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魔奸
本届黄河之会内府场魁首姜望,暗中勾结魔族,实乃魔奸!
这消息一经景国镜世台公布,不多时便已轰传天下。
这件事的性质,和姜望本人的名气、成就,让它迅速成为人们茶余饭后不可或缺的话题。
根据镜世台公布的信息,姜望早先在庄国的时候,就已经被魔族选中培养。
其人先与邪教白骨道勾结,覆灭出身之城域。白骨道以整个城域百姓的命魂,炼制白骨真丹。姜望则趁机吸纳整个城域气运于己身,从而获得了绝世的修行天赋。
庄廷挫败白骨道阴谋,击退白骨邪神,夺下白骨真丹,却忽视了姜望的存在。
白骨邪神退回幽冥,枫林城域陷落幽冥缝隙之后,清河郡仍有恶事接连发生。
先有望江城林氏全族被灭,后有庄国副相被刺死于新安城,继而又有清江水君宋横江离奇身死。
庄廷一直追索凶手而不得,亦请求了玉京山的帮助,却碍于信息有限,徒劳无功。
还是在黄河之会上,望江城林氏唯一的幸存者林正仁,意外发现,那个杀死他林氏全族的恶徒,竟然是齐国天骄姜望!
而姜望更是果断调换战斗顺序,弃夏国、申国的对手于不顾,想要在天下之台上将林正仁灭口。
林正仁为了保存有用之身,搜集证据,不得已之下,才会想到退赛。又因为急怒攻心、恨意如狂,才会受到血鬼反噬。
黄河之会结束后,庄廷重新调查,才发现宋横江的死蹊跷非常。
这位清江水君,最后消失的地方,竟然是在清江水底留存的上古魔窟中!
姜望其人,魔性深重。他在弱小之时,曾与林正仁之弟林正礼结怨,投身魔族之后,得到扶持,才飞速成长起来。
其人成长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屠灭林氏满门!
因为董阿在枫林城域覆灭事件里,破坏了白骨道的阴谋,在某种程度上,也阻止了姜望的进一步计划。
因而姜望在实力达到之后,便选择夜袭新安城,悍然弑师。
宋横江作为清江水君,庄国元老,察觉之后,亲自追杀此獠。
不成想这亦是一个阴谋。姜望躲进了位于清江水底的上古魔窟,以秘法打开万界荒墓之通道,召唤魔族强者短暂降临,杀宋横江于魔窟中!
原来姜望早在这座上古魔窟里做了布置,他潜伏在枫林城的时候,一直偷偷在清江水底养魔!
此一应事情,庄廷都有相应的证据,庄国天骄林正仁,更是亲历姜望凶残行事的人证。
庄廷查明这一系列事件的真相后,庄君亲自上书玉京山,援引上古诛魔盟约,请求道门诛魔。
于是景国天骄、也是归属于玉京山这一脉的赵玄阳亲自出手,宣告要在三日之内,擒姜望于玉京山,明正典刑。
天下翘首,都在等待这件事的后续。
没人会怀疑赵玄阳能够擒住姜望,人们关心的只是——赵玄阳需要耗时多久,而齐国对此,又有何反应!
……
中山国,一座酒楼中。
高谈阔论的人们并不知道,他们口中这场巨大风暴的中心,此刻正在酒楼间。
姜望身穿黑袍,披散长发,半低着头,在慢慢地品菜。
腰间挂着一柄快刀。
长相思藏在储物匣中。
天底下知他名者多,见他面者少,在这陌生的国度,倒也不必遮掩得太严实,反容易让人怀疑。
只稍稍调整一下装束,与平日不同,就不太会被认出来。
中山国是位于景国西南侧的中域小国,不曾列名于观河台。
说白了,没有资格去。
像中山国这样的小国,中域有很多,基本上在天下间都没有什么存在感。
放眼现世,秦国独占西境西北角,但西境范围内还有这钉子那钉子。雍国是百足之虫,又有墨门支持。庄国是后起之秀,得到道门撑腰。
南域之中,宋国、魏国、越国、夏国,都非弱国。楚国虽是南域唯一霸主,却不是南域唯一的声音。尤其河谷一战之后,诸如魏、宋、夏等国,难免起了心思。
在东域,三刑宫、悬空寺、东王谷,都是强大的势力,如申国背后自有依托,曲国、郑国这些,也有境外支持。海外还有一个钓海楼争锋相对。齐国虽霸,东域难一。
北域两大霸主国并存,更不必说,荆牧谁也不能压倒谁。
而整个中域,就是景国一家独大。除此之外的所有国家,都供养着大量的凶兽巢穴,贡献着源源不断的开脉丹。
只要景国愿意,随时可以一统中域。
但景国并不这样选择。
因为距离万妖之门最近,中域这些供养凶兽巢穴的小国,收获的确比其它地域的小国要高。且中域本身资源丰富,这些小国日子算得上富足。当然,跟景国自是有天地之别。
中域人傲视天下,景国人傲视中域。
中域这些小国之民的最好出路,就是激发天赋,拜入道门,从而可以成为景国人。
酒楼之中,难免指点江山。
“听说这姜望,开脉不过两年多,在庄国之时,还寂寂无名。我说怎么修为进展这样快,原来是魔奸,有魔族的全力支持!”这是恍然大悟、清醒明白的。
“列国天骄齐聚观河台,却叫这样一个魔奸得了黄河魁首,真是我人族的耻辱。秦至臻黄舍利他们,都该自杀谢罪!”这是心系人族荣辱、大义凛然的。
“你们说,齐国方面,当真不知此事吗?还是说,为了夺魁,故意默许?须知长久以来,他们都是欲求一魁不可得,早是霸主国的笑柄。谋一个黄河魁首,后面下棋落子就方便了。”这是腹有山川之险,点评天下大势的。
有人迟疑道:“齐国不是已经公告,不认可景国镜世台的声明么?”
天下大势尽在胸中的那位,哈哈一笑:“那他们怎么能承认?让一个魔奸代表国家参与黄河之会,丢脸都要丢到齐武帝时期去了!依我看,他们只是要阻止景国的公开审判,想把姜望带回齐国私下处理,到时候说个探索秘境失陷或病逝之类的理由,也就把这一页翻过了。”
“兄弟这一分析还真是!”这是人云亦云的,拍着大腿,同意得不能再同意。
“动不动灭人满门,连自己的家乡也不放过,乡人、朋友、同窗,说害死就害死了。欸你们说这魔奸,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这是没话找话又痛心疾首的。
“真是禽兽啊!”一人骂道。
“呸!”另一人接道:“用禽兽形容他是侮辱了禽兽!”
姜望现在装扮的身份,是一名游历天下的修士,行经中山国,暂且歇脚。他沉默坐在酒桌前,一箸一箸地品着菜,静静听人们谈论他。
那是一个多么复杂的形象。
那是一个……
多么陌生的他!
第七十六章 恶贯满盈(为盟主Bili八个牙露加更!3/7)
你自己,朋友眼中的你,敌人眼中的你,以及人们口中的你。
有时候是四个完全不同的人。
奇怪的,姜望心中竟然没有愤怒。
他听着那个“姜望”恶贯满盈的故事,仿佛在听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听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那人是恶也好,是善也罢。人们是爱他也好,恨他也罢。
姜望如此抽离的、用另一个视角来看待自己——庄高羡、杜如晦他们所塑造的视角。
这个视角很新奇,逻辑也很通顺。
时间线清清楚楚,故事情节环环相扣。说书人口中的恶徒,栩栩如生,叫人义愤填膺,恨不得唾其脸,剥其皮,杀其人。
而姜望莫名想到——
真的是可以有这样一个人的。
他不择手段、无恶不作。一切只以变强为目的,欺神诈鬼,把所有人都当做棋子。动辄杀人夺宝,一言不合灭人满门,踩着同伴的尸体前行。
背友、弑师、叛国。
生无所忌,死无所惜。
这样的一个人,其实没有弱点。
这样的一人,会很强大,会更快地变强大。
姜望吃够了,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饮下。
小国毕竟是小国,这酒楼也只算一般。虽是使了不少银子,入喉的酒液,还是让姜望品尝到了一点苦涩。
涩酒入喉,好似火烧。
他慢慢喝了三杯,然后起身往外走。
酒馆里的人谈兴很足,毕竟一位世所瞩目的绝世天骄坠落,是非常难得的话题。每个人都可以踩上一脚,以显自身卓识。
也许他们自身平庸,也许他们一事无成,也许当中有些人甚至都未踏足超凡、还在为一颗开脉丹奔波奋斗……也并不妨碍他们点评现世最强的内府境天骄。
践踏他人是最廉价的自我满足方式,不要脸就可以。
在人们的议论声中,姜望平静地走出酒楼。
已是击杀那四名荡邪军精锐后的第二天。
姜望先往东,然后虚晃一枪,复往南行。布置了一些痕迹之后,再在匿衣的帮助下原路折返,真往东走。
他是穿过观河台和龙门书院中间的位置,赶到长河。直接飞跃长河,进入中域范围。
然后开始以现在的装扮行动。
太快容易引起注意,太慢是给赵玄阳机会。
所以他维持着一个游历的腾龙境修士应有的速度,今日在中山国落了下脚,吃了顿饭,然后继续前行。
对于逃窜路线他又稍稍做了修改,他准备这一次通过长河九镇中的第七镇狴犴桥,去到长河南岸,然后往夏国的方向走。
当然不会去夏国,夏国想扼杀他的心,不会比庄国稍弱。
他往那边走,仍然是考虑到,那是以姜望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做出的选择。
他会在靠近夏国之前停步,而后在第九镇螭吻桥转回长河北岸,回到中域。再直接穿行悬空寺势力范围,回到齐国。
楚国是不能再去了。
现在整个现世,只有齐国有庇护他的理由和能力。
虽然那些路人说得也有些道理,齐国现在对他的维护,可能只是出于国家颜面的考量。但恰恰是牵涉到国家利益,才更为可靠。正因如此,齐国最不希望他勾结魔族的罪名成立。
只要有一个公平发声的环境,他没有做过的事情,完全莫须有的罪名,一定有办法可以洗刷!
伪证再真终是伪。
他已经尽力抹去痕迹、故布疑阵了,但他并不认为自己那些手段能够瞒过赵玄阳多久。
之所以要通过长河九镇往来长河两岸,是受到余北斗那枚护身符的启发。根据重玄胜的描述,余北斗显然是算到了什么,才以那枚护身符相赠。而那枚护身符,最后也的确抵挡了什么。这事情以后遇到余北斗可以再问。
姜望选择自九桥过河,便是为了借助九镇古老的力量,抹掉赵玄阳追索的可能。
若是赵玄阳也有什么卜算之类的手段,又焉能算到长河九桥,算到长河九桥上的人?
这些事情未必能够奏效,他也只是尽可能利用现有条件,做自己能做到的一切。
应该说,姜望在任何情况下,都尽最大努力在做事情。
但真实的人生里,不是努力就可以成功。不是你付出一切,就必然能有收获的。
有些差距,无法以时间之外的因素来跨越。
“这就不吃了?”一个声音忽然问。
姜望往外走的脚步停住了。
就在前面不远处,一个身穿阴阳道袍的年轻男子,怀抱木剑,倚门而立。
微笑着看向他,笑容温煦。
先时已经见过一次的赵玄阳!
竟然不知不觉的就给他追上了!
他是怎么追来的?他是什么时候到的?
都已经不重要。
理智告诉姜望,这场追逃的游戏已经结束。
他之后两过长河九镇的计划,还没开始就夭折。
但在这个时候,他只说道:“不怎么合胃口。”
酒楼里喧哗的声音,忽然就消失了。
那些谈兴正浓的酒客,本来还在大放厥词,这个说“若叫我遇到姜望那魔奸,我就如何如何”,那个说“定会让姜望见见我的手段”……
然而,在这将要出门的人和门边的人,四目相对之时。
明明只是局外人的他们,却感受到了一种,连空气都为之凝固的压力。
于是说不出话来。
他们不知这两人是谁,不知他们从何而来,要做什么。
但是有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畏惧,就那么悄然发生了。
赵玄阳半倚在门边,看着姜望道:“你真让我惊讶。往这个方向跑,我是真没想到。”
姜望慢条斯理地、将腰侧快刀解下,随手放在旁边的酒桌上。
本就是路上随便买的,扔掉也不可惜。
然后才从储物匣中取出长相思,握在手中。
这些事情,他做得一丝不苟。
“你以为……”他问:“我会去哪边?”
“我以为会是云国。毕竟那位叶阁主的女儿,与你关系很不一般。”赵玄阳并不掩饰自己的失误:“龙门书院也有可能,龙门山主说不定会为了他的宝贝女儿,给你一些庇护。”
说到这里,他有些羡慕了:“你还真是招姑娘喜欢啊!”
“是吗?”姜望语气平淡,缓缓将长相思拔出剑鞘。
似一泓秋水,流淌到了手中。
这骤现的锋锐,令整个酒楼,更加安静了。
唯独赵玄阳还是面色如常,他饶有兴致地问:“你是怎么做到的?我是指,招姑娘喜欢这件事。”
“正常点,不端着就可以了。”姜望淡声说。
“受教了。”赵玄阳丝毫不以为忤,只笑道:“跟我走吧。带你去吃点合胃口的东西。”
他有一种掌控一切的淡然。
而姜望横剑于前:“玉京山的牢饭,我恐怕更吃不惯。”
先前那些喧嚣的酒客,此时几乎呼吸不能!
事到如今,他们如何还听不出来,就在他们面前对峙的这两人,正是这件传得沸沸扬扬之事的主角,姜望和赵玄阳!
第七十七章 可谓壮丽
对于姜望勇于亮剑的态度,赵玄阳点了点头,以示敬重。
而后终于半转过来,正面看着姜望。
“打打杀杀多不好?我一向主张和平。要文斗不要武斗。”他仍笑着说:“你看,你把这些人都吓着了。”
明明他们两个对峙在酒楼的大门附近,明明其他人都离他们很有一段距离。
但整座酒楼里,酒客、食客、伙计账房,全都往尽可能远的地方挪移,几乎都挤在了墙边。
而此时此刻,姜望忽然想到。
如果是这些人口中的那个“姜望”,现在会怎么做?
整个酒楼里的人,恐怕都为人质!
赵玄阳是景国天骄,景国是中域霸主。
霸主国,须有霸主国的承担。天骄,应有天骄的责任。
若以酒楼里这些人为质,不分男女老少、超凡与否,一律胁迫杀之。想来赵玄阳不会没有顾虑。
以最冷酷的战斗视角来看,这或许这是此等环境下,唯一可以利用的因素。
但姜望握剑在手,只道:“你们有四十息的时间离开这里,四十息之后,我将竭尽全力,于此拼死一战。”
他很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
酒楼里恐惧的人们,却把目光投向景国天骄赵玄阳。
赵玄阳含笑点了点头。
于是一群人一窝蜂地挤将出来,远远绕开姜望,从赵玄阳身边鱼贯而出,涌出酒楼大门。甚至也没人敢停留在酒楼附近,都往更外围跑。
像这种层次的战斗,他们的确没有旁观的资格。
偌大的一个酒楼,顿时空空。
只有诸多席面上的剩菜残酒,还在描述方才的喧嚣。
赵玄阳的眼神,终于有些惊讶了。
他本以为姜望会趁着这个人群鱼贯而出的时候做点什么,他也已经做好了相应的准备。没想到姜望什么都没做,倒似真的只是要清出一个公平决斗的战场。
一个内府修士,清理战场,要与他赵玄阳公平为战?
