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十九弧式
这一剑到底有多强?
天涯台上,斩过天府修士秦至臻!
如今姜望自身亦成天府,五府同耀之下,这一剑倾山而落,顿成天地翻覆之势。
无论是桓涛还是燕子,都不愿硬抗。
哪怕他们都是外楼境,且是外楼境中的成名强者!
于是只能退。
剑尖还未撞上枪尖,桓涛就已经开始飞退。
他像是已经被撞上,且难承其势,整个人往后仰倒。
仰倒的同时,他手握的铁枪,也就自下而上,划了一道半弧。
弧光如弦月、如弯刀,正面向姜望反撩,似要剖心陈尸。
但其实根本近不得姜望之身。
也不需近身!
这一记枪弧,强的不是锋芒,不是杀命,而是它对“势”的破坏!
自下而上反撩的这一式,瞧来如此简单,却是墨门曾令天下修士胆寒的“十九弧式”。
墨门以机关傀儡横行天下,制造的傀儡武士,更是可以与真正的修士正面交锋。
如“墨武士”系列便是其中的典型。
但傀儡武士毕竟与真正的修士有所不同。
道元石为驱动,可以比拟道元。刻印的各类招式,注入傀儡本能,也不输于等闲修士的招法。
然而“势”与“意”,这等精神层面的力量,却是无法以傀儡实现出来。
至少在墨门研制出神回晶之前,还无法做到这一点。
在神回晶时代之前,墨门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就是“十九弧式”。
此乃墨门顶级强者苦心创造的招式,号称“以术破势”。
所谓“十九弧式”,就是在十九种基础情况、乃至于由此衍生变化的无数情况下,破解各种“势”的绝世战技。
此术一出,天下皆惊。
墨门的傀儡武士,由此飞跃一个台阶。
哪怕是在神回晶已经出现的今天,依然是墨门的不传之谜。
能掌握十九弧式,这个桓涛在成为人魔之前,身份绝不简单!
姜望的倾山一剑,本是凝势聚意,混同精气神,贯彻所有于一剑,令人避无可避。
可此道枪弧一出,却划破了那种避无可避的势,挣脱出了闪避的余地。
是为“破势”。
而桓涛本人,在划出这一记枪弧之后,却是顺势一收铁枪,重新将它收成了那铁棍般的重剑。
重剑复原的同时,人也直起半身来,握着此剑,便在空中劈斩两次,斩出两道交叉的剑弧。
又是十九弧式!
交叉在空中,似乎要将那倾山一剑彻底撕裂。
但这也只是为了阻敌罢了。
他本人已骤然加速,一霎就退进了乱石谷中。
这号为砍头人魔的肌肉壮汉,看起来如此强壮笨拙,但速度快得惊人。
而姜望迎着这枪弧与剑弧,昂然赴前!
十九弧式诚然有以术破势之功,但面对他的倾山一剑,却也力有未逮。
毕竟招式是招式,人是人。
十九弧式可破天下势,桓涛却未必能破他姜望!
这是姜望之所以进,桓涛之所以退的原因。
在九大人魔之中,桓涛排名第六。而身为人魔第五的揭面人魔,燕子当然也不会只是后退而已。
她后撤更在桓涛之前,后撤的同时,已是伸手一抹。
但见千百只红眼飞燕从两侧峭壁中飞出,每一只飞燕眼中的红光都在闪烁,红光点点,忽隐忽现,似鬼火漫天。
这些火光,动摇着神魂,牵扯着神智……侵蚀着人心。
飞燕的形态只是极具欺骗性的外表,这门秘术的核心其实是那些燕眼中的红光。
此术真正的名字,叫做“失心灯”。
一灯照路,千灯迷眼,万灯失心。
这是接近超品的秘术。
揭面人魔用此术,杀死外楼修士过百!
失心灯一出,就连桓涛也退得更急,不愿沾染。
但纵剑往前的姜望,眼中只流过赤金色的眸光。
永世不朽、永生不移。
诸般外邪,无动我心!
红光闪烁中,姜望毫无波澜,不受损害。
失心灯,怎能动摇赤心?
燕子的眼中闪过一抹惮色,但已和桓涛一前一后,退入了乱石谷中。
姜望自不肯让,纵剑直驱。一人一剑,追杀两大外楼境人魔,自长长的峡谷里杀出,气势如虹,正是要穷追猛打!
就在三人一前一后,撞进乱石谷的同时,轰隆隆!
那些突兀诡异的怪石,竟然移动起来。
它们移动得明明非常缓慢,幅度也很小,大概就是左移两寸、右移三寸这样。
但整个乱石谷,霎时云生雾涌,天翻地覆!
燕子、桓涛、姜望,全都失去了目标!
……
……
却说那洞窟之中,卦师踏出石柱为圆环,临时布下阵法,困住余北斗,以针对他有可能的手段。
余北斗要杀的不是刘淮,不是区区一个血魔的傀儡,而是要“杀”灭情绝欲血魔功!
那真正与他纠缠对抗的,也从来不是刘淮这具躯壳,而是那卷古老的兽皮书。
在平日里躲躲藏藏,千里之外听到余北斗的消息就要逃之夭夭的卦师,正是知道这一点,才敢在此时找上门来。
此时的余北斗骑虎难下,而卦师正要化身渔翁,兼收鹬蚌。
这是他最满意的一局,以姜望为引子,借血魔而演之。
天时地利人和,皆至矣!
从头到尾,他根本没有直接算计余北斗,因为修为和卦算上的差距,他一旦直接以余北斗为目标,必然被觉知。
好在他知道,余北斗也会找他。好在他在容国布阵,却偶遇了一个血魔。好在余北斗,会做出先消灭血魔的选择!
若余北斗只是要杀一傀儡,却也不算什么。可他要磨杀灭情绝欲血魔功、哪怕只是短暂的镇压千年,也必须要追溯血魔之源……这便造就了此刻,血魔失血三百年,他余北斗也被反向纠缠,动弹不得!
一切浑如天成,缺一不可。
此局妙极!
“郑老三,李老四。”卦师淡声道:“准备动手。”
燕子和桓涛那边一交上手,他这边就已经知晓了动静。
他跟郑肥李瘦说要等姜望或者姜望的尸首过来,其实只是说给余北斗听,以迷惑其人。
他岂会等那么久!
他只是要确定,姜望还没有能够左右乱石谷的阵法,没有动摇局势的能力,就已经足够!
但郑肥好像是真的信了……
一脸不开心地道:“不等玩具了吗?”
李瘦也巴巴地开口:“为什么不等了啊?”
不待卦师解释。
盘坐半空的余北斗,已经扭头问道:“这么着急吗?”
卦师淡笑道:“杀虎不得不急……”
他愣住!
冷汗滴落下来。
不能动弹的余北斗,居然扭头了!
余北斗看着他,哈哈一笑:“好师侄,莫要慌张。”
笑罢了,他轻吹一口气。
霎时间狂风骤起,席卷洞窟,竟是将猝不及防的郑肥和李瘦,一并吹出了洞窟外,吹进了乱石谷中!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太极血图
卦师反应极快,几乎是在狂风骤起的同时,就引动了石柱所结的大阵。
这些石柱,初时看来暗沉粗糙,此时生出反应,那石柱之上的人物浮雕,也就瞬间清晰起来。
是贩夫走卒,是书生豪侠。
每根石柱上的图景都不相同。
四十九根石柱,齐放炽白之光。
炽光如线,交织成网,将余北斗和地上的刘淮困锁其间。
这炽光暴烈,却不让人感到炙热,反而只有无尽的森冷。
有悲歌之声,如神悲。有哀恸之声,如鬼泣。
天地如囚笼,锁神锁鬼不得出!
恨极矣!
轰隆隆!
洞窟之内,神哭鬼泣。洞窟之外的乱石谷,也是巨变骤生。
郑肥李瘦刚被丢出洞外,乱石谷的天然大阵,就已经被启动。
谷中一阵,洞中一阵。
卦师回望一眼洞外之阵,便知郑老三李老四已经指望不上。只是他在进窟之前,明明也在乱石谷中做了手脚,此时却完全反应不过来。在对这座天然大阵的争夺中,他无疑落在下风!
再次看向余北斗,眼神愈发戒备。
而盘坐半空的余北斗,瞧着这洞内之阵,也皱起了眉头:“天地如笼?祭血锁命之阵?”
他叹息一声:“你在这条错误的路上……已是渐行渐远!”
这话显然激怒了卦师,他恨声道:“你若是对的,何以天下无立身之地,何以世间再不传命占之术,何以像狗一样被人赶出临淄!?”
他眸中映血,左手已托起一座小巧的石质祭台,阴风回绕,凶威骤起。
余北斗并不说话,只移动剑指,遥遥点向卦师。
这便是他的回答!
这个幽暗洞窟的穹顶,霎时间出现点点闪烁繁星。
斗转星移之间,以卦师为中心,方圆大约三寸的区域,似乎晃动了一下。
这“晃动”持续得极短暂,几乎难以察觉。但是当它稳定下来之时,卦师赫然发现,他已经身在阵中!
那四十九根石柱,上抵穹顶,下接地面。灿白炽光成网,封锁一切空隙,甚至网罩红尘、断绝因果。
可却连他,也一并锁了起来!
但见石柱为石牢,将这余北斗、刘淮、卦师,一并囚禁。
在此等情况之下,祭血锁命阵的许多杀招都不能使用……
因为他亦在阵中。
卦师二话不说,举起左手的石质祭台,便向余北斗砸去。
简直像是街头泼皮斗殴,却是此时最有力、最直接的攻击。
小巧的石质祭台,内中自有天地,有诵经声、有叫卖声、有啼哭声、有怒吼声……万般人声混如潮,世间百态在其中。
祭台之上,涌动着浓郁的血光,给人以一种邪异、惨烈的感觉。小小一方祭台,好像侵夺了整个天地。
而余北斗一直捏着印决的左手,此刻五指舒展开来,猛地翻转。
于是天翻地覆。
卦师手里的那石质祭台,明明是砸向余北斗,但却落在了相反的方向,越是用力,越是拉远。
明明是他拿着祭台砸余北斗,但现状却是祭台带着他的手往外拉!
这种颠倒的错位感让人心生烦恶,头晕目眩。
“那胖子和瘦子身上,有平衡之血,是也不是?”余北斗淡声问道:“你想用他们在关键时刻替死,我岂能让你如愿?这先天离乱阵,够他们折腾很久了。”
卦师左手挣扎着将那石质祭台往回掰,右手曲起四指,只以食指竖直,食指指尖在眉心一划,拉出一条两寸长的血线来,狞声道:“你以为你能算尽一切?未必事事能如你意!”
他眉心的这道两寸长血线,竟然突兀一转,在他的眉心,形成了一个血圆。
血圆之中,一道黄色的线如灵蛇游出,扭曲着分割此圆。而后又在左下右上的对称位置,出现了两个幽黑色的圆点……
一张血色的太极图,就这样印在了他的眉心上。瞧来既邪恶,又神圣,既直接,又玄奥。矛盾难言,却无比强大。
不,不对。
这张血色的太极图,并不在卦师的眉心。
因为余北斗的左手,不知何时已经按上了他的额头。
而这明明应该印在卦师额头的血色太极图,竟然印在了余北斗的手背之上!
物换星移,神乎其技!
余北斗的手背轻轻一颤,便将这血色太极图弹起,口吐一气如白虹,将此图贯穿打碎。
“你竟然还演出了太极血图……”余北斗的声音愈发淡漠了:“泥足深陷,已有万死之罪!
卦师看着那崩碎的太极血图,那是他苦心孤诣的心血之作,也是倚为根本手段的杀手锏,一时目眦欲裂!
“沐猴而冠却自诩正义,只言片语便定人罪!”他面容狰狞地看着余北斗:“你个老不死的!以为你是谁!?”
此时的他,全无半分宁和。
那朴素简单的文士服,此时与他极不相衬。
说明他已经不能顾忌自己的气质,或者说……不愿。
咔嚓。
他抓着那方石质祭台的左手,五根指骨同时折断!
其用力竟如此!
而终于一把将这祭台拉了回来,砸向余北斗的面门。
他的愤怒,他的痛苦,他的仇恨,都如此清晰,且如此深刻。
他要杀余北斗,是折了指骨也要去杀,断了双腿也要去杀,谁都无法阻止、什么事情都不能够改变的决意!
“我是谁?”余北斗却用一种怜悯的眼神看着他,淡声道:“我是余北斗,上承先命,后绝来途。命占之术,当自我而终。”
伸手只一探,无比自然随意,竟已将卦师手里的祭台夺下。反手一甩,这石质祭台便轰然砸落,血光弥漫,砸向那一直默默躺在地上的刘淮!
明明是卦师布下的祭血锁命阵,余北斗倒像是成了此间主人,一派从容。指东打西,轻松压制卦师,还要顺手给血魔一下。
脖颈创口仍在汩汩流血、仿佛对一切都无所知觉的刘淮,便在此刻,睁开了他的眼睛!
那方石质祭台,就此停在他的面门前,不得再进。俄而,竟像是被什么力量所侵蚀,碎为石粉,被风吹走。
刘淮便隔着这正被吹开的飘洒石粉,与余北斗对视。
他睁眼即流泪,流的是血泪。
血泪顺着眼角淌下,在他苍白的脸上蜿蜒成血蛇。
“桀桀桀……”
他发出沙哑的怪笑:“既自你终,你当死矣!”
余北斗既然要追溯源头,最大程度消灭《灭情绝欲血魔功》,血魔也自然能从源头索取更多力量,这是他之所以能够对抗余北斗的本钱。余北斗一分出力量来对付卦师,他便迅速恢复了自由。只是他也并非混沌只剩本能,之所以还故意伪装,只为了等卦师消耗余北斗更多力量。
但余北斗既然已经发现,那也没有什么别的好说。
唯杀而已。
在沙哑的怪笑声中,他眼角淌下的两条血蛇,腾然而起,血光一闪,已是不见!
余北斗面色不改,从容并剑指自面门前划过,一条血蛇直接被剖开切碎。
但他盘坐半空的身躯,也禁不住摇晃了一下,后脑勺的位置高高鼓起,却是另一条血蛇已经钻入其中,正在疯狂侵蚀。
这一手血泪化血蛇,瞧来并不煊赫。甚至远不如卦师鼓捣出的种种声势。但它的可怕,完全能够在余北斗身上体现清晰。
此时此刻,余北斗的眼睛、鼻孔、嘴唇、耳朵,全都流出血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血占
卦师明显低估了余北斗的力量,他认为与血魔深刻纠缠、想要彻底抹去灭情绝欲血魔功的余北斗,是无法分出力量来对付他的。
恰恰余北斗可以做到。
而余北斗显然也低估了血魔。
或者说,他别无选择,只能分出力量来,想要迅速解决卦师。
但他磨杀血魔这么久,血魔之血,都流出洞窟外,在乱石谷里流成了小溪。他深入血魔之源,已经太过!
此时还敢放松,应对他敌,立刻便迎来了反噬。
这钻入他后脑的血蛇,亦是蕴含了命血之力,钻入他后脑的同时,就已经在侵蚀他的命魂,与他争夺这具身体的主导权。
七窍流血,就是被反客为主的表现。
被余北斗夺走石质祭台,又被血魔将其毁去,饱受摧残的卦师,终于在此刻迎来了机会。
他在拉回石质祭台时,已经强行掰折的左手五指,于此时断裂脱落。
五指似五柄投匕,笔直坠落,贯入地面,只贯入了一个指节,便已停住,为四十九根石柱围成的祭血锁命阵所阻。
但也只需停在这里。
卦师的脸上毫无表情,相较于他所尝过的痛苦,此时所经受的尚不足万一。
断指之痛,算什么?
“北风该来了。”他叹息着说。
五指入地,以血肉结阵。
以自身之血,算这人心诡谲,天地风云。
阵中再成阵!
他的师父是绝世大才,在已经没落的命占之术里,创造性地开辟出血占之术,打开一条亘古未有的新路。
可以说是为命占之术找到了新的未来。
可恨那余北斗忌其才能,设局而杀之。
世间失去了一位顶级卦师,而他失去了唯一的亲人。
这么多年来他东躲西藏,也不肯放弃对血占之术的钻研,甚至不惜加入无回谷,以寻求庇护,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找上门来,以血占之术,将余北斗的老命终结。
今日正当其时。
他这一脉,定八方为八狱。
正北为杀狱,主诛杀绝灭事。
所以他唤北风来!
风声呼啸,竟如刀枪鸣,在这幽暗的洞窟里鼓荡出回音。
那回音亦是凄凄婉婉,仿佛命不久矣。
这五指血阵,下接祭血锁命阵,上启杀狱。
锁灭八方,断命绝途,誓要杀余北斗于今日!
首先出现在祭血锁命阵中的,是一柄鬼头刀,凝煞而成,锋锐无匹。杀狱之中,以鬼头刀主第一刑,迎面砍头,杀气最烈!
但七窍流血的余北斗,只一眼瞧向刘淮。
他那还在流血的眼睛里,恍惚间车水马龙、贩夫走卒、一幕幕情景转过、世间百相滔滔似水流……
何为“命占”?
是传承最古老的占卜之术,乃是人族修士叩问命运之河,启发未来的绝顶之术!
在古老的岁月里,甚至曾给人皇以启迪!
作为现世命占之术的最高成就者,他在某种程度上,代表了那个辉煌时代的剪影。
而他……看到了!
他左手结印翻天,右手仍是竖起剑指。
印成之时,卦师猛然倒下,正正砸在了刘淮身上。
两人在地上,躺成交错的一横一竖。
而剑指一落,强大到令人战栗的力量,毫不停歇地涌出,顷刻如洪奔!
无论是刘淮还是卦师,此时都不得不调动全部力量来对抗,身体动弹不得。
一人,一人魔,一血魔,三条命途在这祭血锁命阵中交错,一时彼此无分。
直到此刻,那杀狱之鬼头刀才斩上身来,斩入余北斗头顶半寸,却再不得进。
此时此刻的余北斗,实在狼狈不堪。
头上插着一柄鬼头刀,鲜血顺着额头流淌。后脑鼓着一个血蛇所藏的血包,仍在不断冲突。可他却动弹不得,只能承受这些痛苦。
此时此刻的余北斗,又实在强大无匹。
他并指如剑,一指双镇。
镇一人,也镇一魔!
一阵激烈的攻防之后,刘淮和卦师被强行叠在一起,双双被镇。
仍然盘坐虚空、并起剑指的余北斗,若不考虑他头上插着的鬼头刀和后脑的血包,像是一切都没有变过。
只不过在他与血魔的深刻纠缠里,加进了一个卦师罢了。
“你是在找死。”刘淮动弹不得,但是声音冷漠:“你知不知道你会死得有多惨?”
余北斗淡声道:“我只知道这次至少要镇你一千年,想要返祖?回去做梦!”
“桀桀桀桀。”刘淮怪笑:“等着,等着……”
横压在刘淮身上的卦师,则充满恨意地看着余北斗:“来啊!杀了我!像杀你师兄那样,像杀条狗一样,杀了我!”
