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一个忠告
“考虑一下吧。”尹观趁热打铁道:“我可以帮你把身份隐藏得很好!”
在这个不知谁人家的庭院里,鸠占鹊巢的两人,正在讨论入伙问题。
今天的尹观好像特别积极,当然他也不是第一次提出邀请,姜望也不是第一次表达拒绝。
姜望幽幽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若要人不知,把知道的人杀了就行。”尹观提醒道。
“天底下没有不漏风的墙。”
“那是杀得不够干净。”
姜望本不想说得罪人的话,但见对方态度如此坚持,也只好直接一点:“我可不想过朝不保夕的日子,被人追得到处跑。”
尹观一脸疑惑:“你现在没有被人追得到处跑吗?”
姜望:……
尹观循循善诱:“你若是入了伙,下次遇到赵玄阳那种人,就可以直接联系我。我把人都召齐,帮你做得干干净净。”
“哦?”姜望问道:“若是遇到裴星河呢?”
尹观坦诚地道:“那你联系不上我。”
“所以啊。”姜望语带遗憾:“地狱无门不适合我。”
其实他们两个人都知道,姜望不肯加入地狱无门的原因,并不是什么阎罗位置吉不吉利、赚得多不多、危不危险……
而是姜望并不认可地狱无门的理念,也不同意尹观的行事风格。
“好吧。”尹观倒也不很介意,话锋一转:“我今天放了你一马,你承认吗?”
“这么说可就没意思了啊。”姜望道:“如果你今天没来,你的地狱无门说不定得重新招人。算起来,是我放了他们一马。”
“是吗?”尹观不置可否:“可惜我来了。”
姜望想了想,终是老老实实地道:“你说得对。”
“你承认就好。”尹观笑了笑:“意思一下,随便拿个几十块元石给我吧。”
“买命钱?”
“买命钱,过路钱,封口费,随便你怎么理解。”
姜望看着他道:“我们就算不是朋友,好歹也算个熟人。见面就讹我,不合适吧?”
“当然,当然,我们很熟了。”尹观笑着说道:“如果是在其它情况下碰面,我当然不会找你的麻烦,甚至于可以坐下来,喝杯茶,聊聊天。但是姜天骄,就像你刚才说的那样,你都差点让我地狱无门重新招人了,我作为地狱无门的首领,能干看着吗?”
“我连他们的汗毛都没动!”姜望很是不忿,顿了一下,又道:“吹牛也算吗?”
尹观一笑置之。
姜望没有办法,只好掏钱。
阳玄策没抓到,还被讹了一笔,这叫他怨念极重。
一边取元石一边道:“你以前可不这样。”
“组织发展壮大了,到处都缺钱。”尹观认真地点了点数,一共是十颗元石,刚好符合‘几十块’的最低标准,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从那边走吧,我就当没见过你。”
讹了我的元石还一副叫我占便宜了表情,是几个意思?
姜望气得牙痒,但好歹理智尚在,知道自己确实打不过。把斗篷一戴,径自穿出院中,往城外而去……
还是快点去悬空寺吧,此伤心之地,不愿久留!
看着姜望的背影消失,尹观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转身也自离开,回返小巷。
若是姜望通魔之名真的坐实,以至于天下相恨,仇深不解,或许还有加入地狱无门的可能。不然以姜望的性格,断不会改变选择。
说起来在佑国第一次相见,他虽觉这人不俗,但的确也没有想到过,此人能走到如今之地步。
真是让人惊叹。
回到小巷里的时候,泰山王依然在巷口,转轮王依然蹲在墙上,阳玄策也依然在巷子尽头。
尹观直接看向阳玄策,开门见山:“我刚刚在大齐三品金瓜武士姜望的手底下救了你,这个是要额外收费的。”
转轮王看了看自家首领,没有吭声。
现在的秦广王,比起当初在断魂峡建立组织的那个秦广王,已有了很大的不同。
那时候的尹观,可不会有这种市侩的一面。
终归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发展外围势力、构建情报网络、建立各地据点……哪个地方都需要资源去填。
当然,现在的这一面,也让秦广王强大冷酷的形象里,多出了一点人性的东西。
转轮王默默地想到……这或许证明了,在熔炼负面、成就神临之后,秦广王又往前走了很多步。
阳玄策对尹观并不够了解,闻言只愣了愣:“他人呢?”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我自然有我的处理方式,”尹观很是冷酷地道:“总之他现在已经威胁不到你。”
“你杀了他?”阳玄策问。
“你想要我杀他?”尹观反问一句,然后道:“这个价钱可不便宜。他在齐国的分量,不是赵宣可比。”
“不用了。”阳玄策摇摇头。
“那就先结一下账。”
……
不多时,阳玄策便独自从小巷里离开。
留在巷子里的泰山王开口道:“这小子哪来这么多财物?”
“谁知道呢?”尹观满意地将储物匣收好,他只关心能不能钱货两讫,不关心其它。
蹲在墙头的转轮王道:“无非是诸如复国秘库之类的遗留……烂船还有三斤钉呢,毕竟是亡国皇子。”
“为什么我们不直接把他抢了?”新晋的泰山王道:“比起帮他对付齐国的官员,还是解决他更简单吧?而且麻烦也少。”
尹观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只道:“我们是杀手,不是强盗。”
“有什么区别?”泰山王不太能理解:“杀人越货,本就一体。抢劫不需要经过别人同意,我们杀人也是如此。”
“信用。”尹观道:“地狱无门若想要发展壮大,有源源不断的生意。就一定要有信用。吃了上家吃下家,能得一时之利,砸的却是地狱无门的招牌。”
“还管什么招牌啊?”泰山王笑了:“我们过了今天不知有没有明天,求的不就是一时之快么?”
说服别人其实是最难的事情,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定见。
尹观不再解释,只道:“我说的话,你记着就是。”
丢下这一句,便转身离去。
这态度或许傲慢了些,叫泰山王很不舒服。能成为地狱无门阎罗的,哪有弱者?
只是他虽然眼神阴沉,但也并不敢再说什么。
半蹲在围墙上的转轮王,这时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上任泰山王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泰山王问。
转轮王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如果你说了不该说的话,你会死。如果让秦广王觉得你可能会说不该说的话,你也会死。”
他笑了笑:“算是前辈给你的忠告。”
说罢,往后一倒,整个人消失不见。
第一百二十一章 城门失火
姜望被尹观气得差点想去给曲国朝廷告密。
当初曲国镇边大将为地狱无门所刺,曲国发布通缉文书,誓要夷灭地狱无门,发现通缉不到之后,又自己默默撤销……
本已是从此不相干,地狱无门毕竟是个杀手组织,只做生意,不刻意针对谁家。但他们还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曲国境内,就有点在曲国脸上反复跳跃的意思了。
一旦叫曲国朝廷知道了地狱无门此时在玉光城,可想而知会有怎样激烈的反应……
当然也只能是想想。
有尹观护着,抓阳玄策已是不可能,姜望便继续赶路。
离开曲国进入郑国境内之后,他便听闻了一个消息——
因象国无故扣押旭国商队一事,两个国家起了摩擦。几番谈判不成后,旭国竟悍然出兵征讨!
现今象、旭两国大军,已经陈兵于星月原,正在对峙。
重玄胜说的大动作……已是来了!
这段时间郑国境内多了不少人,大都是原先在混迹在星月原的小势力。
两国交战,又选定星月原为战场。这些哪边都沾不上的草台班子,顿作猢狲散。
无论他们在这里经营了多久、生活了多久、有多深的感情……
城门失火,池鱼不逃即死。
世事的残酷何止于此?
大军一列,就将星月原清场的象、旭两国,瞧来威风八面,本身也只是霸主国手里的两颗棋子罢了。
什么扣押商队,什么为民征讨,贯彻的不过是景齐两国的意志。
哪怕这两个国家根本没有战争的意愿,也找不到这一战的利益所在,却不得不战。
象、旭在星月原的这一战,可以看做景齐两国的前锋战。
从这一路绕行草原的经历来看,姜望认为景牧一战已是不可避免。在他离开草原之前,天下十大骑军第六的铁浮屠,已经开赴离原城,盛国仅靠自己,根本没办法将这座边境重城夺回。
而在此等情况下,在这星月原,还能突然爆发象、旭两国之争,足够说明景国的自负。
景国并不愿意同时与两大霸主国开战,但同时也不甘心让齐国敲走太多利益,所以想在星月原,试一试齐国的成色。
当然,从目前的状况看,景国的主力不会来星月原,这也是姜望把星月原上的这一场战争,看做试探的原因。
这一战的结果,会直接决定两大霸主国的态度。
受齐国支持的旭国若是一战而灭,景国两线作战也无妨。反之,打象国如果打得轻松,那么齐国顺势侵入中域,也是理所当然的选择。
不过这一切,也都与他无关了。
郑国在星月原的北方,悬空寺在星月原之南。
象国和旭国是对立东西。
姜望离开郑国之后,绕开星月原。因为旭国正在做战争准备,所以他也没有从旭国穿行,而是绕着旭国东面的国境线而过,独行去往悬空寺。
这条路线,距离齐国就已经很近了……
虽然并未进入旭国境内,但也可以料想得到,旭国的气氛并不轻松。这场战争,对齐景来说或许只是试探,对旭国、象国来说,却是倾国而战,真有国灭之危!
路上偶尔遇到的一些旭国人——总之是以各种名义去往齐国,因叫姜望给遇到——个个脸色都很沉郁。
在这样的气氛里,姜望终于赶到了悬空寺。
但是怎么联络净礼呢?
他犯了难。
就这么麻衣斗篷的上门,肯定没人理会。但偏偏他现在又是失踪状态,不好公开身份。
姜望在悬空寺的属土里转悠了半天,最后在街上寻了一个看起来比较机灵的小男孩,拦住他,正要开口。
小男孩转身就跑。
姜望愣了愣,旋即也意识到自己这斗篷麻衣龙头杖的装扮,确实不像好人。
这悬空寺的属地里,都是些普通人,想来应该没谁认识他。
他也就摘了斗篷,收了龙头杖,再次寻找目标。寻见一个长相清秀的小男孩,用尽量温和的语气道:“小朋友,帮我一个忙,如何?”
他取出一块碎银,在手里摇了摇:“跑个腿,这银子就是你的。”
这小男孩竟然双掌合十,对他一礼:“您有事请讲,我不要银子。”
“啊?”姜望愣了愣:“为什么。”
小男孩的表情很认真:“我愿日行一善。”
不愧是悬空寺属土,佛门东圣地!
看着这孩子清澈的眼睛,姜望竟然感到惭愧。
作为一个马上就要及冠的“成年人”,他几乎已经适应了用利益考量问题的所谓“现实”,却忘了,人生本来……不是做什么事情都需要回报的。
“是我俗气了,险些污染了小友的清净心。”姜望合掌回礼,温声道:“那请问你能帮我去悬空寺山门,找一个法号为净礼的和尚吗?就说我在这里等他。”
“他要是问我,你是谁。我该怎么说呢?”小男孩问。
姜望道:“就说是约了八月九日请他吃饭的那个人。”
小男孩点点头,转身便小跑起来。
作为佛门东圣地,悬空寺的属地并不比象、旭这样的国家小。
不过姜望请托的地方,本也离悬空寺外山山门不远就是了。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大概主要是耗在知客僧的请示上——光头锃亮的净礼,便抱着报信的小男孩疾飞而至。
“小师弟!”他老远就惊喜地喊了起来:“你来看我啦?”
姜望赶紧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飞到近前,净礼怀里的小男孩有些惊讶:“大哥哥,你一直就在这个地方等吗?怎么也不找个地方坐一下?”
“我们说好在这里等的嘛。”姜望笑着递过去一个纸袋:“你跑腿辛苦了,我买了一些糕点水果,请你吃。”
小男孩摆手就要拒绝。
姜望已经补充道:“不是报酬噢,是请朋友吃零嘴。你帮我跑腿,我请你吃东西,这叫礼尚往来。”
小男孩回头看了看净礼,终归是悬空寺的圣僧,更叫他信任。
净礼一脸庄严,微笑道:“此亦缘法,不必推开。”
小男孩这才接过纸袋,对姜望道:“谢谢大哥哥。”
姜望回了一礼,看着这小男孩抱着纸袋脚步轻快地离开,心里也觉舒坦。
孩童有时候像一面镜子,你看着这面镜子,很容易发现自己的改变。
“呜呜呜。”忽然一阵哭声响在旁边。
姜望扭过头来,刚才还一副得道圣僧模样的净礼,这会已经泣不成声:“小师……师弟,我们,我们现在没有师父了!”