这实在有些荒谬感。
但这感觉,让他新奇!
迎着那双宁定清澈的眼睛,他想,这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
而后在下一个瞬间,剑光照于其眸!
在赵玄阳的眼中,面前这个披黑袍、散长发,装扮得十分沦落的年轻人,忽然之间神采飞扬。
赤火流于其身,霜风披于其后,而倏忽一剑直撞来,竟有天柱倾倒之威势!
“太有意思了!”赵玄阳忍不住赞叹出声。
而后他出手。
他真的只是“出手”。
他的那支木剑仍然握在手中,而他空空如也的右手直往前探,两指一并!
霎时间玉色流转,两指映辉。
竟然夹住了长相思的剑锋!
姜望以巅峰之剑一剑撞来,却阻于这对手指,不能再寸进。
这是何等巨大的差距?!
赵玄阳夹着剑锋的双指一转,作势就要把长相思的剑尖折断。
骤然响起的、那尖锐的剑鸣,是长相思的哀声!
而最强一剑被轻松拦截的姜望,面上却无半分意外。
他和赵玄阳,本就是有天堑一样的差距。
他当然是天骄,但人家赵玄阳也是天骄。
他只有内府修为,赵玄阳却已是神临!
实力差距本就在那里,并非单纯意志可以跨越,他必须认清现实。
认清现实之后……
再战斗!
姜望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片飘叶,轻轻地飘了起来。这一柄长相思,便是飘叶的叶柄。
他随着赵玄阳双指那一折的恐怖力量,整个人高高荡起,手未离剑,人已借剑飘近,与赵玄阳贴身,嘴巴一张——
三昧真火扑面而去。
与此同时,左手也倏然按出。
一缕霜风在他掌心飘转,化作一根森冷长钉,无声钉向赵玄阳的心口。
就在这一霎之间,姜望已经是杀招连出。
不可谓不强势,对战机的把握不可谓不精准。
赵玄阳却仍然带笑,那张丰神俊朗的脸上,忽而蒙上了一层金光。
三昧真火扑将上去,却只换得金光微微一漾。
与此同时,他握着木剑的左手,只稍稍移动了数寸。
杀生钉落下之后,却正正钉在剑身上!
叮~
只有这样一道极细微的声音,只有这一响。
赵玄阳那夹住剑尖的双指,忽而回转,将长相思还归原状,而后轻轻一送,便将姜望连人带剑,送回原位。
飘退,落地。
此时此刻,姜望赤火在身,霜风在背,长剑在手,犹然瞧得煊赫。而他旁边,恰是他放置那一柄快刀的酒桌。
他回到了最开始的位置,仿佛从来也一步都未踏出。
可他分明,已经用尽手段!
而赵玄阳,只不过出了一指,移了一下剑身。
这真是令人绝望的差距!
“如此好剑,毁之可惜。”赵玄阳轻声笑道。
实力的差距,他想是已经展现得足够明显。
是时候放弃抵抗了。
不过就在下一刻,他就听到了叽叽喳喳的鸟鸣,他看到流星划过长空,他看到天地之间,一朵一朵的焰花开放……
火界之术!
姜望并不知放弃为何物,火界铺开的同时,左眸转为赤红。
单骑入阵图已铺开,落日又复往西坠。
同时在肉身和神魂层面,发起了进攻!
煌煌烈日自天而坠,几有毁天灭地之威势。而那着阴阳道袍的俊朗身影,只微笑着翻起手掌,只手撑天!
把“太阳”一掌按回了天穹,似乎按在了极壁之上,将这颗“太阳”,整个按扁了、又按碎!
神魂层面的幻象瓦解了。
姜望的乾阳之瞳猛然闭上,流下一道血泪。
而在身外的世界,赵玄阳却不闪不避,左右打量着身处的火界,啧啧称奇:“真是天才的创想,竟已有生机的萌芽。如此美景,可谓壮丽矣!”
这是全方位的差距,这是彻底的碾压。
但真正的勇气,不是强者决战弱者。
是挑战不可能,挑战绝望!
姜望的左眼在流血,神魂之力被击溃,人却在火界之中往前,一剑斩出,昂然、倔强、勇毅!
人立于天地间,当以撑天地!
他极其昂扬的气势,在这个瞬间,似乎与此方火界,产生了微妙的联系。
天地之中有了“人”!
火的世界里,有了真正顶天立地的“神”!
纯以剑术而论,姜望迄今为止最强的剑式,当然是人字剑。
剑仙人状态下的绝巅一剑,则更多是统合神通之力,融贯种种于一,类似于重玄遵的日月星三轮斩妄刀。
此一时,姜望在火界之中斩出人字剑,在神临天骄赵玄阳面前,展现人之勇气和不屈。
而火界之术,是姜望现在能够动用的、最强的术。
糅合神通、图腾、道术,合于一境。
迄今为止最强的道术,和迄今为止最强的剑术,在此刻达成了奇妙的统一。
在如此令人绝望的对手面前,姜望愈挫愈勇,再有突破。
术已生界,剑已成道!
“好!”赵玄阳眼睛一亮。
这一亮,就再也没暗过。
他的眸中好像跳出一个飘渺人影,跳到了他的木剑上。
木剑生灿光。
而赵玄阳左手握持此剑,竖于身前。
木剑剑身,恰恰抵住姜望的剑尖!
木剑的剑身,把赵玄阳的脸分割成两个部分。一侧映着火界之光辉,一侧却似隐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纵剑而来的姜望,就这样与他对视。
在赵玄阳的眼睛里,姜望没有看到情绪。
在姜望的眼睛中,赵玄阳不曾找到绝望。
他们彼此对视着,战斗的意志在碰撞。
时间和空间,仿佛都已经凝固。
其时也,天边流星划过,空中焰雀飞舞,四周焰花摇曳。
那黑袍的少年,剑撞南墙。
而这绝世的神临境天骄,巍巍然如高山,坚不可摧,势不可移。
姜望不得再进,人和剑都定在半空,而赵玄阳叹了一声:“已撞南墙胡不归?”
一声叹息之后,他将手中竖持的木剑轻轻一转,长相思的剑尖,就顺着木剑转开的方向,贴着木剑剑身,刺了出去。
刚好从赵玄阳的脸侧穿过,刺破了空气,却不曾伤到他一根头发。
长相思满月般的剑柄,跟着撞上了木剑的剑锋。
人与剑趋同。
此时姜望整个人也已经贴近身前。而赵玄阳右手捏拳,直接简简单单地一拳,轰在了他的腹部。
半空之中,姜望如虾弓起,五座内府连同通天宫,都在急促的震荡中,一时间失去了抵抗之力。
而赵玄阳松开拳头,手中一抖,抖出一根金色的绳索来,绕了两绕,便把姜望牢牢捆住。
这绳索也不知是什么材质,捆上身的瞬间,隐隐的金辉印上通天宫……姜望体内的道元仿佛已经凝固了,再也动弹不得。
胜负已分。
这是一场没有太多悬念的交锋,或许唯有姜望自己,还在尝试着挣扎出一种可能。
现在,这种挣扎宣告失败了。
瑰丽的火之世界就此崩散。
他们身处的这座酒楼,已经焚了干净,什么也不剩下,恍惚一片焦地,成为这座城池里丑陋的疮痕。
余波虽被限制在这座酒楼中,但方圆一里之内,已经看不到人影。
只有属于中山国的超凡力量,在一里的范围之外守着……等待收拾残局。
赵玄阳这时才看着姜望:“在你刚才那一剑里,我几乎看到了大道雏形。可惜,你晚生了十年。”
他想了想,又道:“不,或许五年。”
在他看来,有十年或者五年的时间,姜望就能成就神临,能真正与今日的他交锋。这可以说是极高的评价了。
但现在在赵玄阳这里得到很高的评价,未必是好事。
他未来的上限越高,他的敌人就越舍不得放过他。
此时的姜望,双臂被金色绳索紧紧捆在躯干上,无法动弹。
他的左眼紧闭,血痕蜿蜒而下。
仍睁着的右眼,没有愤怨,没有哀怜,却是平静的。只说道:“没什么可惜的。人生自有早行者。你也比有些人生得晚,我也比有些人生得早。今日被你擒住,是技不如人,如此而已。”
“我越来越欣赏你了。”赵玄阳说道:“我真的很少看到你这么有趣的人……你好像一点也不懊恼?”
“懊恼什么呢?”姜望淡声说道:“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尽了我最大的努力。无论是什么结果,面对就好。”
“真是强者的心态!不似有些所谓的天骄,空有天赋实力,却无健全之人格。若非时机不对,我当请你饮一杯!”赵玄阳赞叹着,又道:“刚才在交战中,我有两次,居然产生了一些杂念。想来是你的神通所致?”
他饶有兴致地问:“实在有趣。你一直隐藏的神通是什么?”
面对神临境的赵玄阳,想要挣扎出一丝逃跑的可能,姜望绝对没有保留的资格。
这就导致,他藏了这么久,在黄河之会上都不曾暴露的歧途,在应对赵玄阳的时候失败,并且被察觉了!
这无疑是一个噩耗。但在此等境遇之下,也无非是雪上再添霜罢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姜望面无表情。
赵玄阳耸了耸肩:“不想说我不勉强,反正我大概也能猜到一二。”
他随手将木剑斜挂在身后,又伸出手,把姜望手里紧握的长相思取下来,帮他放归于神龙木鞘中。还很体贴地,帮他把这柄名剑,系在腰上。
“好了。”赵玄阳满意地打量了一下被捆得严实的姜望,欣赏着自己的杰作:“我们该去玉京山了。我很欣赏你,我会给你准备美食的。”
“我应该说谢谢吗?”姜望问道。
他瞧来实在狼狈,但他的表情,如此平静。好像已经准备好迎接一切,无论等待他的是什么。
这的确是尽心而无憾、尽力而无悔的坦然。
“哈哈哈。”赵玄阳很是开心地笑起来:“这倒不用!”
他伸手拉住姜望的胳膊,便准备带着这俘虏飞走。
但在这个时候,有个声音突然刺了过来,极其锐利地、扎进了人们耳中。
“赵玄阳,我劝你最好把手放开。”
这声音这样说道:“如果你不想死的话。”
语气平静,但内容嚣张。
声量不高,然而中山国的这座城池……人人得闻!
是谁如此大胆,敢对赵玄阳这样讲话?!
姜望和赵玄阳,几乎同时往东边看去。
其时恰是正午,大日高悬于空。
然而即使是太阳,也无法独占光辉。
彷似天上月,坠成人间人。
自那长街的尽头,一个白袍银甲的身影,缓步走来。
那杆霜雪般的长枪,斜垂在身后,枪尖贴着地面。
随着此人的前行,竟然将地砖,揦出一条缝隙来。
那是笔直如枪的一条地缝,自这人的身后,延展至视野的尽头。
他提枪而来时,人应凝目。
他所到之处,地应两分。
此枪名韶华,此甲名无双。
此人……
名为计昭南!
第七十八章 姜述的回答(为盟主Bili八个牙露加更!4/7)
赵玄阳静静地看了一阵,看着风姿无双的计昭南由远及近。
整座城市,仿佛都成为了背景。
只有这样一个霜甲银枪的身影,踏着烈日之辉而来。
赵玄阳轻声笑道:“我遵循上古诛魔盟约,要擒姜望去玉京山受审。计昭南,你真要拦我?”
“我齐国之人是否有罪,得我们齐国自己审。景国人要越俎代庖啊?”计昭南一边继续前行,一边淡声说道:“等齐人死绝了先。”
“话不要说得这样严重嘛。”赵玄阳笑容温煦:“只是受审而已,如果他真是无辜的,玉京山又不会把他怎么样。”
计昭南在离他们五丈远的地方,停住了前行的脚步,只说道:“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你若是想死,就继续给我废话。”
“张口闭口就是生死,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并不稳当。”赵玄阳斜负木剑,笑对计昭南:“还是说,你吹嘘得自己都相信了,真觉得,你能杀我?”
“我们同阶而斗,彼此自愿,不伤国体,不引国争。生死系于一战,胜负只在天命,岂不快哉!”
计昭南抬眸瞧着他:“不妨一试?”
赵玄阳轻轻叹了一口气:“看来齐国是铁了心要包庇魔奸了。”
他转头看向姜望,微笑道:“这就是你等的人吗?”
姜望眼神平静。
他的确在等,一直在等齐国那边的反应。
今天他在这里被赵玄阳追上,可以说毫无反抗之力。
但他让人意想不到的选择,已经令他在赵玄阳的追缉下,争取到了一天的时间。
一天的时间,足够重玄胜做点什么,足够得到消息的齐国做出反应。
重玄胜不是普通人,他随时可以接触到齐国真正的高层,名列兵事堂的重玄褚良。而重玄褚良,随时能见齐帝。
那么堂堂天下六强之一的齐国,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国家的天骄,被人强行押去受审吗?哪怕是以上古诛魔盟约的名义,哪怕玉京山的确是有维护古老盟约的权力?
从万妖之门后紧急出来的计昭南,就是齐天子的回答!
姜望的确等到了他要等的反应。
但是此刻他看着赵玄阳,只说道:“我们距离这样近,你现在杀我,他拦不住。”
“说什么胡话呢?”赵玄阳温煦笑道:“我只负责追缉和押送,不负责行刑。那是另外的价钱。”
赵玄阳当然不能就这样杀他。
他一日还未在玉京山正式受审,他身上魔族奸细的嫌疑,就一日只是嫌疑。
赵玄阳现在若敢杀他,景国方面必要以血偿还。
姜望这样问,只是一种提醒。担心赵玄阳在大功告成的关头被人拦住,怒火攻心,做出什么不理智的选择。赵玄阳理不理智,是赵玄阳自己的事情,但现在直接牵涉到他的生死,他不得不关心。
赵玄阳这样答,是表示他心里有数,现在还没到狠下决心的时候。
他们在这边,简单地对了一句话。
而计昭南已经一步前踏。
他果然没有给赵玄阳太多耐心!
五丈的安全距离,于他这等强者,不过虚设矣。
几乎脚步刚踏出,人已近得前来,韶华枪如蛟龙翻腾,自身后跃至身前,寒星一点,贯彻势意力,直抵赵玄阳咽喉!
一枪入道!
竟是说动手,便动手了!
也不管这里是在东域,这里是景国的势力范围!
恰在此时。
天空之上,落下一道极其凌厉的剑芒。
“你的对手是我!”
剑芒如九天之雷落下,直接在赵玄阳身前,斩出一道巨大的裂缝。
将前冲的计昭南,隔绝在裂缝另一边。
而一个身穿黑色道袍的年轻男子,已经从天而降,落在这裂缝当中,悬空而立。面对着计昭南,只冷声道:“远来是客,计兄若是技痒,淳于归自当奉陪。若要决生死,淳于归也奉陪!”