“你不必试图激怒我。”余北斗用苍老的声音道:“等我镇压了血魔,腾出手来,自然不会放过你。当年杀他我没有后悔,就算再来十次,一百次,我还是会那么做。杀你,也不例外。”
“当然,你怎么会后悔?”卦师声音的恨与怒,都消去了,他因为仇恨而愤怒,也因为仇恨,重新变得冷静:“但外面的乱石谷里,还有四位人魔,你打算又如何应对呢?先天离乱阵失去你的主持,又能困他们多久?”
“我的朋友,自然会解决他们。”余北斗淡声道。
“是吗?内府境的姜望?”
“是天下第一内府。”余北斗纠正道:“他会一个一个的,杀掉你们这些恶心人的东西。”
……
……
乱石谷中。
姜望举目四迷。
明明还是那些怪石,还是那处山谷,但他却一个人也看不到,更分不清路在哪里。
赤心神通可以让他不为异志侵染,却无法为他指明道路。不是他的心被迷惑了,是此方天地已经离乱。
姜望静心如水,不让烦躁的情绪侵蚀自己。手提长剑,慢慢行走。
就在这个时候,他向余北斗买护身符的那枚刀钱,又不知从哪里飞出来,飞到他面前。
很干脆地落在地面上,刻字道——
“你与四位人魔同处此阵。”
四位人魔?姜望有些迟疑。
他只遇到了揭面和砍头,不知此阵中还有两个!
那刀钱又刻字道:“卦师已为我所镇,余者皆未至神临。我带你去,一个个杀掉他们。”
原来都未到神临……
大约都是砍头人魔的层次?
“今当诛人魔,为民除大害!”
一剑击退两大人魔的姜望信心满满。
长剑一振,铿然作鸣:“带路!”
第一百三十八章 先天离乱,极煞饿鬼(为大盟燕少飞加更2/78)
这乱石谷的天然阵法跟脚难寻,举目四望无所察。
姜望自己对阵法又是没什么了解的,他不比李龙川、晏抚那些名门子弟,什么知识都能接触,自小夯实了无比稳固的基础。
修行时间有限,资源更有限,他必须有所取舍。
如阵法、医术之类,就是他的“舍”。
但这枚齐刀钱竟是认得路的,在怪石之间自如来去,领着姜望左绕几步、右绕几步,视野之中,便已出现了敌踪!
姜望首先看到,砍头人魔桓涛魁梧的身影,正立在一块怪石之侧,像是一块人形巨石,目视远方,似在寻找着什么。
余北斗送来的这枚刀钱还真是管用!
先前已经交过手,虽然过程短暂,但已经略窥得这肌肉壮汉的实力。
单对单之下,姜望有十足把握。
堂堂黄河魁首,在此等情况之下,自然是二话不说,提剑便前。
身如电掣,转过拐角,视野豁然开朗!
但见桓涛高大的身形之前,一胖大身影、一削瘦身影、一婀娜身影,齐刷刷回头。
郑肥、李瘦、燕子!
两边面面相觑,一时都愣住。
桓涛这才后知后觉地转回身来,正看到手提长剑、气势汹汹、很明显是要来砍他的姜望,忍不住咧开嘴,笑了。
……
……
洞窟之中,卦师连同血魔一起,为余北斗所镇,也与余北斗进行着对抗。
三方都动弹不得。
余北斗当然强大,但深入血魔之源、磨灭《灭情绝欲血魔功》,本就耗力甚巨,须得穷尽智勇,再加一个卦师,也不免有些力有未逮。
否则的话,他不会留卦师一命,更不会放任脑后的血包和头顶的鬼头刀。面上流淌的血痕,也是很影响形象的……
可以说在这种状态下,三方都是在硬撑。
如果有可能,三方都想强势扫除此局。奈何各有算计、彼此碰撞,而都难如愿,陷入此等局面中。
此时一点外力,就很有可能打破平衡。
血魔的来历最是恐怖,但在现世之中,他反倒是最不需顾虑的,因为没有外力可言,缺乏变数。在此等纠缠的状态下,可以被死死算在局里。
事实上若不是卦师突然出现,灭情绝欲血魔功消失至少千年,几乎已成定局。
而卦师和余北斗则不同。
在此等时刻,卦师寄望于他带来的四位强大人魔,余北斗则把重注压在姜望身上。
对余北斗来说,姜望搏杀景国荡邪军四名神通外楼修士的战绩,并非秘密。他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在单对单的情况下,姜望可以搏杀任何一个外楼级人魔。
而乱石谷的先天离乱阵,恰恰可以创造这样的条件。
这是他早就布下的后手。
但卦师笑了。
“姜望已成天府?所以给了你这样的信心?”他问道。
“古往今来,有记载的内府修士最巅峰战绩,是天府老人搏杀三位成名已久的外楼强者,成为不朽传说。我带来的四个人魔,哪个也不输于天府老人的对手!你觉得……姜望可以铸就新的传说?”
余北斗皱眉:“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卦师笑得畅快,笑他终于胜了一步:“不是只有你懂先天离乱阵,也不是只有你在乱石谷布下了手段!你的因果之线……该断了!”
……
……
断魂峡外,林羡失魂落魄地走出峡谷口。
脱离了两侧高耸险峻的峭壁,炙烈的阳光一下子就倾泻下来,覆了满身的热意,也刺得他的眼睛发涩。
练刀这么多年,练得这样拼命,到底是了什么?
是否有些事情,本就是不可能做到的?
就像容国之于齐国,就像自己之于姜望……
难道努力只是为了让人更绝望?
林羡抬起头直视骄阳,感受着烈日给眼睛带来的痛苦。那种痛苦让他清醒,也让他挣扎。
应该低头往前走,还是继续注视它?
每一块肌肉都蕴含着力量,林羡依然可以感受到自己对身体的掌控。
他能察觉到自己的强大……但脚步已无法再坚定。
忽地咬了咬牙,提起柴刀,转身又奔进峡谷里。
出于某种他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他想再去看看那位黄河魁首。想知道那个名为姜望的绝世天骄,来这断魂峡是为何?
他想要再看一眼,哪怕骄阳不可企及,至少也要知道,到底有多远!
……
……
已经启动的先天离乱阵中,骤然相逢的五人,面面相觑。
桓涛首先咧嘴一笑,这个笑容,在气质刚硬的他身上,显得相当滑稽,很不协调。
但不久前才被对方一剑击退的他,此时带着一群强者回来找场子,以四殴一,真是不讲武德……呸!真是忍不住的开心。
不过比他更开心的是郑肥。
这胖汉一手提着砍刀,脸上满是惊喜:“小姜!你来找我玩的?”
说到激动处,他拎起砍刀,铛地一声,就砍在了旁边的怪石上,砍得火光四溅。旁人大概很难理解,他对于“玩”的定义。
李瘦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他有不同意见。小声地道:“可能是找我玩也说不定。”
郑肥拿眼一瞪,气势汹汹。
他就撇了撇嘴:“找我们俩嘛!”
燕子却不理会这两个活宝,只冷眼瞧着姜望,笑声里带着寒意:“真是巧啊,少年郎。”
她本来还疑惑,为什么跟桓涛退进乱石谷中没多久,这个破阵就突然发动了。再过一会,郑老三和李老四也被人丢了进来,本应各自散落的大阵之中,他们四个却莫名其妙地挤在一起,傻愣傻愣的,让她心烦。
现在看来,分明就都是卦师的安排。
卦师真的很会算!
五个人里有四个人心情都很好,不幸的是,姜望恰恰是唯一那个心情很难好起来的人……
他看着面对他的四位人魔,一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忍不住看了那枚齐刀钱一眼。
如果没有理解错的话,所谓“带着我一个个去杀掉他们”,应该是指杀完一个再去找下一个,而不是一个一个都挨在一起的意思吧?
现在是怎么个局面?
带路带到了狼窝里?
他们能答应单挑吗?!
也不知是不是这眼神怨念太重,他刚刚一看过去,想要个解释,便看到那枚飞在空中指路的刀钱,忽然直线下坠,落在地上,再无反应。
姜望:……
这就是传说中的装死吧?
什么他娘的神鬼算尽啊!
如果一切能够重来,再回到临淄大街上,看到那个倒下讹人的老头,他只想对焰照说三个字——
“撞过去。”
但此时此刻,他只能握紧长剑……
自己撞上了上去!
面对四位实力恐怖、神通各异的外楼境人魔。转身就等于放弃这一局。
就是把自己的性命,交由他们裁决。
赌一赌他们是否会心软,是否会失手,是否有慈悲。
姜望有时候会赌,但从不赌这些。
他只赌他自己能否掌控自己的命运,他只赌他的剑,能否在自己身死之前,先杀死对手!
哪怕是曾经留下不朽战绩的天府老人,当年面对的形势,也不及此刻。
四位人魔,哪个都是凶名远扬,比之地狱无门这等新生势力的阎罗,都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那么就应该放弃吗?因为极限早已经划定在那里?
因为被视为内府层次古今最强的天府老人,也不曾挑战过这样的对手,所以这注定是一件毫无希望的事情?
不。
极限总是人来书写的,天府老人可为,他姜望如何不可为?
修行以来,从无一日之懈怠。
每遇生死,从无一次之放弃。
难道就是为了站在前人划定的“极限”之后,道一声高山仰止吗?
他撞上前去!
五座内府一齐洞开,五道神通之光辉耀内外。
照得他人似仙神,剑如游龙。
体内五府海波澜平复,天地孤岛岿然不动,云顶仙宫隐于云中。
唯有一尊青衫仗剑的剑仙人,卓立在五府海高穹。
有不朽之色的赤心神通跃将出来,跳进剑仙躯。
嘭嘭!
于是光华万转,天地复苏。
于是碧海生波,云开万里。
其余三座内府,齐齐摇动,轰然撞来。
唇分耳立,仙人开眼!
从来没有人,见识过此时的姜望。
从来无人有幸,见得此等风光。
世人皆知姜望堪称内府第一,但没有人知道,自观河台剑破阎罗天子后,今日的姜望,又强到了什么程度!
剑仙人睁眼的瞬间,长相思便已在啸鸣。
姜望出剑,像是把握着世间永恒之真理。
此时此刻,他感受着前所未有的自己。前所未有的强大,前所未有的浩大。汹涌澎湃的力量,在身体每一个角落奔流。
他恍惚有一种感觉,他的剑上可开天,下可裂地。人间俗事,尽可一剑而决也!
谁能相抗?
于是一剑直行,一步前往。
一泓秋水铺满视野。
一道流光接天连地。
此撑天地之剑,是为“人!”
人字两分,直面桓涛,也直面桓涛身后的三位人魔。
而在燕子的眼中,她只看到那样一个内府境的年轻人。
面对他们四个凶名昭著的外楼境人魔。竟然连半分迟疑都没有,直接拔剑撞了过来。
他的剑如曙光一抹,竟然让人有一种长夜之中得见此光的惊喜感。
他的眼神那样宁定,根本看不到什么赴死的决心、什么激烈的愤怒——恰恰是如此,才更见坚决。
他一步踏碎了青云,霜白色的披风在他身后展开。
赤红色的火焰绕身而流。
在他躯干的位置,五团炽白的光源,诠释着无与伦比的力量。那是天府之光,是内府境的最高成就!
而他的眸光隐泛赤金,竟有不朽之意味。
他就那么毫不犹豫地一剑撞来,这一剑,仿佛把天地都撑开了!
何为盖世天骄?
这一刻在燕子的心中,这个词语,有了具体的形象。
让她有一刹恍惚,想起了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在很多年以前,她也是这样痴痴看着……
锵!
作为在最前方直面这一剑的人,砍头人魔桓涛,却是没什么恍惚的余地。
那恐怖的威压如海啸奔来。
明明身后有人,且都是强者中的强者,他却像是独对潮头,独坐飘摇孤舟。
不能保留!
这是他心中最直接的念头。
自他的胸膛正中,一只深青色、扭曲着血管的狰狞鬼爪,就此探将出来。五指撒开,反贴着他的胸口,像是在胸口的位置,绽开了一朵恶鬼之花。
形成“花瓣”的五根狰狞手指疯狂延伸,如藤蔓一般,瞬间就爬了满身。
而在“喀嚓”、“喀嚓”……
骨骼摩擦的声音里,已经非常强壮的恒涛,却还进一步地膨胀着……
他的眼睛外凸暴起,他的额头青筋密布如细蛇扭动,他的脊背甚至刺出三对骨椎,往前弯曲,如骨甲一般,将他护住……
最后伸出獠牙,化为一个身高足有两丈余的巨鬼!身缠鬼气,目有贪婪。
神通,极煞饿鬼身!
为何身为机关师、且平时还很讲礼貌的他,是为砍头人魔?
因为此态之下,他以头颅为食!
他手中的重剑,也在此时发生了变化。
但听得“咔咔咔”数声。
那柄铁棍般的重剑,外扩两锋,前探剑尖,不断膨胀,最后扩张成一柄足有丈余的大剑,被极煞饿鬼握在手中。
遥远星穹四座星楼亮起,圣楼之光沐浴鬼身、强化鬼躯,也令他保持着智慧和清醒。
在很早以前,一次师门任务中,遭遇危险的时刻,他觉醒了极煞饿鬼身,悍然击杀敌人,摆脱危局!
但为神通所迷的他……也吞吃了同门。
他若没有觉醒极煞饿鬼身,那些同门也会死。所以他吃掉的,是本来就已经死掉的那些人,如何能被定成死罪?
这何其不公!
他苦求一个机会,发誓要战胜极煞饿鬼身带来的**,甚至愿意让人毁掉这门神通,自己停滞道途。但就这个机会,也苦求不可得,包括他亲友道侣在内的所有人,都要求将他刑杀。
他永远记得,他们定的刑杀之日,是三月初九。
他永远记得,苦捱着日子,数着死期一天天临近的感觉,是多么恐怖。
他崩溃了十几次!
后来每到三月初九,他就一定要杀几个人,才能够平静。
当年宗门内部发生动乱,关押在最底层的囚徒破狱而去。
他也跟着在一片混乱里,逃出了牢狱,从此远离墨门。
随着时间的推移,修为的进益,他慢慢能够控制这门神通了,却不再愿意克制自己。
毕竟头颅真的很美味……
此时此刻他看着纵剑而来的强大对手,感受着那无比鲜活无比灿烂的气息,饥饿和贪婪令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吼!”
“吼!”
他只能这样表达着,手握大剑,斩出一道道弧光!
墨门秘传、专配于傀儡武士的十九弧式,配合极煞饿鬼身,意味着什么?
在桓涛的记忆里,它只意味着恐怖和强大。
九大人魔之中,除了卦师和老大,没人能够忽视此态下的他!
面前这蝼蚁,又何能例外?
密集狂烈的巨大光弧,迎面而来。
而五府同耀的姜望,只以人字剑,往前!
自古以来,面对危险、面对厄难,面对数也数不清的灾劫,人之一字,便只是往前走。
如此简单,却如此坚定。
如此勇敢,如此恒长。
人有双腿,前后交错。
便往前走,走到最高处,走到天尽头!
那声势煊赫的巨大弧光,一道一道斩来,却一道接一道,支离破碎!
这是纯粹的力量的交锋,势的碰撞,意的对杀。
姜望往前,于是极煞饿鬼后仰!
哪怕是现出极煞饿鬼身的桓涛,也挡不住这一剑!
但桓涛非是独来,姜望面对的,从来不止是一个对手。
“我来我来我来!来跟我玩!”一个肥大的身影,极灵巧地钻到了极煞饿鬼身前。
双手大张,似要拥抱姜望,而自身毫不设防。
万恶人魔,神通恶报,以身迎剑!
揭面人魔燕子,也自极煞饿鬼的身后高高跃起,双手一张,自她身后,一只凶恶的红眼巨燕展翅俯瞰,投下一片巨大阴影。
第一百三十九章 天外飞仙
林羡手提柴刀,一路谨慎小心。且行且看。从断魂峡的入口处赶至乱石谷,第一眼所见的,便是这般情景。
对身怀无拘神通的他来说,任何阵法都不能够将他囚禁。
天地广阔,无拘无束。
哪怕是在这先天离乱阵中,也是行动自如。
九大人魔,恶名昭彰,他当然也是知晓的。
万恶、削肉、揭面、砍头这四大人魔,个个血债累累。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人想要“诛魔除恶”,却无法寻见踪影。那寻见了的……往往再无声息。
他自忖对上其中任何一个,都只能想法子逃命。他亦是能够参与黄河之会的内府境天骄,因为神通的存在,内府挑战外楼也是所有境界中最常见的……但这可是四大人魔。
是真正外楼境的强者,绝非可以轻易跨越的存在。
至少被整个容国寄予厚望的他不能。
然而……
面对这四大人魔,姜望就在他眼前,主动拔剑,率先冲阵。那气势有如饿虎扑群羊,仿佛对手无一可虑。
那可是人魔!
然后他便看见,姜望身耀五府,现出华丽的剑仙人之态,展露无比璀璨的天府之威,心下怔然。
他已经尽量去想象他和姜望之间的差距了,但今时今日看到的这一幕告诉他,他的想象力,不足以填埋这差距!
他看见那砍头人魔极其狰狞可怖的极煞饿鬼身,感受着那种纯粹的邪恶和强大,只觉恐怖无比,难撄其锋。
而后又见得揭面人魔爆发力量,那红眼巨燕投下令人惊惧的阴影,令他神魂战栗……
外楼层次可以有这么强?
内府层次可以有这么强?
他自摘得无拘之后,便被容廷视为杀手锏来培养。他平日虽寡言少语,却也心有骄傲,自忖无拘大成之后,凭一柄柴刀,当能立足于天下。
可此时此刻,发生在他眼前的这一战,几乎刷新了他对力量层次的认知。
只觉无论代入哪一方,都难有幸理。
尤其是姜望。
外楼层次他尚未抵达,认知不够深刻。可他正在内府境中,却是不知,内府境修士还能强绝如此。
这就是黄河魁首的实力吗?
眼前这一幕,叫他认识到,一直以来,他的眼界是多么狭隘。他像是久在断魂峡,视野只看得到一线之天。
在这先天离乱阵中,林羡感到空前的茫然!
前路不知,后路不知,握刀的手冰凉。
有先天离乱阵的阻隔,姜望并不知道这一战来了看客。
他全身心都投入这场空前艰难的战斗中,要挑战传说!
然而那突兀撞到身前来的胖汉,就是第一道难越的关隘。
随手取了一只斗篷,因而与郑肥李瘦有了接触。
他被面前这胖汉勒索过银钱,他也把这胖汉吊起来过,彼时郑肥李瘦都笑嘻嘻地任他捆绑,现在想来,只是在玩耍。
人魔有童心,比一般的恶人更恶。
肆意妄为,纵欲行恶。
他们知道自己做的是恶事,但这个“恶”,只是基于世俗标准对他们行为的评价。他们本心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好。
只要是能让他们感到开心快活的事情,无论做什么都可以。
所以他们既能跟姜望玩勒索的游戏,也能笑嘻嘻地看姜望怎么对付他们,更能毫无顾忌地把青云亭的修士都煮杀……
但眼下来说,更重要的事情在于,在雍国的青云亭山门,姜望亲眼见识过这胖汉神通的诡异。
在摸清楚那神通的名堂之前,他知道自己的剑绝不能落下。
哪怕空门大开的郑肥,看起来太容易被一剑杀死。
因为恶报神通的存在,剑落下之后,可能死的是自己。
姜望灿烂的一剑行至此处,人在空中,剑光却忽然一敛,藏锋于身后。
如此煊赫的一剑,被他收得悄无声息。
这妙到毫巅的控制,非顶级剑客不能为之。
他撞近郑肥身前,似要来一次最强硬的对撞。却又在郑肥双手合抱之前,脚上一点虚空,青云印记现而又消。趁此势窜上高空,脱离了郑肥,直面揭面人魔!
