的结果,又有什么好看的呢?”
“你不恨他啊?”十四难得开了口,有些好奇地问道。
“恨,无缘无故坑害于我,怎么会不恨?”姜望很有些认真地道:“如果厉有疚未被揪出来,还能活着,以后我一定会杀了他,这是我对他的恨。但也就到这一步了,我只需要他死,并不需要欣赏他死的过程。”
“那还是让朝廷来杀吧。”重玄胜道:“连九卒统帅都有他们的人,平等国的势力,比我想象得还要强大。你不宜站在前面。”
多次被平等国针对,对平等国的意见,姜望当然是有的,但是他并没有放什么狠话,反而轻轻转过了这个话题:“今日是十一皇子的丧礼,咱们还是赶紧去奉香吧。”
重玄胜:……
姜望这才恍然大悟般:“哦我差点忘了!”
他整了整衣领,轻描淡写地道:“只有三品及以上官员,才能入长生宫正殿奉香……咳,那我先走一步。”
说罢一撩衣摆,不给重玄胖反击的机会,潇洒去了。
重玄胜看起来倒是很平静,看着这厮的背影,只对十四道:“我刚才问错问题了。”
十四歪了歪头,投来疑问的眼神。
“我应该问他,想不想研究一下,金躯玉髓在凌迟下的表现。以及,想不想近距离观察当世真人肉身受刀的三千三百一十八次数据。另外,能斩破金躯玉髓、真人之躯的刽子手,其刀法也值得学习一下。”
十四略想了想,不得不承认重玄胜说得很有道理。姜望的确是会对这些感兴趣的人。
“那你去不去看呢?”她问道。
“不去了。”重玄胜返身往自己住的院子里走:“死个真人又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
“丧礼你也不去了?”十四追在身后问。
“能晚一点是一点吧……”重玄胜终于无法平静了:“我现在看到姓姜的就生气!”
……
……
满城皆霜雪,长乐宫也并不例外。
身穿丧服的大齐太子姜无华迎出宫门外:“母后今日怎么得暇前来?”
大齐皇后抓住他的手往宫里走,脚步虽快,依然不失凤仪:“今天是小十一的丧礼,为娘怕你伤心过度,就来看看你。等会与你同去长生宫。”
姜无华于是不再说话。
母子俩走进宫室,落下座来。
何皇后左右看了看:“宁儿呢?”
姜无华随口道:“起得晚,这会还在梳妆打扮呢。”
见皇后微微蹙眉。
他又轻声解释:“素净有素净的妆容,宁儿知晓分寸的。”
何皇后于是略过此事,轻轻摆了摆手。
近侍宫女纷纷退去,偌大宫室,一时只剩母子二人相邻而坐。
这是整个东域,最尊贵的一对母子了。
“十一这已是太子规格了,但太子还好好地在这儿呢!我真不知陛下在想什么!”皇后的语气已然十分不满。
姜无华倒是并无嫉色,只是轻声道:“十一命途多舛,父皇难免多些怜爱。他活着的时候,我就不与他争什么。如今已经走了,就更没什么好争的。”
皇后叹了一口气,轻轻拨了拨姜无华额前的发丝:“他天天怜这个怜那个,什么时候能多怜你一些?你也是他亲生的骨血,是大齐太子。生得晚了,没有陪他度过最艰难的时刻,难道是你的错?有娘亲照拂,难道是你的错?你已经这么优秀,这么挑不出毛病了。他为什么对你这么苛刻?”
姜无华依旧表情和缓,不见半分怨愤:“承社稷之重,也要担社稷之责,对储君苛刻些也是应当。若等克继大统再犯错,伤的可是国本。千锤百炼,方得治国明君。”
皇后脸上的愤色与不满,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她那么雍容地坐在那里,有的只是高贵和宽宏:“你能这么想是最好。不论你是真这么想还是假这么想,你永远要这么想。”
她的抱怨与不满,或许确有本心,但表现出来,则完全是对太子的考验。太子若是在她这个娘亲面前,都不会被引出任何怨怼的情绪,那才是真正的天心无漏。
“儿臣是真心实意如此想。”姜无华道。
世人皆知,前太子姜无量因私下怨怼之语,被天子囚进青石宫,令其老死此生。
那个时候,他已经被废了六年。六年无事,一直试着复起,结果一朝断绝所有。
可“私下怨怼之语”,又是如何被御史知晓的呢?
前车之鉴,后事之师!
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本心是真是假不重要,她这个做娘的都判断不出来,也不需要判断。这很好,能始终表现出来这个样子,那就是真的仁厚东宫。
又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成就神临?”
“再过一段时间吧,最佳的时机已经过去了。”姜无华沉稳地说道:“小十一刚走,我这个做兄长的,不早不晚,就选在这时神临,大家是应该替小十一难过呢,还是应该替我高兴?父皇也不免要问,太子想表现什么?太子想做什么?”
“也好,你是个有计较的。”大齐皇后已经完全放下心来,起身道:“现在就去长生宫吧,迟了你父皇会不高兴。”
“好。”姜无华温声应道:“我去叫一声宁儿。”
……
……
今日的长生宫披霜带雪,满目皆白。
莫名给姜望一种姜无弃就站在面前,正披着白狐裘的感觉。
眼前看到的所有人,全都身穿丧服,形容悲戚,但也不知有几个人真伤心!
朝议大夫温延玉带着礼部官员,已经接管了整个长生宫的外宫部分,布置好一应仪轨。
两名礼部员外郎守在长生宫宫门外,负责迎送。
甚至于温延玉本人也在一旁站着。
当然,哪怕能在这个时候来长生宫祭奠的,都非富即贵,也没有几个人有资格同温延玉寒暄。
他这次主持整个丧礼。
能让他以堂堂朝议大夫之尊,在宫门外相迎的,自然只有当今天子、皇后等寥寥几人。
姜望一现身,立即便有一名礼部员外郎迎前上来,口称姜大人。
令旁观者惊讶的是,在宫门外沉默许久的温延玉,竟然也主动对姜望点了点头,态度亲切:“来啦?”
姜望本来还想厚着脸皮先跟温延玉问候一声,无论对方会不会搭理他。
先时齐国去兀魇都山脉寻他的真人里,就有温延玉一个,虽是齐天子的命令,这人情他也得领。
没想到竟是温延玉先开口。
赶紧迎上去,执晚辈之礼:“早该去真人府上拜访的,不意诸事缠身,今日幸见于此,还望真人海涵。”
“不妨事。”温延玉缓声道:“回头有空可以去我的兰心苑坐坐,也让老夫接触接触你们年轻人,了解一下年轻人的想法。”
“一定。”这里并不是寒暄的场合,姜望又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便识趣地道:“您先忙着,晚辈就先进去了。”
温汀兰曾经邀请他去温延玉私下饮茶会友的兰心苑,他倒是还没有去过。温延玉这一次又亲口相邀,可以说是给足了面子。
但姜望心里非常清楚,虽然他今时今日也能算是有些分量了,可是在温延玉这等人物面前,也算不得什么。
温延玉这番示好,更多是看在晏抚的份上呢。
给晏抚的挚友面子,就是帮晏抚撑场面。
狗大户这位老丈人还真是不错!
拜别温延玉,径自往宫里走。
这一次走的路线与前两次不同,长生宫的后殿部分,并不在此次丧礼中开放。
一路都有宫卫指路,很快绕过一座照壁,便见得一处空旷的场地。
奠席就设在这里。
一共十五席,非贵人不得落座。
而姜望继续往前走。
此时席上已经坐了不少人,见得姜望,难免有些心情复杂。
齐国如今最耀眼的这位天骄,已经在齐国官面上走到高处的金瓜武士,细究起来,赴齐竟还不满两年。
这两年经历了多少石破天惊,留下多少惊心动魄的事迹,如今已然在他们这些人之上。
朝议大夫陈符曾说——“所谓绝世天骄,就是会让你心生沮丧的那种人。”
现在的姜望,又何尝不是带给很多人这种感觉呢?
十一皇子的丧礼,毕竟不是个适合寒暄的场合,所以也没有谁贸然上来打扰。
姜望静默前行。
从奠席这里走过,就是长生宫正殿。
姜无弃据说是死在齐帝面前,他的灵柩一度停放在东华阁,足见天子之哀……现在倒是已经移回了长生宫,就停在正殿内。
长生宫总管太监冯顾跪坐在正殿外,对每一个踏进正殿祭奠的人躬身。
看到姜望的时候,还扯起嘴角,勉强笑了一下:“姜爵爷前来祭奠,殿下若泉下有知,会开心的。”
姜望半蹲下来,拍了拍他皱纹横生的手,也不知说什么好,只道了声:“您受累。”
然后起身往殿里走。
这里完全布置成了灵堂,灵柩便停在殿中。
雕纹肃穆的灵柩旁,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形。
材质粗糙的丧服也掩盖不了她的高挑、健美,遮不去她的英姿飒爽。
华英宫主姜无忧,正低头看着灵柩里的人,表情无悲无喜,不知在想些什么。
姜望走上前去。
灵柩中躺着的那少年,穿着一身紫色的皇子蟒服,双眸微闭,面容苍白俊美。
这个时候的他,显然不会再畏惧寒冷……
当然也不会再猛地咳嗽起来。
陪着站了一阵,姜无忧忽然说道:“我以前脾气很坏,在宫里欺负过很多人,不是揍这个,就是揍那个……唯独没有欺负过他。因为总感觉他像个瓷娃娃,我怕我一碰,他就碎了。”
姜望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叹了一声。然后走近灵柩前方的供桌,认认真真地行过礼,给姜无弃上了三炷香。
这时他听到一个隐隐啜泣的声音,回过头一看,才发现在灵柩另一边跪着的,也是一个熟人——十四皇子姜无庸。
双目通红,神情悲痛,哭得很压制。
只是姜无忧气场太强,他才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这位皇子。
不过双方没什么交情可言,姜望只是一扫而过,有些担心地看了姜无忧一眼,但也什么都没有说。
自顾在灵堂两边排列的椅子上,找了个最边缘的位置坐下来。
只有三品及以上大员,才能入长生宫正殿奉香。在这个层次里,他的确身在最边缘。
就在这个时候。
一个三十来岁、面上傅粉、丧服也穿得不甚妥帖的男子,走进灵堂里来。
见得姜无忧,首先行了一礼:“何真见过三殿下!”
姜无忧仍旧看着灵柩里,并不理会。
他也不以为意。径自绕过灵柩,走到供桌前,取了三根香,拜了三下,插进香炉,便转身寻位子坐。
目光扫过跪在灵柩另一边的十四皇子,轻轻掠过,看了一圈,便看到了坐在最边缘的姜望。
眼睛一亮,直接寻了过来,往姜望旁边一坐。
“这位想必就是青羊子吧?我是何真!认识一下?”
不知是不是真的很欣赏姜望,他的声音实在有些太大,也因而有些刺耳。
姜望想了想,正要不动声色地回绝对方,便听得一声冷斥。
“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站在灵柩旁的姜无忧略微转面,只给了一个霜冷的侧脸,英眸顿有寒光起,一瞬间竟似铁马金戈卷狂雷:“给孤滚出去!”
国舅爷何赋的独子,大齐皇后的侄儿,何真何大公子,愣了一愣。
下意识地抬起半边屁股来,想继续坐着又不敢,想走又觉得太丢面子。
他甚至觉得,也许自己听错了,华英宫主是让姜望滚才对,怎么着自己也算是“亲戚”。
但一迎上姜无忧的冷冽眼神,顿时什么纠结都没有了。
明明还是秋天,却像身在冰天雪地中。
明明身在灵堂,却如陷落杀戮战场。
他的身体僵硬,灵魂战栗。
顾不得再交什么朋友,几乎是慌不择路地往灵堂外溃逃。
第七章 共祭
说起来国舅府与姜望是有过一段“渊源”的。
聚宝商会有个名誉长老,名叫曹兴的,正是大齐国舅爷何赋的人。
说白了,就是代表何赋挂名在聚宝商会吃孝敬的。
许放在青石宫外剖心问罪,掀开了聚宝商会倒塌的序幕,直接断掉了何赋一条财路。
后来重玄胜拆解聚宝商会,姜望杀苏奢,彻底把这个曾经煊赫一时的商会组织送进了尘堆。
以此而论,姜望虽然与国舅府没有发生过什么正面冲突,但细究起来,矛盾也还是有的。
不过何真今天倒真是没有找姜望麻烦的打算,或者以前有过想法,但姜望跃升的速度,比他想法成行的速度要快得多。
以至于等他下定决心,那个所谓的对手,已经是大齐三品金瓜武士,爵封青羊子了!
各方面都比他高出不止一筹。
可以说除了身上这层皇亲关系,他没有任何一点是能在姜望面前称道的。
今天在长生宫遇见了,他是真想交个朋友来着。
再往前推不久,他还因为闹市纵车,被北衙都尉之子郑商鸣抓了个现行,杀鸡儆猴过。大齐国舅府听起来光鲜煊赫,但因为太子和皇后都不怎么撑腰,压根也拿北衙没辙。那件事只能捏着鼻子受了,认罚认责。
但细说起来的话,姜望与郑商鸣两人是素有交情。而且传言之中,郑世有意离任北衙都尉,在星月原展现外楼风姿的姜青羊,很有希望顶上这个大权在握的职务。
他若跟姜望交上了朋友,郑商鸣以后还会再找他的麻烦吗?
北衙那还不是横着走?
更不用说姜望这个人已是公认的绝世之姿,未来不可限量。
他如果替太子招揽到此人,父亲还会骂他不学无术,皇后还会不拿正眼看他这个侄子吗?
他自知没什么分量可言,但太子可是国之储君,大齐未来的天子。姜青羊就算再倨傲,还能不给未来的齐天子面子?
交个朋友没有那么复杂。
他真的是很诚恳地交友,甚至于丧礼之后请姜望去哪里花耍都已经想好了。虽有长生宫主丧期不作乐的规矩,他何真却也是个有门路的。四大名馆去不成,别处也能桃源寻梦。
谁想到华英宫主说发火就发火?
他自问入殿以来,礼节到位,不曾怠慢了这位殿下,无端冲着他是怎么回事呢?
他奶奶的,这些姓姜的,一个个喜怒无常!
何真在心里愤愤骂着,试图以此冲淡那种溺水般的恐惧,一边灰溜溜地往殿外钻,
“何真,你在这里鬼鬼祟祟的干什么?”一个雍容的声音适时响起。
何真感觉自己的脑袋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托住,然后整个人被“抬”起来,以一种昂首挺胸的姿态,站在了那里。
他当然认出了自己的皇后姑姑,以及旁边的太子表哥、太子妃表嫂。
但他的心神还是混沌的。
直到长生宫那个老太监跪伏行礼:“拜见皇后殿下,拜见太子、太子妃。”
他才恍过神来,老老实实地行礼。
待他行礼如仪后,大齐皇后又问道:“怎么回事?”
此时殿中的姜望,早已站起身来,以示对皇后娘娘的尊重。下意识用余光瞥了姜无忧一眼,姜无忧仍然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在这么近的距离之力,以大齐皇后的修为,当然不至于没察觉殿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所以现在这个追问,就很有些意味深长了。
“呃……”何真迟疑了一下,道:“没什么事情,我已经为十四殿下奉过香,因家中有事,这会正要离开。”
他倒是没有蠢到家,没想着趁机在皇后姑姑面前告上一状。
一旁的姜无华温声说道:“那你回去的路上慢些。”
显然这位太子殿下是打算息事宁人的。
但何皇后却并不同意。
她看向站在灵柩旁的姜无忧,淡声问道:“无忧,是这样吗?”
自古天家难有亲情。
她贵为大齐皇后,向来是按住自己的兄长和侄儿,不让他们惹事生非。哪怕上次何真因闹市纵车被北衙抓去,她也不肯出面救人。
因为她深知,就算她什么都不做,她与何真的血缘关系都在那里。北衙顶多是照着规矩办事,绝不敢太过分。那些吃人的手段,落不到何真头上。
而她如果出面救下何真,枉纵其人触犯齐律,才真叫打开了恶魔之笼。只会释放出何真父子无休止的贪婪。她这里一分的怜惜,在外间可以被何赋膨胀为百倍的支持。
她向来是一个非常清醒的人,明白何家之所以能够取代殷家,除了姜无华之外,很大程度上恰是因为何家没有什么根底,能够叫天子放心。
她也一向克制何家势力的膨胀,明确姜无华本人才是唯一的根本。当年姜无量的母族殷家是如何煊赫,现在又如何呢?
可是……
何赋作为她唯一的兄长,为了不给太子添麻烦,不敢求官,不敢求爵,甚至于赚一点外快,也是一有风吹草动就赶紧停手。
何真作为她兄长的独子,三十多岁了还碌碌无为,整日只能混迹勾栏。何真虽然没什么本事,可这天底下没本事却占着肥缺的人多了去,他什么都不能沾染,不也是为了太子受着委屈吗?
何皇后嘴上不说,每次看着日渐老迈的兄长,怎么可能毫无怜惜?
何真要是犯了什么罪行也就罢了,今日不过是说了几句话,声音大了些,姜无忧就把他当猪狗一般驱赶,实在是太过分了些!
