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倒看人间
宽大的床榻之上,梁九仰躺着微微喘息,面有潮红。
上半身**,展现在空气里,腰部以下,藏在被褥中。
一根纤白手指,在他的胸膛上游走,刻画着毫无意义的符号。
戴着无面面具的女人,用另一只手撑着侧额,就这么半蜷在旁边……
腻雪脂红点樱桃,万般滋味只自消。
曲线玲珑,如妙笔勾勒。
丰瘦得宜,像一道佳肴……而托着她的被褥正是餐碟。
梁九已是吃饱了。
饱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再动。
但那根游走在胸膛上的纤纤玉指,仿佛有某种魔力。
令他忍不住地往旁边看去,看山,看水。
陷进山,也陷进水。
“看什么呢?”女人魅声问道。
梁九痴痴地看着她,忍不住喉结滚动,咽了下口水,喃声道:“我可以看看面具下的你吗?我想看看你,想看你更多,想把你的一切都记住……”
“不行噢。”燕子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迎着梁九有些失落的眼神,又刮了刮他的鼻子,解释道:“傻瓜。我在保护你呢,忘了我的外号啦?”
人魔第五,揭面人魔,揭面必杀人。
似冷水浇透,梁九骤然从那种醺然的**里清醒过来,眼中浮现惧色。
燕子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带去如烟似梦的温软和旖旎:“乖,不怕,姐姐舍不得伤害你呢。”
“我明白。”梁九眸有泪光,嗫嚅道:“没有你,我不知道怎样活下去……”
“傻孩子。”燕子贴住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没有我,你也要好好地活着,因为我希望你好好地活着……”
燕子闭着眼睛:“因为我真的喜欢你,真的,好想你……”
那张面具紧贴着胸膛,没有带来任何不适的感觉,就好像……人面一般。
梁九早已习惯这触感,感觉自己陷在某种幸福中,软声道:“姐姐,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永远是多远?我们要的……就能拥有吗?”燕子贴着他的胸膛,轻声问道:“如果有人要杀我,你会怎么样?”
梁九咬了咬牙:“我会杀了他!”
燕子又问:“如果连我也敌不过那人呢?”
“那我会死在你的前面。”梁九道。
“你真好……”
燕子呢喃着,那声音往下,往下,不断往下——嘶!
砰!
房门被一脚踹开。
一袭青衫的姜望走了进来,随手将斗篷揭开,露出那张棱角越来越清晰的脸。收起龙头杖,拔出长相思,很有礼貌地道:“打扰了。”
惊怒转头的梁九,霎时愣住了!
他如何会忘记于松海?
他永远记得于松海!
在那个血夜里,这个男人在黑暗中踏青云而出,在四位人魔手里,救走了封鸣,打破了锁山大阵……
他曾经多么希望,于松海救的是他!
他想他一定会感激涕零,余生做牛做马的还报。
可英雄出手只是一瞬,那一线曙光没有照到他身上。
当初只能救了人就跑,今天却已经能提着剑追杀上门吗?
这就是天才?
这就是英雄?
这就是这个世界真正的主角吗?
而他卑微如爬虫,死命也要抱紧的……是什么?
梁九从床榻上一跃而起,全身裸露,张开双臂直扑姜望,怒吼道:“燕子你快走!”
寒光一闪而过。
他双手抱着自己的脖颈,直接从空中坠落下来,鲜血不断地冲出指缝。
他以跪姿栽倒在地,头磕在地板上,眼睛怔怔的,越过自己的膀子,恰好看着窗子的方向。
世界是倒转的……
他只看到一道残影,消失在窗外。
然后是于松海纵剑追出去的背影。
没有人为他留下一句话。
没有任何一个人,多看他一眼。
世界本就是如此的。
……
……
“姓姜的!狭路相逢,生死已分!杀了他们三个还不够吗?为何还对老娘穷追不舍!”
揭面人魔在空中疾飞,又惊又怒。
她自逃离断魂峡后,从申国到容国再到郑国,一路上不知绕了多少圈。
卦师不在,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像以前一样随意奔走不怕留痕,所以格外谨慎。一些需要露面的时候,都是让梁九代劳。
却没想到,还是在郑国被找到了!
姜望脚踏青云,脚步从容,声音也从容:“以一敌四,自然要杀四个才算完。不然后世人们说起来,还以为我名不符实!”
这是郑国境内的一座城市,姜望跟着追思的指示而来,并没有留意它的名字。
但他们一前一后在城内高空直飞,自然有当地强者迅速升空阻截。
“来者何人!报上名……”
“大齐姜望缉拿揭面人魔,凭朱禾之盟直飞贵境,任何人不得干涉!”
此时此刻,姜望也顾不得暴露身份了,反正星月原那边已经开战,他失不失踪已经不重要。
直接摆明身份,拿出朱禾之盟来压人。
只令他没想到的是,那些疾飞上高空的修士们,竟像是见到什么传奇人物一般,高声呼喊起来:“快来看,快来看,是姜望!”
城中各地,不断有修士飞起,呼喊连连:“青史第一内府来了吗?”
“在哪儿,哪个是姜望?”
姜望懵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
管它发生了什么事情,能用就用上。直接喊道:“帮我拦住她!”
念及人魔凶狠,为免伤及无辜,前一句话出口,马上后一句又补充道:“外楼境以下的别送死!”
但他显然是想多了。
升空的身影确实很多,但是敢去拦揭面人魔的一个没有,全都在远处围观。
“这就是姜望啊?果然有气质!身段也好!”
“傻逼吧你,姜望是后面那个!”
毕竟只是郑国境内一个小城,能够匹敌揭面人魔的强者,基本上很难找出来。
听到姜望追缉人魔,全都出来看戏……也都只是看戏。
姜望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提着剑埋头继续追。
殊不知燕子也是满心崩溃。本想制造骚乱,趁机逃跑,没想到这座城市一点骚乱没有,那些人全都冷静地看戏……
人魔都没人怕了!
却也不想想,打破历史传说的古今第一内府在场,怕什么人魔?
燕子在空中身形炸开,分成三道残影,飞往三个方位。
若换了之前,这一下姜望就要跟丢。
但此刻只是指尖燃起一缕青烟,便果断往南追去。
第一百六十六章 势论
余北斗亲上天刑崖,三刑宫公开为姜望正名之后……
景国方面始终保持着缄默。
既不坚持姜望有罪,也不试图解释什么。
天下列国不断有人站出来抨击镜世台冤屈姜望的丑闻,但最够分量的那些人,始终不曾表态。
好像有一层无形的罩子,把沸腾的物议局限在某个程度之下。
明明波涛汹涌,但始终不能卷起狂澜。
所有人都知道,景国绝不会以淡化的手段处理此事。在齐国的紧盯之下,这件事也没有淡化的可能。
人们在等待着天下最强之国的表态,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这中域霸主。
在这样的时刻……
景国西天师余徙,忽然现身盛国江州城,代表景天子参与盛国太后的寿宴,并亲手奉上贺仪。须知因为离原城大战的关系,这场寿宴原本是取消了的!
此外,景八甲排名第一的斗厄军统帅、真君于阙,更是亲赴象国都城,到万和庙赏巨象!
在这样敏感的时刻,强景两位真君接连出国,靠近两处战场,景国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
他们要用两场胜利,让天下闭嘴!
……
……
就镜世台冤屈黄河魁首姜望一事,景国根本没有做出任何表态。
大有“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架势。
但仅仅只是景国两位真君离境,世间的舆论风向,就已经悄悄开始转变。
已经开始有声音说:“姜望摆脱通魔罪名一事,只不过是齐国妄图挑战景国的布局,余北斗早就想要入主观星楼,这次不惜以名誉为注,在向齐国示好。都是交易罢了!自古以来,妄图挑战景国的野心家不知凡几,当年统合东域的旸国也曾挥师西进,今安在?齐国不免重蹈覆辙!”
还有人说:“三刑宫想争显学第一已经很久,但不知拿什么跟道门比?这一次表态实在有些可疑……”
更有人说:“余北斗急于恢复命占之术的地位,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比如姜望这一次打破传说的战绩……也未尝没有捏造的可能。”
景国似不言,然天下为景而言者,不知凡几。
像是先前时候,景国公开宣布姜望有通魔之嫌,需擒住去玉京山公审,但根本连相关证据都没公布出来,天底下就已经对姜望骂声一片。
在很多个时候,景国几乎可以等同于真理。
一举一动,都有无数拥趸。
这是千百年来处于绝对强势地位的景国,在现世留下来的深刻影响力,非是一朝一夕可以更易。
……
……
星月原上关于姜望的讨论,其实也从未止歇过,
这场集结了景齐两方势力年轻天骄的战争,姜望虽未到场,却一直是众天骄讨论的焦点。
军帐中,文连牧斟酌了又斟酌,终是开口道:“其实这个,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王夷吾面无表情:“我先通天的,我先腾龙的,也是我先内府的。至于‘术业’,我专攻的就是战斗。”
“哈,好像是这样的哈。”文连牧挠了挠头,心念急转,终于又找到了理由:“观河台上天骄如云,彼此碰撞,理所当然会激发很多灵感。你当时身在军中,没能登上观河台,错失了很多机会。若非如此,你也当……”
王夷吾看着手里的军报,漫不经心道:“我去不成观河台,也是因为在东街口输给了他,然后被禁足。”
在文连牧看来,他越是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指不定心里越是在意。抹着冷汗,迅速地帮他辩解:“不能这么说,那一次你是先战重玄胜和那个十四,再战的姜望,难免有些力衰,未能展现巅峰……”
王夷吾终于瞥了他一眼:“打个重玄胜我还力衰,文连牧你确定要如此羞辱我吗?”
“咳!我其实是想说……”文连牧只觉头都快炸了,憋了半天,吭哧道:“今时不同往日。你的兵主神通,需要时间来成长,也需要经历来补充。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王夷吾似笑非笑:“莫欺少年穷,莫欺中年穷,然后一把年纪了莫强求,然后人死为大?”
“……我倒也不是这个意思。”文连牧一脸纠结地道:“我是说……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总有机会!”
“行了行了。”王夷吾摆摆手:“差一步就差一步,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别人能落后,我王夷吾难道是什么天命之子,一步落后不得?”
他很是不爽地看着文连牧:“但你不用一直提醒我吧?!”
“嘿嘿,嘿嘿。”文连牧挠了挠后脑勺,装傻充愣地笑了起来。
他当然是怕姜望青史第一内府的战绩,打破了王夷吾的战心,所以自己在这边百般找补。
却一时也忘了……
王夷吾何以是王夷吾!
那是全军演武、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天骄,打遍了九卒方得同境无敌之名的真正强者。
他能走到今天,靠的不是别人的吹捧,而是一双铁拳,和坚定的心。
所以到底是他担心王夷吾战心受损,还是因为他自己,在那铸就传说的战绩之前,退缩了呢?
他是在帮王夷吾找借口,还是在想办法安慰自己?
以内府境界,战胜四位巅峰外楼的人魔……到底要如何才能做到?
在已经知道战果的现在,去逆推过程,却也想不到该怎么做!
“走吧。”王夷吾将手中的军报一放:“前军已经不痛不痒地交战好几合了,去看看今天的军议议什么。”
文连牧撇了撇嘴:“总归还是那些敷衍的东西,方宥巴不得战事就一直这么不痛不痒。”
“毕竟是自家兵马,死一个少一个,当然是想同连敬之下游棋的。”王夷吾帮着解释了一句,又冷道:“可也由不得他。”
两人起身往军帐外走,
所谓“游棋”,即是象棋中一种拖延时间的赖皮手段,指不断以重复且毫无意义的威胁手段保持局势,通常是被禁止的。
象国大柱国连敬之和旭国兵马大元帅方宥,这段时间可以说默契十足,仗没少打,人没死几个。
这当然逃不过文连牧和王夷吾的眼睛。
他们自小生活在军中,到底有没有认真打战,一眼就看得出来。
两位内府境的天骄,对一位顶级神临、天下名将随意评点,不乏嘲讽……这场景是有些孟浪。但他们两个已是习以为常,且就算是方宥自己听到了,恐怕也只能装没听到。
这就是齐国和旭国的差距。
那么多个境界,也无法填补。
法家大贤韩申屠在他刊行天下的《势论》里说道:“强国顽童,执利器于弱国闹市,人莫敢当也。是惧利器耶?惧顽童耶?”
下一句就答道——
“惧国强也!”
世间事,不外如是。
第一百六十七章 十营(单章还更3/3)
《势论》被称誉为“写尽形势二字”,是法家门徒必学之文。
韩申屠更是法家不世出的强者。
他的名篇,文连牧和王夷吾,自然也是读过的。
但恐怕并不会自以为顽童。
浮世海海,每个人都身在其中难自察。
王夷吾和文连牧走进帅帐中时,东域各国的天骄都已落座。
除开鲍伯昭、朝宇、谢宝树这些早就已经到了星月原的人,还有迟来了几天的雷占乾亦在座。
方宥尚未到场,但空荡荡的帅位旁,多了一把椅子。
一个凤眸含煞的冷面女人,正坐在那张椅子上。
瞧相貌约是四十许,看起来很不好亲近。
整个旭国,能够在这帅帐与方宥并坐的女人,自然只有那位鼎鼎大名的西渡夫人。
她也是旭国仅有的另一个神临强者。
方宥和西渡夫人都上了星月原战场,旭国至少在面上工夫,已算是做得足了。
王夷吾向来眼高于顶,谁也不看,进帐之后,自顾自地便坐下,
文连牧却是默默留心了一下西渡夫人,同时把新来的雷占乾也好好打量了一遍。
这个比王夷吾成名更早,也被姜望踩得更狠的天骄,眉宇间似有些挥不去的憔悴,坐在那里仍凛然有威,但曾经那股独占乾坤的气势,却是难再寻见。
这一次星月原之战,整个齐国的年轻天骄里,有像郑商鸣那样专注于青牌事业的,也有像重玄遵那样瞧不上这处年轻天骄的战场、自去迷界争海勋榜的。(另外一个,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通常一个家族不会同时派两个嫡系子弟上一处战场。如鲍伯昭来了星月原,鲍仲清就没来。李龙川来了,李凤尧就没来。)
雷家也不是在军中没有根基,倒不知雷占乾为何来得这样晚。
文连牧在王夷吾旁边坐下了,扫了一圈。场上一众年轻天骄都交头接耳,各说各话,
西渡夫人却也默不作声,只冷眼视之。
也不知是有意无意,那个姓重玄的胖子那边,总是传来“古今第一内府”、“什么才叫同境无敌”之类的话。
叫人耳朵都听出茧子来,实在烦闷。
过得一阵,方宥披甲走进帐内。
毕竟战场为帅者。帐中无论哪国天骄,全都起身行礼。
“坐。”方宥手一按,便算是结束了问候。
这是一个面目宽和的男子,有一双温吞的眼睛。
但说话和举动都很干脆,不喜拖泥带水。
“说一件事情。”他坐下来便道:“近日战争局势较为胶着,本帅常怀此忧。为尽快打破局面,同时也发挥各位年轻天骄的才能。现在本帅决定,拿出主力军队五万人,编为十营。”
方宥环视左右:“这十营将由你们这些年轻人掌管,拥有绝对自主权。你们是猎人,也是猎物。整个星月原,就是你们狩猎的边界。”
很明显星月原之战,从此刻开始就要进入一个新的阶段。那种小打小闹不破皮不流血的碰撞,已经不被允许。
像王夷吾、重玄胜他们,当然知道是齐国兵事堂传来了压力。
但连他们也没有想到的是,方宥竟然这么果断,直接让列国年轻天骄掌握军权。
每营五千人,绝对不能算是小气了。
只是……一共只有十营。
在场这么多天骄,仅齐国方面就来了十一人,谁能掌,谁不能掌?
或者换一种说法,谁可夺功,谁只能看着?
谁能看着!
“这十营主将,明日便定人公示。你们自己也可以先讨论一下,谁合适,谁不合适。你们的意见,西渡夫人会旁听。”
方宥把话说得很干脆,说完就起身离席,毫不拖沓。
帐帘重重垂落,隔断了外间的星光。
军帐之内,一时沉默。
一共只有十营,自是以齐国天骄优先。
而在齐国的这些天骄里面。
鲍伯昭、朝宇、谢宝树这三位外楼境天骄,实力超出一层,毋庸置疑可各领一营。
王夷吾、重玄胜、李龙川、晏抚这四位,实力不俗,背景顶级,当然也不会落下名额。
这样就已经去了七营。
此战以旭**队为主,齐国人再怎么了不起,旭国天骄李书文也自是该有一席的。
于是十营已占其八,只剩两个名额可以争取。
田家倒是不输李家、晏家,但田常本人在田家的地位并不足够,既非嫡脉公子,也没有足够碾压同辈的实力。虽然今年以来很受田家重视,所以被派到星月原来参战。但要想拿这个名额,还需争上一争。
此外高哲也有争得名额的资格。高家虽不是顶级世家,但他高哲是板上钉钉的家主继承人,在家族内部的分量,却是不输于人。
而雷占乾的情况与高哲类似,但各方面都胜一筹。雷家同样不在大齐顶级世家之列,却强过高家。雷占乾本人不如鲍伯昭这些实力超过一层的,却是比高哲强一截。所以是更有争得名额的希望……当然高哲未必会同意这一点。
文连牧乃是有名的兵法天才,出身军伍,多次在军演中夺得兵法第一。相对而言,其实他更应该独掌一营。唯一的问题只在于,他没有什么强硬的背景。
自觉必有位置的,大可稳坐钓鱼台,自知需要争取的,则在彼此观察。
“我觉得我该掌一营。”高哲第一个开口道:“家叔是赤尾郡镇抚使,在靖阳之战一战成名。我自小随家叔学习兵法,当在这星月原为我大齐建功!”
