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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情何以甚     赤心巡天txt下载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章 该如何称呼你

    天亮得很快,像是被什么事物驱赶着……

    夜色本还有那么点漫长的意味,但倏然之间,晨光就映得窗纸一片亮堂。

    于是散尽了。

    “算算时间,该去早课了。”玉真懒懒地从床榻上坐起,很是自然地解释了一句。

    姜望并不说话。

    仰躺在地上,闭着眼睛,似是还未睡醒。

    伤重未愈的身体,总是容易昏沉。睡了又醒,醒了又睡。

    昨晚没有睡足,也不够清醒。

    但是,不该如此自然的……心里有个声音在说。

    玉真并不在意,就当他是真的的睡着了。

    下得床来,轻松将他抱起,便往床榻上送,嘴里道:“呀,小可怜。怎么能躺在地上呢?受寒了可怎么办?真不让人省心。”

    慵懒的语调一似莺歌。

    好像昨晚把姜望扔下床榻的并不是她。

    伤重无力的姜望,似在海上漂流,托着他的水,柔软、博大,却又危险。

    能够送他到他该去的地方,也能将他埋葬。

    落在床榻上的瞬间,才像是上了岸,有了脚踏实地的真实触感。

    “躺一晚地板是受地气,对伤势有好处。躺久了可不成。”

    玉真把他放在床榻上,温柔地说道:“我晚上回来。”

    便脚步轻快地转身。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在她的身后,仰躺着的伤者睁开了眼睛。

    恢复了清澈、宁定,是很清醒的一双眼睛——

    “妙玉?玉真?白莲?”

    玉真的脚步顿住了。

    过了一会,才道:“你想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那些都是我。”

    因为两个人都没有回避,所以这简单的问与答,就变得残酷起来。

    “是啊。那些都是你。”

    姜望这样说了一句,顿了顿,继续道:“我欠你的我记得,你欠我的你也别忘了,妙玉。”

    这是多么平淡的声音。

    却把一整夜的旖旎都撕碎。

    撕开良辰美景的短暂假象,现实的底色,是如此酷冷。

    玉真没有说话,推开门走了出去。

    姜望亦不再言语。

    脊背尚能感受到前一个人留下来的余温。

    像是已经很微弱的火,还在轻轻烘烤着他。

    但他的心很冷。

    他别无选择。

    ……

    ……

    景国方的苍参、姬炎月、仇铁、傅东叙。

    齐国方的温延玉、师明珵,已经脱离了悬空寺的苦觉,和荆国的中山燕文。

    一共八位当世真人,齐聚兀魇都山脉!

    这八位当世强者,仅仅只是悬停在高空,并未有更近一步的动作,恐怖的威压便已如飓风临境。

    整个兀魇都山脉,鸟不飞,兽不走,风不动,树不摇……就连那些火山口里的岩浆,都仿佛凝固了。

    远远看过去,在那八个身影之下,整个兀魇都山脉,都仿佛矮了半截!

    他们齐齐降临这里,当然是有了发现。

    “想不到啊。”齐国朝议大夫温延玉摇了摇头:“景国说我齐国天骄通魔,却把他往上古魔窟里送!”

    这是一个中年模样的、气质谦和的男子。衣饰冠带,无不得体,眉眼之间,有人物风流。

    此时他看向景国的四位真人,语带讥讽:“到底是你们景国内部的意见并不统一呢,还是赵玄阳压根不相信你们镜世台的公示?”

    赵玄阳曾经在上古魔窟外接收过乾天镜的情报,也因此留下了非常短暂的痕迹。

    他当然以手段遮掩过,但在当世真人以神识卷地、近距离探寻之时,这点痕迹便无所遁形了。

    最先发现这里的,是仇铁和中山燕文。

    上古魔窟虽然藏在岩浆河底,极难被察觉,但也不可能逃得过真人如此近距离的探究。

    赵玄阳和姜望的去向,终是被确定。

    仇铁当时便要入内探索,却被中山燕文拦住,说既然大家都在这里,不如等人齐了再一同进去,也免得到时候有什么说不清楚的事情。

    这是有理有据的要求,仇铁没法子拒绝。

    于是便有了眼下八位真人齐聚兀魇都山脉的一幕。

    面对温延玉的质询,傅东叙只是哂笑一声:“他们为什么进的上古魔窟、怎么进的上古魔窟,还未知晓。温真人开口就要定个性质,是不是急切了些?倒让人觉得格外心虚啊!”

    恶形恶相的师明珵,极具侵略性地往前一步:“总不至于是姜望劫持了赵玄阳进魔窟?他若有这本事,却不知是怎么被赵玄阳抓到的?!”

    黑似锅灰、壮如铁塔的仇铁,与师明珵在体型和外貌上,都可算是相得益彰。

    此时立即一步顶上,拦在他身前。

    如牛顶角,相对似两山。

    而一袭宫装的姬炎月,施施然道:“中古以降,所有的上古魔窟,均已废弃,断无魔头能够跨域而来。玄阳被追得急了,躲进上古魔窟,正是灵动之笔,又有什么问题?”

    苦觉皱着眉头,十分无辜:“谁追得急了,我怎么不知道?”

    “诸位道友!”中山燕文在这时开口道:“先不忙着争论,有什么话,我们进去看过情况后再说,却也不迟啊?”

    仅看外表,这就是一个干瘦的小老头,任谁也难联想到,他是以屠魔而成名的荆国鹰扬卫大将军。

    他的敌人畏他如虎,他的孙子也是……

    傅东叙立即接话道:“中山将军说得有理。”

    温延玉此次代表齐国而来,当然也少不了被未来女婿反复请托——事实上这正是齐廷派出温延玉的原因所在,就是表示要在姜望这事上尽力尽心。

    此时则道:“无论如何,今次我们一定要带回姜望。某些人口口声声说要履行诛魔盟约,却把自己都履失踪了,我很难相信他们的实力,更难相信他们的素养。我齐国天骄的安危,焉能担于庸人之肩!”

    “你说谁是庸人?”忍了许久的苍参,终是忍不住了:“年纪不大,阴阳怪气却修了十成十!”

    “不思自我进取只思践踏他人,是庸否?以大欺小,以神临欺内府,是庸否?两国之争,不争于国,却欺一未及弱冠之少年,是庸否?!”温延玉嫌恶地看了他一眼,冷道:“老朽!”

    “你说什么!?”苍参怒不可遏。

    向来谦和恬淡的温延玉,真是少有这等与人争锋相对的时刻。

    师明珵瞧了这位温大夫一眼,凶恶的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

    “诸位道友!”中山燕文再次出来缓和局势:“人还未寻到,你们是否就要在此打生打死?我想你们是来寻人,也非为一战吧?”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自古以来,我景国为诛魔盟约,抛头颅,洒热血,牺牲不知凡几,没想到却有被污为国争的一天。委实令人心寒。”傅东叙摇了摇头:“也罢,我们便进去瞧瞧再说!”

    说罢,他一马当先,落下火山口。

    那涌动着的岩浆湖,自中间部分缓缓分开,为他开路!

第一百零六章 肯为一人死万人

    傅东叙说话间便往上古魔窟而去。

    却见人影一晃,温延玉抢先一步,走到了他前面。

    “先贤的牺牲自然不会被人忘却,后辈更要保持操行,不该使先贤蒙羞啊!”

    堵在傅东叙面前,温延玉稍稍侧身:“我看还是让中山将军先进去比较好,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诸君以为如何?”

    傅东叙亦就停下脚步,微笑道:“中山将军德高望重,我们自然也是信得过的。”

    赵玄阳带着姜望藏身上古魔窟,确实是其他人很难想到,而他们很容易推导出逻辑的事情。不信任庄高羡的人,又不止是靖天六友。

    当然,在景国的口径之中,这只会是赵玄阳天才勇敢的灵机一动。

    就傅东叙看来,赵玄阳是绝对不会牵涉到魔的,所以他也真没有什么在这么多真人面前动手脚的想法,只要不让齐国人先进去,就不是什么大问题。

    中山燕文的身份地位立场,都决定了他是现场八位真人里最超然的那一位。

    此时他左右看了看,确认剩下的几位真人都没有意见,便一步踏出,直接落进了岩浆湖底的上古魔窟中。

    当仁不让也。

    漆黑的上古魔窟之中,小老头模样的中山燕文落地未久,其他几位真人也陆续降临。

    一时……缄默。

    足足八位当世真人的神识,几乎把这座荒弃的上古魔窟“撑”爆。

    神识几如海潮一般,席卷此地。

    没有任何痕迹,能够瞒得过他们的眼睛。

    赵玄阳和姜望,的确曾经进入过这里,并且待了一段时间。

    但现在,窟中无人……

    且这里,的的确确出现过魔气,有魔族出手的痕迹!

    两个天骄都出事了?

    且真和魔族有关?!

    傅东叙遽然转身:“你们还敢说,姜望与魔无涉吗?”

    “笑话!”温延玉更是勃然大怒:“来上古魔窟是谁的决定,是谁主导的,你傅东叙心里没数吗?拿自己的屎盆子扣谁呢?既见魔踪,谁当承其责?姜望若因此亡于魔族之手,齐国绝不对此沉默!你还是先好好想想,怎么解释你景国天骄通魔之事!”

    作为赵玄阳的师父,苍参却没有说话。

    他只是默默走到洞窟中间,闭上眼睛,似在感受着什么。

    而那黄脸老僧,也静静走到了一个磨盘般的巨石前。

    在齐景两国真人争锋相对、矛盾一触即发的时候。

    脾气暴躁的苍参,和惯爱脏话骂人的苦觉,此刻竟是同样的沉默。

    苦觉枯瘦的手指,在石上轻轻一抹,把沾染着的那点暗褐色,放到眼前细看……

    是姜望的血。

    “他在这里,被魔的力量,洞穿了腹部。”

    老和尚的声音有些哑:“脏器也毁了……”

    他笑了起来。

    “嘿嘿嘿嘿……”

    那是一种令人非常难受的笑。

    笑声戛然而止的时候,他在那磨盘般的巨石前蓦然回头,用有些浑浊的眼睛盯着傅东叙,咧嘴森森道:“镜世台公布的通魔之人,好像被魔杀死了啊?”

    傅东叙面无表情。

    他感受得到这老和尚的杀意,但并不在乎。

    “玄阳他……”身形高大的苍参,声音里也没有了往日的暴躁,竟是有些干涩的:“在这里战斗过。跟一个真魔。”

    神临境的赵玄阳,和一个真魔战斗,其结果自不必说……对赵玄阳再有信心的人,也不会觉得他能从一个真魔的手底下逃生。

    赵玄阳的痕迹彻底消失,也佐证了那个结果……

    “这里怎么会有真魔?”中山燕文皱眉道:“早在上古时代,这些魔窟通道就已经彻底断绝了,现世唯一的通道在边荒深处……这是非常严重的问题!若不能找出原因,在座谁能安枕?!”

    “这还用说?”温延玉沉着脸道:“自是有某位至少是真人以上的强者,在这边接引,为其提供信标,抚平现世规则,引魔入世!”

    中山燕文点点头:“这是可能性最大的解释……”

    他们并不知道这世上有血傀真魔的存在,真魔宋婉溪是庄承乾创造的第一个也是最后“成品”,以前没有过,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有。

    因为傀主在现世的关系,血傀真魔受到的现世阻碍,并没有其他真魔那么严重。所以也不需要抚平现世规则。

    谁也不能想到,一个内府修士,就能接引真魔。

    “那么那个人,是谁呢?”师明珵狞然盯着仇铁。

    仇铁亦毫不示弱地反瞪:“谁他娘知道是谁?!谁知道是不是你齐国的肮脏手段,暗中坏我大景天骄?”

    “说姜望通魔的是你们,偷偷抓他的是你们,把他弄丢了的也是你们。现在说是我们坏你景国天骄?”

    温延玉这样的温雅之人,此刻因愤怒而涨红了脸,手指点着仇铁道:“这件事情,必须要有一个交代!为此我们不惜战争!”

    “温真人,慎言!”姬炎月面如寒霜:“这不是你该说的话,也不是你一个人能决定的事情。怒而言战,岂是良臣!我理解你心情,但你不该失言!”

    “失言?哈!”温延玉怒笑一声,一拂大袖,怒声道:“景国该从唯我独尊的美梦里睁一睁眼了!这话我只说一遍,你们记住!以莫须有之罪诬我黄河魁首,以卑鄙手段擒我大齐天骄,言曰公审,却累其失踪,生死无测!而你们还一个个态度蛮横之甚,无礼之甚,景国辱我大齐已无极!今天如果你们拿不出一个交代来,我大齐必以兵戈来讨!吾以大齐政事堂朝议大夫之名,宣以此言。此言当以天地共证,好叫日月同鉴!”

    师明珵将牙一错:“大齐兵事堂师明珵,附此言!”

    温延玉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又有师明珵响应,那就不仅仅是气话了。

    齐帝姜述给他的权限,比想象中更大。

    昔时九镇桥上师明珵对裴星河的那一句,“齐人不惜为一人死万人”,竟是真的!

    而尤为重要的是……

    齐天子既然给了温延玉、师明珵发起战争的权限,那就说明,齐国是的的确确,真的做好了战争的准备!

    这是让姬炎月措手不及的!