此人眉目清晰,眼神冷厉,赫然是景国天骄双壁中的另一位,与赵玄阳齐名的淳于归!
面对计昭南气势煊赫的前踏、出枪,从头到尾,赵玄阳不曾动弹半分,甚至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此时也只是对着姜望一笑:“我等的人也来了。”
他看也不看计昭南和淳于归一眼,抓着姜望的胳膊,径自拔空而起,直往西去。
身后,是轰然炸响的神临级修士交锋。
光影激烈,声响闷轰,一似于地陷天塌。
但都与他们无关了。
……
……
作为奠定大齐霸业的雄主,齐帝姜述的“回答”,并不止于中山国内。
同在此刻,长河九镇第七镇,狴犴桥上。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身披重甲,自桥的那一头走来。
如恶兽,如雄狮,步履之间,有山岳临身般的压迫感。
而在桥的这一头,站着一个身穿文士服的温雅男子。
“且停步吧。”温雅男子叹息道。
那身披重甲的魁梧身影并不停留,仍旧大步前行。
温雅男子又道:“师明珵,你这又是何必?”
这身披重甲的魁梧巨汉,竟是大齐九卒之冬寂军的统帅,师明珵!
此人叫了一个德行高尚、温文尔雅的名字,长得却是五大三粗,状如恶兽,人也是出了名的性烈如火。
闻声只是狞然一笑:“裴星河,这问题你不该问我啊?”
裴星河这个名字,在中域几乎无人不知。
因为他正是景八甲之杀灾军的掌管者!
此时此刻,却在这狴犴桥上,与人对峙。
裴星河摇摇头:“你作为一军之统帅,坐镇万妖之门后,本该统御士卒,稳住伐妖战线。却轻身离开,回返现世。是否失之于儿戏?”
“你教我做事?”师明珵继续往前走。
“为区区一个内府修士,牵扯到你这种层次的人物,值得吗?”裴星河皱眉道:“况且此事非是我景国冤枉他,他真与魔族有不清不楚的关系。我可以拿证据与你看!”
师明珵扭了扭脖子,只继续往前走:“说这些没有意义。今日不交人,我就要拧下赵玄阳那小崽子的脑袋。不然你就试试,能不能拦住我!”
第七十九章 我不懂
师明珵的态度非常明确。
诛魔,没有问题。缉审魔奸,没有问题。
但齐国的人,齐国自己来查,齐国自己来审。
根本不在姜望彻底安全之前,与景国方面做什么争辩。什么真不真假不假证据不证据的,一概不说。
只有一句话,交人!
姜望就算是魔奸,那也是齐国自己来公审!
景国人自以为天下第一,但是不真正打过,你算老几!?
话说到这份上,裴星河就算再好的脾气,也有些难以忍耐。
须知他好声好气的与师明珵说话,并不是景国怕了齐国。放眼天下,景国又怕得谁来?只是他们已经占了便宜,不必要再咄咄逼人。从大局的角度考量,给齐国一个台阶下去而已。
没想到齐国人竟然踩着这个台阶,直往脸上跳。
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的脸色冷了下来:“齐国当真要为区区一个内府修士,挑起两国战争?”
师明珵大手一张:“陛下书与我知,姜望者,齐人也。齐人安危,国之根本。齐国尊严,不容挑衅。为我齐国一人,不惜死齐国万人!”
他狞然看着裴星河:“你们景国,可做好战死万人的准备了?”
在这河风呼啸的狴犴桥上,齐国冬寂军统帅师明珵,与景国杀灾军统帅裴星河……
剑拔弩张!
就好像背后的齐景两国,这两个雄踞现世的庞然大物,隔空相对,彼此亮出了獠牙!
“既然你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裴星河面无表情,一步迎上:“我当试你长刀!”
怒涛奔流,石桥横跨。
桥上两位当世真人,顷刻撞在了一起!
是日。
赵玄阳擒姜望于中山国,计昭南提枪阻之。
又有淳于归现身,与计昭南战于长街。
赵玄阳趁机擒姜望而走。
再有师明珵离开万妖之门,回返现世,亲自索要姜望回国,而裴星河出面阻之。
双方沟通无果,战于狴犴桥!
自古以来,通魔之事并不少见。但大多悄无声息地就处理掉了。现世绝大多数人,都很难感受到“魔”的真实性。
遥远到……好像边荒都是另一个世界。
但因为这一次的涉事者姜望,乃黄河魁首、现世内府第一,在刚刚结束不久的黄河之会上一举成名,天下知闻。
又因为出手缉捕的人,乃是久负盛名的景国天骄赵玄阳。
此事引起了极为广泛的关注。
仅仅如此,或者也只是一时热闹。
毕竟事主只有内府境,在赵玄阳的面前根本没有悬念,潮涌退去,可能也就退去了。
上古诛魔盟约,历史久远。
传承古老的景国,在天下间“主持正义”,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习惯不习惯的,其实世人也都差不多习惯。
但谁也没有想到,齐国的态度竟然如此强硬,直接就近从万妖之门里调集强者抢人!
不愧是当年一意孤行,以倾国之力与大夏争霸的齐天子,姜述面对天下至强之景国,竟然也一言不合,就披甲上马、引弓拔刀。
现在整个现世的目光,都聚集在了这件事情上。
此事一个处理不好,说不得在秦楚之后,又要爆发一场霸主国之战。
这很有可能,是席卷整个中域和东域的战争!
……
……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大景虎视天下,落子八方,鲜有撄其锋者。
而齐国说上就上了,竟然半点迟疑都没有。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攻战”
此兵家良言。
万古以来,妄动干戈者,必亡于干戈。
尤其是面对景国这样一个现世最强的对手,任谁也要仔细掂量。
别的不说,政事堂里、兵事堂中,研究讨论个几轮,十天半个月就过去了。
不必说掂量那么长的时间,哪怕只要有个两三天的磋商工夫,姜望早就已经蹲在了玉京山上,此时或许已经传首天下,公示罪名。
然而姜望在赵玄阳的追缉下,足足坚持了一天多的时间。
齐国的决定更是果断如此,直接从万妖之门后面调人!
真要说起来,这也不算太怪。
毕竟姜述本就是不世出的雄主,齐国与景国同为霸主国,真是对上,也未必就要弱了声气。
唯独让镜世台不解的是,何以有一个黄脸老和尚,竟然敢不告而入中域、不传而横飞千里?
中域极高空。
黄脸老僧一路疾飞至此。
忽而一张画轴跃空而出,在他面前展开。
奇怪的是,画布上却是空白一片,什么也没有。
而画卷里传出一个沧桑的声音:“来者止步!”
黄脸老僧二话不说,那套着草鞋的臭脚丫子当面就是一脚,踹向这张空白画卷。
画卷往后一飘,险险避过。那沧桑的声音似是被激怒了:“苦觉!你擅闯且无礼,是想要找死不成?!”
苦觉老僧绷着脸道:“你们景国有脾气,我悬空寺就是泥捏的?”
“今日还真是不吉利,什么牛鬼蛇神都跑出来!”那声音冷道:“你有何事要过境,总要说与我知?”
“我没有别的事,只是要找一找赵玄阳,问问那个王八犊子,何故诬我爱徒!”苦觉老僧愤愤不平:“我那乖徒儿,蚂蚁都舍不得踩,经常扶老人过街。什么灭门通魔,俱是胡扯!甚还说什么弑师,他师父我不还活得好好的吗?赵玄阳一派胡言!鬼话连篇!滑天下之大稽!”
“姜望是你徒弟?”那声音显然很是疑惑,以至于都暂时忽略了苦觉那乱七八糟的一堆话,奔着顾及大局的态度,审慎地问道:“那为何他没剃度,又为何仕于齐国?”
苦觉还真答不上来。
所以只把眼睛一瞪:“咸吃萝卜淡操心,干你屁事?!”
“是不是你徒弟且再说,是不是通魔,公审之后自有结果。只有一事,我要说与你知。齐国已经因为此人,正式与我景国发出国书交涉。亦有强者,与我景国高手在中域捉对大战。这事已经不是简单的姜望一人之事,而是涉及到景齐两国!”
画卷里的那声音很是严肃:“苦觉,你知道你现在出面掺和进来,意味着什么吗?你身后的悬空寺是何立场?你是否承担得起这个责任!”
“我管他娘意味着什么!我不懂那些!”苦觉把脏兮兮的手一挥,十足蛮横地道:“我只知道,谁也不能动我乖徒儿!”
第八十章 横行无忌
画卷里的声音显然忍得很辛苦。
声音都有些被怒火灼烧的飘忽:“悬空寺真要与我大景为敌?你可问过你家方丈的意见?”
苦觉把眼一瞪:“现在是我乖徒儿和赵玄阳和我,我们三个人的私事,关悬空寺什么事?我倒要问你,现在我要去救我徒儿,你是否要与我苦觉为敌?”
画卷里的声音蕴着怒意道:“我对悬空寺保有尊重。事涉两方,举动有万钧之重,不是你可以一言而决的。你最好还是问问你家方丈!”
显然说话的这人非常清楚,悬空寺绝不会为一个姜望大张旗鼓,苦觉今日过境,应该只是他个人的行为。
而以个人论,苦觉哪怕是当世真人,对景国来说,又算得什么?
但清楚归清楚,苦觉的身份在那里,是无论如何也绕不开悬空寺的。
他只能以悬空寺来点醒苦觉,叫这老和尚清醒一点。
苦觉却嚷道:“我就不去问!”
画卷里的声音一时失语。
在他这个境界,这个层次,几曾碰到过这般小儿耍赖式的对话?
大家总是三言两语,便有无穷余韵。云山雾罩地聊几句,大家就已经心知肚明。
若要逞威风、撕破脸,往往也都是权衡利弊、深思熟虑之后的选择。
都是世间有数的强者,谁与你在这撒泼打滚?
长见识了还真是!
沉默片刻后,画卷里的声音也失去了耐心:“看来你对自己非常自信,而对我大景毫无敬畏。既似这般言语,老和尚,继续往前吧,只生死休怨!”
“威胁我?我苦觉会怕吗?”苦觉老僧用大拇指点着自己:“你也不打听打听,下一任悬空寺方丈,以后的净土佛陀,是何许人也!”
狠话放掉之后,他又气势汹汹地补充道:“我不信我如今死在景国,那帮秃驴真就一个都不管我!”
如果没有后面一句,这和尚还称得上硬气二字。
加上后面一句……
这是拿自己的老脸和老命一起耍无赖来了!
你问他此行是不是代表悬空寺,他说是个人私事,与宗门无关。
你说既然是个人私事,那就等着瞧吧。他就说你们杀我试试,悬空寺绝对不会坐视不理。
这种人是怎么修到当世真人的?
简直是真人之耻!
画卷里的声音冷声道:“苦觉,路走窄了。”
苦觉看了远空一眼,惯来无所谓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深沉:“也许,我本来就没有路……”
“你说什么?”画卷里的声音问。
当然不是没有听清楚,而是问苦觉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说……”苦觉移回视线,直直盯着这幅画:“你已经耽误我够久了。如果不打算现身拦我,那就给我带着这幅破画滚!”
他陡然狂躁,破口大骂起来:“干你娘,你个乌龟王八老牛鼻子烂黄瓜!!”
“好,好,苦觉!”画卷里的声音怒不可遏:“你……”
苦觉的臭脚丫子已经再一次踩了过去,这一次金光流转,顿起佛唱,煌煌如天崩落!
那画卷只来得及一荡,便被一脚踩了个对穿,顿失灵光。
苦觉随手将这画卷扯掉了扔开,西向而飞。
其人麻衣草鞋,黄脸皱面,却自有一股横行无忌的气势,须臾即远。只余一幅残破的画卷,犹在空中飘飘转转。
……
……
“就这样放他走了?”
虚空之中,有一个冷峻的声音这样问道。
“不然呢?”那个与苦觉对话的沧桑声音回应道:“他是为救徒弟,且也知晓分寸,不会拿玄阳如何。我们还能真为此事,杀了他不成?”
“他说是徒弟,就是徒弟?”冷峻的声音道:“傅东叙,你执掌镜世台这么多年,我不记得你是这么好说话的人。”
名为傅东叙的人回道:“这老和尚确是不同的,左光烈也是他单方面认的徒弟,后来还找太虞找了很久。虽不知他是因为什么这么上心,但的确是很上心的。”
冷峻的声音道:“或许跟他的修行有关?”
“谁知道呢?”傅东叙继续道:“而且,这老和尚在悬空寺无职无份,辈分却在那里。杀他效果不大,麻烦却很大。这一次,姜述的反应也出乎意料,好像平等国并没有给他们造成什么麻烦,陛下需要重新审视东域格局……在这个时候,实在不宜再与悬空寺交恶。”
“便是不杀他,你出面拦住他却也不难。”冷峻的声音道:“这老秃驴实在是嘴贱人欠,令人手痒。”
傅东叙只问:“你道为何姜述宁可动用万妖之门后的力量,调师明珵、计昭南出来。而不是直接让姜梦熊过境?那位大齐军神,可是向来跋扈得很。”
冷峻的声音道:“咱们景国可不是夏国,怕他来得,回不得!”
“道理是如此。”傅东叙道:“但这最主要的,还是限定斗争层次。若是姜梦熊来,这场国战,不打也得打了。但是咱们现在,有什么必要与齐国开战?他们来几个真人,咱们就迎几个真人,不必先行扩大事态。我若出手,齐国必然会再调人来,事态如此扩展下去,没个尽头了。”
冷峻的声音道:“那这苦觉……”
“苦觉是苦觉,是事态外的因素,不代表齐国的力量。我们要看齐国的反应,而非悬空寺的反应。我们更不能施加压力,让悬空寺和齐国走到一起。”
“你的意思,就是等着他把那个内府修士带走?”冷峻的声音问。
“这就要看赵玄阳的手段了。”傅东叙笑了笑:“姜望在他手下,逃了一天多的时间,险些逃回齐国。现在就看,他能否在一位当世真人的追逐下,把目标带去玉京山。”
“上了玉京山,十个苦觉也掀不起风浪。若上不去玉京山……便让苦觉把人带走也无妨。我们不是给齐国面子,是给悬空寺一个面子。苦觉若是没能追上,悬空寺也没有给他撑腰的理由。苦觉若是追上了,姜述说不定还要想,这是不是咱们与悬空寺联手设的一个局,帮他们收一位齐国天骄的心?”
傅东叙继续道:“此外,对于庄高羡的那一份重礼,我们也有了足够的交代。”
已经有一位真人两位神临出手,天骄赵玄阳更是要在一位当世真人的追逐下卖力奔逃。任是谁,也不能说他们对诛魔之事不上心。
“最后一个问题。”冷峻的声音道:“他那般骂你,你不生气?”
傅东叙大笑起来:“现在又不能动他,我生什么气?”