听得此言,李龙川忍不住看了重玄胜一眼。
而重玄胜笑而不语。
关于齐阳之战,对外自然不说“灭阳”而说“靖阳”,意思是重新安定了阳地秩序,帮助阳地百姓解决乌祸、诛杀邪神、扫除暗修魔功的阳建德之陈腐统治。
但问题在于,真正了解那一战的人都知道。引导战争开始的是重玄胜,主导战局的是重玄褚良。高少陵不过是通过利益交换蹭个位置,自己的兵法都没得到什么检验呢,却已经被高哲扯起虎皮来。
既是要扯虎皮,还不如说是跟重玄胜学过兵法。好歹这胖子在齐阳之战做出了更大的贡献……
李龙川的眼神,便是这样一个意思。
当然,这也是高氏实在没什么底蕴的缘故。
族长高显昌只是个兄凭妹贵的庸才,高氏余者更是寂寂无名。
纵观全族,只有一个高少陵拿得出手。
高哲总不能说是跟宫里那位静贵妃学过兵法吧……
第一百六十八章 他是谁
十营主将,有八个位置是已经定下了的,这一点大家都已心知肚明。
剩下来两个位置,也就田常、文连牧、雷占乾能和他高哲竞争。至于齐国之外的天骄,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看似轰轰烈烈,但究其本质,就只是齐国与景国年轻一辈的碰撞而已。双方都要验一下对方的成色,而又不愿意把烈度加剧。
霸主之国,若倾力而争,象、旭这样的国家只怕都要被打成废墟。
所以站在象、旭两国的角度,他们也宁愿是自己来代演这一战,至少战后还有来自霸主国的补偿。
两害相权,不得不选。
所以才有了眼下这一番局面,齐景两国年轻一辈天骄齐赴星月原,称得上是群星争耀。
所以斗厄军统帅于阙只在万和庙观象,却不来星月原战场,便是这种态度的体现。事实上是施威于天下,而非施威于齐。
星月原上,除齐景之外的诸国,都是敲边鼓的角色罢了。
在鲍伯昭等八人稳坐钓鱼台的情况下,高哲自认为率先开口,是很可能让众人卖他一个面子,锁定一个名额的。
毕竟他高哲是为数不多的、已经确立继承人之位的名门公子,且交际圈非常有分量,晏抚、姜望、重玄胜、李龙川……都是常去喝酒耍乐的。昨日虽有一些小矛盾,但也不影响大局。高家和重玄家有利益牵扯,他高哲也极具投资价值!
但高哲这番话刚落下,坐在他斜对面的雷占乾,马上抬起眼睛来,看向了他。
其人坐如虎踞。
那双眼睛,如怒海。
“文较还是武较你选。”雷占乾道。
高哲:……
你他娘的是不是有病!?
还有两个名额在那里,我刚一开口,你上来就要跟我文较武较?
我说了一下我的优势,你也可以说一下你的优势,大家一起商量一下不可以吗?
你他娘看一看下个名额有谁争,挑个最软的柿子再捏不行吗?
岂有此理,欺人太甚!
但此等情况下,他断不可能上来就示弱,不然“为大齐建功”就成了一个笑话。
因而冷笑道:“文较又如何?武较又如何?”
其实听到高哲的发言,文连牧本来想跟一句——“说到兵法我可就不困了啊。”但见得雷占乾开口就这般火爆,也便先按捺住了。
此时听到高哲嘴硬,更是来了精神,兴高采烈地竖起了耳朵。
高哲最大的问题就是拎不清,在这一点上跟那个被废掉的高庆简直如出一辙。整个静海高氏,年轻一辈最优秀的人物或许是高京,可惜已经失陷在天府秘境中。
而且高京也有同样的问题——这大概是整个静海高氏的问题——他们把齐天子对静贵妃的宠爱,当做了静海高氏不会衰减的权威所在,因而竟以大齐顶级世家自居。
上次天府秘境他们能拿到两个名额,高少陵能够轻松坐稳赤尾镇抚使之位……这些事情都给了他们错觉。
但这个根基是极不牢固的。
姜无弃那样的亲生骨肉、类君父之姿,都有失宠的一天,静贵妃真能恩宠不衰?
更别还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静贵妃无子。
高哲的价值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巨大。
晏抚李龙川他们一直带着他玩,是因为他以前还算拎得清,而不是因为他高家有多了不起。
就连林羡那样的异国之人,都一眼看出了他跟重玄胜这些人的裂隙,偏偏他自己,还只觉得是小事。
天底下愿意给静海高氏面子的人当然很多,可惜在眼下这座军帐里,没有几个。
雷占乾不打脸,文连牧也上了。
君不见连田常都在那里跃跃欲试?
而雷占乾这样的人,既然抬起了手,巴掌自然不会留力,不假思索地道:“文较是我俩捉对厮杀。武较是我俩引军对冲。生死有命,互不相怨。你任选一个便是了,我都可为之!”
说起来,他雷占乾原本还是有资格固定一个主将位置的。雷家虽然够不上顶级世家,但他可是长生宫主姜无弃的表兄。
可成也姜无弃,败也姜无弃。他注定是和姜无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崔杼刺帝案的波澜,好像已经终止在紫极殿前的那个清晨。
但由此漾的涟漪,在齐国却一直未曾止歇。
至少对长生宫来说,便是如此……
相较于长乐宫、华英宫、养心宫,长生宫的影响力明显已经一落千丈。
皇帝虽是宽宥了姜无弃,待这位十一皇子,却再不如以前那样亲昵。
以前隔三岔五,召进宫中陪膳,自崔杼案后,却再未有过。
由此种种,导致在这星月原上,雷占乾还需要再争一争。
只是……
要和高哲这等暴发户子弟争夺名额,于他雷占乾是何等耻辱!
所以他张口便是生死有命,半点面子都不给高哲留。
高哲:……
干你娘。这文较和武较的选择,哪里有个“文”字?除了拼命还是拼命!
但他如何敢跟雷占乾拼命?
别看姜望打雷占乾跟打小孩子一样,其人也是有资格争取上观河台的!
高哲尴尬得脸都开始发酸,但好在昨天已经尴尬过一次,对这种感受已经不那么陌生,
硬抗着扯了扯嘴角,勉强说道:“什么文较武较生死无怨的,叫人笑话。还有两个主将位置,咱们大可以一人一个。没必要闹个两败俱伤,面上须不好看。”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是在服软了,只勉强撑着一层面皮在。
可笑之余,其实是有一点可怜的。
但他干脆利落地把位置一分,文连牧和田常又怎会同意?
“雷兄能不能得一个位置,我不知道。”田常语气平缓地说道:“不过高兄,你完全把我排除在外,这一点却还有待商榷。要不然……文较武较,你也跟我选一个?”
这个低调得甚至有些沉闷的人,偶露獠牙,竟然寒芒凛凛!
文连牧则微笑道:“若是引军对冲的话,我不介意对上任何人。”
没人肯相让!
高哲在心中迅速权衡过利弊,果断开口道:“既然田兄这么说了,我便与你争一个名额。雷兄与文兄争一名额,大家都是为大齐出力,胜负当无怨也!”
他也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小聪明是有一些的,不然也想不到扯姜望虎皮压林羡那一着。
这番话看起来公平,但其实是把四人争两名额的形式,变成了两人争一名额的形式。
他自问修为不如雷占乾,领军不如文连牧,若是四争二,他大概率颗粒无收。
但两争一则不同,因为四个人里看起来最好捏的“柿子”,已经被他自然而然地划归了一组。
这是他短时间内所能想到的、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雷占乾不表态,因为对上谁他都无所谓。文连牧也不吭声,论起引军冲阵,他自有傲性在,自问对上雷占乾也不会输。
田常更是沉默,高哲拿他当软柿子,他再满意不过。
但重玄胜的声音,恰在这时候响起:“不,你们其实只剩一个主将的位置了。”
高哲又惊又怒的看过去。
重玄胜却并未看他,靠在一张特制的大椅上,左右看了一圈,施施然道:“相信姜望的事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我本来劝他安心修炼,但既然现在天下知闻,却是应该来一趟星月原,给景国人还一份礼……”
“我已经着人去请他,应该两日之内,就能赶来。”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青史第一内府来占一营,想来不会有谁反对吧?”
“那自然是没有!”立即有人响应道:“有姜望在,徐三算什么?王坤又如何?裴鸿九有何惧?”
说话的人,是弋国天骄蔺劫。
重玄胜看了他一眼,意外于其人捧得这么精准。
弋国是在昌国南面的一个小国,距离天刑崖其实不远,受法家思想影响较深。这个国家的人,比较推崇刚直不阿的品质,广泛有较真的精神。
蔺劫嘴里提到的这几个名字,都是景国有名的内府境天骄。
说狂妄倒也不算狂妄,毕竟姜望成就了古今第一内府之名,在内府一境,的确也没有谦虚的必要。
蔺劫若是提及景国陈算那样的外楼境天骄,就有几分捧杀嫌疑了,现在这种尺度,把握得很是微妙……是个人才。
重玄胜有心情在这里点评人物,高哲却被一句话毁了心情。
看着重玄胜,勉强笑道:“阿胜,别开玩笑了。姜望人都没来呢。”
重玄胜笑眯眯地看着他:“我从不跟不熟的人开玩笑。”
这句话一出,便是立场分明,界限清晰,从此以后,不再带着高哲玩了。
高哲愣了一愣,一时竟没能反应过来。
“姜望虽然名头大,但人都不在场,就占一营主力,不合适吧?这可是战场,不是什么可以儿戏的地方。我们在这里分生死,决胜负,不是画沙盘,落棋子。他想占个位置……不知道早点来吗?”后面的几排座位中,有个声音忽然说道。
“这人谁啊?”重玄胜问左右的人。
“昭国顾焉!”这个表情倔强的年轻人大声说道。
很强硬地瞪着重玄胜,不肯示弱半分。
东域诸国之中,若要评一个最慕齐国的小国排行,昭国肯定在榜上前几。比之当年的阳国,还要更向齐国靠拢。且不论那些当权者,昭国百姓绝大多数都巴不得并入齐国。
想不到在这样的一个国家,还能出一个有脾气的,敢质询来自齐国的名门天骄。
李龙川直接起身,走到此人面前,抬了抬下巴:“出去,我们聊聊。”
太干脆,气势太凌人。
顾焉明显愣了一下,禁不住转头看了西渡夫人一眼。
帐内修为最高、名义上地位也最高的西渡夫人,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帅位旁,对此无动于衷。
显然她非常清醒,知道这场战争是以谁为主。
而那些不清醒的,看到她的态度,也应该清醒了。
顾焉的脸色阵青阵白,最终还是咬咬牙,起身往军帐外面走。
“那我陪你聊!”他发狠道。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军帐。
帐中无人对此表示意见。
不得不说,顾焉的质询从道理上来说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但这件事情的本质,是在质疑齐国天骄在此方战场的主导权。
所以李龙川根本也不跟他讲道理,直接以势压人,将其带出帐去。是为直指靶心,洞破敌势。
顾焉或是想要为小国争取权利,或是自己想要夺功……
李龙川懒得关心。身为石门李氏公子,他也有不必关心的资格。
方宥放出来的这十营位置,绝对比它眼下表现出来的价值更重要。不然重玄胜不至于非得开口为姜望争。
成就古今第一内府的姜望,前途自不必说。回到齐国不说予取予求,也少不了天子恩赏。
按说一般的利益,是不必太放在眼里的。
但现在高哲、田常、文连牧他们争得面红耳赤,本来好像不打算参与星月原战场的雷占乾,在今夜之前匆匆赶到……
想来也都是收到了一点风声的。
李龙川结合自己听到的一些消息,便确定了个七八分,果断出面配合,甚至连个眼神都没有与重玄胜对过。
重玄胜心里……只有“省心”二字。
不愧是将门世家,自小学兵法的。比姜望可省心太多了!
重玄胜和李龙川在这里轻轻松松控制了局势,还有个晏抚在那里不咸不淡地旁观。
高哲却是陷在暴怒的情绪中,久久无法挣脱。
跟雷占乾争,是绝对争不过的,他非常明确这一点。假如姜望也要占一个主将名额,那么他这次就没有掌营可能了。
他这次来星月原战场,就是为了镀金、沾光,扬名立万。
岂能止步于此?
若是就这样灰头土脸的放弃,那他何必来吃这个苦。在静海郡做土皇帝,难道不够潇洒吗?
他知道,自己趁姜望不在,扯其做虎皮压人,已是恶了重玄胜。但没有想到,对方能绝情至此!
真有这个必要吗?
一定要把他高哲推到对立面去?
高家和重玄家之间的利益联系难道不考虑了?
但重玄胜这边已经完全说不通,他只能转头看向晏抚:“晏兄,姜望已是古今第一,铸就传说的人物,不缺这一两场名声。就算后面来了,在哪营也都好安排。咱们都是朋友,有必要如此吗?”
晏抚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终只是温声道:“姜望的性格你是知道的。你要是开口进他的营,一个副将的位置能拿住。”
有很多伤人的话可以说,晏抚最终还是给他留面子。
但高哲丝毫没有感受到宽慰,只觉得荒谬。
我堂堂静海高氏的继承人,去哪营拿不住副将?这还需要求姜望?
“你们非要逼我是吗?”他咬牙道。
晏抚摇头失笑,却是不再说话。
他待人温和,不代表他怕事。曾说要提刀斩尽闲言、不拘对方出身的人,怎么可能会怕事?
只是保留最后一点情面,不予计较。
这是类似于成人对孩童的宽容。
意识到这一点的高哲,几乎把牙齿都咬碎了。
他最恨的就是自觉在这群人里没有得到足够的尊重,如今竟连晏抚也对他如此!
但等到重玄胜开口后,他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不被尊重”。
“你好像觉得姜望不占这个营,你就有位置一样。”憋了很久怒气的重玄胜,冷眼看着咬牙切齿的高哲:“你是比文连牧强,还是比田常强?人贵在自知,可我看你好像完全不知自身斤两!田常杀你不会比杀鸡难,你还以为你挑了软柿子?”
田常微笑不语,虽然惊讶于重玄胜的敏锐,但面上并不表现出来。
而重玄胜的这番话,一下子点炸了高哲,积蓄了许久的怨气一下子炸开:“姜望又如何!?他是有三头六臂吗?我跟他吃饭喝酒,却也没看出他有什么不同!他那传得神乎其神的战绩,还不知是不是真的!”
“挑战天府老人的传说?你们不觉得可笑吗?万恶、削肉、揭面、砍头,哪个不是外楼境中强者、恶贯满盈的存在?姜望却能够以一敌四?那三个人魔被姜望杀死的时候,真的是全盛状态吗?还是被余北斗压制之后的状态呢?从临淄到海外,姜望惯会造势,你们也跟着骗自己吗?”
“你对姜望的敌意真是莫名其妙,难以理解。”晏抚皱眉道:“他何曾得罪过你?”
高哲实在受够了这些人的轻蔑,也做好了破罐子破摔、彻底撕破脸的准备。重玄胜他们不给他留脸,他堂堂一个大世家的继承人,难道还得继续供着哄着他们?
“不能自圆其说了,所以说这个是吗?”他冷笑道:“我们要谈的不是他得没得罪我,而是他凭什么人都不在场,凭一个名字就要拿下主将名额!他是谁?他够得上吗?!”
“看来你是对姜青羊积怨已久。”重玄胜淡声道:“等他来了,我是不是该叫他给你道个歉,问问他是怎么惹你不开心了?”
“那就等他来了再说吧!”高哲冷声道。
这时,在王夷吾身后,有一个声音说道:“万恶、削肉、揭面、砍头,四位人魔围攻姜望的时候,都是全盛状态,这一点千真万确。”
众人循声看去,却是那容国的天骄林羡。
高哲这会爆发起来,颇有舌战群儒的气势,哈哈一笑:“你又知道了?”
对着林羡,他更是不留余地:“你在这里这么舔姜青羊,他可知道?他会摸摸你的脑袋,赏你骨头吃么?”