    且不提齐国是哪里来的底气和决心,景国本身也并不会惧怕齐国的战争威胁。

    但此时此刻的他们,并没有获得相应的权限。国战,尤其是与同为天下六强的齐国国战,这不是一拍大腿就能决定的事情。

    姬炎月和仇铁对视一眼,而后都把目光,投向了傅东叙。

    在场的四位景国真人里,以实职而论,在这种场合,最能代表景国说话的,也便是傅东叙了。

    当然还有一个隐藏的点……

    赵玄阳现在失踪,生死不知。姜望一事若真要有个交代,也只能镜世台来给了。

    而推动姜望通魔一案的,恰是面前的这位镜世台首领!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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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七章 离题万里(为盟主阿甚的小棉袄加更!求月票)

    傅东叙要怎么给交代?

    自杀谢罪吗?

    显然不可能!

    对于傅东叙本人来说,自罚三杯都不可以。

    他堂堂当世真人,执掌镜世台的存在,毋庸置疑的景国实权人物,岂该为一个内府修士之死,做什么交代?

    但齐国……实在是太强硬。

    是什么让姜述如此自负?是什么让齐国人如此膨胀!?

    昔年旸国极盛之时,也不曾在中域站稳过脚跟。昔日之旸国,今安在?

    昔日之景国,却还是今日之景国!

    自顾以来,挑战景国者,无一功成,

    齐国难道能够例外吗?

    但温延玉、师明珵……他们所代表的齐国,实在是太强硬了。

    计昭南战淳于归,师明珵战裴星河,现在温延玉当着荆国中山燕文的面,不惜以国战为挟,也要景国给一个交代。

    而他傅东叙,担当得起与齐国国战的责任吗?

    此时此刻,景国绝无退让之理。景国也绝不会因为齐国的国战威胁,而把他傅东叙怎么样。但是因此引发的战争,由此造成的损失……无论他愿不愿意,他都承担了主责。

    这是非常失分的事情。

    景国不惧一战,但景国并没有与齐国开战的计划。恰恰相反,这一次景国四大真人锁境寻人,起因正是要尽快结束与齐国的纠纷,好把注意力集中在牧盛之战。

    若真因此开启景国与齐国的国战,那么镜世台首的位置,他决计是保不住的。

    这不是官道达成、政纲有继之后的完满退位,他不仅仅损失实质权力,也会折损修行!

    傅东叙沉默着,琉璃般的左眼里,无数符文奔流如瀑。

    “姜望没有死。”

    他忽然说。

    黄脸老僧看向他,温延玉看向他,所有人都看向他。

    他漫步走到那磨盘般的巨石前,伸手虚点了几下。

    巨石上几点褐色的血迹,变得清晰起来。

    “这几滴血的落点不一般。”

    他说着,伸手虚虚托在半空:“姜望在被魔的力量贯穿腹部打碎脏器之后……在这个地方,被人接住了。”

    会在那种情况下接住姜望,当然不会是为了让姜望死的姿势好看一点。所以只能是救他的人。

    傅东叙琉璃般的左眼里符文迅速变幻,继续道:“奇怪的是,这个人的痕迹,我却看不到。”

    何止是他看不到!

    在场八位当世真人,第一次搜寻之下,也只发现了姜望、赵玄阳以及一位不知来历的真魔的痕迹。

    “我乖徒儿没死?”苦觉阴郁的老眼,又亮了回来。

    傅东叙找出来的痕迹,的确是他先前所未细想的,也是骗不了人的。

    “那么他在哪里?”他追问。

    傅东叙摇了摇头,看向温延玉和师明珵:“或许齐国真人能有答案?”

    师明珵冷声道:“我们要救本国天骄,自是正大光明而来,不至于行鬼祟之事!”

    对于师明珵的讥讽,傅东叙并没有在意。

    师明珵这句话,他是相信的。

    所以他此刻也困惑非常。

    那么那个看不到痕迹的神秘人,到底是谁呢?

    为何那真魔没有阻拦?为何那引真魔入世的真人,也没有阻拦呢?

    还是说其实也战斗过,只是痕迹被抹去了?

    就算是抹去了,也应有“被抹去”的痕迹才对……又或者,对方匿迹的能力,远在自己的洞察能力之上?

    “什么意思?”全场大概只有中山燕文的心态最为超然,那两个天骄是生是死,齐景战或不战,他都不怎么在意。

    因而有更多的心思,来审视这件事情本身。

    “那个引真魔入世的真人,又出手救了姜望?”

    “也许不止一个真人……”姬炎月猜想道:“互相警惕,互相戒备,然后隐藏了痕迹各自离去?”

    “玄阳呢?!”苍参突然问。

    傅东叙摇了摇头:“玄阳的信息我看得应该跟您差不多,只能知道他失踪了。但无法判断他现在在哪里,是生是死。”

    他没有说的是,他其实捕捉到了一丝死气。

    但很淡很轻,他不能确定属于谁……

    也不敢确定。

    苍参愣了愣,只是道:“不管怎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玄阳是我景国天骄,我一定会尽全力搜寻。”傅东叙道。

    苍参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独自往窟外走去。

    什么齐景之争,国战之危,全都扔在身后。

    这个因为荆国一句“通知”就暴怒如狂的“老派”真人,此时好像什么也不在意了。

    他高大的身形,此刻竟然给人佝偻的感觉。

    独自离开魔窟,从岩浆分开的道路走出火山口,就在火山口定住。

    抬眼看了看天空,浓云低沉,显得很是压抑。

    他的眉、眼、鼻、唇、发……迅速凝固,异化。顷刻化成一颗树,立在这座光秃秃的火山上。

    上古魔窟之中,温延玉和师明珵一时也有些难办。

    说讨要交代,但姜望好像已经获救。姜望活着和死了,要的交代自然不同。

    可若说不要交代了。姜望又还失踪着……

    “温真人。”这时候姬炎月开口道:“这一次不仅是你们齐国受损,我景国的神临境天骄也凭空消失,不知所踪。此事实在复杂诡异,明显有第三方势力插足,咱们最好都保持冷静。齐人不惧战争,我景人亦不惧。但我等天下强国,就算为战,也是天下雄争。若两国战争是因小人挑拨而起,岂不为天下笑柄?”

    景国皇族出身的姬炎月,确实是说这种话的最好人选。

    事情好像越来越复杂了。

    重要情报的缺失,让即使是当世真人的他们,也越思考越混乱。

    一个脑补出来的当世真人,和一个未能被他们察觉的黑衣魔族,让所有的推测都离题万里。

    温延玉此时也平静了下来,淡声道:“你们需要厘清一件事,此事是景国无礼在先。不是姜望去追赵玄阳,而是赵玄阳以神临欺内府,抓住姜望,要锁回玉京山……由此才引发的他们失踪一事。齐国于你景国天骄失踪无责,你们景国应该对我齐国天骄的失踪负责!”

    傅东叙出声道:“庄国那边作为姜望的故国,拿出人证物证,难道不可信?我景国不过是维护上古诛魔盟约,又何错之有?”

    温延玉道:“姜望得齐爵任齐职乃齐人!庄国是个什么东西,能定我齐人之罪?庄高羡何人也,能牵着你镜世台走吗?抛开一切不说,在罪名未定之前。因为你们的鲁莽行为,导致我齐国天骄失踪,这个责任,你们难道不该负么?”

    傅东叙沉声道:“这是意外。我们景国的赵玄阳也失踪了!”

    温延玉扬了扬下巴,只道:“如果你们不想谈,那就不谈了。”

    姬炎月分别与傅东叙、仇铁对视一眼,然后出声道:“景国乃人族脊梁,该担的责任绝不会回避。请温真人放心,此事我景国会尽快拿出一个章程来!”

第一百零八章 刀在离原

    姬炎月等人有怎样的决心,不得而知。

    景国方面有没有诚意、有怎样的诚意,也不必再说。

    关于齐国天骄失踪一事,姬炎月代表景国在上古魔窟里承诺的章程,不需要再拿出来了!

    八位当世真人从兀魇都山脉离开未久,一个消息便已轰传于世——

    盛国离原城告破!

    盛国名将齐洪被斩于阵中,仅以头颅归未都。

    盛国之都城名曰“未”,意有“未竟也”、“未及也”,代表盛国之人,有永不停歇之壮志。

    齐洪离都之前曾指旗曰,当以头颅作保,必破乌图鲁,擒完颜雄略于君前!

    现在……

    他的头颅的确是作了保。

    离原城已异主。

    乌图鲁的军旗和大牧国旗,已经正式插在了盛国国境之内。

    而有一件事情,却比这一战的结果更令人震惊。

    最终将乌图鲁军旗插上离原城城头的,竟然不是牧国乌图鲁骑军首领完颜雄略,而是齐国的曹皆!

    大齐九卒之春死军统帅,名列兵事堂的曹皆!

    因衡阳郡镇抚使黄以行之死,被禁足在家的曹皆!

    也就是说,牧盛这一战的牧国方主将,从来就不是完颜雄略,跟齐洪对局并最终将他斩落马下的,是曹皆这位齐国名将。

    军中不可有二主,真正的完颜雄略,其实一直藏在大牧王庭中,在战争结束之后,才来到离原城,接手防务。

    两军交战,其争在力、其斗在智、其杀在勇,主将的风格,决定军队的风格,也决定了战争的走向。

    曹皆把完颜雄略军事风格,模仿了十成十。锋芒甚利的名将齐洪,因此展开架势,与他假想中的完颜雄略以攻对攻,兵锋交错,打得不可开交。

    若把这场战事的前半部分单拿出来看,可谓是一场极高水准的对攻战,战争双方都表现出非常高明的战争指挥艺术,尤其是在进攻方面,都有着极其锐利的锋芒。

    但在齐洪兵锋最烈、意欲一击抵定胜负之时,牧国这边却掀开那遮面的锋芒外衣,现出内里层层叠叠绵密的防御阵网。

    齐洪一头扎进“网”中,曹皆果断出手截锋,将其斩于阵中!

    盛国一代名将,就此陨落。

    从头到尾,他面对的都是一个在他认知之外的对手。要做到这一点,非牧齐两国通力合作不可得。

    齐国方面说,曹皆替完颜雄略领军拔离原城,是为了给齐国天骄姜望要一个交代。

    但对明眼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笑话。

    曹皆因黄以行一案被禁足的时候,赵玄阳连门都未出,压根也没有对姜望有什么想法。

    所以,齐牧联手在先,镜世台宣布姜望通魔,反而在后!

    如此一来,齐国这次在姜望通魔一事上异常激烈的反应,也就多了一条更充分的理由——除了维护齐国的荣誉,保护齐国天骄,更是为了掩人耳目,以隐藏曹皆暗代完颜雄略之事!

    如曹皆这等级别的人物,万千目光系于其身,一举一动都会被反复琢磨,要想悄无声息地做点什么,实在不容易。

    但平等国借势布局意欲引动新旧齐人之争的黄以行一案,却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全天下都在看齐天子如何焦头烂额,齐廷上下看起来也的确应对吃力,可事实上齐天子的落子,却是在离原城!

    纵观今年以来,先有崔杼刺帝,再有张咏哭祠,衡阳郡镇抚使黄以行一死,马上就被借机挑动新旧齐人之争。

    平等国手笔不可谓不大,布局不可谓不凶狠,甚至可以说招招致命。

    然而齐天子是如何应对的呢?

    面对崔杼刺帝、张咏哭祠,齐天子直接掀翻棋盘,兵出剑锋山,狠狠给了夏国一巴掌,逼得夏国交人!

    这人一交,夏国与平等国也就失去了再合作的可能。夏国好不容易积蓄起来的勇气,被一战而破。

    面对几乎要动摇国家根基的新旧齐人之争,齐天子的应对,却是借机藏起曹皆,布局中域,向景国开刀!

    这刀一斩,新旧齐人之间……确实也没什么好再争。

    新旧齐人都是齐人,齐人当与景人争!

    争什么?

    争天下霸主,争不世之雄!

    平等国的诸般落子,深得稳准狠个中三味。

    但是在齐帝姜述的手笔映衬下,却变成了殊为可笑的“小打小闹”。

    平等国机关算尽的各种布局落子,全被齐帝扯成了幌子,变成了给齐国种种行动打掩护的行为。

    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平等国是齐天子的手中刀!

    不然怎么这边联系夏国,回头夏国就挨打。那边挑动齐国国内矛盾,让景国趁机出手敲打,回头第一道属国的边城就丢了?

    从头到尾,人人闻之变色的平等国,压根就没有被齐天子放在眼中过。

    翻手为云覆手雨,不过如是!

    离原城一朝被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牧国南下中域的通道,已经被彻底打开。

    盛国柔软的腹部,已经彻底暴露在牧国大军的兵锋之前。

    盛国的万里沃野,已在牧国铁骑的马蹄之下。

    盛国这柄景国手中的利刀,眼看着就要断掉了!

    而齐天子不惜把曹皆这“天下之善战者”借调出去,难道仅仅是为了帮牧国做好事吗?齐天子想要什么?

    这是所有人都必须要正视的问题,也是全天下都在等待的答案。

    ……

    ……

    在诸侯列国之外,自也有事不关己者。

    官道修行自有其优劣,一方面蓬勃发展,能够以较快的速度催生强大修士,另一方面也被很多强者认为“难成大道”。

    世间之路,行者万千。并非新就是好,旧便是腐朽。

    现存于世的顶级宗门,大多传承古老,固守其“道”。恒久的强大,本身就是正确的一种明证。

    一间静室里,一卷绘着沉云远山的水墨画,悬垂在正壁。

    一只三脚兽炉,蒸腾袅袅青烟。

    一女尼面画而坐,青烟越过她头顶,结成种种飞鸟之形,自在纷飞。

    她妩媚的眼睛,此时宁静。

    她绝艳的面容,此时肃穆。

    青烟飞鸟与僧衣美人,本身亦是绝美画面。

    直到一道声音,自在水墨画的远山中响起,才将人唤回现实中——

    “你可后悔?”

