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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情何以甚     赤心巡天txt下载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章 真言

    这声呵斥十分严厉,如戒尺落、似刑鞭挥,直有笞破空间之势。

    初响起时尚不知在何处,声音落定时,一个身穿黑色僧衣的和尚,便已经出现在苦觉身后。

    纯以外表来说,苦觉这一辈师兄弟中,倒是观世院首座苦谛,看起来最为年轻。

    苦觉有那么点面黄肌瘦的意思,苦病更是瘦得似皮包骨头,一副病容。方丈苦命倒是个胖大和尚,但整日愁眉苦脸,天然要老了七八岁。

    唯有苦谛,能算是长得端正。虽是惯来严肃了些,也称得上苦字辈和尚里的门面担当。

    在一触即发的局势下,观世院首座苦谛及时驾到,原野自是松了一口气。

    唯独苦觉本人,却仍是没头没脑地往前闯,看也不回头看一眼。

    只对原野道:“瞧见后面那秃驴了没?他是个惯会偷鸡摸狗的,从小不学好。你天马原里若藏了什么宝贝,得盯牢了他!”

    说话间伸手一捞,便把原野捞到了身后,只当做一个人形暗器,投向苦谛。

    苦谛一手轻轻托住原野,另一只手捏作大无畏印,遥遥按落。

    这边手印方落,那边凭空一只金色巨手,便出现在苦觉身前。竖掌相拦,竟如高山耸立,五峰并举,其势巍峨,不可再进。

    苦觉一脸不爽地转回身来,流里流气地道:“苦谛老秃驴,你跟佛爷玩真的?”

    “谁与你玩?”苦谛皱眉恼道:“方丈师兄严令你回返!我悬空寺乃佛门圣地,自有清净之妙,不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何故还在这里纠缠?”

    “方丈,方丈,方丈!”苦觉的额头皱成了川字:“我又不用你们帮忙,我也从来不管你们,你们一个个的,尽要管我做什么?”

    苦谛几乎被气笑了,拿着悬空寺招牌到处招摇的不是你苦觉?没有悬空寺,你能追着景国的天骄到处跑?

    当然这话他不好在外人面前说,只是脸色愈发严肃起来,板得如石刻一般:“这次本是苦病要来寻你,方丈师兄不让他来,你可知为何?”

    “懒得知道,也不想知道,罗里吧嗦烦死人了!”苦觉瞪着他道:“话传完了就赶紧走,别耽误佛爷的时间!”

    苦谛终于忍不住了,怒声道:“不让苦病来,是怕他动手打你!你这做师兄的,能不能有个师兄的样子?”

    苦觉以更大的声音咆哮回去:“那你们这些做师伯师叔的,有没有师伯师叔的样子?”

    苦谛的怒火顿时一窒,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姜望根本也未入我悬空寺门墙,从未唤你一声师父,唤我一声师叔,我们还要管他生老病死不成?”

    苦觉老脸一垮,忽显哀色:“净鹅你们也不管,净深你们也不管。有朝一日净礼出事,你们是不是也不管?非要让师兄我孤苦伶仃,衣钵无继,一身功业无人传唱?”

    方丈亲下法令,都未能召回苦觉,景国方面已经多次施压。苦谛本是怒火滔滔而来,颇有维护门规之气势,但也不知怎么,让苦觉这么转进几下,他忽然就有些理亏起来。

    “净礼是我悬空寺嫡传门人,自是不与其他人同。”苦谛严肃道:“你莫要与我在这里胡搅蛮缠!我且问你,你跟不跟我走?”

    苦觉撇了撇嘴:“我不。”

    “那就别怨我了。”苦谛开始挽袖子。

    “嘿!”苦觉眼睛一瞪:“佛爷怕你?”

    苦谛从袖子里取出一串有着细密佛雕的念珠,每一颗念珠上,微雕的都是一尊罗汉像,表情各异,栩栩如生,共计有一百零八颗。

    苦觉立时拳头一松,背到了身后,梗着脖子道:“你打吧,打死我算了!也好叫天下人看看,悬空寺是如何同门相残的!”

    苦谛光秃秃的脑门上青筋直跳:“赵玄阳你要追,天马高原你要闯。惹多少祸事才罢休?悬空寺是佛门清净地,不是你苦觉的避难之所!”

    “什么祸事不祸事,那是我认定的徒弟,我能不管他吗?!”

    苦谛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这黄脸老家伙,竟然红了眼眶。

    他捏着的罗汉念珠,终是放不出去了。

    叹了一声道:“人家也不可能躲进天马原,景国和荆国都盯着这里呢。”

    苦觉振振有词:“就是因为景国那些老牛鼻子也盯着这里,才有可能把那个小牛鼻子放进去了!”

    苦谛回头看向被冷落了半天的原天神年轻祭司:“这位施主,这话老衲或许不该问,但……赵玄阳和姜望,可进了天马原?这答案很重要,施主请想好了再回答。”

    虽然是被威胁着,但原野竟然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

    这才是他熟悉的强者说话的风格嘛。威胁也是很委婉的!

    不像那个黄脸老和尚,思路完全叫人跟不上!

    “我以原天神的信仰起誓。”原野认真地说道:“这几天我一直守在这里,不曾看到赵玄阳和姜望。”

    苦谛又看向苦觉:“你满意了?”

    苦觉犹自不服气地嘟喃:“早又不说!”

    原野气急。那你问了我吗?!你个以大欺小蛮横无礼的老秃驴!

    好在观世院首座苦谛,是个有强者风度的。

    主动对着他竖掌为礼:“今日之事……真是打扰施主了,悬空寺对此深表歉意。之后会送一份佛礼上门,聊表寸心。”

    “没事。大师多礼了。”原野也态度端正地回道:“误会说开了就好。”

    苦谛则再次看回苦觉:“你也找这么多天了,该担的不该担的压力,悬空寺都担了。现在天马原上也没有踪迹,可以跟我回去了吗?”

    苦觉嘿嘿一笑:“再找几天嘛。”

    “师兄。”苦谛敛眉道:“若是旁人来找你,可就不是如此了。”

    已经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这一声师兄了呢?

    无论是苦病,还是苦谛……都很久未再这样唤过他了。

    苦觉沉默半晌,并指在左袖上轻轻一划,半截袍袖飘飘而落,露出他干瘦老皱的左臂来——

    “从今日起,苦觉脱离悬空寺。一应行止,与悬空寺无涉。此言,天地可证!”

    轰隆隆!

    真人真言,天地雷音。

第九十一章 刑台

    这是一座巨大的刑台。

    台下是表情各异的、密密麻麻的人。

    每一张脸都仰着,每一双眼睛都看着,每一张嘴都在张合着……怒喊着什么。

    他们在喊着什么?

    姜望不知道。

    他现在,状态昏沉。

    他的双手双脚,都被乌黑的锁链捆缚着。这锁链桎梏着他的神魂、真元、神通、肉身力量……几乎桎梏了一切。勒得他喘不过气来,遍身痛楚。

    此链有个名目,唤做“囚魔”。

    是了,囚“魔”。

    他是通魔之人,他是人族的叛徒,是魔族的奸细。

    他背叛了他的朋友,背叛了他的家、他的国,甚至于他的种族,他是有史以来最无耻、最恶毒的败类。

    他是魔。

    在目前公开的说法中——

    不久之前,景国镜世台公布通魔罪名,景国天骄赵玄阳出手,擒姜望于中山国。

    齐国意图姑息,悬空寺苦觉老僧意图庇之。为了挑战景国的地位,配合自己不可告人之野心,牧国和楚国也相继发声抗议。

    景国不欲多方树敌,故而不曾阻拦苦觉。放任真人追神临,以等换之前的神临追内府。

    两件事情,算是扯平。

    为了摆脱苦觉的追踪,赵玄阳不得已之下,带着姜望躲入上古魔窟。

    但没有人能够想到,姜望在魔族中地位竟然如此之高。以内府修为,竟然能够沟通万界荒墓,直接召唤了一位真魔降临!

    危急关头,大罗山太虞真人降临,一剑斩真魔,救赵玄阳于绝命前。

    再然后,姜望就被押到了玉京山,吊在了这座巨大的刑台上。

    不必再公审了。

    被太虞真人斩杀的真魔,本身已是铁证。

    这就是事情的真相。

    所以姜望如今在这里。

    此时,他的双手是张开的,被捆在延展的横木之上,仿佛在拥抱所有的唾弃和辱骂。

    数不清的臭鸡蛋、烂果子,砸着他的胸膛,他的脖颈,他的脸。

    黏糊糊,臭馊馊。

    一如他的声名。

    什么天下第一内府,什么齐国第一天骄、三品金瓜武士、四品青牌捕头、爵封青羊子、一言九鼎姜青羊……

    俱是飘散了。

    现在只剩下一个面目可憎的字眼——“魔”。

    虽是人身,虽修的是人族功法,但甘做魔族奸细,沦为魔族走狗,也可算得上魔。

    在他的右侧,整座刑台的边缘,竖着一根气息古老、有着斑驳刻痕的圆木。

    这是传承古老的刑罚。

    待他被斩首之后,他的头颅,就会被悬挂在这根圆木上。

    像古往今来那些已经伏诛的人族叛徒那样,以警示天下之人。

    姜望张开嘴,想要解释。

    宋婉溪是血傀真魔,并不是拥有神智的真魔,其前身是一位水族。这具血傀本身也是庄国开国太祖庄承乾所炼制,全程与他无关。

    他只不过是继承了血傀烙印,怎能算通魔?

    他何其无辜!

    但他发不出声音来。

    他在声音一道,有非凡的造诣,可现在他所有的力量,都已经被封锁。

    他无法发声。

    臭鸡蛋的蛋液模糊了视线,但他仍然努力地睁开眼睛。

    他想要看清这些围观在刑台下的人,想要看清这个世界,但只看得到一张张扭曲的、模糊的脸,

    他们在喊着什么?!

    “你想知道,人世的真相吗?”有个声音问。

    这声音无分男女,没有情绪,高低也在一个最均衡的位置,寻不到来处,好似是从心底发出。

    人世的……真相?姜望混沌地想着。

    忽然间,声音恢复了,所有的喧嚣全部涌来。

    “杀了他!”

    “一定要杀了他!”

    “这个该死的魔族奸细!”

    “该把他千刀万剐!”

    “抽他的筋!剥他的皮!我要吃他的肉啊,喝他的血!”

    ……

    “不!我不是魔族奸细!”

    姜望猛地一个激灵,挣扎起来:“我救过遇险百姓,庇护过无辜海民,在迷界与海族生死搏杀,在观河台耀武,展现人族之未来!我不是魔族奸细!”

    但他发出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结成了石块,沉在了泥淖中,不能激起半点涟漪。

    “姜青羊啊姜青羊,想不到我聪明一世,却在你这里瞎了眼!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悲伤而痛苦。

    这个声音太熟悉了。

    姜望努力瞪大了眼睛,隐隐约约,在围观的人群之前,看到了重玄胜那张充满愤怒的胖脸。

    他来不及解释,这张脸立即扭曲,又换成了李龙川英武的面容:“姜兄,想不到你是这种人,实在太让我失望!你我之间,往后有如此箭!”

    翻手取出一支羽箭,就在他面前折断!

    姜望的心是痛的!不被理解,不被相信的痛!

    折断坠落的羽箭,被一只手捉住。

    捉住断箭的李凤尧,一句话也没有,转身离去。

    李凤尧绝美的背影无声被撕碎,姜无忧从中大步走来,手提方天鬼神戟,目有杀气、声冷如冰:“姜贼!本宫当亲手杀你!”

    方天鬼神戟一扬!

    在雪亮的戟刃中,映照出了晏抚那张宁和的脸。

    他看过来,眼中是溢满的失望,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而许象乾锃亮的额头,此时挤到了面前来。

    一把将袍袖撕开:“割袍断义!”

    又不知从哪里扯来一张凉席,一剑割开:“割席断义!”

    又扯下一缕头发,随手斩断:“割发断义!”

    他涨红着脸,怒不可遏:“割什么都要断义,老子嫌弃你!嫌弃你!”

    非是如此!

    姜望想要摇头,拼命地摇头。

    但他的脑袋也被某种力量固定住了,动弹不得。

    不能说,不能动。

    他痛苦,焦灼,愤怒,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看着所有他熟识的那些人,在他面前走马观灯般地转过。

    子舒、左光殊、吕宗骁、郑商鸣……

    “三哥,三哥。”赵汝成闭上他桃花一般的眼睛,叹息道:“你怎么能做这种蠢事啊?”

    杜野虎须发怒张,目眦欲裂:“人魔不两立,姜望你这个混账东西!我当杀你而后自戕!”

    叶青雨垂下眼睑:“凌霄阁以后不欢迎你……”

    姜望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咬牙坚忍着。

    他太冤,太恨,太苦!

    但不相信这就是结局!

    难道天地无公义,难道黑白尽颠倒?

    难道一切皆由景国去说?

    他不相信,他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切!

    直到一个悦耳的童稚声音响在耳边——

    “哥哥,什么是魔族奸细呀?”

    心中仿佛有一块什么东西……

    破碎了。

    他终于崩溃。

    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不敢再面对。

    他怎么能面对?!

    就在这个时候……

    “你后悔吗?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如何选择?”

    心底那个声音问。

第九十二章 我若为魔(为盟主凌晨霸主加更。)

    我……后悔吗?

    姜望问自己。

    当他睁开眼睛,他发现他在一座熟悉的酒楼中。

    熟悉是因为,才从这里离开。

    正是中山国里他受擒的那座酒楼。

    他身前是怀抱木剑的赵玄阳,他身后,是挤在角落里的酒馆伙计与食客。

    他直面着骤然降临的危局,而那些人,还在窃窃私语。

    “他娘的,魔族奸细居然就在这里!”

    “不要怕,赵玄阳来了,这狗贼今日走不掉!”

    “看他怎么死!”

    “你小声一点,这可是魔奸,无恶不作,万一拉你垫背!”