“我当然能知道。”
对于高哲的侮辱,林羡仍是不卑不亢,直视着他,字句清晰地说道:“因为四大人魔围攻姜望的时候,我正在现场,看得清清楚楚!我林羡三岁练刀,十五冠绝容国同辈,十七提刀上观河台,与天下英雄交锋。虽未能夺名,料想也没人能小觑我。高哲你且扪心自问,可能接我一刀?今日你如此辱我,是凭借什么呢?仗齐国之势?静海高家之势?等你什么时候能像姜望一样,堂堂正正靠自己,再来质疑姜望的战绩吧!”
“你说……”一直保持沉默的西渡夫人,亦有些动容:“姜望独斗四大人魔的时候,你在现场?”
“战场就在断魂峡的乱石谷,彼时我藏身先天离乱阵中,亲眼目睹那一战!”
林羡斩钉截铁地说道:“万恶之恶报神通,削肉之同归神通,揭面之人面神通,还有砍头人魔的极煞饿鬼身,无不强横至极。姜望在那一战里表现出来的实力,完完全全打破了我对内府境的想象极限,翻遍史书也未见此般人物!我林羡一生不服人,但对姜青羊,我心服口服,只有仰望!”
全场无声。
就连高哲,也不得不冷却了下来。能够如重玄胜所说的那样,仔细地掂量自己。
直到现在,人们才终于明白,为什么林羡这等坚忍顽强的人物,能说出那句“甘为姜青羊门下走狗”。
设身处地,若是他们能够亲眼见证传说,只怕要比林羡更狂热得多。
“我想我知道姜望是谁了。”西渡夫人淡声道。
这句话是回应高哲之前的质询。她当然一直知道姜望是谁,但是对于那个可怕的战绩,还是有些疑虑的,毕竟天下间风言风语也不少。直到此刻被林羡所确认,于是真正“知道姜望是谁”。
“如果是姜望要来的话……”田常微笑道:“他是该有一个主将位置,我没有意见。”
文连牧耸了耸肩:“同境之内,谁能跟姜青羊比呢?”
说完这句,他有些心虚地用余光瞥了王夷吾一眼,但王夷吾面无表情。
雷占乾则道:“那就不要浪费时间了吧。剩下一营,我掌了。田常、文连牧、高哲……”
他的视线一一扫过:“你们若是不服,便一起上!”
军帐内的气氛,一时沸腾起来。
而重玄胜懒懒地靠坐着,有些骄傲地咧嘴笑了。
说起来,今日帐内性情最傲的两个人,都是被姜望亲手击败过的。想来对他们来说,都是此生最为深刻的记忆之一——
目中无人的王夷吾,默认了姜望同境内无人可比。
要以一敌三的雷占乾,默许了姜望人未到场,便得占一营。
第一百六十九章 如今东来
迫于齐廷压力,方宥不得不加剧战争的烈度。
但这一次星月原来了这么多天骄人物,他只给出十营名额,然后便离席袖手,只让一个万事不管的西渡夫人坐镇,未尝没有二桃杀三士的心理。
当然,这种心理只能存在于怀疑的阶段,而没有被确定的可能。
在面上绝挑不出方宥的一丁点毛病。
但能够被称誉为天骄的,没有几个真傻的。
哪怕知道这一战的重要性,对于十营名额的竞争,也都显得非常理性。
从头到尾,大概也只有高哲一个人上了头,可能是太需要存在感,太想要证明自己了。
所以重玄胜狠狠给他浇了几盆冷水——效果很好。
世界平静了。
昨晚争夺最后一个主将名额的战斗……
不提也罢。
雷占乾傲气勃发,要以一敌三。
田常、文连牧、高哲这三个人倒也没有跟他客气,并肩子就上了。
但三人之间完全没有配合,尤其是高哲,场上简直像在梦游一般,毫无章法,越大越乱。
最后被雷占乾强势击败。
潮信刀不能见人的田常,未有发挥出最强战力,但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结果的。对于那恐怖非常的雷界,他的确难以堪破。
而对文连牧来说,这混乱的三人配合,还不如让他跟雷占乾单独对拼军阵。
可对拼军阵的话,手下士卒如果少了,也难免被雷占乾仗力破之……西渡夫人又怎么会给他太多兵力来斗阵?
因此仍是一个无解的问题,他只好回过头去继续辅助王夷吾。
方宥承诺的十营,就此全部定下主将名额。
除了作为东道主的旭国天骄李书文之外,掌权的全部是齐国天骄。
方宥把主力军队调拨五万出来,划为实力相近的十营,的确没有丝毫偏颇。李书文手底下的士卒,跟其他人手下的士卒没有太大区别,算得上实力均等。
各位天骄自带着手下兵马去操演了。
因为姜望还没到的缘故,重玄胜将他那一营,请林羡暂为代掌。
他最开始是想把这个机会给弋国天骄蔺劫的,因为他捧姜望捧得很精准,很适合做青史第一内府的副手。但是很显然,林羡捧得始终如一,捧得高高在上,捧出了独到的风格……最终赢得了重玄胖的认可。
蔺劫也不吃亏,被晏抚带上了,给晏抚做副将。
有晏公子罩着,在这星月原……是没有什么吃苦的机会了。
他这一营,别的不说,各类兵械装备绝对是冠绝全军!吃喝药物更是什么都不会缺。
晏公子掌权的第一时间,就是安排全军换装。把旭国自有的军械全部淘汰下来,换上他自己购置的优良军械。还多出一些军事资源,支援了重玄胜和李龙川。
两位将门世家的公子哥,喜滋滋地就接受了。半点名将之后的傲气都没有,一口一个晏贤兄,还嚷着要晏贤兄指点一下兵法呢……
……
……
“接下来你就全部放手?”人皆散去的帅帐之中,西渡夫人问道。
“不然呢?”方宥靠坐在帅椅之上,眼眸微闭。
“或许还有别的办法,或许你可以亲自指挥他们……”
“别幼稚了。”方宥打断道:“这就是那些人要的局面,那我们就只能这么给。”
“那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西渡夫人叹了一口气:“毕竟都是我旭国儿郎啊!”
“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事情,能拖到今天,已经该满足了。”方宥语气平静。
平静得甚至有一点事不关己般的冷酷。
西渡夫人也收敛了短暂流露的脆弱,面容重新变得冷漠。她和方宥是旭国唯二的神临强者。
作为旭国的柱石,绝没有脆弱的余地。
“是不是为将者,一定要心如铁石?否则不能成名将?”她这样淡漠地问道。
方宥面无表情:“情感是战后的事情。在战争之中,我们只有得失。”
“我刚收到消息。”西渡夫人道:“军神也来了。”
“来哪儿了?”方宥问。
“也去万和庙观象了!”
这回答实在出人意料,但又让人觉得……是姜梦熊会干的事情!
于阙移步象国万和庙,本身即是对星月原战场的一个震慑。
按常理来说,齐国应该也派出一名真君强者,对等的在旭国某地,遥遥相峙才是。如此才符合星月原的局势。
旭国这边甚至已经做好了迎接的准备……
谁能想到姜梦熊来虽来了,却一屁股挤到了于阙旁边去呢?
在星月原战争期间的象国,几可以算作是景国的地盘了。对姜梦熊来说,虽然谈不上深入虎穴,总还是有些风险的。
真是视万军如无物,有只身赴国的豪勇。
“真是让人喘不过气来啊……”方宥喃声道。
“陛下呢?”沉默一阵后,西渡夫人问道。
方宥睁开眼睛,看了看穹顶。
“他老了。”旭国的兵马大元帅如是说道。
那位未能金躯玉髓的国主,的确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衰老。
时间的力量最是无情。
帐内此后,一直沉默。
……
……
象国最大的奉灵之庙,名为“万和”,取“万事和顺”之意。
停驻在此的巨象,便是象国人口中的圣灵。
万和庙供奉的这一头巨象,名为颂善,也是象国境内所有巨象的首领。
体型庞巨,有接近洞真境修士的力量,生性温和,从不主动伤人。
象国人建庙以祀之,以换得颂善的庇护。
千百年来,也便这么奇怪地共生下来。
万和庙亦被视为象国的国庙,是在象国人心中无比神圣的地方。
此时在庙宇之中,一位身穿两仪武服的男子,正负手凭栏,眺望着远处如小山一般的巨象颂善。
所谓赏象也。
他明明脚踏实地,却如身在云端。
他明明面无遮掩,但根本看不清面容。
只有他的两仪武服,卷动在视野中,有一种实质的威严感在流动。
此时的颂善,正低头吞吃着一颗大树,动作慢悠悠的,有一种安宁的幸福感。
但忽然之间,整个庞大的身躯跪伏下来!
象鼻贴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大树还咬在嘴里,但不敢继续吞吃,也不敢吐出去。
这尊身体里存在着恐怖力量的巨兽,被象国人奉为圣灵的存在,连一丁点反抗的姿态都不敢做出。
而那身穿两仪武服的男子,只是皱了皱眉:“你怎么来了?”
一个平淡却席卷着无尽威严涌来的声音,就此砸落——
“这巨象,景国人赏得,齐国人赏不得?”
景国斗厄军统帅于阙微微侧头,便看到一个短须簪发的男子,已经与他并立凭栏。
此人约莫中年样貌,面容沉静,有一种辽阔的气质。
目眺远方,自然如渊如海。
“怎么到处都有你?”于阙很不客气地问道:“齐国没有别人了吗?”
“刮风下雨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姜梦熊随口道。
“不请而来,是为贼。”于阙道。
姜梦熊淡笑以应:“破山门者,王师也。守穷寨者,山匪也。王师剿匪,还需要山贼来请吗?”
于阙冷声道:“自古王师皆出于中央。”
姜梦熊道:“如今东来了。”
于阙看着他,眼神带了些严厉:“你以为,下得了剑锋山,就天下皆可去?”
姜梦熊双手一摊,洒然道:“不妨试试。”
于阙的面容,一般人看不真切,但在姜梦熊眼中,自是无所遗漏。
这是一张很年轻的脸,薄唇高鼻剑眉,岁月只流淌在眼神中,不曾在其它地方留下痕迹。
“你啊你。”于阙摇摇头,收去了剑拔弩张的气势,把视线落回巨象身上:“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什么变化。”
“其实变了。”姜梦熊道。
“哦?”于阙问。
“我更强了。”姜梦熊淡淡地说。
文连牧如果在场,就一定能够明白过来。王夷吾那种欠揍的语气,到底是跟谁学的。
于阙愣了一会,笑了起来。对着那匍匐在地上的象国圣灵巨象,抬了抬下巴:“你就算再强,也不该吓唬小动物啊。瞧你把它吓成什么样了?”
有接近洞真实力的恐怖巨兽,在他于阙口中,也只是“小动物”而已。
“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朋友,被你们景国人追得上天入地的时候。我可没看到你这份善心。”姜梦熊同样看向那名为颂善的巨象,嘴里的话却并不客气:“怎么,畜生能格外让你共情?”
他这一眼看过去,那小山般的象躯,立时开裂,鲜血狂涌!
颂善神智完备,根本不敢反抗,只能闷声受着。
这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挡在姜梦熊面前,隔断了他的视线。
于阙干干净净的手掌之中,发出隐隐的啸声。有狂风吼、怒海卷、惊雷动,而都渐渐湮于无声。
“这事情可与我无关。”于阙笑着说道:“你跟我撒气……不太合适吧?”
他一边跟姜梦熊说话,一边往巨象颂善那边传递了一道意念。
巨象得了支持,赶紧爬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开。虽然走起路来颇有地动山摇的架势,但每一步落下,竟然悄无声息,生怕惹得身后的强者不快。
姜梦熊倒也并不阻止,只是看着于阙道:“与你无关?挑衅我大齐的威严,居然都不需要你这个级别的存在点头……你们景国还真是了不起啊。”
于阙收回手掌,语气轻松地道:“千年之树,难免朽枝。万里之域,岂无腐土?景国是一个太古老的国家了,不可否认,在某些方面的确是迟钝了些。”
“没有关系。错误的认知,总是需要时间和外力来纠正的。”姜梦熊淡声道:“我大齐不介意提供一点帮助。”
“那你们可要更努力一点才行。”于阙笑道:“现在这种程度怎么够?”
“很简单!”姜梦熊爽快地道:“你们说不够,我大齐就加码。一直加,一直加,加到你们说够了为止。”
“你们有那么多筹码吗?”于阙转头看着他。
姜梦熊面带微笑:“不妨试试。”
这句话他已经说了两遍,每一遍都是这么从容有底气。无敌的自信已经深入骨髓,不必张扬,但随处可见。
两位真君对视,像是一片海,撞上了另一片海。
毁天灭地的力量,就藏在静海中。
这座占地极广的、祭祀圣灵的万和庙,是毁是存,或许就在一念间。
于两位真君而言,这是多么短暂的对视。
但对整个象国来说,或许就是一场命运的移转。
“你们想要什么?”于阙终于问道。
“齐国所求不多,唯‘公正’二字而已。”姜梦熊道:“第一,镜世台公开向我大齐天骄道歉,还其清誉,弥补其损失。第二,上古诛魔盟约既然在玉京山得不到公正的使用,那我大齐观星楼愿意供奉它。在人族大义上,我齐国从来不甘人后。”
“这两个条件,一个比一个异想天开啊。”于阙语气淡漠地说道:“你知道这绝无可能。”
姜梦熊道:“我享受把不可能变成可能的过程。”
于阙有心讥讽几句,但又不得不承认,姜梦熊的确就是这样的人。
最终他说:“那我拭目以待。”
“噢,忘了提醒你。”姜梦熊道:“这两个条件只限于现在。”
“有自信是一件好事。”于阙咧了咧嘴:“那就看看星月原之战的结果吧。”
“这几天我陪你在这里看。”姜梦熊从容地说道。
“倒也不必。”于阙道:“你要是有事,就去别处忙去。也大可放心,我不会下场欺负小孩子。”
姜梦熊只道:“我若走了,怎么显得出你们剑拔弩张的姿态?”
于阙对此避而不谈,只忽地问道:“赵玄阳是生是死?”
姜梦熊摇了摇头:“不知道。”
“呵呵。”于阙笑了:“你们连一个结果也不敢给出来吗?”
姜梦熊很奇怪地看着他:“不知道拿什么给?姜望昏迷醒来,赵玄阳就不见了。你让他一个内府境的小孩子去哪里给你要答案?”
他顿了一下,又问道:“这件事情很奇怪啊,是不是你们景国内部出问题了?”
“这个答案能不能说服靖天府,我不知道。”于阙完全不理会姜梦熊见缝插针的试探,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倒还是很轻松:“我便权当被说服了。”
姜梦熊只笑了笑——
“答案只有这一个。谁不满意,谁来找我。”
第一百七十章 万军阵前 (为大盟燕少飞加更,8/78)
夹在象旭两国之间的星月原,向来是一块宝地。
世间最顶级的资源,当然是修行资源。
星月原是现世距离星穹“最近”的地方之一,这种“最近”并不是距离上的意义,不是说此原地势最高、最接近天空……而是此地最容易与遥远星穹产生联系。
相对来说,在此建立星光圣楼,也比其它地方更容易。
现世或许还有其它地方,与遥远星穹联系更紧密……但想来不会比星月原更广阔。
齐景两国都视之为禁脔,彼此僵持不下,也不允许其它势力染指。
所以象旭虽近,不能在此地有一个据点。郑国虽然就在星月原北面不远,却也不能南进半步。
这就造成了此地一个特有的怪象——
星月原上,只活跃着一些小势力。而它们赖以存活的基础,却是几个国家之间的特产交易过活。因为最直接的商贸通道星月原,并不对这些国家开放……
齐景霸权,由此也可见一斑了。
当然,除开齐景两国有定期送修士来星月原竖星楼的习惯外,星月原南面的悬空寺,大和尚们也是会经常来此的。
此外星月原上的这些小势力,也未见得就真是无主的势力。
君不见大战一起,星月原上各势力,铺盖一卷,便入郑的入郑,入象的入象,入旭的入旭?
都跟回家一样自然。
真正事到临头才到处找落脚点的,反而是少数了……
这亦是心照不宣的。
星月原的珍贵在于“星月”,它的美丽也正来源于此。
似乎伸手可摘星辰的夜晚,曾经编织了多少美梦。
这里的白天亦是天青云阔,四野苍茫……
但现在,旌旗密布。
旌旗聚拢如重云,千军万马立于原野!
两座高达数十丈的将台,隔着人头攒动的战阵、兵煞涌动的战场,遥遥相峙。
西面将台上,为首的自是象国大柱国连敬之,正扶剑而立,眺望战场。一头身高三丈、体长四丈余的巨象,立在将台前,身披重甲,煞是威风。就连象鼻之上,都套着嵌着尖刺的皮甲。
东面将台上,旭国兵马大元帅方宥,却是稳坐大椅,面无表情。
很多年了,连敬之和方宥,他们好像就一直是这样对峙着。听闻过彼此的名声,也无数次假想过彼此为对手,当然也有一些暗中的交锋,但真到了引军交战的时候,他们仍只是对峙着。
因为这不是他们的战场,这不是他们的战争……
真正的战场在将台之前,是在东西两座将台之间、囊括了几近半个星月原的辽阔战场。
或者更直接地说,是齐景两方势力年轻天骄统帅的近十万人。
看起来像是连敬之做了与方宥相同的决定,也拿出了五万主力,让景国阵营的年轻天骄统御……
但两方主将的意志,怎么可能如此相同呢?