    ……

    ……

    ……

    ……

    ……

    (那青烟飞鸟绕炉三匝,俄而散开,化作一行大字——

    热烈祝贺中国**建党一百周年!

    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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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九章 不悔此时

    山水画里的远山中,竟有人在。

    那人竟还说着话。

    这声音难以形容,非要说的话,它像是一道钟鸣。悠远有余音。

    很平静,很清醒。

    听者应有自知,应有自省。

    容颜极美的女尼道:“若为他故,我无悔。”

    声音仍自画里的远山中飘出:“人真能无悔吗?他日你青灯黄卷,见鸳鸯交颈,见比目同游……人真能无怨吗?”

    女尼沉默了片刻,道:“不悔此时。”

    “痴儿。”远山里的声音,似乎更远了一些,好像说话的人,正在往更远处走。

    “你要救人,我允你了。你要将他安置回宗,我亦允你了。甚至帮你遮掩痕迹,抹去天机,帮你医伤熬药……你想要做什么,我可以不过问。但你自己须知道,你在做什么。”

    余音袅袅,终至无闻。

    跪坐的女尼双手撑席,深深低头。

    这幅水墨画里的山,更远了,云也更低,恍惚一场雨就要落下。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玉真才抬起头来,望着头顶那些青烟结成的飞鸟,脸上有了一些莫名的欢喜:“我似飞鸟。”

    她笑着说。

    这是足以动摇春天的笑容,会叫花月都失色。

    可惜在这斗室,无人得见。

    美得寂寞。

    花开有谢时,笑容也无法恒久。

    也不知想到什么,她不笑了。

    玉手轻移,取来一方陶盖,将三脚兽形香炉盖上,于是飞鸟皆散去。

    轻叹道:“可惜只是青烟。”

    ……

    ……

    月上中天的时候,玉真回到了房间。

    她今夜回来得有些晚。

    照例是试了药,照例端到床边,照例灌到姜望嘴里。

    药还是很难喝。

    不同的是,姜望没有再皱眉头,玉真也没有再笑。

    灌完药汤之后,玉真坐回茶桌前,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此时的她,面窗背床。

    可惜窗是关着的,见不着月色。床上的人僵卧,也未看她。

    茶略苦,当然比不得药苦。

    慢慢啜了几口后,她瞧着窗格细碎的纹理,幽幽问道:“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姜望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不记得了。”

    意料中的回答。

    玉真是不爱喝茶的,虽然品过了八音妙茗,仍觉得茶太涩。

    她将茶盏一推,自储物匣中取出一只鹤嘴玉壶来,轻轻晃了晃,酒香顿时满屋。

    她就着壶嘴喝了两口。

    又问道:“喝酒么?”

    “不了。”姜望淡声道。

    玉真忽地起身,玉指勾住壶耳,大摇大摆地走回床边。

    脸上有些红晕,美眸似笼醉意。

    虽着僧衣僧帽,却是掩不住的人物风流。

    她瞧着姜望的眼睛,很是蛮横地问:“若我定要你喝呢?”

    躺在床上的姜望面无表情:“那我也只能喝了。”

    “识时务!”玉真赞了一声,道:“张嘴!”

    姜望于是张嘴。

    玉真勾着酒壶,轻轻倒转,碎玉般的酒液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弧线,准确落进姜望的嘴里。

    “如何?”玉真止住酒液,问道。

    姜望默默饮下。

    “比起喝酒,我想我们都有更重要的事情。”他说。

    不知是不是这酒太烈,玉真似是忽然怒了,伸出另一只手,用拇指和食指,揪住姜望的左脸,使劲捏了捏。

    瞧着怪形怪样的姜望,她哈哈大笑起来。

    笑问道:“你现在是砧板上的鱼肉,何以敢对我呲牙?”

    姜望的脸被揪着,但却很平静地说道:“人或为鱼肉,或为刀俎。风水轮流,都是很平常的事。有些事情可以退让,有些事情不能。”

    玉真眼神大胆地看着他,手上还用劲扭了扭:“你给我装什么得道高僧呢?脸可以退让,舌不能?”

    姜望淡声说道:“你尽可以做任何事,就算杀了我,我也无法反抗。但这样会让你得到乐趣吗?”

    玉真松开了他的脸颊,恨恨地道:“不过是仗着我对你真心实意,知道我不会害你。有此恃而无万恐,任性肆为!”

    姜望垂眸道:“你骂得对。”

    玉真一手把着酒壶,一手撑在姜望脸侧,低下头来,与他对视:“你现在也是个难缠的角色,不是那个单纯幼稚的少年了。你为何不跟我虚与委蛇,骗我说你也对我有意,你愿与我朝朝暮暮……如此,等你养好了伤,天下还不是大可去得?却是不必再看我脸色!”

    姜望不语。

    “因为你心里有我,你不能拿这话骗我!”

    “我没有。”

    “哈,你没有?”玉真低头看着他,美眸里有灼人的温度,酒气混在吐息里,一齐冲撞着他:“你知道我现在要做什么?”

    姜望只道:“我希望你尊重我。”

    “想什么呢?”玉真轻轻啐了一声:“呸,臭流氓。”

    这一声“呸”,又轻又细又软糯,倒像是猫尾巴在挠着你。

    姜望:……

    玉真轻轻一撑,便直起身来,毫不留恋地转身,施施然往回走。

    “你走吧!”她说。

    姜望愣了一下,旋即才反应过来。血液奔流,肌肉鲜活,他身体的力量已经恢复,五府海也已经重新恢复了运转。虽远未及巅峰,但少说也有个五成的状态,至少“离开”……已是毫无问题了。

    刚才的那口酒,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禁锢他身体状态的“锁”。

    只不过姜望原以为那“锁”是伤势,现在看来,却还有玉真别的手段在。

    “你太不肯放过自己,这一次的伤,又非得静养不可。所以我用了点小手段……现在你自由了。想修行就修行,想拼命就拼命,却是没人管你。”玉真背对他坐着,慢条斯理地解释完,又问:“怎么,舍不得走?”

    姜望当即从床上起身。

    玉真又道:“你的随身物品,包括你的那件破布衣服,都在床边的储物匣里。可别落下了,回头又找借口来寻我。”

    姜望只得又回身去取储物匣。

    “姜望啊姜望。”玉真叹道:“你不妨问问自己,你若是心里没有我,以你这勇夺黄河魁首的绝世之姿,怎么会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已经恢复了行动能力?”

    姜望弯腰拿储物匣的身形顿了顿,只闷声说道:“我没有什么绝世之姿,时无英雄,才叫我这竖子成名。受伤久了一时反应不过来,是很正常的事情。”

    啪!

    玉真把酒壶摔碎在地上,从牙齿缝里咬出一个字:“滚!”

第一百一十章 北出竹林

    洗月庵在卫国的东北方向。勤苦书院的东南方向。

    更准确地说,是在一片人迹罕至的古老竹林中。

    此竹林幽深而静,各国舆图上几乎都不标注这个地方。

    竹林无名,世人或以洗月名之。

    同为天下佛宗,洗月庵不像悬空寺那样,有前后山门之分,敞开自己广阔的属地佛土,庇护信民,一寺几如一国。

    洗月庵的山门是隐蔽的,不对世俗开放。

    在这一点上,洗月庵与须弥山倒是更相近一些。

    此刻姜望立在这清风徐来的竹林中,听着竹叶沙沙,对于前路,其实有些茫然。

    玉真说是让他自己“滚”,但毕竟身在洗月庵中,需要遮掩些。所以还是她自己把人送了出来。

    倒也没有太复杂,无非就是给他套了一身僧衣,戴了一个斗篷,便大摇大摆地领出了山门。

    一路上并没有遇到旁人,也不知是洗月庵本就人少,还是都被支了开去。

    总之顺利非常。

    显然在洗月庵中,玉真也是有不俗地位的。

    把他带到竹林里后,她便翩然去了,什么话也没有留。

    姜望静静想了一阵,先找了一处僻静地方,把破破烂烂的如意仙衣穿在了里间,好让它能够吸取力量慢慢恢复。

    虽然玉真嫌弃地说它是破布条,虽然它的确也一直是破损状态……但它委实已是身上最好的法衣了,自己嫌弃不得。

    关于接下来的路,姜望没有急着做决定,而是勾连了太虚幻境,打算先了解一下外间的情况。

    福地已落到了排名第四十七的虎溪山,这自不必说。

    太虚第一内府的荣名也拱手让了,此时的第一,却是“灵岳”。

    看来左光殊在这段时间确是没有少努力,应该也是在为山海境做准备。可惜自己已是去不成,不然天下第一内府的天府之威,该叫世人瞧瞧才是……

    积存的纸鹤之信不少,宁剑客有三封,都是在问什么时候有空切磋。算算时间,大约是在镜世台公示他通魔之后,就不再有信来。

    左光殊的信有五封,先是问怎么回事,再是追问到底怎么回事,再是让姜望见信回复,说他或许可以帮点什么忙……信件截止到赵玄阳追踪到中山国的那一天。

    重玄胜的信倒是攒了有九封,信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话,全是对现状的总结,以及给姜望的建议……那些建议之复杂,简直是已完全不信任姜望本人的思考。

    譬如最近的这封——

    “天子以曹皆将军暗代完颜雄略,斩齐洪,破离原城。天下风波正起,你若已经得救,暂不宜现于人前,可继续隐蔽下去。毕竟你的失踪,对我们谈判很有利。你若还为赵玄阳所挟,又或困顿于其它,速速报于我地址。你若看不到这封信……当我没写。”

    不过养了几天伤,天下竟风云突变,演至如此局势!真有隔世之感!

    姜望与重玄胜写了一封回信,信上只有九个字——“赵玄阳已死,我暂得脱。”

    等了一阵,没有等到重玄胜的回应,他便退出太虚幻境,稍稍辨认了方向,自往牧国而去——

    他的第一个目标地点,其实是悬空寺。在重玄胜的信里,他已知苦觉为他做了什么,甚至哪怕是在现在,苦觉也仍然在寻找他。

    所以他至少也得先给苦觉报个平安。

    但一来,他直接去找苦觉,很容易被景国发现。二来,苦觉正满天下找他,行踪不定,在不能公布身份的情况下,他还真未必找得到苦觉。

    好在净礼和尚的行踪是固定的,作为苦觉的爱徒,净礼应有联系到苦觉的办法。

    此外,去悬空寺之后,归齐也容易,是比较安全的选择。

    但是从洗月竹林到悬空寺,却也没那么简单。

    离原城之战尘埃落定,但它恰恰只是战争的开始……

    牧景的战争!

    牧国夺下离原城之后,牧盛双方都在不断增兵。

    盛国以及盛国背后的景国,绝不会认可离原城的结局。而牧国方面好不容易折断了盛国之“刀尖”,直欲饮马中域,自然也不肯相让。

    两大霸主国一旦正面碰撞,其结果是什么?

    已成焦土的河谷平原,或许是一个答案,

    由此蔓延的景国与牧国之间,囊括北域和中域无比广阔的空间,都有可能成为战场。

    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里。

    出于安全考虑,姜望绝不打算横插这片区域。

    如此一来,从牧国的大后方绕行,转道曲国进入东域,反倒是一条最可靠的路线。

    他总不能又穿过长河,跑到南域去,从南域绕回东域。那样更远,也更不安全。

    此外,经行牧国,也可与小五见上一面,告知平安,免得他担心。

    这条路线乍看起来复杂,却已是姜望在仔细判断过形势之后,深思熟虑的结果。

    ……

    重玄胜回信的时候,是在晚上。

    彼时姜望头戴斗篷,披一件普通的褐色麻衣,已经赶了很远的路——玉真给他遮掩的僧衣自是早早换下了。

    倒也不是什么女装之类的尴尬事情,那件青灰色僧衣是中性制式,并不分男女。只是牧国是奉行神道的国家,且苍图神一家独大,对和尚道士什么的,都没有太多好感。

    他穿成现在的样子,纯粹是为了避免麻烦。

    找了一处隐蔽所在,再次进入太虚幻境,便见得重玄胜的胖纸鹤蹒跚飞来。

    姜望也不看信,直接开启了星河空间。

    不多时,两人便于璀璨星河中再相见。

    星河横贯,竖一座小亭。

    两人对坐,没有什么热泪盈眶,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重玄胜看着他,一脸古怪:“你把赵玄阳弄死了?”

    姜望叹了一口气:“我没得选。”

    重玄胜脸上的肥肉皱成一团:“自家兄弟面前,你可以不要把牛吹得这么大吗?”

    姜望:……

    这次他还真没想吹牛,是的的确确对赵玄阳的死有些遗憾。

    但是没有办法,实话实话就已经像是在吹牛,怪谁呢?

    姜望只得再叹一口气:“你不懂我,我不怪你。我只怪自己太强,超出了你能够理解的范围。”

    “适可而止吧你!”重玄胜一拍石桌,脸上肥肉也跟着抖。

    “好吧。”姜望无奈道:“其实我之所以能杀他,是因为……”

    “打住!”重玄胜连忙做了个截停的手势:“我不想听你是怎么杀了他的,我怕毁了兄弟在我心里的纯洁印象。”

    虽然明白这是重玄胜不想探究他的隐秘,但这话……怎么听着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

    那边重玄胜已经道:“咱们现在只讨论这件事情的后续。”

    姜望想了想,还是道:“我还是跟你详细说一下经过吧,也免得你乱七八糟的不知道想什么?”