也太不把她这个大齐皇后放在眼里!
她今日不肯轻飘飘揭过,一是要确立她作为大齐皇后的尊严,二是心中确有不满,三也是试探一下姜无忧的底气。
她倒想问一问,这个姜无忧想干什么。
已经被点了名字,姜无忧终是不能充耳不闻,转过身来,对何皇后规矩行礼道:“母后。”
“礼就免了。”何皇后竖掌一拦,却并不肯跳过问题:“与母后说说,刚才是怎么回事啊,无忧?”
声音虽然并不严厉,但整个灵堂内的气氛,已经骤然凝重起来。
“好了,母后。”姜无华出声打圆场:“今天是小十一……”
“我问你了吗,太子?”何皇后头也不回,却是叫太子闭上了嘴。
何真此时的心情,既忐忑又兴奋。
多少年了?
做皇后的姑姑总算给他出了一次头!
还是在华英宫主面前!
这就是人生巅峰的开始吗?
放眼临淄城,往后谁还敢惹他何大爷?
但这种错杂着忐忑与兴奋的心情,很快被一盆冷水浇透。
姜无忧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他别滚了,就留在这里,等着碍父皇的眼吧。”
跪坐在殿外的长生宫总管太监冯顾,像雕塑般一动不动。
姜无华沉默,何真僵住。
就连一直跪在灵柩旁,小声啜泣着的姜无庸,这会竟也忘了流泪。
姜望眼角抽了抽。
三皇女说她只是以前脾气不好,这实在是太谦虚了……
“无忧,你真是长大了。”
何皇后冷冷说完这句话,回过头来,看向何真:“你还愣着干什么?”
“啊?”何真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皇后面上完全不见怒容,只淡声道:“华英宫主让你滚,你没听见吗?”
姜无华伸手抚了抚何真的背脊,以示安慰:“阿真,你先回去吧。”
何真垂下头来。
“草民……告退。”
他失魂落魄地往外走,正看到几个停在半路的大人物,分别是春死军统帅曹皆、囚电军统帅修远,以及朝议大夫陈符。
这些大人物明显是察觉到了灵堂里的事情,不欲沾染天家的麻烦,所以暂时止步于此。
何真愈发觉得难堪了。
他甚至觉得,奠席上此刻坐着的所有人,都在偷偷嘲笑他……
谁会不觉得可笑呢?
但他能如何?
他只可以把头埋得更低。
……
……
灵堂之内,姜望保持着沉默。
他发现自己好像确实是来早了一些,此时的灵堂里,几乎都是皇族,独他一个外人,格外拘束别扭。
或许不该嘲讽重玄胖的,特意先来一步,也没讨着什么好……
在这里看着他们皇室大眼瞪小眼,说什么也不好,不说什么也不好,实在有些难熬。
姜无华走进来的时候,倒是投来了一个宽慰的眼神。
他旁边的太子妃宋宁儿,是一个模样端淑的女子,素面朝天,举动之间很见气质。但性格应该并不死板。看向姜望这位大齐年轻一辈风云人物的眼神,很有些好奇。
姜望倒是对太子妃不好奇,只是觉得太子妃的素面,和姜无忧的素面,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但是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来。
大齐皇后则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仪态雍容,凤眸含威。
随侍的宫女太监都留在殿外。
殿中无人说话,也没有别的声音。
这让皇后很轻的脚步声,显得很重。
姜无忧默默地让开了灵柩旁的位置,什么话也不说,径直走到了姜望旁边,但也没有马上坐下。只看了一眼何真坐过的那张椅子。
姜望反应过来,赶紧起身,将这张椅子与旁边的椅子调换了位置。
姜无忧这才拂衣坐下了,但仍是不说话。
姜望坐着的位置,在灵堂最外围。从这里略微探头,就可以看到殿外跪坐的冯顾……他几乎是一日三衰,苍老得叫人不忍相看。
姜望既不好盯着冯顾看,也不便跟姜无忧说话,当然更不能盯着太子妃,只好把视线定在殿中的灵柩上。
无论是多么辉煌灿烂的人物,无论是多么华美精致的灵柩,在死亡这个永恒的意义之下,都是毫无波澜的。
皇后的手,搭在了灵柩边缘。
而她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哀意:“小十一,你受苦了。你自小身体不好,好不容易长到这般年纪,却……母后没能照顾好你,实在于心有愧。”
太子妃宋宁儿搀扶着她,柔声劝慰道:“母后还请节哀。十一弟在天有灵,想来也不愿您伤心。”
太子独自走在灵柩的另一边,走到姜无庸身旁。
姜无庸想要起身避让,却被他伸手按住。
他直接在姜无庸旁边跪坐下来,一手搭住他的肩膀,一手握住他的手:“无庸,你失慈兄,我失贤弟,咱们……”
声竟哽咽,难以继续。只是握着姜无庸的手,紧了又紧。
姜无庸也只唤了一声“兄长”,便潸然泪下。
地上其实并没有用于跪坐的蒲团或草席,所以他们是直接跪在冰冷的地面上。
而灵柩里躺着一个,永远听不到哭声、看不到眼泪的人。
曹皆、修远、陈符,三位齐国高层人物就在这时联袂而来。
他们也不多话,按规矩给皇后、太子见过礼,便在供台前奉香。
皇后让他们先坐,他们也便自寻了位置坐下。
姜无忧挨着姜望坐,已是打乱了次序,是故他们坐得也很随意。
陈符是一个看起来就很有智慧的人,眼神深邃,鬓发微霜,奉香之后,便在太子身后选了个位置坐了。
兼具斯文与凌厉两种气质的修远,沉默着在姜望这一边寻了个椅子坐下。
在临淄的诸位军政高层,旁人可以不来,他却是不能不来的。毕竟正是此刻躺在灵柩里的姜无弃,帮他洗清了嫌疑。
曹皆则还是那副苦相,默不作声地坐在了陈符旁边。
这三个人里,姜望只熟悉一个曹皆。陈符倒还照过几次面,修远则是第一次见。
对于姜望致意的目光,三位大人物都表现得很和善。对于大齐皇后和华英宫主之间的暗涌,则都视如不见。
“生于冬日,死后满城雪。”
咏叹般的声音,响在殿外。
大齐九皇子姜无邪,便在这样的气氛中,踏进灵堂里来。
他看着殿中放置的灵柩,叹息道:“便有真人陪葬,神临悲血,又怎配得上你姜无弃呢?”
今日再见姜无邪,他身穿丧服,长发以木簪束起,那种略带邪异放荡的气质,却是一下子收敛了许多。
他缓步走到灵柩前,将一块水滴状的白玉,放进了灵柩里,就贴在姜无弃的足底。
然后才对灵柩旁的皇后行礼:“母后请节哀,万勿伤神过度。”
“无邪……”皇后瞧着这个容貌异常出色的皇子,慈声道:“你拿了什么给无弃?”
“安魂玉。”姜无邪轻声道:“虽知没什么用处……总归是个寄托。”
安魂玉乃是适宜于神魂修炼的重宝,姜无邪也不知是从哪里寻来,却随手就作为姜无弃的陪葬,不可谓不情重。
至此,大齐皇室有资格争龙的皇嗣,都来到了此间。
共祭姜无弃。
第八章 天子未开幸进之门
当今天子共有九女十七子,除了年纪最小的几个皇子皇女,其他都主动或被动地远离临淄。
就连这次姜无弃离世,也都遥祭即可,未被传召回京。
在过往的漫长时间里,长乐、华英、养心、长生这四位宫主,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在诸皇嗣中脱颖而出。
天子愿意给优秀的子女更多机会,但大齐的资源并不是无限的,不能在争龙局中无限浪费。在长乐宫之外,另外营建华英、养心、长生三宫,本就是已经完成了第一轮的选择,皇储只在这四位宫主里诞生。
其他皇子皇女都远离临淄,正是为了避免庸才消耗国家资源的可能。
无论人们怀着怎样的情感。
从现实的角度来说,姜无弃已经死去了,他遗留下来的巨大政治资产,应该何去何从,这是整个齐国都需要关注的问题。
太子姜无华、华英宫主姜无忧、养心宫主姜无邪,这三位尤其无法松懈。
甚至于哪怕是看起来毫无希望的十四皇子姜无庸,在其他兄弟姐妹都远离都城的情况下,时而生病、时而修行出岔子、时而照顾生病的母亲……想尽一切办法留在临淄,当然也不是只为了能及时在姜无弃灵前哭一嗓子。
实在地说,他姜无庸并不愚蠢,看得很清楚。
几位有资格争龙的哥哥姐姐里,姜无华的宽宏,是对无能弟弟的宽容怜悯,是类似于一个成年人对幼稚孩童的包容,根本不把他当做威胁。而姜无忧向来是看不惯他这副样子的,姜无邪或许只当他是个丑角。
只有姜无弃这位十一哥,真正会拿正眼看他。会关心他的衣食用度,会替他出头敲打姜望……
因而此时他的伤心,并不全是浮夸。
但他也不可能不去想——姜无弃英年早逝,突兀地断了长生路,徒留一座空荡荡的长生宫。父皇的宠爱,会不会移转到年纪更小的他身上?
但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为此做足十二分的准备。
天子最爱姜无弃,所以他要哭得最伤心。
他与父皇,那是血脉相连,心连着连心啊。此情此景中应是一样的痛,也该由这相近的痛苦中,生出更多的亲近来。
无论是姜无华,又或是姜无忧、姜无邪,没人会缺少窥破这份心思的智慧,但他们的表现各不相同。
而像曹皆、陈符这样的帝国重臣,压根无须在这些皇子皇女间表态。先时立在殿外,等他们吵完了再进来,就是一种态度。
至于姜望……
他坐得倒是规规矩矩,心神却已经沉入了道术的世界中。
权术、心术、势术……
世间有万般术,他只求自身法。
龙虎这门道术,传承自旧旸,来历相当不凡。
所谓“虎”,指的是八风。
此术引八风,当然不是真正的召来八风神通。而是对八风神通的一种模仿应用。就跟当初枫林城道院里,王长祥的吹息龙卷一样。
姜望身怀不周风神通,且强化到了极高的层次,于龙虎之“虎”,是比较容易打开思路的。
而龙虎道术之“龙”,指的是脊柱,在现在的修行层次,也可以说是通天海。
道脉腾龙自跃出通天海后,便一去不复返,在五府海中徜徉许久,现在已经游进了藏星海中。
作为人身四海第一个开启的通天海,在腾龙境后就几乎是被“闲置”了。可能一直到四海贯通之前,都很难再发挥作用。
至少外楼境的姜望,是没有什么用到通天海的时候的。
四海贯通这件事,又是神临境的表现之一……
所以现在真正在道术演进层面上卡住姜望的,其实是龙虎道术之“龙”。在外楼境的修为层次,他很难理解这门道术对通天海的利用,只能一点一点的细细琢磨。
相较而言,有左光殊所赠的《焰花焚城详解》,再加上先前修习焰花的经验,以及一直以来对火行道术的掌控,对于焰花焚城的修习,进度却是在龙虎之上的。
沉浸在修行之中,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人们在姜无弃灵前有着怎样的表现,姜望并不怎么关心。终归怀念这种事情,只关乎自己的内心。
直到冯顾苍老的声音响起,他才骤然收回心神。
“老奴叩见天子!”其声颤颤,似有哽咽。
天子来了!
灵堂中人纷纷起身行礼,大齐皇后亦是微微欠身。
说起来,往日皇帝皇后无论去哪里,都是宣声开道,以示威仪。
今日来姜无弃灵前,却都是悄无声息,或许也是不想惊扰了亡灵。
姜望很快就知道冯顾哽咽的原因了。
天子今日不仅除冠,还身穿丧服!
他披着一身白色丧服走进殿中来,身后不远,是亦步亦趋的韩令。
齐天子只抬了抬手,示意不必多礼。往前走了几步,便停在灵柩之前。
此时此刻,姜望、姜无忧在天子的右手侧,右手侧再往前,是同样站在座椅前的囚电军统帅修远。
修远再往前,则是站在灵柩旁边的姜无邪、太子妃、大齐皇后。
隔着灵柩,皇后的对面是太子姜无华、十四皇子姜无庸,一者形容哀戚,一者泪痕未干。他们再往后,一排座椅之前,是站着的曹皆和陈符。
所有人都缄默着,等待天子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
天子祭臣,父亲祭子。唯独灵柩,永无回应可能。
姜望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齐天子,但仍如初见那般,只感受到深不可测的威严。
他修为越深,官职越高,见得越多,想得越远……就越是能够领略到齐天子那种莫测的强大。
翻手为云覆手雨,整个大齐帝国系于其身,动念之间,摇动整个现世。
今时今日身穿丧服的他,或者只是一个痛失爱子的父亲,但谁可以忽略他的帝君身份?
这灵堂内外,谁敢不悲,谁敢不痛,谁敢欢笑?
又真的都伤心吗?
无非天子悲,于是天下悲。
他站在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上,需要洞穿多少迷雾,才能够看见人心?
齐天子静静看了灵柩一阵,然后终于移动了目光。
他自左而右,将整个灵堂扫了一遍,如巡山河。所有被他目光触及过的人,莫不忐忑。
“陛下。”皇后迎上前来,挽住他的手臂,柔声说道:“来给无弃奉炷香吧,他一定也等你很久了。”
齐天子没有说话,任皇后挽着往前走。
白色丧服之下,身如山岳。
说起来姜望至今未曾细看过天子的面容,此时此刻也只垂眸看到,天子的左手,搭在了姜无弃的灵柩上。
这是一只骨架分明、握紧天地的手,而此刻在灵柩边缘,轻轻地搭了几次,终于走过这灵柩,来到了供桌前。
皇后捻了三炷香,在金色的烛火上小心点燃,才递给天子。
天子将这三炷香奉上,而后又是一阵沉默。
这沉默像一座大山,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整个长生宫,渐而静止了。
仿佛这个世界,到了失声的时候。
所有的声音都偃旗息鼓,连私语的人都不再有。
天子为何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
齐天子转过身来,他背对供桌,面对姜无弃的灵柩,也面对着灵堂里、乃至灵堂外的所有人。
“姜青羊。”他忽然开口道。
姜望心中一跳,立即往前一步:“臣在。”
天子的声音落了下来:“今日丧礼,礼有其时。外间奠席都未坐满,你便来了。来得这样早,是为了给朕看吗?汝欲为幸进之臣乎?”
这话很轻,但又很重。
像一座巍峨高山,压了下来!
皇后一听就明白。
对于今日灵堂中发生的事情,天子是有不满的。哪怕发生的只是暗涌!
这话是说姜青羊,又何尝不是说皇室这些人在姜无弃灵前的种种表现呢?
这个意思,皇后懂,太子懂,姜无邪懂,姜无忧也懂。
但无论天子是要敲打谁,对于被点名的姜望来说,这就是高山压顶,天塌地陷。这就是天子之威,加于一身。是四海之怒,覆于一人。
他不能不惶恐!
姜无忧在心中斟酌着措辞,正要开口,忽见得旁边白影一动。
身穿丧服的姜望再往前一步,一个转身,隔着姜无弃的灵柩,与天子正面相对。
“还请陛下收回此言!”他如是而言。
天子难测的眼神落下。
姜望承担着难以形容的重量,却站得笔直,毫无动摇。
在这灵堂之内,朗声道:“臣以为,哀悼之情,祭祀之心,存乎一念,没有早晚之分。天子英明神武,不曾开小人幸进之门,那又何来幸进之臣?臣寸官寸爵一俸一禄,皆为大齐浴血而得,天子焉能以幸进二字轻慢之?臣今日起得早,便来得早,如此而已。真不知祭十一皇子,还需度以时刻!”
他拱手拜倒:“陛下这番话,伤臣何极?臣担不起,也不肯担!请收回!”
满室缄然。
曹皆看着那昂然直立的天骄,张了张口,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姜青羊何其刚烈,竟然敢面斥天子,叫天子收回言论!
他其实看得分明,天子之所以点名姜青羊,其实只是因为,今日若要敲山震虎,姜青羊就是最好的选择。
在此时此刻,在长生宫主已经死去的现在,天子无论是点名敲打哪位皇子皇女,都很难不被视为某种信号,会直接影响到储位之争。
而像他和陈符这样的帝国重臣,却也不是天子可以轻侮的。尤其是修远,刚刚才摆脱嫌疑,结束了囚居状态,他相交多年的老友,此刻正在法场受凌迟之刑。
天子若是这么问上一句修远,他恐怕只能当场自杀。
是以天子这么问姜青羊,其实恰恰是对姜望的一种看重,有一种亲近的味道在里面。所谓简在帝心,莫过于此。
当然,姜望对这番话的回应也很重要。
他或是剖白自我,或是诚惶诚恐,天子都不会拿他怎么样。这会儿更像是大家观察这样一位年轻天骄的时刻。
但姜望也不知是懂了还是没懂,竟就这样面对面的顶撞回来了……
天子会如何?
曹皆追随了当今天子这么多年,很懂天子,也很不懂天子。懂的部分在于,他清楚天子的雄才大略,英明神武,不懂的地方在于,很多时候他都无法确定,天子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就如此时此刻。
天子不是没有动雷霆之怒的可能。
找天子要解释,让天子收回金口玉言,严重点来说,甚至可以视作对天子威权的挑战!