    “好好的人不做,非要做魔族走狗,真是该死!”

    ……

    那些窃语的声音,在掌控声闻仙态的姜望耳朵里,是如此清楚。每一个字,每一分憎恶……都分明入耳。

    此时此刻他面对着赵玄阳,感受着死亡的压力。此时此刻他听着这些窃语,感受这些陌生人对他的敌意。

    像在逼仄的暗室里,忍受着嗡嗡的蚊蝇。

    无比煎熬!

    谁也不知道,他是以怎样的意志力,来维持他的宁定!

    “他们都觉得你是魔!”心底的那个声音问:“不妨告诉他们,魔应该做什么!”

    魔应该做什么?

    以这些人的性命为质,逼赵玄阳露出破绽,为自己挣扎出逃脱的机会。如此就不必被押去玉京山,不会被公审为魔族奸细,一切就还能够挽回!

    我……后悔吗?

    姜望再一次问自己。

    ……

    ……

    魔应该……做什么?

    “姜望?姜望?”

    姜望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董阿那张格外严肃刚直的脸。

    此时看向他的眼神中,有一丝关切:“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这是在枫林城道院,董阿独居的房间里。

    时间是……枫林城覆灭前不久。

    而他刚刚跟董阿汇报完白骨道的动静,他怀疑白骨道不日就要在枫林城有大动作,而他还被认作了白骨道子。

    “行了。你回去吧。”

    “我来处理。”

    “魏去疾那边,我亲自沟通。”

    “努力修行,照顾好你妹妹。”

    “……少来烦我。”

    他冒着被董阿掌毙的风险,坦诚他所知道的一切,想为枫林城域,争取一个机会。而董阿,给了他这些答复。

    当然现在的他,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没,没事。”姜望勉强道。

    “这段时间辛苦你了。”董阿随口道:“回去好好休息吧。”

    “好。”姜望拘谨地起身,礼别之后,往门外走。

    他尽量让自己平静一些……但怎么能平静?

    盘坐在他身后的这个人……

    是他一度全心信任的师长,是后来被他亲手所杀死的庄国副相!

    “你真的没事?”董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可能太累了……”姜望顿了顿:“休息一晚就好。”

    “行,你先回去吧。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两副安神药。”

    “谢……董师。”

    身后董阿的声音又道:“对了,如果他们还向你这位未来圣主透露了什么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我。”

    姜望慢慢走出了小院。

    屋外的冬日阳光,给他一种格外森冷的感觉。

    “知道了。”他说。

    他在枫林城的这座城道院里,独自行走。

    不时有路过的师兄弟与他招呼,他一一点头回应。

    那一条青石路,那一排红枫树……就连天空,好像也是熟悉的感觉。

    他好像从未离开过,但是已经离开很久了。

    姜望走在自己生活了好几年的地方,感受着一种此时没人能够理解的惆怅。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到这一天。但是他需要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去玉京山或者景国揭露这件事吗?

    来得及吗?

    以他区区一个小国城道院普通弟子的身份,和孱弱无比的修为。

    看得到那些有决定权的大人物吗?

    会有人相信吗?

    甚至于……能够走得出庄国吗?

    白骨道的阴谋已经开始了,庄廷君臣的布局,也已经开始。

    在他向董阿报告了枫林城之事后,他难道没有被董阿所注视吗?

    曾经他信任董阿,将这件事埋在心底,直到灾难发生的那一天……

    如果当初他没有相信董阿,而是想要靠自己向域民示警,大肆宣扬白骨道的阴谋呢?那他会不会……已经被抹去。

    凶兽,左道妖人,练功出岔子……多的是理由,可以埋葬一个不名一文的普通弟子。

    该怎么办呢?姜望问自己。

    在这种彷徨的时刻,他又听到了心底的声音。

    仿佛是另一个自我,在拷问自我:“世人皆以你为魔,你可知,魔会怎么办?”

    魔会怎么办?

    魔可以是一个种族,也可以是一种极端自私的人生态度,

    枫林城覆灭,是一场祸事……

    枫林城覆灭,也是一个机遇!

    因为它是白骨道多年布局的结果,它造就了一颗白骨真丹!

    庄高羡吞服此丹,旧伤尽愈,更登临洞真,成就当世真人。

    自己若能吞下此丹……何愁不能一飞冲天?

    在原本的经历里,耗费足足两年多的时间,数不清地生死搏杀,拼尽了所有努力,也不过堪堪成就四神通内府,在赵玄阳的面前,毫无反抗之力。

    这一次,若能虎口夺食,吞下那白骨真丹……谁能说神临不可期?

    还有此刻藏在通天宫里的冥烛、冥烛中冷漠窥伺一切的庄国太祖庄承乾。

    若能好好利用那一局无生劫,有没有办法,同时将庄承乾和白骨邪神都算计到?

    白骨邪神要夺走庄承乾的一切,庄承乾要反过来侵吞白骨邪神的神权,他在预知双方一切手段、底牌和应对的情况下,有没有可能,渔翁得利,全占全得?

    如若成功……

    那么他最少在道历三九一九年的赤狗日,就能登临洞真,同时掌握幽冥神权!

    区区一个赵玄阳,又算得了什么?

    翻掌即可灭之。

    天下谁还敢诬他通魔?!

    就算他把血傀真魔带在身边,又有哪个会碎嘴?

    人们只会称赞他的强大,赞美他竟然能炼真魔为傀!

    李一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当世真人。

    他却可以将这个记录,刷新打破,提前到十八岁!

    他会是黄河之会真正的天下第一魁,完全有资格挤进大齐兵事堂!

    那又是怎样一副光景?

    杜如晦,掌中之鳖!

    庄高羡,随手可灭!

    海宗明还敢觊觎红妆镜?碧珠婆婆还敢妄动贪念?季少卿还敢起挑衅之心?

    连辜怀信也一起杀了!

    天下何人不可杀!

    十八岁且掌握幽冥神权的当世真人,多久能够成就衍道?

    大齐军神姜梦熊,又还会那么护短吗?

    钓海楼主危寻,又还能那么傲慢吗?

    天下皆以我为魔……

    我为魔时,天下应不同!

第九十三章 执迷不悟

    在岩浆湖底的上古魔窟里。

    那悄无声息扩散的波纹中心,有一卷古老的兽皮书,慢慢显现。

    它如有灵智一般,飞到闭目盘膝的姜望身前,缓缓展开。

    兽皮书上的文字,应该是道文,因为一眼便可知其意。但字形扭曲、怪诞,却与一般的道文截然不同。

    或许,可以称之为……魔文。

    开篇四字,极见凶戾,曰为——“七恨魔功”。

    这卷兽皮书,就在姜望面前悬浮飘展。像是一道旗帜。

    而眉头紧蹙、似陷在某种痛苦抉择中的姜望,不自觉地,伸出了他的手。

    他要接那“旗”。

    像是某种古老的仪式,他要于今日,面对他的转变。

    他那只执剑的、修长有力的手,缓缓向这古老的羊皮卷靠近。

    但就在指尖临近之前,停住了。

    他的眉宇之间,是密集的痛苦。天人交战的煎熬,尽数显现。

    姜望的手迟迟不落下,这卷古老的兽皮书似乎有些躁动难耐,其上的魔文一个个飘荡起来。

    魔文有音。

    一个宏大却凶戾的声音,随着这些魔文的躁动,在这座上古魔窟中回荡起来,令听者惊恐、畏惧、沉醉!

    那声音颂道——

    恨天不仁,恨地无德,恨人绝义。

    恨颠倒黑白,恨自私唯己。

    恨世间无公理,

    恨万古绝吾名!

    我恨世人如仇雠,世人恨我应如是。

    杀父之仇,不过如此!夺妻之恨,不过如此!

    世上无人不可杀,世上无人不可杀我也!

    这魔音似乎蕴含着恐怖的力量。这座本已经废弃多年、规则零落的上古魔窟,竟然隐隐有几分生机复苏的感觉。

    一切都开始活动了。

    就像是只剩腐泥败叶的死寂枯池里,忽然注入了一眼活水。

    于是一切有了新的可能。

    这部《七恨魔功》,开篇就有如此气势,俨然相恨天地,仇视众生,以天下为敌!

    它的强大,自然毋庸置疑。

    姜望悬于兽皮书上空的手指,微微颤了一颤。似有不可承受之重,押着他的手指往下。

    此时的他,仍然闭着眼睛,似乎沉沦在永不可醒的梦境中。往日清秀干净的眉眼,被一种痛苦与阴郁所笼罩。

    颤抖的元力、躁动的气息、缓缓复苏的魔窟规则,仿佛在说明——

    这个世界,在等待他的选择!

    等待这个年轻人最后的决定。

    彷如无穷无尽的魔气,不知从何处而来,在这座上古魔窟中翻滚腾卷,如同臣民等待君王。

    那死寂的万界荒墓,在等待新生的力量!

    ……

    在中山国的那座酒楼中,正与赵玄阳对峙的姜望身前,出现了一卷兽皮书。

    一个声音咆哮于心底。

    “修我七恨魔功,杀赵玄阳如屠鸡犬也!”

    在庄国枫林城城道院中,正在行走的姜望身前,古老的兽皮书在空中浮沉。

    心底的声音怒吼:“世人皆言我为魔,索性便成魔与他们看!修我七恨魔功,终将无敌于天下!叫世间再无逆我、恨我、诬我者!只有顺者、臣者、跪伏者!”

    真实与虚幻交错,现实和梦境缠斗。

    一似滔滔大势席卷,姜望的意志,像风中之残烛。

    早在玉京山梦境里,就已经被摧垮的意志,在无尽的深渊中下坠。

    ……

    岩浆湖底下的上古魔窟中,姜望的手往前一抓,就要将这卷七恨魔功抓在手中。

    但他的眼睛,在此时睁开了。

    那是一双……尚存着痛苦、尚有着迷茫、尚留有煎熬的眼睛。

    但这双眼睛看向面前这必然为绝世功法的《七恨魔功》,却没有贪婪、没有向往,没有一丁点在意。

    “世人皆言我为魔,我便是魔么?”这个年轻的修士这样问道。

    他宁定的声音,响在这荒弃的上古魔窟中:“世人皆以我为魔,我便,要为魔么?”

    他的躯体之内,有四个光源接连亮起。神通之光,照见本心。

    他的声音愈见清越,愈发响亮——

    “我姜望七尺男儿,仰于天,俯于地,践所诺,求所愿,活在世间,难道是为他人口中言而活?!”

    他几乎已经抓住了那卷兽皮书的手,猛地收了回来。

    锵!

    长相思锵然出鞘,执于他之手,对着面前这卷《七恨魔功》,毫无可惜地一剑斩下!

    ……

    中山国的那座酒楼中,姜望握剑在手,直面赵玄阳,只道:“你们有四十息的时间离开这里,四十息之后,我将竭尽全力,于此拼死一战。”

    他很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从头到尾,不曾看旁边的那卷兽皮书一眼。

    这是我遵从本心的选择,再来一千次,一万次,我仍然是如此选择。

    我不悔。

    ……

    庄国枫林城城道院中,姜望独自前行。

    他已经有了全盘的打算。

    一是通过赵汝成,请那位神秘的邓叔出面,向玉京山示警白骨道之阴谋。

    二是通过太虚幻境,请暂时还未暴露真名的“甄无敌”帮忙,向三刑宫提告此事,请刑人宫派人赴庄!

    办法只要想,肯定能想出来。

    无论如何,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枫林城再一次覆灭。

    无法像庄高羡那样,坐视那么多人死亡,只求最后收获。

    也许他们能够活得更好,更风光,可以更容易达到目的。

    但我姜望,不与他们同。

    不必与他们同!

    那卷代表着强大力量的兽皮卷,就在他面前,触手可及。他却一脚,将其踩在脚下。

    大步而去!

    ……

    虚实难辨的梦境皆已踏出。

    无光的上古魔窟之中,姜望一剑斩落。

    凌厉果决,不留半分余地。

    剑锋将及之前,那卷兽皮书,却无声消散了。

    像一个破碎的气泡,像一声极轻的叹息。

    不复再见。

    遍寻整个窟室,也再找不到一丁点存在的痕迹。对于那已经彻底平复的黑暗涟漪,姜望自然也一无所察。

    他只是警觉到,就在刚才,有什么力量在侵蚀他的意志……与那《七恨魔功》有关的力量。

    此刻他握剑在手,眼神已经彻底清醒,似一泓清溪。

    那些痛苦和煎熬,全部沉于水底,能叫人看见的,只有不肯妥协的坚定,和不肯改变的执着。

    而那些原本围绕他、亲近他的魔气,在失去了他的支持之后,渐渐萎靡。但于彻底消散之前,灵光返照一般,忽然拥簇着,在半空中凝聚成一个怪诞扭曲的魔文!

    隐隐扭曲了空间。

    这个字的意思是——

    “执迷不悟!”

    ……

    ……

    ……

    ps:仇雠(chou):仇人。

第九十四章 仙人开眼

    姜望见识过好几次道文,不同于他自小学习的庄国文字,后来接触的齐国文字。道文这种文字,传承古老,有大道之秘,无论识字与否,见者即知意。

    相传大能使用道文时,更是一个字就是一篇文章,寥寥数笔,即有无穷之意。宇宙生灭,世间百态,都在其间。

    今时普通人都能使用的各国文字,则是一种常态化的演变,便于普通人交流、传承。也可以说,是一种“道”的发散、阐述。

    道文的门槛在于使用者,而非阅读者。

    使用道文的大能,用一个字能够表达的道理,普通修士或许要编纂一部典籍才行。

    但普通修士也能够用编纂典籍的方式,阐发自己的道,岂不正是修行世界不断发展的明证吗?

    看起来魔文与道文似乎同出一源,至少是在相同的层次,有着相近的效果。

    先时的《七恨魔功》,开篇之魔文,亦是见即知意,且伴生魔音。大约也是一音一字,一字一意。

    此时魔气所聚的这个魔文,只一字,却有无穷的韵味在延伸。

    这是更高层次的魔文表达。

    显然,先前大概只是魔功自发的引诱,现在却是某个存在按捺不住,跨界施加了影响!