那红眼巨燕扑翅而来。
姜望藏剑身后,人似书生负手,正面与之相对。青衫独行高空,眸光照耀之时,已瞬间召发五识地狱,落于揭面人魔之身。
眼狱目不见,耳狱耳不闻,鼻狱嗅无得,舌狱食无味,身狱身无所感、死无所觉。
这是大齐国库秘传,正经的外楼级顶尖神魂道术,也只有姜望这等神魂远超同境的修士,才能够在内府境就将其掌握。
在外楼层次的战斗中,正当其用。
五识封闭的一瞬间,姜望能不能搏杀揭面人魔?
这个问题还没开始,就已经有了答案。
召发五识地狱的姜望,甚至是弃那红眼巨燕于不顾,迎身而上,状极冷厉,直扑揭面人魔本尊!
这是要以伤换伤,冒险搏杀?
但一抹弧光跃起,似是划出天堑!
却是现出极煞饿鬼身的桓涛,已经回复过来,再次斩出十九弧式,阻姜望于前,要将这冒险之旅终结。
不仅如此。
有这一拦,那红眼巨燕也已经扑至,直接落在了姜望身上,扑进身内!
此红眼巨燕却非实物,无有爪牙之利,亦是神魂杀法。
姜望的通天宫中,忽然一片血红,四望茫茫,如陷血海中。方位缺失,不知此地何地,此方何方。昏昏沉沉,难于自主。
但有半张画卷,俄而沉浮其间。
画卷只轻轻一抖,那无尽血红,便尽收于画卷之中,纤毫毕现。
正是得自项北的单骑破阵图。
那青衫独剑的身影,亦被映于此图上。
而后青衫剑仙大步前行,潇洒一剑横割,红眼巨燕直接尸首分离,漫天的血红都散去,仿佛从未到来。
神魂层面的这一切说起来复杂,但它的发生和结束,在现实层面,却只在一瞬之间。
燕子一见红眼巨燕扑落,而姜望的眼神现出迷茫,立时便飘身而来,随手抽出寒光短剑一支,须臾已近,冷喝道:“助我慑杀其魂!”
本就在追逐姜望的郑肥,握住大砍刀,拔身便起,呼啸于空中。
一直在等待机会的李瘦,也如鬼魅般飘来,悄然探爪,伸向姜望后颈。
“不可!”喊出这一声的,却是桓涛。
盖因他的十九弧式,切入姜望的势意中,感受到的并非混乱,而是绵密不绝的反制。
形散意未散,气乱势未乱!
他于是清楚姜望并未被迷,明白姜望此时的状态,只是一个临时布置的陷阱,因而第一时间示警。
不得不说,在这场战斗中,他对战机的把握,显然是在另几位人魔之上的。也不知是十九弧式的功劳,还是相对于其他三个人魔,他更注重战斗的技巧。
听得示警,李瘦第一个飘远。
郑肥则正好相反,不但不退,反而来得更急。
可本应同样远遁的燕子,却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一样,仍然提着她的短剑,身影晃动,已经杀到姜望面前。
这的确是个陷阱。
但这个陷阱并不是桓涛所看到的这样简单。
姜望假装神魂被迷,只是其中一步。
先前应对揭面人魔,他选择召发五识地狱,表现出强杀的意图。但五识地狱虽强,其实他并无把握,能够彻底封闭揭面人魔的五识。
九大人魔,都不是普通强者,很难说还有什么倚仗。与他们厮杀,绝不能过于乐观。
因而姜望虽然召发五狱,却有侧重不同。核心其实只落在耳狱之上,其余四狱,只是个虚张声势的幌子。
之所以用耳狱为核心,自是因为他对声音之道的掌控,远超其余四识。
五识地狱召发的同时,他便开启了声闻仙态。
在神魂层面以五识地狱镇压,在身外层面得万声来朝!
里外相合,神与身印,揭面人魔的听觉,其实全在他掌控之中。
揭面能听到什么,不能听到什么,只在于姜望以什么声音“朝”之。为了避免燕子过早察觉,姜望对大部分的声音都并不干涉,只改变关键节点。
比如砍头人魔桓涛的这一声提醒,燕子就错过了!
她瞬间就冲散了五识皆迷的感觉,浑不知听觉已为对手所掌。
所以当她提短剑倏忽扑近,迎接她的,是眼神骤然清明的姜望,以及……
焰雀纷飞、焰流星划过的火界!
星火秘藏开启。
火界降临!
璀璨华丽的火之世界,临时将郑肥阻隔于外,桓涛亦未能近前,李瘦则隔得更远。由是短暂创造了一个,只有姜望与燕子对峙的空间!
至此,姜望的意图已经非常明显。
他要在极短的时间里,强杀揭面人魔!
他倚仗的是什么?何以有此等自信?
无面面具之下,燕子的眼神有一霎惊乱。
但在这个时候,现出极煞饿鬼身、高达两丈余的桓涛,却是猛然张开了獠牙巨口。
“吼!”
他猛然一吸,一道恐怖的飓风就此形成,往他的巨口中倒灌,裹挟着焰雀、焰流星、焰花纷纷流入……他竟一口将火界吞入腹中!
他的巨嘴都是血泡,他的身上隐有肉香,他的喉咙甚至在冒青烟,然而他毕竟是吞掉了姜望的火界。
极煞饿鬼身恐怖如斯!
而燕子身形一晃,已逃至郑肥身后。
搏杀揭面人魔的机会,就此失去!
燕子移身留影,心生恐惧。
虽然与姜望之间,只存在了短暂的独处时间,甚至于姜望还没来得及动手,桓涛便果断吞掉了火界。
但她仍然后怕不已。
旋即便是一惊。
何以在外楼层次里凶名极昭的她,竟然连与姜望单独放对片刻的勇气都失去了?就刚才那短暂的一刻,她竟然觉得自己会死!?
是退回山谷前,姜望那同时撞退桓涛与她的倾山一剑,令她惊破了胆?
还是此刻在这先天迷阵中,姜望以一敌四,却还主动出剑,叫她暗自生怯?
当然,最现实的恐惧在于……
她的听觉,竟不知何时为对手所掌控!
五狱落下,她轻松洞破,没想到却不知不觉丢失了声音。
充耳不闻,会发生什么?
四大人魔之间本可以浑然天成的配合,将在声音的变幻之下,被姜望随意打乱,
刚才那一次危局的创造,就是明证。
“他能掌控听觉!”燕子在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提醒道。
而飘得极远的血肉人魔李瘦,却是立即反侧二指,划过自己的右耳。
并指有锋,顷刻划入了半截,鲜血淋漓之中,人在空中的姜望,右耳也立时开裂,飙飞出血珠来!
耳朵倒是并未整个断掉,但声闻仙态已经崩散,无法再持续。
四大人魔自然各有手段,恐怖非常。
但姜望此时心中生起的第一个念头是——李瘦这次神通的表现,与在青云亭山门那次不同!
他无比清晰地记得,彼时李瘦拔刀自斩脖颈,刀刃只斩入半截,青云亭宗主的整个头颅就已经离身飞落。那种诡异的神通效果,令人惊悚的表现,叫人手脚发凉,完全不知从何应对。
也因为当初看到的那一幕,今天这一战中,他事实上最为戒备的,其实是最少与他接战的李瘦。
因为对同归神通并不了解,不知道它需要什么条件才能发动,所以他尽量不与李瘦发生接触,除非是有必杀把握的时刻。
在这场战斗中,他一方面尽量躲避李瘦,一方面又寻找着必杀其人之机会。
奈何李瘦虽然平日是郑肥的应声虫,看起来也疯疯癫癫,但在战斗中却警觉非常,上得最慢退得最快,一点机会都没有给他留。
两人从开始到现在,就没有正经地碰撞过一次。
而在刚才,李瘦把自己的耳朵都几乎切下一半了,同归神通的效果传递过来,姜望的耳朵却只是开了血口、在流血而已。
李瘦的同归神通需要更多时间来准备?或是还有什么别的条件未能满足?
无论如何,同归神通并不能毫无限制,这是一个好消息!
姜望丝毫不为疼痛所扰,在战斗之中,只专心寻找胜利的可能。
在溃散的瑰丽火界之中,在声闻仙态被击破、揭面人魔已恢复听觉的此时,他猛然转身,一步踏碎青云,直迫李瘦!
人人都看得出来,他是想要最先解决恐怖的同归神通。
毕竟任何神通任何道术,都有应对的可能,同归神通却是由神通所有者对自身的伤害来发动……你挡得住自己被伤害,却挡不住别人伤害自己。
李瘦嗬嗬嗬嗬笑着疾退,看样子很为自己激怒了这个玩具而自得。
但穷追不舍的姜望,眼神始终宁定。一边疾飞,一边猛然侧头,对提刀而来的郑肥骂道:“不想死就滚远点,你这肥猪!”
他当然不是想骂死其人,而是在这个瞬间,引发了道术怒火。
郑肥的眼睛猛然瞪大,似乎是没想到,他那么认可的玩具,居然会这么骂他。
怒火沸腾,胸口急剧起伏,大手捏得砍刀嘎吱作响。
整个人似乎因为充血而膨胀了一圈,看起来……更胖了。
速度却更快。
身躯撞破空气,发出激烈的爆响,只是一个晃身,就已经追到姜望身前,当头一刀!
姜望身姿潇洒地侧身避过,一脚直踹,贯注道元,直有崩山之威。
郑肥的大砍刀来不及收回,他也并不打算回收,直接坦露要害,以腹部相迎。
有恶报神通在,他的要害,即是敌人的要害。
但这一脚踹下来,及身的时候,却是轻飘飘的。
姜望一脚踹在郑肥的肚子上,靴底陷入肥肉堆叠的腹部半寸,而后青云印记一闪即逝,整个人以恐怖的高速反弹而出,远离郑肥,直趋揭面人魔。
他的目标仍是燕子!
遥遥张口一吹,一道霜白之风飘荡在空中,顷刻化作杀伤之钉,寒芒流转。足足三根锋锐长钉,呈品字形飙向揭面人魔。
须臾已迎面。
燕子心中大恐!她没有想到,姜望对她的杀意如此强烈,一有机会就找她,没有机会也创造机会找她。
她撩拨姜望,可不是为此!
脸上的无面面具,倏然间如有水波流过。
清晰的五官,已然具现其上。
粗眉,宽鼻,厚唇。
这是一张令人陌生的、男人的脸。
一直凭借先天离乱阵遮掩,藏在旁边观战的林羡,却是瞳孔收缩。他好像认得这张脸……是容国曾经的一位外楼强者!已失踪多年,不闻音讯。他也只是在友人家里见过画像。
现在却出现在这揭面人魔的脑袋上。
其原因只要想一想,便令人不寒而栗。
而燕子这张脸刚一现出,在她的身前,就已经竖起一堵异常坚固的墙,向各个方向延展,似乎无有尽头,本身也坚不可摧。
神通,铁壁!
姜望早已见识过此神通,在观河台曾亲手将其击破,燕子变脸后以外楼修为展现的这道铁壁,与秦至臻展现的稍有不同。神通的开发本就因人而异,没什么稀奇。
但以姜望如今的眼光看来,此道铁壁,实在是不如秦至臻的。秦至臻的铁壁神通,更为本真,更为坚固。
不过,姜望并不打算重演观河台上杀生钉撞破铁壁的那一幕。
事实上燕子若能再冷静一些,应该能够察觉到,姜望虽然看似以她为目标杀来,所倾注的杀力,却远未到极限。
所以说,这仍只是虚晃一枪。
而燕子已经因为恐惧而生出错误的选择,并且被歧途所确定!
姜望吹开不周风、引出铁壁之后,轻巧一个转身,却已撞向桓涛。
逼退了李瘦、激怒了郑肥、恐吓了燕子,姜望真正的目标,还是这砍头人魔!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分析,此刻在这先天迷阵中的四大人魔,没有哪一个是好对付的。甚至让任何一个人魔抓到机会,都有迅速灭杀姜望的能力。
在云国境外遇到的那四个荡邪军外楼修士,跟四大人魔相比,几乎是孩童和成人的区别。
后者任意一个,都有独对那四人的实力。任意两个联手,都能将他们虐杀。
若非艰难如此,天府老人当年那一战,何以成为千古名局,铸就传说?
姜望几次三番想要迅速解决一个对手,都被迅速化解。人字剑被逼停、火界被吞、声闻仙态被破……
这样的战斗真是叫人绝望。
但他们不是真的没有弱点。
或者说,一开始大概没有,现在有了!
弱点就出现在揭面人魔遇险的那一刻,砍头人魔为了援救她,张嘴以极煞饿鬼身吞下了火界。
但这火界……岂是那么好吞?
这等糅合神通、逼近超品的强大道术,在中山国对抗赵玄阳之时,又有升华。
哪怕是极煞饿鬼身,吞了也得闹肚子!
桓涛嘴上的血泡、喉咙的青烟,都是明证。
姜望只是看了一眼桓涛,便先追李瘦、再扰郑肥,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必杀燕子,他却从未忽略桓涛的状态!
战场上的任何一个细节,都在姜望心中,滴水聚溪,宁静且笃定地流淌!
他在铁壁之前返身,骤然迎向桓涛的那一刻,桓涛还在“消化”火界。
倏然之间,桓涛看到姜望的左眸赤红如火,而他的神魂层面,煌煌有大日降临。乾阳之瞳,以坠西攻击神魂。他不得不强忍肉身痛楚,积极应对神魂层面的战斗。
但神魂之争只是随手落子,姜望真正的杀手锏……
在他身后!
他一直负在身后的、那只握剑的手,倏然出现在身前,耀起一道灿烂剑光,如流泓照日。
这是最开始,受郑肥所阻时,他迫不得已藏于身后的那一剑。
所有人都以为那一剑已经散去。
但他竟然将那一式澎湃汹涌如洪流的人字剑藏住,将所有沸腾的势与力,生生按捺下来,直到此时才洞出!
无人能想到这一剑。
这一剑石破天惊!
五府同耀的剑仙人,落下彷如天外飞来的一剑。
仓促之下,无法逃遁。桓涛只能以极煞饿鬼身调动力量,驭出两道交叉剑弧。以十九弧式正面相迎,搏命分生死。
那剑弧如此耀眼,斜向交叉,似乎阻隔了天地,叫风雨雷电不得进。
可人字两分。
左撇而右捺,两道剑气仿佛支撑天地,一刹凝为永恒。
剑弧被击溃,重剑被挑开,姜望连人带剑,自那狰狞恐怖的极煞饿鬼身中,穿心而过!
黑发青衣,穿过漫天青黑色的血雨。
狰狞恐怖的巨鬼跌落时,只有姜望的霜白之披在空中飘荡!
第一百四十章 何以“恶报”
霜白色的披风,像一面旗帜,飘扬在空中。
那般凌厉,那般招摇。
用世间一切言语,都不足以形容此刻的灿烂。
而姜望身绕流火,目光平静。
现在还远未到放松的时刻。
在生和死的边缘,他只是往回走了一步。
此身仍在悬崖边!
高达两丈余的极煞饿鬼身倒地那一刻,燕子、郑肥、李瘦,乃至于旁观此战的林羡。
全都愣住了!
虽然从一开始,姜望就表现出了非常强烈的进攻**,从头到尾都在主动进攻,创造战机。
但在桓涛真正倒下之前,没人觉得他可以做到!
这是四位凶名远扬的人魔,是在无数厮杀中成长起来的极恶之人。做过最恶的事,杀过数不清的人,谁的双手,不是沾满血腥?
谁不是被各方通缉,最终却安然无损,才得以成为人魔?
这可不是熊问、方鹤翎那种,几乎只作为一个筛选的门槛、换了不知多少轮的人魔。
万恶、削肉、揭面、砍头,都是为恶已久,凶名遍传各地的人中之魔。
墨门的追杀,都没能清除桓涛,今日却在这断魂峡,死于姜望之手?
然而那已经崩溃的极煞饿鬼身,和至死仍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的桓涛,却在描述着事实!
他似乎仍有不甘,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已经永远无法再开口。
生死有时候只是一种结果,不具备任何意义!
林羡在心中迅速复盘这一合,只觉姜望在战斗中的每一个选择,都无可挑剔。
明明面对的每一个对手,都有与他搏杀生死的实力,他却忽左忽右,忽战忽避,指东打西,从头到尾都掌控着战斗的节奏。这些实力强大的人魔,在战斗中反而成了他的屏障,成为他欺骗对手的武器。
若不是揭面人魔在侧,若不是郑肥李瘦都在场,桓涛怎么敢吞下火界,又怎么会被一剑杀死?
而林羡代入四大人魔,又实在不觉得自己能做得更好。四大人魔并非是全无配合的,甚至可以说配合极为默契,但姜望真的很擅长在战斗中创造机会。一个转身,一个对撞,都能被利用到极致。
观者除了叹服,只有叹服!
唯独姜望本人是冷静的。
在旁人看来几是奇迹的壮举,却是他坚决迈进的终局。
走到这里并非运气,而是勇气、智慧和实力。
从狭路相逢,骤然撞见四大人魔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自己陷入了什么样的危局。并立即决定要挑战传说。
此时还远未实现。
在这四位人魔中,桓涛排名最低,实力也最弱。桓涛之死,只会迎来更疯狂的反扑。
接下来的战局更险恶。
尤其他还知道,郑肥和李瘦在青云亭煮杀封池两姓血脉,获得了平衡之血。两人现在的实力,只会比当时更强,更可怕。
所以剑屠饿鬼的第一时间,他就已回剑转身。
长剑轻鸣,渴饮人魔血!
但率先爆发的,却并不是他更忌惮的郑肥或李瘦,而是揭面人魔燕子。
目睹桓涛之死,铁壁后的燕子,先是一愣,继而惊怒。
她意识到她的怯意被姜望所愚弄,姜望视她为弱者,用对她的穷追不舍来制造战机……可方才她若没有阻以铁壁,焉知姜望那藏在身后的一剑,不会真往她身上来?甚或是在火界之中,这一剑大概就是为她准备的。
她为前者怒,为后者惊。
是进亦难,退亦难,而桓涛终是死去了。
这也让她意识到,面对姜望这等敢于挑战传说的绝世天骄,哪怕以外楼压内府,哪怕以四对一,她也没有保留实力的资格!