天子可以错,臣子怎么能疑?
齐天子沉默,而姜望始终保持躬身的姿态,站得如铁塑一般。很显然,天子不收回言论,他不会直起身来。
这时,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声音响起。
“陛下,老奴有一言,伏乞圣闻!”
声音来自殿外。
是长生宫总管太监冯顾。
天子的目光,越过灵柩,越过躬身的姜青羊,落在殿外那个垂垂老朽身上。
“讲。”天子道。
冯顾跪伏在地上,恳声说道:“殿下在时,便对青羊子欣赏有加,常说他东来入齐,是我大齐之福。曾经也特意把青羊子请到宫中,与他切磋……那一战后,殿下每每提及青羊子,都赞不绝口。听闻星月原之战的结果、青羊子的英姿,殿下情不自禁,抚掌而叹,说‘此君当扶摇矣’。就连……就连这一次,也有遗命赠礼,专呈于青羊子。老奴以为,殿下待青羊子之心甚诚,青羊子对殿下之惦念亦诚,所谓英雄相惜,实无别念。伏乞陛下明鉴。”
谁也没有想到,冯顾会在这个时候说话。
这番话是完完全全地支持姜望,也是在实质上否定天子的“诛心之言”。
说句难听的,姜望这样一个世所公认的天骄,齐国年轻一辈的风云人物,屡次立功受赏,尚有资格“持宠而骄”,顶撞天子。
冯顾这样一个长生宫的总管太监,他怎么敢?
就连姜望自己也没有想到,冯顾会这样帮他,他们的交集实在很少。
而始终沉默的姜无邪,忍不住又看了躺在灵柩里的姜无弃一眼。
这个十一弟,心胸实非常人能及。
冯顾这样一个几乎心死的老太监,若非姜无弃生前真的很欣赏姜望,又如何会在此时开口?
谁都知道,姜望其人在天涯台归来后,已经很明显地靠近了华英宫。
就算他姜无邪,虽然一直向姜望示好,却也有着自己的分寸把握,不会主动为其造势。毕竟,那已经是竞争对手的人了。
姜无弃真的是……身在争龙局,着眼的却始终是整个天下,而无宫室之分。
他从来不觉得,除了命途多舛导致的父皇偏爱外,他哪里不如这个十一弟。但此时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心胸之上,的确要输上几分。
想来若是无弃和自己异位而处,当初绝不会把姜望推去华英宫。
看着永远不会再睁眼的姜无弃,想到这小子从前总爱给他“上课”的种种。
姜无邪在心里轻叹一口气。
或许自己,真该“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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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莫极此哀
能在波云诡谲的政争中走到如今位置的,无一人愚蠢。
冯顾如今的态度,正是姜无弃生前意志的延伸。
其人对姜望的善意,又何止是在姜望之身?他善待姜望,不仅仅是因为姜望的才能,更是因为姜望在齐、仕于齐,他想让姜望这样的天骄,更贴近齐国一点。哪怕姜望会在事实上,成为华英宫的助力。
他心心念念的,是整个大齐帝国。
天骄云集之大齐,是他姜无弃的家国。
包括他慨然赴死,最后在天子面前,说的也是“军中不能有隐忧”,想的是齐国之大业。
此等格局、胸怀,怎能不让人动容?
齐天子定定看了冯顾一阵,仿佛在这个老太监身上,看到了那个渐行渐远且绝不再回头的人。
终于把目光挪回姜望身上,叹道:“姜卿,请你原谅一个父亲的伤心和猜疑。是朕失言了。”
姜望深深一躬,一言不发,便退回了原位。
姜无弃之死,对整个齐国争龙局的影响是巨大的。
放眼诸宫,本就是长生宫对太子的威胁最大。
这是一个除了先天重病外,几乎毫无缺点的皇子。
就连寒毒入命这种致命的缺憾,也被他的才能和格局掩盖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几乎让人意识不到。
明明是一个放在任何人身上都堪称无解的问题,在姜无弃真正死去之前,很多人都觉得,他一定能够战胜。
他就是会给人这样的信心。
而在姜无弃死去的此刻,齐国这一场争龙的格局,顿时有了全新的变化。太子身为东宫,有重新确立地位的需求。
但太子作为仁厚东宫,理应友睦兄弟姐妹,今日又为弟弟伤心如此,何能再与人争锋相对?
皇后也有血脉亲情,不可能完全隔绝。但为什么往日能够坐视何真坐监受惩,今日却不能无视他受辱?
这正是原因。
她作为太子生母,可以替太子确立位置,而又不影响太子仁名。
为受辱的侄儿随口敲打一句姜无忧,说破了天去,也无非是人之常情。以母教女,何错之有?
而姜无忧若顶撞,就是不孝,不守礼。若是退让,便在东宫面前矮一头。
但姜无忧该行礼行礼,该让路让路,从头到尾虽不输半点气势,却始终针对的是何真,分寸拿捏得极好。
在姜无弃灵前,皇后也不能咄咄逼人,只能轻轻放过,让何真“滚”。
当着大齐皇后的面,何真在姜无弃的灵堂被驱逐,传出去又是谁跋扈呢?
姜无忧默默坐在了姜望旁边。以华英宫主之尊,坐在最边缘的位置,则是要让人看到,此间到底谁在做主,到底是谁声音最大。她的确出声让何真滚了,但何真之所以滚,也不是她一个人的决定……
而哭哭啼啼的姜无庸,岂会不知他的心思被哥哥姐姐们看得清楚?他只求天子的共情。
太子抱着他兄友弟恭,他也就潸然泪下,做好弟弟的本分。
姜无邪在一众兄弟姐妹里来得最晚,故以重礼显重情。
但礼于现在的姜无弃已是无用,过则铺张。
皇后问他送的什么,是顺手挖坑,姜无邪只以“寄托”二字轻轻跳过……
天家之人向来活得累,这其间的暗涌并不难看清。
唯独这发生在姜无弃灵前!
天子因此生怒。
姜无弃最后是全了君臣之义,清清白白以儿子的身份在他面前死去。
他今日丧服前来,未尝不是最后的怀缅,却仍是要看着这些人争来争去。
他如何能不怒?
然而皇储之争愈演愈烈,一至如今……本就是在他的默许下发生。不争惊涛,无以现蛟龙。狂风不摧,无以显劲松。
他又如何能为此动怒?
此恨此情,实难言说。天子驭国,一言一行都需斟酌。他也只能以质问姜青羊的方式,质问自己这些儿女。
姜青羊的回应固然刚烈,然而这种有棱角的年轻人,也正是天子所需要的。
他并不以为忤逆,他的沉默更多是一种观察。
观察这灵堂里,每个人不同的心思。
治这万乘之国,须臾不可懈怠。
冯顾一番话语,虽是在为姜望解释,却更让他怀念姜无弃。
这个还在娘胎里就注定了命途的孩子,到底为这大齐天下,默默做了多少?
而天子猛然惊觉……
他唯独不需要再观察姜无弃了。
就像姜无弃所说的那样——
“现在您可以相信儿臣啦。”
天子不可以不疑。
然而这“疑”之一字,有时候也如姜青羊所说……“伤臣何极?”
齐天子长叹一口气:“姜卿,朕收回刚才的话语,请你原谅一个父亲的伤心。”
灵堂之内,依然缄默。但人心骤起狂澜,谁也无法平息。
这位成就大齐霸业的天子,竟然自陈其错!
姜望真何人也?
天子之恨人,此刻法场上被凌迟的阎途正在描述,其人为大齐征战数十年,建功无数,名列兵事堂,一朝成囚,连个陛见天子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天子之爱人,有重于山岳,恰在眼前。
是以天子之尊,向姜望道歉。是以天下之重,伤姜无弃一人。
殿内无声,唯有齐天子的声音在响起。
“姜氏有名无弃者,朕之爱子。生于霜冬,剖于母腹。朕谓爱妃雷氏无弃我子,到头来天嫉之!
寒毒入命,生即绝途。然意不曾消,志不曾衰,与天争命一十七载。一步神临,剜尽我大齐腐肉。
朕爱之痛之,一生莫极此哀!”
齐天子就站在灵柩前,一低头就能看到姜无弃沉眠的脸。
他的视线扫过姜无华,顺便掠过姜无庸,在姜无忧的脸上移过,也扫过了姜无邪。
那一瞬间威如山海:“无弃之死,是朕之大不幸,是汝等之大幸!”
姜无华、姜无庸、姜无忧、姜无邪,全都跪倒在地,不能抬头!
太子妃亦随着姜无华跪下了。
大齐皇后垂眸不语。
细究年月,大齐皇帝经历了多少波澜壮阔,却说一生莫极此哀。
她这枕边之人,后宫之首,终究不能言。
齐天子低头看向姜无弃,看着这张俊美的、结着寒霜的脸。
沉默许久,伸手轻轻拨开他的嘴唇,自袖中取出一块白玉,放进了他嘴里。
“你的玉,父皇还归于你。”
口中含宝,丧葬之礼。
大齐天子亲手完成了这一步。
也宣告着姜无弃这个人,在法理意义上也真正死去。
当然他离开的时候是洁白的,如玉无暇。
这份清白,由天子证明。
冯顾额头贴在地上,泣不成声,老泪横流。
姜望先前在姜无弃的书房里说,希望姜无弃走的时候,得到了他想要的。
冯顾明白,姜无弃已经得到了……
把姜无弃负罪的玉还归姜无弃,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已经让齐天子恢复了平静。
灵堂内众人所感受到的巨大压力,顷刻消散一空。
“回宫。”天子说着,不再看姜无弃,也不再看这灵堂一眼,兀自往外走。
韩令一言不发,跟在身后。
天子从皇后先前站着的这一边走,右手边是灵柩,左手边是跪着的太子妃和姜无邪。
他走过。
走过站着的修远,跪着的姜无忧,站得笔直的姜望,终于也走过跪伏在地上的冯顾,离开了这座长生宫正殿布置成的灵堂。
就这么一去未回头。
按礼制来说,整个丧礼还未结束,人都没有来齐,最后的吊唁还需要温延玉来主持。
但天子已经走了。
姜无华、姜无庸、姜无忧、姜无邪,一时皆不能言。
姜望缄默不语,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齐天子的情感。
潜于深海之下,其实也有怒涛。
大齐皇后看了看这些皇子皇女,淡声道:“都起来吧,还跪着做什么?”
几位皇子皇女各自起身。
皇后似是累了,转过身来,自在第一张椅子上坐了。面对着灵柩,左手轻轻抬起来,往外拂了拂:“该走的都走吧,本宫在这里陪无弃最后一程。”
她的手在空中拂动,叫人感受得到一种无力。
皇后虽是如此说,但几位皇子皇女当然都不可能现在走。
天子才问过,来这么早是想表现给谁看。若是天子前脚走,他们后脚就离开,才真叫撞到了刀尖上。
皇后的话音已经落下一阵。
曹皆起身道:“臣尚有军务未竟,先行告退。”
紧随其后,陈符、修远亦起身离去。
像他们这种名列兵事堂、政事堂的帝国重臣,除了叛国等大罪,已经很少有什么事情能够动摇地位了,并不需要太多的表演。
且身居此位,的确是诸事缠身。今日能来奉香,已是对姜无弃相当的尊重。
香已奉过,天子既然离开,他们也没有什么留下来的必要。
三位大人物都走了,姜望自然更不会留下。虽然他今日本是打算要全程参与姜无弃的丧礼,并不是真为了在重玄胜面前炫耀,而是为了全姜无弃赠礼之谊,本心是惜英雄。
但今日天子那样一问,他此时再留在这里,就不免有几分表演的成分。再者说,他也不愿继续在这里感受皇室内部的压力。
故而与姜无忧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向皇后请辞离去。
将将踏出殿门前,冯顾起身道:“老奴代殿下送您。”
姜望下意识就准备谢绝,但心念一转,轻声道:“有劳公公。”
旁人倒也没有什么多想的,毕竟冯顾先前在天子面前出声,已经表现了姜无弃与姜望的交情。
送一送是情理之中。
大概唯有姜望自己知道,他和姜无弃接触其实很少,交情还远未到托付身后名的地步。
冯顾大概是有什么话要跟他说……
路上他一直在等冯顾开口。
但大概是因为此时的长生宫人多嘴杂,冯顾始终没有说话。
直到走到那座照壁之前,他才忽然道:“爵爷,您相信十一殿下吗?”
姜望想了想,说道:“我想,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已经用他的一生来证明了。我没有怀疑他的理由。”
“未能早些时候与爵爷结交,的确是殿下的遗憾。”冯顾忽然鞠躬道:“我代殿下谢谢您。”
姜望赶紧扶住他:“公公,您这是干什么?”
冯顾取出一只手绢,拭了拭眼角浊泪,然后说道:“殿下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但我这条老狗想要的,还没有实现。”
姜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什么意思?
但冯顾已经停下了脚步:“老奴就送到这里了……愿爵爷此后青云直上,扶摇万里。”
人多眼杂之时,姜望不便细问,只好满腹疑惑地绕过照壁,先行离去。
想着等丧礼结束,再找机会来问问情况。
离开宫门的时候,正好看到温延玉一脸平静地吩咐着礼部吏员,操持整个丧礼方方面面,巨细无遗。
这些大人物别的不说,养气功夫真都是一等一。
以温延玉朝议大夫之尊,来操持十一皇子的丧礼,当然是一种规格的体现。
但齐天子提前离场,人心立刻就离散了一半。像曹皆、陈符他们这些够分量的,也是奉了香就走。
可以说这已经是注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了。
而天子虽离场,他的工作却不能就此停下。如他这种级别的人物负责丧礼,必是要有始有终才行。
本就是大材小用,这么繁琐细致的工作还被轻轻略过,其间憋闷,不言自明。
但温延玉脸上完全看不到不满,甚至连一丁点不耐烦都没有。好像根本不觉得自己做这样一个工作,有多么浪费。
姜望这回主动上前,与其辞别,然后离开了长生宫。
今日本是在重玄胜面前炫耀着出了门,结果重玄胜人还没来,他就已经结束了吊唁离开。世间之事,还真是难言。
姜爵爷今次出门可不是步行,自有姜府管家谢平布置好行头,安排了车夫马车。
只是在他走到自己的马车跟前时,却又看到了一个意料外的人——
斩雨军统帅修远。
此人就坐在一辆高大的马车里面,冲他招了招手:“进来。”
姜爵爷府上的马车,被九卒统帅的马车,衬得像个孩童的玩具,实在有些寒碜。
管家谢平和姜府新请的车夫,都老老实实站着,不敢说话。
其时面前长街冷清,身后宫门深深。
秋风甚寒。
整个繁华喧嚣的临淄城,以沉默为姜无弃祭奠。
“你们先回去吧。”
姜望吩咐了一声,便钻进了修远的马车里。
第十章 折长柳
姜望也不是谁的马车都会上,厉有疚的教训殷鉴未远。
但如囚电军统帅修远这样的人物,既然公开在长生宫外等他,就不会有什么难看的事情发生,所以他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修远此时所乘的马车,并不是他那辆代表国朝之仪的宫廷御制之车。
应该是方便平时出行所用,但与姜府管家租来的那辆车仍没什么可比性。
空间之宽阔、坐垫之柔软、装饰之气派自不必说……车壁之上的花纹,竟然是自然生长的木纹!如花如树,如龙如虎,玄奇自生。
仅这木材本身,便价值连城。
姜望一步踏进车中,像是踩在了云端,轻飘飘的不着力。
马夫显然也是军伍出身,气质严肃,脊直如铁。手里只轻轻一抖,缰绳便在空中发出一声清脆的炸响,两匹通体黑色的高头大马同时扬蹄。
蹄起蹄落是同一声。
马车轻盈而动,车厢里没有丝毫颠簸。
啪嗒!
车门关上。
车厢顶上适时亮起来一团暖光,非是任何器物晕照,而是阵纹所凝,清晰但不刺眼。
姜爵爷是见过世面的,从容在修远对面落座:“不知修帅邀姜某同车,所为何事?”
修远不答,只问道:“平时喝酒吗?”
在修远与姜望之间,挡板悄然落下,一方矮桌缓缓升起。矮桌上有一个银壶,四只倒扣的银质酒杯。
有两碟小菜,一种是豌豆状,但为红色,有淡淡的焦香。
一种是形如半月的果子,半透明的表皮下,隐约可见银沙状流心,总之姜望都不太认得出名堂来。
但他上马车,也不是为了见识九卒统帅的生活。
坐得端正笔直,实事求是地回道:“非宴不饮。”
“听不少人说起过你,今日却是第一次见。”修远伸手将桌上的酒杯翻转过来,声音平淡:“陪我喝一杯。”
说话间已是翻过来三只酒杯,又伸手去拿酒壶。
姜望连忙也伸手:“让下官来吧。”
修远一手将酒壶把住,轻轻一让:“大好男儿,不必在意那些俗礼。”
姜望只好又坐定了。
修远慢条斯理地倒着酒,随口问道:“方才在殿中,见你隐约在拟八风,修的是龙虎?”