姜望大惊失色,心口一痛,只觉鼻子也酸涩起来:“苦觉大师怎么了?”
净礼泪流满面:“师父……师父他……走了!”
“怎么走的?”姜望又惊又怒,又难过又愧疚:“是不是景国那些贼人!?”
“脱……脱离山门了!”净礼抽噎着道。
第一百二十二章 得见宝光
清秀的小和尚泪落如雨,旁边的姜望久久无言。
净礼独自失落了许久,在人前强颜欢笑,在信众面前宝相庄严。好不容易遇到自家小师弟,终是抑制不住,一时悲从心来。
而姜望只是在想……说话这么大喘气,还能茁壮成长至今,也真是福缘深厚,
净礼哭了很久,哭得很伤心,但是发现师弟一直面无表情。
忍不住瘪着嘴道:“小师弟,你怎么不伤心啊?”
姜望幽幽道:“你哭着告诉了我一个,延迟了大半个月的消息,我很难伤心啊。”
苦觉老僧为了救他,不惜脱离山门,这事的确让他感动,不然也不会脱困之后第一个想到联系苦觉。但那已经是八月的事情了……
“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了吗?”净礼抽噎着道:“可我还是很难过……”
姜望问道:“你最难过的是什么?”
净礼又瘪了嘴:“我没有师父了!”
“苦觉大师脱离山门了,你就不认他了吗?”姜望问。
“认啊。”净礼眨巴眨巴眼睛。
眼泪把他的眼睛洗得清澈极了,犹有残珠在睫毛上微颤。
瞧来真是一个可怜的小和尚。
姜望叹了一口气:“那你这不是还有师父吗?”
净礼皱眉想了想,忽地舒展开来,笑道:“对啊!”
姜望很是心累,但见他笑了,不知怎么,也觉得很开心。
“你有办法联系上你师父吗?”他问道:“我有事找他。”
“有的!有个隐秘的联系办法!”净礼使劲点头。
然后一把抓住姜望的手:“小师弟,跟我来。”
他这时又俨然很有师兄的自觉了,飞在前头,斩风开路。
姜望有心说一句,能不能不叫我师弟了,但知道说了也没用,索性不吭声,随着他走。
两人很快飞到一处光秃秃的小山,山上只有一座破庙。
飞落山头,净礼很欢喜地道:“师弟,咱们回家啦!”
家么?
这个字眼的确是很触动人的。
看向山上那傲立风中的破庙,姜望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这里就是三宝山啦!”净礼说着,拉着姜望往破庙里走:“跟师兄来。”
姜望左右看了看,实在没看出来这小山包“宝”在哪里。还三宝?明明一个宝都没有。
想到这里,姜望愣了一下。忽然想到,苦觉、净礼再加上他,刚好是三个人。难道这三宝……
他呲了呲牙,一阵恶寒。
山实在很小,才打量了几眼,就已经被净礼拉进破庙中。
小小一座破庙,也分前后两殿。
净礼带着他里外都逛了一圈,兴致勃勃地做着介绍。
前殿供着一尊已模糊了面目的木佛,毫无香火可言。
后殿只有一张木板床,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来,坐!”净礼拍着木板床,热情地道。
“呃,不必了。”姜望道:“先联系苦觉大师吧,他在外面……很辛苦。”
净礼向来是很心疼师父的,闻言立即站了起来,先对姜望‘嘘’了一声,很小声地道:“不要弄出动静来。”
姜望用眼神表达疑问。
净礼用很鬼祟的声音道:“他…现在脱离…悬空寺啦,我们…联系…他,要偷偷摸摸…一点…”
真是有够偷偷摸摸的!
姜望无语极了。
您顶着一个锃亮的光头,大摇大摆地飞去找我,又大声喊小师弟,能偷摸到哪里去?
要不是我那会拦住你,悬空寺恐怕已经没人不知道我来了!
净礼却不管那许多,嘱咐过小师弟后,便把床板一掀。
那床板背后,赫然铭刻着一圈精密的阵纹。一经展现,虚影晃动,似龙似象。
净礼严肃起来,霎时宝相庄严。右手捏了法印,泛起宝光,便直接印了上去。
那圈阵纹中间,宝光如水,泛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这就是所谓的“隐秘的联系办法”?
就在床板底下?
姜望发现自己面对净礼,已经不太容易惊讶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藏这秃山破庙破床的床板后面,确实算得隐秘。
姜望还在默默给净礼找理由,一个声音已经响了起来:“咋的啦?”
苦觉的声音!
只见那床板上的宝光,已经聚成一面圆镜,黄脸老僧的面容,正映在其间。
他好像是坐在一处山巅,旁边还有一棵树,一副很神气的样子,大大咧咧地道:“我在找你师弟呢!忙得很!”
顿了顿,问道:“我脱离山门后,那群老秃驴没有为难你吧?”
因为视角的原因,他并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姜望,只是打量着爱徒净礼。
姜望却看得到他,看得到他眉宇间掩饰不了的疲惫。
“老……没有。”净礼道:“小秃驴有几个。”
“岂有此理!”宝光圆镜里的黄脸老僧拿眼一瞪:“你怎样做的?”
净礼和尚咧嘴笑道:“都已套过布袋,打过闷棍了!”
“好!有慧根!”苦觉大声赞道:“不愧是我苦觉的好徒儿!”
净礼和尚先是笑,接着就瘪了嘴:“可是你不是不要我了么?”
“傻孩子,说什么胡话呢!?”黄脸老僧瞪着他道:“我且问你,悬空寺上下,谁最英明神武,谁最德高望重?”
净礼和尚迟疑道:“……师父?”
“自信一点,把疑问的语气拿掉!”黄脸老僧唾沫横飞:“你只不过说了一个事实!”
净礼和尚这会已经完全忘了师弟的事情,只乖乖“噢”了一声。
黄脸老僧长叹一口气,一脸忧愁:“唉,师父如此耀眼,若是不走,你将来怎么竞争方丈之位?你拿什么跟师父比呢?从头到脚都比不过嘛!你明白吗?”
净礼摇摇头:“不太明白。”
“傻孩子,师父这都是为了你啊,为了把下任方丈的位置留给你,才不得不退出山门。几个徒弟里面,师父最疼的就是你了,你要记得师父的好,明白吗?以后当了方丈,多多孝敬!舍利子什么的,多偷……调配几颗予我!”
老和尚对小和尚忽悠太甚。
姜望实在听不下去了,最关键的是,这一老一小两个光头聊得这么起劲,什么时候才能聊到自己?
因而主动走上前去:“我能聊几句吗?”
宝光圆镜里的黄脸老僧,愣住了。
他透过这宝光圆镜,瞧了瞧这边的姜望。
眨了眨眼睛,又瞧了瞧这边的姜望。
忽地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还沾着菜叶的黄牙。
第一百二十三章 我如何四大皆空
“前……大……”姜望换了好几个称呼,最后终是只能道:“您怎么样?”
曾经万里奔赴,在长河上空阻截庄高羡,大战一场,救得他性命。
这一次更是不惜脱离悬空寺,也要在景国的压力下追击赵玄阳,把他从危局中抢出来。虽然没能追上,但若非苦觉的追击,赵玄阳不会选择去上古魔窟,姜望也没有自救的可能……
古来恩师待徒,也不过如此了。
这份情谊太深重,他真不知如何回报!
且对于这样一位游戏风尘的当世真人,他区区一个内府修士,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能怎么样?当然是很好啊!”苦觉笑呵呵地道:“乖徒儿,你是怎么脱身的?”
“一个朋友救了我。”姜望说道:“不过现在对外还是以失踪的名义在跟景国谈判,所以您暂时别暴露我已脱身的消息。我也是怕您担心,所以特地赶来悬空寺,通过净礼法师知会您。”
苦觉忽地眼睛一瞪:“孽徒!你也知道为师会担心?离开齐国时,为何不来看为师?”
姜望无言以对,只道:“您对我的恩义,我永生难忘。真不知如何才能报答。”
宝光圆镜中,苦觉一摆手:“等着!”
“啊?”姜望有些不明所以。
“等我回悬空寺给你剃度!”
姜望愣了愣。
苦觉已戟指过来:“好哇你个没良心的,你迟疑了!”
“那个……”姜望小声问道:“您不是已经脱离山门了吗。”
苦觉翻了个白眼:“我再回归不就完了吗?”
还可以这样??
姜望有些懵圈。
悬空寺这样的天下顶级宗门,真能随意脱离回归,如儿戏一般?
听起来……不很靠谱。
旁边的净礼和尚也愣住了,但他愣住的原因不同:“师父,您不是说特意脱离山门,把方丈之位留给我吗?怎么现在又要回归了?”
“净礼啊!”苦觉痛心疾首:“你的佛心动摇了,你不纯洁了!你竟然因为区区一个方丈之位,不想要师父了!”
“我……我。”净礼羞愧地低下了头。
“我什么我!”苦觉已板起脸来,严肃道:“佛心蒙尘,当勤拭之。墙角罚站去!”
净礼老老实实地走到墙角站定,心里很是委屈。
姜望沉默了一阵,说道:“大师,虽然这么问不太好,但对于您,我的确不想遮掩、伪饰。其实我一直很想问您,您对我这么好,是为什么?”
“这叫问的什么混账问题!”苦觉斥道:“师父照顾徒弟,天经地义。你是我徒儿,我怎能不管你?”
“就是就是。”净礼赶紧出声附和,向师父表忠心,以期换取原谅。
苦觉怒斥之:“罚站的时候不许多嘴!”
净礼垮着个脸,但还是把嘴巴紧紧闭上了。
虽然挨了训斥,但姜望还是继续问道:“那我想问,您如此执着地要收我为徒,是为了什么?”
不是说他质疑苦觉的动机,他若是真对苦觉不信任,反倒不会这样问。他只是的确想知道真相。
万事有因由,人当然可以不计利弊地待一个人好,当然可以毫无保留的付出,但这份情感,来自于哪里?
他自问自己待苦觉的态度并不好,一开始是猜疑戒备、后来是抗拒逃避,再后来虽然感动亲近,却终究坚持自己的路,不肯入佛门。
何以苦觉从一开始就待他那般好呢?
“当然是为了找个绝世天骄,在那帮秃驴面前吹……啊不。”苦觉换上一副慷慨激昂的表情:“当然是为了找一个有缘人,继承我的衣钵,和我一起拯救苍生,救渡世人啊!你正是那个万中无一的绝世天骄!”
这也……太扯了。
“拯救苍生”这种话题太宏大,也因此浮在空中。
但苦觉如果不愿意说真实的原因,姜望也没办法逼问。
他只是隔着宝光圆镜,对这付出良多的黄脸老僧深鞠一躬:“请您见谅,不是姜望不知好歹,只是姜望身负血海深仇,实在无法放下!”
又被拒绝……
宝光圆镜那一边,苦觉怒了:“你刚还说不知道怎么报答我!现在我教你你又不听?!”
他气得开始骂人:“你这个没良心的小臭王八!”
姜望没有垂眸,没有逃避,他很认真地看着这黄脸老僧,对他剖白自己的心:“您对姜望的恩义,已是不能述尽,要姜望怎么报答都可以,生死何惜?
但独不可跟您遁入空门。
姜望从鬼蜮一般的故乡逃出来,不是为了逃到世外,不是为了苟活此生,不是为了割舍那一切……而是为了有天能够拥抱那一切,为了回去!
我早晚有一天要回去,提着剑回去,不管路有多长,不管有多少人阻拦,不管这剑上会染多少鲜血……每当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故乡的亡灵在呼唤我……”
姜望眼眶微红:“苦觉大师,那数十万人的亡魂在我肩上,我如何四大皆空?”