于是面生变化。
那张粗眉宽鼻的男人面容,如水纹散去,无声隐没,而鼻梁挑起,眉眼柔化,脸起腮红。
五官流动,现出了一张女人的脸,娇颜俏面,如似二八风华。
支撑着揭面人魔的核心神通,当然不会是铁壁,而是这张脸。
更为准确的说,乃是神通“人面”!
千人有千面,万人有万声。
而她揭面人魔,却可戴以千面,次次不同。
这些年来,燕子每杀一强者,必揭其面。而人面神通的效果,让她可以继那死去强者的神通为己用。
这是“揭面”之名的由来。
既是说她揭下面具便要杀人,也是说她真会揭下对手之人面!
每一张人面,能用神通三次,三次之后就耗尽力量,
铁壁这门神通防御惊人,但实在并不稀罕。是可以随意拣选、随意消耗的藏品之一。
而此刻她所戴的这一“面”,才是她压箱底的珍藏。当年几费周折,才将其剥下,是此生最珍贵、最在意的藏品之一。只剩最后一次效果,已经很多年不舍得用。
此面是娇颜俏面,此神通世所罕见。
名为,绝弦。
摔琴绝弦,叫世间再无此音!
效果是……
随机禁封对手某一个神通!
燕子戴上这娇颜俏面,配合她那熟透了的婀娜身段,美艳得不可方物。只往姜望这边一瞧——
叮咚!
似弦音一响而止。
姜望清晰地感觉到,似有一道阴翳笼上五府海。
大约是犹疑了一阵。
最后悄然落下,罩住了一颗黑白两色的神通种子。
冥冥之中,好像某一根弦断开。
歧途黯淡了!
独立于五府海穹顶的那剑仙人,虽是未有影响,仍然五府同耀。
但姜望已然是明白,歧途神通已不能再用。至少在燕子此时这神通的效果结束之前,无法再将对手引入歧途。
这颗在第二内府摘下的神通,一直以来都是他杀手锏般的存在,轻易不示人,用则必杀对手。
在这场危险的杀局里,却是被封禁了!
如虎断獠牙鹰断爪。
“封了你哪个神通?”燕子笑问,眼神里却尽是寒意。
“你的运气很好,大约延缓了你身死的时间。”姜望提剑向她跃去:“但只是延缓而已。”
从来不是歧途给了他勇气,而是他的勇气和坚韧,让歧途得以挥洒。
没有歧途,他依然强大!
“可恨,可恨,可恨!”
郑肥胖大的身躯在这时直撞过来,怒声而吼:“我要把你的脑袋撕下来!再不与你玩耍!”
姜望只回以一声:“死肥猪,谁与你玩!?”
怒火霎时沸腾双眸,郑肥的眼睛里,居然跃出火焰来!那是在怒火秘术的作用下,怒火沸腾到了一定程度后的表象。若是换了一个人,怒至如此,仅凭怒火秘术,就能将其毙杀当场。
此术虽然品阶不如五识地狱,但使用起来,实在有太多妙处。当然,这也是因为郑肥压根没考虑防御,才如此容易得手。
可惜郑肥不能杀,至少不能就这样杀。
有恶报神通护体,只要不想与郑肥同归于尽,大概就都只能绕着他走。
所以九大人魔,他排第三,卦师之下,就是他万恶最凶。
他可以肆无忌惮,因为杀他者皆是自杀。
虽然有些头脑简单,行事颠三倒四,却更让人闻风丧胆。
哪怕是姜望,在这生死局中,也只能先弃他不管。
骂他一句,顺手撩动怒火,便继续追燕子而去。
郑肥因恶报神通不设防,亦有不设防的好处。一道怒火就可以将其牵制。
满目通红的郑肥追着姜望飞,势头虽疾、速度虽快,却在愤怒之焰的焚烧下毫无章法。
姜望轻松转向,在他的追逐之下,追逐揭面人魔。
燕子在空中留下残影重重,又有朵朵青云,随之消散。
而郑肥撞破空气,发出恐怖的爆声。
三个人各飞各的,在这先天离乱阵中彼此逐杀,每一次碰撞都杀机四伏,极尽凶险。
但人魔非止两人。
就在郑肥再一次冲过头的时候,姜望心口忽然一痛,不由得慢了几分。
不必回头,亦知肯定是李瘦在自残心口。同归神通让他不必靠近,就能够影响到姜望。
就这一慢,燕子已翩然脱出攻击范围,反手甩出短剑!
一如蝎子摆尾!
蝎子形态娇小,身上最毒,乃是那根尾针。摆尾一扎,乃是必杀。
刹那间寒光转电,恰似是惊雷掠空。
连光影也在此剑之上碎灭,可见其速。
铛!
短剑钉在了长相思的剑锋上。
姜望一剑横之,以攻代守。以名士潦倒之剑,斩上此短剑。
这一剑的精准绝妙,证明姜望的剑术,又上台阶,已经无限接近此境绝巅。
但仅此一剑显然并不足够,因为一道暴虐的气息已经靠近。郑肥撞至身前,大手张开,如笼天地,大手相合,如熊抱树!
姜望面不改色,长相思继续往外拉,名士潦倒之剑横拉到底,便将那短剑斩飞。于此同时,三昧真火绕身而开,烈焰生灵,直接扑向万恶人魔肥胖的身影。
为了配合恶报神通,郑肥最需要提升的,就是防御能力。不然“恶报”不了几次,他就尸骨无存。
他也的确最专注于此。
这一身肥肉,是秘法所修,称为“肉甲”。防御之能,远迈常规手段。等闲刀劈斧凿,根本难伤皮毛。
姜望此时骤发神通,无物不燃的三昧真火扑将上来,才令他感受到了几分痛苦。
烈火几乎炙出油脂,发出滋滋的声响。
火蛇噬身中,郑肥忍不住连退几步,痛哼了数声,但马上又哈哈大笑。
“我不疼!我一点都不怕疼!”
实在是癫狂又凶狠。
他满身带焰地向姜望扑来,裹挟着一身烤肉香气,而姜望早已在这空当拔身而起,扑向燕子。
在三昧真火灼烧郑肥之时,他也果不其然感受到了剧烈的痛楚,身上相应位置的皮肉,都开始枯萎,眉头忍不住皱了起来。
原来被三昧真火攻击,是这种感受……
此一击,是为驱赶郑肥,更是为了试探郑肥的恶报之效。
他发现郑肥的恶报神通,与李瘦的同归神通一样,此时反击在他身上的效果,都不如在青云亭之时表现得那样恐怖。
非是“对等”或者“超出”的反击,而是相对原本的攻击,要削弱了一些。
可能是因为姜望比青云亭山门里的那些人都更强大,大概也有“恶报”和“同归”未能满足相应条件的原因。
同时郑肥恶报神通对伤害的反击幅度,却又比李瘦的同归高出一些。
复盘战局不难找到原因——此战之中,姜望与郑肥的战斗交锋,远多于同李瘦的交手。
是否“恶报”和“同归”也需要知见一类的条件,就像歧途那样?
需要更多的接触和记录吗?
姜望默默分析着痛楚换来的情报,身形却翩翩潇洒,一脚踩落那被斩飞的短剑,破掉它与燕子的最后一丝联系,人已飞落燕子身前。
青云印记散于身后,迎面一剑,如夕日直坠,无边落霞如血染,恰是老将迟暮之剑。
此刻在这乱石谷中,天空是个并不规则的“圆”,而烈日挂在天空一角,恰在此时的姜望身后。
他背落日而面人魔,剑光与烈日同样耀眼。
这一剑勇烈、悲壮,势不可挡。
还来!
揭面人魔心中直想骂娘,嘴上也的确骂开了:“你这混小子不解风情、不知缠绵也便罢了,还次次拔剑先寻本姑娘!莫非是有什么隐疾?”
“大概是有的吧。”姜望只淡声道:“听你矫揉造作,自称姑娘,我就作呕。你觉得这是什么病?”
他口中回话,手上却未歇了半分。
剑愈疾,人愈近。杀气愈烈!
一剑直贯,真有立分生死之势。
揭面人魔虽为恶多年,但何曾有人敢当面如此辱她?最多也就是一些人在将死之前癫狂,她只视为犬吠。
然而姜望不同。
姜望的厌恶和唾弃,是毫不掩饰的。对她的风情视如不睹,把她的魅惑只做糟粕。
在她看来,这是对她在人魔之外、女人那个身份的否定!
她可以把小白脸养在身边,可以亲昵痴缠,可以肆意玩弄男人,可以享受短暂的所谓“爱情”,恰是因为她很在意这些。
所以她格外愤怒。
愤怒得眼睛都红了。
恨得想要咬破姜望的喉管!
但心中怒火一腾,她便立时压下。
她不是郑肥那样的蠢货,不会让自己被小小的道术伎俩左右,不会让情绪影响决定。
她已经动用压箱底的神通,绝了姜望某个神通之弦。只要稳扎稳打,胜负的天平仍在他们这边。
而姜望挑动怒火,无非是想要尽快解决她。
这剑仙人的状态撑不了太久,五府同耀的状态也有极限。
敌所欲,我不为。
姜望愈要速决,她愈该拖延。时间是姜望最大的对手!
于是燕子后退。
她一步退开,分出三道残影。再退一步,已是九道。
飞逃不同方向。
真真假假,虚实难辨。
揭面人魔这飞遁的身法,可称绝妙。
但姜望只是看了一眼,便提剑踏云,折转向李瘦。
歧途虽然被禁封,但他依然可以在战斗中影响对手的选择。
一记秘术怒火,一次冲锋足矣。
他本不为速杀揭面,何须辨真假?要的就是燕子逃开!
歧途神通虽被封禁,但却未必不可见歧途!
任她逃得花团锦簇,我自纵剑向李瘦。
“哈呀呀!”李瘦怪叫:“找我做什么!找郑老三,找郑老三!”
一边怪叫,一边如鬼魅般飘退。
他怪声连连,张牙舞爪,好似非常惧怕姜望的追击。可削瘦的脸上,却是挂着笑的。
“嘿嘿嘿,我要把你片成很多片……”他这样怪笑着说。
同归之神通,要完成影响,须先燃心火、点魂灯。
待得命魂同系,生死无分,才能自残而伤敌,以成“同归”。
不仅仅是与姜望的交锋接触,姜望对他的追逐,本身亦是心火的燃料。心火愈炽,同归效果愈强,到后来自残而敌死,也只是等闲事。
他先时已用过一次神通,破解了姜望的声闻仙态,帮助燕子找回听觉。现时正在积蓄更多燃料,以期达到能够致死姜望的程度。
被追杀实在是太刺激,太好玩了!
高空之中,他身如鬼魅,怪叫不停。
“你来啊!来追我啊!”
就在这个时候,姜望忽然身形一晃,原地分出两个姜望来。各自执剑疾飞,从两个角度逼向李瘦,最大程度上压缩他的闪避空间。
红妆镜之幻身!
真身与幻身在气息上完全一样,至少李瘦全然看不出区别来。
但这难不倒他。
弯爪在左臂上一划,立时拉出三道血痕来,血珠飞溅的同时,姜望的真身之上,左臂亦有血珠飞起!
任凭你幻身再逼真,终不能真个等同本尊。
李瘦很为自己的机智得意,嘿嘿笑着,径往左飞,那是姜望幻身围堵的方向。轻轻掠过那幻身,随手一划,像是划破了一个气泡,形迹立时全消。
他开心得咧开了嘴。
姜望的眼神依然没有波澜,他从来不觉得,郑肥李瘦看起来颠三倒四,就没有战斗智慧。能够成长到如今实力,至少杀人是行家。幻身被破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尤其对方身怀如此强大的神通。
他有不能建功的觉悟,有奋尽全力后依然战死在这里的勇气。
他和他的剑同样平静,以冷静到近乎冰冷的姿态,继续追逐着李瘦,忽然回身一剑!
天地之间分开一线,潇洒如名士挥毫,却带着凄绝!
又见十年潦倒,生死勾仇。
只是此次稍有不同。
长相思的剑刃之上,有不周风的霜色在微旋。
这使得此剑愈发酷冷,杀机凛冽。
面对这一剑的,恰是悄然扑来的揭面人魔!
偷袭未成,她悚然一惊,也顾不得给姜望身上留点记号了,再次后撤,退出九道残影。
姜望一剑将她逼退,仍置追来的郑肥于不顾,潇洒折转,再追李瘦,
平步青云仙术真不愧是近古时代仙宫秘传,姜望仗此术在高空折转,胜似漫步闲庭,忽然左右,毫无滞涩。
幸好仙宫同五府海一并受损之时,那杆魔枪力有未逮,让青云亭得以存留。不然短时间内还真无法找到平步青云的替代。
身法的卓异,是他能够在群战之中始终保持运动、未被第一时间围死的主要原因。此时携斩杀砍头人魔之势,更见潇洒,剑纵东西南北,战与逐只在动念之间。
始终让自己在同一时间内面对尽量少的对手。
但对手并非泥胎木偶,不可能全然跟着他的设计走。
面对越追越近的姜望,李瘦忽地咧嘴一笑:“你好凶哇!小姜!”
他好像真的是非常开心,笑得在空中弯下腰来,然后猛地一拳头,砸到自己的左膝之上!
砰!
他是如此用力,整个膝盖骨直接被砸碎,整个小腿都诡异地反曲过来,瞧来触目惊心。
“嘶……好痛好痛!”他的笑脸变成了哭脸,叫唤起来。
而在同归神通之下……
正在追逐李瘦、从容漫步高空的姜望,左脚膝盖砰然炸响,瞬间碎掉了一半,整条左腿不自然地翻转,身形顿在半空。
同归神通还未能满足条件,不能同等反击。姜望所受的伤,并不如李瘦那么严重,但也足够迟滞行动。有这一阻——
“哈哈!抓到你了!”
郑肥已经追上前来,五府四楼齐齐摇动,左手一巴掌排开气浪,右手拎刀照着姜望后脑便劈!
气浪几如狂风,冲撞四方。刀光更似匹练,凌厉垂落。
覆笼上下四方,不使姜望再有逃脱的余地。
有恶报神通在,他无须考虑防御,因而攻击也更狂放、更凶狠。
多少比他更强的人,却都死在了他的刀下。
刀光和掌风结成恐怖的势能,就像是一个无形且巨大的罩子,把他和姜望一起罩在其中,而后向内碾压。
局势甚危!
李瘦用自己粉碎的膝盖,顷刻把姜望送进了死局。
此时此刻,追逐李瘦已是不可得,反击郑肥更是下下策。
对郑肥造成的任何伤害,都会同时落于自身。
这极其凶狠的一掌一刀,姜望要如何应对?
观战的林羡没有答案,战局中的燕子和李瘦同样没有。
他们见过太多次郑肥碾死对手的局面了。
真正被郑肥捉住了的人,还没有谁能够逃脱!
但就在下一刻,姜望给出了他的答案。
他返身,回剑。
拖着一条被打碎了膝盖的伤腿,撞进郑肥身前,长剑斜斩,已是一剑削断了郑肥的左腿!
当然与之对应的,姜望那本就被李瘦打碎了膝盖的左腿,也无声断裂!
谁能想到,自开战以来,一直不肯与郑肥正面为战的姜望,竟然悍然向郑肥出手。而且是如此直接,如此凶残!
就连郑肥自己,也是不敢置信。
在痛苦之中,他看着两人同时断掉的左腿,愣了一下,才哈哈笑道:“我不怕疼!一点都不疼!”
而同样断腿的姜望却面无表情,顺势撞进了郑肥的“怀抱”里,与郑肥几乎贴面而对!
郑肥自己从不设防,肉甲是他的第一道防御,恶报是第二道。
足以杀死他的伤害,一定会先一步杀死对手自己。
所以他的刀光和掌风,更多在于“圈禁”,把姜望锁死在攻击范围里,不让这身法绝快的玩具溜走。
像是龙卷风一样,风眼之中,反而愈发平静。
此时的姜望,就是已经撞进风眼中。断腿之痛令他忍不住拧眉,但他握持长剑的手依然稳如磐石。
五神通之光流于剑身,长剑往前,干脆利落地撞破肉甲,捅进了郑肥的腹部!
郑肥茫然而痛苦地瞪大了眼睛,一时连锁住姜望的掌风和刀芒都散去了。
禁锢已消!
可姜望并未趁机逃离,没有选择脱身,而是握持长剑,斜向一切!
郑肥的胖脸立时扭曲成一团,腹部鲜血如奔涌,一时根本止不住!
恶报神通之下,姜望自己的腹部也骤然开裂,脏器裸露出来,鲜血肆意流淌。
如果说他斩郑肥左膝,还是最大化利用自己已经被李瘦废掉的左腿,属于为战局所做的通盘考虑,根本不算太大的损失。
那么接下来的一剑穿腹,再接上的握剑斜切,则像是已经完全不顾恶报神通的存在。
他竟是拿出了同归于尽的架势,誓要斩杀郑肥于当场!
谁能想到?!
人们只看到,在掌风和刀光的圈禁中,那青衫仗剑的少年,与暴虐凶残的万恶人魔,几乎贴面而立。
平日疯癫暴虐的郑肥面容扭曲,既惊也恐。平日温和宁定的姜望却是面无表情,一剑狠似一剑,一任自身飙血。
一时竟不知谁更疯狂!
第一百四十一章 青史第一
郑肥并不是真的不怕疼,不是真的不知死。只是恶报神通的强大,让他长久以来,根本未曾遭遇过这样的对手。
几乎所有的对手,在知晓他的恶报神通之后,对他都是能避则避,能逃则逃。
哪有一言不合就真的同归于尽的?
他所见到的同归于尽,都是走到末路之后的疯狂。没有谁在还有机会的情况下,愿意以命相换。
所以当他的左腿被切掉,他还在大笑。
当他的腹部被贯穿,他就放松了刀势桎梏,下意识地想给姜望逃离的机会。
而当姜望的长剑继续切割,他笑不出来了!
被分割在战场另外两处的燕子和李瘦,同样心生惊悚,可一时却根本援之不及。
他们之前退得太远了!
在掌风和刀芒的围绕下,此时的姜望与郑肥如此贴近。
两人几乎是贴面而立,四目相对。
姜望在郑肥的眼睛里看到了困惑和痛苦,郑肥在姜望的眼睛里,却只看到了宁定。静水流深的宁定!
所有的痛苦、纠结、思考,都深藏水底,这个年轻人做出了决定就绝不回头。
郑肥瞪着眼睛,张开大手,抓向姜望的肩膀,想要阻止此人的疯狂。而姜望握剑的手,却再次使劲!
姜望自己的嘴角都忍不住溢出鲜血来,郑肥更是被鲜血糊了半张脸。
而锐利的剑气在郑肥体内疯狂窜动,疾如电转,汇成剑形,直破五府海,剑刺天地孤岛!
轰隆隆!
恐怖的剑气在五府海中啸成龙卷,直接撞向郑肥的天地孤岛,五府海骤生狂澜,一时无法停歇!
“我要死了!”道元一时混乱的郑肥,失声道。
姜望都把剑斩进了他的五府海,俨然是要杀他于此。
难道这人不知道,恶报神通的反击之下,他不死也要重伤吗?现场还有另外两大人魔,重创与身死有什么区别?
真是疯了!