冷峻的声音沉默了。
因为他非常清楚,“能动”之时,傅东叙又是一副什么样子。
第八十一章 胜者可以有闲情
劲风迎面,鼓荡衣袍猎猎。
赵玄阳一只手抓着姜望的胳膊,径往西行。
抛开抓人这件事来说,赵玄阳其实相当体贴,还主动帮姜望隔绝了迎面的劲风,给他擦掉了左眼下的血迹,帮他敷了点药粉……
甚至还顺手牵了一段短绳,帮他把披散的长发束了起来。
用这人的话说——这样就精神多了嘛。
虽然姜望并不觉得,阶下之囚讨论精不精神,有什么必要。
“说起来,你不太适合穿黑衣,跟你的气质不搭配。”疾飞之中,赵玄阳忽然说道。
姜望没吭声。
胜利者自是能寻到闲聊的乐趣的,被捆缚成一团的他,却不能做到。
赵玄阳自己接道:“我储物匣里有几套很好看的道袍,要不然给你换上?”
姜望终于无法沉默了,咬牙道:“士可杀,不可辱!”
“啊,你误会了。”赵玄阳道:“我不是要脱你的衣服,我也没有那种爱好……”
他越解释越混乱,索性放开了抓住姜望胳膊的手,只以道元力量牵引着他:“这下能放心了吧?”
姜望沉默。
这实在是一个奇怪的人。
他好像根本也不关心,淳于归和计昭南的战斗。
也好像不太在乎,他们现在是要去哪里、干什么。
注意力都在一些旁枝末节的小事上。
“那个……”
飞了一阵,赵玄阳又怪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其实只是怕你这么有趣的人,去玉京山灰头土脸的没有面子。所以想给你捯饬一下,那是世上最有威仪的地方。”
姜望忍不住道:“抱歉我样貌平平,怎么捯饬也强不到哪里去。实在是配不上玉京山的威仪……不然你不要把我送过去?”
赵玄阳很认真地道:“其实你长得还可以的,干净清秀,还耐看。你要对自己有信心。没有丑男人,只有不肯捯饬的男人,我跟你推荐一家服饰店……”
姜望面无表情地打断他:“我想这不是重点。”
“那……”赵玄阳挠了挠头:“没办法啊……我也是有任务的。”
那你他娘的跟我废话什么呢?
在这里絮絮叨叨,好像要联络感情似的,怕我死后化作厉鬼找你?
怎么的,道士还怕鬼?
姜望不说话了。
过了一阵,赵玄阳又道:“聊两句嘛,路上这么无聊。”
姜望想了想,说道:“不然你先放了我,我再跑一次?这样就不无聊了。”
赵玄阳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你当我傻啊?”
你娘欸!
姜望无言以对。
“到了玉京山之后,你有什么打算?”赵玄阳又问。
“我打算回家。可以吗?”姜望反问。
赵玄阳摇摇头:“那当然不能啦!”
姜望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毕竟实在也不是对方的对手,而且那绳索捆得很紧:“那请问你问这种废话问题有什么意义呢?”
“唉。”赵玄阳叹息道:“我想跟你交个朋友嘛。”
“那我真是承蒙厚爱了。”姜望不冷不热地道。
赵玄阳一喜:“那咱们就是朋友咯?”
姜望懒得理他。
虽然全身被缚,道元被禁,但仍然默默地观察着沿途的环境。
哪怕他清楚地知道,靠自己在赵玄阳手底下逃脱的机会,无限趋近于零。
但是在登上玉京山之前,他不会放弃逃脱的努力。
别说现在还在去玉京山的路上,就算已经到了玉京山,就算已经被公示了所谓的罪状、宣判了罪名、且无可挽回,在彻底死去之前,他也不会放弃挣扎。
就算那样死了,他也不会闭上眼睛。
他能活到现在,很不容易。
还有太多的责任和眷恋,他无法割舍,也绝不允许自己放弃。
赵玄阳显然不可能感受他的心情,只在旁边吭吭哧哧、似乎很不好意思地道:“既然是朋友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那个神通到底是什么啊?”
他补充道:“我真的好奇死了!”
如果好奇真的能杀人就好了。姜望默默地想。
先前在酒楼那边,这孙子还特别骄傲地说,他猜也能猜到,现在又巴巴地问?
赵玄阳巴巴地道:“欸你怎么又不说话了?你就这么对一个关心你的人吗?我们不是朋友吗?聊个天都不可以?”
姜望可以发誓,如果现在谁能给他解开束缚,他绝对转身一剑捅下去。
太烦人了!
迎面的劲风忽然停住。
不对。不是风停了,是赵玄阳停止了疾飞。
他定在那里,侧着耳朵,似乎在倾听着什么。
过了一阵,他的嘴角勾了起来:“事情又开始变得有意思了。”
姜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无论发生什么变化,对他来说都是好事。
他沉默,但愈发留心四周。
“你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赵玄阳忽然问。
“发生了什么?”
“你先告诉我你那是什么神通。”赵玄阳锲而不舍地道。
“我想你误会了。那不是神通。”姜望道。
赵玄阳又问:“那你还有一个神通是什么?”
姜望道:“你放了我,我就告诉你。”
赵玄阳哼了一声:“不说算了。”
终究还是他先忍不住,又道:“有个叫苦觉的老和尚,你认识不?给我说说他呗?”
姜望心中一动,反问道:“你想听哪方面?”
赵玄阳很无所谓地道:“就他主修什么佛典,擅长什么,使什么武器,性格怎么样啊,总之什么都可以。”
“哦。”姜望说道:“我全都不知道。”
“行吧。”赵玄阳耸耸肩膀,好像也并不太在意,又一把抓住了姜望的胳膊:“从现在开始,我不会让你离开我。”
“咳。”他补充道:“超过一丈远。”
“所以说,苦觉前辈又来救我了?”姜望问道。
“又?”
“上一次庄高羡追杀我的时候,他就已经救过我一次。”
“那你们感情蛮深的嘛!”赵玄阳赞叹道。
不等姜望说话,他又后知后觉地道:“你居然能从当世真人的手底下逃掉!”
姜望还没有想好怎么接话。
他又换了一副表情,脸上充满了斗志:“我怎么可以输给你?”
他握紧了拳头:“要努力啊,赵玄阳!”
姜望在风中凌乱。
热血上涌的赵玄阳极速前进,拉着姜望狂飞了好一阵时间。
姜望只看得到沿途景物呼呼地过,根本来不及看清哪里是哪里。
这个轻松将他擒下的景国绝顶天骄,真的是一个……非常矛盾的人。
他的气质相当多变,想法也是一会接着一会。
至少姜望自己,很难跟得上他的思路。
比如现在,两人落在一处林中空地。
因为高处视野太宽阔,赵玄阳表示,接下来的路途都不会带着姜望飞太高。
他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张舆图,铺在地上。
姜望瞥了一眼,这舆图很是简略,对于中域、西域的各处要地,都只有一些大概的标识。
“别看了。”赵玄阳半蹲在地上,低头瞧着舆图,似乎在琢磨着什么,嘴里则道:“更详细些的舆图可是机密,我这么负责任的人,怎么会给你看?”
姜望被捆成一个直杆,立在那里,也做不了其它的事情,只能左右打量着四周环境。
“很难办啊。”赵玄阳皱眉道:“最好还是绕着云国走,免得那位叶阁主折腾出什么意外来。”
“庄国那边呢,也不能靠近。免得庄高羡找个空档把你杀了,连累我麻烦,”
他就这么自言自语地说着。
叹了一口气,抬头看向姜望:“你很会规划路线的,对于我们现在的困境,你有什么建议吗?”
姜望道:“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我建议你别浪费时间了,大家好聚好散,以后还能喝一杯。”
“倒也不是不可以。”赵玄阳煞有介事地托着下巴想了想:“但总要挣扎一下的吧?不然我很没有面子啊。”
“你一直说困境。”姜望开始套话:“怎么突然就是困境了?苦觉前辈来救我,你们景国真人不管的吗?”
赵玄阳随口道:“现在呢,淳于归跟计昭南打起来了,裴真人跟师真人也在干架。苦觉老和尚突然跳出来,没得人管。我也不知道他们在考量什么鬼东西。反正现在的情况就是,我得靠自己摆脱一位真人的追踪,然后押着你去玉京山。”
姜望啧了一声:“听起来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谁说不是呢?”赵玄阳痛苦地揉了揉脑袋:“本来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情,怎么越弄越复杂了?”
“不要着急,冷静思考。这不算什么,你不是很会跑的吗?”姜望随口安慰了一句,继续套话:“对了,我其实很好奇,你当时是怎么追踪到我的?”
赵玄阳忽然收敛了痛苦思考的表情,饶有深意地看着他:“是不是到了交换答案的环节了?”
这家伙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天底下有数的天骄,实打实的神临境强者,却时常会给人一种他是个傻子,他很好骗的错觉。
但是每当你觉得你能骗到他的时候,他就会立马警醒过来,让你知道谁才是傻子。
姜望没有说话。
不过他很清楚,就算他一个字都不说。以赵玄阳的境界,在亲身感受过之后,对歧途神通的猜测,也已经可以无限接近于事实。
之所以这样锲而不舍的追问,或许更多只是一种童心宛在的玩耍。
胜利者,可以有闲情。
“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逗你玩?”赵玄阳忽然问。
“我怎么觉得,其实并不重要。”姜望道。
“唉。”赵玄阳叹了一口气:“如果人和人之间,永远只有斗争、戒备,那其实是很无趣的。有时候,我们需要给彼此一点信任。”
“如果你可以把我放了,这句话就更有说服力。”姜望道。
赵玄阳笑了起来:“你也太不好骗了!”
“彼此彼此。”
“好了!”赵玄阳一把将舆图抄起,放进袖中。
站起身来,很是潇洒地往前走了几步。
轻飘飘张开五指,按在旁边的一颗老树上。
但见此树焕发碧光,扭动一阵后无声开裂,从树干中,走出两个木人来。
木人走出来之后,形象就不断变化着,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在雕刻着它们的形象……很快固定成姜望和赵玄阳的样子。
长得一模一样,气息也相同!
形象确立之后,“赵玄阳”拉着“姜望”便走,直飞高空,穿行向西。
真正的赵玄阳则漫步到另外一颗树前,依法施为。
如此五次之后,足足五对以假乱真的木人,朝着各个不同的方向飞去。
而赵玄阳拉着姜望,大步离开了这里。
“保持这样的速度,它们可以飞多远?”姜望问那些木人。
赵玄阳并不介意给他解惑,笑道:“只要没人拦截,飞个两三天不成问题。”
姜望默然。这样说的话……那这术法,实在强得可怕。
赵玄阳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又道:“没有你想的那么厉害。只保留了速度和气息,其它的东西都是能省则省。”
“即便如此……”姜望道:“用于逃跑之时,也是顶尖术法了。”
赵玄阳似笑非笑:“不顶尖的术法,我能用么?”
“但是。”他话锋一转:“对一位当世真人来说,效果非常有限。”
“是么?”
命运寄于人手的感觉很不好受。但姜望只能受着。
“你可知何为当世真人?”赵玄阳问道。
“如果你有谈兴,也可以讲一讲。”姜望道。
赵玄阳侃侃而谈:“所谓洞真,以灵炼神,把握天地本质,洞见真实!我的这些小把戏,他只要远远看一眼,便知真伪。”
以他的出身和修为,洞真的相关知识对他来说几乎是敞开大门、予取予求的。
而这,也是他在苦觉追击下完成押送任务的底气之一。
“当然。”他笑道:“在没有亲眼看到之前,还是能有一些误导作用的。”
大概也只有出身霸主国的顶级天骄,才能够在神临层次,以从容的心态,应对当世真人。因为真人对他们来说,已是从小见到大,并非遥不可及。
说话间,他按住姜望的肩膀,轻轻一震。
姜望的神魂之力随之震颤、溃散,久久无法凝聚成型。
“不要做一些神魂层面的小动作,好么?”赵玄阳道:“我可是很机智的。”
姜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我只是探索内府而已,你捆着我我又不能做什么,不修行还能干嘛?不必要这么敏感吧?”
赵玄阳笑问道:“你的月钥在哪里?”
姜望沉默片刻,终是如实道:“左手手心。”
赵玄阳看了看他的左手,以指为笔,凌空画了一个形如栅栏的黑色印记,轻轻一按,便在姜望的左手掌心隐没。
“行了。”他满意地道:“现在我们又可以互相信任了。”
而后拉着姜望,立即转了个方向,往北便走。
第八十二章 万里避真人(为盟主Bili八个牙露加更!5/7)
掌心的月钥,已经暂时无法感知。
与太虚幻境的联系,就此被隔绝。
姜望刚才如果悄悄通过太虚幻境给谁报了信,那么那个收到报信的人,就已经被误导了。
可惜姜望的确没有做这样的尝试。
赵玄阳这种层次的人物,必然对太虚幻境有所了解,就算没有使用,也一定接触过。姜望是太虚使者之一,在齐国天府城建立太虚角楼的事情,也并不是什么秘密。
客观来说,赵玄阳擒住他之后,并未如何苛待于他,给了他应有的尊重,和一定范围内的自由。
他如果贸然行事,那就是要打破这种默契。届时吃亏的,只能是作为阶下囚的他自己。
姜望一直是一个很清醒的人。
所以他真的是在探索内府。
第四内府探索圆满,才好去寻找叩开第五内府的契机,这是修行上的正途……
确实也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被赵玄阳带着又低空疾飞一阵。
在不断倒退的风景中,姜望还是认真地解释了一句:“我是这样想的。不管接下来如何,会不会有什么变化,修行总归是应该的。如果有什么变化发生,我若能多一分实力,应对的时候,也能有多一分的从容。”
“不要了。”赵玄阳摇了摇头:“要在一位当世真人的追逐下保住战果,这非常艰难。我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情。麻烦你尊重一下我,把心思放在我身上,好吗?哪怕你搞搞偷袭,骂我几句,表达一下你的态度呢?”
姜望无奈:“你是胜利者,你说了算。”
赵玄阳又换上一副笑容,志得意满地对姜望道:“我已经有了完整的计划。你且欣赏着,看我如何万里避真人!”
“什么计划?”
“那我当然不能说啦!”
“……”姜望默默分析着他所看到的一切,又问道:“我们现在到哪里了?”
“刚过沃国不久。”赵玄阳补充道:“就是你们几国都设了别馆的那个沃国。”
“我知道这地方。”姜望问道:“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去玉京山?”
赵玄阳好像已经完全忘了‘计划不能说’这件事,随口便答道:“我们从和国与仁心馆的势力范围之间穿过,自北域绕一个大圈子,再去玉京山。怎么样,是不是一个好主意?”
“不怎么样。”姜望很认真地给他查漏补缺:“路线拉得越长,就越是给了追踪者机会。那毕竟是一位当世真人,看破你的那些小把戏很容易。发现痕迹之后,追上来会很快。咱们应该抓紧时间,走最短路线去玉京山。”
“就是因为按照正常逻辑,我不会把路线拉这么远,我才会这样选择的。”赵玄阳一脸得意:“我跟你学的!”
姜望无语道:“那你不如再跑远一点,绕到西北五国联盟,再去雪国,经由雪国去玉京山。更没人能想到!”