    “咦。”重玄胜诧异道:“你既不知我在想什么,又怎说是乱七八糟呢?”

    看着这张熟悉的胖脸,拳头也很熟悉地痒了起来。

    “换个地方聊?”

    “我不。”

    毕竟是劫后余生的人,再看这个世界,已宽容了许多……

    我料诸君多蠢货,料诸君见我应如是。

    姜望松开拳头,豁达地笑了笑:“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如是这般地,把上古魔窟里的经过说了一遍。包括赵玄阳收到指令要杀他,包括血傀真魔宋婉溪,包括七恨魔功,包括那黑衣魔族……唯独是玉真,出于某种他也说不清楚的心理,只说是一位洗月庵里的旧识。

    “你是说,你手头有一位真魔战力?”重玄胜目瞪口呆。

    饶是他身处名门,见识广博,也不得不为姜望的际遇惊叹。

    由此思及,姜望在庄承乾和白骨邪神的对弈下,死里求生,夺下血傀真魔的过程,又是多么惊心动魄!

    “目前只有在上古魔窟里,才有机会召来。”姜望纠正道:“且不到万不得已之时,我不会再做尝试。所以也差不多可以说,等于没有。”

    已经被那恐怖的黑衣魔族所关注,再把血傀真魔当做可靠手段,无疑是愚蠢的行为,

    重玄胜忽地笑了起来:“有趣极了!八位当世真人,齐赴兀魇都山脉,没有放过一丁点痕迹,最后却得出了一个离题万里的结果!”

    “也不算离题万里。”姜望道:“确确实实是有第三方势力出手,只不过那个第三方,是在万界荒墓中罢了。”

    “对,对。”重玄胜笑道:“还有那个能够瞒过真人眼睛的、你的旧相识!”

    说到这里,他眯起眼睛来:“我怎么觉得,这个所谓的旧相识,又是一个乔燕君呢?”

    姜望只道:“我懒得跟你鬼扯!”

    重玄胜想了想,说道:“那么这件事情是这样的——”

    “赵玄阳为了躲避苦觉的追逐,挟持着你藏身上古魔窟。你们在上古魔窟里呆了几天,然后你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一位真魔跨界而来,赵玄阳拔剑战之。在战斗的过程中,你被一枪洞穿了脏器,打破了五府海,陷入昏迷,什么也不知道了。等你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出现在一处荒山里,你的伤势已经被处理过,但你不知道是谁救了你,也不知道那座魔窟里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我全都不知道?”姜望问。

    “你当然不知道。”重玄胜道:“不然你怎么解释你的血傀真魔?”

    “为什么不说赵玄阳已经死了,尸体也被真魔带去了万界荒墓?”

    重玄胜冷道:“他的生死,还是留一些悬念为好,免得有人发疯……而你什么都不知道!”

    “别人会信吗?”

    “齐人必然相信,因为你必须是清白的!尤其是在现在的局势下。”重玄胜反问道:“至于其他人,信不信重要吗?经此一事,难道还有人能搜魂验你清白?”

    姜望苦笑一声:“若有不损神魂而证清白之法,我倒愿一试!”

    重玄胜听出了这句话里的苦闷。

    整个事件发展到现在,最无辜的便是姜望本人。

    可现在他还不得不说谎以保护自己,因为他已经明白: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你真的清白,你就能清白!

    无事都能被诬以通魔之罪,一个血傀真魔宋婉溪,足以让人打得他万劫不复。

    “姜望啊。”重玄胜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你太耀眼了,你根本没有意识到,你有多耀眼。王夷吾是你的手下败将,天涯台是你登名的踏脚石,黄河之会后,你已是旭日当空!你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看着你?”

    “所有人都能看到你,所有人都会看到你。视线落下的同时,影响就已经发生。善意是温和的,恶意是刺眼的。所以善意往往见过即忘,而恶意却会被累积、被无限放大。”

    “它会让你苦闷,让你怀疑自己,让你委屈,愤怒。如果你觉得自己举世皆敌,不妨往身边看一看,支持你的人从来不少,相信你的人从来不少。”

    他用指了指自己:“至少我这几百斤肥肉,永远站在你这边。”

    倒是没有想到,重玄胜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大概这一次镜世台的追缉,也令他心有余悸吧?

    从照衡城到兀魇都山脉的上古魔窟,的确是非常艰难的一段路程。最难的,不是强大的对手、遭遇的危险,而是还要同时背负污名,承受太多的敌意。

    是那种申诉无门的委屈,是那种“我何其无辜?”的愤怨!

    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万人憎厌,如何幸免?

    仇恨、憎厌、冤屈,要么杀死一个人,要么杀死他的心。被这些痛苦负面冲击过后,往往只会留下满目疮痍……就算活着,也是一个面目全非的人。

    由此生怒,生怨,有恨世之心……实在是常见。

    “几百斤肥肉!”姜望倒吸一口凉气:“难怪这么腻!”

    “我真怀念刚认识你的时候!”重玄胜咬牙道。

    姜望挑了挑眉:“那时候我还惯着你是吧?”

    重玄胜幽幽道:“那时候你还打不过我。”

    “呦呵!”姜望笑了:“这是想揍我啊?别说我不给你机会,论剑台上走一遭?我让你一只手。”

    战斗中让一只手,战力几乎要折半。

    重玄胜脸上肥肉一颤,明显有些心动:“让握剑手?”

    姜望很敞亮地道:“都说了给你机会,你说让哪只手,就让哪只手!”

    重玄胜忽地冷笑一声:“原来你已经成就天府了!”

    “我倒是想,哪有那么容易?”姜望一脸无辜地道。

    重玄胜哈哈大笑:“本来我只有三成把握,现在有十成!好你个姜望,长得人模狗样的,尽不干人事,跟我玩脏的!”

    姜望想不通自己哪里露了馅,忍不住问道:“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重玄胜的笑声骤然截住,冷道:“现在。”

    姜望:……

    这连环诈真是让人牙痒啊!

    重玄胜又问:“既已成就天府,你第五府的道术刻印了吗?”

    姜望如实摇头:“第四内府都没有来得及,没找到合适的。”

    “行。”重玄胜笑了笑:“你找个地方先躲起来,遮掩好身份,我去与你要些好处。”

    姜望愣了愣:“找谁要?”

    “活该你拮据!”重玄胜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么?大齐正以为你讨公道的名义,在向景国施压。”

    “所以呢?”

    “所以你现在还不能在人前现身,你得隐藏好自己,扮演好你这失踪天骄的角色!”

    “我知道啊。”姜望点头:“我现在就扮着呢!”

    重玄胜长叹一口气:“你乃堂堂天下第一内府,信义无双姜青羊。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是绝世天骄,人间好儿郎!焉能藏头露尾,叫世人耻笑?”

    姜望不以为意:“嗐,这有什么……”

    重玄胜已经很严肃地打断他:“除非加钱!”

    姜望瞬间坐得笔直,用同样严肃的语气回道:“你说得对,我的确牺牲太大了!”

第一百一十一章 以火明长夜

    “哇呀呀,神兽召来之术!”

    柔软的云地之上,粉雕玉琢的小女孩绷着小脸,十指变幻如飞,连换了好几个花活,最后并成剑指,煞有介事地往前一点:“急急如律令!出!”

    “汪!”

    兀地一声吠,一张云毯被掀开,一只灰不溜秋的小狗跳了出来。

    “嗷呜呜呜!”

    龇牙咧嘴,很是威风。

    坐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清丽绝伦的女子,以手支额,很是无奈地道:“姜安安,这就是你几天不练字,辛苦研究出来的秘术吗?”

    “怎么样?”姜安安喜滋滋道:“我厉不厉害呀?”

    “你厉不厉害我不知道。”叶青雨叹了一口气:“我反正头疼得厉害。”

    姜安安往她面前挤,噘着嘴道:“我这不是看你不开心,想逗你笑嘛。其实功课我都补上啦。”

    她捧着她的宝贝松鼠匣,从中取出好几叠纸来,上面都是规规整整的大字:“你看嘛。”

    叶青雨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温声道:“我是着急修行上的事情呢,没有不开心。”

    “回头让我哥教你!”姜安安小手一挥,很大气地道:“我哥可厉害了!”

    叶青雨随口道:“修行上的事情……我爹也还行!”

    姜安安眨巴眨巴大眼睛,歪头问道:“我哥是天下第一,叶伯伯是第几啊?”

    叶青雨:……

    很难跟一个小孩子解释,内府境与洞真境的差距。天下第一内府与天下第一的区别,也不是那么容易说得清楚。况且妹妹崇拜哥哥,本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却也不必打破。

    她只能勉强道:“好,回头我请教你哥。”

    姜安安想了想,问道:“楚国远不远?”

    “挺远的。”叶青雨问道:“怎么啦?”

    “我哥说他去楚国啦,楚国人哭着喊着求他去指点那个迷什么……”姜安安说着,召出自己的小云鹤,摊成一张信纸,直接趴在地上,写了起来。

    “我让我哥给你带礼物!”

    她写着写着,扭头看向叶青雨,眼睛晶晶亮:“楚国有什么好吃的呀?”

    叶青雨先是有些感动,继是哭笑不得:“这礼物到底是给你带,还是给我带?”

    姜安安嘿嘿一笑,在信纸上画了一个大圈圈,圈圈里写,“超多好吃的”,旁边又加了一个备注,“两份”。

    写完之后,又满意地看了看,开心地在地上打了个滚儿。

    “汪呜呜呜……”

    蠢灰亲昵地凑过来,用脑袋蹭她的胳膊,还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被她伸手推开:“没有你的份!你都藏得不好,被好多人一眼就发现了!”

    蠢灰还以为是在夸它呢,开心得摇头晃脑。

    “笨死你算了!”姜安安把信纸轻轻一折,丢在空中,它便化作云鹤,绕了几绕。

    蠢灰跳起来想去扑,被姜安安伸手摁住。

    在不知道确切地址的情况下,云鹤传信是需要得到收信人的呼应,如此才能万里奔赴。

    云鹤若是寻不到人,便只能在它最后得到呼应的地方一直飘荡。

    那地方其实只能是中山国——赵玄阳擒住姜望之后,便将所有联系外界的手段都截断了。

    叶青雨背手在身后,悄悄施了个障眼法,不让安安发现,她的云鹤其实并未往楚国方向飞。

    念及这些,叶青雨难免有些愁容。

    姜安安瞧了,很是关心:“你怎么还是不开心呀?”

    大人总以为自己的心情能够瞒过小孩子,但其实往往不能。小孩子对情绪最是敏感。

    “可能是昨晚没有睡好……”叶青雨解释了一句,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温柔笑道:“我没事噢。”

    姜安安想了想,咬咬牙,脆生生很有决心地道:“我把我哥哥分给你吧!”

    “啊?”叶青雨脸上忽地飞起红云:“这……怎么分。”

    “让他也做你哥哥!”姜安安一副‘我很伟大’的表情:“这样你也可以跟我一样开心啦!”

    叶青雨木然地噢了一声,随即恢复了清冷:“你该去练字了。”

    姜安安:?

    ……

    ……

    安慰不成反被教训的姜安安噘着嘴走了,很没有眼力见的蠢灰,屁颠屁颠地跟着离开。

    浑不知自己已经被“委以重任”的姜望,还是第一次踏足草原。

    放眼望去,莽莽苍苍,天地一片辽阔!

    就像从逼仄的斗室走出,拨开蛛网、云翳、荆棘,骤然就领略到了大自然的胸怀。

    它是如此宽广无垠,可以包容最自由的灵魂。

    时值秋月,草原已经褪去了青翠,那扑满视野的“草衣”,绿中带黄,黄中染红,午后的阳光垂落,正是一个斑斓的秋!

    此时的姜望,戴斗篷,穿麻衣,俨然一个孤独的旅人,在茫茫无际的草原上拄杖而行,

    斗篷还是曾经顺的胖瘦人魔的那一只,拄的却是得自碧珠婆婆的行思杖。

    说起来与这行思杖配套的,还有一只云暮樽,有奇毒无比的五色鱼养在其间。但姜望却几乎没怎么用过。

    因为它毒性太烈,号称“受一吻而必死”,等闲时候姜望不会拿出来用,可是在真正遇到危险的那几次……拿出来也没有用,甚至根本拿不出来。

    是以这条五色鱼在跟着姜望之后,竟度过了难得清闲的时光,几乎没有干过活,每日在云暮樽里优哉游哉,属于白吃白喝的典型。

    跟蠢灰比起来,简直是咸鱼懒狗,一时瑜亮。

    当然,区别还是有的。

    五色鱼是姜望没有拿出来用……蠢灰是没有用。

    姜望漫步在无边的草原,经过野马、牛羊、牧民、海子,难得地去除了紧绷,脸上带笑,神思飘渺。

    不去想天下的形势,不去想镌刻在庄国的仇恨,不去想那些取舍、得失、毁誉……

    有一种难得的自在。

    天地辽阔,悠然我心。

    对于同小五的再会,他很是期待,也不知那小子跟牧国公主处得如何……

    听小五说,邓叔现在是一名五马客,过着安宁的日子,不知现今在哪里售卖货物,每日挣几个银钱?

    人世多艰,更要攫取点滴美好,方能以火炬明长夜,驭扁舟渡苦海。

    故人相逢,自是其一。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万般皆在修行中

    上古魔窟里黑衣魔族那一枪,和洗月庵里养伤的日子,算是强制性地勒住了马蹄。

    一直以来一刻不敢停歇、一息不肯停留的姜望,不得不停下脚步,松了他紧绷的弦。

    弓须养弦,剑须养锋。

    人非器物,更是该有松弛之度。可是就像玉真所说的那样,姜望太不肯放过自己。

    披荆斩棘,绝不退缩,破敌的时候,也难免自伤。

    强大的时候可以掩盖一切,晦沉的时候,不免照见伤痕累累。

    僵卧孤衾的日子,又何尝不是一种放松呢?