    此等意蕴无穷的魔字,绝非等闲魔头所能使用。

    它是强大的,更是磅礴的。

    从力量的层次而言,是一种堪称浩瀚的存在。

    它为姜望所见,便印于姜望之心。

    坚固地、不容反抗地印下。

    这一刻,他满心都被此字所占据。

    仿佛是天地至理,无可更改。

    更像是这片天地都在谴责他——

    何故“执迷不悟”!?

    “执迷不悟”可以有两种解释。

    一个是谴责姜望执着于人族身份,受尽委屈也不肯入魔,有眼不识大道,愚蠢不知取舍,分不清利弊关系……是为执迷不悟。

    一个是要让姜望,从此执魔迷而不悟!

    在叱责姜望,慑住姜望心神之后,此字转向第二种意味演变。

    它只是一个文字、一个符号。

    但它出现之后,就似乎掌控了此方天地,控制了所有的规则。

    此时一切思考的结果、一切智慧的演变,都应该向“魔”靠拢。

    因为在此时此刻,这就是真理!

    “何不入魔?”

    此声同时响在耳边和心间,同时作用于身体和神魂。

    魔音灌耳,魔音满心!

    扭曲的魔气,甚至在通天海、在五府海中漫延。

    魔气入侵。

    轰隆隆!

    五府海的穹顶,四座内府齐齐显化。

    一轮赤红大日,一轮黑白弯月,一颗霜白星辰,一个青衫飘飘、没有面目、手持长锋的仙人!

    此等煊赫之景,世间罕见。

    神通拒魔!

    在那五府海的半空,但见层云散开,云顶仙宫轰然移动。灵空殿鲸吞着恐怖的元力,云霄阁统御整个建筑群,表达同样的抗拒。

    仙名不可污!

    五府海上,巨大的天地孤岛岿然不动。

    那伏于天地孤岛上的道脉腾龙,慨然发出龙吟。

    天地孤岛镇压风波,通天宫抵制外敌!

    此时此刻,岩浆湖底的上古魔窟中,姜望盘膝独坐在那磨盘般的大石上。直面那怪诞扭曲的魔文。

    他的剑,紧紧握在手中,他的躯干位置,四个光源如此耀眼。

    三昧真火、歧途、不周风、剑仙人!

    四道神通之光连成一体,在呼唤着——

    第五道光!

    这一路走来……

    曾立于荣耀之巅,乃是黄河魁首,在璀璨群星中,独耀一时。在齐国又受无极恩赏,得高官侯爵。

    天下知名!

    世人论及其人,莫不称以天下第一内府。齐人道及姜青羊,皆谓信义之人。

    而一转眼,临淄城里满城风雨,流言漫天。

    是尸位素餐、卖国求荣,是假仁假义,伪信伪诚。

    被陷害,被追杀,被唾弃!

    好不容易正本清源,洗清污名,却被扣上了更重的帽子,是为“通魔”!

    从刚刚洗刷嫌疑的“齐国叛徒”,变成了性质更恶劣的“人族叛徒”。

    世间恶徒,莫有恶于姜望者!

    从群山之巅,到泥潭之底。

    从举世誉之,到举世非之……

    不过是转眼的工夫。

    满目繁华如一梦。

    大梦惊醒,竟然沧海桑田。

    但姜望,是否有改变过?

    在最荣耀的时候,他是否有轻贱他人之心?

    在最低谷的时候,他是否有恨世仇世之意?

    冤有头,债有主,情有托,信有付!

    此时此刻,他毫无动摇地看向那个魔字。

    那个蕴含无穷意味的魔字,代表着此时此刻,此方天地的真理。一笔一划,都是世界的规则。顺之昌,逆之亡。

    但姜望有自己的“真”,有自己的“理”!

    他目光坚定,声如剑鸣,铿然而发:“吾行于此道,问于此心,立于此剑!”

    轰隆隆!

    五府海中,第五座内府,煌煌降临!

    那是一座赤金色的府邸,有一种不朽的光泽流转。

    不可磨灭,永不褪色。

    在另外四座内府的呼应下,俄而显化,化作一颗鲜活的、赤金色的心脏。

    嘭嘭!

    心跳如擂鼓。

    嘭嘭!

    跳动之间,给五府海带来几乎无穷的能量。

    是为心府,亦是新府!

    神通,赤心!

    赤心者,本心也。

    赤心者,不改也!

    拥有此神通者,永不为异志沾染!

    世上是否有,永不会被改变的人?

    这颗神通种子,或许能够带来答案!

    但见五府海上空,这颗心脏凭空一跃,竟然跳进第四内府显化的那尊剑仙人之身。

    没有面目的剑仙人,自此有了心脏。霎时变得鲜活起来,气息腾然如实质。

    于是生出鼻峰,似那绝巅高耸。

    嘭嘭!

    心脏一跳。

    另外三座内府,亦轰隆隆而来。

    赤日为唇开口,寒月为耳听声,寒星飞落,点开双眸!

    剑仙人睁眼!

    活了过来!

    这是一幕,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壮丽奇景。

    五府同耀,天府于今而成!

    就在这尊剑仙人睁眼的瞬间,整座五府海、乃至于整座通天海,剑气咆哮如龙卷,俄而东奔西赴,咆哮怒海,顷刻将那些入侵的魔气全数斩去。

    正所谓——

    “一朝仙人开眼,一世阴霾尽散!”

    最荣耀的时候,和最落魄的时候,都是这样一个姜望。

    赤心不改,人亦同此心。

第九十五章 无可救药

    仙人开眼,体内的魔气瞬间被驱散。

    在这五府同耀的时刻,天地同鸣,似在贺此天府!

    若非身在上古魔窟,此时就能以天府之光冲击遥远星穹,像重玄遵一样即刻成就外楼。

    但天府尚未圆满,姜望当然不会做此选择。

    五神通之光混同一体,迅速涤荡身体,肉身以能够被清晰感知的速度,在不断强化着。

    每一块肌肉里,都仿佛鼓荡着无限的力量。让姜望生出一种,能够纯以肉身力量,拳碎山岳的感觉。

    在这个天地同鸣的瞬间,姜望更是在天地的奖赏下,跨越遥远距离,感应到了……

    神印!

    神印法创立之初,其核心就在于神通。神通种子和神魂烙印之间的联系,是借用部分规则力量的根本。

    随着姜望对神通的开发日趋深入,他对“神印”的影响也就愈发强大。

    而五府同辉,五神通之光共耀的此刻,在天地同鸣的状态下,神通的影响被短暂地无限放大……

    在青羊镇镇厅中,独孤小正在厉声呵斥:“青羊镇内,再有敢谣传爵爷通魔的,我必杀之!”

    执掌青羊镇那么久,又有姜望为依托,现在的她,在属吏面前,已经很有威严。

    整个镇厅里,鸦雀无声。

    忽然她面露惊喜,眼睛放光,仿佛感应到了姜望的注视。

    老爷还在,还活着,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大!

    神印有二,一在齐国青羊镇,一在遥远难知的万界荒墓。

    但在这短暂的瞬间,姜望亦看到——

    在一片无垠且枯寂的虚空里,血眸霜容的宋婉溪双手成爪,正在与一个面容俊美的黑衣男子疯狂交战。

    姜望心中生起明悟。这黑衣男子,应当就是传来《七恨魔功》,印下“执迷不悟”魔字的那个存在,应是万界荒墓里,某位来历不凡的魔头。

    这是无比激烈的一场战斗。

    爪影铺天盖地,拳影摇动虚空。

    宋婉溪已经穷尽真魔战力,鼓荡魔气如龙卷,黑衣男子却似游刃有余,每拳必断爪势。

    但从这黑衣男子还能抽空影响现世魔窟来看,差距还不止如此!

    离开!

    姜望立即下达了指令。

    宋婉溪毫不犹豫,爪势一收,便飞向远空。

    而那面容俊美的黑衣男子,却猛地转过头来,似乎隔着这无法计量的距离,看到了现世位于上古魔窟中的姜望!

    那是一双狭长而妖异的眼睛,眼白瞬间被吞没,整双眼睛漆黑如墨!

    天地同鸣的时间是如此短暂,姜望几乎只是刚下了一个指令,便与神印断开了联系。

    靠他自己,更无勾连万界荒墓的可能。

    但那黑衣男子的注视,却仿佛跨越了时间与空间的距离,再一次落在了姜望之身!

    姜望只感受到一种庞巨的压力,压得他难以喘息。

    而那道来自万界荒墓的视线,却只在这个少年的眼中,看到了坚定和不屈服。他的魔念,只触碰到了不朽的赤金色!

    “无可救药!”

    这少年现在已看不到入魔的可能。

    因而他决定毁之!

    远隔无穷距离,跨越时空阻隔,意志搅动这座上古魔窟中仅剩的魔气,化作一只漆黑如墨、铭有魔纹的投枪。

    与此同时,一缕漆黑的魔念,也隔世而落,染进那赤金之色里。

    既然要做,那就做绝。

    要杀,就杀得身魂皆灭。

    什么杀鸡用牛刀,什么以大欺小,他根本不在意。

    若是条件允许,他并不介意以高山压细卵。

    只是此刻,限于遥远的距离,他无法动用更多力量,

    但仅就这些,也已是绰绰有余。

    区区一个内府修士,在此等攻势之下,根本没有生还的可能。他只是可惜自己少了一枚绝佳的棋子,浪费了许多的精力!

    但在魔念刚刚侵入那赤金之色的同时,他眼前骤然一个恍惚,出现了一个俊朗的白衣僧人!

    此僧人对着他竖掌为礼,灿烂一笑——

    “施主,何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成佛!

    成佛!

    成佛!

    那金灿灿的佛光,不停往他魔躯里钻。

    连绵的佛唱似连珠暴雨,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随即勃然大怒。

    我要引人入魔,哪里来的野和尚,却敢来度我?!

    简直是奇耻大辱!

    他直接在荒寂的虚空之中,摇动无穷力量,震得时空皆碎,就要跨越遥远距离厮杀,但有这佛唱一阻,他隔空降临的一缕魔念已经消散。

    现世伟大的意志,再次将他阻隔于外。

    他再也寻不到现世的信标,当然也丢失了对手!

    “可恨!可恨!可恨!”

    他连喝三声,惊得万里无声,时空寂然。所有感知到这愤怒的存在,全都悄然敛息,不敢触及霉头。

    而在岩浆湖底的上古魔窟中,那跨界而来的魔念虽然消散了,那漆黑如墨的投枪,却还在前行。

    实事求是地说,《七杀魔功》现而又消,魔文凝而又散,此时这座上古魔窟里剩下的魔气,已经堪称稀薄。

    别说姜望已经是五府同耀的天府修士,就算只是一个游脉境的小修士在这里,也很难被这点魔气所影响。

    但强者之所以为强者,并不仅仅在于浩瀚的力量,更在于对力量极其可怕的运用。

    在恐怖强者的控制下,这黑色投枪已成实质,几乎是刚刚成型,就落在了姜望之身,洞穿了他的胸腹!

    姜望明明已经同耀五府,仙人开眼,拥有了迄今为止最巅峰的状态。

    却根本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直接被一枪破腹!

    五脏六腑,几乎瞬间被搅碎,一个巨大的空洞,现于他的腹部,从这头,可以空荡荡地看到另一头。

    代表着修行者力量源泉的通天宫与五座内府,也同时摇动,被那种力量所波及!

    一道同形同势的黑色投枪,蛮横地撞进五府海中。

    轰隆隆!

    位于五府海半空的云顶仙宫忽然启动,先时不知躲到哪里去了的白云童子,此刻跃将出来,踏在云霄阁的飞檐之上,胖脸涨得通红,手提一柄云气所聚的小剑,剑指悍然入侵的这杆魔枪。

    “撞碎它!”他很有气势地大喊!

    轰!!

    这支黑色魔枪瞬间将云霄阁洞穿,直接洞破了整个云顶仙宫建筑群落的联结。黑色魔枪继续往前,又撞上了灵空殿,将灵空殿也洞穿。

    那时时刻刻吸纳巨量元气、以复苏仙宫的通道,也被这一击撞碎。

    恐怖的黑色魔枪一路前行,几乎将这个半废状态的仙宫建筑群落,一举荡平!

    一直撞到了青云亭之前,方才去势已尽,缓缓消散。

    不是它的本质,不足以彻底破灭这座残破的仙宫,而是支撑它前进的力量,实在稀薄。魔枪很恐怖,但那些魔气……毕竟太少。

    黑色魔枪呼啸而过后,白云童子撅着屁股,趴在云霄阁的瓦砾里,云气小剑丢在一边,双手抱着脑袋,小脸吓得煞白。

    无怪他这般模样。

    刚才那一枪,几乎是擦着他飞过,险些就将他顺便碾灭。

    而此时回望,这经过长时间缓慢修补、已经渐渐有了生气的仙宫群落,经此一枪之后,残破更胜早先!

    只是上古魔窟里仅剩的一点稀薄魔气,竟然就能在恐怖的运用下,造就如此战果。

    此等力量的层次,真是难以想象。

    而这,尚只是五府海中的场景。

    那万界荒墓中的恐怖强者,隔空一击,同时作用于姜望的神魂与肉身。

    神魂层面的侵袭,被观衍大师留下的佛唱所阻。

    但胸腹被洞穿、脏器被搅碎,五府海都被直接洞破的姜望,身形猛然一晃,仰头便倒!

    五府海内剑仙人闭眼,五座内府各自归位,失去了力量支持,就此隐匿不见。

    感受着身体力量剧烈地流散,姜望拼了命地想要控制身体、控制身体,但却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再动弹。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

    居然……要死了么?

    在我成就天府之时?!

    然后他感觉到,他后仰的身体,被柔软地托住了。

    他那已经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眼睛。

    多么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那是一双似有着无限哀思,又有着无尽魅惑的眼睛。

    似是低头在看他。

    不知道为什么,他本该愤怒,本该仇恨,但此时此刻,竟然有一丝……安心?