苦觉当然能感受到他的真诚,于是愈发恼怒。
“净礼!”他喊道。
净礼和尚不吭声。
苦觉在宝光圆镜的那一边暴跳如雷:“好哇,孽徒!一个个的,都造反是不是?为师叫你,你声也不应一下!”
净礼委屈巴巴地道:“你叫我别说话的。”
“还敢顶嘴!?”苦觉简直怒不可遏,若非隔着这么远,只怕早就动手了。
“那你要做什么嘛!”净礼瘪着嘴道。
“打他。”
“啊?”
苦觉一指姜望:“给我打他!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冥顽不灵的孽徒!”
“不要了吧……”净礼缩了缩脖子:“小师弟也很可怜的,我听着心里都难过了。”
苦觉不管那许多,蛮横道:“师父的话你是不是不听?”
净礼抿了抿唇:“听嘛。”
“那你还愣着干什么?”苦觉指挥道:“给我狠揍!”
净礼对着姜望竖掌一礼:“小师弟,得罪了。”
姜望却也不逃不避,甚至索性把眼睛闭上,苦笑道:“如果这样能让大师消气,这顿打姜望愿挨。”
“还给我使苦肉计!当我傻吗?”苦觉怒气难消:“净礼给我快快动手!”
“好哦师父,但是动起手来,我没法维持圆光镜了哦。”净礼说着,手上法印一解,便将这宝光圆镜抹去,中断了这次交流。
“用我传你的大慈大悲大巴掌……”苦觉撺掇的声音戛然而止。
而净礼气势汹汹地转身,直面姜望。
他向来是最听话的。
整个悬空寺,大都觉得苦觉不着调。
独他奉苦觉如神明,把苦觉的随口胡言,当做金科玉律。
此时他的右手高高抬起……
却只是轻轻放在了姜望的脑门上,便算已经打过。
“你不要难过了……”他小声说。
第一百二十四章 空门求家
姜望已经离开很久了。
三宝山的破庙中,净礼和尚静静盘坐着。
僧侣是出家人,可如果本就没有“家”,又从哪里“出”呢?
青灯古佛,修者避世。可若未曾在世间,避的又能是什么呢?
他从有记忆起,就不知家人为何,不曾见过父母,是苦觉把他一手带大。
有的小沙弥想爹妈,哭鼻子。
他不知想什么。
他在所谓浊世里,没有一个可以寄托“想念”的存在。
生活在梵唱声中,在佛经堆里打滚,在撞钟声里长大。有时候也会思考,“家”是什么?
为什么要“出”,为什么说难舍。
师父说,他们在一起,就是家。
那么他明白了,他难舍。
那么他是一个在空门里求“家”的小和尚。
他的世界很简单,而这里是他的家。
师父说姜望是小师弟,那么他就多了一个家人。
这是多让人开心的事。
所以每次见到姜望,他都很开心。
他非常快乐,并希望小师弟与他同样快乐。
但是今天他才知道,原来小师弟不开心。原来小师弟,是肩负着那样的重量,一步步走到如今。
他很喜欢睡觉,他不知道从来都不能睡着的感觉。他也不知道,闭上眼睛就是血与火的惊悸。
此时此刻,他一个人坐在木板床上,想到小师弟,感到很难过。
“净礼!净礼!净礼!净……”
雷鸣般的声音,催魂夺命也似地响起,落进房间里来,才算停下。
瘦得皮包骨头般的苦病和尚,像棱角分明的石块一般,砸到净礼面前,看了一眼这可怜巴巴的小和尚,语气不自觉地缓和了些,但也似怒吼一般:“怎么叫你你也不答应?”
“师叔。”净礼起身乖乖地行了礼:“我还没得及答应,您就……”
“算了算了。”苦病已经摆手道:“联系一下你师父,我有事找他。”
他的声音如战鼓,震得房间里一阵嗡嗡的响。
“啊?”净礼呆站着,一脸无辜地道:“我联系不上呐?”
下一刻他的耳朵就被揪了起来,苦病拎着他道:“还学会骗人了是不是?要不是我刚才偷听了你们聊天,还差点就信你了!”
观礼顾不得耳朵被揪住的痛,怒气冲冲道:“师叔!你怎么能偷听我们聊天?!”
“少废话!”苦病自知失言,但强行跳过话题,维持着长辈的威严,声音就像是炸在净礼的耳朵里:“赶紧联系你师父!”
“我不!”观礼倔强反抗。
苦病拿眼一瞪,将巴掌一扬,他就赶紧缩起脖子来。
“行嘛行嘛。”
师父常常说,好僧不吃眼前亏。净礼一向听话,当然贯彻这个理念。
让你徒弟净尘等着的!
一边掀床板,一边不情愿地嘟囔:“寺里不也可以联系嘛。”
苦病不耐烦地道:“那么多废话呢?这不是你师父不理我们吗?”
“哈,这样啊?”
净礼忽地就开心起来,感觉师父已给他出了气。
依然是捏出法印,力量投注阵纹,召出圆光镜。
这“圆光镜”的主要阵纹虽刻在床板背面,但其实支撑它运转的力量,涉及整个庙宇。当然最核心的部分,还是苦觉留下的力量。
不多时,苦觉便应呼而现,出现在圆光镜中,开口便道:“打了这么久吗?随便打打就算了啊,真把你小师弟真打坏了你赔……苦病老秃驴?!”
他目光扫到苦病,立时便要截断圆光镜。
苦病已先一步吼道:“方丈师兄有话与你说!”
苦觉翻了个白眼:“方丈师兄的心声秘术独步天下。用得着你这病秧子来传信?”
苦病强忍着怒气道:“你隔断了心声不是吗?”
“哦,这样啊。”苦觉毫无被戳穿的尴尬,一脸无所谓地道:“那你找我干什么,降龙院干不下去了?”
“说了是师兄找你!”
“那你娘的倒是快说啊!找我干什么?”苦觉吼了回来:“你当我徒儿维持圆光镜很轻松吗?”
“师兄让你回来!”苦病语速极快地说了一遍。
“啥?”苦觉在那边问。
苦病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地道:“师、兄、让、你、回、来!”
“你大点声!”苦觉喊道。
“你爱回不回!话我反正是传了!”苦病恼了,转身就走。
苦觉赶紧给净礼使了个眼色。
师徒心意相通,净礼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师父你就回来吧!我好想你!”
“乖徒儿莫哭莫哭。”苦觉赶紧劝道:“咳,行,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苦病!”
已经走到门口的苦病停下来,不耐烦地道:“听到了!”
“但是我现在还不能回去,等过一阵再说。我还要帮我爱徒打掩护呢!”苦觉又补充道。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是吧?你说你一天天没个正行,真以为悬空寺求着……”
苦病怒气冲冲地转回头,那圆光镜却是已经消散了……苦觉压根没打算听他后面说什么。
他想怒吼,想咆哮,想打人。
一口恶气堵在心里,宣之无门。
最后看了看净礼,终是无法迁怒小辈,一甩袖子,踏出门去,愤愤不平:“真是乱了套了,没个规矩!这也能原谅?”
净礼看着苦病师叔走远,才拍了拍心口,缓解紧张。
至于苦病师叔说什么规矩、什么不该原谅之类……
他其实也有些疑惑。
脱离山门是多么严重的事情,就连他也知道,是不可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何以师父可以如此任性,何以方丈师伯还会主动劝他回来呢?
但机智如他,很快就找到了答案——师父作为整个悬空寺最德高望重的和尚,可是下一任方丈的不二之选,那还能不原谅吗?
如果方丈师伯有个万一……悬空寺以后不要方丈啦?
一念及此,净礼又赶紧‘呸’了一声:“啊罪过罪过,我可不是咒方丈师伯。”
双掌合十,念念有词:“唵,修利修利,摩诃修利,修修利,萨婆诃!”
念罢这净口业真言,他才满意地把木板床放好,躺了上去。
今日太辛苦,还是睡一觉吧……
第一百二十五章 生不辞颜
离开悬空寺的姜望,忽然有一种天下之大,不知该往何处去的迷惘。
中域、东域、北域……乃至于整个天下,明明因为三大霸主国的动作动荡不安,各方英杰参与,但一切好像都与他无关。
说起来现在这混乱的局势,似乎就是从他被定“通魔之罪”而起,他大概能算是祸源了。可暂且需要隐藏身份的他,此时倒成了看客。
浪潮滔滔,裹挟一切,他却以失踪之名,行在远岸。
不过迷惘在姜望这里,永远是短暂的。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事情,无非是找个安宁的地方修行。
最后他选择了昭国。
昭国在悬空寺的东方、齐国的西南方,乃是曾经煊赫一时的日出九国之一,是继承了故旸遗产的国家。
当然,时至如今,所谓的“日出九国”,已经是个笑话。
自去岁,继承了故旸最多遗产、声势也最强的阳国一路沦落,最终被一战灭国后,“日出九国”已经只剩昭、昌、旭三国。
整个东域诸国,曾经抢“故旸正朔”之名抢得有多起劲,如今与“故旸”撇清关系就有多么积极。
无他,时移世变,今日之东域霸主,其名为“齐”。
若回省历史,不难发现,日出九国之中,有两个国家都是被齐国亲手伐灭。其一曰“阳”,其二曰“明”。
阳国自不必说,大名鼎鼎的“朱禾之盟”,便是由明国而起,最后扩展至全域,齐国青牌有了横飞东域各地的权利。
如今只剩三个小国的“日出九国”,难免对齐国战战兢兢。
别的不说,三国之中的旭国,现在还陈兵星月原,因为齐国的意志,与象国对峙,随时要展开倾国之战。可谓是“抛头颅、洒热血,一片丹心献给齐”。
因而当姜望来到昭国,也就不意外满耳齐音、遍地齐衣了。
斗篷遮面、麻衣蔽身的姜望,仅仅只是因为正宗的临淄口音,在客栈付房费的时候,竟然就收到了半价的优惠。掌柜的笑容满面,奉为上宾。
世俗的金银姜望早已不会在意,这件事情让他看到的,是昭国对齐国的彻底服从。
想当初,阳国再怎么慕齐,该赚的钱却也不会手软。胡由区区一个亭长,就敢偷窃重玄家的资源。后来的嘉城城主石敬,更是被利益熏眼,悍然兴兵来讨青羊镇。
而他现时在昭国展现出来的,是如此普通的身份,遇到的,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昭国人……这恰恰最有说服力。
也没有什么好感慨的,姜望径自锁上房门,开始了这一天的晚课修行。
搬运道元、梳理天地孤岛、探索内府、熟悉道术……
有条不紊地完成着所有步骤。
惊喜便在不期而遇间到来——
在第五内府的探索中,他遇到了异常合用的秘藏。
名为“殒神”,效果是增幅一成的神魂攻伐威能。
没有再等待的必要,对姜望来说,这就是最好的秘藏。
他果断将其摘下。
这是道脉腾龙游进五府海,探索五座内府以来,最快确定秘藏的一次,大约也可以算得上时来运转。
摘下第五秘藏的姜望,并未就此停歇,而是平心静气地继续着晚课。
这秘藏虽好,但说到底,所有的秘藏都是基于修者自身的实力,才能有更耀眼的表现。若换个普通的内府修士,连神魂攻击的门都摸不着,“殒神”的效果几等于无。
他对“殒神”很满意,但一两个秘藏的差异,对他现在的整体战力,影响已不会太大了。
如今五府摘得五神通,五大秘藏皆现,五门瞬发道术都已刻印,内府之境几乎已走到终点。
之所以用“几乎”二字,也只是因为还有一些向内探索的余地,在这个层次的战力,也还有提高的空间——
但已经不多了。
姜望完全可以感受得到自己的强大,有信心面对任何对手。当然,不能超出外楼去。
将新得的“五识地狱”和“怒火”再熟悉了二十遍之后,姜望调整自身,归复道元,缓和肌肉,让自己回到最巅峰的状态,而后进入了太虚幻境——
今日是九月十五,太虚幻境福地挑战日。
他作为福地四十七虎溪山之主,将迎来福地第四十八名彰龙山主人的挑战。
对于福地挑战这等与强者交手的机会,姜望一向不肯错过。但偏偏流年不利,总能遇到一些事情,将其打断。就像上一次福地挑战日八月十五,他便在上古魔窟里度过了,连太虚幻境都联系不上。
福地之中,那日晷的虚影上,出现了一行道字——
【福地四十八彰龙山之主发起挑战,是否应战?】
来都来了……
姜望果断应下。
论剑台呼啸入星河,与另一座论剑台轰然对撞,合在一处。
对这一幕早已习以为常,姜望只专注打量着对手,却发现……是个熟人。
准确地说,他认识对方,他相信对方也认识现实里的他,但双方毕竟未有过交流。
此人高冠博带,颇有古儒士之风。
双眸深邃,表情端正,肩负一张大弓。
赫然正是曾代表宋国出战黄河之会无限制场的辰巳午!