    就像是睡了很长的一个觉,此时醒来,万物复苏。

    在这无边的草原上自由行走,姜望左手拄杖,右手捧着一卷书,时不时看上一眼,便诵读一整页——书是来草原之前,在路边的书店里买的。

    重玄胜要他隐藏行迹,扮演好失踪的天骄,以利于齐景谈判。劫后余生的他,本也不打算再做什么大事,绕行去悬空寺的漫长旅途中,正好捡起之前“读万卷书”的念头。

    养伤是一事,早课晚课是一事,道术琢磨是一事,剑术雕琢是一事,感受世间风物是一事,读书亦是一事……

    万般皆在修行中。

    向内认识自身,向外认识世界,就是人成长的过程。

    姜望此时读的这本书,名曰《白虎通义》。却不是什么兵家典籍,而是一部号称“讲论五经同异,统一今文经义”的儒家经典,当然它所谓的“今文”,已是昔年成书之时。“统一”的自然只是当时当刻,而未及、也不可能及现世。

    如今读来,难免有些不合时宜的地方。

    曾经与朋友们讨论读书一事,照无颜便建议他读此书,说是“此书经典之处,再过百年也不过时。而恰是有些不合时宜的地方,才不至于将你框了进去。”

    意思是说,那些与现世儒学矛盾的点,可以帮助姜望摆脱禁锢,叫他不至于陷进去。这是知道姜望并非儒家门徒,所以给出的恰当建议。

    照无颜还说过,读《白虎通义》,最好先读《春秋繁露》,因为这两本儒家经典里,前者恰是继承了后者。但姜望在书商处没有买到,只好先读了再说。

    此外,在姜望表示要读书之后,李龙川也推荐了一些兵家经典,许象乾热情推荐了……他自己编纂创作的《神秀诗集》。

    他自谓他写诗“可称神秀矣。”

    所谓意可胜句,神可胜意,他许象乾自负诗才,平生不输于人……

    总之这本诗集至今还躺在储物匣最里面,姜望一直没有勇气翻开。

    全然遮去往日的身份,剑也收在储物匣里,唯有腰间的白玉依然佩着……反正对很多人来说,它也只是一块普通的玉。

    什么天下第一内府,大齐青羊子,都好像是另一个人身上的故事。

    他只是天地一孤鸥,人间一旅人。

    如此修行、读书、赏风景,一路去往无垠草原上的至高王庭。

    偶然间路遇一群野马,姜望也起了童心,用行思杖这驭兽之杖,收服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此马比不得焰照灵性,但在普通的马里已算得绝品。

    坐于马背上,也学那些个书生,摇头晃脑,诵曰经史子集。

    “嘿,莫耶来!”一个脸上有几点小雀斑的草原少女远远喊道:“你这马卖不卖?”

    她本来正在拿着一把草料喂牛,见得姜望……的马之后,激动非常,当即跃上一匹矮脚的小黄马,驱马而近。

    那矫健的身姿,令人眼前一亮。

    她的马虽矮,跑起来却也快得很。马尾和少女的马尾,一齐荡在风中。

    “莫耶来”是草原语,意为“远方的旅人”。

    说起来天下各国的语言,其实差别都不算太大,至少对超凡修士来说,那点差异很容易掌握。

    很多国家的语言,都是在景国语言基础上发生的演变,而景国语言往上追溯,本就是道门时代的语言发展而来。

    无怪乎景国自负历史,而道门号为万流之宗。

    当然,文字本为“述道”之用,由各人对“道”的理解不同,也由此产生文字的差异。这是诞生有别于道门语系的其它语言之土壤。

    除了口音之外,牧国语言的不同之处,主要就是从苍图神语中继承的一些名词。诸如“莫耶来”、“阿图鲁”。

    而如“曳赅”之类非神系语言的名词,则又是草原人在漫长历史中的一种自然演变了,属于另一种语言演化体系。

    现世广阔,列国繁多。非是饱学之士,不足以厘清这些区别。

    姜望当然是不够“饱学”的,但好歹知道赵汝成在牧国发展以后,也特意记了一些草原的常见词语,此时倒不至于抓瞎。

    摇了摇手里的书:“不卖,不卖!”

    说话间,那草原少女已经驱马近前来,眼神热切地打量着他这匹马,看起来是真的很喜欢。

    她五指大张,伸到姜望面前:“我用五头牛跟你换!”

    姜望云淡风轻,继续摇书:“不换,不换!”

    “嘿你这书生!”脸上有着几点小雀斑的少女,在马背上叉住腰:“我又不叫你吃亏!你怎样才肯换?”

    听听这称呼!

    书生!

    姜望心里美滋滋的。

    这才读了几天书啊,就有儒生气质了。果然天赋这种东西,是藏不住的!

    他显然没有意识到,他现在斗篷麻衣龙头杖的形象,是多么耐人寻味。也就手里那本书,可以凑合凑合猜个身份了。

    “这个……”

    姜望琢磨着自己应该更向儒生形象靠近一些,读什么书,就近什么道嘛!绞尽脑汁想了想:“这不是吃不吃亏的问题,子曰过,君子不夺人所好!”

    那少女劈头盖脸地道:“子还曰过,君子要成人之美呢!你咋不听?”

    遇到对手了!

    想不到草原之上,也有熟读儒家经典的饱学之士!

    看此女子平平无奇,想不到腹有经纶!

    姜望严肃起来,拿出十二分的本事:“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阁下不说扫榻以待,也不该一见面就看中我的马吧!这岂是待客之礼?”

    “少说这些没用的!”少女一甩手:“你就说,是不是要加钱吧!”

    “呵!”姜望自觉占据上风,乘胜追击,用清朗且正派的声音道:“吾视金钱为粪土,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也!”

    说罢还一甩麻袖:“不必多言!”

    少女看了他半天。

    “有病吧!”

    打马自去了。

    姜望:……

    忍不住对着她的背影追了一句:“我辈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咱们辩经归辩经,可不兴骂人啊!”

第一百一十三章 风雪满天

    “你管这叫‘辩经’?!”

    姜望在马背上回头的时候,正看到一个有着一对大小眼的年轻士子。

    此人从金黄色的远处走来,身着儒衫、背负书箱,非常典型的游学儒生打扮,正眉头紧皱地看着他。

    李鬼遇上李逵,着实有些尴尬。

    幸亏姜望戴着斗篷,不虞叫人看见脸色,当下冷哼一声,高傲地拨马而去,以示自己不屑跟这人计较。

    “欸!”这人身形一晃,拦在了马前:“别走哇,刚刚戏弄人家小姑娘,不是很来劲?你不是要辩经嘛,我与你辩!”

    他面带讥笑:“不过我得先教你什么叫‘辩经’!”

    姜望想想自己好像也没有戏弄人家小姑娘,是很认真地在“辩经”,但对方正义感过剩,也便由得他去。

    当下一言不发,继续拨马,转向。

    这书生身形一晃,又拦在马前,似笑非笑:“我辈儒生,出门在外,当不惧切磋。你怎么老要走呢?不知阁下是哪家书院出来的?师从哪位大儒?本经是哪一部啊?”

    什么本经不本经的,听不懂。

    姜望烦不胜烦,随口道:“我青崖书院的,行了吧?今日没工夫与你计较,就此别过!”

    “欸~巧了!”这儒生很是矜傲地道:“在下方宗文,正是青崖书院弟子!阁下不妨摘下斗篷,咱们师兄弟也好认识一下啊?”

    他在“师兄弟”上咬了重音,显然认定姜望就是败坏儒门弟子名声的奸佞之人,并伸手就来掀斗篷。

    姜望驭马后撤几步:“这位道友,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啊!”

    “哈!又成道友了?你好歹也称个‘仁兄’什么的,才像几分样子。”方宗文气势汹汹地往前迫进:“不肯摘斗篷,是见不得人吗?哪里来的牛鬼蛇神,也装儒门弟子!”

    姜望说他不过,开始撸袖子:“你当真要与我辩经?”

    “呵,怎的?”方宗文也跟着气势十足地撸袖子,一边冷笑道:“说不过就想动手?做贼心虚?你可知君子六艺是哪六艺……啊!”

    说话间,右眼就挨了一拳。

    砰!

    接着便是左眼。

    两眼一黑时,腹部又吃了一拳,整个人在地上弓起来,仿佛全世界都开始弯曲。再被一记勾拳打中下巴,世界又变得平整了……

    好一阵噼里啪啦过去。

    方宗文已鼻青脸肿地躺在草地上,两眼无神地看着天空。书箱整个散架了,书籍散了一地。

    当中还有一本《春秋繁露》,正是姜望没买到的那本书,顺手就捡了去。

    一边随口道:“师弟,‘辩经’是师兄赢了,想来你也没什么话好说。师兄借你本书,读完了还你。”

    这些刻本典籍都是随处可以买到的,也不涉及什么修行知识,并不贵重。

    方宗文不说话,看来是默认了。

    姜望满意地点点头,飞身上了马,径自东去。

    他并未下重手,对方看起来很凄惨,其实都是皮肉伤,过一会就能活蹦乱跳。现在躺在那里不肯起,纯粹是自尊心过不去。

    还书倒也容易,这方宗文既然也是青崖书院的弟子,回头还给许象乾便是。

    读读书,骑骑马,揍揍人。

    人生真是快活!

    又名“神镜湖”的天之镜,是整个东部草原的中心。牧国至高王庭,就在天之镜旁。

    姜望自洗月竹林出发,首先进入的,是草原的西南部,故而此时要往东行。

    说起来,牧盛两国在前方的战事,好像根本未曾影响到草原上来,牧民们的生活依然平静。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反应了牧盛两国之间的国力差距。

    只怕要等到景国真正派兵入场,这无垠草原可能才会紧张起来。

    而景国能够在盛国投入多少兵力,齐国的态度又很重要……

    姜望将这些想法甩在脑后,继续前驰。

    路上还经过了那脸有小雀斑的少女的家——那是一顶很大的毡房。在这个部落里看起来也是较为显眼的,说明她家境还不错,在部落里数一数二。

    彼时牧民少女正在毡房前刷马,瞧着这奔驰而过的枣红大马,满眼热切。

    不过既然先时“交易”失败了,此刻她也什么都没再说。

    更不存在纠集族人劫掠的想法,虽然好多青壮的汉子这时都在家,足能给人一个教训……

    草原人性格直接,喜欢就开口,想要就说,但同时,草原人也有草原人的规矩,

    肆意劫掠为恶的是马匪,不是苍图神的儿女。

    在草原上纵马的感觉,畅快非常。

    万里晴空,满目金黄,心情也跟着开阔。

    姜望正盘算着见得赵汝成和邓叔之后的事情,脸上挂笑,忽然视野一暗,整个天空都暗了下来!

    霎时间霜云压顶,再一霎天地飘雪。

    气温骤降。

    与此同时,有咆哮之声震彻天地。

    远处白茫茫的一片,伸手已难见五指,漫天落雪被狂风席卷,呼啸而来。

    白毛风!

    “白毛风”是冬日之时,大风吹雪,往往席天卷地。

    是牧民最惧怕的灾害之一。

    但现在是秋日,怎么会有白毛风?

    而且这雪下得这样突然,这风刮得这样突兀!

    胯下枣红马瑟瑟发抖,上一刻还鬃毛猎猎,威风矫健,这一刻整个已经跪在地上,慑服于天地之威。

    姜望一把将它举起来,转身疾飞。

    这种规模的白毛风骤然出现,背后必有因由。

    草原上自有强者,隐藏身份的姜望也不想去招惹什么麻烦。

    但刚刚路过的那个小部族,一个超凡力量也无,显然是不可能扛得住这么突然的白毛风的。

    在有余力的情况下,他无法置之不理。

    ……

    ……

    乌颜兰珠是察哈部落的族长嫡女,他们这一支部族,份属于忽额连部落。

    忽额连再往上的涂氏,才是草原上最高贵的真血部族。

    她本来好好地在刷马,刷过马后,还要继续去喂牛。

    这些都是她的牛、她的马,她的嫁妆,她得好生照料着。

    但忽然之间,就见得天昏地暗,四野已是白茫茫!

    她如何不知,是白毛风来了!

    可白毛风都只在冬日出现,在她的记忆里,出现在秋天还是头一遭,根本没有防备。

    而且往日来白毛风之前,至高王庭里的修士,大多会提前给到通知,他们也好把牛羊全都安置好。

    乌颜兰珠怔在毡房之前,一动不动,心冷如冰。

    牛完了,羊完了,嫁妆完了,部落也完了!

    在极端的恐惧和无力之中,她忽然看到一个手举枣红大马的人影从天而降,拦在了漫天风雪前!

    人竟然托举着马。

    是那个古里古怪跟她掉书袋的男子。

    此时见得其人,只将那匹枣红马往身后一放,一手伸掌前按——

    漫天风雪,竟为他停步!