“也不是不行啊!”赵玄阳笑着道:“正好去见识见识雪国风光,就当是顺便旅行了。”
姜望心中自然是千肯万肯,甚至于他主动提及雪国,就是试着勾起赵玄阳的念头。
早先在观河台分别的时候,许象乾便说是跟照无颜去雪国游历了。
照无颜在外楼巅峰徘徊已久,如今看清了前路,打算以雪国为万里路的终途,成就神临。
按照时间来看,现在应该已经是神临修士。
以照无颜的资质和出身,成就神临后,纵然还不能立刻追上赵玄阳的实力,阻他一阻,还是很有可能的。
再加上一个许象乾……
那便是姜望的脱困良机。
当然,面上他半点口风都不会露。
“其实如果我们能放下纷争,一起去旅行游历,看看这世间美好,也是人生快事啊。”姜望语气随意地说道:“不如我们去过雪国之后,再往东走,去牧国草原看一看,绕个一年半载再去玉京山。这样苦觉前辈就更料想不到了!”
赵玄阳瞥了他一眼:“你有个老朋友在牧国,黄河会上我都听说了,互相对着哭鼻子!怎么的,打算在牧国围了我?”
姜望撇撇嘴:“我只是突然来了兴致。你不信就算了。”
“有机会再说。”赵玄阳呵呵一笑,控制着速度,继续在低空飞行。
虽是飞得极低,常常会遇到遮挡,但赵玄阳的速度仍然非常惊人。
一路上穿林过山,低调敛息,不曾惊扰哪方势力。
姜望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总归是互相不透底。
赵玄阳的目标似乎非常明确,路上不曾停留。但也很明显,走的并不是他跟姜望所“规划”的路线。
发现这一点后,姜望离开义正辞严地提出批判:“你好像在忽悠我啊!”
赵玄阳没有半点不好意思,笑呵呵道:“我不是怕你这绝世天骄有什么我不知道的手段,可以递话给别人嘛。我这么欣赏你,肯定要防着你一点。”
他这么坦白,姜望倒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撇了撇嘴。
又飞了几个时辰,赵玄阳骤然停住:“不能再走了,老和尚应该已经发现不对,很快就要追上来了。”
姜望皱起眉头:“这里是哪里?”
此刻他们停在一处熄灭的火山前,光秃秃的山上只有砾石。四下看去,没有什么人类活动的痕迹。
赵玄阳神秘一笑:“很有趣的地方!”
笑罢,便拉着姜望往火山口飞去。
而后……
坠落!
两个人跃进火山口,不断下坠。
涌动的岩浆已在眼前,惊人的热量传了出来。
迎面鼓荡的,都是炙风。
姜望皱眉道:“不会是要用这种办法解决我吧?”
赵玄阳并不说话,拉着他加速下坠!
身怀三昧真火的姜望,自是不怕岩浆。但此刻神通也被封住了。
真元遭禁,一身道术亦无从施为。
神魂之力还在缓慢的恢复之中,且应对岩浆也并不适宜。
可以说,赵玄阳若不加以庇护,就是必死的结局。
但一直到岩浆临近的前一瞬,姜望的表情都很平静。
扑通。
两人坠进了岩浆中。
一层淡淡的金辉,环绕着两人。
将压近的岩浆全部推开,留出一片空间来,甚至连热量都隔绝了。
两人像在水中潜游,自在轻松。
姜望并不吭声。
赵玄阳似在认真搜寻着什么,也没有说话。
在鼓荡的、赤红色的岩浆湖里,如此潜游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
两人越潜越深,越潜越深,忽然身前一空,豁然开朗!
两人掉进了一处黑漆漆的空间,而回身一看,那赤红色的岩浆仍在上方游动,灿烂极了!
“这到底是哪里?”姜望忍不住又问。
赵玄阳满意地笑了:“你知道什么地方,是真人神识也无法扫视到,卜算也无法落定到的吗?”
第八十三章 穹似盖
“什么地方呢?”姜望问。
赵玄阳瞥了他一眼,似乎惊讶于他的平静。
但也并不很在意。
“因为一些特殊的历史原因,在现世,有一些地方,不与现世同。”赵玄阳简略的说了一句,又道:“我们现在就在这种地方。”
坠下来的时候,姜望便已经观察过环境。
这是一处……
无光的洞窟。
怪石嶙峋,阴阴森冷。而岩浆流于窟口上方,不曾落下一滴。
这一幕……姜望其实很熟悉。
赵玄阳略显得意的声音还在继续:“当世真人照见真实,洞察现世。没人帮忙遮掩,我俩自是无处藏身。但在这种地方就不同,他反倒限制极大。”
“这到底是哪里?”姜望道:“我倒是没有感受到太多限制。”
“呃,因为你比较弱。”赵玄阳很直白地说道:“与现世的联系愈深,在不同于现世规则的地方,所受限制就愈大。”
“当然。”他又照顾着姜望的情绪,很贴心地补充:“弱不是你的问题,毕竟你还很年轻。”
“谢谢。我确实被安慰到了。”姜望道。
赵玄阳左右瞧了瞧,又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应该对这地方不陌生才对。”
“还记得清江水底吗?”他问。
姜望一直知道,若说涉魔之事,庄高羡君臣能够拿出什么证据来,一定与清江水底的上古魔窟有关。
因为他的确去过那地方,也的确接触过魔。
虽然事实上,养魔的是宋横江,勾结白骨邪神又对抗白骨邪神的,是庄承乾。
从头到尾,他只不过是一个被庄承乾摆弄的、误入那场数百年生死局的棋子,他只不过是一个凭借着自己的勇气和坚持,挣扎着跳出棋盘的路人,
但这些事情,他说了不算。
不能被人承认的真相,也根本无法被称之为真相。
若不能逃脱玉京山的审判,他甚至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赵玄阳之所以这么问,想来也是知道了一些情况,至少知道姜望确实去过清江水底的那座上古魔窟。
但庄高羡那边,肯定没有实话可讲。
姜望完全能够想象得到,庄廷是如何编排他,那个故事又是怎样合乎逻辑,看起来真实可信。作为庄承乾的子孙,庄高羡有那样的天赋,而杜如晦有那样老道的智慧。
“上古魔窟?”姜望皱着眉头道:“不是说我勾结魔族么?怎么还带着我往上古魔窟躲呢?”
赵玄阳温声笑了:“庄高羡那人我信不过,真话我都当假话听。你也莫要怨我,老头子们同意顺手扼杀你,我就听命而行罢了,大家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再怎么超凡脱俗,也不能完全免俗。多多少少要给国家、宗门一个面子。”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你怨我也没关系。这是你的权力。”
姜望并没有什么愤怒的情绪,只是问道:“我其实很好奇。我何德何能,可以引起景国的警惕,竟要提前将我扼杀?景国有你,有淳于归,还有一个史上最年轻的真人李一。难道还会忌惮区区一个内府境的姜望吗?”
赵玄阳抓着他的胳膊,往魔窟里走,随口说道:“你就不用拿我和李一放在一起,给我脸上贴金了。我能不能和他比,要在洞真之后再说。至于你的问题……其实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就是个干苦力的嘛。不过我猜想,大概那些老头子本就想敲打一下姜述,而庄高羡又正好递过来一个锤子,不敲白不敲,顺手就敲了?”
他叹了一口气:“齐国最近,确实是太威风啦。”
细想来,的确如此。
齐国先是灭了阳国,完完整整地接收了阳地版图。
继而在近海群岛,把钓海楼逼迫得成立镇海盟以自保。
但镇海盟这手笔虽然宏大,作用能有多少,仍然存疑。
新开的海疆榜,副榜一开,姜望就是第一。没过多久,计昭南又去拿了个正榜第一,简直是轻松写意。年轻一辈天骄,对钓海楼完全是呈现碾压姿态。
此后平等国在大师之礼上闹事,很多人等着看齐国的笑话。齐国却转身就兵出夏国,插旗剑锋山,逼得夏国交出一名神临境的平等国成员,顺势来了一**扫荡。
再加上观河台上,拿下黄河魁首,紫微中天太皇旗,招摇古今。
可以说无论是在近海群岛、还是在东域南域、在观河台,齐国都是风光无限,强势无匹。声势直追当年的大旸帝国。
这样的一个齐国,当然不是景国所乐见的。
姜望苦笑道:“如此说来,我还真是适逢其会?”
赵玄阳一边走,一边道:“不要妄自菲薄,你本身的天赋,也是很重要的。庄高羡为了解决你,花费的代价可称不菲。老实说,一开始我觉得这太夸张。但是真正接触你之后嘛,我倒是能够理解了。只能说,姓庄的果然不会做亏本生意。”
姜望叹了一口气:“这算是夸赞吗?”
“我只是一个喜欢说实话的人。”赵玄阳笑着回应了一句,又道:“不要紧张,现世里的这些魔窟都废弃已久,没有什么危险可言。跟着我走,很安全。”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了一间巨大的窟室。
这处上古魔窟,与清江水底的那一座,格局并不相同。
这里空间更大,环境也更复杂。
有十几个洞口,挂在窟壁上,黑幽幽不知通往何处。
超凡修为带来的视野,并不受无光的环境影响。但这里的确也没有什么好看的。
清江水底那一座魔窟,好歹还有些宋横江庄承乾他们当年的布置。现在这一座,则是什么痕迹也不剩下。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姜望问。
“我打算什么也不做。”赵玄阳面带笑容:“我们在这里住个七八天。苦觉和尚一直找不到人,自然就会放弃了。然后我再带着你,大摇大摆地去玉京山。多气派!”
姜望叹了一口气,他今天总在叹气:“这就是你说的,万里避真人?”
“怎么,藏起来不算?”赵玄阳反问。
姜望无言以对。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赵玄阳松开手,招呼道:“来,别客气,请坐。”
他自顾在一块形如磨盘的巨石上坐了,开始闭目养神。想来应对一位当世真人的追击,他也并不如表现的那样轻松。
姜望左右看了看,便往看中的另外一块石头走去。
“不能走太远。”赵玄阳的声音提醒道:“坐我旁边。”
姜望叹息一声,回转过来,坐在了他旁边。
好在这块石头够大,两个人各坐一边,也并不拥挤。
姜望坐定之后,就开始探索内府。
赵玄阳虽是盘膝而坐、闭目养神,声音却适时响起:“别妄动神魂。”
姜望只得散去了神魂之力,无奈道:“修行也不让,那我干什么?”
“不如发会儿呆吧。”赵玄阳道。
“这就是你对待朋友的方式吗?”姜望问。
“那我陪你聊聊?”
“算了。”姜望仰躺下去,双手枕着后脑,清亮的眼睛瞧着洞窟穹顶:“我还是发呆吧!”
上古魔窟的洞顶实在没有什么可看,姜望却看得入神,以至于眼神都有些飘渺起来。
赵玄阳无法得知,这个他非常欣赏的年轻天骄,此时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经历了观河台上的光芒万丈,天下称颂。紧接着没几天,就身负通魔罪名,遭受天下唾弃。
从巅峰到谷底的滋味,有多少人能够承受?
而此时的姜望……
在想什么呢?
……
……
天穹似盖,流云如奔马。
凌霄秘地中。
尊贵的镇宗长老阿丑大人,正在与一只小灰狗玩耍。
此时的阿丑体型缩得极小,只比蠢灰大上一轮,正咧开大嘴,吐着舌头,跟小灰狗快乐地蹦来蹦去。
忽然听到一阵风声,阿丑立即肃容,神态端庄了起来。
一巴掌就把紧跟在他屁股后面蹦跳的蠢灰按停。
蠢灰眨巴眨巴眼睛,很是懵懂无辜,不明白新任的老大,怎么说不玩就不玩了。
不一会儿,叶青雨便翩跹而至。
“来了啊,青雨。”阿丑很有长辈风范地沉吟道:“那个,安安的课业怎么样了?这孩子很贪玩,你可要监督好。”
好像全然不记得,姜安安的课业之所以没能及时完成,便是因为被他带着溜出去玩了。
“差不多了。”叶青雨随口回了一句,便问道:“你呢,跟蠢灰玩得开心吗?”
“呵,有什么好开心的。帮安安照顾一下罢了。”阿丑的眼睛都翘到天上去了:“这种小土狗,我放个屁就能崩死一百个。”
蠢灰歪了歪头,当然是听不懂的,又很是亲近地往他面前蹦。
阿丑仍以肉爪无情拦在前面:“别靠本座这么近!”
“你你你你……你干什么!”
却是蠢灰伸出舌头,热情地舔了起来。
阿丑迅速收爪后退。
蠢灰以为是跟它玩游戏呢!更快乐地往前蹦。
在叶青雨面前,阿丑老脸捱不过,两爪灵巧一翻,把蠢灰摔了个四脚朝天:“给本座老实点!”
蠢灰四仰八叉,仍然非常快乐,尾巴飞快地摇动着。
叶青雨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放弃了从蠢灰身上着力的想法。
“丑叔。”她直接问道:“有人欺负我,你管不管?”
说时迟,那时快。阿丑猛地跳将起来,跃至空中,显出三丈长的本相,獠牙露出,细长尾巴上缀着的水球中,隐隐鼓起涛声。
一时气势凌人。
“谁这么大胆?”他怒吼如雷:“本座生撕了他!”
“赵玄阳。”叶青雨道。
阿丑愣了一愣。
“今天风好大。”他的獠牙收了起来,尾巴也垂下了,身上的长绒毛,也变得特别柔顺。
甚至他在空中都有些摇摇晃晃,立不稳当:“我怎么有点不胜风力?吹风吹多了,可能要中风。唉,年纪大了,熬不住,我先回屋里歇着去。”
说话间,便摇摇晃晃地飞走了,消失在空中。
唯有蠢灰还懵头懵脑的,不知道“大哥”怎么突然就走了。原地翻了个身,利索地爬了起来,又瞧着叶青雨摇尾巴,想讨一些灵果儿吃。
叶青雨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过得一会儿,一朵云团坠落,在空中显化身形,伸展四肢——却是阿丑又折返了回来。
他飞到叶青雨身前,垂头丧气道:“青青啊,你别这个样子,不是丑叔不帮你,景国咱们干不过哇!”
“那就眼睁睁看着安安的亲哥出事不管?咱们以后怎么好意思面对安安?还有蠢灰!”叶青雨单手把蠢灰拎起来,叫阿丑看清楚,美丽的眼睛里水光盈盈的:“蠢灰也是人家的,你天天耍得可开心了。”
如果蠢灰机灵一点,这会就该配合起来卖惨了。
可惜它没有。
它被拎在空中,反而欢喜地不得了,咧着嘴疯狂摇尾巴,哈喇子直往外冒。
阿丑用肉爪拍了拍脑门,很是头疼的样子:“那怎么办嘛,人家拔一根腿毛都比我大腿粗。至少也得有个真君,才能在景国人面前说得上话。你爹为什么闭关,还不是怕在你面前没有面子嘛!?”
砰!
说话间,他脑门上就被人狠狠砸了一拳。
白衣飘飘的叶凌霄现出身来:“一天天的,就你话多!吃的就已经够多了,说的比吃的还多!”
阿丑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并不说话。
叶凌霄这才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幸灾乐祸地笑道:“我就说这小子不咋行吧?先还只是在齐国混不下去。还怪骄傲的说去楚国办事,好嘛。一眨眼的工夫,全天下都混不下去了!”