    或许只是没有愤怒的力气吧!

    他疲倦地闭上眼睛,陷入了无所知觉的黑暗中。

    ……

    ……

    天马原前。

    苦觉喝出真言,宣布就此与悬空寺脱离关系,以此避免悬空寺为他承担更多责任。

    原天神庙的祭司原野,固然是目瞪口呆,身为观世院首座的苦谛,也是不敢置信。

    “你说什么!?”

    他们这些师兄弟,向来知道苦觉不着调,常常颠三倒四,却不曾想到,他能如此不着调!

    苦谛是真的愤怒了:“宗门培养你至当世真人,所耗资源几何,所用心血几何!悬空寺何曾负你!?你今日为一个并不肯跟你有瓜葛的外人,说脱离就脱离?”

    苦觉一向没皮没脸惯了,唇枪舌剑只当清风拂面。但此时,也并不直视苦谛的眼睛。

    只是垂眸道:“在净礼之外,我还与两个徒弟结缘,这两个都成了黄河魁首,也都被人满天下追杀……我不能两个都救不下。”

    苦谛沉默半晌,终于是压制怒火,转身对原野道:“这位施主,还请先回去。我与这老和尚有些话要说,见谅。”

    他虽一贯严厉刻板,但出门在外,言行都代表着悬空寺,还是很注意别人的心情。

    原野自然不好强留下来旁听,只点了点头,便径自退走。

    苦谛这才看着苦觉,认真地说道:“左光烈、姜望这种世所瞩目的天骄,不缺机缘,自有定见。我不懂你为何非要收他们为徒,又要为这些并不肯做你徒弟的人,付出这么多……你可是有什么苦衷?”

    “我要收姜望的时候,他还默默无闻,我这叫慧眼识珠!”苦觉习惯性地辩解了一句,但气势终于是没有平日那么足。

    敛下眉去,声音也低了下来:“真要说苦衷……也就是我的爱徒之心。”

    “爱徒之心?”苦谛质问道:“爱哪个徒?你现在一言不合,就要脱离悬空寺,可有考虑过净礼?他在悬空寺如何自处?那孩子纯心如琉璃,视你为师为父,对你言听计从。你可有想过,他会有多伤心?”

    苦觉垂眸道:“净礼是悬空寺门人,你们自会照顾。净深还不被悬空寺承认,我不管他,就没人管他了。”

    “姜望享齐爵,受齐禄,齐国自会管他。实在也不怎么显得着你!”

    “齐国很大,要管的人和事太多。能分到姜望身上的,实在有限。不会像我这么全心全意地为我爱徒考虑。毕竟我只是一个孤苦伶仃的老僧,连我相处几百年的师弟都不理解我、不在乎我……”

    苦觉故意卖惨的话,并没能使苦谛动容。

    他只深吸一口气,非常严肃地说道:“苦觉,若你执迷不悟,定要如此。我就只好执行寺规,废去你一身修为。让我悬空寺秘法不至外传,也是彻底了断你与悬空寺的缘分!”

    “宗门在我身上耗用的资源,有生之年,我必定清偿。我一身悬空寺秘法,绝不外传一字,就连净深,如不剃度,拜入悬空寺,我也不会传他半分。此言天地可证。你执掌观世院,若执意要收回修为……那也可以。但不能是现在。”

    苦觉以前所未有的认真眼神,抬眼看着苦谛:“你现在废我,就是杀净深。师弟,我会跟你拼命的。”

    为了救一个甚至并未真正拜师的姜望,不惜与悬空寺决裂!

    这太荒谬了!

    但面前这个黄脸的老和尚,又是如此认真。

    好几百年都未再见过的认真!

    苦谛面无表情,手中罗汉念珠缓慢转动,一颗颗地被拨动。

    他身为观世院首座,当然要维护山门规矩。

    但眼前这人,就算有再多不是,再怎么不着调,毕竟也是他的师兄。他们一起生活了几百年、吵了几百年的架……

    即使他心坚如铁,即使他的手从不动摇,在此刻,却也一时难动。

    修佛问典,此心又复问谁?

    终于,他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像是把所有的纠结都吹走。然后直视着苦觉,捏紧了罗汉念珠!

    “让他走吧。”一个愁苦的声音,在他心里说。

    悬空寺方丈苦命大师的“心声”!

    整个悬空寺,也只有苦命的声音,可以直接落在他心里。

    也只有方丈的命令,可以凌驾于门规之上。

    往常的时候,苦谛一定会据理力争。哪怕对方是方丈,观世院有观世院的坚持。

    但不知怎么的。今天心中,竟然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深深地看了苦觉一眼:“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从此你之言行,只能代表你自己。你之生死,与悬空寺无涉!”

    苦觉大概也察觉到了什么,却只嬉笑道:“这位大和尚慢走。代我问贵寺方丈好!代我问贵寺下任方丈净礼小圣僧好!”

    他骂骂咧咧:“娘的,便宜他了。老子走了,他的顺位往前了!”

    苦谛什么话也没有再说,径自转身飞离。

第九十七章 余悸

    苦觉之真言,发于天马高原前,自然也不止这里的人能听到。

    “苦觉那厮,玩这么大?”虚空之中,有个粗糙的声音道:“实在搞不懂,他跟那个姜望,不是说剃头挑子一头热?有这么深的感情吗?”

    另一个女声却在笑:“本就是颠三倒四的性格。当年因那苦性之死,险些闹得同门反目,这么多年也没有变化,仍是想到一出是一出。”

    那个粗糙的声音似是来了兴趣:“苦性这事我倒是不清楚,你详细说说?”

    “这种事情要知道详细,回头你私底下问傅东叙去。”含着笑意的女声顿了顿,转问道:“傅东叙,你是不是该去解决他了?”

    “怎么解决?”傅东叙的声音反问。

    “那就是你的事情了。”女声明显有一种看戏的轻松。

    “我一个人杀他可不容易。”傅东叙的声音回道:“您受累,陪我一起去?”

    “我可没空。”这女声道:“你不如问问冼南魁,他不是对苦觉追缉我景国天骄的事情很不满么?”

    “冼将军更不会有空,他现在……”傅东叙的声音笑了笑:“就这样吧。这老和尚要表演师徒情深,就由他去。我现在毕竟执掌镜世台,还真能为这点小事杀他不成?”

    “傅东叙不去,是还没到时候。苦觉现在说是脱离悬空寺了,但悬空寺那些和尚,明显还是对他留有旧情。悬空寺在东域的重要性不必再说,此时杀苦觉,确然不是明智之举。”最先那个粗糙的声音道:“再看看吧。看苦觉有没有分寸了。”

    “随便你们,反正挨骂的不是我。”这个女声道:“说起来,赵玄阳躲到哪里去了?以前倒是没看出来,这小子还有这方面的天赋。叫苦觉这老和尚上天入地也寻不到,瞧来怪是可怜。”

    “若能让你想到,那苦觉也该能想到了。”傅东叙的声音里,有那么点满意:“反正他现在的情况应该是很好的。我留在乾天镜里的情报,才被阅读不久。”

    粗糙的声音笑了笑:“真是个做大事的,谁也不联系!”

    “我说你怎么不急着对那和尚动手了,原是如此!”女声恍然大悟。

    傅东叙笑问:“你又发现了什么?”

    “你已经通过在乾天镜里留消息的方式,下令让赵玄阳灭口了,是也不是?”那女声道:“这种解决方式毕竟不算光彩。让苦觉继续追下去,一来可以延缓这消息暴露出来的时间,向庄高羡要更可靠的证据。二来,到万不得已之时,也可以用被苦觉追急了为借口!”

    傅东叙笑了笑:“真是没有什么事情能够瞒得过你。”

    “少拿这些话糊弄我!”女声道:“我和仇铁,谁说的是你镜子里的真相?”

    傅东叙道:“你说的是对的,仇铁说的也是对的。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苦觉既然脱离了悬空寺,那我就随时可以动他,倒也不必急于一时。”

    ……

    ……

    应该是……得救了。

    虽然仍是十分虚弱的状态,但毕竟已经可以重新感受到脏器的存在,

    某种不知名的药力,在体内缓缓流淌、发散,滋养着生机。

    死亡曾经如此临近,又在门边一转,就此离开了。

    姜望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仍然心有余悸。

    当时经历的那些“梦境”,实在太过真实。身处其间,根本无法分辨真假。

    那在万界荒墓与宋婉溪交手的黑衣魔族,想来即使是在万界荒墓里,也绝非等闲之辈。是哪位真魔,甚或……是某位天魔?

    无论是那些“梦境”、还是《七恨魔功》的降临,又或是那个魔字,都是姜望难以测度的手笔。

    是在呼唤血傀真魔的时候,被察觉了痕迹么?

    而后被顺藤摸瓜,找到了现世里的这座上古魔窟?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并未降临本体,是否因为什么限制,又或者真正的魔和宋婉溪这血傀真魔仍然有什么不同……但以后的确也不能轻易呼唤宋婉溪了。

    倒是五府同耀那一刻,对神印法的感应,或许是一条沟通宋婉溪的路子。或许可以在确认不被追踪的情况下,再行召唤之事。

    不过……这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做到的事情了。

    至少以现在的修为,远不能。

    鼻端好像嗅到了隐约的幽香,姜望不动分毫,保持着之前的呼吸节奏,继续思考。

    那《七恨魔功》本身,当然应该是一部绝世的功法,但他的确不愿一顾。他亲身经历过齐阳战场……那阳国国主阳建德是何等人物?

    与重玄褚良惺惺相惜,在齐国这霸主国的卧榻之侧,以阳国之主的身份,挣扎着所有可能。最后在别无去路的情况下,练了那《灭情绝欲血魔功》,妄图以力破局,结果又是如何?

    仍然是兵败身死、社稷破灭,未能改变什么。

    姜望当然渴求强大的力量,但他要的是自己一点一滴苦修上来的、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他要踏踏实实地把握,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上走。而不是成为什么存在的傀儡,靠出卖自我来成长。

    如果我已非我,就算曾经所有的理想都达到了,那又是为谁达成的理想呢?

    此时已不闻魔音,不察魔气,那恐怖的存在,已经消失了痕迹。

    但姜望的确是余悸未消。

    在难以计量距离的万界荒墓出手,控制那么稀薄的魔气凝成黑色魔枪,一枪就险些将他杀死!

    若不是已经五府同耀,若不是五府海内还有云顶仙宫存在,现在哪还有性命?

    甚至于,即便是有这些,若非观衍大师留下了一道佛唱庇护,他的神魂恐怕也被毁去了。

    实在是一个太恐怖的存在!

    能被如此恐怖的魔族强者下手引诱堕魔,也不知该说幸运还是不幸!

    姜望认真地思考着自身状况。

    第四内府还未刻印瞬发道术,就已经叩开第五府,好在第四府的开拓本身就已经完满,未刻印道术只是未有合适的,不肯凑合。

    回头再刻印也来得及。

    至于新摘的赤心神通,外显有不朽的规则,表现出来的核心,是不受异志所侵。

    这让他想到了黄河之会上的林羡。

    如果说林羡的无拘神通,是肉身不受阻碍、束缚。那么他的赤心神通,是此心不为任何人、任何力量侵染。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是神魂层面的“无拘。”

    当然,哪怕是相同的神通,在不同的修士手里,也可能开发出完全不同的效果。

    神通种子不是说摘下之后就已完满,它需要开发、需要探索。

    姜望非常确定,“赤心”神通还有更多的可能,等待他发掘。

    他转而又想,不知赵玄阳的死,可有被察觉?

    之前他认为,就留在那座上古魔窟中等待,是针对外界局势而言,可能最安全的选择。

    实际上也只是一种赌博罢了,并不能完全确认。

    因为擅自离开魔窟,暴露行踪,实在会导致太糟糕的局面,不得已而博之。

    当然上古魔窟本身的危险,却是他远未想到的。

    姜望就这样一刻不停、乱七八糟地思考着,直到……

    “还装睡呢?”一个慵懒的女声,如灵蛇般钻进耳朵里。

第九十七章 来如惊鸿去似梦

    姜望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内心。诚然身体非常虚弱,四肢疲乏无力,但总不至于连睁眼观察一下环境都做不到。他不停地想一些杂七杂八的问题,不让心思闲下来,其实是一种逃避。

    因为他的确是记得那双眼睛,知道那个救了他的人……

    是谁。

    他向来是一个有主见的人,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要做什么。但他必须承认,在此等形势下的重逢,令他不知道如何面对,尤其是对方刚刚救了他……

    但总要面对。

    ……

    玉真站在床边,双手背在身后,弯下腰来。

    僧帽藏住了她的秀发,一张绘着菩提枝的半脸面具,遮住了她的鼻和唇,但她那双极尽魅惑的眼眸,却毫无遮拦地展现着美丽。

    她就这样,看着他的脸。

    这是一张已经能见得一些棱角的脸,被世间风霜毫不留情地打磨过,但还保留了当初的清秀感觉。

    眉宇间是平静的,有一种宁定的力量。

    长而细的睫毛,静静垂下,好像在遮掩他的心事。

    叫人愈发的,想要一窥究竟。

    这位世所瞩目的年轻天骄、这位被当世最强帝国定性为“通魔”的年轻人,独处时,会有怎样的心情?

    他如何面对他的痛苦,如何对抗他的悲伤?

    睫毛微颤,继而打开。

    这个躺在床上的伤者,终于睁开了他的眼睛。

    这双眼睛,不大不小,并不是那种一看就能让你感受到造物神奇的眼睛,也不似在观河台上表现的那般,锋芒毕露。

    在大多数时候,它应当是平静的、宁和的、坚定的,是一泓清溪水、自顾蜿蜒去。平静地朝着自己的方向,在石上、在林间,不回头地流淌下去。

    在这个过程中,它会遇到落叶、枯枝、石子,当然也免不了淤泥、小虫与水藻。

    但它是清澈的。

    明明经历了那么多,见识了那么多,还是那样干净的底色。可以洗青石,可以净明月。

    她曾经想要将它改变,最后却被那种目光,淋了满身。

    从此不能忘。

    对,就是现在这种目光。

    玉真在这泓清溪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面具上代表着智慧与觉知的菩提枝,真像一根横在水面的枯枝。

    她于是问道:“肯醒了?”