但姜望之后怎么样,郑肥一时无法去想。他只想到……他好像现在就要死了!
所以他的声音,竟然带了一丝呜咽。
那是孩童对危险的恐惧。
他爱玩,他不想死。
姜望面无表情。
行着看似疯狂之事,心中却是冷静清晰的计算。
这些人其实并未想错,他当然不会与郑肥同归于尽。
郑肥何人?怎配得上他姜望同归!
人魔之恶是事实,人魔之强亦是事实。
哪怕他看起来架势再凶狠,动作再果决。
也只不过是为了战胜这些强大对手,所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战斗至此刻,他早已察觉到,恶报神通的反击,有两个表现。一则是在相应的位置发生,二则反击的伤害与遭受的伤害对应,但最终造成的伤害,也跟受术者本身的防御有关。
根据之前的试探可以得出,在这一战里,郑肥的恶报神通条件尚未完全达成。恶报神通的反击伤害,低于他对郑肥造成的伤害。
但有“肉甲”在,郑肥肉身的防御惊人,最终两人受到的伤害或许是可以持平的。
也就是说,哪怕恶报神通还未完全达成条件,杀死郑肥的同时,也很有可能杀死自己。
以残腿换郑肥一条腿,是战斗利益最大化的考量,相当于他用一条腿,换了李瘦郑肥两条腿……同时也是再一次试探恶报,获取对此神通的“知见”。
在确信自己已经了解到恶报神通的反击幅度和范围之后,他果断一剑穿腹!
穿腹不是目的,逃离郑肥的钳制也不是目的,因为郑肥这次能在李瘦的帮助下困锁他,那么下一次也同样可以,届时他未必还能有拼命的机会。
他的目的,是郑肥的天地孤岛!
这是灵光一现的战斗选择。
他自忖身上任何一个肉身部位,都不可能比有肉甲庇护的郑肥更坚韧。
但在修行者的体系之中,他的天地孤岛,稳固非常。
这得益于他强大的天地门,和在森海源界得到的本源加持。
作为修者推开天地门之后的天地反馈,天地孤岛镇压五府海,承歇腾龙道脉,重要性毋庸置疑。
郑肥已是外楼境界,道脉腾龙已游入藏星海,但天地孤岛对五府海的镇压作用,却仍存在。
与此同时,姜望五座内府皆有神通种子,有五神通之光照耀,五府海也远比郑肥更平静。云顶仙宫虽然较以前更为破败,也同样能够帮忙镇压五府海。
基于这些考虑,他才选择剑气直贯五府海!
就是要杀得郑肥天地孤岛崩溃、五府海动摇,杀破他的胆,而又最大程度上保留自己的战力。
但在外人看来,他这一系列动作,是真的狠了心,要跟郑肥同归于尽。
都已经杀入五府海,攻击天地孤岛了,杀心之烈,更复何加?!
燕子惊骇莫名,感觉遇到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人魔是不惜别人的命,这人是不惜自己的命。她无法想象,若是自己处在郑肥的状态,能够如何应对。
而心急如焚的李老四,做出了更直接的选择。
这个一天到晚应声虫一样,只会跟在郑肥身后“就是就是”的家伙。这个在战斗中异常警觉,始终跟姜望保持足够距离的家伙。
看着在姜望剑下战栗恐惧的郑肥,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他仓促之下来不及靠近战团,直接反手一爪,穿入自己的胸膛,竟抓住那跳动着的心脏。
“痛啊三哥!”
他这样喊着,一把将这颗心脏捏爆!
正在摧残郑肥天地孤岛的姜望,浑身一震,当即一口鲜血,喷在了郑肥的脸上。
他的确不曾料想到,李瘦对郑肥有这样深的感情。
谁能想到,无恶不作,疯疯癫癫的两个人,竟然也有“感情”存在?
毫无人性可言的两个人,竟然表现出了人性的一面。
就在刚才,他的心脏是真的碎裂了!
完全是用道元在强行聚拢,才能勉强维持血液的运行……若不能及时治疗,很快就会崩溃。
同归神通同样没有满足全部施放条件,反击幅度大不匹配。所以姜望受伤如此,李瘦自己受的伤只会更重!
李瘦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救郑肥!
姜望一把推开五府海仍在动荡不休的郑肥,顺势抽出长剑,拖着一条断腿,洒落一片鲜血,踏青云又扑向了李瘦。
李瘦对郑肥感情如此之深,他决定成全!
或许有人能从李瘦身上看到人性的光辉,但姜望看到的是机会。
杀郑肥本就是假象,他只是要暂时废掉郑肥,同时在这个空档里,觅机搏杀手段层出不穷的燕子。
而李瘦拼死相救郑肥,给他造成重创的同时,也让战局进一步演变。
他果断做了选择。
这一记反扑太突然,太坚决。
快到让旁观的林羡都反应不过来,正在战局中的燕子也追之不及!
上一刻还气势凶狠地要与郑肥同归于尽,剑贯郑肥之腹,下一刻就果断推开郑肥,反扑李瘦!
他的心脏都碎了,他嘴里还在溢血,他断了一条腿……但疾飞在空中,却像青鸟一样自由!
自由也自我。
而刚刚亲手捏爆了自己的心脏,整个人都因为痛苦蜷成一团的李瘦,才惊觉风声袭来,整个人迅速腾身——
就已经被一柄长剑,自天灵贯入,一路毫无阻碍地刺到底!
轰!轰!
星楼碎灭,五府崩塌,通天宫顷刻如泥沙!
人魔第四削肉人魔,以一种谁也没能想到的方式,就这么轻易地死去了!
而姜望整个人也骤然翻倒,如折翼之鸟,跌向地面。
一阵剧痛自天灵袭来,直冲脊柱,遍传全身,痛得他几乎张口欲嚎,他却死死忍住。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郑肥和李瘦早已服下了平衡之血,现在看来,双方的神通已经有一定程度上的共通,李瘦身上亦有了部分恶报神通的效果。
但不幸中的万幸在于……
他曾因一念之仁,救了封家唯一的血脉,让郑肥和李瘦的平衡之血,未能彻底圆满。
李瘦身上“平衡”而得的恶报效果,终不能与真正的恶报相比。
在即将跌落地面之时,姜望悬停下来。
在距离地面不过三尺远的位置,骤然翻身而起,目光平静地,直视那正在赶来的燕子!
“呼,呼!”
姜望喘着粗气。
他身上处处是伤,残躯衰气,血污遮面。
他的剑仙人之态不知消解在何时,或许是在与郑肥贴身时,或许是在剑贯李瘦天灵时?
他看起来虚弱得可以被任何人轻易杀死……
好像一根稻草就可以将他击倒,一阵风就能让他永眠。
但他这一个眼神,生生将揭面人魔逼停!
恍惚在这一刻,燕子才意识到,面前这个剧烈喘息着的伤者……
不是什么弱不禁风的单薄少年。
而是剑屠桓涛李瘦两大人魔的真正强者!
四大人魔已去其二,她和万恶人魔,还有没有可能杀死此人?
燕子悬停在空中,不由得看向了郑肥。
痴肥的胖汉正站在地上,他的天地孤岛几乎被一剑斩碎,五府海犹在动荡不休,被姜望一掌推开之后,他落回地面,摇晃了一阵才站稳。
此时正愣愣看着李瘦。
或者说,李瘦的尸体。
成天跟在他屁股后面,附和他说的每一句话,对他言听计从,很少顶嘴……既是跟屁虫也是应声虫的李瘦,就这么死了。
连一句遗言也没有留下。
碎心来救郑肥时,那一句“痛啊三哥!”,竟然就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
永无它言。
为了救下郑肥,他以近乎自杀的方式发动同归,阻止姜望。
这直接导致了他的虚弱,从而给了姜望一剑贯杀的机会。
这个从来没什么主见的瘦子,显现主见的时候,竟是在此刻。
郑肥张了张嘴,好像要说什么,但一个字也没挤出来。
很少有人知道,李瘦真的是他的弟弟。
不是什么郑老三李老四这种人魔间的排序,而是真正存在着血缘关系。
他们一母同胞,血脉相连。
他们的父亲,早年是个书生,但读书不行,读了几年就被退学。跑去做生意,做什么都亏本。后来沉迷赌博,又败光了家产。
每日扑在赌桌上,从赌桌上下来,就泡进酒坛子里。
他们的母亲,也常常丢下他们不管,在外与人有奸情。
父亲家在当地有较强的宗族势力。母亲与人私通的事情暴露后,奸夫被浸了猪笼。
因为他和李瘦都还小,需要照顾,母亲才得以活命。
宗族需要人丁,父亲也开口原谅。
但父亲说是原谅,却更像是为了保住一个提供赌资的长工。
自此以后,成日虐打妻儿。
稍不顺意,就拳打脚踢。打“**”,打“野种”——他怀疑李瘦是那个奸夫的种。
他的母亲不堪折磨,在一个早晨,给他们兄弟做了饭之后,就跳进了河里。
郑肥还记得,那天早上吃的是红烧肉,美好得像过年一样。母亲说,以后长大了要多挣钱,就可以天天吃红烧肉。
走出门后,再回来,已是裹在草席里。
年幼的他,并不知道死亡的意义。只是自此以后,他们兄弟两个,便跟着父亲过日子。
母亲的死,像是一块石头掉进水中,激起了片刻的涟漪,但很快就恢复原貌,什么变化也没发生。
父亲没有改变,反而变本加厉,有时候想起来了,就弄两个馒头回来,想不起来,就让他们饿着。常常把年幼的李瘦打得遍体鳞伤。
他总是去邻居家讨饭吃,后来邻居看到他们就关门。
他不知道李瘦到底是谁的“种”,他只知道李瘦是弟弟。
他不敢拦暴躁的父亲,只知道在弟弟挨打的时候,扑上去用身体挡住。
“打我,打我,父亲打我吧!我不怕疼。我真的不怕,哈哈哈!”
他每次都这么笑,他记得父亲以前很喜欢看他笑,说胖嘟嘟的,很可爱,笑起来像个肉包子。
但他的父亲……
就真的两个孩子一起打。
用拳头,用鞋底,用棍子……
这个是不孝子,那个是野种。全都是那贱妇留下来害人的孽障。不然他天生大才,怎么会醉倒酒瓮,如何会时运不济。
直到九岁那年……
他笑着捅破了父亲的喉咙,而那把剪刀,是弟弟递给他的。
他们逃离了那个地方。
后来很多年,他始终忘不了父亲当时的眼神。是仇恨、是痛苦、是怨毒,还是别的什么鬼东西。
总是一直看着他。
他不怕。
他不怕疼,不怕死,不怕父亲,什么都不怕。
他还是跟着父亲姓郑,弟弟则跟着母亲姓李。
多少年了?
这个跟屁虫黏在身边多少年了?一起走了好远的路,做了好多的事情,玩耍了好久……
郑肥不知道此刻的自己,是什么心情。
他只觉得,这真的不好玩。
太不好玩了!
这是一生之中,最让他不舒服的游戏。
他没有注意到燕子的视线,他无法注意。
他看着气息全无的李瘦,仍然感觉这是个玩笑。
“李老四,装……嗬嗬……装死玩,是不是?”
“是不是装死,你怎么不走近一点,自己看?”姜望的声音响起。
这声音是平静的,于是更显真实、有力。
他说的是事实。
郑肥这才转过头,看向站在李瘦身前不远处的姜望。
眼泪一下子就滚了出来。
“我要把你吃了!”
他用小孩子赌气式的语气,说着这样恐怖的话。提着砍刀,像一堵肉墙那样撞了过来。
身周的空气都扭曲了,滋滋滋的声响在跳跃,一种恐怖的力量在沸腾。
他真的哭得很伤心,很难过,鼻子眼睛都皱成了一团。
而姜望面无表情地提剑相迎。
心中并没有丝毫同情。
他不在意郑肥和李瘦之间有多深的感情,不在意他们是怎么想的,就像郑肥和李瘦,也从来不在意别人的感受。
他只知道,最纯粹的恶,应该死得最彻底。
他不会手软,不会手抖。
生死一条线,他要让这些人魔,都在死字那边!
刀鸣剑啸,乱石谷中,似是金戈铁马,千军掩杀。
姜望的剑如秋水明月,郑肥的刀是大江大河。
刀和剑撞在了一处,发出最暴烈的声响。
姜望连人带剑被斩飞!
人在半空,又是喷出一口鲜血。
他的心脏已碎,完全是凭借修士的体魄,暂以通天宫镇压,强行用道元维持血液运行。
面对战力全开的郑肥,根本挡不住。
在这一次直接的对撞中,更是整个人都被砍飞。
巨力压制之下,肌肉都在微颤。
是一种痛苦的表现,也是在疏散压力。
点滴力量回流,姜望在痛楚之中,不断确认自己的身体状态。
五府海、通天宫、肌肉筋骨……
迄今为止,除了第五内府还在探索之外,其余四座内府向内开辟的房间,都在三千之数。
洞察自身,如识宇宙,
尽管人身之玄秘,要穷尽一生去探索,但相较于同境修士,姜望完全可以自负地说——所胜良多。
唯有在了解郑肥的同时,对自己亦有如此清晰的觉知和判断,他才敢顶着恶报神通的反击,一剑贯腹,剑撞天地孤岛。
在这被一刀斩开的时刻,他飘飞在空中如离枝之叶,手上却已经拉回长剑。
还在倒飞中的身体,在空中猛地一顿,就势翻转。人似蛟龙转,一剑升明月,剑气暴耀而出,势如相思起。
以一式相思剑式,直接地斩向了燕子!
伺机而来的燕子悚然一惊,一时连准备好的道术也散开了,身形一晃便作残影纷飞,流风四散……根本没有对杀的勇气。
恐惧是在不断加深的。
未进山谷前,姜望逼退他们的那倾山一剑,就已经令她惊惧。
而从开战到现在,她这个凶名昭著的揭面人魔,却被姜望一剑又一剑地驱赶,如赶牛羊一般,早已经印下了畏惧的烙印。
她完全感受得到姜望坚决的杀意,且这份杀意,用桓涛和李瘦的死,进行了最坚决的验证。
那些危险的预感绝非虚妄,她的逃避也不是怯懦,姜望真的想杀她,也真的有能力杀死她!
她只是在寻找机会。
围杀的机会,袭杀的机会,拖延的机会,乃至于逃避的机会。
正如此刻,她只能退。
姜望早已料定结果,长剑只一挑,好一轮皎洁明月,这边升、那边落,无比自然地转势,再次撞向郑肥。
若只从战力来考虑,身怀恶报且受伤不轻的郑肥,应当留在最后对付。
战力相对完好的燕子,应当优先解决。
但在姜望看来,这声名恐怖的揭面人魔,在这场战斗中,不过是丧胆的弱者。
空有强大的神通,却无强大的意志。
或者说,意志上的防线,已经被打破。
相较于万恶、削肉、砍头,她这揭面人魔,的确是最惜命的一个。
藏品丰富,身法绝妙。
可狭路相逢,争的是“勇”。
对姜望来说,在身体状态已经虚弱的情况下,郑肥反倒是他更要优先解决的对手。
郑肥才是恐怖的对手!
他与郑肥的正面碰撞,当然不是为了被一刀砍飞,“知见”的补充才是所求。
他需要知道,现在的郑肥是什么状态,现在的郑肥力量、速度、神通,有什么变化。
为此不惜冒险。
此时的郑肥,目染血意,面容狰狞。身上的肥肉都渐渐染上了血色,气息暴虐又疯狂,大概是进入了某种凶恶的状态。
提刀劈向姜望,那架势像极了屠夫斩猪骨,既狠又准。
杀人不过是游戏,是太简单,也太自然的事情。
这一刀下去,他只想寻回快乐。
他不在乎别人怎么样,他只想知道,自己开不开心!
生死之间,他别无所求。
这是他的道!
以“快乐”而成道途之外楼。
遥远星穹,四座圣楼之光,流落乱石谷中,沐浴郑肥之身。
怒火秘术无声崩解,五识地狱根本就被星光照破。
此刀循道而来,不许姜望遁逃。
姜望也的确未打算逃。
他甚至是撞上前去,正面相迎。目光平静得,像是要与郑肥携手赴死。待得刀锋及面时,只是一侧头!
刷!
刀锋贴着面颊而落,直接把他的右耳斩飞。
姜望浑似不知痛,人在侧头的时候已经前趋,极其强硬地撞进郑肥臂展之内,再次一剑穿腹!
郑肥庞大的身躯瞬间僵直!
直往地上坠落!
他的天地孤岛,再一次遭受重创!
一只耳,换道途一刀。一柄剑,杀天地孤岛。
等价交换可不是姜望的战斗原则,所以长相思贯腹便已出,游电经空,剑光连闪。
在郑肥五府海动荡之际,割断了他双手和右脚的筋脉!
郑肥尝试以道元强行接续,但姜望的剑气也精准跟上,将那些道元切开斩碎。
五府海动荡、四肢断筋的郑肥,只能轰然倒地。
受恶报神通影响,姜望几乎是贴在他身上,与他一同坠落。
这是无比冒险的选择。
从一开始就是如此。
郑肥的刀只要偏上一寸,或者他避让得慢了一息。那一刀就不仅仅是切掉他的右耳,而是直接斩开他的脑门。
要何等的自信与勇气,才能迎面之时一侧头?
剑撞天地孤岛是已经尝试过一次的冒险。
斩向郑肥手脚的剑光,才更见难度和惊险。
只是凭着几次交锋,试探出来恶报神通的还击力度,在郑肥肉甲已破的情况下,将攻击控制在刚好废掉郑肥四肢,而反击之力却不足以完全切断自己四肢的程度——
这需要何等精准的控制?
稍有判断失误或力道把握不准,躺在地上的就不仅仅是郑肥。
但哪怕是如此完美地出剑,他自己的四肢筋脉实际上也已断裂大半,只是以道元强行接续罢了。
此等状态之下,虽是暂时解决了郑肥,却很难说要如何与揭面人魔交手。
但姜望随着郑肥落地的刹那,便已借着郑肥身上肥肉一个弹射,猛然看向燕子,右眸霎时流动赤金之光,左眸瞬间一片赤红!
以赤心神通,驭乾阳之瞳!
要以倾尽全力的神魂之战,解决这最后的人魔!
但燕子的反应同样很快,几乎是在姜望斩坠郑肥、弹身转头的同时,那娇颜之面瞬间如水流去,波光微漾中,浮现一张尖刻的脸。
而那波光继续扩大,整个人竟然隐在波光中,就此消失。
余声不闻,余影不见。
却是动用了压箱底的另一件“珍藏”,仓促逃了!
在桓涛李瘦皆死,郑肥也被牢牢压制的此刻,她根本没有与姜望正面对决的勇气!