其人竟是本名本貌,出现在这太虚幻境中……委实是稀奇,
姜望一贯在福地挑战上是不说话的,或者说,也没有太多的说话机会。
今天忍不住道:“想不到辰先生在此间,竟与现世相同,未做任何遮掩。”
辰巳午似乎并不意外自己被人认出来,抑或说,他本就有“天下何人不识我”的自信。
此刻反手将那张大弓取下,只淡声说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生不辞颜,死不改色。是何人便是何人,又何须遮掩?”
辞颜更名又改姓了的姜某人干笑一声:“辰先生,请。”
辰巳午去过观河台,也就是说,他一定见过自己夺魁的战斗。
姜望不欲在辰巳午面前暴露身份,故而收住了全力以赴的心思,决计这一次只在神魂层面相攻。
新得的怒火、五识地狱和殒神秘藏,却是不怕叫人认出来。
“请”字方落下,大弓弦已动。
姜望神魂亦动。
且是第一时间便开启殒神秘藏,而后召发五识地狱。
五识地狱者,眼狱、耳狱、鼻狱、舌狱、身狱。
眼狱落,举目不见。
耳狱落,充耳不闻。
鼻狱落,嗅觉已失。
舌狱落,食不知味。
身狱落,不知此间在何间,不知此人是谁人!
当任凭宰割矣!
第一百二十六章 五狱皆空有厄来
姜望召发如此五识地狱,发挥自己在神魂上的优势,顷刻绝人知。
但五识地狱刚刚落下,他便看到一座神圣辉煌的古老殿堂,从不可知之地煌煌降临,高不可计,宽不可计,贯穿历史,饱受沧桑。巍峨厚重,不可侵犯。
姜望心中生起一种明悟,这便是辰巳午的蕴神殿!自元神海中投影而来。
五识地狱具现的囚牢,落在这座古老的神圣殿堂上,就像是要用几根茅草捆缚猛虎,本是奢求!无力又可笑。
连一点涟漪都未泛起。
五狱皆落,五狱皆空。
而后姜望便在这神魂的层面之中看到,有一支羽直锋亮的箭矢,迎面飞来。
他记得这一支箭,因为他正在面对!
这是身外辰巳午发出的一箭,竟然同时印入了神魂层面,身魂同在。
姜望当然知道自己不可能是辰巳午的对手,但仍要在神魂层面付出最大努力,好好感受这现世神临境天骄的实力。
奋起神魂余力,掀开单骑入阵图,目标却不是辰巳午的通天宫或者蕴神殿,而是将神魂层面的这一箭,拉入单骑入阵图中来。
把一张攻击性的神魂阵图,用于防守,也只不过是想稍稍拖延战斗,让自己在安全的环境下,领略更多天骄手段。
但只听得——
刺啦!
这半张单骑入阵图直接被洞穿,而那一支羽箭丝毫不受阻碍地飞来,正中姜望这神魂显化之态的心口。
他猛然睁开眼睛,身外的那一支羽箭已同样钉入心口。
而后嗖嗖嗖!
又三支羽箭,彷似天外飞来,分别钉在他的眉心和两肩。
是为五射之“参连”!
姜望的身影就此崩散,消失在论剑台。
辰巳午皱了皱眉,起手便是五射,他当然是以非常端正的态度,在迎战这福地挑战中的对手。他每一轮挑战上来,深知太虚幻境里亦是强者如云。
但刚才这个对手,似乎弱得过分了一些。
他只接触到了对手的神魂手段,这种程度的神魂力量,距离神临境的门槛都还有一段……此人是如何占据这福地四十七的?
现在展现的是真实实力吗?
抑或是受了伤?还是被打破了境界?
……
……
且不提辰巳午的疑惑。
姜望再一次干脆利落地输掉了福地挑战,掉落到福地排名第四十八的彰龙山。
这本是意料中的事情,倒没什么好说。
唯独这辰巳午的出现,总算让姜望对太虚幻境福地挑战的力量层次有了些认知。因为每次都是被虐打的关系,他还真不知道那一个个对手到底强到什么地步。
能够参加黄河之会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并且夺得正赛名额的辰巳午,已是天下数得着的天骄。其人在福地排位中,占据第四十八名。由此也可以大略知道,排名更前的,都是一些什么怪物。
辰巳午的实力,应是不如赵玄阳的。
同样是面对姜望的神魂攻势,赵玄阳的应对明显是更轻松自然。虽然有今日之姜望强于昨日的原因在,也可能辰巳午面对福地挑战的对手更谨慎,但就姜望自己的感受来看,还是赵玄阳更具备统治力。
由此,他不由得想到,自己从洞真墟福地一路掉到彰龙山,这当中可曾遇到过赵玄阳?其人是否参与了太虚幻境?是化了名隐藏了手段,又或是在他错过的那几次挑战里?
至于另一种……排名更在洞真墟之前的可能,在姜望这里并不成立。
尤其是刻苦钻研焰花焚城之后,更能认识到左光烈的天才与强大。
彼时他身死之时,已是具备了在神临层次里也该叫人仰望的实力。
结束了福地挑战之后,姜望想了想,与左光殊写了一封信,告知平安,并请对方暂时保密,勿使人知。
现在回到了东域,算得安全了,才可顾得上这些。
至于常在太虚幻境里联系的宁剑客,倒没什么好说的,彼此只有论剑的交情,没有那份信任在。
待齐景谈判结束之后,他还是愿意常与宁剑客切磋,那真是一个极好的剑术对手,极卓异的剑道天才……
也仅此而已。
最后飞出云鹤一只,大略说了一下自己的状况,飞往云国。因为云鹤相对不够安全,所以遣词故意隐晦了些。但想来叶道友是看得明白的。
接下来的日子,继续是在修行中度过。
倒也领略了一些昭国美食,可惜具有本地特色的已经极少,这里最推崇的食物,都是齐地美食。
连吃的也给崇拜上了!
这一切的源头,都是齐国前相晏平春风化雨的手段,一如对阳国的“和灭”之策。
在齐国的时候,因为晏平已经去位,隐居贝郡,不再过问国事……尚且叫人没有太多感受。知道他老人家厉害,但不知道有多厉害。
而这些被晏平影响过的国家里,却能够深刻体会到晏平这位大齐前相的可怕。在他制定的方略之下,齐国是时间的朋友。时间越长,在东域的霸主地位就越稳固。
无怪乎时至今日,每当有谁抨击江汝默,都免不了会来上一句,前相在位时如何如何……
晏抚贤兄真的是又有财又有势,叫人艳羡!
艳羡过后,仍是埋头修行。
虽成天府,已是当之无愧的现世内府第一,姜望仍然苦修未辍,不断向更强的位置前行。
天府也该有极限,只是那极限……该是谁来定义?
前人定得,今人如何定不得?
今必胜昔!
在修行中度过了整整七日之后,也就是在道历三九一九年九月二十三日。
这一日,姜望刚刚结束了晚课,他的床榻了。
毫无征兆,毫无力量波动,非常自然地散了架。
由此更见诡异。
姜望当然不会跌倒,但也有不妙之感。
因为当他从床上跃起,落在地板上的时候,地板也塌了。
他住的客房在二楼,木板断裂,由此直接坠进一楼的房间里。
惊起床上一对白肉鸳鸯,大声尖叫。
姜望随手一举,将纷纷坠落的木板、桌椅……二楼房间里的一切坠物托起,置于房间一角。又一抬手,落下帘布,替那对鸳鸯遮住春光。
然后抬步往外走,手挨在门上——
那门年久失修,竟也轰然倒下!
第一百二十七章 今当付账
姜望推门的手,因此顿在半空。
接二连三的意外,就一定不会是意外。
是谁在针对?
又是怎么发现的我?
姜望自问这些天在昭国,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未干过暴露身份的事情。这段时间应该没有被发现的可能,要找到他,应该也只是之前的线索。
但如果暗中操纵这些的人,是先前就已经知道了他的行踪,何以等到今天才动手?
而且,这些林林总总的“意外”,是基于什么手段?为何察觉不到道元波动,丝毫不露痕迹?
这些疑问浮现在心中,而姜望顿在半空的那只手,已经握住了一柄连鞘长剑。
神龙木剑鞘形制古拙,长相思的锋锐却已透鞘而出。
姜望长剑在手,大步走出门外——
无论是谁,他总要面对。且在这种“意外”频出的被针对状态下,他不愿累及无辜。
房门出去是走廊,姜望迅速折转,他怀疑他若继续在这里待下去,整个客栈都要垮塌。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柄小刀。
这柄小刀形制很怪异,出现的方式也很奇特。
姜望没有察觉到元力的波动,也没有察觉到它出现的方式……是从哪里飞过来,还是以什么方式具现,又或破开空间而来。
总之当他视线捕捉到的时候,这柄小刀已经出现在面前。
透着一股神秘的味道。
但只以刀柄对着他,似乎并未有攻击意图。
姜望冷眼相看,警惕对待。
只见这柄小刀刀尖向前,落在前方不远的一根廊柱之上,似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游龙走凤,于是木屑纷飞。这柄小刀竟然刻起字来。自上而下,写道——
“临淄街头曾取护身符,今当付账矣!”
余北斗!
看到这行字,也就不难猜测这一系列异常的源头。
细细思之,虽然今日床塌门倒,显得运气很不好,但的确也没有真能危及性命的“意外”,与其说是针对暗算,倒更像是某种恶作剧。
只是……
姜望看到这行字,第一个念头却是——“我不是付了一个刀钱吗?”
当初大家说好一个刀钱一枚护身符,我才要的。
钱货两讫之后,怎么还追加收费呢?
余北斗仿佛也知道姜望会想什么,就在他的面前,那刻字小刀刻完最后一笔,忽然褪去冷光,跌落下来,化回一枚刀钱,在空中翻转,落向姜望的手中。
正是姜望当初付的那一枚!
难怪之前就觉得这小刀形制如此奇特,分明就是一枚刀钱的异化!
姜望由此也大概知道,余北斗是怎样找上门来的。他亲手给出的一枚刀钱,其上难免有些联系在,余北斗这等级别的相师,如要做点什么手脚、捕捉点什么痕迹,完全可以让他毫无察觉。
刀钱虽是认出了,但姜望果断负手于后,避而不接。
余北斗给的那护身符已然尸骨无存,这枚刀钱他怎么可能再要?
刀钱能还,护身符却已还不得!
姜望负手避让,这枚刀钱却锲而不舍,绕空半圈,如狂蜂浪蝶落花蕊,非要往他手里落。
青云印记现而又消,姜望姿态优美地一个折转,将其甩开。
刀钱再追,姜望再逃……一人一刀钱,便在这狭长走廊里,来回折转,倏忽飘渺。
姜望至今不知道,余北斗所卖的那枚护身符,到底帮他挡住了什么。虽然据重玄胜所说,好像的确发生了什么。大概是一次诅咒,一种攻击……是应该要承情的。
但话又说回来……不是已经付了一个刀钱么?!
余北斗的事情,岂是好掺和的?
实力本就远远够不上,其人还常常跟一些神神叨叨的事情搅合在一起。
姜望自忖力弱胳膊细,不肯揽事。
谁知他余北斗要收什么账呢?
这枚刀钱久逐无功,终于像是明白了什么,又飞到廊柱前,继续刻字——
“就当帮我一个忙,如何?”
也不说付账的事情了。
姜望也不管对方是否能看到、听到,果断摇头道:“您有事别讲,我帮不了您的忙。”
这枚刀钱顿了顿,似乎也被他的直白惊到了,很快又继续刻字道:“我付钱。”
“这不是钱的事!”姜望缓和了语气,歉声道:“不好意思,我现在确实不方便,您老人家还是另请高明吧!”