叶青雨垂着眼睑不说话。
“好了好了。”叶凌霄不笑了,声音也缓了下来:“云国中立的国策是不会变,但维护人族公理的立场也是不会变的嘛。通魔是人族大罪,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关心的。刚好你爹手里有一些庄某人的黑历史,等玉京山公审的时候放出去,他可就没工夫再找别人的岔子了!你说,他有问题,他的证据还能让人相信吗?”
“真的?”叶青雨抬起眼睛。
“那当然了!”叶凌霄自得地道:“你真以为你爹只会闭关啊?爹一看我的宝贝女儿不开心,就赶紧翻箱倒柜找证据去了好吗?你呀,少听一些捕风捉影的屁话!”
阿丑七个不服八个不忿,把眼睛一瞪,就要开口。
但是一道更凌厉的眼神霎时瞪了回来。
好嘛。
阿丑眨了眨眼睛,在委屈之中,还带了一丝小心翼翼。
破坏叶小花在女儿面前的伟岸形象,绝对是凌霄阁最大的罪名之一。
即使是地位崇高如阿丑,敢犯此罪,也难免要挨揍。
叶青雨展颜一笑:“爹,你也太厉害了吧!”
“那还是姜望更厉害。”叶凌霄不屑一顾,撇着嘴道:“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可没被人满天下地追杀过,更没有闹得如此天下皆知。”
他惆怅地叹了一口气:“唉,你爹都只会追杀别人。”
第八十四章 镜中花(为盟主Bili八个牙露加更!6/7、7/7)
不是所有的地方都有天空。
但是当人类抬头往上看,却总是能找到类似的心情。
迷界,辛未区域。
空中飘浮的断肢,和四下流散的鲜血,无不在说明,一场惨烈的遭遇战刚刚结束。
几个年轻的修士互相看了看,最后还是一个看起来最为沉稳的修士出面,向着前方一个身穿青色利落武服的女子拱手道:“多谢这位师姐援手,不然我们……”
他回头看了看一具被师弟师妹们拼凑起来的尸体——那是带着他们来迷界历练的师门前辈,与一个强大的海族同归于尽,再也无法开口教导他们。
他的声音里带着哀戚:“再生之恩,没齿难忘。”
身穿青色武服的女子,正在肢解一头海兽,分开血肉,将唯一有些价值的骨刺取出来,随口道:“都是同门,不必言谢。”
这女子容貌俏丽,举动之间颇是干脆。用一把剔骨尖刀,在海兽的尸体里灵活游动。
这时一位脸蛋微圆的女修士多看了她几眼,迟疑道:“您是竹碧琼……竹师姐?”
她本想开口叫竹师妹,因为真论起来,还是她早入门一些,但念及对方刚刚表现出来的战力,临到嘴边,改成了“师姐”。
竹碧琼利落地将几根骨刺处理好,收进储物匣中,才看向她:“你是……”
圆脸女修士道:“我是实务长老张长老门下宋文荷,有一回在素瑶师姐旁边见过您。大概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其实她隐约认出竹碧琼,并不是因为三年前的见面。而是因为在海祭大典上,她亲眼看到竹碧琼被押上来,也记得那位齐国天骄,是如何以令人惊叹的勇气,为友奋死。
老实说,对于现在传得沸沸扬扬、钓海楼很多人喜闻乐见的姜望通魔一事,她是并不相信的。
不考虑怎么颠覆现世,怎么灭绝人族,却为一个远在钓海楼的朋友,孤身赴海,在一众强者面前据理力争,更亲往迷界拼死为其赎罪……以险些身死的代价,救一个当时根本没有什么价值可言的“废人”,哪有通魔的人这样通的?魔族能同意吗?
甚至于她对姜望本人也没有恶感。
对外的宣传自是一回事,但在亲眼见证内情的她心中,姜望在近海群岛所做的一切,实在没什么可以指摘的。天涯台上那辱极钓海楼的一战,究其根本,也不过是姜望在求一个公道罢了。
据理力争求不得,迷界杀戮海族赎罪求不得,只能以生死决斗来求。
但想来海祭大典上的那一幕,必不会是竹师姐所愿意回想的。
所以在对方承认身份之后,宋文荷才对此避而不谈,转提及三年前旧事……而且提到竹素瑶,无形之中就能拉近她和竹碧琼的距离。
这是她聪明的地方。
也不由得宋文荷先时对竹碧琼的身份迟疑,任是哪个曾经见过竹碧琼的人,也很难把当年那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天涯台上那个奄奄一息的柔弱女子,跟眼前这个战力超卓、出手狠辣的强者联系在一起。
刚才那几个海族是怎么被杀死的,她可看得清清楚楚。
生死之间的经历,真能带给人如此巨大的改变吗?
在场这些钓海楼的年轻弟子里,也有参与了海祭大典的。却只有宋文荷认出竹碧琼来,实在是彼时彼日,与今时今日,直似有天地之别。
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噢。”对于宋文荷的招呼,竹碧琼只是点点头,随口说道:“在迷界遇到,也算是缘分。”
钓海楼统共就二十四个长老位置,其中实务长老十二名。海宗明与碧珠婆婆相继身死后,依然只是补足了这个数目,不曾扩张。
只要一说姓氏,便足以锁定目标人物。
但也只是一名实务长老罢了,没什么好说的。
她能泰然处之。
现场这些年轻的修士,却无法如此云淡风轻。
谁不知道,现今的竹碧琼,是靖海长老辜怀信的亲传弟子!
辜怀信是整个钓海楼的第四长老。
竹碧琼现今在钓海楼中的地位,并不输于徐元,更在包嵩、杨柳这些风云人物之上。
只不过自辜长老公开收徒消息之后,她就一直未在人前现身,异常低调。想不到今日能在迷界遇上,若是就此结下交情,也未尝不是因祸得福!
有几个自负容貌的男修士,立时就注意起来,虽是身在迷界战场,也是一个个姿态端庄,眉眼正气。
那最先开口的修士面露讶色:“原来您就是竹碧琼师姐啊。我久仰大名,心向往之!不意今日能于此相见!只是……窘迫了些,倒让师姐笑话了。”
看到竹碧琼投过来的眼神,他又解释道:“瞧我这脑子,竟忘了自我介绍。我是护宗长老刘长老的真传弟子方璞。今日能见到师姐,真是我的荣幸!”
“哪个刘长老?”竹碧琼随口问。
八位护宗长老中,可是有两个姓刘的。
方璞从容地抛出答案:“排名更高的那一位。”
他的师父刘禹,在钓海楼八位护宗长老中,隐隐是影响力第二的存在。随着镇海盟的影响力不断扩大,是有机会进一步,成为第五位靖海长老的!
他故意一开始不说,便是为了给竹碧琼加深印象。并且用这个答案告诉她,自己的背景亦是不凡,与她相差不离。
竹碧琼只点点头,便没了下文。
方璞正要再启话题,旁边一个高大英俊的年轻修士便已抢着开口:“竹师姐也是来迷界历练吗?独自一人?”
竹碧琼又换了一把小刀,剥起另外一头牛状海兽的皮来,这头海兽的兽皮可以制成皮甲,价格颇是不错,也是它身上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了。
随口回道:“对,跟你们一样,来此历练。”
很难想象像徐元这样的天骄,会收拾这种级别的战利品。但这样的竹碧琼,反倒叫他们觉得不那么遥远了。
样貌英俊的年轻修士,用自觉最迷人的角度微微一笑:“独行历练太过辛苦,打个盹儿都不能。不知师姐可需要人帮着打打下手?我处理皮货很拿手的。”
另外几个有意开口的男修士齐欲喷血,属实没想到,这小子这么会顺杆儿爬。本以为是各展风采,各施手段的环节,这厮竟是开口就要终结比赛!
但此等情况下,又不便再说话。
只能心中恨恨,面上平和。
“你师父是谁?”竹碧琼随口问。
英俊修士往前走了几步,已经很自然地打算帮忙处理海兽尸体,嘴里道:“护宗长老,姓邓。”
论身份,他不比方璞差。论样貌,他胜过不知几筹。
若论沾花惹草的本事,他自问在钓海楼,也算得上天骄级的了!
是以从容非常,信心十足。
“哦。”竹碧琼点点头:“回头遇到邓长老,我会跟他说的。你这么喜欢打下手,该派你去厨房帮忙。”
英俊修士尬在原地。
竹碧琼也不管他是如何心情,只忙着自己的事情。
以前她在碧珠婆婆门下的时候,哪有这许多年轻俊彦追捧?
碧珠婆婆只是一个实务长老,而她在碧珠婆婆的门下亦是极不起眼。
那时候便是有些目光,也都是落在天资不凡的姐姐身上。当然,大概也有些不良善的眼神,被姐姐远远隔开了,不曾落下吧?
只是最后姐姐自己也栽在了胡少孟身上。
这些男人……
脑海里有个尖利的声音在喊:“这种狂蜂浪蝶,还留他们性命作甚?都杀了!”
竹碧琼并不回应那声音,只默默地剥皮,一言不发。
人生就是修炼,战斗、积累资源,循环往复,如是而已。
像那人一样努力,像那人一样……
方璞施展道术,驱散了些弥漫于四周的血腥味,而后才出声道:“不知竹师姐历练多久了,是否要回浮岛休养几天?”
竞争者的窘迫自然让他开心,但也让他看到了竹碧琼的不好接近。从前者失败中汲取的教训,让他决定转换思路。
“如果竹师姐也要回浮岛,能否与我们同行?”
他很是不好意思地道:“方某实力不济,怕照应不了这些师弟师妹。”
竹碧琼把剥下来的兽皮收好,然后看向宋文荷:“有指舆吗?”
“有有,我们带了一个。”方璞接话道。
将手里的指舆取下来,热情地递过去:“师姐如果需要的话,可以拿去用。”
竹碧琼接过指舆戴上,沉下心神稍作调整,一阵之后,便将这指舆递回,淡声说道:“沿着这条路线回去,很安全。我都杀干净了。”
她竟然是一路杀过来的吗?
方璞愣了一下,才有些慌乱地接过:“啊,好,谢谢师姐!”
“不必客气。”竹碧琼随口应了,转问道:“对了,我听说有一个景国的天骄在此区域历练,你们可曾见过?”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方璞道:“师姐,您自己可带了指舆?”
“有的。”竹碧琼点点头,不待他再开口,便已经将自己的指舆取出来递过去。
指舆虽然珍贵,但以竹碧琼今时今日的地位,自是不缺。且她的指舆,信息比方璞带的更完备、更清晰。
方璞接过指舆,亦是戴上,稍作调整之后,便摘下来,双手捧回道:“前几日的时候听人说过,现在应该在我划定的这个范围内。”
竹碧琼接过了:“我也谢谢你。”
“应该的。”方璞赔着笑,又问道:“不知竹师姐找景国人有什么事?”
“哦。”竹碧琼随口道:“就是好奇而已。”
她不欲再多说,只摆了摆手:“大家回去注意安全,就此别过。”
而后一袭青衣飘飘,干脆利落地踏空而远。
在场的年轻修士,齐齐躬身为礼。
……
……
一袭青衣的竹碧琼,在无天无地的迷界里疾飞。
并不是辜怀信苛待于她,既然决定收她为徒,用她来重塑派系信心,辜怀信就不会短视。而是真正地授以真传。
竹碧琼是自己主动要求来迷界历练的。
换做是一年之前,她也决计想象不到今天。
在青羊镇的时候,她还是一个被姜望使唤着多布了些幻术,就叫苦不迭的小姑娘。那时候天真烂漫,尚觉人世光明。没有什么进取的野心,也没有什么修行的追求。
姐姐在的时候,修行是姐姐的督促。姐姐走了之后,修行只是生活的惯性。
她更愿意在弦月岛漫无目的地散步,享受温煦的海风,和清澈的天空。或者是在青羊镇那样宁和的地方,和那人一起嬉笑逗狗……
人只有意识到自己的责任之后,才会拥有对人生的紧迫感。
突兀有一面镜子,拦在身前。
镜中是一张美丽却怨毒的脸。
“竹碧琼!刚才为什么不听我的话,把他们杀光?”镜中的女人道。
“姐姐。”竹碧琼看着她:“些许言语孟浪,罪不至死。”
“对你有觊觎之心,就该死!”竹素瑶怨毒道:“你难道还看不清楚这些人面兽心的东西?你忘了胡少孟,忘了你姐姐为什么落到这个田地?”
“不是所有人都是胡少孟。”竹碧琼道。
“男人都是一样!始乱终弃,忘恩负义!”竹素瑶暴躁起来:“去,回去杀掉他们!”
竹碧琼摇摇头:“师父说,不应在不必要的情况下杀人。杀人只是一种手段,而非目的。”
竹素瑶道:“杀他们不是目的,杀他们的目的,是为了让他们害不了别人!”
“姐姐你比我聪明,你知道不是这样的。”竹碧琼看着她:“你只是想杀人。”
竹素瑶愣了一下,狞声道:“我发现你变得很快。不听姐姐的话了,是不是?”
竹碧琼摇头道:“不是。”
“那为什么不动手?啊?”镜中的竹素瑶满眼是怨恨:“口口声声师父,你还相信所谓的师徒吗?是不是忘了碧珠那老妖婆怎么对你的?”
竹碧琼低声道:“师父和碧珠婆婆不一样。而且碧珠婆婆她……”
她抬起眼来,有些小心翼翼地看向镜中:“她至少对姐姐你……是很好的。”
竹素瑶霎时间暴怒如狂:“我不需要她对我好,我自己完全能够照顾好自己。我需要的是她对你好,我要她对你好!!”
她满眼是泪,泪中又是恨和怨,双手扭曲成爪,几乎要探出镜外来,仿佛要撕破谁的喉咙:“她答应过我的!我进天府秘境之前,她答应过我的!!”
竹碧琼沉默了。
过了好一阵,待竹素瑶的情绪平息下来。
她才伸手按在镜面上,似在抚摸姐姐的脸:“姐姐,不要难过了……你想杀人。我们换一个目标。”
第八十五章 好消息(为盟主苟圣门下一纸人加更!)
“在干嘛呢?”无光的洞窟里,赵玄阳忽然问道。
“琢磨道术。”姜望随口答道。
“什么道术?”赵玄阳来了兴趣:“说出来我帮你雕琢一下?”
姜望沉浸在道术的世界里,没什么情绪地道:“免了。”
在这座不知具体位置的上古魔窟中,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天。
虽然此地无光,见不到日夜交替,但姜望还是一直默记着时间。
自躲入上古魔窟之后,苦觉果然没有再追上来。
因为赵玄阳的约束,姜望不能随意走动,不能勾连太虚幻境,不能探索内府。但好在还有“焰花焚城”和“龙虎”这两门超品道术,可供他慢慢琢磨。
赵玄阳“嘁”了一声:“你完全不知道你错过了多好的机会!”
“的确。”姜望淡声道:“要是没有遇到你,我还真享受不到阶下囚的生活。”
赵玄阳沉默了片刻,道:“不是我,也有别人来。”
他想了想,又笑容得意起来:“诶不对,淳于归那个蠢货,肯定想不到你会往景国逃,说不定真让你逃了……得亏是我!”