    一个“肯”字,已经说明一切。

    ……

    姜望睁开眼睛后,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一对勾魂夺魄的眸子,首先占据了视野。

    靠得太近了。

    四目相对只有一瞬,已经叫人紧张。

    或许是因为太虚弱,这不是安全的距离……

    视线强行逃开,才看到那张绘纹精美的菩提面具,感受到其间的清净和淡泊……所以说它只是面具而已。

    然后他就听到那个问题。

    他当然听得懂其间的揶揄和打趣,但不该是这种氛围的……

    他们之间的相处,不应该如此轻松。

    所以他的眼神冷了。

    “你靠得太近了。”

    “你心慌啊?”她说。

    声音慵懒而迷人,甚至于那氤氲着幽香的吐息,似乎已拂面而来。

    姜望偏偏避不过。

    “你是觉得我现在重伤未愈,所以应该任人宰割,是吗?”他声音平静地问道。

    他体内的道元,开始鼓荡。

    像是暗河之底,正在酝酿的奔流。

    此时妄动,必然伤身,这个道理他们都懂。

    玉真感受到了这个人的坚持。

    所以慢慢地抬起身来。

    在这个过程中,山峦起伏,似被风推动,于是渐行渐远。

    风景如梦不堪近。

    “我很好奇,你是怎么认出我来的。”她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面具:“这个面具遮掩的效果很好的。”

    姜望没有再动弹,只咬牙道:“你化成灰我也认得你!”

    “哎哟,这算是表白吗?”她的美眸中流动着笑意:“真的是很动人的情话。这世上再不会有旁人,能记我记得这么清楚了。”

    许是太虚弱了,姜望索性闭上了眼睛,不再与她对视。只问道:“为什么救我?”

    女人的声音似在耳边,似在心里,总是不安分地绕来绕去。

    她嬉笑着说道:“顺手咯。”

    “我可是一个很有爱心的人,平时看到路边的猫猫狗狗,都会喂些吃食呢。捡一个濒死的人回来也很合理吧?”

    闭着眼睛看不到她的样子,看不到她的眼神。

    但想来那双眼睛里,此刻仍是满满的、促狭的笑意。

    她总是喜欢揶揄、捉弄人的。

    姜望心里没来由的生出一种恼怒,恨恨道:“你喂猫喂狗的吃食,想来毒性不会轻吧?”

    “不知道呢~或许应该问那些猫猫狗狗自己?”女人的声音绕呀绕:“我只知道,有的小狗狗到现在都活蹦乱跳,好像还会咬人呢!”

    姜望:……

    他咬了咬牙就想挣扎着起来,不在这里受气憋闷。

    但一根手指轻轻按在了他的脑门上,便将他积蓄起来的微弱力量化去,按得他动弹不得。

    她的手好凉。

    但这真的很像是蠢灰淘气的时候,他压制蠢灰的动作。

    姜望羞怒交加,此刻无比痛恨起万界荒墓里那个黑衣魔族来……若非那魔头不分青红皂白出手,我姜望堂堂天府修士,何至于此!?

    女人大概是见他终于认清现实了,这才把手指挪开,指尖若有似无的、自那秀直的鼻峰略过,声音仍是轻轻巧巧的:“你看,到现在都还不老实。”

    姜望如果能跳起来,这会早就跳起来了,可惜不能。只咬牙道:“我不会欠你什么!我也会再救你一次。你找谁治的我的伤?耗用了什么珍物?尽管说来!等我伤好了,一定双倍……”

    他的话说到这里就停下。因为那女人的气息,已经消失了。

    她离开了这个房间。

    没有告别,没有预知,什么也没有说。

    来如惊鸿去似梦,捉也无影,放也无踪。

    姜望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再次睁开眼睛。

    这是一套形制精巧的月洞门罩式架子床,用的是什么木材,他倒认不出来,只觉有一种令人心安的香气。

    雕的却是荷花纹。

    白色帷帐被形制精巧的银钩挂起,这个小小的世界,对他是开放的。

    姜望又复闭上了眼睛。

    他无心探索。

第九十八章 乌图鲁

    结束于道历三九一九年七月的黄河之会,到了八月,仍然余波未消。

    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本届黄河之会的内府场魁首,竟有通魔之嫌。

    此事沸腾一时,景、齐、牧、楚,玉京山、悬空寺,皆卷入其中。

    随着景国神临天骄赵玄阳亲自出手,擒姜望于中山国,而后齐国计昭南自万妖之门后归返,横枪讨人。再有淳于归突然出现,与计昭南捉对厮杀……齐国的激烈反应,将此事推向了最**,引得天下瞩目。

    淳于归与计昭南在中山国大战,双方打出真火,战斗余波几乎摧毁半城,然后才被愤怒的中山国修士调动大军阻止。

    这一战的胜负仁者见仁,总之双方各自退去。

    倒是此战之后,齐景两国都向中山国赔付了可观的物资。

    相较之下,景国杀灾军统帅裴星河,与齐国冬寂军统帅师明珵在长河九镇之上的大战,就没有那么多人知晓了。

    战斗之时并无旁观者,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都无人知。

    流传出来的消息,也大多语焉不详。据说战斗最激烈之时,长河为之断流了三息,却是不知真假。

    此外,悬空寺出身的当世真人苦觉,万里追逐赵玄阳,营救姜望,是另一件引人热议的事情。尤其他在追逐三日无果、悬空寺明令召还后,不惜脱离山门,也要继续追逐……不由得让人重新审视他和姜望的关系。

    什么转世说、私生子说,传得有鼻子有眼睛……

    说起来,这七月和八月,整个现世,诸侯列国无数目光,好像都围着这个名叫姜望的天骄在转。

    真是晴空骄阳,世所瞩目。

    不管其人最后的结果如何,也足堪自傲了。

    随着齐国的激烈对抗。姜望通魔一事,在现世主流舆论中,已经演变成一个政治事件,而非孤立的诛魔之事。关于他是否通魔,大多数人都持保留态度。

    相较于景国镜世台刚刚公示消息的时候,自然是极大的风向转变。这对镜世台的公信力,也无疑是一记重创。

    镜世台方面出人意料的保持了平静,也不知是为什么。引得无数猜疑。

    倒没有谁会怀疑景国的强大。

    毕竟逼着一位当世真人以脱离山门的方式,才能继续自己的追逐,已经足以说明景国的威慑力。

    换做一般的势力,苦觉追也就追了,悬空寺哪里会花那么大力气强行约束,以至于让一位真人脱离?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便是苦觉又到了哪里,又是怎么一步步丈量过去。

    但时间一天天过去,也都不见收获,人们的视线也就渐渐散去。

    与其关注黄脸老僧枯乏无趣的万里跋涉,倒不如多读读齐国一封比一封措辞严厉的国书。

    齐国严词要求交还本国天骄,景国表示还是要等玉京山公审之后。

    楚国方面继续关注,希望景国尽快完成公审,景国则表示,因为苦觉的追逐,现在还联系不上赵玄阳,无法把姜望押送玉京山,请楚国朋友先想办法把苦觉劝走。

    赵玄阳和姜望,好像从现世消失了一般。

    倒不能说苦觉愚蠢,只会逐地搜索的笨办法。而是在现世消失痕迹这件事,实在有太多的可能。

    从远古时代至今,现世的隐秘浩瀚如星海。这个伟大的世界里隐藏了多少秘密,失落了多少传说……没人能够尽知。

    若非对赵玄阳有着深刻的了解,很难第一时间联想到上古魔窟这样的藏身地。毕竟上古大时代结束之后,又经过了中古、近古两个大时代,才走到道历重启的现在。

    且赵玄阳自己虽只是神临境,却出身于景国,真人乃至真君的手段,见识过不知多少,身上有一两件可以躲避真人察知的宝物,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猜是猜不到头的,只能一地一地的验看。

    道历三九一九年,八月十九日。

    距离苦觉宣布脱离悬空寺,已经又过去了四日。

    一场大战,几乎是毫无预兆地爆发了!

    战争的双方,却并不是外交措辞越发激烈、双方已经起了不少摩擦的景国和齐国。

    而是牧国和盛国!

    牧国以盛国副相梦无涯在观河台对上国无礼为由,以完颜雄略为帅,尽起骑军乌图鲁,兵锋直指盛国边城“离原”!

    离原二字,是离开草原之意,还是隔离草原之意,见仁见智。

    但离原城毫无疑问是无垠草原南望途中,第一座虎踞龙盘的雄城。

    自它落成以来,已经不知有多少草原儿女,在此城之前流尽鲜血。

    在盛国人看来,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乌图鲁”在牧国语言中,是勇敢无畏之意。

    然而相较于列名天下十大骑军的苍图神骑和铁浮屠,乌图鲁也实在是太寂寂无名的一支骑军。

    乌图鲁的统帅完颜雄略,在草原上算是颇有勇名,但放诸天下,也被金昙度这样的世之名将对比得黯淡无光。

    其名声出了草原,实在没有几人能知。

    盛国名将江如墉曾说,牧国只有三支军队,苍图神骑,铁浮屠,王帐骑兵!

    言下之意,根本不把牧国其它的军队放在眼里,哪怕对方是天下六大强国之一、是当之无愧的北域霸主国。

    盛国的强大和底气,由此可见一斑。

    代表盛国出战黄河之会的江离梦,正是江如墉的女儿,傲性颇似乃父。

    而景国神策军统帅冼南魁曾经更是说,牧国只有一只军队罢了,名为苍图神骑!

    盛国背倚强景,与牧国大战也不是一回两回,根本不虚什么。

    在这样的背景下,盛国以锋芒甚利的名将齐洪坐镇离原城,北拒气势汹汹的完颜雄略,一场国战就此爆发。

    ……

    牧国与盛国的战争,实在已经发生过很多次,双方都很熟悉对手。

    毕竟牧国再北,就已经是边荒,往西则是荆国这种极度好战的军庭帝国,要想扩展影响力,只能往中域和东域使劲。

    而盛国作为排名第一的道属国,每年都能得到道门大量的资源扶持,其主要意义,就在于扼制牧国。

    双方简直是**,想不发生点什么都不行。

    因此对这两个国家来说,战争实在不可避免。

    对这两个国家的百姓而言,动不动打起来,也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但这个世界,不止局限在某一个地域。

    六大霸主国的影响力,早已遍及现世,一举一动,莫不牵动人心。

    牧国突然发起对盛国的战争,对镜世台最直接的影响就在于——

    姜望通魔的事情,已经不能再拖了。

    景国必须立刻处理好跟齐国之间的纠纷!

    ……

    ……

    盛国之所以能够跟牧国打得有来有回,核心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景国全方位的支持。舆论、威慑、军器、物资……甚至是必要时的武力。

    牧盛之争,实际是牧景之争。

    除此之外,什么西面荆国的提防、北面边荒的牵制,都只能算是边角原因。

    天下六强何以称强?

    霸主国就算是只抽得出一只手来,也能轻易按死任何六强之外的国家。

    盛国强则强矣,实难例外。

    如果说牧国兵发离原城是早有预谋,那么他们在齐国天骄通魔一事上,措辞极其严厉的表态,无疑是一种国家层面的示好。

    景国不得不考虑一个问题——牧国早投木桃,齐国是否会还报琼瑶?

    从计昭南到师明珵,齐国的态度再强硬不过。借着牧盛大战之机,齐国是否敢犯边呢?

    而齐国一旦开启战端,牧国又真的满足于只派乌图鲁来小打小闹吗?

    这是一个很可能不断加深的漩涡!

    所以姜望通魔之事,无论最终要怎么处理,必须立刻有个结果。

    “苦觉追踪太急,赵玄阳终不能逃。为免通魔之人被带走,于是自履正义,拔剑而杀之。赵玄阳卫道之心可悯,正义之心甚坚,但在行为上,毕竟有瑕疵。罚其去万妖之门后血战赎罪,也算是给齐国一个交代……”

    疾飞的高空之上,罡风之中,一个声音在传递:“这个说法,你觉得怎么样?”

    说话的人,是一个身披宽松道袍、大袖飘飘的高瘦男子,瞧来是中年人样貌,目如明镜,面有辉光。

    飞在他旁边的人,是一个肤黑体壮的昂藏大汉,声音很是粗糙:“说也说得过去,就是委屈了玄阳。靖天府那边……谁说去?”

    此人便是景国凶名赫赫的当世真人仇铁。

    早年间征伐于各大战场,每战必为前锋。胜必先登,败必断后,在战场上一直杀到了神临层次。

    后来卸甲归田,一人、一屋、一地,归隐七十年,洗去一身杀性,成就当世真人。

    与他对话的,自然便是景国镜世台领袖傅东叙了。

    傅东叙笑道:“当然会让赵玄阳满意,然后叫他自己去说!”

    仇铁也笑了:“那你要做好出血的准备,那小子的胃口可不好填。”

    “有公帑呢!”傅东叙道。

    “既然苦觉如此不知进退,逼得赵玄阳杀了姜望才得脱身,你想要如何处置他?”仇铁问。

    傅东叙只反问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请你来?”

    “那就先让赵玄阳暴露痕迹吧。怎么也得苦觉找到了人,这顶帽子才能戴上去。”

    “当是如此!”

    但令傅东叙和仇铁都没能想到的是……

    不仅仅苦觉追索不到赵玄阳,就连他们,也联系不到赵玄阳。

    专门给赵玄阳留在乾天镜里的信息,再也没被阅读过!