刀钱刻字极重:“十颗元石。”
姜望很没有底气地道:“我也不缺钱……”
刀钱在空中盘旋一阵,又刻道:“再传你顶尖的外楼级道术。”
“相见即是有缘!”姜望已经往前一步,面带笑容:“有什么事情您老人家尽管说,能帮手的晚辈绝不推辞!”
刀钱在空中一划,便将廊柱上的那些刻字抹去。也不再与姜望“对话”,自顾往外飞。
姜望紧了紧斗篷,低调跟在其后,路过听到动静急急赶来的客栈掌柜,随手递去一枚金锭:“给您添麻烦了,这是损坏客栈物件的赔偿费用。”
掌柜愣愣接过金锭,未来得及说些什么,那麻衣斗篷人已是走远了。
其人的步子瞧来从容,但速度却是极快,且有一种潇洒的仙气。
只留下地道的、临淄口音的话语,令人如听仙乐。
他咬了咬手里的金锭,确定成色十足,不由得感慨道:“真不愧是临淄人啊!”
那无缘无故被姜望砸破顶层的房间内,两只白肉鸳鸯亦在床榻上对话。
帘布遮盖着架子床,使他们像是藏身堡垒中。
“他刚才在干什么?”女人透过帘布的缝隙,瞥向外间。
“不知道。”男人惊魂未定。
女人又问:“他先前是不是在偷看我们?然后一时激动……掉下来了?”
“不知道。”男人萎靡不振。
女人小声道:“好像是个超凡老爷……”
“大概是。”男人垂头丧气。
“看来这人虽然超凡,却也不能脱俗嘛。”
“嗐。”男人叹了一口气。
“他刚在跟谁说话呢?”女人问。
“好像没有人。”男人呆呆愣愣。
“是不是为了掩饰他的尴尬?”
“谁知道呢?”男人心如止水。
“你好像吓坏了。”女人道。
男人勉强挤出笑容:“呵呵,我才没有怕。”
女人看了一眼:“真的坏了。”
男人不吭声了。
“报官吗?”女人又问。
“人都走了……”男人反应过来:“把衣服穿上吧先!”
……
……
……
……
(感谢大家支持正版。
万订时会在起点书评区弄个抽奖活动答谢正版读者。目前暂定的奖品,有我今年出版的《西游志》三本,签名后送出。其它奖品大概是一些赤心周边。
目前均订九千四。万订,冲!)
第一百二十八章 行人至此欲断魂
姜望并不知道别人在如何编排他,好在他也没有暴露身份,不怕编排。
那枚刀钱不紧不慢地飞在前面,路人全都对它视而不见,又或者说,根本看不到。
姜望现在能够感觉到视线的重量,他确定没有一个路人的视线落在刀钱上。
但他又未从这枚刀钱上察觉到任何扰乱视线、隐蔽自身的痕迹……
是如何做到的呢?
以姜望现在的实力,完全无法洞察。
余北斗号称“卦演半世”,真有神鬼莫测之能。
这刀钱离开客栈,很有目标的在前引路。大约选择了一条最短的路线,引导着姜望飞出了这座城市,而后骤然加速。
姜望紧跟其后,也提起速度来。
这一飞……却是一路跟着飞离了昭国。
刀钱还在往北……
姜望才从北方飞来不久,过了几天安宁修行的日子,现在又要飞回去。
心生顿生不妙之感。
余北斗做的什么事情,要跑这样远?
莫名感觉自己吃亏了,但毕竟已经答应,却是不好再反悔。
象国和旭国好像已经结束了扯皮,确定无法靠谈判解决问题,小范围的厮杀碰撞逐渐提升了规模……
根据和重玄胜在太虚幻境里的交流,这一次李龙川、王夷吾等人都去了星月原,参与这场以“象旭为皮、景齐为骨”的战争。
齐国主力未动,高层战力全都有所保留,但年轻天骄大量填充旭**队,景国方面亦复如是。
由此观之,此战虽是两大霸主国之间的试探,却也绝不能等闲看待。
大约齐景双方,都默许星月原上的这一战,为双方年轻一辈交锋的战场。算是双方未来高层的提前交锋。
景国既然选择与齐国在星月原对上一场再往下谈,且战争已经真个开始,那姜望失踪的筹码就不是那么重要了。此战的结果,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重玄胜还询问姜望是否要参与此战,博取功勋。
彼时的姜望拒绝了,一心扑在修行中。
此时自昭国往北飞,一路看到齐国的物资源源不断流向旭国,让人更清楚地嗅到了战争的气息。
也不知怎的,他忽然就跃跃欲试起来。
景国镜世台诬他通魔,使天下相恶,名誉受污。又强令赵玄阳杀他,致他陷入生死危局。那些老怪物他是对付不了,但星月原这一战,是年轻人的主战场。
同辈之中,他又怕得谁来?
在星月原试一试景国年轻人的成色,想来亦为快事!
但飞在前方的那枚刀钱,打破了他的遐想。
一直往北飞,一直往北飞……
从旭国与齐国之间穿行,到了容国又往北,最后竟然来到了断魂峡。
立在这条往前看不到尽头、往上看不到顶端的峡谷之前,看着险峻的峭壁,听着那呜咽呜咽的风声,一种惶惑的感觉,便立时生出。
此峡如天堑,不知哪位神人曾劈成。
真是个杀人埋骨的好地方!
刀钱在前方转圈,似是在催促。
姜望握紧了手中剑,于是往里走。
外面是旭日当空,峡谷中仍是阴森森的。
抬眼望天,天只剩一线。
姜望莫名想到,若有人一生都生活在这断魂峡中,是否也会觉得,天空就只有这么一线?
有时候局限思想的,恰是人的知见。
风穿峡而过,幽幽的响动如鬼哭一般。
这断魂峡的尽头,据说连接着无尽流沙。
从这条峡谷一眼看不到头的长度来看,若是纵向对比,姜望感觉它能够贯穿草原。
而荆国牧国的极北处,边荒的尽头,据说连接万界荒墓。
不知道它们,是否有什么联系……
往里行了一阵,姜望忽然听到“铛铛铛铛”的声音,是某种金属与石质的撞击声。
他握着剑,谨慎地前行,忽地抬头,便看到高空有一人,双手握持厚背砍柴刀,贴着峭壁自高处往下落,在下落的过程中,不断以砍柴刀劈斩峭壁。
姜望可以感受得到,其人每一刀下劈之时,身体里涌动着的爆炸力量,几乎每一刀都是全力以赴。
刀劈在峭壁上,也发出激烈地碰撞声音——正是那“铛铛铛铛”的声音来源。
令人惊讶的是,明明其人如此卖力,那峭壁上却连一丝刀痕也未留下。
姜望非常确定,这断魂峡的两侧峭壁,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力量守护,至少他看到的位置没有。
也就是说,这个以砍柴刀劈峭壁的人,以一种近乎完美的方式,掌控着自己的力量。不断劈砍碰撞,却不伤峭壁分毫。
真是精妙!
大概是感受到了旁人的靠近,那劈刀之声戛然而止,贴着峭壁下落的人,向着姜望这边投来了注视。
这是一个面有稚色但眼神坚毅的少年郎。
姜望当然记得,在黄河之会上令人惊艳的林羡。
那个说“容国的确很小,但在我心里很大”的林羡!
他竟然在这人迹罕至的断魂峡练刀么?
“姜望?”却是林羡先开口。
姜望倒是有些奇怪了,他这斗篷麻衣的装扮,脸都未露,林羡竟也认得?
“你怎么知道是我?”他问。
林羡握着他那柄砍柴刀,飘然而落,落在姜望前方,大约三十步远的地方。
“我认得你的剑。”他说道:“虽然没有机会与你交手……但我观察了你很久。”
容国的年轻天骄,在观河台上,观察了齐国的年轻天骄很久。
这话天然有一种悲壮感。
容国何其弱,齐国何其强。
但从一开始,他就视齐国的参赛天骄为对手,砥砺前行,想替国家一鸣惊人,想要替容国挽回颓声,想要争得希望……
然而,其人连夏国触悯那一关都没能过去。
连还在鞘中的长相思都认得出来,他是的确观察了很久。
“这样……”姜望道:“所以你今日想与我交手吗?”
林羡沉默了片刻,开口道:“我不是你的对手。”
对这个年轻人来说,这大概是太艰难的一句话。毕竟他被培养之初,就是以齐国的内府境天骄为假想敌。
但其人太强、走得太远,观河台上的绝巅一剑,至今想来,仍觉不可企及。
像这断魂峡一样,竟是看不到头的。
呜呜呜。
断魂峡的风声,像在哭泣。
第一百二十九章 怪石山谷
在穿峡而过的风声里,姜望没有说话。既然对方没有交手的意思,他也不会主动找其人的麻烦。
“你要进去吗?我给你让路。”林羡说罢,侧身让到一边。
“谢谢。”姜望微微颔首,以示尊重。
与林羡错身而过,提剑往里走。
林羡大约是有些惊讶的,他紧握柴刀的手,有些不知往哪里移动的局促。
他主动让路示弱,自然是为了避免纷争。
但心里其实是做好了姜望并不会放过他的准备的。
无他,姜望现在明明是失踪的状态,齐国正以此为由,占据正义名分,激烈谴责景国,星月原正是接下来的战场。
而姜望本人却还好好地活着,甚至就在东域活蹦乱跳。
这时的姜望出现在断魂峡,会不会杀他灭口?
杀他林羡,对齐国天骄来说,并不会有什么无法承担的后果。且恰恰斩杀容国天骄、打压容国,是符合齐国利益的。
但姜望竟什么也没做……
不仅没动手,就连羞辱、轻视都没有,只有态度端正的一声谢谢。
这让他竟然无措。
“对了。”往里走了好几步的姜望暂停下来:“我现在的状态多少算个秘密,希望你能帮忙保密。虽然现在让景国知道了也什么,但少点麻烦终归是好事……”
“好。”林羡点头道。
“我信你。”姜望笑了笑,于是再未回头。
林羡看了这孤身入峡的背影一眼,又垂下眸子。
正是有如此实力,还能无骄无躁,才更叫人绝望啊。
大国气象,简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时常会来断魂峡练刀,每次劈砍九千九百九十九刀,要做到每一刀都力贯刀脊,与峭壁碰撞,而不伤峭壁分毫。
今日只完成了一半,但他已无心再继续。
提着他的砍柴刀,颓然往外走。
因为他再一次意识到,他曾视为目标的那颗“树”,他可能永远也砍不下来。
樵不得樵,渔不得鱼。
一无所获,孑然而归。
……
……
姜望独自往里走,林羡会在断魂峡练刀,并不使他意外。
算起来申国大约是距离断魂峡最近的势力。当然,东王谷、申国、曲国这些势力,距离断魂峡也都不算太远。
只是此地并无什么资源可言,也就未曾听说过什么大的纠纷。
又因其险峻,少有人来。
这地方确实是修行的好地方。
他对林羡的尊重,并非流于表面。无论立场如何,林羡在观河台上与触悯的那一战,是值得尊重的。
更让他在意的是,林羡好像也未看到前方带路的刀钱。这枚本来普通之极的刀钱,让姜望生出更多好奇来。
余北斗到底对这枚刀钱,贯予的是何种力量?
深入断魂峡大约一个时辰之后,眼前豁然开朗。
狭长的断魂峡至此而开阔,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怪石嶙峋的巨大空地。向左向右都延伸了很远,但因为两侧过于高耸的峭壁,仍能清晰看到,它是被包容在这峡谷中。
若这里就是断魂峡的尽头,那么整个断魂峡像是一个大肚瓶,而姜望正处在这“大肚”中。
但若飞高一些,极目远眺,可以看到这片巨大空地的尽头,仍是不断收缩的、延续了来路的狭长,且向未知的远处延展。
细长的断魂峡,只是在此处短暂地“胖”了一下,终究还是会“瘦”回去。
姜望把视线放回眼前。
此地无树,无花,就连生命力最顽强的杂草,也看不到踪影。
那些奇形怪状的石头,给人一种非常突兀、怪诞的感觉,难以形容。
刀钱终于改变了方向,引路往右。
看来余北斗要帮的忙,就在这片怪石山谷里了。
姜望飞在低空,尽量不发出动静。他不知道这里有什么,不知道余北斗打算要他做什么,保持谨慎戒备的状态,以面对未知。若非余北斗在那枚护身符上表现出来的善意,这会他早就掉头离开了。
怪石如林,姜望和刀钱在石林中穿行。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怪石林立的一幕,竟让他联想到了悬空寺的塔林。
他隐约有一种幻想,这些千奇百怪的石头,或许也是什么前辈修者……
但这念头很快被抹去。
就感知所得的信息而言,这些石头的确只是石头。
旋即他又觉得,这如林的怪石,是不是某种阵法?天然演化的迷阵,还是由谁人布置?