第一百一十四章 如海的眼眸到暮年

    天地皆白,呼啸茫茫。

    有一人独立风雪前,只手隔世。

    乌颜兰珠永远也无法忘记这一幕了。

    看着那斗篷麻衣的背影,感受着那种在天灾前的强大和不可撼动。

    她竟然想到了圣山,目光一时痴了。

    整个察哈部落里,那些正要奔逃或等死的牧民们,陆续走了过来。全都来到这斗篷麻衣之人的身后,嘴里诵念着“苍图神庇护”之类的话,虔诚地跪伏于地。

    在茫茫暴风雪被伟力拦截的神迹前,牧民们唱起了古老的歌谣——

    “雄伟的穹庐山啊,撑住了草原的天。伟大的苍图神啊,照耀着您的善民。从东之原到西之野,如海的眼眸到暮年……”

    这些牧民并没有超凡的伟力,这歌谣也见不到什么神奇之处。只是被虔诚地吟唱着,有了安抚人心的力量。

    姜望直面风雪,在他的右手之前,霜白色的不周风静静旋转。

    在遮天蔽日的暴风雪里,这一缕风瞧来如此纤弱,但它却似烛火点亮长夜,在暴风雪中,使风雪不能再进。

    号称八风中杀力第一的不周风,连黄舍利那狂暴的景风都能撕裂,对抗一场突来的暴风雪也不在话下。

    但这场“白毛风”范围太广,至少姜望现在并不能感知到其极限,他也只能护住他看得到的这个小小部族罢了。而无法溯其根本,断其源头。

    在茫茫的暴风雪中,有一个身影缓缓而来。

    说“缓”其实并不准确,这人速度是很快的,只是在这白毛风的覆盖范围里,有一种举步维艰的错觉,显得较慢。

    姜望猜想他应该是至高王庭派出来“救灾”的强者。

    因为对方目标很明确,是直往这处部落而来,远远见他已经庇护了这里,立即便已转向。

    只有一面白色圆牌在风中疾射而来。

    “莫耶来,白毛风散后,可执此牌到至高王庭领赏,找苍羽即可!”

    声音在风雪中落进了姜望的耳朵里。

    苍羽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牧国负责治安的机构,类似于齐国的巡检府,但职能更复杂一些,还要定期巡视草原、仲裁牧民纷争等等……

    这两个字,是为苍鹰之羽,寓意为“神的翅膀”。

    苍羽所属的超凡修士,则被称为飞牙。

    姜望扫了一眼手中圆牌,见它似是兽骨磨制而成,通体雪白,唯独在正面刻有一支飘羽,的确是飞牙的标志。

    翻手将它收起,并不如何在意。

    倒是这名飞牙的出现,让姜望愈发意识到这场白毛风的突兀。显然连苍羽都没能提前预知,现在才急急忙忙做出反应。

    若不是姜望正好在附近,察哈部落的结果就很难说了。

    以至高王庭对草原的掌控来说,不应该会出现这样的事情才对。无论是什么邪物、灾厄,至高王庭又怎会让它轻易波及到普通牧民?

    不过姜望也不打算去探究,牧国多得是能人。他只是路过草原,见见老友,更无别求。

    这场白毛风,来得快,去的也快。

    大约只持续了半刻钟的时间,就已经消散。天地澄阔,空气中有一种雨后的清新味道。

    想来是苍羽已经控制住了源头。

    姜望收了不周风,回身一看,身后已跪伏了数百位牧民,男女老少都有。除去失踪的、外出未归的,大概整个察哈部落都在这里了。

    跪伏在最前面的老者,颤巍巍膝行前来,口称:“神使大人!”

    低头想要亲吻姜望的靴子。

    姜望不肯受这礼,赶紧一步退开,躬身回礼道:“诸位快请起吧,我只是做了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不值当如此大礼。而且,我也不是你们的神使。”

    作为现世最大的神道国家,苍图神并不吝啬神迹。溯往及今,神使不知凡几,都有赫赫声名,为草原传唱。

    但一代相继一代,在如今的草原上,说到神使二字,只特指苍瞑一人而已。

    这位在观河台上未能出手的强者,常年戴着斗篷,独身游走在草原。对抗灾厄,护佑牧民。他的名声在草原传唱,他的塑像被很多牧民供奉。

    但他的真容却无多少人能知。

    察哈部落的人有此误会,倒也并不稀奇。

    那老者虔诚地亲吻了地面,才起身回转,张开双手驱赶道:“都回去,都回去!咱们神使不愿暴露身份!”

    显然他并不相信,外来的强者会帮助他们。会在白毛风前救他们的、戴斗篷的强者,只能是现世神使。

    数百位牧民又齐齐对着姜望行礼,那种虔诚和肃穆,根本无法被打断。脸上带着感恩或者敬畏的情绪,各自散去。

    姜望摇了摇头,也无意去纠正什么。

    随手把瘫软在地上的枣红马拍起,借助行思杖的力量,对它稍作安抚,使得它又精神抖擞起来。

    这才翻身上了马,对老者挥挥手:“老人家,有缘再会!”

    枣红马便迈开蹄子,似一朵红云飘远。

    察哈部落的老族长再次跪伏下来,以额触地,送神使远去。

    心里却也有些惊讶——这神使,好像跟神庙的祭司大人们不一样。具体是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清楚。只觉得,似乎没有那么高、没有那么远。

    当他抬起头的时候,只看到一匹矮脚马呼啸而过,奔驰在前方。

    “乌颜兰珠!”他生气地喊道,

    那匹马,和马上的少女,却并未停留。

    ……

    自往东去,行不得多久,便又听得马蹄声骤。

    姜望轻轻一按,枣红马便乖乖停下。回身看去,果然是那脸上有着小雀斑的草原少女。远远地冲他招手,骑着她那匹小黄马,驰骋而来。

    “姑娘何事?”姜望问道。

    “我是来感谢你的!”乌颜兰珠道。

    姜望轻声笑了:“你们已经感谢过。”

    “不不不。”乌颜兰珠把头摇得飞快:“他们在感谢神使,感谢苍图神,但我知道,你不是神使!我不来谢神,我来谢你!”

    这少女身上,有一种健康、鲜活的气息,让人心生亲近。

    先时那些牧民跪伏感恩的时候,也独她是站着的。

    姜望之前与她“辩经”玩闹,一则是自己处在难得的放空状态里,二则也是见她率真有趣。

    此时亦饶有兴致地问道:“何以见得?”

    乌颜兰珠很直接地说道:“神使会保护我们,就像牧民会保护牛羊。但神使不会容忍我骂他,就像我们牧民,也不会容忍对我们翘蹶子的牛羊。”

    斗篷之下,姜望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这少女对神的态度倒是与其他人不同,想是读了很多书的缘故。

    但这话可不是什么安全的话,叫“神”听了,未必能高兴。

    “好。”出于保护对方的目的,姜望把话题掰回来:“我已经接收到你的谢意了。”

    乌颜兰珠大胆地瞧着他,灿烂一笑:“莫耶来,你怎的不把斗篷摘下?苍图神神光照耀下,我们都无须遮掩太多!”

    “神的光辉,并不能照耀到所有人。”姜望笑道:“尤其是我这种遮住自己的。”

    乌颜兰珠有些低落地说道:“我只是想知道,我的恩人是什么样子。”

    姜望足跟一敲,枣红马便又小跑起来,他只对这少女,摇了摇手里的书:“多读书,关于这个世界,你想知道的答案……书里都有!”

第一百一十五章 留待他日赏

    瞧着那麻衣斗篷的身影,在红云上飘远。

    乌颜兰珠撅了噘嘴:“什么嘛!皇帝陛下每年都给部族发好多书。看你那磕磕绊绊的样子,我读的书可比你多!”

    当然这话她不好跟‘恩人’说,只能私下里抱怨。

    “唉!”

    再看了一眼那背影,她垂头丧气地掉转马头。

    嘴里喃喃道:“本想着,如果你长得好看,我就问你,我有牛有羊有马有牧场,你可愿留下来?如果你长得不好看,我就送你五头牛……唉,你就这么走了,到底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呢?”

    说着,她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乌颜兰珠啊乌颜兰珠,你怎可这样肤浅?”

    旋即又灿烂地笑了起来。

    她的牛羊和牧场,全都保住了,不愁找不见好看的汉子,未来像这时的天空一样明朗。

    ……

    ……

    姜望浑不知他避开了一场对他容貌的“审判”,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驰骋,他和枣红马都很畅快。

    如此又是几日。

    估摸着快到至高王庭的时候,他随便找了一个野马群,将枣红马放生。

    还偷着观察了枣红马与此群马王的较量,给枣红马帮了点“小忙”,见证它加冕,这才施施然拄杖离去。

    无论阴晴雨雪,有闲心便是好时节。

    一直往东走,当斑斓的草场渐渐回归碧色,恍惚有种返季的感觉。

    姜望于是知道,东部草原的中心,就快到了。

    秋日的碧海,是此地丰沛生机的反馈。草木荣枯,并不适应于草原上最伟大的城市。

    很难形容第一眼看到至高王庭的感觉。

    像是在一条漫无边际的道路上行走,忽然抬眼,已看到了神乡!

    绵延的屋帐如云海一般,云海落在碧海上,

    天青色的旗幡飘扬,雄鹰翱翔在高空……金、银和宝石,装饰着这里。

    这是黄金般的城市,辉煌、灿烂,光芒耀眼。

    无垠的草原,常会让人有孤寂之感,因为四望皆茫茫。人在这样的地方,容易感受到自身的渺小。

    但是看到至高王庭的这一刻,所有的孤寂都被消解了。

    你看到的、感受到的,正是最灿烂的人间。

    它毫无疑问是这片草原的中心,你甚至会觉得,它可能是世界的中心。

    姜望静静看着这座城市,想象着它会怎样飞起来,怎样掠过无边草原,照耀万里晴空——那是怎样一幅伟大的画面啊。

    一名骑士便于此刻纵马而来。

    眉眼分明,长相颇为大气。身穿皮甲,腰悬弯刀,看装扮,恰是拱卫至高王庭的王帐骑兵。

    距离尚远便减速,不使马惊人,显出良好的素养,朗声问道:“客人从哪里来?”

    却是没有用“莫耶来”,而是用“客人”这个更广泛的词语。

    中域人常开口闭口草原蛮子草原蛮子,或者也并不全是蔑称。草原民风剽悍,各部族之间攻伐成习惯,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实在是常事。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刀子是最大的道理。

    但姜望亲身入草原之后,所见所历的一切,与那些道听途说的刻板印象有太多不同。

    像那个牧民少女,清醒明朗,活泼自然。

    就像这王帐骑兵,算得上草原精锐中的精锐,却不见半点倨傲。对一个外来的陌生旅客也笑脸相迎。

    这涓滴细节里,体现的都是当今牧帝的文治之功。

    姜望并不介意被盘问,要进入至高王庭,这种审核自是不可能少的。

    出声回应道:“异国之人,游历到草原。想来看一看草原上最伟大的城市,想看一眼天之镜。”

    “你做了非常正确的选择。”这王帐骑兵与有荣焉地笑了笑,但还是公事公办地问道:“可有验传?本地谁人为你作保?”

    姜望愣了愣:“还要本地人作保?”

    “验”即身份文书,记录名字、性别、大概相貌体征,家住何地。

    “传”是出行证明,需要居住地的官府行文为证。记录姓名,性别,目的地。此外经行各个重要关隘,也需在文书上加盖令印,以证明一路并非偷闯,行动轨迹随时可查。

    普通人游历四方,非有验传,寸步难移。

    相较于普通人的出行,超凡修士则简单得多。无论去什么地方,只要不太放肆,基本不会被阻拦。

    但至高王庭这地方,自又是不同,没人能在此撒野。

    来草原之前,姜望倒是想办法弄了一套身份文书,乃卫国一儒生,有志于学,游学四方,似模似样的。

    但“本地人作保”这一关,属实难住了他。

    这王帐骑兵笑了笑:“因为一些众所周知的原因,现在入城审核会严格一些。”

    所谓“众所周知的原因”,姜望当然不会不知道。

    对方言语之中的乐观,正是这个国家强大的明证。

    离原城那里的战事还在继续,景国随时会插手战局。但随便一个王帐骑兵聊起此事来,竟是云淡风轻。

    想起来在观河台上所听到的、那位女帝高渺如在云巅的声音,姜望不由得心生敬畏。

    若想要悄悄混进至高王庭,当然也还有其它办法,王帐骑兵查得再严,偌大王城也不可能密不透风。但在这样敏感的时期,无疑是自找麻烦。

    姜望想了想,说道:“可否帮我联系赵汝成,或许叫邓旗?就说故人来访,他当知晓是谁。”

    作为代表牧国出战黄河之会的内府境天骄,赵汝成之名在牧国显然是有些分量的。

    这名王帐骑兵看了看他,问道:“客人可否摘下斗篷?”

    “不太方便。”姜望道:“非摘不可吗?”

    “倒也不是,你若真是赵将军的朋友,往来自然无碍。”这王帐骑兵玩笑道:“只是我自己好奇,你要是长得凶,我就盯紧一点。你要是长得和善,我就放松一点。”

    姜望:?

    你们草原人这么现实的吗?

    难怪赵汝成在这里混得那么好!都混上将军了?

    “还是让赵汝成来接我吧。”姜望道。

    “却是不巧。”这王帐骑兵笑道:“赵将军正在离原城前线,却是不能来接您。您可有其他人作保?”

    姜望既惊讶,又有不快。

    惊讶的地方在于,赵汝成竟然上了前线。那可是景国随时会加入的战场,危险性实在难以预测。

    不快的地方在于……赵汝成既然不在至高王庭,那面前这厮却是废这许多话!

    这名王帐骑兵大概也能感受到姜望的心情,赶紧解释道:“我非是戏弄客人,实在是我家亲戚与赵将军是至交,听说您是赵将军的朋友,心里很是亲近,便与你开个玩笑。”

    “是吗?”姜望幽幽问道:“你家亲戚是谁?”