“确实是。”姜望有些惊讶对方对自己的关注,又赶紧解释道:“我绝无不尊重十一皇子的意思,琢磨道术只是习惯使然。”
修远倒了三杯酒,用食指指背,将其中一只酒杯推到姜望面前。轻声说道:“早就听说你姜青羊不骄不馁,用勤用苦,异于常人。今日一见,确实了不起。”
姜望谦声道:“下官不过是笨鸟先飞,以勤补拙。”
修远摇摇头:“这世上,有那么几分小聪明的人,很多很多。怀大智慧的,能有几个?你若是笨鸟,世上会飞的人也不多。”
姜望道:“我的小聪明,就是多努力,多用心。万般收获,皆自耕耘中来。”
“这就是大智慧。”修远道:“天下书院,首推四大。龙门书院讲一个才情天纵,青崖书院求一个任性自然,浩然书院修一个一身正气,都是世间顶级的学问。但书院第一,却是勤苦。勤苦书院别无其它,唯刻苦求学之风甚隆,于是冠绝天下。”
姜望认真点头:“下官受教了。”
这个谦虚得有点过分的姜望,和那个不肯受侮、刚烈到敢当面质问天子的姜望,简直不像是同一个人。
修远淡淡看了他一眼:“我也没有教你……罢,既然你说到受教……”
他的眼神略微一定。
姜望立即便感觉到一道温和的信息流如蒙蒙细雨,洒落神魂——赫然是道术“龙虎”的修行心得,以及基于外楼层面修行此术的一些思路。
“早年间恰好学过。”修远随口道:“现在用不上了,总算还没忘干净……便交予你吧。”
道术世界浩瀚如海,又日新月异,更迭极快。
哪怕是术法大家易星辰,也不可能说什么道术都能恰好撞上。
他修远更不能例外。
所以龙虎这门道术,当然是他刚刚在宫门外等待的时候临时调来。迅速研究了一下,便传给了姜望。
一位当世真人的道术理解,几乎瞬间就洞开了姜望苦思多日不可破的关隘,令他豁然贯通。
姜望又惊又喜:“修帅如此重礼,真不知何以为谢。”
“话不用多说。”修远抬了抬下巴,很是洒脱:“敬酒即可。”
姜望干脆地举杯:“我先干为敬。”
一口饮下杯中酒,那温凉的酒液落入腹中,忽又化作一道火线,燎烧一路,直冲喉口。在那临界点,如火星蓬开,“炸”了满身,全身上下无一处不舒坦。
神魂异常活泼,道元也灵动非常。
这酒……竟能助益修行,堪称绝品!
敬酒本身,亦是一桩好处落怀。一再受益,令姜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修远已经提杯慢饮:“抓紧时间消化,别误了酒效。”
姜望于是闭目搬运道元。在缓缓流动的酒力下,通天海愈发明澈,五府海中,天地孤岛更加稳固。藏星海中,道脉腾龙夭矫潜游……
不知过了多久,当姜望睁开眼睛,只觉身魂皆泰,万般顺遂。此酒真是奇珍,一杯酒,能抵一月之功!
修远又为他倒了一杯酒:“此酒多饮无效,但在失去效果之后,它的味道才能显现出来。你再品品看。”
此等能够助益修行的绝品之酒,价值难以估量。
大概也只有修远这样的当世真人,才能够在已经完全不能感受其非凡作用的情况下,奢侈地品尝其味道。
至少姜望自己小抿一口,虽然唇齿留香,却是还在琢磨那种助益修行的快感,试图捕捉它的效力,继而心疼它的巨大价值……完全感受不到太多滋味。
他停下酒杯,长叹一口气:“姜望实在受宠若惊。”
“这是你应得的。”修远轻轻咂摸着酒的滋味,语气随意地说道:“年纪越大,越不想欠什么。尤其人情这种东西……很难还的。”
当初在大师之礼上,姜望那一番“蝼蚁当无憾”之论,止住天子之怒,赢得了多少人情。
如最终勾选崔杼之名的朝议大夫易星辰,就已多次释放出善意。
而修远恰是其中最需要承情的那一个。
只不过之前一直囚居在家,没时间也没机会与姜望接触。今日在长生宫一见,立刻就等在宫外“还债”了。
修远这话一说,姜望立刻就放松下来。
又抿了一口杯中酒,这会竟能享受出一些美好来……终归他姜某人,也是个怕欠人情的。
酒液入喉,回肠百转后,姜望问道:“不知此酒何名?”
“这酒是我自己酿的……只剩最后一壶啦。”修远摇了摇酒壶,听了听那玉液琼浆的声响,淡声道:“名为‘折长柳’。”
折长柳,盼君长留。
这当中必有故事。姜望虽不知其中曲折,却也尝出了酒中的一些复杂,不由得赞道:“好名字。”
马车在这时候缓缓停下,杯中酒竟然无波。修远这车夫驭车的功夫,真可谓是出神入化,远不是谢平不知从哪里招来的车夫可比。
姜望轻轻眨眼,斩去自己这些自取其辱的念头。跟九卒统帅比,也真是想不开……
修远把着酒壶,帮姜望把酒杯蓄满,又问道:“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姜望当然知道这是哪里。
纵使未开声闻仙态,对于声音的敏锐,也早已让他捕捉到周边的环境。
那鼎沸的人声,人群沸腾的情绪,紧张、刺激、惊吓、欢呼……还有声声惨嚎。
毫无疑问是一座法场。
正在同时凌迟许多犯人的法场。
其中有一位当世真人,名为阎途。
修远的马车,就停在法场不远处。虽是人潮汹涌,毕竟也叫囚电军的招牌挤出了一处位置。
但车门并未打开,也未开窗。
修远的车虽然行驶到这里,但他好像并不打算观看行刑的过程。
当然……作为一名当世真人,如果他想看的话,很难有什么事物能够阻隔他的视线。
紧闭的门与窗,不过是他闭上的眼帘。
“这里是处决平等国奸细的地方。”姜望斟酌着措辞道。
话里不无提醒修远之意。
修远也不知有没有听懂,或者说,不知有没有听。
他只呷了一口酒,细细喝下,似醉非醉中,然后道:“听说你喜欢读书?”
姜望很想问一句,听谁说的?
他毕竟缺乏在一位当世真人面前吹牛的脸皮,有些不自在地道:“越来越觉得自己积累太过不足,近来的确在找时间读书……不过读得不多。”
“读过《异兽志》吗?”修远问道。
“不曾……”姜望道。
这书名他都是第一次听到!
“……一本记录各类异兽的书,信息比较全面。”修远道:“虽然上面记载的很多异兽都已经绝迹了,但在某种程度上也代表了一段历史,有助于加深你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你神临当无碍,但若想成就真人,必须更了解这个世界。有机会的话……还是应该读一下。”
面对着这位大齐年轻一辈第一天骄,他毕竟没好说出口,这只是稷下学宫的基础读物之一。
“明白!”姜望干脆地点头。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积累不足是先天条件的问题,并不是他的错,倒也没什么可羞愧的。他还年轻,还有大好年华,用更多的努力来弥补便是。
“有一种名叫负雨的鸟……”修远摩挲着酒杯,叹息道:“我一直很想见一见,但竟从来都没有寻到过。我想它应该已经不存在了。”
“这种鸟神通很强?有什么特殊的杀法吗?”姜望好奇地问道。
“……”修远顿生对牛弹琴之感,只道:“别光喝酒,吃点菜吧。”
姜望顺从地捻了一颗那裹着银沙流心的半月状果子,放进嘴里。
本来还想问,那劳什子负雨鸟身上有什么珍材,但一口咬下来,满嘴流香,顿时已忘了。
“咦,味道不错。”姜爵爷让自己的语气尽量自然一些,不那么大惊小怪:“修帅,这种果子哪里能买到?”
心里盘算着,按自己现在的俸禄,怎么着也能给安安买个几斤尝尝。
今年安安的生日他又错过了,总得多寻摸点好吃的弥补,再贵也值得。
“它啊,叫‘月笼沙’。”修远随口道:“万妖之门后的产出,狐族最爱吃它,视为圣果。现世是没有的,也种不活。”
“呃……噢。”
“喜欢就多吃点。”修远拿着酒杯,漫不经心地道:“确实味道很好。我每次去万妖之门后,都会特意去寻一些。”
话虽如此说,他只是又饮了一口酒。
“很罕见的味道。”姜望若无其事地抓了一把,往自己嘴里放了一颗。
在人家的车里学完功法、喝完美酒、吃完果子还打个包的事情,他这绝世天骄自然干不出来,但是抓一把果子在手里,一时半会没吃完总可以吧?
边走边吃也不应该有问题。
那么剩了一些不小心带回家,也是很合理的事情。
既然最后都剩下了,那么留给妹妹以后吃,也不该被说闲话,不是么?
在自己的逻辑世界里,姜青羊屹立不倒。
但是修远不说话了。
修远一沉默,姜望顿时就感受到了尴尬。
手上抓着一把月笼沙,吃又舍不得,不吃好像又很奇怪。想想还是咬牙吃了吧,又有点欲盖弥彰的感觉。
真是思前想后,怎么都煎熬……
“下雨了。”修远忽然说。
姜望这才意识到,不知道何时……法场上的惨叫声已经是停止了。
马车又开始行驶,沉默着驶离这里。
修远抬头看了看,马车车厢顶部,自动滑开一个天窗。
只见得天空有红色的细雨,飘飘洒洒,向人间坠落。
真人离世,天地泣血……以为同悲。
马车行驶在东域最繁华的临淄城中,修远无言,姜望亦无声。远远的,不知从何处,传来飘渺的歌声。
那歌声唱道——
“今宵又,折长柳。月娥抛落杯中酒……”
“轻笺旧,欢情透。泪痕犹比青花瘦……”(1)
姜望想,自己或许是听错了。
这几日,城中是不许作乐的。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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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今宵又,折长柳……”——情何以甚《钗头凤·折长柳》
2,本来应该已经攒好存稿,开始加更还债的。但是这几天事情实在太多,什么也没能剩下。
3,《赤心巡天》实体书销量不错,当当新书青春文学热销第一,总榜第六,感谢大家的支持。我这几天每天都抽时间签名,一天手签五百本,争取让出版方月中之前就能把签名版全部发出去。
等我忙完,就还债。
第十一章 可怜孤似钗头凤
吱呀!
窗子被随手关上。
那哀婉的歌声于是停在房间里,不再飞远。
一个娇俏可爱的女子回过身来,手腕上银铃轻晃,笑颜如花:“这几日城中禁乐,声音叫人听见了麻烦。”
她瞧了一眼屏风后怀抱琵琶的歌女,嗔道:“谁许你这时候唱曲儿的?要死呀!”
歌女止了弦,一声不吭。
靠窗不远处,坐着一位气质柔弱的女子。两分哀色晕眸,一抹娇颜凋花,不言不语,已是我见犹怜。
闻声道:“铃儿姑娘莫怪,是我心绪不定,才叫的唱曲儿。”
香铃儿瞧向她,顿时满眼欢喜:“我怎么会怪你呢,秀章妹妹。你生得这般好模样,做什么都是对的。”
相较于她的热情,柳秀章显然冷淡得多,只道:“这地方我原也不该来。”
香铃儿身形一转,便在她边上坐了,歪头瞧着她的精致脸蛋:“你说的‘这地方’,是指临淄,还是三分香气楼?”
“都不该来。”柳秀章说。
“不对,不对,全都不对。”香铃儿摇头又摇头:“若说临淄,你凭什么不该来?这三百里临淄城,难道姓晏?若生仇,若有怨,也非是缘由。咱们生于此世,该叫人避我,而非我避人。”
柳秀章不说话。
香铃儿又道:“若说青楼嘛……男人逛得,女人逛不得?天底下卖屁股的却也不少,你可知在雪国,就有专门的男楼?”
说到这里,她撇了撇嘴:“可惜大多是形销骨立,品质不佳。”
“既未生仇,也未怀怨。只是旧景在目,何必自伤?”柳秀章道:“至于你说青楼……自古以来,青楼有逛的有不逛的,有买卖皮肉的,也有不沾染的。倒也无拘男女,只我是后者罢了。铃儿姑娘,你说得也许都很对,但我们不同。”
香铃儿“噢”了一声:“懂了。”
“你想说你和我们不同路。”她双手交叠,压在扶手上,下巴则搭在自己的小臂上,眨巴眨巴水汪汪的眼睛,瞧着柳秀章道:“但是现在只有我们能帮你,怎么办呢,小美人?”
她娇俏可爱又灵动,尤其是那噙在嘴角的、十分合适的微笑,很难叫人生出恶感。
而柳秀章是那种典型的瘦美人,身材纤柔合度,细腰似盈盈可握。
但她坐在椅子上,又绝不显单薄。
如她这般气质柔弱的女子,似乎就该是深闺独坐、对镜垂泪的。
然而她现在坐在这临淄城的三分香气楼里,与名列天香的香铃儿四目相对,目光中不见一丝怯弱。
“你们不是帮我。”她轻声说道:“是投资我。也不是只有你们能投资我,只是我刚好在跟你们谈。这只是一笔生意,非常纯粹,也非常简单。若非你们觉得有利可图,又怎么会请我来这里?”
香铃儿慢慢地坐了回去,收起了那种戏谑的表情,微笑道:“可惜你们柳家好像不是什么好的投资对象,据我所知,投资扶风柳氏的人,绝大多数都已经血本无归。”
“相同的是……”柳秀章道:“在齐国这个地方,你们三分香气楼也不是什么有分量的投资者。能够让你们选择的目标,并不多。”
“你说服我了。”香铃儿伸出食指,在她滑如凝脂的下巴上轻轻一勾。
大概是想表现出一种霸道的气势。
但柳秀章只是蹙眉看着她。
香铃儿好不尴尬地收回手指,干笑道:“轻浮了。”
“我现在很缺时间,柳家很缺时间……我相信你们也是。”柳秀章淡声说道:“不要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她站起身:“那么今天先聊到这里。”
香铃儿用手指卷着一缕头发:“我们还什么都没有聊呢!”
“你们想要在东域留下狡兔一窟,甚至是真正迁移总部过来……齐国至少是不能摇头。我们已经有明确的合作意向了,不是吗?”柳秀章反问道。
香铃儿甜甜一笑:“可惜我家昧月妹妹不在……我想你们会很聊得来的。”
柳秀章只道:“会有机会见到的。”
然后便径自转身,往外行去。
门开了又关,人来了又往。
无论何人,何时,何事,往往是重复了又重复。
一直到柳秀章的脚步声已经很远,那坐在屏风后的歌女,才出声解释道:“的确柳姑娘说想听这曲钗头凤,我才弹的。不是有意挑战临淄现在的禁令。”
“无妨。”香铃儿摆摆手,腕上铃儿叮当,嘻嘻笑道:“她想试试我三分香气楼的实力罢了。若是连这点事情都摆不平,那就没有什么合作的必要了。”
她施施然坐定了,将脑袋往后一仰,枕在椅背上:“可怜孤似钗头凤哟~”
轻轻闭上眼睛,喃声道:“再来一曲。我要听……十八摸。”
屏风后的人影顿了一下,终是没有怒摔琵琶的勇气。
于是弦声动,屏影摇。
外间哀,此间乐。
……
……
姜无弃的丧礼一共办了三天。
这三天对姜望来说是没有什么区别的,无非是闭门修行。
对现在的重玄胜来说……区别也不大。
这胖子完全没有回霞山别府的意思,就住定了姜望的宅子。每日起早去博望侯府给老侯爷问个好,培养培养感情。陪着喝个早茶,就溜达回来,关起门与十四练拳练刀……什么都练。
美其名曰:“以姜望为镜,可以治懒病。”
重玄褚良有一次路过,被重玄胜拉着指点修行。在随手碾压重玄胜的过程中,闲问一句胖侄儿怎么不住侯府,重玄胜就是这么回答的。
姜望很想说:“那你倒是跟我一起练练啊!”