姜望悚然一惊——
太多杂念了!
自进入这怪石山谷,他有的没的想了太多。分心如此,这本不是戒备状态下应该有的。
警觉既生,第五内府之中,便有赤金之光耀出,流照四方。霎时间杂绪皆收,心念澄澈。
赤心神通坐镇,一切外邪不侵。
有不朽意蕴的赤金之光,遍照五府。
在姜望紧盯着刀钱继续前行时,第二内府中的歧途种子,忽地也跃动起来。
若有人注视此时的姜望,当能看到,这年轻修士清澈的双眸静如深水,忽而泛起赤金色的波光。波光之下,静水之底,隐隐有黑白阴阳鱼游过。
姜望便在此时,在那枚刀钱之上,看到了一根介于虚实之间的线,以一种贯穿时空的方式,连接着刀钱与自己。
想来这就是这枚刀钱为什么能千里迢迢找来、为什么只有他能见到的原因!
姜望此前看不出来丝毫痕迹,此时机缘巧合,在这怪石山谷中以赤心驭歧途,却是窥见了它的本质!
这是一条什么线?
虚实难辨,看得到却无法看真切,似乎一直在变化,时隐时现。
姜望暂时还想不到自己能用什么力量影响它,道元和神魂之力都是无法施加丝毫影响的,或许歧途神通的神通之光能够做到?
现在还需要它带路,却是不能细致研究。但姜望已经对这条线,产生了极为浓郁的兴趣,暗暗记在心中。
对姜望自己来说,自赤心神通摘下以来,他也一直在摸索赤心神通的效用。但这神通此前未有听闻,身边也无人指点,他如蒙眼前行,只能且走且摸索。
却是在此刻才发现,赤心竟还可以驾驭歧途。
在五府同耀的状态之外,赤心神通亦能单独与歧途神通产生关联。
细想也甚是有理。
有赤心在握,当不至误入“歧途”!
作为五座内府里摘下的最后一刻神通种子,散发不朽赤金之光的赤心神通,俨然有更多的可能性。
散去神通之光,那道线便再也看不见了。
姜望却是已无杂思,跟在这枚刀钱之后,继续穿石林而远。
直到——
听到了流水声。
绕过一块高大的怪石,那流水潺潺,便出现在眼前。
眼前霎时一抹红。
是一条血色的溪流!
姜望轻轻嗅了嗅……
不。
不是血色的溪流,流的本就是血。
第一百三十章 血流三百年
跟着那枚刀钱走到这里,居然看到一条鲜血流成的小溪!
余北斗到底在做什么?
这事情愈发显得怪异可怖起来。
姜望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那枚刀钱却是在鲜血溪流的上空,继续往前飞,似是要溯流而上。
姜望有些迟疑了,余北斗请他帮忙,可没说这事情危不危险。现在看来,显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忽地一个声音响起:“是姜小子来了吗?速来帮我!”
余北斗的声音!
这声音带着回音,像是从某个山洞里传出来。
姜望下意识地开启声闻仙态,确认这声音的确来自余北斗,而后才握持长剑,缓步前行,跟着前方的刀钱,溯鲜血溪流而上。
越是观察,越是心惊。
这条鲜血溪流,并不是一条干涸的小溪被鲜血填满。而是鲜血绕行怪石间,蜿蜒而下,腐蚀地面,才形成了这“溪流”。
也就是说,原本是并没有“溪流”的,这血还很新鲜!
这么多鲜血,得死多少人才够?具备这样的腐蚀性,这些人血,又是如何产生的?
姜望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去他的元石,去他的顶尖外楼级道术吧!
这事处处透着诡异,现在还带着血腥。
书上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已经开始读书的姜望,自当践行先贤道理!
“姜望?姜望!”
大概他跑得实在太果断了,余北斗的声音也是顿了一下才又响起,带着点焦急:“你别跑啊!”
姜望跑得更快了。
他甚至直接飞了起来,脚踏青云印记,加快速度。
余北斗苍老的声音追将出来:“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算命人魔以血占之术算计你,若非老夫送你护身符,这会你已经被剥皮抽筋吃了干净!难道没有一点知恩图报之心吗?!”
算命人魔?!
姜望当然记得,在雍国的青云亭他出手保住了封氏最后的血脉,使那什么平衡之血未能彻底圆满,并且夺走了青云亭,练成平步青云仙术,因此得罪了人魔。
削肉、万恶那两个天真之恶,揭面人魔那残忍之恶,不知怎么成了恨心人魔的方鹤翎,还有只出现在那几个人魔口中的、那个神秘莫测的卦师……
姜望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对他们深怀警惕。十分关注人魔的相关消息,以免什么时候被找上门来措手不及。但后来在齐国步步高升,对那些人魔也就不是那么忌惮了。
人魔再恶再强,在齐国的体量之前,终是蝼蚁一般。
如今余北斗提及算命人魔,由此补完了青羊镇那枚护身符毁坏的经过。原来人魔从未放下这段“恩怨”,时隔这么久之后出手的,是“一命一算”的卦师!
姜望当然是相信的。
他咬了咬牙,正要转身。
余北斗的声音又追道:“我再给你加十颗元石!”
姜望可以发誓,他真不是为了元石。
他已经准备同意了,余北斗才加的价!
当然,加也就加了……
姜望一声不吭地按剑回身,沿着鲜血溪流往前飞,绕行数十丈,终于看到了峭壁上的一个幽深山洞。
经历了清江水底和兀魇都山脉的上古魔窟,姜望现在看到山洞就有些发憷。毕竟两入魔窟,都是险死还生。
好在这座山洞是看得到一些光亮的,与上古魔窟并不相同。
那枚齐刀钱率先飞了进去,姜望观望了片刻,也跟着飞入。
鲜血之溪,汩汩而流,源头亦在山洞中。
这应该是一座天然生成的山洞,看不到任何人为痕迹——除了这血溪。
洞窟之中,幽暗非常。
姜望握剑的左手相当舒展,斗篷却是已经收了起来,如意仙衣亦恢复了青衫之状。
他每一步都踩在地面上,用心观察这洞窟里的一切。
此窟前窄而后阔,碍于视角,看不见里间的情况。
“这边来!”余北斗的声音在左边响起。
姜望不吭声地跟着那枚刀钱走,往左一拐,便看到了余北斗。
此时的余北斗,银发灿灿,清癯的脸上,皱痕都泛着玉光,乍看起来真是仙风道骨!哪有半点街头讹人的样子?
其人盘膝悬坐在半空中,左手掐诀于膝前,右手并成剑指,指向下方——
地上呈大字型躺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白面无须的锦衣老者。
双手双脚,都有一道玉环禁锢,玉环的另一头,深入地面。
锦衣老者一动不动,喉咙却是给割开了,鲜血不断流淌……
这人竟然就是外间那鲜血溪流的源头!
以喉为水眼,涌动的是血流。
“没有三五百年,他的血流不完。”余北斗亦是一动不动,只有声音响起,为姜望做着解释。
看来他正在压制这锦衣老者,如此才能不断“放血”。
只是……这鲜血流出洞窟外,都腐蚀地面形成一条小溪了!还得三五百年,血才能流光,这得有多少血?这得是什么级别的强者?
背后又是什么顶级势力?
余北斗有什么敌人来着?
感觉哪边都得罪不起……
姜望顿了顿,迟疑着道:“那我三五百年后,再来看您?”
“呵呵。”余北斗眼睛都不动一下,但语气很生动:“小友真会开玩笑。”
姜望刚想说,我并没有开玩笑。
余北斗已继续道:“此乃血魔,若然得脱,必然遗祸天下。他能成长到如今地步,血祭之人已难以计数。我在容国发现他之后,一路追杀至此,才算镇住。他的魔心已被我定死,他的四肢被我连接地脉锁住。但还有一团命血逃亡峡谷深处,随时会来援救本体。此地荒无人烟,难求外力。我最后一个发生联系的就是你……只好将你请来。”
原来那玉环竟直接连接了地脉,真是玄奇手段。
“我能做点什么?”姜望问道。
“在这里为我护法,这是一个长时间的选择。”余北斗道:“或者去追杀那团命血,将其碾灭。”
“我能打得过它吗?”姜望很直接地问。
“那团命血的力量不会超过内府层次,如果你的黄河魁首没有水分,应该没问题。”
一听只有内府层次,姜望的自信霎时回归:“到哪里去找它?”
“跟着你的刀钱走就是,但你最好快点。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会觉醒更多的战斗本能,以适应脱离本体后的状态……也就是说,它具备成长性。这也是血魔冒险分出它,寄望于它能来救援的原因所在。”
“觉醒?”姜望皱眉。
“是的。”余北斗淡声道:“血魔的源头,比你想象得更可怕。”
姜望想起了在上古魔窟里的那一支魔枪,明明是那么微弱的魔气所聚,但一枪袭来,他就险些命丧当场。
不由得收起了嚣张气焰。
审慎地问道:“它分化出来多久了?”
“没多久。”余北斗道。
姜望潇洒转身:“宜将剩勇追穷寇,某家去去就来!”
第一百三十一章 天地间一线落
那血魔命血既然有觉醒的可能,姜望就不能够给它太多时间。
不同层次的强者,对同一份力量的利用,完全有天壤之别。在兀魇都山脉的上古魔窟里,那黑衣魔族就给姜望好好上了一课。
姜望正要往外走,又听得余北斗道:“等等,把这个带上。”
一件色彩斑斓的袈裟,飘然落在姜望面前,被他一手接住。
触感是粗糙的,但握在手里。有一种抚平人心的宁静感。
但天下知名的相师余北斗拿出一件袈裟来,这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别扭。
姜望顿了顿:“这是?”
余北斗紧盯着地上那锦衣老者,目不斜视:“诛灭那团命血之后,用这件伏魔袈裟将它裹住。然后埋在乱石谷的‘厌点’。到时候你的刀钱会带你去。”
原来这个怪石山谷有名字,叫做乱石谷,倒也贴切。
“伏魔袈裟?”姜望问。
余北斗解释道:“这座乱石谷是天然之阵,进来时我已将其暂停,所以你没有感受到。‘厌’者,‘压’也。所谓‘厌点’,即是压制乱石谷力量的核心之地。血魔可以分出命血以期自救,反过来我也可以通过那团命血,回噬其身,加快他的毁灭过程。要做到这件事,厌点和伏魔袈裟缺一不可。”
“我是问……”姜望幽幽道:“您不是相师吗?怎么拿出一件袈裟来?”
余北斗不方便回头看他,但语气里已经可以听得出一些鄙夷:“有的用就不错了,年轻人不要太挑剔。袈裟怎么了?只要能管用,肚兜都可以拿出来!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日子那叫一个苦,一个钱掰成两个花,话说你是不是可以给我打个折?……诶,怎么走了?没礼貌!”
姜望可没有什么心思听他在这里忆苦思甜,提着剑穿出洞窟,那枚刀钱勤勤恳恳地在前带路。
在这满目怪石的山谷里,姜望踏空而行,不与那些怪石接触,免得扰动了那劳什子阵法。鲜血溪流依然在蜿蜒,不知血魔完全毁灭之时,这鲜血溪流又是什么规模。
不多时。一人一刀钱便穿出了乱石谷。
眼前仍是一线天,一眼看不到头。逼仄的断魂峡,仿佛把天地囚禁在这里。
人在其间,也不过是一囚徒。
脚下青云印记连现连隐,姜望骤然开始加速。
人在这峡谷之中,仿佛化成了一道青电,穿空洞雾,须臾便远。
他在加速,那枚齐刀钱也同样在加速。
虽然眼下看不到,但姜望笃定那根隐约的线,仍然在联系着他们,所以才能如此趋同。
一团命血,能够化成什么?