所以这仍是贯彻了齐景双方的意志。
撕开象旭纠纷的迷雾,洞穿连敬之与方宥对峙的假象。
这场战争的真相,就是两大霸主国的年轻天骄,统御象旭两国的军人,用这些军人的性命,锤炼自己、证明自己……对象旭两国来说,这何其残酷!
那些身在其中,不知真相,执兵贯甲以为自己是为国而争的军人,也实在不知是幸或不幸了。
真正的战争在前阵,两方势力的年轻天骄正在对峙。
而前阵之后的中军、护卫将台的兵马……其实都只是补充前线兵员的阵地。
这是这场战争怪异的地方,也是两位名将难堪的地方……
当然,他们的难堪并不重要。哪怕他们是连敬之,是方宥。
霸主国的铁蹄之下,皆为蝼蚁。
齐国阵营有十营,以五千人为一营。这五千人里面,大约有一百名超凡修士,是所有军阵的核心,修为都在通天境之下。旭**队,哪怕是主力,也就只是如此了……
十营分为两骑八步,两支骑军由鲍伯昭和朝宇分领,倒也不知他们是怎样“说服”谢宝树的。
总之谢宝树也同内府境的“弟弟们”一样,领的是步营。
时间很紧张,兵马也都出自旭国,以往并不熟悉,故而用的都是旭**队常用的阵图。
骑营阵图曰“锋矢”,步营阵图曰“鱼鳞”,都是攻击型阵图。
无论是算得上军中宿将的朝宇、又或自小长在军中的王夷吾、出身名将世家的李龙川和重玄胜,都没有试图改造军阵。
这恰恰是知兵的表现。在真正的战场上,“稳定”可能是最重要的事情。
林羡暂代未至的姜望领军,军阵就在重玄胜的军阵旁边。
“这大战一触即发,姜青羊何时能至?”他忍不住传声问道。
“已在路上了。”重玄胜不急不缓地道:“你便领军先杀一阵,于你而言也是个机会。”
他身在战场,根本没法第一时间联系上姜望,不过他已经让人以最快的速度,通过天府城的太虚角楼,进入太虚幻境通知姜望。
想来姜望应该是已经在路上了。
林羡按刀前视,不再言语。重玄胜说得对,能够独自在星月原领军,这对他来说是个机会。他担心的只是姜望来得太晚,对军队并不熟悉,以至于无法发挥战阵优势。
像这种正面大战,拼的就是全方位的力量。
风吹旌旗,十万人无声。
与齐国阵营相对的景国阵营那边,是分了二十队,两两一合,正与这边一营相等。
双方在星月原上拉开架势,各列军阵。
旌旗飘扬中,兵煞涌动。
只等一个冲锋的号角响起,便要开始最惨烈的厮杀。
但就在这剑拔弩张的紧张时刻……
鲍伯昭最先扭头,而后才是朝宇、谢宝树、王夷吾……
他们惊异地看到,在正北方向,有两个一前一后的身影,正自北而南,高速驰来,向战场靠近!
什么人竟然横穿战场?
得了失心疯不成?
景齐两大阵营挥军交锋,也有人敢擅闯吗?
若是在大战方酣之时,来路不明的闯入者第一时间就会被双方绞杀。
但恰恰此刻正是大战将发未发之际。
是以这分属齐景阵营的前阵十万大军,以及身在大军中的列国天骄。
竟然眼睁睁看着那两个人直线飞来、迫近,有一种巨大的荒谬感——
当先一人,是个女子。脸带无面面具,只以薄衣遮身,无尽春光难掩尽,泄露不止三分。
飞在后面的,却青衫仗剑,昂然自信,身姿潇洒,脚踏青云!
第一百七十一章 剑仙人驾临
燕子的心情是木然的。
她已经动用了足足八件“珍藏”,几乎用尽了一切所能想到的办法,却根本没能甩开那杀星半点距离。
贯穿星月原非她所愿,而是确实被逼得无路可逃。
她知道星月原有大战。
本想着到了星月原之后,或许能够借助战争兵煞,隔绝姜望的追踪之术。然后再动用秘法逃脱。
没想到一进星月原,那姓姜的杀星,竟似吃了春药般,愈发生龙活虎了。
逼得她连个转向的机会都没有。
而就这样一头扎进了战场中,在数以十万计的目光注视下直飞……
身为恶名昭彰的人魔,她往左飞也不是,往右飞也不是。
相信无论哪边阵营,都不介意顺手宰了她。
因而只能踩着一条所谓的中界线,在对峙的两军中,硬着头皮继续往前。
她多希望没人看得到她,就让她从这处战场安静飞走。
可视线的重量有万钧!
“这两人是谁?”景国天骄裴鸿九忍不住问道。
他是景国名门裴家的公子,论出身论天资,都是一等一的人物,其伯父正是杀灾军统帅裴星河。
黄河之会上景国连弃内府场、外楼场,他这样的内府境天骄,索性便没去观河台。
离他不远的王坤顺嘴答道:“如果我没有看错,应该是揭面人魔……和姜望!”
与样貌英俊的裴鸿九相比,王坤长相相对平庸,但看起来很敦厚可靠,是那种不太会让人戒备的长相。
王坤有在镜世台任职,因而他的消息是很可靠的。
裴鸿九不由得提高了注意。
姜望在追杀揭面人魔!
断魂峡中以一敌四,独斗四大外楼境人魔,杀其三逐其一,这一下再没人怀疑。
哪怕是在对姜望战绩最不信任的景国阵营里,那些天骄们也无法在此刻欺骗自己的眼睛。
至于齐国阵营这边,则更不必说。普通人或许有不认得姜望的,越是天骄却越是把姜望的样子记得清楚。
身为同一代的天骄,姜望已是避不开的名字。
但碍于现在正在两军对峙阶段,没人敢妄动。
就连重玄胜、李龙川、晏抚他们,都没有出手助阵的想法,因为在如此剑拔弩张的局势下,一动就可能引爆整个战场。到时候被卷在战场核心位置的姜望,很难保障安全。
当然,信任姜望的实力,则是更重要的原因。
燕子的心情木然,姜望其实也很懵。
如果可以,他当然想速杀燕子。
但揭面人魔之名并无半点水分,各种诡异的神通之能,叫人防不胜防。
燕子虽然正面攻杀不如他,逃起命来却是机巧百出。
平步青云仙术的长处在于机巧灵便,在长途跋涉上不算突出,且燕子毕竟还高出一个境界。
若非善福青云储备充足,早就被甩下了不知多少次。
仗着平步青云不怎么消耗道元,才能一路紧咬着,追杀至此。
燕子一头扎进了星月原,他当然更不会嫌弃这个“老地方”。
仗着对星月原的熟悉,和这与炙火骨莲交流着的、无处不在的星力,他越追越近。
虽然重玄胜手下的人并没有找到他,太虚幻境里的信件他也没有来得及
但他当然知道星月原上正起大战。
不过星月原如此广阔,想来他和揭面人魔,不过沧海两粟,应该掀不起什么波澜来。他在星月原一边积蓄星光,一边追杀揭面人魔,杀死这第五人魔之后,正好看看要不要加入星月原战场,兴许还能作为一着神来之手,锁定大战胜局呢……
计划得很完美,但变化得很诡谲。
从两军对垒的中界横飞而过,是他断没有想过的。
但燕子往这边跑,他总不能放过。
姜望早已能感受视线的重量,这近十万道视线落下,让他足够强大的神魂都运转不过来,不得已暂时切断了对他人视线的感知。
此情此景,实在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
人一过万,便是无边无际。
近十万大军各布军阵,或如锋矢,或似大鱼。顶盔掼甲,兵戈林立,煞气冲天,搅得两边云层都在翻滚,天空都仿佛低了半截!
偏偏他追着揭面人魔,就在唯一平静的这条线上疾飞……
真是……刺激。
一如行走在刀尖。
燕子或许希望这一段路快点过去,但姜望已再不打算再追逐下去。
他不习惯把胜利的希望寄托于未知,寄托在两边战场都没人捣乱之上。
诚然人魔是恶贯满盈、人人得而诛之,他追杀人魔绝不该被阻挠。这几乎是一种公序良俗……但景国阵营那边若是有谁偷偷给他一下,也未必能被看得出来。
炙火骨莲不断吸收着逸散的星力,白天远不如夜晚来得有效率,在兵煞的压制下尤其如此。
但一路追逐至此,总算也有了些积累。
姜望长声而啸:“人魔恶贯满盈,今当受诛矣!”
此声震彻星月原,叫在者皆闻。
谁在此时干扰他,就是与人魔为伍。
而姜望轻轻一拧长剑,将所有的星力都贯入。
五府轰隆隆运转。
立时五府同耀,神通之光俱现!
眸照不朽之光,身绕流火,霜披飘扬,长剑鼓荡星光。
就在这万众瞩目之中,剑仙人驾临星月原!
秘藏星火、追风、风门、披锋,齐开!
疾飞在前的燕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危机,猛然回身。
声极狞然——“你逼我太甚!”
手往面上一撕,撕出一张血淋淋的脸!
这位极其在乎自身女性魅力的人魔,在生死关头终于不再顾忌。
她身上的薄衣直接被撞破,一双灰色蝠翅从她的后脊钻了出来,直接展开。
蝙蝠般的翅膀上,有着形如鬼面的纹路。
令只瞧一眼,便觉烦恶。
黑色的鬼雾伴身而现,其间似乎藏着无穷恶鬼,顿时哭嚎连连。
其实郑肥、李瘦、燕子,真实实力在伯仲之间。只是郑肥李瘦更招摇,所以才排在前面。
如此恐怖的一面,足证她揭面人魔的实力。
甚至于让人有些担心姜望。
如此人魔,岂内府修士可杀?
但这担心显然是多余了。
因为那一剑。
那在剑仙人状态下的绝巅一剑。
人们已经听过很多次观河台上剑仙人破阎罗天子的传说,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有幸亲见这一剑。
当它出现在你眼前。
像是一位仙人,推倒了撑天之峰,并以之为剑,剑撞人间!
揭面人魔尖声嘶叫,背后的鬼面蝠翼露出狞然表情……
但全都无济于事。
但闻鬼哭消。
但见鬼雾灭。
于是蝠翅断裂、血面崩解。
燕子方才还强大到恐怖的生命气息,瞬间便跌落谷底。
是为——
万军阵前斩人魔!
第一百七十二章 天穹之上倾剑海
且说姜望以倾山一剑,剑撞人间,将燕子绕身的鬼雾全部摧散,破血面、断蝠翅,势如摧枯拉朽。
这一剑的锋芒,辉耀于万军阵前。
齐景双方阵营十万大军,瞧得清清楚楚。
此一剑东西分界,纵贯南北,当场灭杀在外楼境中也绝对能算得上强者的人魔。
众皆骇然。
齐国阵营这边。人们终于更直观地理解了林羡所说的,那所谓“亘古未有的最强内府战力”。明白何为超越了想象的内府极限。
今日杀揭面便如此,彼日杀万恶、削肉、砍头时,又当是何等风姿?
林羡能亲见那一战,真是十足幸运!
谢宝树面上并无表情,但心里酸溜溜的,很是难受。虽然早在临淄的时候,叔父谢淮安就一再督促他,早日与姜望和解,但他心中自有傲气,还有许多委屈。心仪的温汀兰与晏抚定了亲,他顺带手地去欺负一下姜望,结果反被欺负了好几回……
躺在太医院里,被找上门来问候。堵在大街上,被贴脸嘲讽……
他堂堂一个外楼境天骄,名不如姜望,爵不如姜望,官不如姜望……因此原因种种。对姜望一肚子气,却不能放肆动手。
真是怄气都怄了七八斤!
这次来星月原,也是正式建功求爵来了。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等他大功到手、名爵加身,哪次再于临淄大街遇上姜望,便当街挑衅,给他一顿暴揍,打得个满城风雨……
叫世人知晓。临淄还有他谢宝树!
可今日却骤然发现……好像真动起手来,也未必能赢。
实在是憋得慌。
憋得浑身痒痒。
却只可按捺。
景国阵营中,一个腰间挂着青葫芦的年轻天骄道:“大战若起,必要先杀此人!”
这声音同时在几位天骄的耳边响起。
说这句话的人,是那位“须以桃花佐青梅”、向以风流闻名的徐三。
他纯粹是从战争胜负的角度考虑问题,姜望这种具有无敌之姿的天骄,在局部战场上太容易制造优势。若不尽早将其解决,这种天骄之争的变数很难把握。
在镜世台挂职的王坤立即回应道:“徐兄说得有理,两军合战,先杀这名头最大的姜青羊,正是斩旗夺势也!”
星月原上斩落的这一剑,掀起的涟漪不仅仅是在前军。
哪怕远在星月原两端的东西两座将台,也无法忽视这璀璨的一剑。
虽是内府之力,却已见绝世之姿。
“你看到了吗?”象国大柱国连敬之问道。
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的,是他的女儿连玉婵,也是象国年轻一辈最具天资的修士。如今只挂了一个亲兵的职务,守在将台。
连敬之此次带着她,便只是让她观察罢了。
“看到了。”有着一张瓜子脸、面容非常精致的连玉婵说道。
又补充了一句:“看得很清楚。”
她长得像是画中人,但顶盔掼甲,也自见杀气冷冽。
连敬之淡声道:“你什么时候能够刺出这一剑,我便可以安心卸甲了。”
连玉婵微抿着唇,一言不发,但腰悬双剑……双剑皆作鸣。
东西遥对,各有波澜。
在东侧点将台之上,统掌旭国兵马的方宥,忍不住上身微倾:“这就是姜望吗?”
“这就是姜望。”西渡夫人声音冷淡地说道:“有此实力,当享大名。我旭国年轻人,竟没一个能及得上的。”
“他已是公认的古今第一内府了,对手不会再局限于同代。”方宥摇摇头,饶有深意地道:“恐怕要不了几年,就是我们这些老家伙和他比了。”
“你说的几年……”西渡夫人话说到一半,猛然转头,看向战场前阵,面带骇然!
方宥也是骤然失色。
他们都感知到了,一种恐怖的力量……降临了!
就在齐景两大阵营天骄对峙的位置,在姜望一剑斩去揭面人魔生机的地方……
那一条清晰的所谓界线上。
血面崩解、蝠翅断裂,整个肉身都开始萎缩的揭面人魔……
在她心口的位置,有一颗银白色的弹丸,忽然跃将出来。
霎时间银芒暴耀,强光万道!
所有注视着此处的人,全都被刺了一下狠的,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有不少士卒,甚至双眸流血。
而在超凡修士的眼中,这颗银白色弹丸腾跃而起,就在骤放的强光之中,化成一条银色神龙,在地上一绕,便卷起揭面人魔,直冲天穹!
最终只看得到一道银白色的亮芒,耀于天际。是高穹最亮,甚至压过日光,而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不。
那银白色亮芒又逐渐清晰,又越来越近。
先赴高天,又自天穹折返!
直到……在人们的视线里,那亮芒已经清晰到可以看见具体形象——
那是一支已然成型的无柄长剑,剑尖朝下,正正对着姜望的方向……坠落。
长空之上有剑鸣。
竟似九天动雷霆。
亮白色的剑光飙飞,以那支飞来的长剑为中心,在整个天空蔓延开来。
瞧来如银电乱舞。
天穹是一张可以肆意涂抹的纸,剑气是跃动着的、永不止歇的书痕。
剑气勃发,似漫天布电网。
在恐怖的尖啸声中,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张扬。
于是形成了剑光之海。
天穹之上倾剑海。
就此落人间!
亮白色的剑光之海占据了天空,毫不留情地倾下。
十万大军对峙产生的兵煞,都被压低了数丈!
只有无穷无尽的剑光在坠落。
就像是……
天塌了!
天塌掉了,整个天穹压了下来。
天空开了一个口子,这剑海便像是天河之水,以姜望为中心倾倒!也顺带着,覆盖了这接近十万人的战场。
是什么样的强者,不发一言,便落下此杀着?
姜望第一时间,就想到了余北斗所讲述过的,第一人魔燕春回。
即使是当世最强真人之列的余北斗,真正面对燕春回的飞剑,也只能借命血复生。何况他姜望?!
他杀死砍头人魔的时候,燕春回不曾出手。杀死万恶人魔、削肉人魔的时候,燕春回也不曾出手。
想来第一人魔的视线,并不落在这些排名靠后的人魔身上。
所以他才只身来追杀揭面。
不料戳到了马蜂窝!
只能说时也运也,命运有时候就喜欢开一些恶劣的玩笑。
这是一幕怎样的奇景?
从天空倾倒剑海,亮白色的剑光似浪似潮,如瀑布倒挂。
“疑是银河落九天!”
谁在为此事?
难道不是天神?
这是如此恐怖的一剑!