他看了看姜望的表情,终于不好意思再笑。咳了一下,起身离开巨石,
“那个,我出去一下。你老实一点,不要搞小动作。”
说话间脚步一晃,便已独自离开这间窟室。
姜望默不作声,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依然静静地坐在那里,好像仍在专心研究道术。
他清楚赵玄阳是出去做什么,无非是短暂离开魔窟的范围,接收一些情报——赵玄阳说是要独力在一位当世真人的追击下完成押送任务,类比于他先前在赵玄阳追缉下的逃窜。但其实还是有本质的区别。
他是真正的孤身一人奔逃,只能靠自己。赵玄阳这边虽然没有洞真强者出面阻止苦觉,但却一直有人给他传递消息。更别说景国对苦觉施加的种种压力和误导……
绝对的公平……怎么可能?
姜望更清楚的一点是,此刻的他,依然被赵玄阳所关注。
所以他的确也什么动作都没有。
不多时,赵玄阳回来了。
“有一个好消息,你要不要听?”他笑着问。
姜望想了想,问道:“这个消息的‘好坏’,是于你而言,还是于我而言?”
赵玄阳愣了一下,苦笑道:“我以为,相处了这么几天,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呢。你再次让我意识到了我们之间的立场问题。”
“你是有多缺朋友?或者说,朋友有多泛滥?”姜望表情倒也不严肃,说话的内容却是严肃的:“哪有把朋友往死地送的啊?”
赵玄阳想了想,说道:“我只是单纯觉得你有趣,难得一见的有趣……但你是对的。我们从出生那一刻起,方向就是不同的。”
在这个时候,姜望反倒笑了笑:“出生的时候呢,我们俩其实方向相同,小时候我也想去玉京山修行呢!”
赵玄阳没有问,那为什么现在他在齐国。
只是跟着笑道:“那真是遗憾啊。”
姜望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怅然:“是啊……”
眼见气氛有点低沉了,赵玄阳转道:“我说的好消息,当然是站在你的角度而言。”
姜望微微一笑:“不妨说说看。”
赵玄阳拿住腔调,很板正地说道:“就在今天上午,楚国发出国书,表示严正关注黄河魁首通魔一案,说黄河之魁意义重大,不可轻辱。而上古诛魔盟约干系甚广,景国不可以一言独断。并要求派人参与核查通魔的相关证据。”
他撑着下巴道:“你之前好像也是准备去楚国来着,你在楚国也有朋友?知交遍天下嘛!而且看起来还很有影响力……”
楚国能够发出这样一封国书,当然是基于国家利益的考量。但若无人推动,恐怕也难成行。
若说楚国的朋友,现在自是只有一个左光殊。
通魔之事发展到今天这般地步,天下无人不知。左光殊当然也知道了他为什么中止赴楚,以那孩子的性格,大概会做点什么。但以他的实力地位、心机手段,都很难在这件事里做到什么。这也是姜望在信里什么都没有说的原因所在。
左光殊是不足以影响到楚国国书的。除非……
姜望想起来,左光殊之前说过,左氏家主想要见他一面。
是光殊的爷爷,送的这份礼吗?
那也是……左光烈的爷爷。
姜望没有回答赵玄阳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觉得庄高羡准备的所谓‘证据’,经得起查吗?”
赵玄阳摊了摊手:“虽然我不太相信他这个人,但我无法怀疑他的实力。你知道自他登基以来,庄国在道属国里的排名,已经上升了多少吗?”
姜望并不关心庄国在道属国里的排名,爬得再高,也是以枫林城域数十万百姓血肉为阶,登上的位置。
“说起来我倒是很好奇,庄高羡到底准备了什么证据。能让完全无辜的我,变成勾结魔族的奸细?”他问。
“我现在也不是很清楚,到了玉京山,咱们就知道啦。”赵玄阳说到这里,又安抚式地道:“还有一个好消息,你可要听?”
“说吧。”姜望淡淡道。
“嘿!你也太有面子了!”赵玄阳换了一个夸张些的语气:“牧国也发了国书,严厉斥责我抓你去玉京山受审的行为,说景国是犯了‘道宗国’之病,但天底下不都是道属国。言辞可是激烈得很呢!”
姜望愣了片刻,才叹道:“天下苦景久矣!”
牧国这封国书,或许有赵汝成帮忙推动,那个云云公主作为助力。但本质上,一定还是牧国对景国积压的不满。正好趁着齐国与景国正面角力的时候,跳出来狠踩一脚。
只是如此一来……
虽然深层次都有着各种原因。但看起来就像是为他一个姜望的事情,现世六大霸主中,竟然有三家,同时对景国公开表示了不满!
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姜望在此事中体现出来的分量,简直古今罕见。
赵玄阳笑嘻嘻道:“没有办法的事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景国独霸中央之域,雄视天下,施天下之至威,自然也要承天下之至重。”
他看起来倒是一点也不介意景国被多方霸主针对,依然一脸轻松。
但是姜望垂下了眼睑:“那么坏消息呢?”
赵玄阳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他叹了一口气:“你现在就要听?”
第八十六章 她从何处来
“如果坏消息不说就不存在。那你可以不说。”姜望道。
赵玄阳双手覆面,揉了揉自己的脸:“好吧!”
此时姜望仍然盘坐在磨盘般的巨石上,而他站在巨石之前不远处。
许是刚刚在洞窟外短暂转了一圈的缘故,这座废弃且枯乏的上古魔窟里,竟像是注入了几分鲜活的感受。
死水有微漪。
赵玄阳更愿意把它理解成自己情绪的波动。
他说道:“两天前,我一位优秀的同门师弟在迷界历练时,突然失踪。”
姜望有些不解:“在迷界那种地方,这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
赵玄阳看了他一眼:“跟你去迷界那次不一样。我这位师弟去迷界的时候,虽然没有强者随行护持,但也是提前划定了区域、探清了海族实力、确立了试炼难度的。按理说,他战死的可能性不超过一成。且那段时间,并未发生迷界位移。”
为什么强者恒强?因为越是强大的势力,越能够把他们的未来保护得很好。
“好吧!”姜望并没有什么羡慕或嫉妒之类的情绪,只转问道:“所以你们觉得变数是什么?”
“这种事情自然不能胡乱猜疑,因而冼帅亲赴迷界,要封锁当地区域,彻查此事……只是被祁真人拦下了。说景国天骄失踪,要真相可以,先得给齐国天骄一个真相。”
赵玄阳说的冼帅,自是神策军统帅冼南魁,在黄河之会上维持秩序来着。而镇守决明岛的祁笑亲自将其拦下,亦可视为齐景冲突加剧的证明。
“合情合理啊。”姜望道:“迷界非一家之地,海族也不是任人宰割的弱者。封锁迷界区域,彻查所谓真相,也不是简单的事情。当然不能怎么说就怎么做。”
赵玄阳瞥了他一眼,食指往上指了指:“上面有人觉得,这是齐国兑子式的胁迫。当然,我不认为齐国会在迷界战场对我们景国的战士出手。”
“想也知道,齐国没人会开这个头。”姜望摇了摇头,问道:“那你觉得会是哪方?”
“一时半会哪说得准呢?”赵玄阳道:“我们的敌人太多了。”
“听到现在……”姜望皱了皱眉:“好像对我来说是好消息。”
赵玄阳对此不置可否,也没有再说一些‘你怎么不为我考虑’之类的废话,只道:“那你听听下一个消息——苦觉和尚追了三天都没有追到咱们,悬空寺已经明令召他回去,苦命大师声明,悬空寺无意插手列国纷争。我们国内也有当世真人……不打算再容忍他。”
“所以我们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吗?”姜望居然还能笑得出来:“听起来也不坏啊。”
赵玄阳总是能很自然地把他和姜望归于一边,把这段时间穷搜西境、试图营救姜望的苦觉和尚归于反派。
总是一口一个“咱们”。
姜望听得多了,也就懒得反驳了。
“按照常理来说是如此。”赵玄阳轻声道。
“所以不按常理……是怎样?”姜望很平静地问。
“你知道的。”赵玄阳叹道:“虽然庄高羡信誓旦旦,说他摆出来的证据绝对经得起查验,他说的绝对是事实。但是国内有很多人,包括我在内,并不相信他。所以……”
“所以我不能去玉京山了?”姜望笑了:“因为齐楚牧三方施压,真相已经不容你们摆布。因为你们景国觉得,我通魔这件事,根本经不起公开调查?因为齐国在迷界的态度,景国觉得自己受到了挑衅?”
冤枉你的人,比你更知道你有多冤枉。
那些假装被蒙蔽的人,其实心里也比谁都清醒。
落井下石不过随手的事情,井下的人死不死,又与他们有什么关系?
因为齐国针锋相对式的回应,因为三大霸主国罕见的、立场相近的表态,玉京山上的那场“公审”,已经不可能再被景国单独操纵结果了。
说到底,上古诛魔盟约,是人族共遵之盟。
齐、楚、牧这三大霸主国加起来,比景国更能代表人族的声音!
而景国高层,压根就不曾相信庄高羡,也其实并不相信姜望通魔。
大概他们以姜望为口子,敲打齐国以前,并未意想到齐国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到如今势如骑虎,已经难下。
景国不能当着天下人的面自打自脸。
所以那场“公审”,不能再继续!
提前终止公审的办法有很多。主动撤销罪名、承认错误是一个,有犯罪嫌疑的“被审者”出现意外,也是一个。
堂堂景国,当然不可能认错。
哪怕是面对三大霸主国的施压,也绝不会服软退缩。
所以他们会做出什么选择,实在是不难想象的事情。
只是……
这就是景国吗?
这就是经历了漫长岁月,号为天下第一的中央帝国吗?
上古诛魔盟约,曾经挽救人族于危难。在现世现时,竟然也沦落为争斗的武器吗?
所以姜望在笑。
赵玄阳沉默了片刻,说道:“你那些各国的朋友,恐怕想不到。他们帮你,反而更害了你。”
“不,不,不。”姜望笑着摇头:“害我的从来不是他们。我不能说,见义勇为者激怒了恶徒,所以见义勇为者是帮凶。这是没有道理的事情。谁在帮我,谁在害我……”
他点了点自己的心口:“人心自有一杆称。”
赵玄阳苦笑道:“你让我有些无地自容了。”
姜望笑道:“那不如弃暗投明,抛弃腐朽的、黑暗的旧日景国,转投新生的。朝气蓬勃的齐国。东域风景很好的!”
赵玄阳难得认真地说道:“景国是这么大的一个国家,每一天都有很多的事情在发生,每一天都会有很多决定产生。它犯过的错误,比你想象的更离谱。它承担的责任,做过的正确的事情,也比你想象的更多。我身在其中,随它而走。有些事情,无法改变。有些对错,需要时间来验证。我只希望,等我走到更高位置的时候,它犯的错会少一些,做的正确的事情,会多一些。”
“那么……”姜望道:“我祝愿你成为那样一个人。”
赵玄阳看了看他,叹道:“我一直说想跟你交朋友,并不是玩笑话,更不是拿你寻开心。你的确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我在景国接触的内府修士,没人能比得上你……包括内府境的我。”
必须实在地说,若是抛开敌我立场,这几天的相处,两人确实是颇为投契,并不像针锋相对的敌人,反而状态很是轻松。
姜望只微笑道:“我说我们不是朋友,也不是玩笑话。”
赵玄阳顿了顿,终于是说道:“对不起。”
“不必跟我说对不起。”姜望摇了摇头:“各有立场,无分对错。”
“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选择?”赵玄阳问。
姜望摇了摇头:“假设没有意义,不到真正面临选择那一刻,谁也不知道真正的自己是怎样的。”
赵玄阳想了想,又说道:“你可有什么遗愿?如果我能做到的,我会尽力帮你去做。”
姜望沉默了片刻:“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好吗?这个秘密我藏在心里很久了。”
“你说。”
“庄国枫林城覆灭之事,的确是一场阴谋,但却不是我的阴谋,也压根跟魔族没有关系。白骨道意图献祭全城百姓,炼制白骨真丹,迎接白骨尊神降世,造就现世神国……
庄廷察觉了这件事,但却没有第一时间阻止,因为庄高羡也需要白骨真丹!
他们坐视枫林城域全域百姓死绝,白骨真丹成型……然后出手夺之。庄高羡吞服白骨真丹后,旧伤尽复,登临洞真。这才有了今日之庄真人。”
姜望道:“这就是枫林城域覆灭的真相。这也是为什么,现在我和你站在不同的方向。”
赵玄阳沉默了一会,问道:“有证据吗?”
姜望淡声道:“所以我沉默到现在。”
“你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赵玄阳又问。
“当时我只是一个游脉境的小修士,我能扮演什么角色?我在一次执行道院任务的过程中,察觉了白骨道的阴谋,并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我的老师。我的老师跟我说,安心修行就好,这件事情,他已经报备朝廷,朝廷会好好处理……”姜望语气平静,没有什么波澜可言:“庄廷怎么处理的,你也知道了。”
赵玄阳的眼神很复杂,眼前这个很有趣的‘朋友’,经历远比他想象的更为坎坷:“我想我能够理解,你为什么要杀董阿了。”
“那只是一个开始。”姜望道。
赵玄阳长叹一口气,问道:“你希望我在将来有能力的时候,帮你杀了庄高羡吗?”
“你觉得可行么?”姜望反问。
“在这种时候我不想骗你。”赵玄阳认真说道:“他是道属国国君,且是当世真人。我是景国人,我如何对待他,并不以个人喜恶为考量。”
“可以理解。”姜望道。
“我突然觉得我有些虚伪了。”赵玄阳苦笑着摇了摇头:“但是希望你知道,我的确真心想帮你做一点什么。”
“在这件事情上,你相信我么?”姜望问:“哪怕我什么证据都拿不出来,只有片面之词?”
“当然。”赵玄阳道:“虽然我们接触只有几天,但你在我这里,比姓庄的可靠一万倍。”
姜望又问:“你相信我,到底是因为我值得信任呢,还是因为庄高羡不值得信任,又或者……只是觉得‘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你好像在鞭笞我的灵魂啊,令我看到我的千疮百孔。”赵玄阳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看来我的确是一个虚伪之人。”
姜望摇头:“我们才认识了几天?我怎么敢断言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确实可以感受得到你的尊重、原则、和真诚。但即便是这么欣赏我的你,对我的相信,也都是很脆弱的。遑论世上那么多的陌生人呢?如果我死了,枫林城发生的一切将永远埋葬。”
他非常认真地说道:“所以我不能死。”
什么意思?
赵玄阳眉头一皱,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而在这一刻,这种感觉,被忽然生出的、本能般的恐惧所替代!
就在他和姜望中间的地面上,悄然出现了一个漆黑如墨的漩涡。
在无光的洞窟之中,“漆黑如墨”本应是不会被看到的。
但它却古怪的,在一片漆黑之中,出现在观者的视野里,简直违背了人的感官常识。
尤其矛盾的是……它明明出现得这样突然,却好像一直都在这里,给人以如此浑然天成的感受。
就像是它一直都在,只是此刻才被看到罢了。
赵玄阳是何等样人?