所谓的“血魔之源头”,所谓的“觉醒”,又指向哪里?
那血魔分出的命血,为何往断魂峡深处逃窜,就只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待觉醒吗?
断魂峡深处……有什么?
呼啸而过的风声,无法给出任何答案。
但疾飞中的姜望,警觉忽生。
有锐风袭来!
一杆关刀迎面而至,正正斩落前方的那枚齐刀钱。
自昭国一路来此断魂峡,这还是第一次有人看到这枚刀钱,并且试图攻击它……这是一种层次极高的洞察,可惜并未能将刀钱斩断。
关刀落下,刀钱被斩飞,旋即又飞回,在空中不停翻转,表示目标已经寻到!
而一只青筋暴起的大手探出,握住了关刀之柄。
自旁边峭壁上忽然现身的,是一个身披明光甲胄的魁梧汉子,生得是相貌堂堂,很见威风。
若非余北斗引来的刀钱提示,真看不出他只是血魔分出来的一团命血,
握住了关刀柄的瞬间,这杆关刀就像是活了过来,灵动非常。只是迎风一颤,便已剖面而至。
这一刀如蛟龙出海,搅风卷浪。
直接分开了空气,恐怖的气浪扑向两侧峭壁,发出激烈的撞击声。
而其人却是沉默的。
他的眼神冰冷,只有最纯粹的杀机在涌动。
这不像是一个人,更像是一具杀人傀儡!
姜望不退反进,长相思已经鸣鞘而出。
锵~!
十年落魄,生死勾仇。
天地间一线落,而又一线开。
竖劈的关刀与横抹的长相思撞在一起,刀锋与剑锋溅飞出火星。
关刀一抖,刀锋在急促而短暂的颤抖中,于空中走了个“之”字,一似庖丁解牛,轻松将这剑势剖开。
姜望长剑一回,顷刻炸开银芒,一剑成圆。
银白色的剑圆,构筑成短暂的堡垒。
半空之中,那身穿明光甲胄的汉子,只将关刀一收而刺。
巨大凶厉的关刀,竟被他使出了匕首的感觉,
灵动极了。
刀尖正正点在银白色的剑圆之上。
叮!
只是这样细微的一个碰撞声。
剑圆便已溃散开去。
姜望稍一侧头,一缕刀芒擦过左脸,破风而走。
剑圆虽溃,剑芒虽散,在“溃兵游勇”中,长相思的剑身却独挑大梁,直面对手。
似一轮明月升起,照破长夜人未眠,恰是升华之后的相思剑式。
剑之明月直抵对手面目。
那身披明光甲胄的汉子眼神没有半分波动,只轻轻一推刀杆,关刀斜落,正斩明月,而斩碎了明月!
从一开始到现在,姜望都没能感受到对手有多强大的力量,完全符合余北斗所说的“在内府层次之内”。
可他的刀锋如游龙走凤,飘渺莫测,似信笔挥毫,潇洒自然。总能找到最恰当的轨迹,将剑式“剖”开。
是瓦解而非对抗。
技近于道!
姜望自忖剑术技巧也已接近此境绝巅,并不输于秦至臻太多,在太虚幻境中与剑术超卓的宁剑客对战,也是各有胜负。
但在这个身披明光甲胄的汉子面前,自己剑术好像完全没有秘密。像是一个本来完整的人,一个照面就被“肢解”。
这不能不让人心惊!
这就是余北斗所提醒的“会逐渐觉醒的战斗本能”?
还只是本能?
姜望虽惊无惧,更无颓意,脚踏青云印记,纵身疾退……而再进!
他后撤的时候,已经开始叩击五府。
他再进的时候,躯体内五个灿烂光源接连亮起,霎时五府同耀!
五神通之光耀于此身,流于长剑。
这一霎他耀眼得不可直视,身放华光,直面对手,一剑直抵如山倾!
再现了观河台上那亘古绝巅一剑。
却比当日更强!
战斗技巧斗不过,那便以力破巧。
在内府层次,天府是毫无疑问的至高巅峰。
而姜望,在这巅峰上。
第一百三十二章 岁月不饶
本以为寻找命血化身要耗去很多时间,没想到是命血化身主动现身攻击。大概是自恃战斗技巧,不把内府层次的姜望放在眼里。
或许,这也是余北斗请他来的原因……
狭路相逢,生死为战。
姜望几剑无功,立即便同耀五府,展现最强之态,以内府层次的巅峰剑势,直接碾压过去。
但见那身披明光甲胄的汉子,把一杆大关刀,舞得如绣花针一般灵巧。在半空倏忽左右,龙行凤舞,做一篇好大文章!
刀光耀成了日影,无孔不入,无处不落。
竟以弱小得太多的力量,切入了剑势中。
从各个侧角划过,不断地削弱这一剑。
但就像是一座山峰迎面坠落,用一柄小刀,无论怎么削减,山还是山。
技巧有穷时,内府境的尽头,就是这柄关刀的极限。
无论它有多么灵巧,无论它能施展多么精妙的刀法。哪怕是真君所传的绝巅刀术,在内府修士使来,也只是内府层次罢了!
于是一剑撞落。
明光甲胄直接碎裂,手提关刀的大汉,整个胸腹被洞穿——
那是一个巨大的、几乎可以叫一个成人探进头去的空洞。
此人却面无表情,好像察觉不到丝毫痛苦,也绝对不会被影响。手中关刀仍是神出鬼没,悄然贴向姜望的脖颈。
姜望既然知道这大汉是血魔命血所化,当然不会觉得自己一剑洞腹就已经解决了对手,
呼~
一缕霜白之风,在这大汉的胸腹空洞里,轻轻吹拂。似是要抚平他的伤痛,安慰那些被剑气搅碎的脏器……
但霜风所到之处,一切都湮灭了。
这种安抚,显然并非对方乐见。
这大汉关刀欲斩,却是不能再落,因为他的手臂,已经被吹碎!
他的整个躯体,寸寸崩碎,碎成点点血珠,在空中流动。
继而那关刀、那飘飞的甲胄碎片,也全都化为血液,洒落长空。
姜望以那五色斑斓的袈裟一卷,将这挥洒漫天的血液尽数卷入其中。袈裟自然收紧,结成了一个包袱。
这五色斑斓的“包袱”,还时不时鼓起,显然被裹在其间的那团命血并不安分。
但伏魔袈裟上光华流转,牢牢将其镇住。
姜望一手提着这袈裟包袱,返身往回飞,躯体上的五个灿烂光源渐次黯下去,踏青云而行,依然潇洒,但有一种意犹未尽之感。
不得不说,这命血所化的汉子,的确是非常难得的对手,在战斗技巧上,可以说是稳稳压过他一头。
但在五府同耀的绝对力量碾压下,又坚持得太短暂了一些,让他根本没能展现所有。
成就天府之后,他也一直在潜心修行,始终没有合适的对手试剑,未尝没有长剑空负天下之利的寂寞。
今日一战虽然精彩,但结束得太快,只能算浅尝辄止。
可若要姜望故意拖延时间,以充分享受战斗,给这命血所化对手以机会,那他又是万万不肯的。
狭路相逢的战斗很简单,胜者生,败者死。
什么磨砺战斗技巧、感悟招式,都是在胜负之下的事情。
姜望一向很清醒。
刀钱掉了个头,仍是在前带路,姜望紧跟其后,飞向乱石谷。
事情完成,该去要报酬了。
……
……
乱石谷内,那峭壁上的洞窟中。
仙风道骨的余北斗盘坐半空,牢牢定住血魔的他,也反过来被血魔所牵制。
这具现在外显为阳国秉笔太监刘淮的灭情绝欲血魔身,乃是灭情绝欲血魔功所修成。
在这段时间里,先后经历了阳国末帝阳建德、阳国秉笔太监刘淮、容国引光城大将静野,三任主人。
这三个人当中,阳建德是牢牢掌控着这部魔功的,用魔之威,但一言一行皆出本心。最多也就是因为修炼此魔功,渐渐灭杀了感情。
刘淮则是完全的被这部魔功所吞噬、驱使,根本没有自己的意识。而身为引光城大将的静野,是在调查城中大量死伤之时,被刘淮所杀,为灭情绝欲血魔功所噬,也同样是失去了自我。
与其说刘淮和静野是灭情绝欲血魔功的后两任主人,倒不如说是灭情绝欲血魔功的两个傀儡。
阳建德被割寿刀所杀,根本没有恢复的可能。
刘淮在引光城面对余北斗时,用尽手段,在东域到处乱窜,最终一路逃到断魂峡,却还是被镇住。
只能分出少部分命血,化形为静野,伺机回救。
但这也早已被余北斗算定,甚至于他就是在等这一步。
在进入断魂峡之前,余北斗就已经紧急联系了还在昭国的姜望。血魔分出命血不久,姜望就已经进入断魂峡。
余北斗一面压制刘淮,一面让姜望去逐杀那团命血,并要以这命血为基础,借助乱石谷的天然阵法,磨灭血魔。
他自称“神鬼算尽”,却也不尽是吹嘘。
此时此刻,面白无须的刘淮被禁锢在地上,极具高人风度的余北斗高坐空中。
一声叹息,却突兀落下。
“唉……”
刘淮无声,余北斗沉默,这声叹息从何而来?
洞窟幽冷。
一个穿着文士服的中年男子,带来了答案。
此人留着三绺长须、面容清瘦,瞧来倒像个教书先生。
但真正知道他是谁的人,没谁能够平静。
九大人魔之算命人魔!
一命一算。
他走到此间洞窟里来,脸上带着莫名的笑意,抬眼看着盘坐半空的余北斗。
“师叔,久疏问候了!”他说道:“你过得好吗?每晚睡得着吗?”
余北斗仍以剑指点着地上的血魔,身形一动不动,只道:“不是上次在引光城才见过吗?当时就该好好叙旧的,都怪你跑得太快啦!”
卦师伸手拍了拍额头:“啊是,瞧我这记性。”
他又复叹了一口气,有些哀伤地道:“连我都开始变老了,岁月不饶人啊,师叔。”
“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余北斗用苍老的声音说道:“你看,师叔就看得很开,看到你出现在面前,都不动手。”
卦师收敛了哀色,笑眯眯地瞧着他:“难道不是因为师叔现在动弹不得么?”
余北斗沉默了片刻,道:“我主要是现在不想动。好师侄,你不要逼师叔大义灭亲。”
“大、义、灭、亲。”卦师低头呢喃了一遍,再抬起头来,眼中已是毫不掩饰的冷冽杀机,声音却是轻缓的:“我正想剖开师叔的心,看一看大义长什么模样,是什么颜色……”
第一百三十三章 一念放不下
卦师边说,边向余北斗走近。
“唉等等!”余北斗道。
“师叔还有事?”卦师停下脚步,轻声问道。
倒不是他愿意给对方太多时间,而是他清楚,血魔和余北斗此刻的状态持续越久,两者之间的纠缠就越深,余北斗也越无法腾出手来。
虽然此刻已是胜券在握,但不妨再等一等,等更多一分把握。
对方毕竟是余北斗,有莫测之威。
哪怕他深知血魔源头的恐怖,知晓表明稳坐不动的余北斗,正和血魔殊死纠缠。他也不敢笃定,余北斗真个就没有后手了。
“卦演半世”,岂是那么简单?
愈是此时,愈不能贸然冲上去。
“你想知道,你问师叔就行了嘛。何必那么血腥呢?”余北斗虽然盯着地上的刘淮,但也笑了起来:“大义就长你师叔这样,颜色嘛,是红色。”
“是吗?”卦师笑了笑:“我不信。师叔惯来会骗人,我定要亲眼看见才行!”
“不要跟师叔抬杠。”余北斗道:“实话告诉你吧,师叔还有一个帮手在这里。你且细看这血魔,是不是还缺了一份命血?师叔的帮手已去碾灭它了,很快就会回来。你还是先走吧,师叔这位帮手的脾气不是很好,到时候若要杀你,师叔也拦不住!听师叔一句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卦师一脸惊讶:“没听说姜望的脾气这么不好啊?”