当然他嫌弃重玄胜归嫌弃,蹭重玄褚良的指点也蹭得很带劲。
万般俗事如浮埃,必以修行第一。
相对于战斗技巧,姜望现在的重心更在道术研究之上,主要是“龙虎”。
八风自八方来。
凡八风者,东方曰明庶风,东南曰清明风,南方曰景风,西南曰凉风,西方曰阊阖风,西北曰不周风,北方曰广莫风,东北曰融风。
这八风之中,景风神通姜望已是直面过,模仿明庶风的吹息龙卷也早见过。杀力第一的不周风,更是他掌控极深的神通。
以不周风为根本,佐以让重玄胜帮忙搜集的各类八风道术,他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完成了拟化八风的工作。
“引八风为虎”的这一步,完全手到擒来。
唯独卡在龙虎之“龙”,不懂得如何利用通天海。这个关键的问题,在修远亲自指点之后,也已经迎刃而解。
在神临境之后,四海贯通,蕴神殿直接统御四楼五府,也镇压人身四海。
姜望现在未至神临,未能完成对人身四海的统御。但在修远的指点下,也可以凭借强横的神魂之力,提前构筑对通天海的影响力。
终于在这一天,初步完成了这门传自旧旸的道术。
交情深厚如此,姜望不能不第一时间去跟挚友分享好消息,顺便看看能不能找机会试试招。
跑到重玄胜院中的时候,这胖子正在喝粥。
一双胖手,一只白色小玉碗,喝得唏哩呼噜。
这边喝完一碗,那边十四就递上一碗。粥面明润,的确是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不得不说,重玄胜住进姜府来,很受姜府下人欢迎。
往时谢管家倒也很想向别家三品大员的生活档次看齐,奈何自家姜大人实在有些抠搜,用于家用的钱财,实在难以达成目标。
重玄胜做好常住准备之后,姜府上下的生活水准,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升。
谢管家毕竟不知姜爵爷的苦,姜爵爷还真不是抠搜,只是寅吃卯粮惯了,本也拿不出什么钱来。
他其实也很为姜府的生活条件操心,早就琢磨着什么时候请晏贤兄来小住一阵。在自己家里招待一下好友,以示诚恳。晏贤兄若是对居住环境有什么不满意,想要调整一下,他也会忍痛同意,给挚友足够自由。
可惜这份苦心,谢平不知……
“吃什么呢?”姜望明知故问。
重玄胜头也不抬:“自己去盛。”
姜望一声不屑的冷哼已经要出口,但动了动鼻子之后,又压了下去。
先喝了粥,再聊道术也不迟。
他潇洒走到那只据说是高价从鼎楼买来的虎纹砂锅前,一边盛粥,一边随口道:“说起煮粥,其实我也略有心得。曾经跟太子殿下探讨……”
“对了。”重玄胜忽然打断道:“有个消息说与你知。我那位堂兄,已经占据了十月的海勋榜副榜榜首。”
说起来这钓海楼也是可怜。
黄河之会前,计昭南特地去了一躺迷界练枪。顺手创造了海勋榜正榜第一的新记录,明摆着是为了压钓海楼一头,也确实压住了……
那记录等到次月才被陈治涛打破。
这次重玄遵出海,又是轻松霸占了副榜榜首。
镇海盟用以凝聚近海群岛人心的海勋榜,竟成了齐国天骄扬名的道具。非得要齐国天骄离开了,不玩了,钓海楼的年轻天才才能够榜上争名。
抗击海族的人心是凝聚了,可这人心以谁为首,却很值得玩味。
这对新成立的镇海盟来说,无疑是一种打击。
厨艺终是小道,重玄胜既然聊起海外的事情,姜爵爷也就坐了下来,随口道:“以重玄遵的实力,拿不到榜首才奇怪……怎么,他要回临淄了?”
重玄胜轻轻摇头:“他放弃星月原战场,特意出一次海,怎么可能只为如此?拿到副榜榜首,也不过与你当时的战绩持平。虽然他的海勋比你高很多,但你创造这个成绩的时候,不过是内府层次。”
“那他还能干什么?横压钓海楼外楼修士?也没什么意义啊,观河台上他已经证明自己在天下最强外楼之列了……海族?”姜望停下手里的玉勺:“他不会是想挑战海族王爵吧?”
“谁知道呢?”重玄胜道:“我只知道,以他的骄傲,特意出一次海,声势若不能盖过你当时,他肯定不愿意回来。”
姜望淡声道:“他的天才摆在那里,怎么骄傲都不为过。”
重玄胜笑了笑:“以前你是内府,他是外楼,各不相干。如今你也立起星楼来,现在都在争你俩到底谁才是齐国第一天骄……吵得那是沸沸扬扬!你不贬低他罢了,竟还夸他?”
“我没有夸他。”姜望平静地道:“我只是陈述事实。”
重玄胜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我就烦你这个老夫子的样子,在我面前骂他几句,安慰安慰我不行么?”
姜望慢条斯理地道:“安慰本质上是一种骗人的东西。你太聪明了,很难被骗到、”
“哪本书上的?”重玄胜问。
姜望顿时一僵。
他下意识引用的这句话,来自于姜无弃送他的书。
齐武帝勾搭明国太后的时候就说过这句台词!
“呃,最近看的书多,忘了。”他低头喝粥。
重玄胜倒也没在意,一边享受十四的添粥服务,一边随口问道:“对了,十一殿下送了你什么?一直也没见你说。”
姜望呼噜呼噜喝了半碗粥,才闷声道:“一幅字。”
重玄胜瞥了他一眼:“就一幅字你紧张什么。”
“我紧张什么了?”姜望抬起头来,一脸的莫名其妙:“没有啊?”
重玄胜狐疑地看了看他,但想一想姜无弃那样的人物,或许也有什么不便公开的秘密,追问的确不太妥当。便转道:“呵,倒是不知你们交情有这么好。”
正闲话间,管家走到了院门口:“老爷,巡检府郑商鸣郑公子来访,同行的还有巡检副使林有邪林大人。”
姜望推了粥碗起身:“说了为什么事吗?”
管家摇头:“没有。”
姜望一边往外迎一边吩咐道:“以后郑公子过来,不需通传,直接请进来便是。”
想了想,又补充道:“林副使的话,还是要需要通传的,最好问清楚来意再通传。”
走出院门口,正好看到站在不远处的郑商鸣和林有邪。
尤其是林有邪,那眼神幽幽的,很深邃,很遥远……
“哈哈。”郑商鸣大概是为了缓解尴尬,干笑道:“姜兄这宅子真不错!”
“郑兄过奖了……”姜望也很客套:“林大人,来,这边请!快,叫人上茶,拿我的好茶来,这都是贵客。”
谢管家很熟练地又往重玄胜院里走……姜老爷哪有好茶?
“不必了。”林有邪面无表情地截断话头,公事公办地道:“我们这次登门拜访,是有件案子,要请姜捕头帮忙一起办。”
姜望顿时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什么案子?”
“冯顾死了。”
林有邪很平静地说出了这四个字。
第十二章 常怀怖惧
骤听得冯顾的死讯,饶是姜望已算得饱经风浪,一时也震撼难言。
就连院中本来还在漫不经心喝粥的重玄胜,都抬眼看了过来。
冯顾可是长生宫总管太监,怎么说死就死了?
抛开其修为不说,他的身份也不允许他死得这样轻易。尤其是,还死在长生宫主丧礼刚刚结束的这样一个敏感时间……
那当世真人的血雨,可还在法场上落下未久!
在院门口愣了一愣,姜望才问道:“怎么死的?”
郑商鸣道:“三尺白绫绕颈,吊死在灵堂。”
“总不会是自杀吧?”姜望道。
“说不清。”郑商鸣谨慎地道:“需要仔细调查之后,才能得出结果。”
“死亡时间在子时,刚好是长生宫主丧礼完全结束的时候,长生宫里宾客散尽。”林有邪在一旁补充案情:“冯顾的尸体被吊在灵堂中,除了脖颈勒痕之外,暂时没有发现任何伤痕。身体里没有找到异种道元入侵的痕迹,神魂也很接近自然消散的表现。初步看起来,很符合悬梁自尽的表象。”
姜望沉默了半晌,才道:“这也太荒谬了。”
一个能够让他感受到威胁的强者,竟会被三尺白绫勒死,这本身就是一件颠覆了逻辑的事情。
“为什么找姜望呢?”重玄胜在这个时候走了过来,问题直指核心:“北衙名捕如云,总不至于缺人手。而姜望现在正是修行的紧要关头……身为大齐第一天骄,修行才是要务。”
姜望亦是投去询问的眼神。
经历过波澜叠起的黄以行案后,他现在对于点名办案这种事情,很有些警觉。
虽不至于说“十年怕井绳”,也少不了三五个月的心有余悸。
林有邪看了重玄胜一眼,淡声道:“重玄公子,事关案情,您不方便旁听,还请见谅。”
重玄胜岂是这么容易就被噎住的人,但迎着郑商鸣歉意的眼神,也只能“哼”了一声:“这是我的院子!”
三位青牌果断往姜望住的院子转移,很是有些青牌之间的默契和素养。
重玄胜不屑地撇了撇嘴,背着手往回走:“案子嘛,没破几个。架子嘛,比脸都大!爷还不稀罕听!十四,你说是不是?”
十四并不说话,只轻轻将他嘴角的粥粒擦去。
……
……
进了姜望的院中,郑商鸣便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这封信是冯顾死后,一个刷马的小太监交出来的,这个小太监我们已经调查过,很干净,没什么问题……姜兄,为什么找你,你一看便知。”
姜望接过这封表面干干净净的信,取出里间的信纸,展开便看到几列相当端正的字——
“近日心绪颇不宁,常怀怖惧,故留此书。
我若身死,必为凶杀。
环顾身周,无人不疑。遍览北衙,唯信姜青羊。
老朽微命,死不足惜,盖棺也便盖棺了。若天恩垂怜,愿为长生宫里这老奴缉凶……唯姜青羊监督全程,九泉之下,方能无虑。”
落款是……“冯顾绝笔。”
这是一封遗书!
冯顾早已预见到了自己的死亡!
谁会杀他?
又什么杀他?
姜无弃死后,天子下令仍保留长生宫。冯顾作为这座宫殿实际上的代掌者,要身份有身份,要实力有实力,仅姜无弃的遗泽,就足以让他安宁过活。又为什么会保护不了自己?
读罢此信,姜望心情难言。
他想起当日离开长生宫的时候,在那座照壁前,冯顾意味深长地说了一番话。本打算等丧礼结束后,再抽空去长生宫拜访一下,问问个中隐情。
没想到姜无弃的丧礼才结束,冯顾就没了……
“此案已入天子之耳。”郑商鸣用相当正式的语气说道:“依照冯顾的遗书,北衙特请姜捕头为此案监督,以保证这起案件能够在干净的情况下得到推进。”
当日冯顾在灵堂开口相帮,这份人情未敢或忘。
全其遗愿,使他死后无虑,本也是清理中的事情。
姜望心中已是答应了,但还是先问道:“我可以拒绝吗?”
“拒绝与否,是你的自由。”郑商鸣说道:“我们是奉命请你来监督办理此案,不是命令你加入案件。”
姜望又问:“此案是郑兄负责?”
郑商鸣道:“我与林副使共同调查此案。”
“以谁为主?”姜望问。
“暂时是我。”郑商鸣道。
也就是说,以他们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这案子不排除进一步扩大的可能。
“我必须全程跟着么?”姜望问。
他有些担心这案子持续时间太久,会压缩他修行的时间。
郑商鸣道:“你监督此案,是照顾冯顾本人的遗愿,并不是北衙或者谁给你的任命。你愿意加入就加入,想什么时候中止也随时。”
想了想,他又道:“天子也说,此事任你自愿。”
姜望自问是没什么办案才能的,这一点天子亦知,北衙亦知。上一次点名他去调查黄以行,是有特殊的政治背景,而且主要是林有邪负责具体案件的侦破。
今次因为冯顾的遗书,又让他加入案件,却是给了一个监督的名分,事前事后都可以避免很多麻烦。
算是北衙的关照,当中也有天子的首肯。
说到底,先前的黄以行之案,平等国倒是没有掀起什么风浪,唯独姜望被追杀得上天入地。无论天子还是北衙,都应该对姜望有些愧疚的。
所以在这起案子里,给了他最大的自主权。
当然,姜青羊口口声声与姜无弃惺惺相惜,如今姜无弃尸骨未寒,其人生前最信任的太监死于非命。姜望若是连监督案件进展都不愿,天子心里会不会有想法,也是难说的紧。
郑商鸣特意提了一句天子,便是在提醒。
姜望略想了想,便道:“此事我应了。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就去长生宫。”林有邪出声道。
看来在具体的查案上,还是以林有邪为主……
姜望虽然故意跟管家说,林有邪登门拜访需要通传、需要问清来意,以此划分清楚他和林有邪之间的距离,避免以后有可能产生的麻烦。
但私心里对林有邪是很佩服的。
无论是她的办案能力,还是她身为青牌的坚持和操守。
当前这个查案的阵容,就很有些意思。
一个是确有真材实料的名捕之后林有邪,一个是北衙都尉的公子,办案能力暂不知如何,家学渊源想必差不到哪里去,最重要是他的身份,决定他可以调动北衙绝大部分资源。
再加上他一个三品大员姜青羊。
不说是临淄无人不可查,办案的空间也是相当大的。
三人简单说了几句,姜望也没什么可收拾的,腰悬长剑一柄,便跟着潇洒出门。
专注于案件自是不同,北衙的马车就等在府外,接上三人便直赴长生宫。
青牌悬车,畅通无阻。
路上简单沟通了一下案情,便已到达宫门。
自冯顾的尸体被发现后,整个长生宫就被封禁了起来。
是以这里仍是丧礼期间的布置,与姜望当日来吊唁时所见的区别不大。
当然,姜无弃的灵柩已经抬走下葬,如今正在皇陵中。
此时的长生宫,宫内空无一人。只有一队青牌捕快守在宫门外,不许任何人进去破坏线索,只等负责案件的郑商鸣他们到来。
从这里也可以看得出,这起案件的保密层次很高,不然封锁宫门这种事情,应该是调宫城卫兵前来,而不是全部由北衙单独负责。
“这座宫里的侍卫、太监、宫女,现在全部在北衙里关押着,分开盘问。”郑商鸣道:“我们也可以随时提审。”
披白挂霜的宫殿凄冷非常,虽在白天,秋阳也不能叫人觉察暖意。
尤其是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无,叫人隐生不安。
只有郑商鸣、姜望、林有邪三人走进了长生宫,那队守门的捕快依旧守着宫门。
姜望静默体会着三个人不同的脚步声,试着判断另外两个人不同的心情——这当然是徒劳的,他们都不是会轻易外露情绪的人。
昔日明朗堂皇的宫殿,如今只有一种森冷的感觉弥漫。
几乎让姜望想起青石宫来。
林有邪则道:“这座宫殿里的一切都没有动过,至少在我们封禁之后,再没有人进来。”
姜望愈发意识到这件案子的重要程度了……
北衙太重视了!
甚至对青牌内部都没有那么信任,那一队捕快就守在门外,一个都不许进来。偌大宫殿,只他们三个来查线索,要查到何时?
此时再审视这个查案队伍。
郑世是天子的心腹,郑商鸣乃郑世之子,毫无疑问是天子可以信任的。
林有邪乃四大青牌世家之后,身家清白,行事可靠。四大青牌世家虽然出了一个厉有疚,已受剐刑而死。但上次黄以行之案,也很清楚地说明了她和厉有疚的区别。
姜望自己则更不用说,冯顾这样一个宫中老太监,无论牵扯到什么隐秘,也不会跟他这一个近几年才来齐国的天骄产生关系。
从北衙展现出来的姿态来看。
冯顾在遗书里说,“环顾身周,无人不疑。”
或许并不是一句疑神疑鬼的话而已……
是谁要杀他呢?是谁有这么大的能量?
姜望心有惴惴。
三个人先来到长生宫的正殿,也就是“灵堂”。
除了灵柩已经抬走之外,供台、灵位、香炉、座椅……一切都和丧礼第一日相同。
当日发生的一切还历历在目,如今再看,人去殿空。
而在灵柩抬走的地方往上看,三尺白绫孤零零地吊在穹顶,像一片被定住的云翳。
“冯顾的尸体现在也在北衙,你之后要去看一下吗?”林有邪出声问。
“自然是要的。”姜望道。
他并不是打算在冯顾的尸体上找什么信息。北衙里专业的捕头肯定已经查过不止一次,他们找不到的线索,姜望也不认为自己能够找到。
但他既然同意监督此案,好让冯顾九泉之下无虑,当然也要监督尸体是否在查验的过程中被动了手脚。
林有邪闻言点点头,也不多说什么,自顾自戴上一副白色的皮手套,便开始细致搜寻这座正殿里的线索。
姜望下意识瞥了一眼……还好不是上次那双尸膜手套,当然现在也不是验尸。
另一边郑商鸣也戴上了手套,正在小心地检查供桌。
姜望的职责是监督,所以他时而看看郑商鸣,时而看看林有邪。
郑商鸣的动作很细致,好像不会放过任何一寸地方。林有邪则是先扫视一圈,然后重点观察几个位置。
姜望在心里默默给他们的搜查效率评分,在监督的同时,也会扫几眼四周环境。
看起来很有些无所事事的感觉……
实际上也确实无所事事。
目前在这个队伍里略显多余。
当然,就算他想加入其中帮忙搜集线索,也大概会被拒绝。搜集线索很需要专业的能力。在有过系统训练之前,他在战斗上的天赋并不适用于此。不破坏线索就不错了。
对灵堂的搜查持续了约一刻钟,林有邪和郑商鸣相继停手,显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有价值的信息。或者发现了什么,并未表现出来。
总之表情都很平静。
“接下来搜查哪里?”姜望问。
“书房。”林有邪道。
姜无弃的书房,姜望自是熟悉的。
“走吧。”他直接在前面带路。
“姜兄,听说你和十一皇子交情很深?”郑商鸣在路上问道。
“接触不多,惺惺相惜。”姜望如实道。
“那你熟悉冯顾吗?”郑商鸣又问。
问完赶紧补充道:“不要误会,我不是怀疑你,只是单纯了解一些信息。”
“没事。”姜望完全能够理解,坦然道:“我和冯公公谈不上熟悉。十一殿下让他去请我见面,我才第一次接触这个人。第二次见面,是十一殿下遗礼相赠的时候。在十一殿下的丧礼上,才见了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
“你觉得……”郑商鸣问道:“他想死吗?”