方才姜望的绝巅倾山一剑,在这片剑海之下,便如一根水草般,柔软无力。
相形而见孱弱。
凡身在此处战场,目之所及,皆是剑气之海,无处可逃。
无论是哪国的天骄,无论是哪国的军人。
在这样的剑海之下,都只能感受到深深的绝望。
这是怎么也不可能抹平的差距,是怎么也不可能逾越的天堑。
天堑谁能填?
天塌之时,谁能不死?
生死关头,谁能无惧?
此刻姜望虚立半空,刚刚斩破了揭面人魔,还没来得及收拾心情,便遭遇了这一剑。
他虽然披风浴火,五府同耀,但也跟被这片剑海覆盖的所有人一样,完全没有应对的力量。
海倾之下,蝼蚁无当。
成千也无当,上万也无当,十万也仍只是蝼蚁!
无可当之!
当者必死!
但姜望往上。
他一句话都不说,他只是提剑往上。向着那片剑光之海,孤独地前进。
这是生死关头,他唯一的选择。
他从来不会有别的选择!
身后的霜披猎猎,绕身的烈焰招摇,眸中不朽的赤金之光,仿佛凝固成了神塑。
青云一朵一朵地散去,五团炽亮的光源,嵌在他的身躯上。
他知道逃不掉,但他不等死。
如果死亡是固定的结局,如果真的面对的是天倾。他也要叫这倾倒之“天”……看到他的剑!
姜望腾身在空中,是一个大写的“人”。
人字立于天地间。
长相思颤鸣不已。
他向天空刺出了一剑!
只身独剑迎剑海。
这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向着无法匹敌的力量冲锋。
这是一个内府修士,勇敢地挑战天塌之威。
在万马齐喑的战场之上。
在十万大军的缄默之中。
独他反冲高穹,如此坚决,如此耀眼。
这一幕在十年百年后,都不会被在场的人忘却了。
无望之际仍纵剑者,是世间真英雄。
猛然间一声怒吼,响彻天地:“姜青羊!你欲何往?重玄胜与你同赴!”
在齐国阵营的军阵中,一个肥大的身躯蓦然膨胀起来,化作一个足有十五六丈的巨人,动天摇地,咆声如雷。一步跃上高空,直冲那片剑海。
这一片剑海出现得太过偶然,又表现得太过强大。
狭路面对生死,骤见天塌之威……这是智计无法跨越的实力天堑。
此时能够利用到的一切,都无法应对这片剑气之海。
重玄胜是绝顶的聪明,所以更明白事不可为。
索性放弃一切思考,将选择交给自己本心的冲动,现出法天象地,拔升天穹。
姜望赴死,吾亦赴死也!
一个黑甲身影,手提重剑,一声不吭地跟在他旁边。
从来重玄胜去哪里,她便去哪里。
不问因由,不管生死。
若斩高山,便斩高山,若斩剑海,便斩剑海。
哪怕无济于事,哪怕……尸骨无存。
与重玄胜在一起!
“全军结阵!听我号令!就近以箭落之处集结!”额缠玉带的李龙川将手一翻,丘山弓已经拉开满月,弓弦一动,十支羽箭疾飞而出,分别落在十个不同的位置,恰恰对应齐方这边的十营。
“我当携诸君奋死!”
他要在最短的时间里,统合军阵之力,行那殊死一搏。
以摧城侯之后的名誉为证!
几乎所有齐方阵营的天骄,都放弃了对军阵的把握,而全部交给李龙川来统合。
“世人皆知石门李!”
此句从来不是空谈!
而晏抚并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话,即使是在这兵凶战危的战场上,依然是那温和恬淡的贵公子模样。
只是左手一甩,便有八尊四翅墨武士提刀腾空。右手一抓,已经是满满一把符篆。
抽空还丢了一只储物匣到旁边的蔺劫手里,只留下一句“随便用”,便已飞上高空。
弋国天骄蔺劫愣了一下,被这一匣满满的符篆砸得有些晕头转向。可手上不知为什么,已经握住了长刀,人也情不自禁地往天空飞去。
学过无数法家条令,没有一条,能够解释他此刻的冲动。
或许将死之人,必有蠢行?
有一个声音,很不好听地响起——
“何能让小弟辈专美!”
但见朔方伯长子鲍伯昭虚立半空,竖指一抹眉心,立时张开“天目”!
天目有两睁。一眼明察秋毫,另一眼……是为天罚。
自那眉心竖眸中,一道神光直冲天穹,是为“天罚”照剑海!
天罚当然不可能洞穿如此恐怖的剑气之海,可他鲍伯昭,如何能让一众弟弟辈的天骄死在他前面?
传回临淄去,也不知那个惯会恶心人的弟弟会怎么嘲笑!
重玄遵瞧不上这处战场,他鲍伯昭来此,当为东域年轻天骄之表率!
比姜望已是慢了一步,不可再比别人慢。
军旅出身的朝宇更是干脆,马尾一甩,如刀锋划弧。人已腾空而起,赤眸青面的将鬼跃于前方,锋锐绝伦的长刀藏于身后……
她面朝剑海而冲锋,只待出刀时,将这贼天开一线!
同样是外楼境的天骄,谢宝树更是摇动如椽巨笔,披散乱发,高唱狂歌——
“天不绝我人间苦,此苦也该叫天知!”
事到临头,怎么还可以被姓姜抢占风头!?
他以明镜驭狂歌,施展最强之道术。摇动巨笔,自下而上,一笔划天,直面那剑海……
要自己书写结局!
无人愿意落人后。
尤其是雷占乾这等张狂的性子。
实力输给姜望,修为输给姜望,难道勇气也能再输?
生死关头,谁不敢出一拳!
于是一拳涌雷海,以雷电之海冲撞那剑气之海。
虽差距之大,如水泊对汪洋。
但他的拳势大气磅礴,未有半分软弱。
九天雷衍决,以雷罚代天罚。完全掌控雷界之术后,他这一拳,才是真正的……“人发杀机,天地反覆!”
林羡、田常、文连牧……甚至高哲。
所有齐国阵营的天骄,在骤临的生死关头,在姜青羊独剑反冲的身影后,全都被激发出了血性,接连冲上高空。
无一迟疑者,无一退缩者。
想来战场建功,想与景国天骄相争,多少也有一分心气在。
于是……
列国天骄撞剑海!
蚍蜉竖臂敢撑天!
在所有紧随姜望之后冲锋的天骄里。
独王夷吾最是嚣张。
他握拳对着那剑海,连剑主的面目都看不到,不知其人是谁。但一拳轰出,兵煞沸腾于半空,凝现兵马之数难计,甲叶刀纹无不具体……
而后千军万马赴青天!
独一人而成万军。
口中只道:“今日如不死,来日必杀汝!”
能施展出此等天塌之威的一剑,能够直接以剑气之海倾倒人间,必然是立于超凡绝巅上的存在。
天骄们虽然奋勇冲杀,但人人皆只为拼死。
独他王夷吾,竟对着这片剑海之后的强者,放此狂言!
真真嚣狂到了极致。
与齐国阵营这边的天骄表现不同。
在景国阵营那边,那亮白色的剑芒甫一回转,便有一道冷静的声音传入各天骄之耳——“现在听我号令。”
当那剑气之海倾流而下。
那声音也几乎同时说道:“此真君之力,不必逞勇,于帅就在万和庙,须臾能至此。我们要做的是尽可能拖延时间!”
“各部听令!就走昨晚预演的阵法,徐三引军赴乾五位,王坤引军至兑四位,裴鸿九引军……”
却是顷刻之间,把所有人的位置都安排得清清楚楚,无一缺漏。
整个战场的形势,近五万人的军队,好像全在此人心中。
且他的命令一出,无一人有异议。
因为此时说话的人,乃是景国现在公认的最强外楼,出身蓬莱岛的陈算!
随着他的指挥,景国这二十队人迅速行动起来,每一队都奔往指定的位置,顷刻便结成了一个简单稳固的防御大阵。
以此五万人之合力,希冀能在剑海倾落下,多存留一息。
哪怕多争取一息的时间,也很有可能是生死的分野。
九天之上倾落剑气之海,这些年轻的天骄,无分阵营、国别,无一放弃,可以说都展现出了天骄应有的风姿。
然而无论是齐国阵营天骄选择的进攻,还是景国阵营天骄选择的防御……
面对这磅礴浩瀚的剑海,在事实上是同样的无力!
千人是蝼蚁,万人是蝼蚁。
等死是蝼蚁,挣扎又如何不是蝼蚁?
是谓迎也死,避也死,逃也死,战也死。
唯真君可制真君,衍道之下皆飞尘!
那万里剑气之海,怒吼奔涌不息,亮白色的剑气如天河波涛,彷似自那九天之上,倾落人间。
眼看得这“天河”便要将蝼蚁们“浇灭”。
尤其提剑在最前的姜望,几乎只相距剑海不到百丈,瞬息可赴。
忽有一个身影,立在所有人之前。
短须,簪发,一件看不出材质的武服。
并不算特别高大,但立在高空,岿然如撑天之柱。
那剑海压下来的狂风,竟然掀不动他的衣角!
身后是冲锋而来的一众天骄,身前是咆哮倾落的剑气之海。
他的声音平淡,但有无尽威严,暗涌其间:“今日得见我东域天骄奋武。吾心甚慰。当以此拳,为汝等助威!”
于是一拳轰天。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此人当然只能是大齐军神姜梦熊!
他的拳头简简单单,拳峰错落有致,起伏分明。
上举如腾龙,像一座巍峨高山,在苍茫大地之上,拔地脉而奋起!昂然有撞天门之势。
拳方动,恐怖的拳风就已经先一步席卷长空,万里流云皆往上抬!
呼啸的拳风迅速扩张,绵延如山脉,迎向了……半边剑海。
以姜望为界线,在齐国阵营范围内的天空,都被姜梦熊的这只拳头撑起。
而景国阵营那边,剑气之海依然倾落……
“唉……你这也太小气了!”
在无奈的叹息声中,身穿两仪武服的于阙骤然现身,反手便拔剑!
他话说得很随意,现身的姿态很随意,拔剑的姿势也很随意。
但一道剑光立时冲天而起,演化成长虹一道,横贯天空!剑气继续飙飞,又升腾成剑气之云,层云朵朵相连,举剑气成云海,而云海往天奔!
这片云海……牢牢抵住了倾落下来的另一半剑气海洋。
仍是以姜望为分野,那直面磅礴剑气海洋的,半边是姜梦熊,半边是于阙。
姜梦熊故意控制力量,只精准地挡住半边剑气海洋,其实比一拳面对全部的剑气海洋要更费劲、更花功夫。但他明显乐此不疲,宁可多耗力,也绝不给于阙闲坐看戏的机会。
谁的人,谁自己管!
此时见得于阙终于出手,他的拳头才猛然往上一进。
仰头望着那剑气海洋,怒声喝道:“敢对我大齐天骄出手,燕春回,你今日是来找死吗?!”
轰!!!
拳风山脉撞上了剑气海。
整个天地都黯淡了!
那场景,就像是天地已相合,混沌忽重归。
至少在这星月原上,有末世降临的感觉!
无法形容,无法描述。
恐怖的力量席卷了一切,也包括人们的感知。
直到——
轰!
再听得这一声天鼓般的巨响。
短暂的黯淡被撕裂。
人们于是看到,整个亮白色的、汹涌澎湃的剑气海洋,竟然肉眼可见的,往上移了几段距离……
塌下来的“天”,被打回去了!
这就是衍道真君姜梦熊,这就是姜梦熊的拳头!
谁能不动容?
“……你是谁?”
一个苍老的声音落了下来。
“燕春回……又是谁?”
这两个问题接连落下。
像是一个没睡醒的老人,痴痴的呓语。
那覆笼天空的剑气海洋,忽然间消散一空。
好像那神话般的天塌下来、天河倒灌的一幕,只是一场幻觉。
天清云澈,万里平和。
人们再极目远眺,只看到一道银白色的光点,在空中一闪,便已经消失。
第一百七十三章 凌于傲者,而卑于谦者
第一人魔燕春回忽然现身,一言不发便落下一剑,直接覆盖近十万大军的战场。与姜梦熊对上一合后,又忽然离去,简直随心所欲到了极点。
对霸主国的威慑都并不在乎,那么世间已经没有什么规则可以约束他。
而大齐军神姜梦熊和景八甲之首的于阙,好像也都没有要追赶的意思。
“哈哈哈哈哈哈!”
于阙忽然大笑,笑得肩膀耸动。
他的剑分黑白两色,从剑脊处分开,一边漆黑如墨,一边洁白如雪。
剑格亦是一块太极图,白底的一面偏向黑色剑刃,黑底的一面偏向白色剑刃。
整支剑给人一种包容一切又了断阴阳的复杂感觉。
被他随手还入鞘中,便不复见。
他看着姜梦熊,笑声久久不歇:“哈哈哈……你在那里一拳轰天,口吐狂言。别人只问……你是谁?哈哈哈哈……”
“他忘了我,只能说明他的路走错了。”姜梦熊面无表情地道:“我们是不是该让开了?这场战争还没结束。”
“当然,当然。这是年轻人的回合。”于阙笑了笑,什么交代都没有,便一步消失。
姜梦熊亦是踏前一步,消失在空中,连个眼神都没有留下。
双方都表现得对本国天骄十分有信心,也算是把握了高阶战力不干扰此次战争的尺度。
两位现世真君于此对话,整个星月原,所有人都只能旁听。
当他们离去之后,人们仿佛才可以自主。
但是……
经历了刚刚天翻地覆、险见生死的一幕,再让两方阵营天骄立刻回到对峙的情绪中来,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景国天骄们以小阵连环衔接,结成大的防御军阵。
齐国天骄们都跟在姜望身后冲在天空,军队则临时被李龙川以羽箭引导,结成一阵。
两边天骄一下一上,彼此对视……实在是都没有了战意。
就像是两只蚂蚁,本来气势汹汹对峙着,正要殊死搏斗。
也的确有着殊死一搏的意志。
但忽然一个人走了过来,一脚踩下,两只蚂蚁就都险死还生……
那人虽然走远了,蚂蚁却也一时间余悸难消。
双方互相看着,诡异的气氛持续了一阵……
铛!铛!铛!
东西两侧的点将台,同时有钲声响起。
以槌击钲,是为鸣金,乃是收兵之音。
大概连敬之和方宥,也都清楚军心,知道今日难以为战了。甚至于说,他们大概也有类似的心情……
在燕春回、于阙、姜梦熊这样的衍道强者面前,象国的大柱国和旭国的兵马大元帅,与这星月原上的任意一小卒,又有什么区别呢?
两边天骄各自整理队伍归营,其间都没有说什么话。
今日这一番遭遇实在叫人心情复杂,连诸如“明日必破汝阵”、“当摘你狗头”之类的狠话,都没有人放。
当然……落向姜望的视线,一直没有少过。
他先是万军阵前斩人魔,后是第一个反冲天倾剑海,实在是耀眼夺目,令人无法忽视,
“青羊!”
收回法天象地神通的重玄胜,大手一招,甚至于动用了重玄之力:“快过来!”
姜望退出了剑仙人之态,还剑于鞘中,顺着这股引力,轻飘飘落在他身边。有些好笑地说道:“你这重玄之力,强度太不够了,回头咱们得加练啊。”
重玄胜听若未闻,加练是肯定要的,但是绝对没有“们”。
此刻左边重甲十四,右边天府姜青羊,他居中带路,大摇大摆地往齐方军营走,颇有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架势,实在是气派。
李龙川翻手收了丘山弓,飞身过来,轻笑道:“我们的青史第一内府,怎么越长越英俊了呢?”
“啊哈哈。”姜望保持着谦虚的品质:“那也要看跟谁比嘛。”
十四不满地瞪了他一眼。
“我是说相比昨天的我!”姜望赶紧解释。
晏抚则把手里的控制机关交给蔺劫,示意他将那八尊墨武士收好,同时递上去一把没来得及用的符篆,叫他一并归置。
这些价值难以估量的东西,简直是一堆明晃晃的元石。
他却因为嫌麻烦。随手给了蔺劫收拾,好像丝毫不担心对方贪墨……明明也是这两天才混熟!
倒也不是轻信什么的……
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富有。
换做是姜望,必定亲力亲为,收拾得连一张碎纸都不给别人留,更别说有什么贪墨的机会……
把东西留在身后了,人则一身轻松地向着姜望走来,笑眼温和:“怎么样?这趟出远门,花销了多少元石?”
姜望这才想起来,狗大……哦不,晏贤兄承诺负责他这一趟出国的所有开销来着。
“别着急。”他用最灿烂的笑容迎接这位贤兄:“我这不是还没回去了么?”