    这王帐骑兵眼珠一转,笑道:“宇文铎,足下可知?他与赵将军,可是生死之交。用我们草原的话来说,就是‘曳赅’。”

    想起那个差点跟他在狻猊桥上打起来的辫发汉子,姜望在斗篷下撇了撇嘴。

    又问道:“赵将军家中可有人在?”

    这王帐骑兵笑了笑:“阁下说笑了,赵将军孑然一身入草原,暂还未成家呢。”

    孑然一身吗?

    姜望没有说话,转身便走。

    “欸,客人不进城了?”这王帐骑兵在身后问道。

    姜望头也不回,右手拄杖,摇了摇左手的书:“故人既然不在城中,此地风景,便留待他日赏!”

第一百一十六章 昭图

    那斗篷麻衣的背影渐渐远去。

    又一名骑士驰马而来,着王帐骑兵的制式皮甲和弯刀,金色披风招摇于身后,其上绣有雷霆印记,赫然是一名万夫长!

    此人行至近前,却对这样貌甚是大气堂皇的王帐骑兵低下了头颅,问道:“殿下,这人有问题?”

    大牧帝国只有两个“殿下”,乃是牧帝的一儿一女。

    长兄曰赫连昭图,幼妹曰赫连云云。

    所以方才盘问姜望的这人,竟是大牧帝国的皇子!

    昭者,明也。图者,谋也。

    大牧女帝为儿子取这个名字,是丝毫不掩饰自己的野望。

    而生女取名赫连云云,则是任由世人评说。人云亦云,人说诸如此类云云……她堂堂大帝,不在意庸人口舌。

    听得问话,赫连昭图笑了笑:“天下第一内府,来寻老友,能有什么问题?”

    “哦?”骑将挑了挑眉:“他便是姜望?”

    “**不离十。”赫连昭图随口道:“他大概也猜出了我。”

    “能从赵玄阳手下逃脱,此人当真不简单!”

    “就怕不止是逃脱……”赫连昭图道:“赵玄阳可现在都还没影呢!”

    骑将顿了顿:“他背后还有强者?”

    一个曹皆,已是在平等国和牧国的配合下,才悄然完成换将。若说齐国还能在师明珵、温延玉之外,再悄无声息地调动一位真人,叫人鬼不知,那也实在是太小看景国的情报能力了。

    所以姜望脱身若有强者相助,定是齐国之外的强者。

    “谁知道呢?”赫连昭图想了想,说道:“这事不要张扬,让齐国谈个好价钱,对咱们来说也是好事。”

    骑将道:“赵玄阳还失踪着,他却跑来咱们牧国了。是不是有几分祸水东引的意思?”

    “不要乱动心思。”赫连昭图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便真让景国觉得赵玄阳是被我们杀了,又如何?他如要引祸水,便叫他引。咱们和景国之间,不差这一两笔账。顺水人情,为什么不送?”

    这骑将挠了挠头,嘿嘿笑道:“属下这不是想着,他既然跟赵汝成是旧友,那么就是在云殿下那边,以其天资背景,日后兴许会是那边的强援,所以……”

    “你记住了,我和我妹子虽在竞争,但不是敌人,我赫连昭图更不需靠打压谁人来获取优势。恰恰是我妹子表现得越好,势力越强,能力越耀眼。我将来即位,才越是无可争议。”

    赫连昭图拨转马头,淡声道:“我要争的,岂止是那一个位置?”

    ……

    ……

    旁人的雄图伟略,姜望并不关心。

    他只是敏锐地感觉到,那个盘问他来历的王帐骑兵,身份并不简单。

    他也懒得玩什么你猜我猜的游戏,走便是了。

    对方什么身份,什么心思,他都不去想。

    少惹麻烦,正是他此行的第一宗旨。

    赵汝成既然不在牧国,战场更是不便接近,那他也只能作罢。直接转道赴曲,继续他的悬空寺之行。

    草原有草原的风景,而他有他的旅程。

    一个斗篷,一袭麻衣,一支龙头杖,从白天走入黑夜。

    草原的夜晚是如此静谧,天地之间无遮无挡,星与月都清晰明丽。

    姜望仰望星穹,感受得到自己的向往——

    他已成就天府,随时可以搭建星光圣楼,可以在遥远的星穹,向宇宙发出自己的“声音”,述道之声……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也可以塑造,那无尽星河里的星光一点。

    这种对于攀登更高处的渴求,简直挠心挠肺。

    不过他也只能忍着。

    在五府同耀之下,五府海已经恢复得差不离了,现在他在探索第五内府的内府房间,寻找秘藏,认识自我。

    须得天府圆满,才好以极盛状态,去竖立自己的星楼。今时今日的他,有资格去追求更巅峰的成就。

    在草原明丽的夜空下静坐,姜望分出心神,落进太虚幻境中。

    重玄胜要了好些天的好处,终于是到了。

    星河空间中,仍是两人对坐。

    重玄胜啪啪拍出两只玉签,一脸倨傲:“甲等上品的神魂道术,‘五识地狱’。甲等中品的国库秘术‘怒火’,与你以前学过的妒火是一系,一脉相承。”

    “如何?”他问道:“满意否?”

    这两门道术,简直是再合适不过!

    甲等下品的妒火,修行门槛只在腾龙境,在姜望现在经历的战斗中,根本已是拿不出手。但姜望不会忘记,这门道术的精妙。

    这“怒火”与“妒火”份属一系,品阶却高上一级,以姜望现在的修行境界,正是合用。

    而且有“妒火”在前面打底,对“怒火”的掌握和运用也不会太复杂。

    以姜望现在的修为境界,在甲等中品的道术上,心思自是不该花太多。在品质有所保证的情况下,越容易掌握越好。

    而甲等上品的“五识地狱”,则更是惊喜。姜望现在能够越阶掌控的道术,除了自创道术之外,大概也就是神魂方面的道术了。

    他远超同阶修士的神魂之力,一直以来没有太多的利用方法,空坐宝山。积累到如今,也就是一门乾阳之瞳,半张在项北那里割下来的单骑入阵图。

    有这“五识地狱”,当是如虎添翼。

    “阿胜吾兄。”姜望诚恳地看着他,伸手已将两根玉签收起:“你太体贴了!”

    这两门道术可以说是完全贴合姜望的现状,向齐廷要好处,还要到这个“量身定制”的程度,其人花的心思绝对不少。

    少说也用了“二两肥肉”之力!

    (这是许象乾创造的对重玄胜智算的计量方法,如“一斤肥肉”之力,就是掀翻聚宝商会那种。平时忽悠忽悠人,诈个什么消息,就大约是“一钱肥肉”之力……

    不得不说,挺有病的。

    但在李龙川、晏抚等一干损友间广为通行,大家都算得很带劲。)

    重玄胜乜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如果是真诚的,这会应该握着的是我的手,而不是功法。”

    “现在也不迟嘛。”姜望笑容满面地伸手过来,被这胖子一巴掌打开。

    “你想得美!以为我家十四没有意见吗?”

    姜望:???

第一百一十七章 星河微澜

    “对了。”星河亭中,重玄胜道:“你去悬空寺的时候,记得绕过星月原。”

    姜望皱眉道:“为什么?”

    哪有过星月原而不入的道理,他还要跟观衍大师聊天,炙火骨莲也需积蓄星力呢。

    “那边会有大动作。”重玄胜只说了这一句,便不再说。

    想是已经涉及了兵事堂的机密。

    严格来说,姜望现在的官品、位置,也是有资格与闻机密的,但他毕竟现在孤身在外。

    身为将门弟子,这点觉悟重玄胜还是有的。

    姜望稍一想星月原的地理环境,以及西象国东旭国的格局,便大概也能猜到一些。

    齐景之间的谈判看来并不顺利……

    是齐国竹杠敲得太狠,还是景国太自负?难道景国真准备双线作战?以一己之力,同时对抗两大霸主国?

    姜望想了想,说道:“我这千里绕行,为国事隐姓埋名、颇多颠沛,到了星月原,还得绕道……上头是不是应该,给点补偿?”

    重玄胜一脸震惊地看着他。

    “哈哈哈,开个玩笑。”姜望干笑道。

    “那你还开得挺认真的。”重玄胜不冷不热地道。

    “不来不知道,草原上风景挺好的。”姜望顾左右而言他:“我远远看了至高王庭一眼,真是雄阔!”

    重玄胜顺着他的话问道:“怎么,你那义弟,竟然没带你在至高王庭里转转吗?”

    “他在离原城。”姜望道。

    重玄胜就算智计再高,姜望就算战斗天赋再可怕,在天下霸主国的棋局上,他们也只不过是其中一子,甚至还不是太有分量的棋子。

    很多事情,都干涉不了。

    这话题实在不好继续,因而重玄胜转道:“忽然想起来一事,上次你说的那个顾师义,我最近才翻出来他的情报,简单地摸了一个底。这段时间,事情委实太多,险些忘了!”

    这段时间,他先是要帮姜望洗刷叛国污名,好不容易跟张卫雨过了一手,打了一个漂亮的胜仗。紧接着姜望又出了事,只有一封急信,一句话送来。

    事涉景国赵玄阳,一说就是通魔大罪。

    他又要探知事态,又要积极活动,促成齐国对景国的强硬态度。等姜望脱身了,又要帮着找齐廷讨好处……

    齐景之间如果有什么大动作,正是重玄氏这等将门世家发力的时候。他身为重玄家嫡子,也是要努力为自己攫取筹码的……

    如此林林总总,确实是太忙了。

    姜望实在也有些不好意思,饱含热情地道:“胜兄,真是辛苦你了!”

    “唉。”重玄胜叹了一口气:“最近总是腰酸背痛的,也不知是不是操劳过度……”

    姜望愣了愣,小声道:“你跟十四的家事,我不好管吧……”

    “想什么呢!”重玄胜一拍石桌,怒不可遏:“都是为你的事情忙的!”

    “那你一定要试试我的独家按摩手法了!”姜望果断起身,绕到重玄胜身后去,殷勤地捏起肩来:“黄舍利有个什么二十四手,我交手的时候偷学了两招,给你松松筋骨,叫你浑身舒泰!”

    黄舍利若是知道,她的救度世人二十四手,被姜望用来给人捏肩,普度降魔杵一定握持不住,非要敲碎姜某人的指骨不可——除非是给她捏。

    “使不得!使不得!”重玄胜假惺惺地阻止道:“我重玄胜何德何能,竟叫天下第一内府为我捏肩……捶背?”

    姜望很懂事地捶起背来:“使得!必须使得!胜哥你每天多操心呐,一定要注意身体。你这几百斤肉,是智慧的具现,乃齐国之瑰宝,万万不能有失。请务必保重!”

    重玄胜满意地哼了一声:“刚刚我说到哪了?”

    “顾师义。”姜望提醒道。

    “顾师义这个人呢,乃是郑国第一高手。”重玄胜很是享受,懒洋洋地说道:“此人侠肝义胆,有天下豪侠之美誉。”

    “他本身也是出自郑国皇室嫡脉,但对皇位毫无兴趣,不入官道,对于皇室资源也不争不抢。少时就独行天下,好打抱不平,锄强扶弱,闯下不俗名声。

    给自己改名叫顾师义,是以义为师。

    当年他父亲病危,要传位于他,他竟离席避之,不肯受诏。说他只有一剑独行之义,却无担当社稷之能。‘上有长兄,下有贤侄,吾弗受也’。原话大概是如此。

    他后来更是在新皇登基之后,只身去国,就是为了避免有人拿他做文章。待新皇权力巩固之后,才肯再回国。

    他没有用郑国皇室半点资源,仅靠自己,却也修成了当世真人,的确是世间少有的奇男子,天资卓绝,特立独行。算起辈分来,当今郑国皇帝,正是他顾师义的侄子。

    不过他虽然是郑国第一高手,却基本不管什么事。既不受郑国皇帝之封,也不受别国招揽。常年游荡在外,游戏风尘。过个十年八载,才又回去住一段时间。”

    小国之人要成就洞真有多难,想一想被阻于神临的纪承就知道,难的不仅仅是道途本身。

    想起顾师义那畅快淋漓的一巴掌,姜望不由得道:“确是奇人!”

    “便暂且当他是个行侠仗义的好人吧!”重玄胜道。

    “此话怎讲?”姜望问。

    “虽然他名声很好,但名声这东西吧……”重玄胜啧了一声:“你还被传成叛国恶徒,通魔贼子呢。现在又是国之义士,大齐被冤屈的失踪天骄了。”

    他笑道:“很容易摆弄!”

    “论迹不论心,论心岂有完人?”姜望却道:“如果什么事情都要去揣测背后是不是有其它目的,那就很难有人可以信任了。”

    “当然。所以我说,暂且当他是个好人。”重玄胜不以为意地道:“他救你有什么目的,不妨等以后进一步接触了再说。若从此以后再无交集,便也不必提了。”

    姜望则道:“我很感谢他救我这件事情,以后如果有机会,我会尽力还报。至于他这个人是怎样的,只有一面之缘,我不敢判断,更不愿猜疑。所以,且行且看吧!”