姜望摇摇头:“我无法判断,更不想干扰你们。”
一直默默旁听的林有邪忽然道:“到了。”
他们走得很快,说话间,已经来到姜无弃的书房前。
姜望有些惊讶:“林捕头好像对这里也很熟悉?”
林有邪并不答话,伸手虚按,在并不直接接触的情况下推开了殿门,然后先一步走了进去。
她当然是要掌握第一眼的情况的,郑商鸣紧跟其后。
姜望则脚步缓慢。
这是他第三次来到这里,每次来的感受都不同。
第二次来姜无弃已死了,第三次来冯顾已死了……
仍记得第一次来这里时,姜无弃的堂皇意气,冯顾的神秘危险。
但此时书房空空。
人不在,陈设如昨。
那桌椅笔墨,书架布置,一应如故,甚至桌上那碗药汤都还在那里。
好像主人家只是临时有事出了个门,徒留这空空的书房,迎接不请自来的客人。
真让人觉得寂寞。
林有邪走到书桌前,没有伸手去碰药碗,而是弯下腰来,轻轻嗅了嗅。
蛾眉蹙起。
“这药有什么问题吗?”郑商鸣问。
林有邪想了想,说道:“有抑灵草的成分。”
“抑灵草?”姜望一脸茫然。
林有邪解释道:“是一种会消解真元、制造剧烈痛苦的药物,我们有时候会用在审讯中。”
“也就是说……”郑商鸣难掩惊色:“十一殿下一直在靠这种药物,压制自身实力。以避免过早突破到外楼境。”
姜望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看着那只玉碗。
想起来,姜无弃去云雾山的那天,没有喝这碗药。
第十三章 唯死而已
“这碗药的成分很复杂,仅靠嗅觉分析不出来太多。”林有邪将这碗药汤收进储物匣:“我带回去再做更具体的研究。”
对于林有邪的判断,姜望自然是相信的。
他很难忘记林有邪默默捣药的样子,那种平静忍受痛苦的感觉,在某种程度上,竟与姜无弃是有些相似的。林有邪能自己制药压制惊惧症,当然是对药物一道有很深的研究。
郑商鸣好像也并不意外,默许林有邪收起这碗药汤,什么意见也不发表。只用谨慎的目光,梭巡着这间书房。
姜望就站在门口的位置,身后是很难称得上灿烂的天光,身前是两位各自忙碌的青牌捕头。
书房是沉默的,但也有独特的语言,在描述一位天之骄子的活动轨迹。
每一个到访的人,都试图找到那种特殊的语言,与这座书房交流。
包括姜望自己。
他的目光落在两位青牌身上,却是散开的。一瞬间想了很多。
自那日在这里拿了一幅字和一本书回去后,中间还经历了姜无弃的三天丧礼。
这间书房,真的是一点变化都没有。
好像中间的这么多天时间,再也没有人走进来过。
他不由得想……
冯顾是单纯地哀悼姜无弃,不想动他生前的布置,还是想要留下一点什么?
如果这间书房里能够找到什么有意思的信息。
是姜无弃留下的,还是冯顾留下的呢?
“冯顾是自杀的。”
耳边忽然传来林有邪的传音,让姜望愣了一下。
他不清楚林有邪为什么要特意避开郑商鸣,悄悄传音交流,但仍然被这句话里的信息所惊住,忍不住看了过去。
“自然一点。”耳中林有邪的声音道。
姜望于是又自然地看了郑商鸣一眼,履行自己“监督”的职责。
不太明白,为什么相对于根正苗红的郑商鸣,林有邪好像更信任自己。但是对于林有邪的分析,姜望是很相信的。其人的能力和责任感,都非常直观。
“何以见得?”姜望传音回问。
林有邪的声音继续道:“尽管他刻意误导,想让人以为他的自杀,是一种凶手对现场的完美布置。他也的确做得很好。但骗人容易,骗己难。他的尸体告诉我,他的确是自杀。”
姜望又想起林有邪那句“名言”——“尸体是由线索组成”。
完全剥离尸体背后的复杂关系,只从尸体本身要答案。
想必她已研究过冯顾的尸体不止一次,因而才能如此笃定。
姜望正要说话,耳中又传来另一个声音——
“家父即将神临。”
郑商鸣的声音。
此时这位北衙都尉的公子,正站在书案对面的巨大书架前,目光一寸一寸地打量着……就如林有邪也在仔细检查姜无弃的座椅一样。
很难相信他也在悄悄跟姜望传音说话。
区区三个人,竟开辟了两个私下聊天的“战场”。
很明显郑商鸣和林有邪虽然相处和睦,但算不得一路人。
郑商鸣是郑世唯一的儿子,理所当然也是天子嫡系。他在某种程度上代表的是天子,当然,也有他郑家在巡检府的利益。
林有邪呢?
代表的是已经没落的四大青牌世家,还是她自己?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姜望先传音问林有邪,再传音给郑商鸣:“恭喜。”
虽然这种祝贺的话搞得鬼鬼祟祟的有些奇怪,但面对郑商鸣骤然开启的话题,也实在没有别的话好接。
尤其是林有邪此刻表述的内容正精彩,他便敷衍一下郑商鸣了事。
林有邪的声音继续在耳中响起:“冯顾很清楚北衙的办案能力,知道很难有不留痕迹的伪装,而且他死之后,再无法控制任何人。所以他索性放弃在自己的尸体上做手脚,就那么简简单单地上吊自杀了。只用一封意有所指的遗书,便制造了完美的凶杀假象。至于他的目的……他的死,最终会引导人们怀疑什么,他的目的就是什么。他是想用他的死,让北衙追查到其它的事情。”
郑商鸣几乎同时传音过来,他倒是开门见山:“北衙都尉的位置,姜兄有兴趣么?你现在的修为刚好合适,若是你想坐这个位置,我们会全力支持你。”
他没有说他要什么回报,由他出面来跟姜望谈这件事,本身就是已经摆出了条件。郑家现在支持姜望,那么等姜望离职的时候,当然也要支持郑商鸣。
姜望一阵沉默。
林有邪和郑商鸣都在继续着手头的事情,谁也没有催促,也都觉得姜望在认真思考……
姜望也的确在思考,只不过并不只在思考一个问题罢了。
同时跟两个人私下沟通,而且都是信息量如此密集的交谈,他很难一下子就捋清楚脉络。
首先是林有邪的问题。
姜望传音回道:“你觉得……冯顾想让北衙查什么?”
然后是郑商鸣所说的事情。
必须实在地说,北衙都尉这个位置,没有人会不心动。
它在职阶上,只有四品。但这个位置实际所能掌握的权力,是逼近政事堂、兵事堂里那些大人物的!
这个全称为“都城巡检府巡检都尉兼都城巡检使”的官职,职能统御全国青牌,缉行东域无阻,再加上“天子直属”这四个字,所能爆发的政治能量难以简单描述。
可谓是位卑权重的典范,是外楼境修士所能在齐国爬到的最高峰!
郑世将要离任也不是什么秘密,到了他这个年纪和状态,再不晋级神临,就要影响未来的修行了。
朝野上下不知多少人盯着这个位置,上次张卫雨突然在朝堂对姜望出手,还亲自带队去青羊镇调查,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
很多人已经直接把姜望当竞争对手了,有重玄胜的提醒,姜望倒也不是毫无预期。
他只没想到郑商鸣会在这样的情况下,突然提起这件事,而且还表述得这么直接。
想了想,还是决定与重玄胜商量一下再说。传音回道:“这太突然了,我需要考虑一下。”
林有邪的声音在这个时候响起,有条不紊地分析道:“冯顾这个人,当年就是姜无弃生母雷贵妃宫里的人,在雷贵妃身死后,才转而服侍姜无弃。能让他不惜以性命来推动调查的事情……还能是什么?”
“当然可以。”郑商鸣的声音也传了回来:“但是你如果有意北衙都尉之职,今天这个案子,就是个很好的机会。”
这边传音来,那边传音去。
姜望若非身怀声闻仙态,对声音的掌控相当不俗,还真是很难应付得过来。
但心中的震动,实在难言!
他又想起姜无弃丧礼那天,冯顾在照壁前说的那句话——
“殿下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但我这条老狗想要的,还没有实现。”
一切都联系起来了……
冯顾不惜一死,制造被谋杀的假象。是要重启元凤三十八年雷贵妃遇刺案的调查,要找出当年的真凶!
他自谓只是一条老狗,但在姜无弃身死之后,已经毫无顾忌,一定要撕咬下仇家一块血肉!
姜望压下心中的波澜,传音对林有邪道:“如此说来,长生宫里一定留有线索,可以直接联系到当年的雷贵妃遇刺案。对吗?”
又传音对郑商鸣道:“什么机会?”
林有邪的声音迅速传回来:“没有别的解释了。我希望你能帮我,这个线索需要握在我手上。”
“为什么?”姜望回问。
难怪林有邪要私下传音,搞得神神秘秘。原来她想撇开郑商鸣,单独把握这个线索。只是她凭什么会觉得,自己会帮她,而不是帮更有交情的郑商鸣呢?
郑商鸣的声音也在这个时候响起:“因为这件案子的背景非常复杂,远不是它现在表现出来的这样简单,涉及了很多问题。未来的北衙都尉,需要展现处理复杂关系的能力,更要向天子表明态度!”
在与林有邪的沟通中,姜望已经意识到冯顾之死是一个多么复杂的案子。因而很难理解,郑商鸣为什么会接手这个案子,郑世为什么会同意让郑商鸣来负责。
像这种复杂万分、且涉及宫闱之事的要案,经办者很难全身而退,历史悲剧并不鲜见,聪明人应该避而远之才是。
雷贵妃之死,这么多年都悬而未决,其间牵扯到底有多么复杂?
背后千丝万缕的纠缠,直如深海一般,想想都叫人不寒而栗,溺死多少人才算完?
郑商鸣完全有避开这个漩涡的背景,却一脚踩了进来!
为何如此?
郑商鸣这句话一说,他就完全明白了。
北衙都尉这个位置,只对天子负责,唯一需要的,也只是天子的信任。
郑商鸣主动负责这件案子,正是在向天子表忠诚。他也和他老子一样,只忠于天子,不惧怕得罪任何人,甚至不怕粉身碎骨。
同样的,姜望也要有敢于撕咬任何人的觉悟,才能够被天子认可,先一步坐上北衙都尉的宝座。
所以郑商鸣说,这个案子,是一个机会。
这的确是一个机会……迷人且危险的机会。
“我大概明白了……”姜望传音回应郑商鸣:“我再想想。”
林有邪的声音又响起来:“因为……在十一殿下身死之前,长生宫一直很照顾我。”
姜望皱了皱眉,心想,这是什么理由?
他回音道:“如果真如你所说,长生宫里留有那样的线索。握在你手上,和握在郑商鸣手上,又有什么区别呢?若是只求真相,我们一起见证它,难道不是更明朗吗?”
林有邪此时已经检查完了姜无弃的书案,起身往那一面放着字画的书架走去,同时传音给姜望:“在冯顾自杀前一个时辰,有人在我门前放了一样东西。”
不知为什么,听见这个描述。姜望立即就联想起厉有疚曾经讲的那件事……
当年林况死后,有人把他的尸体,直接扔到了时年三岁的林有邪面前,导致她患上惊惧症。身为青牌世家的传人,却无法面对尸体……
“是什么东西?”姜望问道。
林有邪的手指在书架上虚虚划过,传过来的声音很平静:“一柄解剖尸体用的小刀……上面有我父亲的独门印记,是他当年就遗失了的器物。”
姜望瞬间汗毛竖起。
冯顾的死,远比想象中要更复杂。不仅仅是有涉及雷贵妃案的可能,竟然还能够牵扯到当年的一代名捕林况?
“你是说……”
“家父当年正是因为调查雷贵妃一案,才落得身死名消的下场。”林有邪淡声道:“而我这么多年来,所求所究,也无非为此。”
昔年林况之死,知情者一直讳莫如深。
原来是因为卷进了雷贵妃遇刺这件宫廷秘案吗?
如果说一开始林有邪的说法还只停在推测的层面,在结合昔年林况的解剖小刀之后,冯顾自杀所指的目标,已经再也清晰不过。
长生宫内太监总管悬梁而死,本身已是耸人听闻的案件。
而它背后的因由,却更是恐怖,直接要上溯十七年的历史,一直追究到元凤三十八年。涉及雷贵妃之死、姜无弃寒毒入命……以及一代名捕林况之死!
这是足以震动整个齐国的大案!
严重点说,它的发展很可能影响整个大齐帝国的政治格局。
只消想一想,能害死雷贵妃,又能压下那么多事情的,整个齐国,有几人?
哪个不是高高在上!
难怪冯顾在遗书里说——“老朽微命,死不足惜,盖棺也便盖棺了。”
他知道他的死,很可能掀不起什么波澜。
这只是他最后的努力。
别无他法,唯死而已。
“你不相信郑商鸣?”姜望艰声问道。
林有邪道:“我不相信巡检府里的任何人。”
是了。林况当年一定查出了什么,同时巡检府里一定有幕后凶手的人,不然林况那样一个既有名声又有实力的名捕,怎么会突然身死?
死得不明不白。
所以与林况相交莫逆、并称南北的乌列,才会直接辞官……
在这种事情上,林有邪怎么敢相信巡检府里的人呢?
“但你竟相信我?”姜望问。
“因为你实在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林有邪道。
她说得很平淡。
但是这样一个因父亲之死对整个齐国巡检府乃至官场都保持警惕的人,她给予的信任,实在沉重!
……
……
……
(所有两千本签名已经全部签完寄出。十五号之前,大家应该都可以收到实体书了。)
第十四章 德福不报
“这份认可难能可贵。”姜望传音回道:“但我不确定我能帮到你。”
林有邪的信任很沉重,但姜望一路走到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满脑子天真幻想、无条件相信董阿会救枫林城的少年。
仍然会践行信义,仍然不会吝啬能力范围内的良善,但也不会忽略现实的问题。
出身四大青牌世家的林况和乌列,作为青牌体系曾经最耀眼的人物,人称“南乌北林”,合称青牌双骄,是四大青牌世家辉煌时代重启的希望。
林况接手的大案要案不计其数,每案必破。至今北衙里的许多办案手段,都是他留下来的创举。
但他的灿烂,在接手调查雷贵妃遇刺案后,戛然而止。
林况身死,乌列辞官。
一夜之间,风流云散。
只有一个三岁的林有邪,因为骤然目睹生父尸体,而一生畏惧尸体。
林乌厉程四大青牌世家,程家早已绝嗣,林乌只剩余荫。
前几天厉有疚受剐刑而死,意味着四大青牌世家名实皆消,已经不复存在!
如今林有邪想要抓住冯顾有可能留下的线索,重启雷贵妃遇刺案,姜望并不看好。
他不是不看好林有邪的办案能力,而是此等牵涉甚广的大案,非得要有一个强有力的人物推动,林有邪甚至于她身后的乌列,都不具备这种推动力……
从这个角度来看,冯顾为什么选择自杀在此刻,在姜无弃丧礼刚刚结束的时候?
一来完成了姜无弃的身后事,再无牵挂。二来……无非是想借由天子对姜无弃的感情,在天子之哀恸尚未散去的时刻,以长生宫总管太监的身份死去。
希求天子动雷霆之怒,推动此案调查。
然后顺势暴露出雷贵妃遇刺案的线索,让案件升级。
甚至于将那柄解剖小刀放到林有邪门前的人,也绝对跟冯顾有关——为了找到林况之死的真相,林有邪一定会竭尽全力。
冯顾的设计,几乎是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极限。
但问题在于……天子的态度,究竟如何?
从表面上来看,天子让北衙单独负责长生宫此案,还照顾冯顾的遗愿,让姜望监督案件进展,无疑是下了力气在推动的。
郑商鸣、林有邪、姜望组成的查案阵容,也相当强大。
但要从冯顾悬梁案,上溯至多年前的雷贵妃遇刺案,坦白说,缺了点分量。
除非郑商鸣换成郑世,林有邪换成乌列,才有资格说追查这种级别的案件。
因而天子的态度,其实仍是不明朗的。
或许天子也在等什么……
同时结合了林有邪和郑商鸣的信息,姜望才可以说把这件事情理出了一些头绪。
此事的关键,仍在天子!
在看到线索之后,天子有意重启旧案吗?
眼前的两位青牌,显然态度立场并不一致。郑商鸣如果先找到线索,一定会静待天子意志。林有邪若先找到线索,则必定会一路查到最后,以求真相大白于天下。
姜望同情林有邪的遭遇,也理解她寻求真相的心情,但无法贸然承诺他未必能做到的事情。
轻诺者信必寡。
“不需要你做太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可以。”林有邪的声音说道。
很显然她笃信自己能在郑商鸣之前找到那个线索,因为相较于还在怀疑阶段的郑商鸣,她已经确定了冯顾的死亡是自杀,领先一大步。
唯一需要顾虑的,是以监督之名一直盯着他们的姜望。
想在姜望的眼皮底下做点什么小动作,她和郑商鸣都很难办到。所以她才需要私下跟姜望沟通。
姜望不再说话。
对于姜无弃书房的搜查,并没有很快得出一个结果。
应该说林有邪和冯顾的目标是一致的,一个是为死去的父亲,一个是为死去的恩主。一个以死成案,一个不顾一切参与其间,他们都要追求已经尘封在历史里的真相……
姜望并不愿意做那个拦路的人。
报恩报仇都是天经地义,谁能横加指责呢?