之后在星月原兴许还有花销呢,机智如他姜青羊,当然不能吃这几天的亏。
众人皆笑。
重玄胜又冲林羡招了招手,对姜望道:“给你介绍个人。”
姜望早就察觉到,除了几个朋友之外,还有几道落在身上的目光,格外热烈。
一个是正在帮晏贤兄收拾东西的副将,尚不知是谁。
另一个就是林羡了。
他面上带笑地看过去。
“我是您的副将。”林羡有些不好意思地道。
姜望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温和地笑了:“再次见面的感觉很好,我对战局不太了解,接下来几天共事,希望你多担待。”
“没有没有。”林羡连连摆手:“我跟在您身边学习。”
“咱们这边前军分了十营,你有一营主将的位置。因为那时候你还没来战场呢,我就让林羡先帮你代掌了……”重玄胜在一旁解释道:“你俩应该熟?”
姜望尚不知对方旁观了自己打破传说之战,笑了笑:“我对林兄印象深刻。”
林羡忙道:“哪里担得起青羊子一念!”
这时高哲远远走来,脸上挂着笑,招呼道:“姜兄!好久不见!”
姜望也微笑点头:“高兄。”
重玄胜伸手把他一拉,止住了他如往常般的客气礼貌。但总算是留了一点情面,没有直接说些什么不要搭理阿猫阿狗之类的话。
高哲表情僵硬地点了点头,终是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姜望向重玄胜投去疑问的眼神,重玄胜只道:“回营再说。”
包括鲍伯昭、朝宇……认识的不认识的,几乎全来主动和姜望打了招呼。
哪怕是谢宝树,也绷着脸说了句“欢迎入阵”。便是雷占乾,也闷闷地说了些什么“十一皇子叫我传达问候”之类的话。纵然是王夷吾,也抬着下巴过来说了一句“期待你更多表现”……
姜望不太适应这些场面,但也很有礼貌地一一回应,不曾对谁倨傲。
他从来是凌于傲者,而卑于谦者。在低谷时如此,在巅峰时亦如此。
终于收拢了墨武士的蔺劫,追上队伍,把手里的东西交给晏抚后,赶紧跳到姜望面前来,笑容满面:“姜爵爷,久仰大名了!今日一见,风采更胜传说!我是弋国蔺劫,您可以叫我小蔺,也可以叫我小劫!”
“蔺兄,你好你好……”
姜望就这样一路被簇拥着,往大军驻扎的营地走去。
后来行军志有载——
“……三军有闻姜青羊至者,争相往睹,莫不切急也。”
第一百七十四章 殊荣
夜晚在军帐中一番长谈,姜望才知道重玄胜何以与高哲割席。
对于高哲,他其实没有什么情绪。早先还在一起玩耍的时候,就不是特别合得来。有些最根本的东西无法掩饰,比如高哲一直对晏抚隐隐流露的嫉妒……
只是后来大约这嫉妒移转到了他姜望身上。
既然重玄胜做出了决定,那就如此处理便是,割席也就割席了。
更别说重玄胜对齐国政治环境的把握、对人心的了解,也远远在他之上。跟着胜哥做选择,很少有行差踏错的时候。
有人总以为只有长袖善舞才叫交际手段,殊不知脾气亦是人际交往中非常重要的一点。对谁发脾气,什么情况下发脾气,怎么发脾气,是一个大学问。
重玄胜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姜望并没有收到自己的通知,而是机缘巧合下撞进了星月原里,赶上这场大战。
不由得撇了撇嘴:“还以为你是故意驱人魔来阵前扬名呢,但是想想你也不太像是能想出这一茬的人……果然只是个巧合!”
姜望瞥着他,眼神有些危险的意味:“你好像不怎么尊重古往今来第一内府。”
“嗐!”重玄胜亲昵地打了一下他的胳膊:“我是夸你淳朴厚道、谦虚内敛呢!做不出那种张扬的事!”
十四就在旁边,姜望姑且给这胖子留几分面子,并不过多计较。
只笑了笑:“是吗?我觉得你也挺淳朴厚道的!”
“那是!”重玄胜大言不惭:“要不然咱俩怎么好得跟亲兄弟似的呢?这叫人以群分,淳朴的跟淳朴的对上眼了!”
姜望有心说一句,要跟你对上眼可不容易。但想了想这么长时间没见,还是保留几分温暖为好。顺着且夸了一句:“重玄公子义薄云天,那谁人不知?”
重玄胜咧嘴笑道:“低调,低调,本公子不喜张扬。不像那些个脸长的、爱穿白衣的。”
“对了,淳朴兄。”姜望看着他,似笑非笑:“我听说我放在封地里的那个无双天品盖世护身符,有人赔钱给我了?”
一般人肯定下意识地就问“听谁说的”,恨不得马上找告密者算账,把自己暴露得干干净净。
但重玄胖何许人也?
很是自然地一拍额头:“瞧我这记性!你不说我还真差点忘了!是有这么回事来着,你的护身符出了意外……我帮你把赔偿要回来了!”
说罢,郑重其事地摸出一个刀钱来,放到了姜望手上。
姜望看了看手里的刀钱,又看了看重玄胜,又看了看刀钱。
“怎么了?”重玄胜一脸迷茫地问道:“你不是花一个刀钱买的吗?”
姜望一时竟无言以对。
索性扬长避短,很有礼貌地看向十四:“十四姑娘,今夜良辰美景,要不然你出去赏个月吧……”
……
十四终是没能赏成月。
因为此时身在星月原,明日仍有大战,几乎每位天骄都在抓紧时间熟悉军队、了解战场、修正目标……
也就重玄胜心大,还拉着姜望聊了半宿。
从重玄胜的军帐里出来,姜望便自去寻自己的第十营。
营地里绝大部分士卒都是普通人,只懂一些简单的军中武技。除了守夜的队伍外,大都已经入睡了,
林羡带着两个人,很是尽责地在巡营。
姜望来到营中的时候,他正在跟一个守夜的士卒聊天。
平日里对手下士卒嘘寒问暖,战争时才能得到士卒殊死卖命……这大约是名将必备的素质。在这一点上来说,林羡做得还不错。
远远见到姜望,他便赶紧迎了过来,很尊敬地道:“姜大人。”
姜望这时候已经知道,他独斗四大人魔的时候,林羡就在边上观战。也知道了林羡是如何在众人面前维护自己,说什么“愿为门下走狗”之类的话,俨然是自己的狂热追随者……
难免有些心情微妙。
“林将军辛苦了。我与重玄兄聊了太久,耽误了时间,倒叫你一个人在这受累。”
“这是分内之事,末将不觉辛苦。”林羡的态度很是谦卑:“将军这会儿有空吗?末将向您汇报一下咱们营的具体情况。”
“正要跟林将军请教……”姜望道:“咱们营中说。”
进了主将营帐,双方落座,林羡一点工夫也不耽误,立即便道:“咱们营共有五千人,全都是血气充盈的好汉子,足够支持普通的血气军阵。营内再分五队,每队千人,五个队正都是通天境修为……”
就普通人来说,男人和女人在先天体力上的确有着差异。普遍来说,男人的血气会更强一些。
而兵家战阵就是通过调动人身血气来让普通人表现出超凡战力。
“合众之力,以凌超凡”。
所以列**队里的普通士卒,大多都是汉子。
超凡之后,先天体力上的差异就被抹去了。决定战力强弱的,只在于每个人自己的修为。
因而与之对应的,在军队中,各类身具超凡修为的军官里,倒是无拘什么性别,男女都很常见。
姜望静静听完林羡的介绍,便对自己所掌的这第十营有了大概的了解。
一共五十名超凡修士,也就是每百名士卒里,就有一位超凡修士。对旭国来说,的确已经是货真价实的主力阵容。
这些超凡修士,是连接各类血气战阵的核心,其他的普通士卒,则是各类血气战阵的基础。
若是全由超凡修士组成的军队,自然可以直接使用各类真元战阵。当然并不是说真元战阵就一定比血气战阵强大,只是超凡修士毕竟选择更多。
“我大概清楚了。”姜望赞道:“林将军梳理得很清晰……出身将门?”
“学过一些兵法……”林羡摇头道:“让大人见笑了。”
他表现出来的虽不多,但岂止是学过一些……
容国是真正把林羡当未来支柱在培养,而不仅仅是一个修行天赋惊人的打手。
姜望想了想,说道:“听说当时在断魂峡,我和万恶人魔他们搏杀的时候,你也在场?”
“是,我凭借无拘神通躲在阵中……”林羡有些羞惭地道:“有幸旁观了姜大人缔造传说的一战。”
“我其实有个疑惑……”姜望微笑地看着他:“当时我有一阵非常虚弱的时候,你既然在旁边看着,怎么没出手偷袭我?”
林羡沉默了一阵,抿了抿唇,然后说道:“实话说,有闪过这样的念头。您是齐国的天骄,像一座高山,压得我无法喘息。我的确想过……移开你。”
“但有两点因素,左右了我的选择。”
“一个是你刚进断魂峡的时候,明明可以顺手抹杀我,但你只是让我保密,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做。当时的画面,总跳进我的脑海里。”
“一个是对你的恐惧,即使你是在那样的状态下,我心里也觉得你不可战胜。”
他跪坐着,双手贴在膝盖上,表示一种顺服,坦诚地自我剖白:“老实说我也不知是敬你多一点,还是惧你多一点。总之,我犹豫了很久,无法在当时拔出我的刀。只能选择悄悄离去……”
林羡说完这些话,对着姜望低头行礼:“这是我这样一个弱者的心情。如果姜大人介意的话,现在逐我出营。我也是能够理解的。”
姜望哑然失笑:“林将军多虑了!君子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我在断魂峡遇到你的时候,心里又何尝没有杀你灭口的想法闪过呢?”
他坦诚地说道:“心里也会有这样的一个声音告诉我——‘或许杀了这人才是最佳的保密办法’。但我同时也会问自己,此人何罪?有什么非杀不可的理由吗?我们虽然分属两国,但又不是战场相见,彼此又无仇怨。
我想。这个人也一定肩负了很多人的期望,也一定被很多人牵挂着。他若死去,一定会有很多人难过。
倘若我只是因为我比这个人强,就这么无缘无故地出手杀人,那我和人魔的区别,在哪里?
这样问过自己,我就没有动手的打算了。”
“先贤说‘一心有千念’。我想,人的恶念善念都是在不断产生的,那一闪而过的,无论是善念还是恶念,都不能够决定我们是什么样的人。
决定我们人生底色的,是我们最后做出的选择……
人是由他的选择所决定的。你想了什么,无关紧要。你选择了什么,你才是什么。”
林羡认真看着姜望,这一次深深拜倒下来:“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林羡受教了!”
姜望赶紧托着他的胳膊,将他托起来:“咱们都是同龄人,互相探讨人生而已。当不得林兄此等大礼!”
林羡拜不下去,只得直起身来,感叹地道:“我好像知道,君何以能成就青史第一内府了。”
“在修行的长路上,内府境只不过是其中一座小山包。纵是古今第一,也当不住神临一击。今日那倾海一剑下,我也无力得像只蚂蚁。”姜望摇头说道:“你就不要再吹捧我了,咱们都是出发不久的行人,都要努力往更远处看。”
林羡恳声道:“姜君今日良言,林羡必不或忘。惟愿余生发奋,能望姜君项背。”
姜望还真不是一个骄狂自大的人,除了有时候故意气人或是战时争势,通常只在自家妹妹面前会夸耀几句。对于林羡话里话外片刻不停的狂热吹捧,他实在不很适应。
甚至于……有些羞涩。
赶紧转移话题道:“这一次星月原之战,对手不可小觑……”
林羡很有信心地道:“我相信我们一定能在您的带领下取得胜利!”
“……”姜望说道:“我想说的是,你来做这个主将,我来做你的副将吧。”
林羡一惊,赶紧避席道:“姜大人可是对林羡有什么不满?”
“不不不。”姜望扶住他,很认真地道:“恰恰相反!在观河台的时候,我就非常欣赏你。请你不要多虑。”
“我是真心实意地跟你提这件事。必须实事求是地说,我于兵法一窍不通,实在不知怎么引军冲阵。斗杀敌将我当奋勇,可统领大军,我有心无力啊!窃为主将,我有何颜?
若是寻常的战争也就罢了。这一次我们的对手是景国,天下最强,底蕴深厚,岂是我们有资格小看的?我是为了战争的胜负,才请你做主将的。”
他早就有这样的打算,只是在进一步了解林羡之后,才做出这样的决定。
绝非虚伪的试探,而是真心实意的让位。
林羡定定地看了他一阵,确认他不是故作姿态,才长叹一声:“您的境界令我如仰高山!”
“但我不能答应!”他说。
“为何?”姜望问。
“此事有三不可取。”林羡认真道:“将乃万军之胆。君天下皆知,而我寂寂无名。君为将则千军辟易,我为将则人心惶惶。是为胆输,此一不可取也。”
“此乱战之地,孤军易死。本阵分为十营,九营主将皆齐人。君为主将,人皆助之,我为主将,人皆避之。是为势输,此二不可取也。”
“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我德不能及君,力不能及君,名爵势勇皆不如,安能位于君之上?是为德输,此三不可取也。”
说完,他诚恳地道:“请君勿作此想!”
姜望听完,虽然仍不认为自己有足够的治军能力,却也被林羡说服了。尤其“势输”之论,是他完全可以预见的。重玄胜等人帮他当然不遗余力,林羡却是谁?
想到这些,他不由得苦笑道:“但我的确既未读兵书,又少经战争。恐误了麾下儿郎性命!”
“君若信任末将,便由末将来掌阵。”林羡说道:“君为旗帜,末将为羽翼。旗锋但有所指,末将引军直冲便是。”
他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姜望也没有再推辞的余地,只道:“那咱们商量着来。能战不能战,如何战,你多费心。我愿为本阵一长锋,你说斩谁,我便斩谁!”
总的来说,双方达成约定。姜望仍为主将,作为第十营的旗帜。林羡掌握军阵,作为第十营的核心。
两人相谈甚欢,越聊越觉得对方值得信任。
当下又就战场许多情况做了讨论,立下几个应变的方案……
直到巡夜的士卒再一次走过帐外,两人才惊觉时间已经过了很久。
“属下先行告退。”林羡起身道。
姜望这回却是不再跟他那么客气,只笑道:“那我就不送了。”
林羡笑了笑:“别送,别送。”
离席自往外走。
临出门前,却又猛地折转,对姜望深深拜倒:“此战不论胜负如何。能与君共事一场,同为袍泽,是林羡的荣幸!”
说罢,不等姜望回应,便大步转身,掀帘而去。
帘外的星月都压得很低,似乎伸手可摘。
第一百七十五章 无回
陈国,无回谷。
终年有雾,日夜如此……谣传鬼事不绝。
山谷内部清静宁和,尤其今夜月明星稀,木屋临于清溪前,静谧的感觉悄悄流动。
“汪汪汪!”
老黄狗忽然叫了起来。
这一阵叫唤惊扰了夜晚,清溪也泛起涟漪,月影碎着水影。
山谷醒来了。
木屋前放着一只马扎,马扎上坐着一个打盹的白发老人。
“吵什么吵?”他眼睛未睁,不满地嘟喃道。
“老大,是我。”
一个长发血眸的年轻男子,破开清淡的夜色,快步走到老人面前来。
“汪汪汪!”
趴在屋角的老黄狗又冲他吼了几声,很是凶蛮的样子。
可惜那副骨头都疲了的老态,实在没什么威慑力。
也就欺负这个“新来的”不敢顶撞它。
马扎上坐着的老人,睁开眼睛看了看:“噢,小蛇啊。”
方鹤翎早已习惯了。
平静地说道:“我是小鹤。”
“小鹤……”老人站了起来,凑到他面前,神神叨叨地道:“我屋里有个女的,你知道她是谁吗?躺在我床上,让我都没法睡觉啦!”
“是揭面大人。”方鹤翎回答道。
“哦……”老人琢磨了一会:“谁?”
方鹤翎想了想,将左手覆在面上:“是燕子大人。”
“燕……子。”老人呢喃着:“燕……我是燕春回……燕春回是我!”
“姜梦熊!”
他猛然一拧身,眺望东方,那双老眼中的浑浊忽然洗净,如清溪洗明月,涌上一层清澈的明光,极见锐利!
木屋前的清溪仿佛凝固了。
老黄狗瞬间把尾巴夹起。
无风,似乎也无星无月。
方鹤翎垂眸立定,一动不动。
“你这次出门怎么样?”老人已经完全换了一种语气,声音虽仍有老态,但此刻更有一种俯瞰苍生的淡漠味道。
“您交代的事情都已经做好了。”方鹤翎道。
老人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的古籍来,递给他道:“这是你要的剑典,在飞剑时代就已经不容于世的凶剑……”
方鹤翎默默接过。
他没有道谢,因为没有谢的必要。
在人魔之首这里,付出和得到总是相等的。
而这是他应得的东西。
“你现在还可以考虑一下。”老人说。
“这是我的选择。”方鹤翎道。
“您早点休息。”他对老人行了一礼,转身往外走。
走得很笃定。
这是一个天骄辈出的时代。
他走不快,只能这样走。
“汪汪汪!”