她的勇气,早在姜望一次次进逼、一次次逐杀中崩解。
揭面人魔的气息彻底消失在这乱石谷中,姜望却也并未完全放松,只暂时将乾阳之瞳敛去,而后随手驭动剑气,再次将郑肥的道元切开。
在恶报神通的影响下,这剑气同样作用于他自身。
仰面而倒。
良好的身体掌控能力,让他在倒下的瞬间接掌了肉身,将身一挪,一屁股坐在了仰躺着的郑肥旁边。
此时郑肥身上的血色已经消退,虽然还是胖大痴肥,却已经小了两圈。
他张着天真的、惶惑的眼睛,看着姜望。
“我痛,小姜,我痛。”
他像个孩子一样哭喊。
姜望平静地看了他一眼,神魂撞进他的通天宫,掀开单骑破阵图,发起了一次神魂层面的攻击。
在恶报神通反击过来的眩晕中,又再次挑动剑气,阻止郑肥恢复行动能力。
四肢传来同样的剧痛,姜望面不改色,勉强以道元暂时接续右手,握住长相思,一剑贯在郑肥的脖颈侧!
于此同时,他自己的脖颈也有鲜血喷薄而出。
他却毫不顾忌,只是再一次以剑气割开郑肥的道元。恶报神通反击之下,他自己的双手也无力垂落……
这是异常血腥、异常冰冷,又充满了勇气的一幕。
对别人残忍不需要勇气,只需要暴虐,对自己残忍,才需要勇气!
姜望对付郑肥的办法很“笨”,也非常简单。
当初在青云亭山门,见识郑肥李瘦的神通之后,他唯一的想法,就是以后遇到这两位人魔,须得转身就逃。因为确实不知破绽何在,不知如何应付。
在今天这场已经逃不开的艰苦交战中,他只找到了一个算不上破绽的“破绽”——
恶报神通需要足够的条件,才能完成对等或超出的反击。截止到现在,它形成的反击力量,都弱于姜望对郑肥造成的伤害。
姜望便是极限化地扩大了这一点,在保全自己性命的同时,废掉郑肥的战斗能力,制造难以治愈的伤势。而后任他在时间的流逝里慢慢失血、恶化伤势……直至死亡!
恶报神通反击的伤害,只跟姜望攻击时释放的伤害有关。
而郑肥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他死死看着姜望,因为脖颈飙血,而发出嗬嗬的声音:“小……小姜。我们一起……一起死。”
姜望的伤势不容乐观,如果说郑肥是已经濒死,那么他亦是半死状态。
但他的声音依然平静。
那是把握了一切的宁定。
“不对。”他一边再次落下剑气,让郑肥的伤势继续恶化,一边淡声说道:“死的只有你。因为杀死你的不是我,是你的伤口和时间。”
恶报神通,还报一切伤害,却是还不到时间上去!
但郑肥好像已经听不清这番话了。
耳边似乎有无数的声音,哭喊、告饶、恳求、惨叫……
所有的声音一齐向他涌来。
他一生都在追寻快乐,寻找丢失的童趣。可身上的痛苦难以忍受,仿佛又回到儿时,那狂风骤雨般落下的拳打脚踢……
他痛得想要哭喊,可哭喊不出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漫长得仿佛重新经历了一遍人生。
眼眶里也溢出血来。
他眼睛模糊地望着天空,恍惚间看到了那张皮包骨头的脸——李瘦从小就吃不饱,长不好。
后来给他买再多肉吃,也吃不胖。
“老四……”
他嗬嗬嗬地道:“我不疼,我不怕疼,嗬嗬嗬嗬……”
气息一点一点涣散。
他就那么睁着眼睛死去了。
鲜血在他的身下,几乎汇成了小溪……
依靠先天离乱阵隐在一旁的林羡,愣怔地看着这一幕。
桓涛、李瘦的死,以及揭面人魔的逃窜,都给他以一种异常不真实的感受。
尤其姜望坐在旁边,静静等待郑肥死去的过程,令他莫名有一种宁静感。远离了之前血腥杀戮带来的冲击。
倒像是看着一个少年在打坐、静心。
暴虐与宁定如此和谐的共处。
这令他无法形容的绝世一战,在极致的绚烂和暴烈之后,最终只剩一个遍身伤痕的少年,安静独坐的背影。
直到万恶人魔的气息彻底消失,林羡才恍然惊觉——
就在刚才,他亲眼见证了传说!!!
这是古往今来,有史所载的内府层次所有战斗中,最巅峰的一战。
这是超越了天府老人不朽传说的一战!
道历三九一年九月二十五日,断魂峡,乱石谷,内府境的黄河魁首姜望,正面迎战外楼巅峰境界的万恶、削肉、揭面、砍头四大人魔——
驱逐其一,剑屠其三。
得证古今第一内府!
自古而今,由此上溯三万年,十三万年,三十万年……
内府之境,姜望第一。
阅遍青史无此人!
第一百四十二章 从此不敢比骄阳
如果说一开始,林羡心中还有着隐约的念想——如果姜望真的死在这里……他就不用那么绝望的追逐。
骄阳如果永无追赶可能,但愿能叫它陨落……
但在亲眼目睹了这一战后,他已经完完全全绝了念头。
别的不说,就在尘埃落地、姜望明显身负重创的此刻,他也生不出跳上去偷袭一刀的想法。
在这一战中,姜望表现出来的意志和力量,完完全全地叫他叹服。
这是他无法用想象描绘的强大。姜望用这一场战斗,将他心中的一线之天打开,叫他得以看到更广阔的世界。
打碎了知见之障,可谓开道之人。
五府同耀者,自然古已有之。但直到天府老人,才让这个状态的强大,清晰地刻印在世人心里。
天府老人以一敌三,在内府境搏杀三位成名外楼修士,定义了天府二字。
而在今日,姜望重新定义了天府的极限!
四大外楼境人魔,哪个也都是成名已久的外楼修士,哪个也都是外楼境中毋庸置疑的强者。
为何“名”?
“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
器亦权也,名亦权也。
是万众瞩目,毁誉加身,能承其重者,方可以享大名!
无论恶名威名,在超凡世界成名已久者,必有匹配名声之实力。
不然早受其殃,不知什么时候就被人斩之。
姜望观河台力压天下内府,成就黄河魁首,自有其“名”。
享此大名,天下多少内府修士想与之交锋,想验证自己,甚至压他一线?若无其“实”,早已陨落。
四大人魔恶贯满盈,造下杀孽无数,令人闻其名而丧胆,也称有“名”。
得此恶名,多少人欲杀之而后快?若无其“实”,骨灰都已叫人扬了,何能嚣张至今日?
姜望迎战此恶名昭彰的四大人魔,逐其一,杀其三,才真叫创造了传说!
林羡将柴刀挂在身后,一言不发地退出乱石谷。
他本来心情激动,甚至想要跟姜望说几句话,但转念一想,若是在这种状态下,引发了姜望的应激反应,那真是无处说理。
后来又觉得,默默退去是最好。
已见骄阳之烈,从此不敢比骄阳!
……
……
姜望自是不知乱石谷中还有旁人,万恶人魔的气息完全消散后,他仍然等了一阵,才慢慢给自己敷药、处理伤势。
身为齐国高官,上好的伤药随身自也带了一些。不过对于如此严重的伤势,也很难说有什么太好的效果。
探手卷起微风,捡来自己的断耳和断腿,姜望忍不住骂了一声:“老骗子!”
这当然是挑战了传说、验证了极限的一战,若是传扬出去,足以叫他青史留名。可如果让他事先知道要如此,他定然不会来断魂峡。
此战若是重演一遍,结局未必能够相同,四大人魔绝非徒有恶名,
谁没事要拼这个命呢?
这一路来所经厮杀无数,几乎什么伤都受过了,断肢倒还是第一回,也算是圆满……个屁啊!
早在临淄就知道那老骗子不靠谱,当时就不肯要他的护身符来着。这老骗子死乞白赖,非得送上来。
钱货两讫的事情,结果隔了这么久还来找补利息。
先说只是斩一个普普通通的命血,后又说是一个一个地去挑战人魔……
没有一次靠谱过!
“老骗子!”姜望又愤愤地骂了一句。
终究他骂人的实力远不及重玄胜和苦觉,骂得抠抠搜搜,一个词翻来覆去,不甚爽利。一阵之后,也便作罢。
断耳和断腿,凭他自己三脚猫的治疗道术,是断无可能修复的。只能小心保存起来,之后再找医修治疗。
现在则只能做一阵子单耳天府、独腿魁首了……
养好伤才多久?真是满腹心酸与谁说!
又坐了一阵,待手上腿上的筋脉恢复了一些,至少是在道元的强行固定下接续了。再以五神通之光柔和地进行温养,激发生机。
姜望才在郑肥的尸体上摸索起来。
摸了半天只摸出一个储物匣,容量倒是极大,不过里间绝大多数都是一些金银——
姜望完全无法理解,强大如郑肥,何以对世俗金银有那么大的执念。当初勒索他,也是要银子来着。
元石储备只有九颗,此外万元石、道元石若干、一些姜望根本看不上的法器……完全可以说,虽胖但穷。
这么恶的人魔居然这么穷吗?
不过转念一想,这才是正理,摸尸收获很少本是常事。
普通人还得攒个老婆本什么的,而任何一个合格的超凡修士,都会尽可能的把资源转化为修为或者战力,而不是把资源存储在储物匣里,等着别人摸去。
修者最大的宝藏是自身,而非外物。
至于功法秘术,大多是记在心里。那些顶级的功法,则是从源头就被控制,根本没有外流的可能。
就算杀死一名大罗山真传弟子,搜出《开皇末劫经》这样的根本道典,也断无学习的可能——只会在试图染指的时候,被大罗山强者隔空抹杀。
姜望也不失望,九颗元石就已经很好了!他看得上!
紧接着又去搜了桓涛和李瘦的尸体。
李瘦比郑肥还要穷酸,只有五颗元石。倒是有一根锥状的法器杀力不俗,除此之外也没什么能看得上眼的。
姜望好歹也是大齐三品官员,现在眼界还是有点高的,有些嫌弃地把李瘦的储物匣拿开,
桓涛则是富裕得很,储物匣里足足有五十三颗元石!也不知他是怎么在郑肥李瘦这兄弟俩面前保住的财富,真是人不可貌相。
此外他的那柄机关重剑,也被姜望笑纳了。
事实上这柄机关重剑,才是最贵重的东西。想来桓涛若不是在此剑上投入了太多资源,元石储备还能更丰满一些才是。
毕竟他是机关师,就算自己只专注于机关重剑,顺手做点别的赚外快,应也是不难。
把元石都归总在一起,把新得的三个储物匣都收好。姜望才算是恢复了几分精神。
起身要走,忽地又停顿下来。
他想起一件事物——
平衡之血。
人魔煮杀封池两脉修士方才提炼出的平衡之血,郑肥李瘦各自服下,以提升他们的神通能力。
但这平衡之血的渊源,却是可以追溯到云顶仙宫!
“白云童子!”
他在比早先更破烂的云顶仙宫废墟里,唤醒了正撅着屁股呼呼大睡的胖童子。
一时怒火中烧,平时一口一个仙主叫着,好似比谁都忠诚。今日打得这么九死一生的,他居然还睡着了!
“仙主您在哪里?这个地方好迷糊。”白云童子揉着眼睛道。
看来是这先天迷阵的原因……
姜望平复了怒气,转道:“你看看。”
白云童子在云顶仙宫废墟中往外看,瞧见了躺在血泊中的郑肥,忍不住捂住眼睛,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小童就打个瞌睡,你这……这……”
“不是要杀你!”姜望又好气又好笑,这个仙宫童子,实在是太迷糊了一些。
“你看看这胖子身上,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他问道:“平衡之血,你可知道?”
白云童子捂着眼睛的小胖手,慢慢挪开,又仔细看了看郑肥,眼神一阵恍惚,仿佛唤醒了某段记忆——
“平衡……之血?”
第一百四十三章 仙宫力士
“仙宫力士!”白云童子脱口而出。
姜望皱起眉来:“仙宫力士?”
“嗯!”白云童子很有把握地点头,肉嘟嘟的小脸还弹了一弹:“仙宫力士!”
“……”姜望只得道:“然后呢?”
白云童子眨巴眨巴无辜的眼睛:“然后很厉害!”
姜望微笑着扬起巴掌:“不着急,你可以慢慢说。”
“仙宫力士是仙宫的力士每个仙宫都不同咱们云顶仙宫的力士号称不死不灭平衡之血就是它的塑造核心……”白云童子语速飞快,一口气说道。
一点停顿都没有,但姜望竟然也听懂了。
“那么,你知道怎么塑造仙宫力士吗?”姜望问道。
白云童子得意一笑:“材料我都记得哩!”
一脸你快来夸我的表情。
姜望抬了抬下巴,姿态很是高傲:“写下来。”
毕竟刚刚创造了历史,打破了天府老人的传说战绩,虽然没几个人知道,也难免有些顾盼自雄。
当然他并不清楚,此刻他独腿单耳的样子,实在难言威风……
人在乱石谷,刚瘸不久,还没习惯。
白云童子哦了一声,小胖手在空中一抓,便是一支云笔,左手一展,便是一张白纸,就那么定在半空,刷刷地便写了起来,很是潇洒。
落笔之后,将张纸捧出来,举过头顶,恭恭敬敬:“仙主大人请过目。”
姜望施施然接过,语气轻松地念道:“流沙木,沉云骨……”
念着念着,念不下去了。
因为他发现这些材料,他一个都不认识。听都没听过,更不知去哪里寻。
忍不住道:“这都是什么鬼?”
白云童子用迷惑的眼神看着他——你问我,我问谁去?
“你只知道名字而已?”姜望不满地道:“这些材料哪里能寻到,价值几何……全都不知道?况且今昔不同,很多东西说不定已经没有了,你就不知道与时俱进一下?”
“我还是个娃娃啊!”白云童子理直气壮地说。
姜望只拿眼一瞪,他的气势便蔫了下来,委屈地道:“仙宫就是这么告诉我的哇!”
所谓的“仙宫告诉他”,大约是说仙宫传承一类的记忆片段。
有所遗漏是正常,毕竟这仙宫也破成了这样。
姜望忍着殴打小孩子的冲动,看了看身外不远处的郑肥尸体,说道:“那么,这平衡之血,你知道怎么提取吗?”
“我想想。”白云童子为了表示很重视仙主大人的问题,还盘腿坐了下来,小大人似的皱眉苦思:“我得好好想想。”
姜望于是一边继续调理伤势,一边等着这小童的思考。
身上的伤势,最严重的是断腿、断耳,以及碎裂的心脏,其次则是出现了裂隙的天地孤岛、腹部的创口、四肢的筋脉……
这其中断腿、断耳只能先保存好,之后找良医接续,或是用强大的治疗道术,或是服用一些天材地宝,以使断肢重续……总之没有那么容易修复。
心脏作为脏器之首,更是重要,是血之源、力之源。好在超凡修士的通天宫、内府,都可以暂时替代作用。他现在便是以道元强行归拢着,维持着血液的流动。但具体的恢复,还是要等到手段高明的医修帮忙梳理。
天地孤岛的裂隙,也只能慢慢调养,小心弥合,没听说过有能修复天地孤岛的药物……
肉身的创口和断裂的筋脉,倒是能在五神通之光的照耀下焕发生机、提高自愈速度,但效率也是很难说。
总的来说,虽然完成了挑战传说的壮举,人也差不多是半废的状态。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是……他已经很习惯养伤的状态了。
认真地思考了很久之后,白云童子跳了起来:“我知道怎么取平衡之血了!”
姜望期待地看向他。
“用灵空殿!”白云童子兴奋地说:“灵空殿可以自动转化力量,提取出平衡之血,还能把它作为源血,培养出新的平衡之血来!以前就是这样干的!”
“那真的是很好啊!不枉你想了这么久!”姜望笑得很灿烂:“但是灵空殿已经毁掉了。”
“对哦……”白云童子又蹲了下去。
双手抱头,一副很怕挨揍的样子。
姜望仰天长叹,对这小童子不抱什么指望了。
“仙宫力士的事情……等以后灵空殿修复再说吧。”
离开云顶仙宫废墟,重新把视野落在身外。
在储物匣中翻出一只酒坛,把里面的酒全部倒掉,用来装载郑肥、李瘦两人的鲜血,只待灵空殿以后修复完毕了,再专门从中提取平衡之血。
当然在倒酒之前,因为觉得太浪费,自己大灌了几口。
这一次的收获……便是如此了。
恢复了一些力气后,姜望起身打算去找余北斗要债。
但左看右看,不由得愣住了——
这乱石谷,要怎么出去呢?
东南西北,好像都是一个样。
这个什么破阵,看不明白可怎生是好?
姜望看了看郑肥、李瘦、桓涛的尸体,一时有些茫然了。
难道我堂堂古今第一内府,竟要终老于这破阵中?跟这几具尸体为伍?
不要紧张,不要急躁。
姜望默默告诉自己,大风大浪都走过来了,不至于为这点小事崩溃。四大人魔都杀了三个,眼前这算什么?无非是花个几年时间,把修为提上去,或者好生钻研这阵法,想来不出个三五七年……个屁啊!
他忍不住仰天怒骂:“余北斗你这个老骗子!!”
忽然“咻”地一声。
什么东西从他面前划过。
他打眼一看,却正是那枚“装死”已久的齐刀钱。
在他面前转了转圈,好一副生龙活虎的样子。
姜望收敛了怒容,强忍着用长相思将它斩断的冲动,淡声道:“带路吧。”
小不忍则乱大谋,有什么矛盾,出阵再说。
这刀钱大概也自知理亏,未起什么幺蛾子,老老实实在前带路。
绕得几绕,却是先到了一块方方正正的巨石前。在到处都是怪石的地方,这块方方正正的巨石反而显得有些突兀。
也不需它介绍,姜望愣了一下就明白,想来这便是此阵的“厌点”。余北斗说过的,能够帮助磨灭血魔的地方。
默默将那裹着命血的袈裟埋在巨石之下,那枚刀币又折转带路。
行得一阵,眼前便又见得那血溪,看到了那峭壁上的洞口。
姜望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让那些血污涂得更乱。如意仙衣自有洁衣之能,却也是被他暂停了。
取出行思杖,支撑着自己,一瘸一拐地便往洞窟里走。
边走边道:“您老人家可不怎么地道,蝇头小利就骗得我……”
“来帮个忙!”
一个同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他。
第一百四十四章 看来你意已决
加钱的诉求还没开口,帮忙的请求倒是先来了。
姜望一时停住。
他现在对“帮忙”这两个字很敏感。
本来躲在昭国好好地修炼,夯实根基,坚定地走向外楼。就是因为要给人“帮忙”,才一路跑到断魂峡来。
本以为是一件就近便可处理的事情,结果出了城又出国,翻山又越岭……
千里迢迢跑过来,最后把自己搞成了瘸子。
今时今日这副惨状传扬出去,天下人会怎么看?
大侠一只耳?独腿剑仙?
姜望复杂的心情,一时难以表达。
用苦觉大师饱含哲理的话来说,就是——“真是个乌龟王八烂草鞋!”
现在这老骗子又开口要帮忙?
怎么就能那么好意思呢?
一张破平安符,还是强卖过来的,现在要拖着卖几次命!?
姜望越想越气,越想越气。
但是要让他转身就走,他又……
先前的账还没结呢!