但如果真发现了林有邪藏匿线索的行为,他也不确定自己会做出什么选择。
郑商鸣的友谊难道就可以直接忽略吗?郑家父子如此坦诚地给出北衙都尉的位置,他难道可以完全无视?
也许不该接这个监督的差事的,谁能想到会有如此为难的局面?
但现在直接退出的话,又难免叫人生疑。另外来人监督,必然会对林有邪的计划造成事实上的打击。
姜望想得烦躁,索性就站在书房门口的位置,放空神游,分心修行。
他不想做选择了,不如听天由命,且看林有邪和郑商鸣,谁的运气更好。
龙虎已经完成,也是时候多分配一些精力在星光圣楼上。毕竟一切神通术法,都要以修为来做基础。
神魂一动,已与遥远星穹的星光圣楼建立起了联系。
并非是神魂的力量已经足够跨越宇宙,这种联系更多是基于星光圣楼本身的玄妙。
茫茫星穹里,悬立一座青色的七层宝塔,气息古老凝实。有飞檐挂角,如画雕栏。
一缕神魂降临其间,显化身形。
当时直接在玉衡星辰旁边立起星楼,倒是跳过了搭建星光圣楼最繁琐最危险的步骤。不必冒着神魂迷失宇宙的风险建立锚点,也不用一点一点汇聚星光之力,搭建星楼——毕竟都让观衍前辈一巴掌捏完了。
如今这座星光圣楼确实还在玉衡星辰星穹概念的内围,不过观衍前辈所占据的那颗玉衡星“本体”,已不知去往何处了。
玉衡已有主,再有如龙神那样的野心之辈,却是没那么容易捕获位置的。
姜望没有动念去联系观衍前辈,想来前辈现在和小烦婆婆在一起,也并不想被打扰。
在玉衡星辰所笼罩的星穹范围里,姜望的星楼并非唯一,也不可能独占此域。但这座星楼一定是在最核心的位置,在东域的齐国,齐国的临淄。
坐拥得天独厚的优势,垂落的星光几如流瀑,辉耀非常。
姜望已经非常熟悉神魂显化的状态了。
现在的神魂显化之身,若直接出现在茫茫宇宙间,只怕顷刻就是碎灭的下场。在星楼之中则不然。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立于遥远星穹的星光圣楼,就是一座身外的“通天宫”。
就像五座内府也可以视为五座“通天宫”一般,在修行之中拓展更多可能,给修行者更多选择。
藏星海中星光璀璨。
姜望定下心来,在星楼之中盘坐。以神魂显化之身,借助星楼的玄奇,静心感受自身和宇宙的联系。藏星海亦是宇宙海,星光圣楼亦是自身。
人身对应宇宙,于是有万般可能。
在静修之中,体会这座星光圣楼在茫茫宇宙中的独特性,主动聚拢玉衡星光,进一步雕琢圣楼本身,让它更独特、更自我、更真实……
这本身也是进一步认识自己的过程。
洞察自身,然后探索宇宙。以宇宙为镜,再反察自身。对自己的认识,和对宇宙的认识,都没有尽头。
修行或许永远没有尽头,但总有人穷尽一切努力,只为走得更远。
一应功课完成后,姜望起身在星光圣楼中转悠了一阵,还特意去底层看了看。
森海龙神被镇压在这座星楼底部,在观衍前辈布下的法阵作用下,源源不断为这座星楼提供着力量。所以尽管姜望这段时间分心在龙虎之上,星楼本身的进度也并不慢,如今是愈发凝实稳固了。
这座星楼的底部,显化成气息古老的石质地面,像是一块完整的巨大石板。
粗粝、古老,有一种历史的厚重感。
姜望在调整它的时候,有意参考了观河台以及太虚幻境里的论剑台。
随着心念微动,这石板渐渐变得透明,于是可以清楚看到,脚下是一座四面都封死的石牢,复杂的阵纹连接,有坚不可摧的感觉。
一条墨金色的神龙,正蜷在地上,似是睡去了。
森海龙神最早是金色龙躯,后来借燕枭复生,执森海源界之暗面,变成了墨色。在被观衍从姜望身体里抓出来,又封入此牢后,就变成了墨金色……
很有些光暗交错、善恶混淆的味道。
祂的龙爪,龙颈,都被巨大的锁环禁锢着。灰白色的锁链,一头连着锁环,一头连着四面墙壁,在困锁龙躯的同时,也汲取着祂的力量,不让祂有反抗的可能。
整座星光圣楼,都在姜望的掌控之中。
此时脚下石板的这种透明,是单向的。
从上可以看到下,从下看不到上。
姜望默默地看了一阵,确定对方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便准备离开。
“唉。”
石牢里这条墨金色的龙忽然叹了一声。
它应该是感受到了这座星光圣楼本身的变化,知道姜望的神魂已经临楼,故意闹出点动静,来吸引注意。
姜望一声不吭,静静看祂表演。
“远古秘辛还有谁知?百族大战,天塌九次,龙族为这个世界付出了多少?天地总是无情,世人最是善忘。可伪饰的传说薄如白纸,虚假的故事只是碎梦。忘却历史的,终将被历史遗忘!”
龙神的声音低沉,像是陷在了伟大的回忆中:“当年吾皇战烈山,救世于将崩。断九曲之河,碎崤山七宝,问于南天,啸在虞渊……”
说到这里,祂又重重叹了一声。这声叹息颇有些顾影自怜的味道,又意蕴深长。好像有许多的故事,等待分说。有无穷的隐秘,要与人分享。
龙的隐秘,龙的历史,龙的宝藏……
没人会对此无动于衷。
然而姜望沉默。
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森海龙神忽地大笑起来,笑声凄凉:“昔者龙族开拓沧海,水族追随者尚有过半。吾经营森海源界千年,到头来无一从之……圣邪无辨,德福不报,悠悠寰宇,殊为可笑!”
姜望一言不发,直接离开。
地牢中龙神还在继续:“想吾堂堂真龙,掌握神术万千,上知……”
猛然察觉到圣楼气息的变化,也顾不得再装模作样了,赶紧跳起来:“欸,别走啊!小兄弟!”
但星楼主人的气息已经消失了,这座星楼又重新回复在宇宙中的孤独常态。
“该死!”龙神眸露狞色,立时腾跃而起,
啪!
束缚祂的锁链一紧,雷光如鞭,绕身怒笞!
在炸开又散去的光焰中,整个墨金色的龙躯重重砸落地面,摔得七荤八素。皮开肉绽的祂,只能恨恨喘息。
“蝼蚁……可恨!”
生而具有伟力,在无数岁月里高高在上的祂。一朝成囚,也只能一逞口舌之恨。
祂的愤怒和屈辱,只能回荡在囚室中。
姜望不听的话,就无人听闻……
而对姜望来说。
一位真龙自然价值无穷,且不说祂对于第一星楼的力量贡献,仅祂身为真龙的眼界和经历,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只是这笔“财富”没有那么容易到手。
这种布局千年谋夺玉衡的存在,姜望不会自大到认为自己有足够的智慧压制对方。
相反,若是被贪欲蒙蔽眼睛,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入了对方的局。
所以在熬足了脾性之前,他不打算跟这问森海龙神有什么交流——在观衍前辈的手段压制下,这位森海龙神无法修行,不能反抗……最不济就是等第一星楼将祂吸成龙尸。
在他和森海龙神之间,时间是他的朋友,越往后,龙神越能认清现实。
姜望有足够的耐心。
牧国人有熬鹰之说,想来熬龙也未必不成。
结束了星光圣楼的修行课业,那种陷于两难的隐隐烦躁感,已经消去了。
郑商鸣和林有邪还在细细翻找着信息,在姜无弃的书架上寻章摘句,偶尔两人也交流几句分析,都是些不尽不实的话语。
姜望只淡淡看了他们一眼,便准备继续修习道术。
龙虎虽已初成,焰花焚城却还差了一些呢。
虽有左光烈留下来的详解在,毕竟之前分配的精力不够多。
像这种对道术的掌控,最能体现时间的耗用。一日不练自己知道,两日不练道术知道,三日不练对手知道。
但也许是刚刚见过了龙神的关系,姜望在这个时候忽然想到了红妆镜。
由此想到了在长生宫的第三个选择——
如果他能够先一步找到那线索呢?
是不是就能在信息更全面的情况下,做出相对更正确的选择?
在洞彻前因后果之后,再决定把线索交给谁,是不是更好?
姜望现在想到红妆镜,并不在于它和龙族有可能存在的关系,而在于红妆镜的映照功能。
在多次渡过神魂劫难之后,红妆镜能够覆盖的范围,已经达到五十里,且纤毫毕现、明晰非常,是完全可以覆盖长生宫的!
用它来寻找线索,肯定比肉眼更清楚,而且并不局限于这间书房中。
这也是他觉得,自己或许有机会先一步发现线索的倚仗。
在临淄使用红妆镜的探查能力,是非常愚蠢的选择,因为很容易就会冒犯到某位强者。如果被视为窥探而打上门来,那才真叫丢人现眼,名爵都未必能保得住。
但今日长生宫完全被封锁,他们三个也被授予了搜查长生宫的权利……
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姜望不动声色,已经握住了红妆镜。
视野在红妆镜的帮助下,迅速向整个长生宫拓展蔓延。
红妆镜不是什么福缘之宝,而是镌刻了怨咒的器具。不通过镜中世界直接使用红妆镜探查,毫无意外都会受到负面情绪、隐约诅咒的侵扰。
但那些东西,已经不会再影响到如今的姜望分毫。
比起在海外第一次感受到红妆镜诅咒力量的时候,今日之姜望,已经强横不知凡几。
这座堂皇的宫殿,就在他的视野里铺开。
他以一种超然的视角,重新观察此刻空无一人的长生宫。
像是再一次拜访姜无弃。
第十五章 众生相
寝殿、书房、演武场、灵堂、花圃、静室、乃至于一些暗门隐室……
神魂似水,流来赴往。
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反过来说,人也是会影响到他居住的环境的。
如此细致地观察这座宫殿,亦是从另一个角度认识姜无弃。
往日之明朗,今日之哀清,皆系于一人。
一人,一世,一缕精气神。
姜望观察得非常认真。像姜无弃这种以一步洞真为目标的绝世之人,对这个世界必然有他独特的认知。这些认知未必能够统一,但一定是值得了解学习的。
所谓“见贤思齐,见不贤思内省。”
进一步了解姜无弃的过程,也是一种启发自我的过程。
在红妆镜的帮助下,姜望几乎没有错过什么细节。
所看到的有价值的信息也不少,但可能跟雷贵妃遇刺案有关的信息,却怎么都找不到。
看着依旧在眼前忙碌的两位青牌捕头,姜望将一声叹息咽在心底。
他明白还有一种可能——或许他已经看到了相应的线索,只是并不知道那跟雷贵妃遇刺案有关。
毕竟对于元凤三十八年的那一场大案,他所知也只是只言片语。
牵涉到谁,当年谁的嫌疑最大,最后为何成为悬案……一概不知。
可能线索摆在面前都不认识,之前想的,还是有些天真了。
毕竟术业有专攻,或许只能等林有邪或者郑商鸣的搜查结果……
姜望借助红妆镜漫无目的地胡乱扫视着,注意力忽然回转,落在前殿的那座照壁上。
那天冯顾送他离开的时候,就是停在这座照壁前,说了几句话。那也是冯顾和他最后的交流。
彼时冯顾问的第一句话是——“爵爷,您相信十一殿下吗?”
现在想来,那个问题是否有深意?
他特意停下来的地方,会不会有什么隐藏的信息?
冯顾既然在遗书里希望自己来监督案件的进程,按照常理来推断,也应该给自己留了点什么线索才是……就像林有邪收到的那柄小刀。
但姜望仔细回忆过很多遍,不曾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冯顾话里的确透露了他想要做点什么,但更具体的细节却是一点都没有提及。
这座照壁姜望进出长生宫已经见过好几次,照壁背面是一幅很精巧的画,右侧题名为“众生相”。
落款是“长生宫主”。
姜无弃本人字画诗书皆通,在宫中留下不少墨宝。姜望已是见过很多了,虽然知道很好,但实在地说,对于这些东西的鉴赏能力,暂时还只停留在拍掌叫好的层面。具体哪里好,也难能说出来……
因而先时对照壁上的这幅画,也只是随意掠了一眼,并未在意。现在打起精神来细细观察,不由得为之惊叹。
此图上贩夫走卒、王侯将相,千人千面,俱都栩栩如生。
更兼雕栏画栋,车水马龙。有远山黛影,静水流深,花鸟碧树,老叟顽童。
细细究之,真是“一画尽众生”。
也不仅仅是人们各司其职,在一些地方还发生了一些故事。
嬉戏打闹的,勾肩搭背的,迎来送往的……
比如这幅壁画的左下角,有一个穿着干净得体的人,左手食指轻轻点着耳朵,右手指着身前桌面上的纸……很显然他的听力不便,正要求与人文字交流。
而在他对面仰着头侃侃而谈的那人,穿着补丁衣服,两眼无神,一只手还拄着盲杖,显然是个视力有碍的……
聋的与盲的交流,前者指手画脚,后者滔滔不绝,真是奇也怪哉。
比如有一位农夫担粪在河岸上走,路过的人纷纷掩鼻。
唯有一钓叟持竿不动,神态自若……很显然他的鼻子坏了。
因为这丢失的嗅觉,他失去了一些精彩,也避免了一些困扰。
如是种种,不一而足。
这样一幅壁画,越是细看,越觉妙不可言。
真是无处不精彩,俨然是描尽了“人”,绘尽了“人生”。
姜望这一路走来,见过波澜壮阔,也见过清风涟漪,观人颇多,识人不少。独创人字剑,见众生,演化众生。
超凡之后短短几年,见识了很多人一生都不曾见识的精彩。
但毕竟只有“几年”。
从来不敢说这人字剑已经圆满,更不敢说自己看尽世人
此时细察此画,就像是经历了一遍画者的经历,在画者构筑的世界里,观看了千百种人生……收获颇丰。
正在以秘法搜查每一本书里暗记的郑商鸣,一惊之下猛然回头,已是察觉到姜望身上那股恐怖的剑意,含而未露,已有摧山之威。
他是早就知道姜望的实力强大的,也坚定认为姜青羊就是齐国第一天骄。
毕竟赶马山那一次交手的教训足够深刻。而后姜望更是一日千里,每一次战绩传来,都几乎令人失语,一步步打破传说,创造历史。
但那些战绩毕竟遥远。
此刻就在他眼前,这人往门口那里一杵,站了个半天,剑术就有进益?
这就是绝世天骄?
前有姜无弃靠喝药压制自己修行进度,后有姜青羊站一会岗就悟剑。
郑商鸣看着手里拿的那本兵家典籍《点将九论,选兵八法》,忽然觉得人生索然无趣起来。
若将天资比为兵将,只怕姜望姜无弃这些人,就是一论之将,自己可能在五论六论了……
视线的重量瞬间触及姜望,他不动声色地收敛剑意,也暂时放开了对那幅《众生相》的观察,看了看郑商鸣和同样目露惊异的林有邪,轻声问道:“找到线索了?”
他险些分别传音去问,好在状态还清醒,没酿成尴尬场面。
郑商鸣摇摇头:“冯顾的死疑点重重,线索又很零散。虽然收集到了一些信息,却也不能确定是否有用,还需要回去比对一下口供才能确定……林副使呢?”
“跟你差不多。”林有邪淡声道。
郑商鸣商量着问:“那咱们是先回去,还是继续?”
林有邪道:“先回吧,我验验那碗药汤。”
药汤的查验肯定只能在巡检府里进行,林有邪说是自己验,也不可能没有其他人监督。故而郑商鸣也不很在意,只小心将手里的兵家典籍放回远处。
“那我们先回去,明日再来。”他看着姜望:“姜大人是先回去,还是跟我们回巡检府?你现在有权利检查冯顾的尸体,以及调查相关卷宗,提审相关人员。”
姜望看着这两个人,完全无法判断他们有没有得到想要的线索……
这倒也好,免生烦忧。
“去巡检府吧。”他说。
……
……
马车已经驶动,身后的宫门再次紧锁。
长生宫归于冷寂。
姜望仍在想着那块照壁。
这一座照壁的位置,距离长生宫大门已是不远,且壁画是姜无弃亲笔所绘,当然能够代表姜无弃的一些理念,或者说倾向。
一笔尽众生,当然很见格局。
但这一幅“众生相”,是“得见众生、包容众生”之意吗?
还是说“统治众生,先识众生”呢?
那些王侯将相贩夫走卒正在经历的事情,是否代表了姜无弃对时局的看法?
冯顾当时停步于此,是否有什么玄机?