大概是平静了一段时间,老黄狗又觉得自己行了,于是又冲着方鹤翎的背影狂吠起来,威风凛凛。
老人看了它一眼。
它立马闭嘴,讨好地摇了摇尾巴。
“蠢狗,捏柿子都捏不着软的。”老人摇了摇头,迈步往木屋里走。
老黄狗摇着尾巴送他进门,很是恭顺。
待他走进了木屋里。
这老黄狗立时歪了歪头,啐了一口:“呸!”
竟然口吐人言:“你这破山谷里有一个好人吗?老子上哪儿去捏软柿子?”
它愤愤地骂了两句,又恹恹地趴好,眯起眼睛来。
木屋的构造非常简单。
只有一间厨房,一间堂屋,一间卧房。
进门就是堂屋,左侧即是厨房,右侧便是卧房。
堂屋里顶墙摆着一张八仙桌,边上围了三张条凳。
桌上有几碟小菜,用一张竹编的罩子罩着,免于虫蝇骚扰。
往上看,墙上挂着一个黑色的木制神龛。
神龛里有香炉,有燃香,甚至于香灰也积了半炉……但无神塑。
连一张神的画像也无。
也不知是在供奉什么。
除此之外,堂屋里空空荡荡。
燕春回径直右拐,走进了卧室中。
这间卧室仍然秉持着简单的整体风格。
床是一张很简单也很窄的单人竹床,就那么孤零零地靠在墙边,连个幔帐都没有,更不存在别的装饰。
与整个屋子风格有些格格不入的是——
在卧室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架极其华美的弦琴。
从雕纹、到琴弦的光泽……无不诉说着“珍贵”二字。
那是极致的讲究,极致的匠心,才能制作出这样的珍物。
而它静静摆放在那里,等待着一双手来抚弄。
木窗是关着的,应该已经关了很久。
所以这架琴也应该寂寞了很久……哪怕它光鲜如新。
燕春回的视线落在竹床上。
此时床上躺着一个“人”……
如果还能够称之为人的话。
她有人的“形状”,有人的头颅、五官……但并不完全是人的肢体。
左手的位置,大概是一个爪子。
右手的位置,像是一条象腿。
躯干像是某些不同的动物拼凑在一起,有的带毛,有的带刺,不仅凹凸不平,而且颜色都不一致……
应该是双腿的位置,倒是比较统一,是两条色彩斑斓的蛇尾。
而躺着的“人”双眸紧闭。
脸上血淋淋。
燕春回走上前去,仔细看了看,老皱的眼皮微微一抬。
于是剑吟声起。
床上的“人”,立时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白发苍苍的燕春回,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但那种突来的恍惚,很快就破碎了。
当年的陈国第一美男子,现今不过是个健忘的糟老头子。
而她……
她的眼睛不敢转动,但逐渐清醒过来后,流露出极端恐惧的情绪。
“我死了。然后你……救了我?”她颤声问。
燕春回点了点头。
恐怖的猜想得到验证。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她几乎失控。
大吼道:“姓燕的的,燕春回!你为什么要救我!你为什么要救我?你这个王八蛋!你这该死的……该死的!谁允许你用那肮脏的手段救我!”
燕春回静静看着她,一声不吭。
竹床上的她痛骂一阵,终似是失去了力气,呜咽着哭了起来:“我早就该死了,我三百年前就该死了!你为什么……你凭什么!”
“不哭。”燕春回道。
他的安慰很无力,很浑浊。像是使劲拧抹布,挤出来的两滴污水。挤出来好像终于完成了什么,但落下来又脏了地方。
燕子全身上下只有眼珠子能动,但掠到的余影,也足以让她佐证自己的猜想,知道自己是个什么鬼样子。
“啊……啊……呜呜……”
她非常难听地哭了起来。
第一百七十六章 事急
“不哭了。”
立在竹床前的老人,又干巴巴安慰了一句。
大概是看到确实无用,于是又慢吞吞地说道:“等你吸收了它们的生命力,我再帮你处理一下,就可以好看回来。”
“等,等,等!你永远只知道等!”竹床上的燕子愤怒嘶喊:“我不想等,一刻也不想!你杀了我,杀了我,杀了我!”
燕春回看着她,只道:“你知道我不会那样做。”
他的声音可以称得上温和,但对比起燕子的痛苦来,不免就有些残忍了。
“你这个混蛋!姓燕的,你快杀了我!杀了我!”
燕子哭着,喊着,声音都渐哑了。
“我不想……不想这个样子活着!一刻也不想!不想……!”
愈见痛苦,愈显无力。
但燕春回的眼睛,悄然间又变得浑浊起来。
他似乎是晃了个神:“总感觉,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情……”
静静想了一阵,无果。
他有些佝偻地叹了口气:“罢了……”
世上何事不可罢?
世间何人不可了?
罢了!
“小蛇啊,已经出谷三个月啦。”他皱着眉头说道:“也不知事情办没办呢?”
仿佛这个时候,燕子哭嚎的声音才传进他的耳朵。
他于是往前凑了凑,眯眼看了看竹床上的女人……
有些惊讶:“燕子,你怎么伤得这样重?”
一直在痛哭嘶吼的燕子,忽然间沉默了。眼睛仍在流泪,嘴里不发一声。痛苦好像被咽在了心里。
他几乎忘掉了世上的一切……
可还记得这个名字。
……
……
姜望独坐军帐中,默默调息,抓住一切时间修炼,不让它平白流逝于指尖。
客观来说,即使是以他如今的实力,单在内府境这个层次中,也仍有许多探索的空间。
比如神魂杀法方面、比如防御道术方面、比如幻术、比如医疗道术……
但无论是哪个方面的填补,都不可能带来质的提升了。
因为他现在已经是内府最强。
不仅仅是冠绝同代的现世内府第一,更是总览古今的青史第一。
在内府这条道路上,仅以战力而论,他已经走到了某种极限。
现在的修行,更多是审视自我,查缺补漏,做最后的完善。
欲起最高之楼,当立最实之基。
内府层面的无敌,是已经发生的事情。
姜望并不为此满足。
他一直看得更远。
炙火骨莲吸纳着无所不在的星力。
因为这一次来星月原是参与齐景两方势力的大战,且姜梦熊、于阙两位真君,明显在附近坐镇。
所以他并没有联系观衍大师的想法,只是默默修行。
成就天府的他,对星力有了更清晰的认知。
建立星光圣楼之后,星光淬体是必经的一步。而天府修士的优越之处在于,五府同耀亦有淬体这一步。
五神通之光对肉身的强化是显而易见的。
姜望之所以碎心断腿还能鏖战,成就天府之时的五府同耀淬体功不可没。
神通之光与每一块肌肉交流、晕染,带来更强的防御、更多的力量、更快的速度。
经过五府同耀淬体之后的姜望,肉身之强,跟那些精于炼体的兵家修士也不是不能比较。
像本身炼体就极强的重玄遵,经历了五府同耀和星光淬体后,一旦开启天府状态,甚至可以压着牧国那良的近神之躯打。
当然,现在的姜望,要想在肉身强度上跟重玄遵相较,可能性实在是不高。毕竟重玄是太适合炼体的神通,而重玄家对这门神通的开发,几乎已经到了极致……
大约是因为炙火骨莲的殊异,很早以前姜望就能够察觉到,无处不在的“星力”,其实并不相同。
来源于不同星辰的星力,本身有着极其细微的差异……虽然并不影响炙火骨莲对它们的使用,但这种差别毕竟是存在的。
这种差异像是某种“属性”,某种“印记”,像是人和人之间不同的身份。
迄今为止他接触到的最纯粹的星力,就只是在浮陆世界无支地窟里斩杀星兽后所得的反馈。
除此之外的任何星力,都是携带着不同“印记”的。
比如玉衡星力,相较于其它星力,就明显变幻莫测一些。
从这个角度来想象。
那无尽星光在茫茫宇宙中交遇……是不是也会彼此打个招呼呢?
“我是玉衡”、“我是紫微”、“好久不见啊荧惑”……
一心有万念,修行中莫名其妙的杂想不可避免。
姜望很自然地将其斩去,让自己更专注于修行中。
忽然一个声音,响在耳边——
“姜小友。”
“观衍前辈?”姜望从修行状态中退出来,有些惊讶。
他万没有想到,观衍大师会在此等环境下,传声星月原。
除了于阙、姜梦熊两位真君都在关注这里之外。在战争状态下,星月原本就是被隔绝了信息传递的。
连太虚幻境都无法沟通了,自森海源界传来声音的难度,也必然远大于之前。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观衍大师非得在这时候传声?
“小友,我有事相请。”玉衡星力传来观衍的声音。
虽然并没有什么情绪传来,但能让观衍大师在这个时候突破封锁,自遥远的森海世界传声至此,事情必然十分紧迫。应对平等国恐怖强者都始终平和的他,今夜甚至是连一点寒暄都没有,就直接开口要姜望帮忙……
姜望来不及多想,立即肃容道:“需要我做些什么,请大师尽管吩咐。”
“来一趟森海源界,这里有些事情,需要你帮忙处理。”观衍道。
“我马上去。”姜望道。
顿了顿,又道:“……我怎么去?”
“你先去七星谷,我会在那里接引你。”
上一次去森海源界,就是通过七星谷里的七星楼秘境,对于那个地方,姜望自是不陌生的。
他只问道:“我到七星谷之后,如何知会您?”
“你到了七星谷,我就会知道。”
姜望没有丝毫犹豫:“那好,我马上出发。”
等了一阵,玉衡星力没有再传来任何声音。
观衍大师连道别也没有留一句……
事情可能比想象的更紧迫。
森海源界那边……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姜望握住长剑,在夜色下掀帘而出。
第一百七十七章 但有所请
“星月原这一战的意义,比你想象的更重要。若在此战建功,或能影响你未来十年的前途。尤其你现在临阵而走,失去的东西,也比你想象的更多……你非走不可?”
重玄胜表情认真,紧紧盯着姜望。
“我非走不可。”姜望说道:“功名荣辱什么的当然重要,只是对我来说,有些事情比这更重要……我只是来跟你说一声罢了。战场上刀剑无眼,我走之后,你保护好自己!”
“滚滚滚。”重玄胜甩甩手:“没你我还活不了是怎么的?老子是将门之后!”
姜望道:“龙川和晏抚那边,你帮我传达消息。还有林羡也是,那一营便由他自己负责了,他治兵不俗,人也靠谱,当不会拖你们后腿。”
重玄胜明显不是很情愿,但还是捏着鼻子道:“行了行了,记得了!”
姜望也不再跟他废话,转身便离开了这座营帐。
绵延展开的军帐,在星光下齐整有序。黑夜中灿烂的火炬,一眼难见尽头地招摇开去……是否在天穹某一处看这里,也似是在看星辰?
人生有太多恍惚的遐想,不是所有的问题都需要答案。
姜望屏息凝神,悄然钻进了一座军帐中。
“谁?”
未能亲掌一营,被编到了朝宇麾下的田常,提刀而起。
闪烁的寒芒显示这亦是一柄好刀,但远不能跟潮信相比。
“是我。”姜望走到他的视野中,传音道。
田常收刀入鞘,语气平淡地传音回来:“大军之中,耳目嘈杂。你这时候来见我,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恰恰是在大军之中,兵煞聚集,神魂受慑,不易被人窥探。”姜望道。
“话虽如此……像我们这种情况,总该小心一些。”
“给我一张七星谷的布防图。”姜望不跟他废话,开门见山。
“我来星月原参战,怎么会带这个?”田常下意识地拒绝,而后问道:“你要这个干什么?”
“我相信你有办法。”姜望淡淡扫了他一眼:“你要知道,我的时间很紧张。”
这平静的一眼,让田常心中陡然一凉。
他仿佛又看到白天此人直冲剑海的那一幕,那一往无前的决绝,和将生死悬在剑下的勇气……
当然还有冠绝古今内府的恐怖实力。
他转身走到案前,直接铺开纸张,提笔勾画起来。
“心里倒是记得,但不知道出来的这段时间,有没有变化。”他这样说道。
“告诉我你知道的就行。”姜望道。
七星楼秘境毕竟是大泽田氏的禁脔,虽则距离上一次开放没过多久,但想来田家也不会放弃对七星谷的监察。
他当然是要去森海源界帮手观衍大师的,但也不想一头栽进田家这个大坑里,与之发生什么纠纷,尤其不想碰上田安平那个疯子。
所以要一张七星谷的布防图,以避开田家的麻烦,悄然潜入其中,就很有必要。
田常这种隐藏极深的人物,在田家生活了那么多年,又去七星谷参与过秘境,又去失心谷受过刑,还能代表田家出海处理事务,来星月原参与战争……
姜望相信,他一定能给到正确的情报。
反过来说,若是连这一点也做不到,他田常凭什么妄图挣脱田安平?
不多时,布防图已经画好。
这是非常详细的一张图。
把大泽田氏在七星谷的防御细节,勾画得清清楚楚。不仅有各个关键位置,隐藏的暗哨点,甚至是看守的修为,也有一个大概的范围描述。
此外,还给出了一条进出七星谷的小路……
要说田常没有对七星谷动过心思,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如姜望所料的是,在七星楼秘境未开放的时候,七星谷的防御的确松懈了不少。
“辛苦了。”
姜望把图一卷,便自转身。
田常一句话也没有再说,一个多余的问题也没有再问。
哪怕他心里好奇得快发疯,很想知道姜望为什么在这么关键的时候从星月原战场离开,放弃几乎唾手可得的功勋、承担被问责的风险,都要离开此地,转而潜进大泽郡的七星谷。
难道七星楼秘境有什么关键的宝物要出世?可秘境不是还未开放么?
他在田家已经爬到了一定的位置,都未得到丝毫消息,这姜望又是从哪里收的风?
但田常早已学会了忍耐。
他只是拿出一块白巾,一遍遍地擦拭长刀。
忍耐好奇,比忍耐痛苦更艰难。
……
……
拿到了七星谷布防图的姜望,连夜便离开了星月原。
不知是方宥没有注意到,还是根本不想管,总之在离开星月原的过程里,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让姜望提着一颗心的军神姜梦熊,也未有什么动静。
想来也是,便即是位于超凡绝巅的军神,也不至于时时刻刻关注星月原上的风吹草动。
象旭两国几乎是倾巢而出,在整个星月原,布下了合近百万大军。
堂堂大齐军神,也不至于什么正事都不做,去监察军中的每个人。
把星月原留在身后,姜望认准了方向,一路疾飞不停。
实在地说,这一次贸然离开星月原战场,不是什么明智的选择。
身为一营主将,却在大战前夜独自离开,定一个逃兵的罪名也未尝不可。
这一营主将的位置,是重玄胜开口帮忙争取,众天骄讨论后默认留给他的……他就这么走了,得罪的人太多。
重玄胜等好友或许可以体谅,但其他人却很难不介怀。
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在这场大战开始前,还是“为国失踪”的状态,并且已经明确拒绝了参与星月原之战,未曾收到征召。
他闯入星月原战场,是为了追杀人魔……追杀人魔不仅仅是惩恶扬善,更是他洗脱罪名、给景国镜世台重重一巴掌、为齐国赢得大义名分的战斗。
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才在星月原留了半晚。
从这一点来讲,他从未真正参战,未参与过一场军议,没有涉及过一阵厮杀……逃兵的罪名或许也落不下来。
但有一点是必然的——
此事一定会让他在兵事堂大大失分。以后若想进兵事堂,只怕要用十倍的付出来弥补今日的选择。
所以重玄胜说,他做这样一个决定,失去的会比想象更多。
这些问题姜望不是想不到。
他当然也明白,能让观衍大师都主动求助的事情,危险性绝不会小。他贸然闯入其中,未见得能保证安全。
甚至于单单擅闯大泽郡七星谷这件事,本身就已经是麻烦无穷……
大泽田氏有多强横,田安平有多恐怖,他早已印象深刻。
但是……
曾经在星月原上。
观衍大师说:“或许有朝一日,我也要有求于你。”
而姜望彼时的回答是——
“但有所请,必不敢辞。”
这是他的承诺。
无关于其它……
他这样答应过,所以他这样做。
第一百七十八章 星光如箭
旭国东去,便是齐。
为了减少与大泽田氏正面冲突的可能,姜望不得不再次隐迹藏形。变幻了如意仙衣的样式,戴上了斗篷。
知道余北斗帮他在天刑崖发声,且得到三刑宫的认可之后,姜望本已想象过自己风光归齐的情景……
没想到齐地是归了,但还是要偷偷摸摸。
不过心中牵挂于观衍大师的事情,倒也没有什么空间留给他失落。
既然要偷偷摸摸地去,在齐国境内就不能肆意横飞了。在不能昭明身份的情况下,在一个霸主国境内横飞,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
很可能眨个眼的工夫,就被人打下来。
姜望白天混迹于不同的行商队伍里,骑马坐车,夜晚则独自披星戴月。
如此昼夜不停,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以最快的速度赶路。
从踏进齐境开始,到进入大泽郡,用时不过三天。
大泽郡位于齐境北方,即城是大泽郡的中心,七星谷在即城城域北部。
姜望来过即城不止一次。
第一次来是与李凤尧同车而行,第二次来是奉旨直飞,第三次来则是潜踪匿迹……
总之像是活回去了。
即城之“即”字,如人近食器。朝野间因此有流言说“田氏有饕餮之欲,贪婪急切。”
也不知是不是乌列他们传的。
姜望对此不甚在意,他现在只想着如何偷进七星谷。
田氏在此地建有碉楼,布设了阵法,还有一支族军屯驻。明面上只有一条进出山谷的路,在七星楼秘境未开的时候,这条通道也会关闭。
因为此地唯一的价值就在于秘境,有人也许会觉得,秘境未开之时,七星谷没有什么看守的必要,其实不然。
七星楼秘境的每一个名额都很珍贵,不是谁都能够争取得到。多得是人愿意躲在谷中,只等开放的那一天——历史上就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不过防备那种角色的防御力度,想来也不可能防得住姜望。
田常画出了一条偏僻小路,是从东面山林中穿进去。姜望特意去看过,说是路,其实是一条兽径……也不知田常是怎么找到的。
以姜望对此人现有的部分了解来看,类似的情报他一定还有很多。
哪怕是在田家内部排序,最了解的田家的人里,田常一定名列前茅。
如果说还有谁对田家的观察一定在田常之上,姜望唯一能想到的人选,只有田和。
也不知田和现在在做什么……姜望莫名想到。
这位可是田常的绝对心腹,竟然没有带到星月原去。
姜望不打算走田常画出来的小路,他需要田常的情报,但对田常不是完全放心。哪怕这份情报现在验证的部分基本都是正确的。
他有天衣无缝的匿衣,这是没有几个人知晓的底牌,也是他偷进七星谷的倚仗。
在完全清楚各处哨点的情况下,他身披匿衣,几步一挪,完美避开情报中的监察点,大大方方从山谷上方进入七星谷。
在这个安静的夜晚,一切都很顺利……
除了他落下山谷之时,那束骤然打到他身上的星光!