这外楼境已是指日可待,外楼层次的顶级道术……还真的是很需要。
二十颗元石,也不是什么小数目……
姜望想了又想,还是拄杖走了进去。
你娘欸,谁能想到临淄街头的那一摔,竟然摔到了断魂峡呢?
摔的是余北斗,瘸的是我?
格外“艰难”地走进洞窟,姜望便看到——
足足四十九根石柱,接顶连地,在洞窟里结成一个圆,如石牢一般。“石牢”中,余北斗头上插着一把鬼头刀,满面血污,悬坐半空。
竟似比自己还要惨!
但见这老骗子仍是维持先时的姿势,一手捏印,一手以剑指指向地面。只是地面上躺着的,非止先前那位血魔,还多了一人。
那是一个穿着文士服,有些清瘦的中年人。长须被鲜血浸染,纠成了一绺,左手五指皆断,瞧来鲜血淋漓。
此人正横压在血魔身上,两人皆仰面朝天,一横一竖,交叉在一起。
这诡异的姿势着实让人费解。
“别看了先!”余北斗冷不丁道:“快来帮我!”
大概是觉得自己语气太生硬,又补了一句:“小友。”
“呵呵。”姜望皮笑肉不笑:“您老人家看看我这个状态,缺耳朵断腿的,走路都费劲。还能帮您点做什么?”
“……”余北斗道:“你再坚持一下。”
“免了!”姜望果断道:“您把报酬结一下,就此别过吧,我还急着回齐国养伤。”
“姜小友,不能商量一下吗?”余北斗的语气里有些讨好。
姜望拒绝道:“我命不够硬,恐怕经不起你几次商量。”
“这话说的!”余北斗干笑道:“咱们好商好量……”
“我现在只想回去养伤。”
“看来你意已决。”
“难道你想赖账?”
“唉,小友误解我何其深也!”余北斗叹了一口气:“既然这样,元石和功法都在我的储物匣里,你自己拿了走吧。”
姜望挑了挑眉:“我自己拿?”
余北斗不耐烦道:“你看我腾得出手吗?”
他的确一手捏印,一手剑指镇压,人在半空悬坐,一动未动过,劈在头上的刀都没管!
姜望想了想,很是不满地道:“你说只让我对付命血,可没说还有四大人魔。我差点死在外面,你是不是得……加点?”
“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余北斗很爽快地回道:“自己拿吧。”
“拿多少?”
“你觉得多少才能够弥补你所受的伤害,你就拿多少。”余北斗淡声说道:“全凭你的道德和羞耻感来掂量。”
竟敢说这种话!
要是此刻站在这里的是重玄胜,顶多给余北斗留一件道袍。
但现在是姜望在这里。
他想了又想,只打算在说定的酬劳之外,拿一些治伤的费用。
“可以!”
姜望摩拳擦掌,拄着行思杖,从两根石柱的缝隙中钻了进去,来到余北斗身前。
很有礼貌地道:“失礼了。您的储物匣,放在哪边?”
“就在……”余北斗忽地哎呀一声:“你怎么进来了?!”
姜望有些发愣。
不是你让我过来自己拿酬劳的吗?
忽然之间,四十九根石柱所围的范围里,血光盈天,神哭鬼泣。回望来路,已根本见不到空隙。
平静得好像已经被破坏的大阵,忽然间开始运转。
余北斗已经换了一副急切的语气:“此乃九天十地绝杀灭魂阵,非洞真不得出,杀阵一旦发动,神临以下,撑不过三息。你快走,我不能连累你!”
姜望:……
个乌龟王八烂茄子的!又上当了!
被骗进了阵里来。
想都不用想,这破阵法前一息毫无动静,后一刻就天翻地覆,必是这老骗子做了手脚。
前一句说非洞真不得出,后一句说让我快走。演给谁看啊到底?
“您老人家不是说,这什么什么阵,非洞真不得出吗?”姜望幽幽道。
“噢对。”余北斗好像这时才反应过来,语气转为沉重:“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了!”
姜望并不愿意配合他,一声不吭。
但余北斗自己一个人也很流畅地接了下去:“看到地上那个断指的家伙没有?此杀阵是他所布,系于其身。杀了他,此阵自解!”
“呵呵呵。”
躺在地上,冷眼旁观多时的卦师,轻蔑地笑道:“多少年了,你还是只会骗人这一套。”
姜望能从先天离乱阵中走出来,而将四大人魔留在了阵中。这创造了传说的战绩,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但事情已经发生,追悔没有意义,要考虑的是面对。
一开始不太知道余北斗和姜望到底是什么关系,所以他保持沉默,冷眼旁观。这会咂摸出一些味道来了,便果断开口。
“你知道姜望现在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吗?这样的绝世天骄,未来不可限量,你却三言两语,哄得他来断魂峡搏命。别人以诚待你,你却无一句实言!余北斗,你良心能安?”
可惜他躺在地上,背后还垫了一个血魔,这番义正辞严的发言,却是怎听怎么少点气势。
余北斗一脸无语地看着卦师,对姜望说道:“这个人就是算命人魔,曾经以血卦算你,想要夺你仙宫,我耗用百年修为,以无双天品盖世护身符帮你挡下。今天在先天离乱阵中,我冒着生命危险替你指路,给你创造单决人魔的机会。也是他做了手脚,将四个人魔引导到一处,让你不得不以一敌四……”
他的语气诚恳:“我要是你,这个仇非报不可,不能隔夜!”
第一百四十五章 算他个不能回头
余北斗话音刚落,卦师便冷笑起来:“我以血卦算的是你,又与姜望何干?你故意送一个破符到姜望身上去,祸水东引,想借齐国之手抓我,却当旁人都是傻子,任你蒙骗?也不想想,我若真对仙宫有意,却怎么现在才来找姜望?当初在雍国,我便知道姜望,却也没有去找他!”
他扭头看向姜望:“郑肥李瘦在青云亭做事的时候,当时你也在那里,对吗?还救了一个人走。事后我可有去找你?你问问自己,若我当时找你,你可有脱身机会?”
姜望并不说话。
但沉默也算是一种态度。
卦师又看回余北斗:“今日我带人来,也是为了杀你,我哪知姜望在什么地方?是你故意透露,说你有朋友在先天离乱阵中,去寻那血魔命血去了,我才叫人去寻……说到底,姜望拼这一命,到底是因为你,还是因为我?”
整件事情在卦师口中,性质全然不同,但亦是逻辑清楚,条理分明。
余北斗语气惊讶:“好师侄,你怎么颠倒黑白?”
卦师冷道:“师叔,谁在颠倒黑白,你心里清楚!须知骗人一时易,骗人一世难!”
早就从揭面人魔那里知道了他们的关系,姜望倒是不怎么惊讶。
见得他们在这里唇枪舌剑、吵得激烈,忍不住道:“两位,我有这么重要吗?”
“当然!”余北斗赶紧道:“此人恶贯满盈,血魔更是人族之祸。我以一己之力镇压他们,已经分不出手脚。而你天纵之资,绝世之才。今时今日,为民除恶者,舍你其谁?!”
“善恶便都由你定?何为善,何为恶?”卦师反问道:“你妒贤嫉能,设局杀你师兄,能为善否?再者说,我就算是恶人,又何曾害过姜望?是谁把他搅入危险,是谁让堂堂天骄,变成现在这断耳残肢的样子?!你这大善人,为何又满口谎言?”
“好了好了。”姜望出声打断他们的激烈争辩,幽幽道:“我的意思是……既然我这么重要,你们能不能也说点重要的?”
重要的?
卦师愣了愣。
什么重要的?对这种绝世天骄、热血少年来说,难道善恶之辩不重要吗?
“咳!”余北斗率先领略了意思,出价道:“我给你加二十块元石!”
“哈!师叔,你好像瞧不起姜天府?”卦师摸准了脉络,立即加注:“姜青羊,我不像某些惯爱招摇撞骗的神棍,不与你说虚的。今日你若能帮我,我送你元石千颗,法衣一件,外楼级秘术三部!你若有什么仇人,无拘修为高低,我帮你血算一卦!”
“听起来好像还不错……”姜望转头看向余北斗:“余前辈不准备加价吗?”
余北斗霎时义愤填膺:“人间正道难道不值得你维护?人族安危难道不值得你尽心?你若与人魔为伍,却与人魔何异?为一点蝇头小利,你便要抛弃立场吗?此事传扬出去,天下哪有你立足之地?”
“杀了你就传不出去了。”卦师很贴心地提醒道。
余北斗怒气冲冲地瞪着他,卦师也毫不示弱地瞪回来。
姜望只“哦”了一声,往前探了探头,看向那面白无须的血魔:“阁下呢?”
刘淮似乎没有想到这种可能。
他只是默默地旁观卦师与余北斗之争,自觉是没自己什么事的。
魔嘛,人族公敌嘛。
怎么还能被他收买了吗?
愣了一下,才迟疑着道:“你若帮我,我把你送到万界荒墓去?”
姜望叹了一口气,对余北斗道:“不然我先帮你屠魔吧?我看他是基本没救了。这个可以开价便宜一点,你看着给就行。”
余北斗笑了起来:“这个不好屠,一时半会是杀不死的。你还是先屠人魔!”
“姜望!条件还可以谈!”卦师立时道:“被带入险地,命悬一线,你难道就真的一点都不愤怒吗?杀万恶他们,即使是你这样的绝世天骄,也是九死一生吧?你难道甘心就这样被摆布吗?你已经被骗到断魂峡,又被骗到阵中来,还打算被骗到什么时候?直到你死吗?真能无怨?”
听罢他的话,姜望长叹一声,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左腿,再看向余北斗,眼神变得认真起来:“老实说,我确实很生气。我没有义务为你拼命,无论你追求的是正义还是公理又或什么人族大义,你都没有骗我入局、让我卖命的权利。
有一位大师曾经告诉我——‘以你的标准要求别人已是苛求,以你的标准要求世界,那你恶而不自知,你是魔中之魔。’
余前辈,这话我深以为然。”
“那真是一位有大智慧的大师。”余北斗赞了一声,然后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也非常认真地说道:“我要告诉你的是,在我的卦算之中,你这次来断魂峡,是不会有危险的。显然我高估了自己,低估了我这师侄,才在先天离乱阵中漏算一步,让你在内府境界,直面四位外楼人魔。这是我的错误,我无法否认,一定会想办法弥补。
我费了很大功夫,才重新在先天离乱阵中与你建立起联系,不过那时候,你已经终结了战斗。
我说这些话,也许你相信,也许你不相信。你相信我,我感谢你。你不相信我,也是应该的,你有这样的权利。”
这大概是姜望认识余北斗以来,他说得最正经的一番话。
没有什么“无双天品盖世护身符”之类的胡言乱语,有的只是一位号称“卦演半世”的当世真人,对自己过错的承认。
“作为命占之术当世第一人,你余北斗会漏算?”卦师冷笑道:“也只好骗骗年轻人!”
“哈哈哈。”余北斗大笑,笑得好像很开心:“人算不如天算,如何能事事算尽?我若不会漏算,当年怎会让你师父走入歧途?我若不会漏算,怎么让你逃了这么多年?我若不会漏算……命占之术,何至于到今天!”
他大笑着看着姜望:“我也想神鬼算尽啊!可我的卦,其实从来只演得到前半生!可笑,可笑!”
他脑门上插着鬼头刀,后脑鼓着血包,满脸血污,笑得凄凉——
“后半生算不准,前半生又何须算?算他个木已成舟,算他个不能回头,算他个事已至此,算他个无能为力!哈哈哈哈……”
第一百四十六章 “诚意”
说起来余北斗久负盛名,号称“卦演半世”,是天底下毋庸置疑的顶级相士。
哪怕姜望并不关心,也早有耳闻。
知道齐国朝议大夫谢淮安,曾斥其为“装神弄鬼”。
知道他一句“夺尽同辈风华”,令重玄遵名满临淄。
但真正说起余北斗这个人来,姜望其实是并不了解的。不知道他有什么故事,不知道他的来历,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
他与算命人魔是师叔师侄的关系,也是到了断魂峡之后才知。
此时此刻听到这阵大笑,不知为什么,有一种悲凉感落在心中。
作为命占之术的当世第一人,神鬼算尽,登临洞真,也有那么多无能为力的时刻吗?
姜望很是同情地看了余北斗一眼,然后转头看向卦师:“你说的条件很好,那你怎么给我呢?”
余北斗的大笑僵住了,说好的共情呢?
老夫在这里凄凄惨惨,你在那里心生恻隐。然后英雄惜英雄,就此同心协力才是。这才是精彩的戏本嘛!
结果这小子一扭头,气氛全没了!
卦师也有点没有反应过来,立时道:“事成之后……”
“事成之后我哪敢在你面前晃悠?”姜望打断了他:“阁下该叫人见到诚意才是。”
“你说的诚意是指?”卦师问。
“先给钱,后办事。办完事我就直接走人。”姜望道。
卦师静静看了他一阵,哑然失笑:“怎么,杀我之前还要在我这里刮点油水走?现在的年轻人,心都这么黑的吗?”
姜望恼道:“没有诚意就直说,怎可污人清白?”
“你还是太年轻了!”卦师似乎已经笃定了姜望会帮余北斗,摇了摇头:“你知道他为什么让你动手吗?”
姜望随口道:“因为他镇压血魔,腾不出手来。”
“想不到齐国费心去保的绝世天骄,竟然是这么个老实呆愚的冤大头,嘿嘿嘿。”卦师笑了数声,忽地笑容一收,狠声道:“因为他算到我手上还有杀手锏,知道杀我者必死!”
“你好像在威胁我。”姜望说。
“你可以选择不相信。”卦师说。
姜望一手拄着拐,一手抽出了长剑。
“你有没有想过?”卦师又道:“这祭血锁命阵明明是我布下,现在却为余北斗所掌。他可以做到这么多,却真的抽不出手来杀死我?”
姜望等了一下,余北斗并没有说话。
于是他转过头去,问余北斗道:“我应该相信吗?”
满面血污的余北斗长叹一声:“你上当了!他只是利用你来试探我,看我有没有算到他的杀手锏。而此时此刻,只要你开了口,我就不可能不给你一个答案。当然这也不能怪你,你我之间本就没能建立起足够的信任,有所怀疑,才是人之常情。”
说到这里,他转对卦师道:“我既然算得到,你要以郑肥李瘦替死,当然也能算到你所谓的杀手锏。这是你要的答案吗?好师侄,你就放心地去吧,我早有应对之法。”
“你能算到这么多,却算不到姜望要在先天离乱阵里九死一生?”卦师旧事重提。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余北斗只道:“那么就让姜望自己做决定吧。姜望,遵从你的内心。”
姜望此刻的状态并不是很好,他的心脏仍是强行拼凑的状态,还有断肢残耳,都急需治疗。他一直说他急着回去治伤,并非虚言。
但虚弱的他,此刻立在阵中,俨然成了天平上最后一块砝码。
竟然决定着一洞真、一神临,两位卦算高手的生死。
他沉默握着他的剑。
余北斗确实很了解他。
从一开始,他就不会有别的选择。
当然是要杀人魔,屠血魔。
那番讨价还价,与其说是为了在卦师死前搜刮油水,倒不如说是对余北斗不满的一种表达。
所以余北斗很诚恳地认了错。
他也做出了选择。
卦师正是明白了这一点,才放弃拉拢收买,转以现实层面的生死威胁。
这一对师叔与师侄的争斗,未有片刻停歇。
关于祭血锁命阵主导权的争夺、卦算上的碰撞,言语上的交锋,对姜望的争抢……
姜望有些看得清楚,有些则未能察觉。
他只知道,现在问题变得很严肃——
在明确卦师还有一记杀手锏的情况下,他是否要再信余北斗一次,挥出他的剑?
余北斗会不会用他替死,就像卦师打算用郑肥李瘦替死那样?
卦师主动说出自己还有杀手锏的事情,正是一举两得,一是为了试探余北斗的答案,二是为了此刻——让姜望的选择变得格外艰难。
这两个目的,都已经达到了。
诚如余北斗所言,其实他和姜望之间,并未建立起足够的信任。而现在这个选择,却关系到生死。
谁能将生死轻付?
在这种情况下,余北斗说什么都不合适。所以也只能等待,和卦师一起,等待姜望的选择。
而姜望沉默一阵之后,笑了:“此情此景,让我想到了郑肥,想到了恶报神通。”
他看着卦师:“你知道郑肥是怎么死的吗?”
卦师脸上带笑:“你打算在这个时候分享?”
“你说你的杀手锏与你性命相关,我不知道它是如何触发的,总之我现在打算先把你削成人棍。”
姜望说道:“如果你的杀手锏是被动触发,我会保留你的性命,把最后一击留给余真人。如果你的杀手锏是主动触发,那么我怎么对你,恐怕都不会影响你的决定。”
“你觉得这个想法如何?”他问。
“天才的想法!”余北斗赞道。
“原来郑老三是这么死的……”卦师面带恍然之色,紧接着用赞叹的语气道:“那你还在等什么呢?”
他竟然催促姜望动手!
是虚张声势,还是胸有成竹?
这绝对是姜望迄今为止,陷入的最迷茫的一个局。无论余北斗还是卦师,甚至血魔,都很有一些莫名其妙。
不太正常。
顶级占卜术的交锋,让他这个卦算一道的门外汉懵懵懂懂……
但他也不需要懂。
前方有千万歧路,他的抉择,自由本心!
眸中闪过不朽之赤金,姜望顿拐提步拧身,干脆利落地一剑,贯入了悬于半空的余北斗腹部!
第一百四十七章 “来世”
半空中的余北斗腹部受创,整个人缩了一缩,瞪大眼睛:“你疯了?!”
姜望二话不说,拔剑转身再刺。
这一剑更准更狠。
寒光迎面时,余北斗不得不抬手相拦。
但就这一拦,那一直冲撞在耳边的神哭鬼泣声,忽然间静默了。
那腾绕的血气,顷刻如云烟散尽。
眼前再一看,四十九根石柱接顶连地,围成一个圆阵。
阵中余北斗悬空而坐,一手捏印,一手并出剑指,指向地面。
一指双镇,地面上血魔与卦师交叠而躺,各自愤恨。
而姜望自己,则站在距离卦师不远的地方,一手拄杖,一手提剑。
“这下总可以相信了吧?”余北斗的声音带着笑意:“我能在先天离乱阵中重新联系上你,真的是用尽了全力。”
方才的那一幕,是幻觉,也不全然是幻觉。
因为余北斗还要分出精力去先天离乱阵联系姜望,所以祭血锁命阵的主导权,其实一直在卦师手中。
姜望刚刚走进洞窟之时,所听到所看到的一切,其实都是卦师所制造的幻觉。
他自己被余北斗所镇封,主要力量都在与余北斗直接对抗。但却分出心力来,把祭血锁命阵当做新的力量源,放弃阵法本身的效果,转而制造幻觉,引导姜望袭杀余北斗。
余北斗一直都未放弃对祭血锁命阵的争夺,使卦师虽然拥有主导权,却无法借助祭血锁命阵轰杀他。后来更是进入了卦师制造的幻觉里,与卦师在幻境里对抗。
但不能够在姜望面前说破真相。
当他试图提示这一切是幻觉,他就会被这幻觉所驱逐。
因为这违逆了幻境存在的基础。
所以从头到尾,他其实只提醒了一句——
“遵从你的内心。”
姜望身怀赤心神通,不为异志所侵。
显然卦师并不知道,而余北斗心知肚明。
在不知道先天离乱阵中战斗结果的情况下,他分出精力去取得联系,从而导致祭血锁命阵主导权的丢失,这看似是一步臭棋。
但在姜望成功创造传说,来到洞窟里,又战胜了这一重幻境之后……
这步棋无疑成了余北斗在占卜之道上胜过卦师的明证。
姜望剑刺卦师之后,卦师还表演了一下,试图欺瞒。
回应他的是更狠的一剑,卦师不得不出手阻拦,于是祭血锁命阵失控,被余北斗真正废止……
这一切,就是现在姜望所感受到的现状。
他的眼睛、耳朵……所有的感受,都在向他描述真相。
现在那四十九根石柱,就只是石头罢了,再无殊异。
卦师死死盯着姜望:“你是怎么摆脱的?”