    重玄胜笑了笑:“至少我们在结果上是一致的。”

    “是啊。”姜望亦笑。

    在很多时候,他们或许是完全不相同的两个人。

    但他们都很清醒,知道世界上不是只有自己这种人。知道自己的人生准则,并不是人生的唯一标准。

    他们同向而行,但非亦步亦趋。

    两个人都走在自己的路上。

    从太虚幻境退出来的时候,姜望意有所动,抬眼看天。

    那星河长贯,恍惚泛起了一种波澜。

    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浮陆的庆火其铭。

第一百一十八章 他乡故见

    幽之图腾或许是整个庆火部族的理想,但这个理想,不属于庆火其铭。

    他的爷爷是部族勇者,他的父亲是部族之耻,他的养父是初步完成幽之图腾的庆火部历代最强巫祝……他们都因之而死。

    庆火部族被一个难以实现的理想拖垮。

    而庆火其铭也只是一个失去父亲、失去爷爷,又失去了养父的少年。

    因为这一再的失去,对幽天产生了恐惧,不敢靠近地窟,因而被部族视为耻辱,骂作懦夫。虽继承了巫祝之职,却不受尊重。

    姜望从来没有想明白过,庆火其铭当时跃下幽天,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他们的交集是那么短暂,除了后脊处的那一个炙火骨莲,好像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庆火其铭的那一跃,却还偶尔会出现在脑海里——在他仰望星空的时候。

    有的人生而强大,有的人可能永远也无法战胜平庸。但是在同一片星空下,他们是否保有相同的生存权利?还是说物竞天择,适者才能生存?

    这是庆火其铭留在姜望心里的问题。

    ……

    ……

    曲国算是在北域和东域的交界地带,亦是一个主权独立的国家,与郑国常年起纠纷。

    当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两个国家的摩擦都只是表象,实质上的大动作从来没有,可以说是互相打掩护。

    曲、郑这两国,多年以来,也算是在景、齐、牧三大霸主国之间长袖善舞,左右逢源,日子过得竟是不错。

    说到曲国,姜望的第一个印象,就是曲国镇边大将,为地狱无门所刺杀。这是尹观组建地狱无门之后的第一个任务,当时震动东域,地狱无门因此一战成名。

    此后一直到尹观成就神临,曲国方面才撤下通缉文书。

    踏上曲国的国土,一种踏实感油然而生。

    到这里就算是回到东域了。

    草原上虽然安全且闲适,但终不如在东域让人感觉踏实。

    他身上的官职爵位,毕竟是在东域最有效用。

    虽然细究起来,他在东域除齐国之外的地方,好像也没怎么安稳过……

    离开东域的时候,是在八月初。再回到东域,却是已经九月。临淄七景之一的枫霞并晚,已是过了时节。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几经生死,绕了好大一个圈,经北域绕回东域,难免有些感慨。

    身上的伤到此时已是完全好了,身心都已经恢复到最巅峰的状态。

    也不知是不是这段时间一直以五府同耀恢复自身的缘故,导致力量逸散太多,总之如意仙衣也已经恢复。

    终于不用再像个乞丐一样,里穿破布条,外穿粗麻衣……龙头拐杖都要被人看成打狗棒了。

    姜望有时候会想,就算齐廷对他没有要求,他也不会以那样的状态自曝身份的……

    曲国境内的这座小城名为玉光,早年间附近有一座巨大的玉石矿,挖矿的、倒卖的、雕刻的……很多人依附于此生活。

    那些矿工、商人,长期聚集在这里,慢慢也就形成了城市。

    “玉光”这个名字,最早是指玉之辉光,后来就是“玉光了”。

    姜望找了一家顺眼些的酒馆,独占一桌,温了一壶酒,要了两斤白切羊肉,听着人们的讨论,那形形色色人生……

    有说家长里短的,有纵谈东域形势的。

    这座以矿工为主,聚集形成的城市,并不像想象中那样粗粝,相反是温润且令人舒适的。

    可能是因为玉石养人,又或许是因为玉石矿开采殆尽之后,这里又换了好几轮人,整个城市也开发出了其它的产业。

    到了如今的修为,凡酒已不能醉人,但姜望此刻懒懒吃着羊肉,时不时喝一两口,也有一种微醺感。

    从环境到自身,都是安全的状态,这让他感到放松。

    从地广人稀的草原,回到人烟稠密的东域。大自然的空阔旷达,和人间的繁华烟火,都让他感到舒适。

    “客官,要点什么?”

    “一壶酒,一碟茴香豆。”

    这段对话吸引了姜望的注意。

    以他如今对声音之道的掌控,只要是听过一次的声音,就很难再忘却。尤其是开启声闻仙态之后,很久以前听到的声音,也会乖乖提供情报,因为“万声都在朝”。

    他并不回头,吃肉喝酒的动作没有改变半分,只是默默开启了声闻仙态。

    “客官要什么酒?”

    “最好的。”

    新进酒楼的这人,有那么点惜字如金的意思。

    但姜望已经捕捉到了。

    声在耳,相关信息已经浮现。

    溯其根源,上一次两个人对话,还是在赤尾郡的齐阳战场。

    那时候这人只说了句——“知道了,谢谢!”

    姜望默默喝掉杯中酒,吃掉最后几片羊肉。

    早已注意着这边的店小二连忙上前来:“客官可要添点什么?”

    姜望摇了摇头,以作拒绝。

    酒肉钱已是付过,所以他随手将竖在桌角的斗篷戴上,便站起身来。

    一边把靠在腿边的龙头拐杖收起,一边在储物匣里取出连鞘的长相思,握在手中,往那个新进酒馆的酒客走去。

    那店小二见此情景,缩了两步。

    酒馆里的人们还在吃吃喝喝,说说笑笑。

    但渐渐地,也有人意识到不对,朝这边看来。

    唯独那个侧对姜望而坐的、样貌普通的年轻人,慢悠悠地捏了一颗茴香豆,扔进嘴里。头也未扭,只轻描淡写地问道:“有事?”

    经历了这么多,他倒是养出了不俗的气势。不见当初惫赖,也不像在海门岛见面那一次的行色匆匆,颇有几分淡看风云的从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际遇,每个人都在成长。

    “阳玄策啊阳玄策。”姜望出声道:“你在照衡城做的好大事情,害得我好苦。”

    这话已是言明了身份。

    阳玄策猛地转头!

    就在他转头的瞬间,他的眼眸灿烂金黄,竟然生出烈焰。熊熊烈火,瞬间铺满了他和姜望之间的距离。焰蛇高炽,左右狰狞,似欲择人而噬。

    姜望只伸手一握,来自三昧真火神通的压制,便将这遍地的烈焰握为乌有,将一场或许殃及整个酒楼的灾祸消弭于无形。

    而阳玄策的身影,已经消失!

    姜望伸手在空中一抓,一点被他握住的残焰化为小草状,低头指路。

    经过这段时间的道术梳理,道术追思又有进益,虽仍算不得太优秀的追踪秘术,但在已经把握一定痕迹的此刻,还是能够提供线索的。

    那店小二只看到漫天烈焰乍起,还未来得及恐慌,便见得它们被一手握灭。

    而那个在动手之前还把羊肉吃干净的麻衣男子,已是踏出酒馆外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无巧不成书

    对于阳玄策的实力,姜望并没有什么清晰的认知,毕竟双方从未真正交过手。当初在仓丰城里只是“谈生意”,齐阳战场只说了一句话,海门岛上只是晃了一眼。

    从对方能够杀死黄以行来看,外楼级别的战力应是有的。

    但绝无可能神临。

    姜望现在新摘下赤心神通,以天下第一内府的实力,成就了天府。洗月庵里养许久,草原上走一圈,伤势已复,精神饱满,各方面都处于绝对的巅峰。

    内府层次已无对手,外楼层次只要不遇上斗昭、重玄遵那等级别的,也自横扫之。

    荡邪军的四个神通外楼都杀了!

    所以他看到阳玄策便要直接动手,连试探也不必做,就是这种信心的体现。

    而阳玄策发现他就立即逃跑,自也是深知天下第一内府的分量。

    姜望一步跨出酒馆,踏碎青云。虽是斗篷麻衣,却也踏出了飘飘似仙的感觉。

    须臾工夫,便已随着追思的指引,连跨几条街道,撞进一条小巷中。

    这是一条死巷。

    小巷的尽头,穿着金钱绸服、一副商人打扮的阳玄策,慢慢转回身来,瞧着姜望。流动着金焰的眼睛,异常平静。

    姜望微微侧身。

    身后亦走来一个人影,截住了退路。

    此人身材高大,脸上戴着一只人脸面具,整体漆黑,只在额头处绘有一扇森白门户,这扇门户之中,是两个血红的字——

    “泰山”。

    姜望抬眸一看,在这条小巷的左侧围墙之上,亦蹲着一个人,居高临下,只以冷漠的眼神瞧着他。

    面上亦有相同制式的黑色面具,唯独绘字不同,是为“转轮”。

    地狱无门,泰山王,转轮王!

    “你来得好像不巧。”阳玄策看着他,淡声说道:“我今天刚好约了人谈生意。”

    确实不太巧!

    酒馆偶遇,兴起追缉,竟然也能被围起来。姜望不得不感叹自己的运气。

    “无巧不成书。”

    姜望微笑着把遮面的斗篷收了起来。

    虽然它对战斗的影响微乎其微,但他现在要展现最强的状态。

    地狱无门的阎罗,每一位都是外楼巅峰,是真正行走在生死边缘的强者,不能以等闲外楼战力视之。

    这些人,是能够与斗昭、重玄遵那样的外楼天骄正面交锋的!

    天府老人当年在内府境以一敌三并搏杀之,留下了不朽的传说。彼时与他为战的,都是声名极著的外楼境强者……恰如这地狱无门的阎罗。

    姜望今日便打算,挑战一下这传说!

    他已是公认的当世最强之内府,但有没有可能像王夷吾打破通天境极限一样,成就历史最强内府,在修行世界里,刻下一座不朽的碑?

    “遇到就是缘分。”姜望语气轻松地说着,提剑往前,鬓发扬于风中:“且来!”

    万里绕行草原,是读书亦是经历,是养伤亦是养剑。如今他欲一展锋芒,试问天下内府外楼,谁敢当!?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

    “来什么?”一个声音说。

    一个长发披肩的清俊男子,已随着声音落下,站在了身形高大的泰山王旁边。

    阳玄策莫名松了一口气。

    他的确没有想到,面对他和两位阎罗的围堵,姜望竟然还战意勃发,先要出手。完全不像是内府境修士应有的表现!

    实在地说,在曲国交手,对姜望是有利的。

    这等东域小国,决计不敢不给齐国面子。战斗一旦爆发,若是不能迅速解决,被曲国方面的强者发现,等待他和地狱无门两位阎罗的结果,就是被曲国强者围攻。

    不过现在秦广王现身,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姜望再天才,再恐怖,也不可能是秦广王的对手。

    甚至于连动静都难发出来。

    姜望沉默片刻,对尹观道:“聊聊?”

    阳玄策淡声道:“没什么好聊……”

    “好啊。”巷子那头的尹观已笑道。

    阳玄策:……

    “聊天”的地址,就在小巷旁边的院落。

    翻个墙就进去了。

    阳玄策和泰山王、转轮王仍留在小巷中。

    飞身落入院子的同时,姜望便道:“别杀人。”

    尹观正好收回五指,瞥了他一眼,笑道:“暂且定住而已,我那么喜欢杀人吗?”

    院中只有两个婢女,此时背对着他们,被尹观以特殊手法定住,不能说话也不能动。

    “你若真要杀人,我拦不住。我只是拦一下你没有必要杀的人。”姜望随手屏蔽了那两个婢女附近的声音,免得她们听到不该听的,反受其祸,说道:“看来玉光城并不是你们的驻点。”

    在有必要的情况下,尹观这样的人,绝不会介意满手鲜血。

    而如果玉光城是地狱无门接下来的驻点,那尹观就不会允许有暴露行踪的可能。看到他的,就得死。

    所以姜望说,地狱无门应该只是路过这里。

    尹观是从来都不会介意别人怎么看待他的,闻言亦不置可否,只问道:“你要跟我聊什么?”

    姜望直接说道:“我要抓阳玄策回去。”

    阳玄策是黄以行一案的真凶,擒拿其人归齐,一是履行他四品青牌的职责,二是铿锵有力地捍卫他的名声。

    虽然重玄胜现今已经将舆论翻转,但擒下阳玄策,才能算结案,才可说盖棺定论。

    “不可能。”尹观直接拒绝:“他可是我们的大客户,”

    “他给了多少?”姜望很有气势地道:“我给双倍!”

    尹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知道你的家底,你给不起。”

    姜望一时窒住。

    他已经很久没有被人从财力上鄙视了。

    咬牙道:“晏抚是我好友!”

    “哦,贝郡晏氏。”尹观不咸不淡地道:“借贷买贼啊?不愧是黄河魁首,办案的手段都不同于普通青牌,叫我长见识了。”

    姜望有些臊住。

    叹了一口气:“当我没说吧。”

    “就是嘛。”尹观点点头:“而且我们地狱无门也是很有原则的,你就算真拿得出来,我们也不可能让你抓人。”

    姜望想了想,又问道:“他找你们谈什么生意?”

    尹观笑了:“这可是地狱无门的机密,非核心不得与闻。你确定要听?”

    “那算了。”姜望果断拒绝。

    “再考虑一下吧。”尹观笑着道:“现在还有宋帝王、平等王、卞城王三个位置,你若是来,任你选。你要是嫌不吉利,我也可以安排你跟其他阎罗换。”

    姜望挑了挑眉:“我堂堂大齐三品金瓜武士,兼悬四品青牌,爵封青羊子。你让我跟你去做杀手?”

    “赚点外快嘛,不丢人。”尹观又笑道:“最起码你下次想拿钱砸人的时候,也更有底气一些。不是吗?”

    姜望顿时有一种掀桌子的冲动……

    因对方实力太强而作罢。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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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书友群):879927532赤心巡天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赤心巡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赤心巡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