此束星光从未知之远处而来,接天连地,辉耀长夜,刹那间把姜望笼在其中。
突兀降临的这束星光,把姜望的人身轮廓勾勒了出来,令匿衣都无法迅速适应调整,迟了足足两息,才隐去姜望的形迹——但这还有什么意义?
这么灿烂的星光,田家人又不都是瞎子!
整个七星谷都沸腾了。
“有人闯入!”
“速速传警即城!”
“拿下他!”
嘈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炸来,紧追着声音而来的,是密密麻麻的、提刀执剑的修士。
姜望是木然的。
若非这束星光是熟悉的玉衡星光,带有观衍大师的痕迹,他肯定转身就跑。
但现在不跑,好像也不行……
田希礼来了怎么办?
田安平来了怎么办?
观衍大师……在搞什么?!
姜望恍惚已经听到了锁链拖地的声音……
正满心纠结间,忽然身形一轻,整个人被一股柔和的力量笼罩着,不断拔升。
姜望放开自身,随着那股力量升起,以惊人的高速飞向天空。
就在此刻,一个身形略瘦、气质斯文的男子,骤然出现在姜望的视野中。其人遥遥踏空而来,每一步都踩得夜色漾动。
“不知何方宾客到访,如此鬼祟!莫非怕我田家招待不周吗?”
高昌侯田希礼!
姜望哪里敢回话,只能寄望于匿衣加上斗篷,可以切实遮住他的脸。至于隐藏形迹,他已经完全不做指望了,匿衣本也是难瞒过神临修士的,更别说此刻在星光柱中高速拔升。
“留步!”田希礼远远便张开右手。
姜望看到附近的夜色开始涌动,迅速形成一只漆黑巨手,一把握来!
体内道元狂涌,他正要出手阻隔一二——
在那无尽黑夜中,在那星光之束的最上方,有一个光点骤然放大,现出一座灿烂星楼,跨越了空间,只一个闪烁,星楼的辉光便已经将他罩在其间。
而后在那漆黑巨手握拢之前,轻轻一跳,便带着姜望打破桎梏,跃回了高穹!
瞬间将田希礼甩得极远。
姜望身在星楼辉光中,悬垂在灿烂的星楼下,刚刚松了一口气,声闻仙态便又传来警告……
有一道极轻极细的尖啸声,正在以恐怖的高速迫近!
他看到……
在那远空之中,有一道星光如箭,正极速飞来。
仿佛把夜幕都贯穿了,在夜空中留下隐隐的碎痕!
如箭的星光尚未到达。
姜望就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开始疼痛。
他眼前恍惚看到一座古怪的小楼,在那小楼的天窗之下……
单衣披发的田安平抬头看来!
远来星光如箭,其势一箭穿心!便发自这小楼,发自田安平!
他看到我了吗?看清我了吗?
姜望心中闪过这样的惊问。
那种被锁定的感觉,却已经散去了。
他落进了灿烂的星楼中,在辉煌的光彩里骤得安宁。
而在七星谷,人们看到,包裹那神秘人的星楼只是一个闪烁,便已彻底消失。
夜空之中,那一束垂落的星光不见,那一座灿烂的星楼也无影。
唯有一道横来的星光,贯穿了空空如也的夜幕,像一道寂寞的虹。
第一百七十九章 握如星沙
星楼的内部类似于佛塔。
姜望立在此间正中的位置,不知自己身在第几层。
环顾左右,天花板、地板、墙壁,都有金粉的颜色。
而壁上一圈,每隔一段距离,就悬着一个灿金色的佛龛。
佛龛中是各种各样的金身佛像,栩栩如生。
这座星楼出现的方式,与当初七星秘境洞开时出现的七星楼并不完全相同,但大约也是遵循了相似的原理。
或者可以说,观衍大师以某种手段,模仿了七星秘境开放的情景,从而完成对他的接引。
姜望看不到外间的情况,只能感觉到整座星楼在移动。
因为没有对照的目标,所以也没有办法判断速度。但肯定是快过田希礼的道术,也快过田安平借辅弼楼远远飙来的那一横星光。
念及田安平,姜望不由得想到——
即城是他的堡垒,辅弼楼是他的军弩?
上次传旨的时候姜望就有着很怪异的感受,田安平的内府似乎外放,与即城炼在一起。
而在这个偷入七星谷的夜晚,其人又露了一手,远远通过辅弼楼发动攻击,那威势似乎并不输给田希礼。
这些都是田安平绕过修为禁封的手段吗?在内府境界的修为限制下,利用辅弼楼和即城,变相使用神临境的力量?
他似乎把修行体系放到了身外,以此逃开加于肉身上的禁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辅弼楼和即城或许都能够算作他的身体……
实在是一个打破常识认知的恐怖人物。
若是没有被禁封这十年,今日之田安平,又该有多可怕?
田常的低调,田和的蛰伏,虽说是各有目的,又何尝不是因为田安平太过恐怖。他们不敢冒着田安平注视的风险太快出头。
不然以这两个人的本事,早就该风生水起了。
没有让姜望遐想太久,星楼疾飞一阵,忽而顿住。
似沙筑之塔在风中崩解,构筑星楼的一切,归化为点点星沙在空中流动……全部落在一只手掌中。
手掌的主人身穿月白僧衣,锃亮的头皮泛着玉白的光,面容神秀非常。
正是观衍。
此地依然是巨木参天,林深蔽日,所以星光才那样显眼。
但周边的环境,也的确是难以在观衍身上夺走一点视线。
“前辈!”姜望面带惊讶,当然也有欢喜。
上次离开的时候,观衍大师只有真灵流浪在世界夹缝,还是借助苏绮云的寄神玉,才能够短暂显形。
现在却已经直接现出形体来,显然是有了极大的突破。
观衍面上有些疲惫,但笑容依然温润,随手将那团星沙收起,只道:“小友随我来。”
见姜望看着他手里的星沙,便解释道:“这是我当年成就外楼之时,立起的星楼。因为耗了些苦功,后来我身死,它也没有崩解,只是失去联系……
再后来我这个样子,也就不需要它了。这次为了接引你,我专门把它找了回来。我就是用它,勾连的七星楼秘境。”
这再一次击穿了姜望的认知!
原来星楼是可以强大到人死之后还能独立存在的!
原来星楼除了炼体、阐道、投射星光之外,竟然还可以被当做法器来使用!
他瞬间感觉他以前认识的那些外楼修士,见识过的那些星楼,全都不真实起来。
观衍大师似是完全猜得到姜望的想法,又解释道:“当然,我当初立下的星楼与一般的星楼有些不同。我说了,我耗了些苦功……”
这只叫“有些不同”?您说的“耗了些苦功”,得是什么程度的苦功啊……
姜望一阵无言,但念及观衍大师的他心通,也是不敢腹诽太过。
而观衍又道:“你放心,我没有对你使用他心通。它是我的能力,但非我的权利,一般情况下我不会使用。上次你来森海源界的时候……我对真灵状态的掌控还不够,无法控制我寻回的神通能力。现在倒是已经控制住,我之所以好像能够看到你在想什么,只是一种大概的感觉,非是神通之力……”
观衍大师这话,姜望完全能够理解。
他不使用歧途神通的时候,有时候亦能通过对战斗局势的把握,制造出歧途的效果。这是掌控神通之后,所逐渐形成的惯性,或者说本能。
观衍身怀他心通神通,见识过的人心不知凡几,自然在大多数时候,不使用神通,也能看清一些人。
真正让姜望动容的,是观衍大师那一句“它是我的能力,但非我的权利”。
在掌握了强大的力量之后,超凡修士很容易产生一种“我为神灵”的错觉,视众生如草芥,以之为予取予夺的对象。
但在姜望看来,那只是心性不足以驾驭力量的表现。
真有窥视他人心思的力量,有几个人能够克制不去窥视?
就连姜望自己,也不确定自己能否做到。
他感慨道:“对很多人来说,能力所达,即是权利所在……”
观衍深深看了他一眼:“至少对小友你来说,不是如此……到了。”
直到这声落下,姜望才赫然发现,他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跟着观衍走到了一颗倒地的朽木前。
这是一颗异常巨大的、已经朽坏的神龙木,倒在地上像是一堵墙。
姜望当然认得它——这是到达悬颅之林的地标,也即是燕枭的老巢。
可是他才刚刚降临森海源界,明明只跟着观衍走了两步路,为何就已经到了悬颅之林?当初他们从神荫之地出发,到悬颅之林,都很用了些时间。
“这是规则的力量。”观衍大师的解释一向及时,很少需要等姜望问出口。
原来是观衍大师施加了影响,所以才两步就走到这里!
姜望大概有一些理解了。
类似的经历他也有过一次。
当初钓海楼崇光真人送他去迷界洗罪时,色彩丢失、画面剥落、景物交换……也是须臾便已到达。
但崇光真人那一次,绝无观衍大师这一次自然。
自然到姜望从始至终只觉得自己跟着走了两步,简直云淡风轻,毫无烟火气。
不过这并非此行的重点,姜望看了看四周环境,忍不住问道:“前辈这次让我来森海源界……是又有新的燕枭诞生了吗?”
森海源界这个天外世界,除了观衍大师之外,还有一个让姜望印象深刻的点……就是燕枭。
不死之恶鸟,食颅之凶禽。
“燕枭一鸣,必食百首。”
当初他们一行人明明已经杀死了燕枭,完成了所谓龙神应座的任务,但在离开森海源界的前一刻……又听到了燕枭之声!
是以在星月原观衍大师一说有事,姜望便想到了燕枭。
此次重来森海源界,观衍大师第一时间带路到悬颅之林,更是验证了心中猜测。
所以他问得也很直接。
而观衍看着眼前这颗巨大的朽木,轻声叹道:“燕枭从未死去。”
“怎么会?”姜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上次森海源界之行,是他和武去疾、苏绮云、青七树联手,拼死斩杀的燕枭。甚至于总要“搞相好”的青七树,就牺牲在那一战里。
战后他们也将燕枭分尸,燕枭之喙被他带回现世,请廉雀炼成了杀生钉,而后这杀生钉又被他炼入了不周风……
这一切都真实无虚。
燕枭怎么会从未死去?
那他们杀死的是什么?
观衍道:“你们上次杀死的……是投影,是躯壳,是神阶。”
“投影?躯壳?神阶?”姜望越听越是难以理解。
观衍抬起一根手指,点在了他的额头上。
他心通,也叫他知我心,也叫他明我意。
观衍的相关记忆,就这样缓缓流淌在姜望的脑海中——
森海源界的八百多年前,燕枭在恶念中诞生,叩门乞食,吞吃人颅。
森海圣族在诸多反抗行动都宣告失败之后,果断作出了“猎颅”的选择。他们放弃与燕枭的直接对抗,而选择大肆捕杀森海源界里的其他部族,斩首献祭燕枭,用牺牲外族人的方式,保全本族。
有着龙神庇佑的森海圣族,是此界最强部族。没有任何一个部族,能够阻止森海圣族的狩猎。
自此森海源界陷入漫长的黑暗时期。
这是一场冷酷的杀戮历史,是污血横流的血腥故事,混乱持续了三百年。
在观衍降临的那个时期,森海源界已经处在彻底的混乱环境中。仇恨、杀戮、血腥……人性所有的恶,都涌动在当时的森海源界。
如果说燕枭是彼时森海源界里最大的恶魔,那么森海圣族就是最凶残的刽子手。
与观衍同时期降临的“龙神使者”,全部被森海圣族捕杀,头颅为燕枭所食。唯有观衍是个特例……
又五百年后,姜望等人降临,同批次降临的其他“龙神使者”,也都死于各种意外。唯有姜望、苏绮云、武去疾三人活了下来,并帮助躲在神荫之地的森海圣族,杀死了燕枭,完成了龙神应座的任务……
但这并不是全部的真相。
燕枭是如何诞生的?
像姜望当时一样,观衍也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据苏绮云曾经看到的古籍记载——
“枭死之后,恶念不绝。十万只被悬首示众的枭里,才会有一只自枭首里孕育出来的极恶之鸟……名为燕枭。”
这大概是偷天府里关于燕枭的、最古老的记载,以类似于传说的形式被记录下来。
它当然很有可信性。
但掀起森海源界动乱的这只燕枭,不是如此诞生。
身怀他心通的观衍,一旦致力于寻找答案,人心的隐秘就无所遁形。
在“询问”了所有跟燕枭产生直接联系的人之后,尤其是“询问”了小烦婆婆之前的上代森海圣族长老团后……
观衍找到了答案。
森海源界的燕枭,不是自然而然地孕生于恶念,而是在某种存在的刻意培育下才成型。
而那个存在……就是森海源界的“龙神”!
是龙神制造了燕枭,引发了森海圣族的恐惧。。
是龙神引导森海圣族做出了杀戮其他部族的选择。
包括后来席卷整个森海源界,杀害无数生灵的“夜之侵袭”,也是森海圣族长老团动用禁法,借用龙神之力才做到的!那本质上就是龙神所引导的局面!
那么龙神是什么?
龙神为什么要这么做?
冠以神祇之名,为何却成了森海源界所有苦难的源头?
观衍开始追索整个森海圣族的历史。
他以绝大的勇气和智慧,冒着生命危险,独自探索着失落在时光里的真相。
他发现,森海圣族并不是一开始就是“圣族”,甚至于在森海圣族具有伟大意义的神荫之地,都是从别的部族那里抢来。
是在信仰龙神之后,获得龙神庇护,被赐予龙神之力……在神旨的引导下,森海圣族才一步步崛起、强大,成为森海源界最强部族,成为所谓的“圣族”。
而终于成为森海源界的主人。
在这个过程中,龙神也越来越强大,慢慢成了森海源界的唯一真神!
观衍的记忆到这里就已经结束。这些就是他在森海源界的历史中,所寻找到的真相。要知道,他当初刚刚降临森海源界的时候,也只不过是内府境修为。
他是在与整个森海源界在做对抗,与那位制造一切悲剧的龙神相斗,孤身探明了此界的历史!
姜望心神摇动,忍不住问道:“所以燕枭、夜之侵袭、黑暗时期……全都是龙神为了强大自身所做的筹谋?就像是扶持森海圣族崛起那样?”
龙神与燕枭的关系,解释了上一次在森海源界留下的许多疑点,但却又产生了很多新的问题。
“我想应该是一脉相承的。”观衍道。
“那个龙神,是要灭绝整个森海源界吗?还是要将它吞吃?”姜望愈发不解了:“作为神祇,灭杀自己的信徒,我实在无法理解,祂怎么从中获利!”
姜望虽然并不敢说自己了解神道的修行,但也大概知道一些常识性的东西。毕竟现世的和国、牧国都是神道国家,他也都去过。意图建立现世神国的白骨道他也接触过。
知道神道是非常看重信徒的。
而这个龙神,好不容易引导森海圣族壮大,不想着怎么统一整个森海源界的信仰,反而费尽心机制造出传说中的至恶之禽,来灭杀此界生灵。
实在是令人费解。
“一开始我也不懂,后来我发现,龙神的目标根本不是神位……”
观衍抬起头来,看着天空——
“而是它!”
姜望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孤独的玉衡星,悬于高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