他的眼睛里,有血光溢出,渐成八卦之形。
但在下一刻,忽然变成黑色,又自黑转白,于是散为流光。
余北斗的声音幽幽道:“好师侄,莫再挣扎。”
卦师其实根本没有问题,也无须答案,特意开口,只不过是为了扰姜望一扰。然后以血卦算之,但被余北斗立时镇住了。
姜望非常清楚地感受着这一切,为余北斗的实力而惊叹,也完全能够感受得到卦师的绝境。
人也未停。
几乎是在卦师眼中血光溢出的同时,便将龙头杖一顿,身已疾射而出
长相思闪过寒芒,如一道虹桥横贯半空。
起自姜望,落自卦师。
这是绚烂的虹,是描述生死的线。
是真实的锋芒,名扬天下的剑!
但在剑尖即将点落卦师天灵的时候,姜望心中忽觉不对!
念动即手动。
长剑险险右偏三寸,钉在了地面之上。
“为何犹豫?”余北斗的声音道:“还不速杀人魔,难道等他反击吗?”
姜望一言不发。
第二内府中,被绝弦神通封禁许久的歧途,或许是时限已到,或许是距离太远……总之在揭面人魔逃离许久之后,已经悄然解封。
赤心神通照耀之下,
歧途黑白两色的神通之光在五府海闪烁起来,仿佛在说——
已入歧途!
姜望在这一刻选择相信自己的神通,而否定自己的五感。
神魂摇动,顷刻召发五识地狱,自落自身!
蒙眼、遮耳、屏息、闭唇,肤发皆定,五感皆封。
在自封五识的状态下,姜望把一切都交给赤心神通。
天有一日以耀世,人有一心以自照!
剑尖在地上一点,人已弹剑而起,却是就此转向,扑向半空的余北斗!
五识重新出现的时候,眼前所见的那一切,仿佛凝固成了一幅画。
一幅叠有千百层的画。
画卷不断地揭开,不断地落下。
真实与虚幻彼此剥离,又互相交织。
分不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在这些真实与虚幻的碎片之中,姜望只是不断往前。
剑往前,人往前。
冲撞所有,切开所有真实与虚幻的连接。
于是空中变成了地面,余北斗变成了卦师。
他的方位、观感、目标……之前全是谬误!
现在他的剑依然指向对方咽喉,而卦师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惊疑!
命占之术不传秘法“来世”已破!
姜望先前打破幻境、配合余北斗压制卦师的那一幕,其实仍是在卦师的操纵中。他的感受是真,但经历是假。
只不过是卦师为了试探出他的底牌,从而创造的幻象。在洞察了赤心神通,确认姜望已经没有别的手段后,才引发最后的动机。
驱使姜望动手。
赤心神通诚然可以不为异志所染,但姜望剑贯卦师,本就出自本心。
只不过他看到的一切,并非真实,他袭杀的卦师,也并非卦师!
所以他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自以为洞破了虚实,杀向卦师,其实还是被引向了余北斗。
但“机缘巧合”之下,揭面人魔所落的绝弦,恰在此时解封。
姜望的歧途神通回归,及时示警。
才有了姜望收剑回撤,果断封闭五识,以赤心驭歧途,回刺的这一剑!
在卦师和余北斗交锋的战场,所有的“机缘巧合”,当然都是“蓄谋已久”。
没有什么运气可言,全都是卦算的交锋。
让卦师惊疑的,并不是余北斗又算赢了一步。卦算上胜一步负一步,有时候并不能影响结果。
真正让他惊疑的,是姜望此人,竟能如此果决地做出反应,且对自己如此自信,敢于第一时间封闭五识,把自己交给神通!
自信是强者必备的品质。
但在一位顶级神临,一位当世真人,还有一位血魔交织的战局中,还能如此相信自己的判断,真非等闲!
而对姜望来说。
在临淄街头,余北斗就曾带着他,走入一个行人的未来画面。
卦师与余北斗同出一门,有类似的手段不足为奇。
察觉问题,面对问题,解决问题。
如此而已。
甚至于此时回想,当时余北斗特意带着他走那一遭,未必不是为了提醒今天这一幕!
这等卦算,已经不足以用恐怖来形容。
姜望以赤心驭歧途,深知他先前所看到、所感受到的一切并未发生,现在才是真实发生的事情!
摒弃所有幻想,于是一剑落下。
他是真实的。
他的剑是真实的。
剑锋也传来真实的触感——
已经贯入脖颈中!
……
……
……
……
(对不起大家,我请个假。可能是前几个月写狠了,这个月实在状态不好,经常坐在电脑前恍惚,一坐半天,写不了几个字。
本来想直接请假停更的,但大家都说停更不好。
抱歉了。
从明天开始,每天只有中午一更,连续三天,26号再恢复正常更新。
我会尽快恢复状态的。
大家也可以等几天再看。
真的抱歉。)
第一百四十八章 覆手
卦师本身为余北斗所镇,金躯玉髓亦受压制。
长相思轻易破皮入肉。
姜望的手很稳,剑很准,穿透了卦师的脖颈,但并未触及喉管。
令其伤而不死。
这是他第一次对神临境强者造成伤害!
虽然是在如此特殊的状态下……
姜望保持着冷静,正欲拔剑而走,再添别创,一点一点将其人斩残,剑身却忽地一沉。
卦师的手掌轻轻探出,速度并不快,却划过一道命中注定般的轨迹,抓住了剑刃,似要与他角力。
受压制的金躯玉髓,无法抵抗长相思的锋锐。
鲜血从他的指缝间流出。
但他的手同样很稳,
两股力量在剑身对撞,长相思颤鸣不已。
“好师侄。”余北斗声音低沉:“困兽之斗,终不能破囚笼!”
卦师分心来应对姜望,正在同时镇压卦师和血魔的他,自然趁势而进。卦师本不可能受创的手指,就是明证。
此时此刻,局势已经明朗。
在“来世”被破,姜望真正入局的现在,卦师已经看不到一丁点翻盘的希望。
余北斗神鬼算尽,以一己之力,同时镇压血魔和卦师。姜望赤心自我,坚定锋利,他们都不是会给敌人机会的人。
“是吗?”
卦师这样问道。
他抓着剑刃的手,猛然往左边一拉!
好像已经完全放弃了同余北斗的对抗,而只专注于对这柄长剑的争夺。
这一瞬间爆发的力量实在恐怖,连姜望都被带得几乎扑倒在地。
而长相思的剑锋,就在卦师的掌控之下,将他自己整个脖颈斩断大半!
鲜血狂涌。
不,不仅仅是如此。
蕴神殿、五府海、通天宫……姜望能够在这具神临躯体里感应到的力量之源,全都在崩塌。
这具身体里恐怖的力量,正在坚决地消散。
姜望已不是第一次见到神临修士之死,却还是震惊莫名。
他自杀了!
这太让人意外!
卦师这等视人命如草芥的家伙,这等神临境中的顶级强者,怎么会自杀?
直到这时,姜望才注意到,自他一剑贯颈后,卦师的眼睛,就一直死死盯着余北斗,未再挪开过。
就连切开脖颈的此刻,他也是面朝余北斗而死。
他死在姜望的剑下,看的却是余北斗。
其恨其执,未有一言,而尽在不言中!
姜望不由得看了余北斗一眼。
大概是终于解决了卦师,只需要单独镇封血魔,余北斗压力大减。
右手剑指仍点着血魔,但左手趁机抹了一把脸,将血污擦去一些,又赶紧捏回印决。
然后才笑道:“这位独腿少侠好俊的功夫!”
姜望顿时牙痒得厉害。
卦师死去,插在余北斗脑门上的那柄鬼头刀,也在此刻缓缓消散。
余北斗舒展了眉头,很有些轻松地笑了一下,又说道:“你好像很意外他会自杀?”
姜望沉默了一下,道:“这很难不让人意外吧?毕竟是这种级别的强者。”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意外的。”余北斗语气轻松:“他看到的未来都是死局,没有任何希望,往前无论怎么走,只不过是早死或晚死的区别,所以他就做出了他眼中最好的那个选择……如此而已。”
姜望挑了挑眉:“他看到的未来?”
“如你所想的那样,我更改了他卦算的结果……其实也不算是更改,只不过把一点本就微弱的希望抹去了。”余北斗随口说道:“正因为他已经很强,血占之术钻研很深,所以才会那么笃定结局……你了解了这些,就不会意外他的自杀了。”
“他难道想不到,他的卦算结果,很有可能是被你更改了的吗?”
“他当然想不到。”余北斗淡声说道:“因为以前从来没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姜望忍不住头往后仰……
这句话好嚣张!
“很难理解吗?他的血占之术,也是直接叩问命运的卦术。尤其他是顶级神临,卦算大师,要更改他的卦算结果而不被察觉,只有在命运之河里做手脚。而在我之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以洞真修为做到这一点。”
话越说越嚣张了……
居然还在命运之河做手脚!
“什么是命运之河?”姜望问。
余北斗淡淡地道:“如其名。”
姜望被噎了一下,但这会已经不觉得余北斗的态度有什么问题了,
毕竟是能够影响命运之河的恐怖强者……端着点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想了想,问道:“真有确定的未来吗?”
“何必问我呢?”余北斗道:“你相信它,它就是确定的未来。你不相信,就还可以试试。”
“我以为你会说些命由天定之类的话……”姜望道。
“我这么说,你就会这么信吗?”余北斗反问。
姜望这时才平息了心情,在卦师的手中抽出长剑,慢慢说道:“我只相信有一个确定的未来存在——那就是我所追求的那个未来。”
“是年轻人会说的话。”余北斗不置可否,只看了死去的卦师一眼,说道:“我年轻的时候,他年轻的时候,都跟你抱有同样的想法。当然,我不是说你一定会被改变。只是……”
他长叹一声,面色萧然:“这就是卦算的穷途啊。在这条路走得越远,越无法摆脱命运。”
姜望还剑入鞘。
他不懂卦算,也不打算就此发表什么意见。
余北斗虽然看起来很厉害,但他现在只想拿了酬劳,赶紧回齐国去治伤。
“我该走了。”他这样说,还看了一眼自己的储物匣,作为暗示。
“姜望。”余北斗忽道。
姜望抬头:“嗯?”
然后他便听到下一句——
“不要怪我。”
余北斗捏印的左手忽然翻转,遥遥按下。
姜望整个人毫无反抗之力地翻倒过来,趴伏在地。
咚咚!
行思龙头杖离手跌飞,在地上滚了几滚。
唯独那柄长相思,还紧紧握在他的手上,好像死也不会放手。
而后……
鲜活的生命气息瞬间凋落!
强如青史第一的内府修士,在余北斗面前,也走不过一个覆手!
转眼之间,这个断魂峡的壁上洞窟里,就只剩下刘淮与余北斗。
白面无须的血魔眨了眨眼睛,很是不快地道:“我最讨厌你们人族这一点。总是在聊天的时候动手,在吃饭的时候掀桌子!”
余北斗面无表情,只平静地说道:“我们有时候也会只聊天,有时候也会只吃饭。而你们永远只会掀桌子,这就是我们和你们的不同。”
“你想说你们更懂得虚伪?”血魔问道。
“跟你说不着这些。”余北斗道:“你准备好了吗?”
血魔自信地笑了:“想要抹掉我,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一直在准备着,希望你也别有打盹的时候。”
“是吗?”余北斗这样问,
血魔忽然觉得这个问题、这个语气,很熟悉。
略想了想,想起来……
同样的问题,正是卦师问过的。
就刚刚发生不久!
然后就在下一刻,仍倒在他身上的那具尸体,整个地“爆”开。
炸得是如此细碎,如此彻底。
炸成了一团血色的雾气,猛然膨胀开来,氤氲在洞窟中。
却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仿佛它爆炸的意义,只存在于爆炸本身。
那血色雾气流动着、扭曲着,隐约结成了一个印。
好像在沟通着某个未知之地。
一个衰老的、似乎没睡醒的声音,便在此刻响起——
“谁,在唤我?”
第一百四十九章 半生辛苦,换得一剑
余北斗固然是早就严阵以待,有十足警惕。
血魔却也是怔了一怔,因为他在这个声音中感受到的力量层次,不在神临、不在洞真……已在超凡绝巅!
一位衍道强者!
以他的古老渊源和眼界,当然不会判断错误。
那么卦师的自杀,原来并非结束,并不是认输离场,而只是另一个开始吗?
以身死为代价,接引这位衍道强者的降临?
血占之术与命占之术的对决,根本还未结束?!
如此具有气势的开场,问了一个带着如此神秘气息的问题,听起来很像是某个沉睡已久的古老强者……
沉眠经年,今朝才被唤醒?
是哪位?
血魔穷搜着自源头所得的不多的记忆,却一无所获。
但在下一刻,那个衰老而神秘的声音,就变得让人摸不着头脑起来:“我,又是谁?”
紧接着似乎是生了气。
血雾都跟着波动起来——
“到底是谁在喊我啊?孙贼!你站出来试试!?有没有公德心,老人家要不要睡觉的?”
血魔:……
余北斗:……
一者渊源古老,一者卦演半世,都足能称为强者,可此刻全都无言以对。
实在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位衍道强者的表现,跟想象中相比,落差也太大了!
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衰老的声音也仍在继续,自言自语道:“好熟悉的血气……我是不是认识?”
“好像是算命的……”
“嗯对,是算命的。”
这衰老的声音渐渐做了确认,仿佛慢慢回忆起来什么,然后变得淡漠:“我想起来。算命的用半生辛苦奔波,要我……送他一剑。”
此声一落。
氤氲在洞窟中的血色雾气,在这个时候,仿佛颤了两颤,而后骤然收缩,无限凝聚……血色的雾气竟然压成实质,顷刻聚成了一支剑!
这是一支……无柄的剑。
从头到尾,皆是剑锋。
无色,半透明。
唯在剑身中,有一个隐约的血色八卦纹路在浮沉,似是代表着卦师的留痕。
证明他曾经存在过。
身虽逝,魂虽灭。
此剑是他残躯所凝。
在某种意义上,也贯彻了他的意志。
于是剑起!
这支无色的卦纹剑,动势之时轻飘飘,谈不上凌厉,没有什么大动静,只是在空中一竖……
就是这样简单的一竖,一切都不同。
难以形容那种情景,那般感受。
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其它的颜色。
看不见洞窟石壁。
只有一线竖立的剑光,在烟尘弥漫中独自招摇。
剑光无色而无形,在视觉的世界里几乎可以说并不存在。但在灵识的世界里、在神魂所察的世界里——
此道剑光无法忽视,不可阻挡。磅礴如山岳,接天且连地!
盘坐半空的余北斗剑指疾点,细一看,好像并未动弹。
僵卧地面的血魔身涌血光,再一看,血光又已经全部消失,
他们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他们的秘术、招法……所做的种种努力,好像都根本不存在,从未发生过。
他们似乎并未反抗。
只有剑光在摧残。
血魔的脖颈,原本就已经被割开,鲜血一直在流淌,腐蚀地面,许久之后,蜿蜒成了小溪。
此时这血色溪流,正一寸一寸的消失。
神临境以上的强者若是细看,当能看得到,一丝一缕的剑气,正在极其细微的方寸之间,逐步绞杀着这些血液。
血珠竟为剑气摧。
血魔双目圆睁,表现出来的情绪,愤怒而恐惧,不停地翕张着嘴唇。也不知是在威胁,还是在愤怒、咒骂。
但都无声。
这条血色溪流坚决地“倒退”着,不断消解……就这样被斩干净了。
血魔脖颈的创口紧接着被撕开,整个头颅被掀掉,然后被搅碎。
接着是躯干,是四肢……
在这个过程中,血魔身上不断涌起血光,又不断被斩灭。
不断生出鲜血,又不断被斩碎。
在如此单调的重复之中,最后被斩杀得干干净净。
并不是消失了。
而是斩得太碎太细小,碎成一颗粉尘的千分之一,叫普通人的肉眼无法看清楚,才像是消失。
尸体其实堆在那里,只是肌骨血液,全都成了一堆细而又细的“齑粉”。
剑光本是一视同仁,降临此间,斩杀所有活物。
但血魔并不情愿地被余北斗顶在前面,硬承伤害,于是先一步被斩碎。
这一剑实在漫长。
或许是因为毁敌的细节太清晰,所以显得漫长。
在斩碎了血魔之后,余北斗也未能幸免。
首先碎掉的,是他后脑的那个血包,其中还活跃着血魔的部分命血,还在扭曲挣扎。剑气席卷处,飘散如烟。
然后是他的脚趾、手指……
面对这一剑,当世真人余北斗的表现稍强一些,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身体毁灭的步骤,从较为不重要的地方开始……
但也仅此而已了。
在视觉中无色无形的剑光,终于席卷了他。
这位现世命占之术的最高成就者,就这样被斩碎在断魂峡的洞窟里,悄无声息。
现在这座洞窟之中,再无活物。
无色的卦纹剑仍竖立在半空,血色的卦纹在剑身中若隐若现,如游鱼在水,沉浮不定。
“这一剑神鬼不留。”
那个衰老的声音说道:“算命的,这是你想要的吗?”
血色的卦纹消散了,消解在剑身中。
仿佛在说,便是如此。
衰老的声音也只留下一道叹息。
而后这一支由卦师尸体崩解所聚的卦纹剑,亦是消散了。
直到这个时候,所有剑光之外的事物,才开始回归。
洞窟、石柱、声音……
轰隆隆!
轰隆隆!
一道剑形烟气冲天而起。
什么祭血锁命阵的石柱,什么断魂峡的峭壁,全部被击碎。
峭壁上的这座洞窟,整个被这道剑形烟气生生贯穿!
断魂峡两侧峭壁有多高?
高如险峰不见顶,行人至此欲断魂。
而此道剑形烟气,直接将这一面的峭壁都打穿了,自下而上,只留下一个剑形的窟窿。
烟气冲天不知几万丈,方才止歇,于是袅袅而散。
此时若有人从高穹俯瞰断魂峡,当见得这险峻的断魂峡,如在大地之上,开出一道缝隙。而断魂峡东面的峭壁,却是留有一个幽深的窟窿……
正是“天开一线,剑开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