    哪怕是为了躲避苦觉,哪怕不敢暴露半点痕迹,也不应如此。躲避追击这种事,不是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就行的。赵玄阳不可能在哪个地方躲到天荒地老,他也需要掌握外间的情报,才能决定下一步的行动。而阅读乾天镜里的信息,是非常安全且高效的。

    作为景国国器之一,镜世台的核心宝物,乾天镜已经运行了漫长岁月,从无纰漏。以赵玄阳的实力,不管躲在哪里,完全可以花个两三息的时间,阅读情报后再继续隐藏。

    除非……他已经不需要,或是不能。

    而苦觉的追击还在继续,赵玄阳也未回到景国、或者去往玉京山,所以他当然是需要的……

    景国人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不仅仅齐国天骄姜望消失了踪迹,他们景国的神临境天骄赵玄阳,也消失了!

    赵玄阳何许人也?

    景国天骄双壁,在观河台太虞真人横空出世以前,他就是景国的旗帜之一。

    而且他并不是那些还未兑现潜力的天骄,他本身已是神临境,是国家的高端战力。超过五百年的寿元,令他有更多的可能和更大的价值。

    他更不是没有根底。

    靖天府那边,连傅东叙都不愿上门去沟通。

    赵玄阳一旦出事,损失太大,麻烦更大!

    于是一纸禁令横出,禁令范围内,诸地皆默。

    景国在这个时候,展现了它在现世无与伦比的影响力,直接以赵玄阳最后离开的地方为中心,封锁了几近万里之地。

    派出以傅东叙、仇铁、姬炎月三位当世真人领头的豪华阵容,穷搜这片区域,誓要掘地三尺,将天骄赵玄阳寻回。

    这当中傅东叙、仇铁自不必再说,姬炎月乃是景国皇族出身,真论起辈分,还是当今景帝的小姑,当然事实上并没有那么近的血缘。不过分量也并不输前两者就是了。

    天马原南望长河,西邻和国,北对仁心馆。往东面看去,自南而北,分别是沃国、卫国、勤苦书院。

    在这些势力当中,仁心馆和勤苦书院,都是顶级的宗门势力。和国虽小,但能作为天马原荆景共约的执行者,甚至把自己的名字也加进共约里,自然也是有不凡的倚仗。

    景国强势封锁的这片区域,就是天马原、卫国、勤苦书院、仁心馆这几方所环绕的一片巨大地域。

    当然,封锁的边界,是踩着勤苦书院、仁心馆的势力范围界限,给予了顶级宗门必要的尊重。至于这片区域里其它大大小小势力,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了……

    景国是一律要强搜过去,寻找赵玄阳。

    ……

    位于靖天府的某座道观中。

    六只蒲团为石刻,六个道士为泥塑。

    倏忽一缕风卷来,其中一尊泥塑开口:“这一次便是吾去吧。”

    “吾觉得不妥。”一尊相貌奇古的塑像立时便道。

    先开口的泥塑并不说话,只诡异地扭动了脖子,直盯着他。

    泥塑的脖子扭动,简直就像是被扭断了一般,让人担心它会不会掉下来。

    一尊泥塑,竟然表现出来“老子心情很不好”的感觉。

    “那你想去就去嘛,我又没有捆着你……”相貌奇古的塑像自接自话,而后牢牢闭上了嘴。

第九十九章 风后密林(为盟主叫我胡来**师加更!)

    景国临时圈定的这一大片区域里,零零散散的势力难以计数,名声有好有坏,不过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势力,对景国来说更是如此。

    傅东叙、仇铁、姬炎月,三位当世真人分三个方向搜寻,镜世台的大量人手,也已经撒出,

    三天之内,禁令区域里的人,许进不许出。

    傅东叙是在一片荒野探寻时,遇到的迎面而来的苦觉。

    此时的傅东叙,飘飘大袖也难有出尘之气,毕竟肩上扛着压力、心中挂着事、逐地搜寻又是个苦活计,哪怕是当世真人,也免不得疲意。

    今时今日他不得不承认。

    镜世台主导姜望通魔一事,实在是鲁莽了!

    姜望被迫离齐,当然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黄河之会后,一直关注姜望的庄高羡,在发现这个机会后,第一时间就把筹码堆了上来。

    因为霸主国的威严,庄高羡并不敢亲手袭杀现在名爵皆有的姜望,且身为国主,也不能那些身无挂碍的当世真人一样,满天下游荡,所以转求玉京山。

    当这个敲打齐国的绝好机会摆在面前,庄廷那边既有模棱两可足够混淆视听的证据,又舍下血本供奉。

    镜世台这边其实只是做一个顺水推舟的事情,派一队外楼精锐悄悄将其拿下,押解玉京山——这本该是一件非常简单的小事。

    但出身荡邪军的四名外楼精锐,竟然被姜望一人所杀!

    一方面荡邪军的损失需要弥补,一方面玉京山和镜世台做事,拉不下脸半途而废,另一方面,能够完成反杀的姜望,其价值更甚之前,相应的,扼杀他就更有必要。

    所以就有了赵玄阳的果断出手。

    仍叫人想不到的是,赵玄阳亲自出手,以神临追缉内府,居然也浪费了一天多的时间才抓到人。

    齐国那边也是叫人费解。

    前几天姜望勾结平等国叛齐的声音还沸反盈天,没想到转眼就被压下去了。

    更叫人不可思议的是——

    齐国竟然为一个几乎是逃离齐境的内府天骄,与景国正面顶角。

    傅东叙这时也反应过来,他错估了姜望在齐国的力量和分量,齐国国内前段时间的变故,远非他这些局外人所看到的那么简单,齐帝应该是有更深远的筹谋。姜望离境云游,也更多是跳出漩涡外,而不是逃难那么严重。

    何止错估这些!

    他甚至还错估了姜望本人的实力。

    一件小事一点一点加码,演变成异常复杂的局势。到如今,傅东叙当然也不再满足于只是扼杀一个齐国天骄,敲打敲打齐国,他付出了更多,也须求得更多!

    此时此刻,傅东叙面有疲色,不复出尘。

    迎面而来的黄脸老僧,也……好吧,他从未出尘过。

    风尘仆仆的黄脸老僧,与傅东叙打了个照面,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站住!”傅东叙喝道。

    他一步拦到前面去,语气严厉:“苦觉大师,我已经说过让你离开这片区域了吧?并非与你玩笑,也不是跟你说的样子话!”

    依苦觉的暴脾气,一句粗口真真已到了嘴边,但想了想,又咽了回去。

    瞧着傅东叙,老脸上绽开了见到老朋友的笑容:“封锁的地域太大啦!怕你们找不过来,我给你们帮帮忙。”

    傅东叙依然没有什么好脸色,此人前何倨,后何恭也!

    “该说的我已经说过了,你最好是自己离开。”他警告道:“我现在没有心情对付你,但不代表我还可以继续容忍你。”

    “说什么容忍不容忍的,是不是太见外了?”苦觉轻轻打了一下傅东叙的袖子,亲昵地抱怨道:“现在你也要找人,我也要找人,岂不正是天涯同路人?”

    不知道为什么,傅东叙觉得现在这个苦觉,竟比指着他鼻子骂的那个苦觉,还让人生气。

    他冷声道:“我已经给足你面子了。”

    苦觉眨了眨无辜的老眼:“再给一点嘛。”

    傅东叙直欲长啸一声,把仇铁和姬炎月叫过来,当场解决掉这老和尚。

    但身为镜世台首领,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

    想了想,终于只是道:“与你约法三章,第一……”

    “约约约!”苦觉连连点头:“我答应!”

    听都没听就答应,显然充分做好了食言而肥的打算。

    但傅东叙仍是忍了,只道:“不许离开我独自行动。”

    “那感情好!”苦觉笑嘻嘻道:“正好我一个人也找累了,乏得很。我特别信任你们镜世台的情报!”

    傅东叙发现自己不管说什么,对方都能接得上,而且自己说一句,他能回十句……

    索性不再说话,蒙头探寻起来。

    整个禁令下的这片区域中,人迹最少的,无非是兀魇都山脉,和风后密林。

    前者是一片火山群,其名字的来源已不可靠,谁也不知道这三个字的意思、来源于哪种语言。总之是故老相传下来的名字。或许已经有所讹误也说不定。

    后者则相对来说传言较多。

    其中最有意思的一个,是说在神道大昌的时代,有强者以风行成就现世神祇,号为风后。据说身殒之后,便埋身于此,以绵延无际的密林,作为墓葬之地。

    故名为“风后密林”。

    当然,这传说并无根据,也从未听说过有谁真在风后密林里探索到了什么。只是岁长月久地这么叫下来,也就成了定例。

    在多地探索无果之后,傅东叙带着拖后腿的苦觉,来到了风后密林中。

    说“拖后腿”,其实不准确,毕竟苦觉也很认真地在帮忙搜寻。这个“拖后腿”,主要是指找到赵玄阳、姜望之后,苦觉会做的事情。

    不过仇铁、姬炎月都在这片区域里,傅东叙倒也没有太担心。

    两个貌合神离的当世真人,至少此刻,是有共同诉求的。各据一边,正以神识遍扫,穷搜此地……

    忽地一声巨响,好像整个风后密林,都震了一震。

    两位当世真人倒也无惧,拔升空中,齐齐向震源投去目光。

    但见离他们约三里远的地方,有一颗大树,猛然“拔”起。

    它像是一位插秧中的老农,自泥土里拔出了自己双腿——两条格外粗壮的树根。

    在大树中央的位置,树皮开裂,竟然分出类人的五官。

    猛然一声大喝,惊得鸟飞树摇:“傅东叙何在!?”

    ……

    ……

    ……

    (均订九千了。

    写小说是个熬心神的工作。

    希望看盗版的书友,有余力的话,也来支持一下正版阅读,冲一下赤心巡天的万订徽章吧。别家小朋友都有了,就差咱们啦。)

第一百章 同病相怜

    傅东叙本还有些戒备,一见这大树类人化形,再听此声,也便放松下来了。

    在空中往前一步:“傅东叙在此!”

    高大树人猛然转身,砰砰砰,踏地而来,真有地动山摇的气势。

    “个南无好多佛的,吓我一跳。”苦觉鬼鬼祟祟地躲在傅东叙身后,叨咕道:“这老小子谁啊?这么不给你面子?我倒也不是挑事……但在悬空寺,可没人敢这么跟我讲话。”

    傅东叙并不理他,往前迎了几步,拱手道:“苍老。”

    树人低头瞧了傅东叙一阵,碧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

    傅东叙拱着的手也并未收回。

    一阵之后,这树人整个从中间裂开,里面走出一个鹤发童颜的高大老人来。

    看起来很像是他推开了一扇内扣的、半圆的门,走出了自己的“房屋”。

    而那树人就顿在原地,好像真就成了树屋。

    里间空空。

    苦觉没有第一时间煽风点火,因为现在这种情况,明显不需要他煽。

    这降临方式奇特的鹤发老人,走到傅东叙面前,又看了看傅东叙,然后道:“吾是挺苍老的。老得都没人记得吾。”

    “您说笑了。”傅东叙道:“德高望重如您,谁会不记得呢?”

    镜世台首领此时的态度明显很是不同,甚至执的是晚辈之礼。可见来者辈分极高,在景国体系里地位非凡。

    “是吗?”鹤发老人仍是看着他:“那怎么会有人,随意使唤吾弟子,陷他于险地,使他失踪呢?”

    “咳。”傅东叙小声提醒道:“这事情镜世台已提前跟您几位报备过,您几位同意了,并且还主动参与制定了计划,甚至还去庄国找了庄高羡……这事才成行的。”

    鹤发老人兴师问罪的气势顿时垮掉。

    一时不知该如何再拾起,也不知从哪里开始拾起。

    本是怒气冲冲出门,气势汹汹找人,想着不管是谁,都要为此事担起责来。

    这时候猛然惊觉,好家伙,原来是吾弄丢了吾弟子?

    出门的时候是说忘了点什么!

    鹤发老人僵在那里。

    傅东叙作为后生晚辈,虽然修为上亦是真人,但也不好趁热打铁,让前辈真人更尴尬。于是也沉默。

    一时风后密林中,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只有风吹树叶沙沙。

    好在有苦觉。

    只见他热情地从傅东叙身后转出来,直接去握鹤发老人的手:“哎呀呀,原来是苍真人!”

    鹤发老人一时不察,右手就已经被握住,瞧得面前是个光头和尚,不由得愣了愣:“你认识我?”

    “那我怎么会不认识呢?”苦觉一副嗔怪的语气:“苍真人嘛,德高望重,我怎会不认识?”

    “不好意思,吾记性不太好,可能闭关太久……”鹤发老人有些尴尬地问道:“阁下是?”

    傅东叙张了张嘴:“他是……”

    “在下苦觉!”苦觉握紧苍参的手,大声道:“无门无派,一介散人,现在一心向道。”

    你穿着僧衣剃着光头说你一心向道……

    苍参就算再闭关八百年,也没办法觉得这话靠谱。

    “我们见过?”他只得继续问。

    苦觉没有半点不好意思:“以前虽未见过,但以后定会常见!”

    “哎呀呀!”他摇头晃脑:“我刚还以为你要对我的朋友下手,正准备与你动手呢,还好稳重了一下。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

    傅东叙赶紧插话道:“我跟他压根也不是朋友,这和尚是悬空寺的!”

    “不是都脱离了吗!?”苦觉怒视之。

    傅东叙心中万马奔腾。

    悬空寺真是一块好招牌啊。这老和尚用的时候和不用的时候,都是如此自然!

    苍参愣了愣:“一家人?”

    “唉。”苦觉仍然握着他的手,握得很紧:“我徒弟是姜望,就是被你徒弟抓起来的那一个。这缘分,上哪说理去?现在他们都失踪了,咱们两个,可不是同病相怜、同舟共济、同是一家人吗?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可怜天下师父心!”

    苍参把手抽出来,皮笑肉不笑:“原来是齐贼!”

    “这说的是什么话!”苦觉嗔怪道:“大家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同为人族,同是伤心人,同样找徒弟……分什么国别、宗别,难道不可笑吗?大爱无疆啊,道友!”