在这样一幅千人千面的图绘中,姜望默默回忆着,其中停步的那些人像,观察他们在做什么,以期寻找有可能的联系。
这是细致且漫长的工作,难以分心。
马车停了下来。
“到了。”郑商鸣率先下车。
林有邪紧随其后。
三个人各怀心事,并无交流。
姜望跟在他们后面,再一次走进了北衙。
这样一个掌握了巨大权力的衙门,占地极广,姜望来过好几次,所见仍然单薄,心中未有北衙之全貌。
今日还是第一次看到北衙监牢——
一座铁屋矗立在光秃秃的平地,四周都没有旁的建筑,石板无遮无拦。铁屋本身只是守卫核验身份的地方,真正的监牢在地底。
郑商鸣自去提审长生宫那些侍女太监,林有邪则是先一步去查验那碗药汤了。
姜望两者都不跟,直往停尸房而去。
北衙有专门的停尸房,就在北衙监牢不远处……
当然免不了会给人一些恐吓的意味,好像牢中用过刑,就会直接拉停尸房里去似的。
但其实这种事情还是比较少见的。
北衙对于杀人有严格的审查程序,今日滥杀者,明日就是北衙牢中客。未令而杀人者,必受其责。
与打更人所管辖的天牢相比,北衙的监牢可温和得太多。
像长生宫那些侍女太监被临时关押在这里,也只是为了案件的隐秘,一旦结案,就可以出去,所以基本也不会受什么伤害。
当然,北衙监牢内部亦是有不同级别,对应不同犯人。所谓“温和”,也只是相对而言。
如冯顾这等身份的死者,在北衙停尸房里自也算是级别颇高,独享静室。
门口有专人看守,非得北衙印文不许出入。
即便是姜望进去,也有一名北衙捕快随行,默默杵在房间里,例行监督事宜。
种种措施之下,要想在冯顾的尸体上做手脚,非常困难。想做完手脚还不被那些资深青牌发现,更几无可能。
孤零零的一座石棺,停在房间正中央。
这种停灵石棺珍贵非常,自也不是谁都配用的。石棺本身刻有阵纹,不使尸体腐烂,最大程度上保留死时的状态。
所以姜望看到冯顾的时候,这具尸体还没来得及发生什么变化。
身上是**的,有一些极细的刀痕,已是被青牌们检查过不知多少遍了。
姜望认得出来,有几条是林有邪留下的。他亲眼见过林有邪解剖尸体,认识她的独特手法。
轻轻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左眼已经转为赤红。
在乾阳之瞳的状态下,检查这具尸体,捕捉细节……
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没有找到脖颈勒痕之外的伤,也没有找到谁动过手脚的痕迹。
姜望本也没指望自己能发现什么,检查之后,又暗暗运用追思之术,想要看看能不能复刻一点冯顾的神魂气息……
但他是死得很彻底了,神魂散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也没剩下。
看着冯顾死后仍然圆睁的眼睛,姜望在心里问道:“你知不知道,你想要的可能永远也不会实现?”
这个问题当然不会有答案。
姜望收起乾阳之瞳,转身离去。
陪姜爵爷进来验尸的青牌捕快,是一个约莫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
看起来很是内敛可靠。
从头到尾,都一声不吭。
直等姜望出门后,才跟在后面,快步往外走。
经过石棺的时候,平伸手掌,在冯顾尸体上方迅速掠过,手捏成拳头,似是抓住了什么。紧跟姜望之后,踏出这间停尸房,顺手将门带上,挂了锁。
整个过程毫无烟火气,行云流水般自然……
应是不会被任何人发现的。
他有这样的自信。低调垂眸,一言不发。
但他没能看到的是……
正在长廊中往外走的姜望,左手一翻,一支小巧的梳妆镜,已经悄然收了回去。
姜望用红妆镜覆盖这间停尸房,本意是为了帮助自己寻找有可能的线索。自己看一遍,通过红妆镜再察看一遍。
没想到却“看”到了这有趣的一幕。
这个随行监督的青牌捕快,是哪方的人?
其人想做什么,已经做了什么?
姜望不觉得那是北衙例行对尸体的检查,如果只是检查,没必要做得那么隐秘,甚至也根本不该瞒着姜望这个前去验尸的人。
失去监督的检查,本身亦是不公平的。
姜望不动声色地往外走。
现在没有必要揭穿,一则这种出来做事的,暴露后很容易被掐断后续线索。二则哪怕是他以红妆镜观察,也没发现这人到底对冯顾的尸体做了什么。即使现在闹起来,将这人抓住,兴许也拿不住“赃”,反而打草惊蛇。
倒不如等一等后续。
照足规矩,在停尸房的负责人那里签字画押,确认自己来过停尸房,完成了对冯顾尸体的监察。
然后才离开。
从头到尾,姜望没有多看那名随他进停尸房的捕快一眼,但心中已经牢牢记下这人的面容——
眉粗,眸深,大鼻头。
眼睛看起来很温和。但那只右手,绝对是撕碎过很多人的手。
太舒展,而又太稳。
第十六章 使龙盘,令虎踞
离开停尸房,踏上光秃秃的地砖,经过北衙监牢的时候,刚好遇到了郑商鸣。
或者说,郑商鸣算着时间,刚好等在这里。
“已经检查完了?”郑商鸣问。
同时耳中响起他的传音:“北衙都尉的事情,姜兄须尽早决定。”
姜望心中一动。
明白郑商鸣大概是把握到什么线索了。
北衙都尉的事情,当然不便公开谈论。而刚刚经历过停尸房那名青牌捕快的怪异行为,姜望对于北衙内部的安全性也不是十分信任了。
面上道:“已经检查过,尸体没有什么问题。”
传音回道:“我明白。”
郑商鸣点点头:“那姜兄慢走,明日去你府上接你。”
姜望拒绝道:“不用那么麻烦,明早我自去长生宫外与郑兄会合便是。”
同时传音道:“查一查刚刚陪我进停尸房的那个捕快,这个人有些问题。同时也查一查冯顾的尸体,我怀疑他刚才做了什么手脚。”
郑商鸣笑了笑:“不是麻不麻烦,这是办案的规矩,我们出门就要上北衙的马车,不能接触其它。”
在传音里则是回道:“放心,这个人只要有问题,肯定藏不住。我晚上会发现一个新线索,然后去再验一遍尸。有什么消息我第一时间通知你。”
“既是规矩,那便依矩行事。”姜望拱了拱手:“我先告辞。”
“慢走。”
郑商鸣目送着他离去,转身又走回了那间铁屋子。
他们两个素有交情,这是北衙尽知的,寒暄一番却也不会引起猜疑。
姜望没有去找林有邪,而是独自离开了北衙。
北衙的马车仍然候在门外,等着送他回府。
临淄虽然繁华,北衙这样的地方却也没有多少人愿意来凑。
卖糖的小贩推着独轮车叫卖,几个行人神情焦灼。
姜望不由得想……
在姜无弃那幅众生相的壁画里,自己应该在哪一个角落?
尘世如网,有几人能挣脱?
弯腰坐进马车里,在平缓转动的车轮声中,姜望静静把玩着手里的红妆镜。
早前在宇宙深处成就外楼的时候,多亏了红妆镜那一照,短暂定住龙神,才为观衍大师创造了完整剥离龙神的机会。
他一度以为,红妆镜是不是觉醒了什么力量。
可后来细查,却并未发现红妆镜有什么新的变化。
一应功能如旧。
肉身进入镜中世界,依然在那白茫茫的空间里。至于神魂应劫,暂时并不敢尝试……
姜望推测,或许这红妆镜只是对龙族有特殊的反应。
其实一早也有不少迹象。
红妆镜得自钓海楼的胡少孟,从后来的情况来看,红妆镜的秘密,应该是由胡少孟和其人的师父海宗明所独享……
红妆镜本身,当然也来自海外。
而且在覆海劫里,那个横贯目前全部神魂劫难的女声,咬牙切齿诅咒的名字,亦是“覆海”。
覆海劫最后,是一**日烤干了海洋。
这么多信息都跟“海”有关。
而人族在海外最大的威胁,就是海族。
在古老时代,龙族带着近半水族败退沧海,经过漫长岁月,演化成如今的海族。
姜望难免会联想,那个名为“覆海”的存在,是否与龙族存在某种关系。
从宇宙深处那一战也可以发现,森海龙神明显是对红妆镜有一定了解的。但想从祂嘴里挖出点什么消息,现在还并不是时候……
以那条老龙的狡诈,姜望越是对红妆镜的来历表示出兴趣,就越是会被拿捏。
红妆镜应该还有更大的潜力,但在有能力度过下一轮神魂劫之前,应该是发掘不出什么来了。
不过姜望摩挲着这面红妆镜,此时想的却不是红妆镜本身,而是龙神在玉衡星楼里说的那番话。
祂说祂经营森海源界千年,到头来无一从之……说什么圣邪无辨,德福不报。
这当然是一番屁话。
龙神只知利用掠夺,为恶太多。在真面目被揭露后,当然不得人心,无一从之。
那些蛊惑人心的话术,姜望听都懒得听。
但此时他突然想到……
那姜无弃呢?
姜无弃死后,偌大的长生宫势力,似乎鸦雀无声,什么动静也没有。
森海龙神那样倒行逆施,自然免不了众叛亲离。但姜无弃这样一个极具人格魅力的天潢贵胄,怎会“无一从之”?
就连姜望这样的绝世天骄,才接触过几次,都已对其人敬佩非常。
他的那些心腹呢?
都去哪儿了?
就算树倒猢狲散,也不至于只有一个老太监冯顾才是。
或许姜无弃在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前,早就跟他这一系的人做了切割,让大齐的归属于大齐,完全打开自己的政治资源,任由哥哥姐姐们分割……
但仍有一些人,是不可能切割的。怎么割都割不掉长生宫的印记。
比如冯顾。
比如……雷占乾。
一整个雷家,都是姜无弃的母族,这种血缘层面的关系,如何切割?
当然冯顾和雷家都没有缄默。
冯顾配合温延玉操持姜无弃的丧事,又在丧事结束后奋身一死。
雷家也举族为姜无弃哀,姜无弃下葬那天,正是雷占乾抬的棺……
可姜无弃那些深深打下长生宫烙印的心腹,可不止这几个人。
比如……名家门徒公孙虞。
姜望至今仍记得,当初第一次在云雾山见姜无弃的时候,跟在姜无弃身边的,有几个重要人物。
一个雷一坤,出身雷家。一个张咏,自不必再说。还有一个……就是公孙虞。
因为其人是写下“推杯换盏酒意歇,自枕温玉辞宾客”那位公孙野的后人,所以他一度对其印象很是深刻。
后来他也听重玄胜他们讲说过,公孙虞是姜无弃心腹中的心腹,最信任的人之一。
从什么时候起,这个公孙虞就不再出现了呢?
发生了什么事情?
包括姜无弃的丧礼,这人好像也没有来……
马车就在姜望翻腾的思绪里停下了。
“到了,姜大人。”车夫说道。
“麻烦了。”姜望道了声谢,便下了马车,往自己的宅子里走去。
“有人托我给您带句话。”车夫在身后忽然道。
姜望停下脚步,但并没有回头。
车夫继续道:“作为无根无底的新齐人,您能有今天的位置,很不容易。不该管的事情,您最好不要管。”
说罢,他一抖缰绳,便要驾车离去。
姜望猛然回身!
那驾车的骏马被无形力量拦住,扬蹄长嘶,声音却一点都透不出去。
而后跪倒在地,一动不动。
车夫努力想要挣扎,其身却也动弹不得!
通天海内狂澜似起,整个脊柱大龙似乎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拿住,就连头颅和四肢,也困于形态各异的风中!
超品道术,龙虎!
使龙盘,令虎踞,于是人成囚。
太让人绝望了,完全没有一丁点反抗的余地!
而那个举世闻名的天骄,就在这样的绝望中,缓步走了过来。
“我是不是脾气太好了?”他轻声问。
“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给我带个话,是吗?”
车夫的口舌没有被封住,但是缄默不语。
他咬紧牙关,看到一双清澈的眼睛,然后沸腾的杀意,席卷了他的脑海!
如此杀机,如此锋芒!
他感到恐惧,他的身体在颤抖,汗出如浆,整个人几乎要跪下去,可是又被定得死死的,动弹不得!
姜望是有理由愤怒的。
从停尸房的捕快到驾车的车夫,巡检府被渗透得千疮百孔。这本也是没法避免的,北衙这样一个掌都城治安、实权在握的衙门,朝野上下但凡有些实力的,谁不会在里面搭几条线?
就连北衙都尉郑世,对此也是默许的。衙门太大,人手太多,绝不可能太干净。他只完全掌控一些关键职务,保证青牌的核心力量,其它部分也只能宽纵。
但是千不该、万不该,那背后的人,不该就这么大大咧咧的让一个车夫来传话。
对方无非是想证明,自己对北衙的渗透。无非是想强调,他们在齐国的强大。
看啊,哪里都是我们的人,若是得罪了我们,你坐个马车都要小心万分。
这根本不是什么提醒,而是**裸的威胁。
姜望这一路走来,历经生死之战不知凡几,以弱胜强不知凡几,扭转乾坤不知凡几。
杀得强敌,赢得大战,证得传说。
靠自己一步步走到了今天大齐三品金瓜武士、四品青牌捕头、爵封青羊子的位置,但竟然还有人,如此不知所谓的、随随便便派一个喽啰来威胁他!
看着这个动弹不得的车夫,姜望声音冷漠:“我现在如果杀了你,没有任何人会为你说话。没有任何人敢因为你来找我。甚至没有任何人会承认,让你带过话。你死在今天,无名无姓,无声无息,连个响都听不到……所以你能够明白,你算什么,你身后的人算什么了吗?”
车夫已经开始在翻白眼。
姜望解开了龙虎。
那匹马立即站了起来,车夫整个人则几乎要瘫软下去,但勉强撑住了。
“你的运气很好,在我的家门口,我不想杀人。”姜望拍了拍他的肩膀,淡声道:“你也帮我带句话回去——想要教我做事,至少也要堂堂正正站在我面前。连面对我的胆子都没有,又哪来的脸面给我什么忠告?”
车夫勉强点了点头。
姜望看着他的眼睛,确认他听进去了,才转身往府里走。
姜府所在,不是什么偏僻的地方,在摇光坊也是核心的地段。
路上早有行人注意到这一幕,但是他们只看到——
一辆北衙的马车停在那里,拉车的马似是累了,跪在地上,车夫无奈地拉着缰绳……而姜爵爷站在马车前,好像在说些什么。
虽然听不到什么声音,但样子很亲切。
说了几句,姜爵爷转身回府,车夫赶车离开。
很和谐的一幅画面。
这是摇光坊寻常的一天,与以往没有什么区别。
除了姜府的门子看向自家老爷的眼神愈发敬畏之外,一切如常。
走进家门,姜望先往重玄胜住的院子而去。
因为提前就加重了脚步声,所以才到门外,院门就已经拉开。
此时的重玄胜,半躺在一张格外宽大的躺椅上,眼睛半睁不睁的,煞是享受。
躺椅立在小池边。
这方小池是重玄胜住进来后叫人挖的,里间种了一些水草,养了几只小龟。
在他的左手边,则立着一张竹架,架上堆了几盆异常漂亮的水果,十四卸了甲手,正慢慢地在给他削皮。
这胖子最近的生活,有点向姜无邪靠拢的意思,实在悠闲。
姜望走进来,躺椅上的那团肥肉才动了动,懒洋洋地瞅来一眼。
“你好像有些收获?”他带着些好笑的语气,这样问道。
也不知区区一个两府一神通的修士,瞧不起谁呢!
姜望这时也没心思计较,只道:“帮我查一下公孙虞,看他现今在做什么,动作须隐秘一些,不要让人发现。”
重玄胜也不问缘由,见姜望这样严肃,便也认真地道:“我马上让影卫去办。”
十四小刀一转,将手里的果子削完,黑色的果皮连成一条,团在果盘上,白嫩的果肉则放到了重玄胜的嘴里。
然后戴上甲手,一声不吭地往外走,对影卫来说,她的命令和重玄胜的命令没有区别。
姜望忍不住问道:“出门的时候你在喝粥,回来的时候你在吃果子,你这几天不修炼了吗?”
“这不是在等你吗?”重玄胜嚼着满嘴的果肉,嘟囔道:“我要是不盯着,你闷声不响又跑出国了怎么办?”
这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欠揍劲儿!
姜望反手一招,便将十四离开后的院门关上了。
“咳。”重玄胜的表情认真了些:“说说吧,什么事情叫你这么为难?”
姜望走到小池边,看着其中一只小龟背壳上的纹路,开口道:“郑商鸣跟我说北衙都尉的事情了。”
“噢……”重玄胜胖手抓起一枚青色的果子,随意地咬了一口,边吃边道:“看来冯顾的死很不简单,会牵扯很广……”
他瞥了姜望一眼,问道:“郑商鸣是不是想让你主导这件案子,然后他爹顺势高升,留位置给你?”
对这胖子的智慧,姜望早已习以为常了,只剩下点头:“确实如此。”
重玄胜又咬了一口果子,咬得汁水四溅:“林有邪应该也有什么诉求,而且跟郑商鸣那边有冲突。不然这么好的事情,你不用为难成这样……”
“你跟个林有邪有什么为难的呢……”他吃着果子,有些含糊不清地道:“唔……林况?”
他惊着把果肉咽了下去,坐起来道:“雷贵妃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