“什么姜望?”余北斗勉强道:“师侄这种时候还开玩笑,难道是想让师叔白发人送你这黑发人?”
卦师诧声道:“我亲眼看着他进的断魂峡,难道是看错了不成?”
“你可能是眼花了。”余北斗的语气很认真。
卦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找他找了很久,的确存在这个可能。师叔讲得有道理!”
他如此配合,余北斗却先聊不下去了,长叹一口气:“没想到你居然设局害师叔!简直是数典忘祖!”
卦师的语气也很遗憾:“没想到你居然在这种时候还骗师侄!真真是为老不尊!”
余北斗又叹道:“看来今日我死期至矣!”
“人固有一死……”卦师说到这里,笑了起来:“师叔算得还是这么准!”
“时也命也。”余北斗盯着面无表情的刘淮,眼神凝重。
他非常清楚,此刻的血魔看似毫无神智、也没有任何动作,几乎是认命了。但只要他一给出空隙,立刻就会迎来最凶狠的反击。
万古以来,灭魔容易,灭魔功何其难也!
他说道:“师叔有一事不明。”
卦师很有礼貌:“您请讲。”
余北斗问道:“这灭情绝欲血魔身,本不在命途中,不受卦算,何以会沦为你的棋子?你又怎么能算到,我会出手保姜望呢?”
卦师只提醒道:“这是两事了。”
“是师叔糊涂了。”余北斗道:“那师侄可否解这两事之惑?”
卦师笑了笑:“我怎么可能算得到师叔呢?我只是想,师叔肯定会算得到我。”
“明白了。”余北斗道:“前一事呢?”
“这灭情绝欲血魔身能成长至如今模样,岂是我能算得到的?师叔你也不可能算到,不是么?”卦师笑了笑:“可能是天意吧,师侄本来准备了另一个局,但却遇上了这血魔……因而有了更完美的计划。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师叔你说呢?”
“这一局算得好!”余北斗赞道:“因势利导,顺天行命,能利用血魔做到这一步,你已经强过你师父。”
卦师咧了咧嘴,语气森冷:“你还敢提我师父……”
“只是有一点。”余北斗已经继续道:“血魔乃人族之祸,你岂能以私仇凌于人族安危之上?”
“是吗?你还要教育我吗?”卦师笑出声来,问道:“为了人族之安危,我是不是应该等你磨灭了这血魔,再对你下手?”
“孺子可教也!”余北斗赞道。
“我可是人魔。”
“那不是毕竟还有个人字吗?”
“人族的安危太遥远,我的私仇却近在眼前啊,师叔!”
“一念放下,诸般自在。师叔可以介绍你去须弥山……”
“师叔还是这么风趣!”卦师冷笑一声,忽然发问,如利刃出鞘,刺刀见红:“你是不是觉得你那个小朋友能带给你一点惊喜?让我猜猜看……你想要借用这乱石谷的阵法对付我,是么?现在你那个小朋友,正要去掌握关键节点?”
不等余北斗回答,他已继续道:“离血飞身,其遁在北。他和那团命血的位置,在我眼里再清楚不过!”
他从容地笑了笑:“我已经叫人去找他了。”
盘坐半空的余北斗,仍是一动未动,只道:“那你派去的人,最好实力足够。不然若是被杀了,岂不可惜?”
“我想是够的。”卦师轻声道。
“那是我们的玩具,为啥不派我们去?”这时一个肥胖的身影滚进洞窟里来,很不满意地闷声道。
“就是就是。”一个削瘦的身影跟在旁边,连声附和。
九大人魔之削肉、万恶,却是于此时出现。
“别着急啊。”卦师哄道:“你们兄弟俩在这里有大用。看看我们面前的人是谁?余北斗!这么关键的时刻,离了你们这两个栋梁之才可怎么行?”
郑肥慢慢走近,仔细看了看盘坐半空的余北斗,拔出他的大砍刀来,欢喜道:“我要削了他。我从来没有削过真人!”
李瘦亦步亦趋地跟着,看起来也很激动:“我也没有,我也没有!”
“不要急,不要抢,大家都有份。”卦师拦道:“这可是我的师叔,狼吞虎咽不可取,得细嚼慢咽,才有意思!”
“这些话,你们是不是背着我聊比较好?”余北斗冷不丁道。
卦师带着一种掌握一切的从容,对郑肥李瘦淡声道:“你们别看这个小老头长得猥琐,手段可狠呢。我猜他现在还有一击之力,不过呢,他很快就要没有了。”
他边说边开始迈步,每走一步,走过的地方就升起一根石柱。
如是绕了余北斗和刘淮一圈,足足四十九根石柱,就把余北斗和刘淮围了起来。
自刘淮脖颈流出的鲜血,恰好自两根石柱的缝隙中流过,未受丝毫影响。
“岂有此理,你长得才猥琐!”余北斗怒道:“老夫当年也是临风玉树,现在正是梨花海棠!”
看起来他并不介意卦师布下的石柱,只介意那“猥琐”二字。
卦师却不理会,只轻笑道:“现在,就等姜望过来吧。”
有些闷闷不乐的郑肥,又欢喜起来:“玩具还会过来?”
李瘦连声发问:“真的吗真的吗?”
“或者他的尸体过来。”卦师淡声补充道。
第一百三十四章 剑挑人魔
姜望一手提剑,一手提着袈裟包裹,径往乱石谷飞。
心中还在回味刚才那命血化身几近于道的刀术,越琢磨越觉玄妙,直恨不得再演一场。漫长的断魂峡,只有他和刀钱同行,倒也不觉寂寞。
他早已习惯了独自行走。
正沉浸间,忽见得前方那枚刀钱回转。很是焦急地忽上忽下,似在提醒着什么,又飞到旁边的峭壁,大约是要刻字……
但是已不必了。
姜望已经看到,在前方的峡谷口,乱石谷的入口之前,立着一个身长八尺有余的大汉。裸露着上身,肌肉如岩石一般,给人一种格外强硬的感觉。
他双手拄着一柄圆锥状的重剑,因为通体浑圆似铁棍,只在尽处有一段尖锐,所以说是锥子也未尝不可。
但它又分明有剑格、有剑柄。
总之是这样奇怪的一柄剑,这样肌肉分明的一个人。
然而姜望的注意力,却更多的在空中。
更准确地说,是悬靠在峭壁左侧的、一个戴着无面面具、身段婀娜的女人。
曾在雍国青云亭所见过的揭面人魔!
她既然在这里,那么这肌肉壮汉,想来也是人魔之一了。
在这断魂峡,遭遇两位人魔拦路。
真是狭路相逢!
“咳!”这看起来就很粗犷的肌肉壮汉,开口竟然很有礼貌:“我想说,你能不能多关注一下我?因为接下来主要是我和你之间的战斗。你只顾盯着揭面,会让我很没有面子。”
“是吗?”姜望随手将裹着命血的袈裟放进储物匣:“你确定接下来是单对单?”
“呃。”肌肉壮汉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个要看情况。毕竟我们来了两个人,来都来了。”
姜望仍然看着名为燕子的揭面人魔,身体更舒展,眼神更宁定。
“讨厌!小小年纪不正经!”半空中的燕子娇声道:“你往哪里看呢!”
“要害。”姜望简单地回道。
燕子嘻嘻嘻地笑了起来,那丰满的身体也跟着地动山摇。
“你指的是哪个要害?”她魅声问。
同时面对两位人魔,这让姜望刚刚平息的战意,再一次沸腾起来。但他的声音反而更平静了,只道:“会让你死的要害。”
“真是个鲁男子。不解风情呢。”燕子不以为忤,声音娇娆道:“等会姐姐好好教教你。”
那肌肉壮汉见他们都聊了起来,感觉自己风头全无,赶紧道:“认识一下,在下砍头人魔,姓桓名涛。”
姜望随口道:“在下砍头。在上呢?”
他本只是随口揶揄。
不想桓涛很是认真地回道:“在上也砍头。”
“真讨厌。”燕子娇嗔道:“一会儿下一会儿上的,你们说的是哪个头?”
姜望不搭她的荤话,只对桓涛道:“你这把剑,看起来不是很方便砍头。”
桓涛似被瘙中了痒处,咧嘴一笑,把这柄重剑翻转过来,双手握持,两只手一错——咔咔,机括声中,但见这黑色铁棍般的剑身,从左右两侧,各探出一截雪亮的锋刃来。
顷刻变成了一柄阔剑。
而先时那圆柱状的剑身,此时倒成了剑脊。
这是一柄机关重剑!
人头第六的砍头人魔,竟是一位机关师。
“现在方便了吧?”他笑道。
“是挺方便!”姜望状似随意地道:“对了,我很好奇,我隐名藏形了这么久,又是在断魂峡这种鬼地方。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卦师算卦吗?”
“其实是凑巧!”燕子娇声道:“卦师是为了找他的好师叔,才带着我们来这里。没想到还能撞上你,真是一举多得呢!”
师叔?算命人魔和余北斗?
姜望心头微忖。
就知道这事不止如此!
好意思当街讹人的老不羞,岂会让他占便宜?
“揭面!”桓涛很有警觉性,赶紧拦道:“他在套话呢!”
燕子不满地道:“长得这样乖,让他套一下又怎么了?”
她看向姜望,笑声柔媚:“姐姐待你好不好?”
姜望只道:“搔首弄姿!”
无论她的身段有多么迷人,无论她的声音有多魅惑。看着她,姜望心里只有厌恶。
燕子不笑了,飞落下来,落在桓涛身前,与姜望正面相对。
眼中媚意尽去,只有冷冽的杀机。
“喂!”桓涛不满地道:“说了让我先来试试的!”
身在九大人魔之列,身为资深的神通外楼,他们都有面对内府境姜望的信心。
但姜望比他们更坚决、更凛冽!
在燕子落下身形的同时,他就已经拔剑。
“争什么先死后死?不如一起!”
这句话伴随着剑啸而出,声音落下时,他已经一剑撞入两人中间,身后才是缓缓消散的青云印记!
他要以一敌二,剑挑两大人魔!
但见剑光耀眼,炸开一线。
此一线,像是把那穹顶的一线天,拉到了地面!
在桓涛和燕子的眼中,那剑锋都是对着自己的咽喉而来。
燕子身形一晃,已轻飘飘地后撤,如落叶随风。
而桓涛只将那机关重剑往前一送。
咔咔咔。
那伸出来的锋刃又收了回去,而后铁棍般的剑身,如花绽开,竟然撑开成了一把铁伞,牢牢护在身前。
铛!!
长相思割在铁伞之上,只带起一溜火星。剑气流散,根本进不得分毫。
咔咔咔。
铁伞整个张开、反卷,伞面像一只巨口扑出,直欲将长相思咬住。
姜望收剑后撤,撤出巨口范围。
那反卷过来的伞面,就那样反曲着合拢,尖端聚拢在一起,纠缠着形成了一个螺旋状的枪头。
这柄重剑顷刻化成了一支铁枪。
原先的剑身化成了枪身。
桓涛握在剑柄上的右手往前一推,那剑格整个趴伏下去,成为枪身上一个稍稍凸起的“节”。
一手在节前,一手在节后,双手握持此枪,顺势只一送。
霎时间马嘶鹰鸣、战鼓擂响兵戈合奏。
这一枪演出了千军万马冲阵的架势,沙场冲杀,任尔东来西往,吾自一枪透之!
桓涛是一个机关师,但不同于大多以傀儡为主战力的机关师,他的机关就只是他的剑,最强大的武器是他自己。
收剑后撤的姜望,给出了更为猛烈的反应。
五府海内。五座内府显化!
五个灿烂光源,照耀在他的躯干。五神通之光,绕身而流。此刻他如仙似神,聚势汇意,直起一剑,长相思轰然前往,面对面地撞出一记倾山之剑。
以攻对攻!
他这一剑,不仅仅是针对桓涛,更是针对还未出手的燕子。
狭长的断魂峡里,根本没有太多闪避空间。
这亘古绝巅一剑轰出,直接将他和人魔之间的距离铺满。
恐怖的剑意充塞天地。
天地在这断魂峡中,只有一线宽。
而这一线,尽付一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