    “话说得倒是轻巧。”苍参不为所动。

    “说得轻巧?”苦觉冷笑道:“我辈真人,明道证心,岂能说得轻巧?说得出,做得到!悬空寺我退了,就是为了不再有宗别之念,你敢退宗吗?我辈真人,潇洒率性,宗别何须守?国别亦如是!我敢骂姜述,你敢骂姬凤洲吗?”

    姬凤洲,正是当今景帝的名讳。

    苍参愣了愣,道:“我也敢骂姜述!”

    苦觉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大概是没想到这人居然并不傻。

    傅东叙已经无法再坐视他们聊下去了,冷着脸站出来,横在两人中间,瞧着苦觉道:“少在这里胡言乱语了,苍真人气度宽宏,不代表你可以一直放肆!”

    苦觉十分受伤地看着傅东叙:“你为何对我俩区别对待?”

    傅东叙:……

    这还用说?你屁股坐在哪边,你好像心里没数一样!

    苦觉又左移半步,略过傅东叙,对苍参道:“追着追着人都不见了,我觉得我徒弟和你徒弟可以交个朋友。不打不相识嘛!”

    他顿了顿:“我们也可以交个朋友!”

    苍参发现可能是时代变了,自己不太能接得住和尚的话。转头瞧向傅东叙,问道:“这人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傅东叙摇了摇头,反问:“不然杀掉?”

    “方便吗?”苍参问。

    “没听他说嘛,无国无宗的。”傅东叙道:“想来是可以随便杀的。”

    “喂喂喂!”苦觉怒道:“当我的面讨论谋杀我的事情,这合理吗?!杀人有伤天和啊!”

    傅东叙默默往旁边一步,与苍参形成一个夹角,伸手往天空一抹,像是给天空蒙上了一层黑布,白昼忽夜。

    他阴恻恻道:“那就把天遮住先。”

    苦觉举起双手:“我投降!景国乃天下第一强国,不会做出杀降这么没品的事吧?”

    傅东叙见他虽然高举双手,但左手捏金刚印,右手捏无畏印,哪里有半点投降的诚意,正要继续敲打几句,忽地心中一动,左眸霎时晶化,如琉璃一般,密密麻麻的符文流泻似瀑。

    他那丝隐约的杀气散去了。

    “中山燕文来了!”他说道。

第一百零一章 消失的天骄

    “中山燕文?”苍参皱眉道:“他来做什么?”

    不同于苦觉这等无职无位无权、悬空寺挂名般的真人,中山燕文那可是荆国鹰扬卫大将军!

    六护七卫的掌管者,都是军庭帝国核心中的核心。哪怕苍参常年闭关,久不问世事,也知其名。

    傅东叙看了苦觉一眼。

    苦觉丝毫没有避嫌的自觉,甚至还投来求知若渴的眼神,就差催促傅东叙讲快点了。

    傅东叙想了想,终也不是什么秘密,并不避讳地说道:“中山燕文现在正在仇铁那里,跟着他在转悠。这一次过来,是代表荆国通知我们两件事——第一,荆国最多只允许我们封锁禁令区域两天,第二,我们的搜寻行动,他要自由旁观。”

    苍参注意到,傅东叙用的词语是“通知”,而非“商议”。

    不由得大怒:“我们又没有锁荆国的境,他凭什么对我们提要求!?”

    傅东叙有心说‘时代变了’,但想了想,只是苦笑一声:“终究这片地域,离荆国更近一些。”

    “蛮夷无礼!”苍参怒不可遏:“叫他滚!”

    “他要旁观便旁观吧,也不是什么大事,不必置气。”傅东叙劝道:“有您老帮忙。两天时间也足够我们把这片地域翻个底朝天了。”

    其实说白了,今时不同往日。

    如今是天下六强的格局,论起来荆国亦是霸主级势力。

    景国现在划定封锁的这片地域,其实大半是在荆国的影响力辐射范围内。

    为了搜寻神临境的天骄赵玄阳,景国强行锁境搜寻,算得上“师出有名”,

    但说句不好听的,这禁令能否生效,也要看荆国方面愿不愿意给面子。

    现在牧国盛国在交战,齐国也在与景国起摩擦,荆国只是要求缩减封锁时间,其实已算得上“给面”。

    中山燕文提出要旁观,也是在巩固荆国在这片地域里的影响力。不能让人觉得,这地方都由景国说了算。

    这甚至可以说,是荆国的底线问题。

    所以他们是通知,而不是商量。

    因为没有商量余地。

    景国如果不同意,那就等着被人赶走,或者在这里来一场战争。

    苍参怒不可遏的原因,在于现在封锁的这片禁令区域,其实以前也都是在景国的影响范围里……沧海桑田,悄然间换了主宰。

    景国还能施加影响力,但已不如荆国在这里的声音大。

    苍参这样的老派人物,或许还沉浸在景国号令天下的威风里,傅东叙却很清楚,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

    景国当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强大,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天下已不是没有对手。

    别的不说,万妖之门的权柄,是如何分出去的,难道不足够说明问题吗?

    苍参见他这般说,虽有些不满,却也并没有坚持:“现在是你们做主的时候,如果你觉得这样是好的,那就这样。先把这风后密林搜查过去吧!”

    转头看向苦觉:“那和尚,既是都找徒弟,你也别偷懒。”

    “苍老哥放心!”苦觉一拍胸膛:“我是出了名的朴实勤恳、干活卖力!”

    一口一个老哥,好似浑然忘了,刚刚他们还差点撸起袖子打生打死。

    苍参左右看了看,终究是难掩对徒弟的担心:“算起来有六位真人穷搜此地域,想是不可能错过任何痕迹了。”

    “事实上是八位真人。”傅东叙苦笑道:“齐国朝议大夫温延玉、冬寂军统帅师明珵也来了!”

    苍参这会却没有惊讶,只是沉默片刻:“该来的总会来!”

    反倒是苦觉骂了起来:“齐国人是属乌龟的么,来得这样慢!”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志,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诉求。

    意志和意志的碰撞,很可能就是生死。诉求和诉求的矛盾,往往就是战争。

    一共八位当世真人,碰撞在一起,同时降临这片区域。

    寻找……

    消失的天骄!

    ……

    ……

    此时的姜望并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寻找他,他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什么地方——自上次交谈过后,妙玉就再也没有跟他说过话。

    每天只是在晚上的时候回房间,喂他喝药,然后自己在茶桌前静坐一晚,天亮就离开。

    药他一开始不肯喝,被捏着嘴巴灌了几次,也就老实地喝了。

    脏器的伤势好得很快,真正难办的,是被强行洞穿的五府海。

    即使有异常广阔的天地孤岛,和五座悬有神通种子的内府一齐镇压,也止不住五府海的动荡。

    姜望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破了洞的水缸,不停地在往外漏。只不过水缸漏的是水,他漏的是超凡之力量。

    妙玉连着换了好几种药,药汤一碗比一碗苦,一开始一次要喝九碗,现在才减少到三碗,好像是初步解决了“漏水”的问题。

    这就算是稳固伤势了,等五府海恢复到一定程度——至少是可以支撑同耀五府的程度,天府修士的优势便能体现出来。

    现在还是只能被动疗愈。

    在整个过程中,妙玉和他一句交流都没有。

    就算是要了解他的伤势复原程度,也都是直接探入道元察看,根本不管他是否抗拒——他的确也反抗过几次,但每次都被无情镇压。

    除了自己的伤势在渐渐好转,对于外界的一切,他一无所知,难免有些焦灼。

    不知道重玄胜在齐国都做了什么,不知道景国那边是什么反应,不知道苦觉大师是否回了悬空寺,不知道赵玄阳的尸体丢去了万界荒墓、他的死因还能不能被查出来,不知道有没有人能够发现血傀真魔……

    若他和宋婉溪的关系暴露,真是跳进长河里也洗不清。

    总不可能让庄承乾活过来给他作证……就算真能活过来,不第一时间弄死他,也就不是庄承乾了。

    与此同时,他还有很多疑惑在心里……

    妙玉为什么穿上了僧衣,戴菩提面具,他不知道,

    妙玉为什么能找到他,他不知道。

    妙玉把他带到了哪里,他也不知道。

    他连自己每天喝的是什么药都不知道!

    妙玉明显是感受得到他的焦灼的,但就是一句话都不说。

    偶尔瞥他一眼,那风情万种的眸子里,只有两个字——

    “求我。”

    他偏不求!

第一百二章 无心之焚(为大盟燕少飞加更1/78!)

    养伤的日子里,每天都咬牙切齿地不说话。

    帷帐永远挂在银钩上,除了喝药的时候,两个人永远有距离。

    那种距离,绝不仅仅存在于这个房间里,绝不止于床边到茶桌的五步半距离。

    又是一个夜晚——姜望并不知道是哪一天,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而又没有办法跟其他人交流。

    若从醒的那天算起,喝药是喝足了五天的。

    妙玉像之前的每天一样,在夜色深沉的时候,推门走了进来。还是穿着青灰色的僧衣,用僧帽裹着长发,用菩提面具遮住脸。

    姜望只是听着脚步声,便大概能勾勒出那副模样。

    他此生从未有过这样久的无力状态,每天只能僵卧在床上,缓慢地搬运道元、默默滋养身体,等待它好转。

    无法修行,没有余力探索内府,就算在心里研究道术,也不能耗费心力过甚,思考一阵,就得歇一阵。

    此外,就是听着那脚步声,渐远又渐近了。

    说起来,这应该是他最长的一段“休息”时间。以往不管什么时候,他都不曾懈怠过修行,但现在碍于身体状态,只能断断续续地搬运道元、琢磨道术,而做不了更多。

    有大段的时间睡觉,大段的时间发呆。

    他睡的时候昏昏沉沉,发呆的时候,信马由缰。

    妙玉走进屋子里来,照例是先点了一盏灯。这青铜灯里,是用琵桑树脂熬的灯油,惯有安神定心之用,尤其适用于卧病在床之人。

    一豆灯火,柔和地亮了满屋。

    她从储物匣里,依次取出三碗熬好的药,用一根拟身草,挨个检查了一遍。

    拟身草是医道珍品,有着非常神奇的效果。在沾染病人的气息之后,就会拟化病人的身体状态,一般是用来帮病人试药,可以最大程度上反应病人服药后的状态。

    拟身草表现的状态很好,今天的药,又配得很合适,妙玉平静地将它收起。

    用元力稍稍调整了一下药温之后,又取出一个木托盘,托着这三碗卖相很是难看的药,往床边走去——一碗五颜六色十分复杂、一碗惨绿有荧光、一碗漆黑如墨。

    她看了看稀奇古怪的它们,忽然想起来,当初在黑熊山洞里的那碗“汤”,不由得翘起嘴角。

    于是走得更积极了。

    莲步轻移,香风微转。

    她以美妙的姿态走到了床边,单手一拎,便把躺着的姜望拎得靠住床头。

    三碗药的气味混杂在一块,复合成一种无法形容的可怕味道。那味道不仅仅是冲鼻,倒似还能戳心似的。

    姜望拿眼一扫,眼皮就不由自主地跳了两跳。

    妙玉面具下的嘴角又翘起来,但仍不说话,只端起其中一个碗,向着姜望的嘴唇移动。

    拒绝的后果姜望早已记得清楚。

    所以老实地张开了嘴。

    妙玉眼中有了更多的笑意,将这一碗漆黑如墨的药液,温柔地倒了进去。

    咕噜,咕噜。

    姜望赶紧咽下。

    意志坚定如他,此刻眉头也已经拧在一起,拧得像铁条一样紧。

    妙玉的手很稳,第二碗五颜六色的药又已端来。

    姜望以一种视死如归的眼神,再次张嘴……

    如是接连灌下三碗之后,她才把药碗和托盘一并收起,随手拿起一只手帕,在姜望嘴角胡乱擦了擦。

    再抓住姜望的腿,往下一拉,便让他从坐姿回归躺姿——这态度让姜望倍感羞耻,好像自己是一个只有几月大的婴儿,只能任大人摆布。

    但他无法提出抗议——他知道那女人就等着他开口。

    偏不。

    姜望继续着自己咬牙切齿的冷战。

    而妙玉已经满不在乎地离开了床边。

    一,二,三,四,五……五步半。

    她在茶桌前坐了下来。

    她背对姜望而坐,盘膝闭目。

    窈窕的背影真像一幅画,被灯光映在了墙壁上。什么样的画师,才能画出这等美景呢?

    不多时,灯光便被吹灭了。

    以琵桑树脂熬的灯油点灯,养伤用是极好的,但只以每晚亮半个时辰为宜,过则不及。

    月光也被隔在窗外,现在只有夜色流动在两人之间了。

    两人一个坐,一个卧,呼吸都很平缓。

    好像都没有什么波澜,只是在对耗时间。

    但两人都知道,夜再长……也终会过去的。

    意外总是不期而遇。

    笃笃笃!

    忽有敲门声响起。

    姜望只感觉风声一动,自己就被挤进了里侧,而旁边多了一个人。

    白色的帷幕已然垂下,小巧的银钩在空空荡荡地来回。

    他的心神猛地绷紧。

    “玉真师妹。”

    一个女声响在门外。

    玉真?她的新名字吗?

    在这里养伤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人来拜访,他一度以为,不会有人过来。

    女人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师姐,我已是歇了,有什么事情吗?”

    太近了些……

    吱呀~

    房门已是被推开,然后又被带上。

    不知名的“师姐”,已经走进了房间里。

    姜望很紧张。他猜想这种紧张,是因为他现在的身份、现在的境遇。通魔之嫌疑尚未洗清,天下能有几个地方敢庇护他?他不能被其他人发现。

    “你不必起身。”听声音,那位‘师姐’应该就站在门边:“我就在这里与你说几句话吧。真与你面对面,倒不知怎样说……”

    姜望只觉得,自己的胳膊,好像碰着一团水。水贴合着胳膊的形状,温温软软。

    那里好像有一个漩涡,吸引着他所有的注意力。

    一切其实很安静,他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师姐……你想说什么。”

    姜望此时才察觉到,她现在的声音,跟平时大不相同。声音里的万种风情和魅惑,竟然全都敛去了,变得平淡、清净,自在。

    从妙玉、白莲,再到玉真,她经历了什么?

    姜望从来都知道,自己并不了解她。也从来都认为,自己并不想了解。

    但他也没办法堵上自己的耳朵,所以此刻只能以这样别扭的方式旁听……

    “你平日不见人,却是难得在庵里呆这些天。”门边的女声道:“师姐见着你,心里也很欢喜……”

    妙玉的呼吸似乎有些重了,那种重量,好像压在了空气中,令姜望这时的呼吸也不那么自然。

    但她的声音仍是以那种清净的声线流出——

    “我性子不定,在一个地方待不住。有时候遇着一只小猫小狗,都要逗留很久……庵里的事情,真是辛苦师姐你了。”

    姜望不自然地想往旁边挪一点,可身体实在无力。

    他的呼吸越来越不轻松。

    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旁边好像是一处火源。

    有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温度,在燎着什么。

    无焰之火,无心之焚。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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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章 隔帷两世

    那个现在还不知名字的‘师姐’,就站在门边的位置,和帷帐后的‘玉真’对话。

    语气很是温柔:“说什么辛苦不辛苦,不过是做自己能做的事情……”

    她顿了顿道:“你入门也有一年多了吧?师姐待你如何?”

    “师姐待我自是极好的。”玉真道。

    “我待你好,是因为真把你当自家人。虽然你入门晚,但我第一眼见着你,就觉亲近。”门边的女声道:“师父她老人家令你多游历,将你放养在外,自是有她的用意。你莫要觉得,她老人家不疼你。”

    “师姐,我知晓的……”

    这个在师姐面前温和恬淡的玉真,是姜望从未见过的妙玉。

    她真有如此温顺吗?甚至有些羞涩内向?

    这女人像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又有千百种变化,见得越多,反而越不知她是什么样子。

    “对了。”那师姐道:“上月我让云云帮忙,带你去观河台,她没有使什么公主性子吧?”

    “没有,云云公主很好相处,帮我规避了不少麻烦。”帷帐后的玉真道:“谢谢玉华师姐,帮我安排这个机会。”

    尽管知道她已经做了遮掩措施,姜望还是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制造任何动静——当然以他现在的身体状态,除了张嘴喊一句,也很难制造什么动静出来。

    他只是默默想到……原来妙玉的这位师姐,名为玉华。

    玉真、玉华……僧衣……庵……

    难道这里,真是个尼姑庵?

    而且……黄河之会召开的时候,妙玉居然去了观河台吗?

    姜望想起来,在黄河之会刚结束,他与赵汝成打招呼时所看到的、在赫连云云旁边那个戴斗篷女尼……一时怔然。

    玉华似是笑了笑:“自家师姐妹,说什么谢?师姐倒是忘了问你……你觉得这届黄河之会怎么样?”

    玉真故意撇了撇嘴:“不怎么样。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呀。”玉华有些惊讶:“不是说大罗山太虞真人成就了史上最年轻真人吗?”

    “我说的是另一个魁首。”玉真道。

    “姜望啊!也是……”玉华说道:“才夺魁没多久,就被景国通缉,说是有通魔之嫌。这些霸主国家,也真是脏得很,为了争魁名,什么也不管了。无怪乎河关散人当年说,国家体制最大的弊端,就在世风沦丧之上。”

    河关散人者,其本名不可靠,其出身不可考。以河关散人自号,世人也便以此称呼。

    是修行历史上非常特殊的一位绝巅强者,曾经坚决反对国家体制在现世的推行,后来终是无法抗拒时代浪潮,隐世消失。

    “通魔之说,不过是景国打击对手所捏造,倒没什么可信的。”半倚在床头的玉真道:“不过那内府场魁首……也确实难以服众。”

    “怎么说?”玉华奇道:“我记得之前都说本届黄河之会精彩程度可排进历史前列……怎么内府场魁首其实不能服众吗?”

    姜望心中暗哂。这个叫玉华的,分明对本届黄河之会的情况很了解,还故意问一问,不就是为了提醒她帮忙取得观战名额的事情吗?这也太露痕迹了!

    “战力倒也说得过去,就是长得不行。”玉真语气遗憾地说道:“招风耳,猪鼻子,歪嘴巴,麻子脸……别提多磕碜了!”

    “……”隔着一道帷幕的玉华语重心长:“师妹,咱们不可以以貌取人。黄河之会是天骄相竞,展露才华的地方,却不是什么选美之所。那姜望既然能够夺得魁名,就算真长成个猪样,那也是绝世之天骄。”

    姜望:……

    您能不能不安慰了?我本来还没有这么生气!

    “师姐说的是,玉真受教了。”玉真若有似无地瞥了躺在旁边的姜望一眼,嘴里道:“那么师姐,您深夜造访,究竟是想说什么呢?”

    确实也已经绕了很久……

    “那师姐也便不与你见外了。”玉华终于说道:“妙有斋堂首座冲击洞真失败,不幸崩解了蕴神殿……已是时日无多。妙有斋堂首座的位置,也就空了下来。师姐这么多年苦修不辍,有心为宗门做些事情……”

    话说到这里,意思就已经很明显了。

    “师姐。”玉真沉默了片刻,缓声说道:“洗月庵共有三大斋堂首座,每个位置都至关重要。玉真论资历,入门未久;论修为,不过堪堪外楼境;佛典亦是不精,师法亦是不通。在这种事情上,哪有说话的权力?”

    原来这里竟是洗月庵!

    天下佛宗之属!

    号为天下第一庵的洗月庵,如今在佛门里的地位,大概仅在悬空寺、须弥山之下。

    盘桓在姜望心中许久的疑惑,终是有了答案。

    难怪妙玉敢把他藏在这里。景国人就算穷搜天下,也不可能逼得洗月庵这等势力大开山门。

    只是……

    妙玉是如何入的洗月庵?而且听起来还是核心弟子,身份很是紧要。

    这等天下佛宗,难道查不出她的邪教出身,不清楚她的来历?

    姜望默默听着。

    那玉华笑声温柔:“什么权力不权力的,一家人,要做什么,可不是商量着来?倒也不是让师妹主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只是,若师父她老人家问起你,你顺嘴一提也便罢了。”

    隔着一道帷帐的师姐妹,间隔的,何止薄薄一帐呢?

    玉真忽然侧过头来,瞧着姜望的眼睛,眸中如有流波,嘴里温温婉婉地道:“师姐就算不说,师父若与我提及,我也会支持师姐的呀。”

    “有些事情……我心里明白。”她这样说。

    那流波似细雨,飘在高山上。晕着虹彩,映着霞。

    炫目夺神。

    姜望紧紧把眼睛闭上,不肯与她对视。

    便听得玉华又道:“事情虽小,师姐却是不能不说,不能不领这个情的。”

    姜望感觉到,玉真似乎在慢慢低头。

    他无力的身体不能动弹,现在的情况也不允许他闹出什么动静被那玉华发现。

    “我自会向着你……”玉真说道:“无论什么时候……”

    闭目的姜望,好像能够感受得到,幽兰般的吐息正在靠近。

    “倒让师姐不知说什么好了……哎,玉真。”玉华很是感动的样子。

    “师姐便先回去了,你好生歇着。”她说。

    吱呀~

    房门再次被推开,又带上。

    姜望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第一百四章 下去!

    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玉华离开了房间,还体贴地带上了门,但玉真却没有离开床榻。

    那若有似无的香气,好像愈发近了、近了……

    不可以!

    姜望猛地睁开眼睛!

    一个悬在他面前的小巧香囊,被凝玉般的尾指勾了回去。

    而玉真依然靠着床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低头瞧着他。

    不知什么时候,已将那只菩提面具摘下了。

    所以她那双摄人心魂的眸子、那似燃着火焰的丰满红唇,都清晰地展现在他眼中。

    红唇如焰堪烧,此时嘴角,尚噙着揶揄的笑。

    在他的眼睛和她的眼睛中间,悬着一只润白的手,微弯的尾指似玉勾,吊着的精致香囊轻轻摇动。

    那愈来愈近的香气,原来是这个……

    什么玉真,什么女尼,什么清净自然温和恬淡,她从来都是这般爱捉弄!

    此时女人的声音是慵懒的,像倦了的小猫。

    “你没什么想说的吗?”她问。

    姜望想了想,咬牙道:“下去!”

    砰!

    姜望很干脆地躺在了地板上。

    他躺在地上,对着坐在床榻上的那个女人怒目而视。

    玉真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冷笑道:“你好像忘了这到底是谁的床,给我好好反省一晚。”

    姜望怒道:“待我伤势好转,我定……唔!”

    一种温软绵密的感觉,狠狠撞上了他。

    他的嘴唇被堵住,一时忘了呼吸。

    他下意识地要将突然扑上来的女人推开,但双手都被牢牢地按住。

    他这时候才想起来鼓动道元,在羸弱的身体状态下,引动超凡力量……但聚集起来的道元,被轻而易举地震散。

    他很努力地反抗,但所有的反抗都被摧垮,他甚至想要去叩动五府,但整个五府海都被妙玉的力量压制了,不起波澜。

    而他这时才惊觉——

    他紧紧咬住的牙关,已经被温柔而有力地挑开!

    夜色是什么,月是什么,云是什么。

    一时全都记不得。

    脑海里是茫茫的空白。

    一切都远了,一切也都很近……

    碧波之上,见鸳鸯交颈。

    细水长堤,有垂柳纠缠。

    先贤造词真是了得。譬如“吻合”这个词,只要稍一咂摸,就能感受到那种美妙的贴合感。

    如今姜望也终于能体会这个词语的妙处来。

    他倏然惊醒。

    “唔!”

    “唔!”

    发不出来的、抗拒的声音,在喉间打转。

    而那温润的纠缠,在他的舌尖打转。

    天旋地转……

    不!

    “唔!”

    天地倏忽而分。

    玉真一把推开了他,轻飘飘落回床边。

    僧帽不知何处去了,黑发垂落似瀑,美眸略有迷离,映得人心慌。

    她以玉白的食指指腹,轻轻在红唇上抹过,懒懒道:“你提醒了我,那就趁你伤还没好,先收点利息。”

    姜望说不清自己的心情

    羞、恼、愤、急……或许兼而有之。

    “妖女!”他怒道:“士可杀,不可辱!”

    “我怎么辱你了?”玉真好整以暇地问。

    姜望一时语塞。

    “啧啧啧。”玉真顺势在床榻上侧躺下来,妙曼的身材似一幅山水泼墨,以世间难见的美好姿态流淌。

    她以手撑颊,就那么瞧着躺在地上的姜望:“信义无双姜青羊,我费了这么大力气救你,难道你不欠我?”

    “我欠你的,我自会还!”

    “当然。”玉真笑了:“你正在还。”

    说罢,她还抿了抿唇。

    “你……”

    姜望气得发抖,但终是‘你’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这时才尝到一种甜腥的味道,才发现……嘴唇刚才被咬破了。

    愈发恼恨起来。

    “你好像不服气?”玉真笑问。

    姜望看着她跃跃欲试的眼神,终是形势比人强,不敢以身试法,叹了一口气,转变策略道:“我们聊聊吧!”

    “好呀~”玉真慵懒地道:“你想要怎么聊……聊什么?”

    “……就这么聊。”姜望重整旗鼓,努力摆脱那种莫名其妙的氛围:“这里是洗月庵?”

    玉真好像心情很好,微微点头:“嗯~呐。”

    “你怎么……会在这里。”姜望问。

    玉真瞧着他,笑道:“你关心我啊?”

    姜望果断换了一个问题:“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是说……赵玄阳带我躲到上古魔窟,真人都寻不到。”

    玉真依然面上带笑:“我是邪教妖女,怎能不知道这上古魔窟呢?白骨道的目的是建立现世神国,必要的时候,跟魔族做邻居也没有什么关系嘛。”

    其实她能找到姜望,也是不眠不休、一寸一寸地域找过去的。只不过对于赵玄阳的躲藏路线,她比苦觉判断得更准确。因为姜望后脊那朵白莲,是她亲手种下的,微弱的感知帮助她判断了大概方位。

    只是这话,她不去说。

    邪教妖女能寻到上古魔窟,听起来的确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时候她的脸上仍然带笑,她的眼眸仍然勾魂夺魄。

    但姜望不知为什么,不敢再看。

    他收回视线,睁眼看着屋顶,又问道:“现在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

    “不知道。”玉真干脆地道。

    “齐国那边……”

    “不知道!”

    “景国……”

    “不知道!”

    “苦觉大师……”

    “不知道!”

    “我的伤还有多久能好?”姜望又问。

    “无可奉告。”玉真道。

    姜望皱了皱眉:“不是已经说好了聊一聊吗?”

    “哪有跟女孩子聊这些的?”玉真嗔怪道。

    “……”姜望道:“那不聊了。”

    “你说聊就聊,说不聊就不聊?”

    姜望不吭声。

    玉真又追问:“是不是想交利息?”

    “……”姜望闷声道:“那聊什么?”

    “刚刚……什么感觉?”

    姜望:……

    “嗯?没感觉?”

    姜望咬牙道:“毫无!”

    “激将法是吗?”玉真轻笑一声:“听起来像是不满足的样子……”

    “聊聊洗月庵吧!”姜望赶紧道:“说起来我对这佛宗确实还不怎么了解。聊聊吧!”

    “哦?那你想了解什么?”

    “不如先说说你那位玉华师姐……”

    ……

    姜望仰躺在地,玉真侧躺在床。

    就这样聊着或许有意义,或许无意义的话。

    姜望看着黑漆漆的屋顶,玉真看着他。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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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9023/ 第一时间欣赏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作者:情何以甚所写的《赤心巡天》为转载作品,赤心巡天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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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千里写伏尸,乾坤百年描恶虎。天地至公如无情,我有赤心一颗,以巡天。——————欢迎来到,情何以甚的仙侠世界。——————赤心营(书友群):879927532赤心巡天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赤心巡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赤心巡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