恐惧不能使他退缩,迟疑不能使他手软。
他已是坚定寻到了自己的道,成就了神临境界的绝顶天骄!
面对上古魔窟中如此诡异的一幕,他二话不说,只翻手取下背负的木剑,就势一递。
动作飘渺似飞仙,而此剑一动如雷霆!
暗室游电,无光的环境中,生出金光。
那是几乎要将肉眼刺瞎的灿烂光色,是煌煌纯阳之剑。
此剑荡魔气、却邪祟、破法身、绝命魂!
这一剑才出手,就已经落在了姜望的心口。
这的确是毫无手软、绝不留情的一剑。
无论出现什么意外,无论对姜望有多么欣赏,无论他自己主观喜恶如何……景国交付给他的任务,他必须完成。这是景国天骄的责任。
生长于斯,恩养于斯,报效于斯。
但就是这一剑,葬送了他逃跑的可能。
在那漆黑如墨的漩涡之中,忽然探出一只洁白无瑕的玉手,并两根青葱玉指,轻轻巧巧,便夹住了这支木剑的剑尖!
它像是一件完美无瑕的艺术品,而非什么生动的存在。但带来的力量如此真实。
它出现的时候,明明尚有一些距离,但是距离被抹消了!
她从何处来?
赵玄阳的剑,就停在姜望心口的位置。只要再进半寸,就可将姜望绞杀,彻底结束这一次通魔事件。
但却不能寸进。
这场景,一如在中山国那座酒楼中,他与姜望对战的重演。
彼时姜望的剑,也是那样极尽灿烂,却那么颓然无力。
**裸的实力差距,一旦显现出来,总是冰冷残酷的。
不同的是……
这夹住剑尖的两根青葱玉指,已经毫不留情地转动。
只是并指一转。
赵玄阳手中那温养多年的木剑,玉京山代代相传的名剑,就此寸寸而断。
恐怖力量将神临境的景国天骄赵玄阳牢牢压制,心神牵扯之下,他整个人向后倾倒,仰头一口鲜血喷出!
第八十七章 暗无天日
玉指先出,木剑已断,赵玄阳吐血而退,姜望安然无恙。一道绝美的身影,才自那漆黑如墨的漩涡中,跃将出来。
那汹涌的魔气,恐怖的威势,几乎充塞了整个无光洞窟的强大气息……无不在彰显一位真魔的可怕力量。
强如赵玄阳这样的天骄神临,在突然出现的这个存在面前,也完全没有反抗之力!
她当然只能是宋婉溪。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庄承乾以宋婉溪的魔躯与宋横江的神魂,合炼而成的血傀真魔。
彼时在清江水底的上古魔窟中,吸收掉庄承乾新生神魂本源的姜望,捕获歧途神通的同时,也继承了血傀烙印,接掌了对这具血傀真魔的控制。
可惜他继承血傀烙印的同时,也是宋婉溪响应万界荒墓的召唤,破界离去的时候。
彼时的姜望来不及阻止,神魂力量也完全无法完成响应,只能在匆促间留下一道意念。
那道意念是——
归来!
在那个时候,他只是单纯地舍不得这样一个强大战力,想着以后去边荒猎魔历练时,或许能够召唤救场。
彼时他是没有想过,自己会再入上古魔窟的。
上古魔窟是魔潮灭世时的产物,绝大部分都已经被毁灭。仅存的一部分,也早已被灭尽魔气。它们的数量非常稀少,位置更是极其隐秘,清江水底的那一个,庄君庄高羡都不知道其存在。
以现世之大,姜望还真不知道,哪里还藏着上古魔窟。
也只有赵玄阳这种拥有古老传承的天骄,有着极其可怕的知见积累,才能够别出心裁,想到以上古魔窟来躲避苦觉的追踪。
这却给姜望,带来了一个全新的选择。
被赵玄阳带到岩浆之底,认出上古魔窟的第一时间,他就发起了呼唤。在这座规则迥异于现世的废弃魔窟里,呼唤他曾寄托出去的意念。
只是稍稍动意而已,根本不虞被察觉。之后他尝试探索内府,也只是为了在赵玄阳面前掩饰。
但姜望自己其实也根本没有底。他不知道进入万界荒墓的宋婉溪,现在是什么状态,会不会发生了什么意外。他也并不清楚,以他今时今日的修为、神魂力量,够不够呼唤血傀真魔。他更不知道,他那道意念,是否还存在。
上古魔窟已经是现世距离万界荒墓最近的地方,若在这里也无法完成呼唤,这具血傀真魔也就基本可以宣告废弃了。
姜望只是如之前所有的选择时刻那样,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挣扎那不知是否会有的可能。
在漫长的、毫无反应的时间里,他也和赵玄阳一样,在焦灼地等待着。
唯一不同的是,他还必须掩饰自己的焦灼。力求不让赵玄阳看出端倪。
而赵玄阳也的确没有怀疑。
路线是他自己精心规划的,这座上古魔窟是他早年意外寻到的。姜望道元被禁锢,太虚幻境被隔绝,神通被封锁,怎么想也没有翻盘的可能。
退一万步说,就算姜望能够自我解封。又能如何?无非重演那碾压式的一战,实在也乏善可陈。
赵玄阳牵挂的是景国的大局势,想的是把姜望送到玉京山之后的事情。
而对姜望来说,他是用尽手段之后被追上,倾力一战之后被擒。被擒之后,也尝试过沟通太虚幻境,也试着引导赵玄阳去雪国……做了所有能做的努力。
之前的所有,全部都失败了,败于赵玄阳碾压式的战力前。
唯独对于血傀真魔的呼唤,在历时三天之后,终于得到了回应!
不知道这段时间宋婉溪在万界荒墓中经历了什么,又或者仅仅只是真正适应了真魔之躯。今日回应姜望的她,明显比那一日与白骨邪神交手的时候更强!
那一日的血傀真魔,与白骨邪神降临现世的最强宿身,打得不落下风。
今日的宋婉溪,只是现身在那里,便让姜望感受到如渊如海的澎湃力量。
这一次的降临,姜望只不过提供了一个信标,发出了一道呼唤。是她响应之后,直接锁定路径,打开古老通道,短暂降临于这座上古魔窟中。
而后并指截锋,使姜望免于受伤,轻易便碎了赵玄阳的名剑,令他吐血而退。
冥冥之中仿佛有天意,但若非姜望一直不放弃,始终尽最大努力,又如何能够等得到宋婉溪跨界而来?
在崩断的木剑碎片中,赵玄阳吐血而退,看着姜望,满眼是不敢置信:“你居然真的通魔!?”
姜望叹了一口气:“其实不是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血傀真魔是真正的魔族。修魔功,养魔气,行魔道,甚至也有自己的部分灵智,大概局限于本能部分,可以在万界荒墓里生活。
但她毕竟,又只是一具血傀。无识无我,为血傀烙印所控制。
能够炼制这样一具拥有洞真战力的傀身,庄承乾的天才和冷酷,都是世间罕见。
姜望只不过是继承了这具血傀而已。
他不曾真正养过魔,的确也跟魔族从来没有勾连。
真要说起来,宋婉溪更像是姜望放在万界荒墓里的人族奸细。
不过,姜望显然并没有跟赵玄阳解释太多的意思。
不得不说,赵玄阳并不是一个太让人讨厌的人。
这几天的相处,对两个人来说,都是一段难忘的经历。
明明是很投契、可以成为朋友的两个人,却因为不同的立场,走到敌对的位置。人生而在尘网中,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被一些东西牵绊,难有真正自由。
甚至于经历得越多,越难自由。
所以面对赵玄阳那错愕得甚至有一丝痛苦的眼神,姜望也下意识地解释了一句。
但也只此一句。
他叹声过后,便只道:“杀了他。”
没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只有冰冷的决定。
站在敌对立场的赵玄阳,见到了血傀真魔的赵玄阳,感受过歧途神通并有所揣测的赵玄阳……必须得死。
宋婉溪长发飞舞,一步已近身,血眸冰冷无情绪。
而赵玄阳眸中灿烂,灿烂得让这无光的上古魔窟,都遍室生辉!
“上古魔窟的残余规则,支持不了真魔存留太久。哪怕你请动真魔降临,也未必能杀我赵玄阳!”
他右手并剑指,剑指绕金光,指天画地,咆哮的剑气立时化为龙形,足足九道剑气神龙,各呈威势,演化不同剑诀杀法,绕宋婉溪而舞,将其牢牢封锁。
一如九位剑道高手,同时攻伐宋婉溪。
而赵玄阳左手只一按。
天地之间,有金色的八卦之门轰然显现。
此扇大门,堂皇大气,凛然有正威。
出现之时,隐似镇压一地。
它仿佛带着一个庞大的世界而来,沟通了某个莫测的地方。
整个无光的上古魔窟,都短暂地改换了气息。
于是地风水火,元力乱涌。
一应术法神通,都要受其干扰。
赵玄阳说得威风,第一时间仍是准备逃走。发动杀招只求一阻,而后立即唤出逃生至宝,想要离开此地。
一套动作,可谓熟极而流。
但宋婉溪已至。
面对那九道杀力恐怖的剑气神龙,她只是双手一错,便将九道剑气神龙,都捏在手中,捏成了蚯蚓状,轻松捏碎!
她伸手的时候已在踏步。
踏出之时,尚在姜望身前,脚步落下的时候,已经贴在了这扇金色的八卦门前。
这个时候,刚刚捏碎剑气神龙。
她的左手随意垂下,只抬起了右手。
那美丽如玉雕的手掌,并成了一柄掌刀。瞧来洁白如雪,纤碎似玉。
只轻轻一戳……
嘭!
半空中如焰花炸开般,光焰漫天流散。
这扇气息古老的金色八卦之门,竟直接被戳破!
这可是传自玉京山的宝物,却碎得如此轻易。
就像赵玄阳神临境和姜望内府境之间不可逾越的差距一样,从神临到洞真,中间亦有天堑!
再强的法器,在神临境的赵玄阳手中,也无法抵抗身具真魔之力的宋婉溪。
术法被破,法器被毁,赵玄阳再次一口鲜血喷出!
但这一次喷出的,是金色的血。
金色的雨,落在这座上古魔窟中。
金雨中的宋婉溪,愈发明艳动人。让人很难相信,她居然与那些肮脏邪恶的阴魔,同属一族。
赵玄阳借伤喷出血雨,这金色的雨滴绝不混同,每一滴都轮廓分明、是近乎完美的椭圆形,且彼此之间互不干涉。
像金瓜子。姜望默默地想到。
“此是我心间血,神上血。”赵玄阳并指成剑形,气势昂然神勇:“魔头且与我受死!”
一滴一滴金色的血液,在半空中倏然变幻,竟然排成了一个极其复杂、又有堂皇之威的图案。
像一幅古老星图,可惜姜望认不得,不知它应在天穹何处。
赵玄阳苦战不休,吐血成阵。的确不负天骄之名。
金色血滴结成大阵,立时搅动力量,聚势外显。在这复杂且堂皇的金雨星图之上,恍惚出现了一个金甲战将的虚影,顷刻已凝实!
此战将身形高大,金甲灿灿,神威显著。
甫一凝实,便瞧向了宋婉溪,战意滔天!
但几乎是在他刚刚凝实的瞬间,宋婉溪便已经来到了他面前。
一双白嫩的、甚至可以称得上柔弱的手掌,轻轻搭上了这金甲战将的两只胳膊,左右一分!
金甲战将发出一声生灵化的痛呼,似是真有灵性在。
可无论他的显化有多么玄奇,耗用了赵玄阳多么巨大的代价。
此时此刻,他的双臂,已经被宋婉溪生生撕下来!
两条金甲手臂,在空中就开始崩散。
而宋婉溪顺势往前,只一个头槌!
一个绝美的女人,用自己毫无防护的漂亮脑袋,去砸一个顶着金盔的战将。用她光洁如雪的额头,去碰撞那瞧来便十分坚硬的金色战盔。
这是一幕什么样的场景?
这是何等凶残的战斗风格?
赵玄阳已经没有办法惊讶了。
因为宋婉溪的头槌才落下,碰撞才发生,他以“心间血”、“神上血”唤出的护法战将,就已经崩散成流光!
根本不能承受完整一击!
而宋婉溪美丽的额头依然光洁,连一个红印子都没有。更不存在受伤的可能。
实力的差距如此明显。
她已近身!
赵玄阳腰间悬着的一块圆盘凤刻玉佩,顷刻发出一声凤鸣。
这是师门所传的护身至宝,足以抵挡真人一击。
其声清越,似动于九天,听来高贵、强大、不可侵犯。
但戛然而止。
像一只骤然被掐住了脖颈的老母鸡。
一只纤纤玉手,刚好捏在这枚圆盘凤刻玉佩上,轻轻一捏,玉佩粉碎成屑,飘飘而落。
凤鸣声方起便断了。
当世真人可以洞见真实,真魔亦是如此。
宋婉溪近身的第一手,便是奔着这护身物而来。
捏碎了玉佩后,双手又是一探。
赵玄阳正在掐诀的双手,已经被拿住。根本无法闪避,根本无力抗拒!
宋婉溪血眸无情绪,霜面无表情,只是双手简单地一拉——
鲜血喷洒间,便已生生将赵玄阳的双臂扯下!
在赵玄阳无法抑制的痛苦表情中,宋婉溪故技重施,头槌又直直砸落。
并不是她只会如此,而是太过强大的力量,令她只需如此!
简单,高效,冷酷!
看着那绝美的面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看着那张扬的墨发飘舞,赵玄阳只仿佛看到了永无尽头的深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
赵玄阳很快发现凝固的不是时间,这也不是临死之前那些恍惚的瞬间。
是那绝美女魔的脑袋,真的停下了。
得救了……吗?
这时他才听到了姜望的声音——
“赵玄阳是好仪表之人,毋伤其面。”
我该说什么?他想。
小兔崽子总算有点良心?
有种你就放了我?
呔!你这通魔的狗贼,何必在这里伪善?
但最后他挣扎着说道:“赵玄阳也是惜命之人!毋……”
也只有这一句。
因为那女魔的掌刀,已经将他的心口剖开。
那是多么冰冷而果决的感触啊。
一并剖开的,还有他的一座通天宫,五座内府,一座蕴神殿。
从此五府海寂,藏星海沉,元神海暗无天日!
第八十八章 睁眼
赵玄阳死去了。
现在姜望站在这具尸体前。
宋婉溪只是用指尖轻轻一划,就分解了赵玄阳加于他身上的所有束缚。
真魔和神临修士之间的差距,即使是赵玄阳这样的绝世天骄,也无法逾越。
大概唯有重玄褚良那样的东域第一神临,才有跟真人交手的资格。
当然,凭借姜望现在的实力,并没有资格去揣测那种层次的交锋。
赵玄阳的眼睛是睁着的。
睁得很开。
仿佛还在质问:“好哇,你居然忽悠我。”
但是无法再问出口了。
多么耀眼的天骄,多么辉煌的名声,一旦身死,也终将烟消云散。
赵玄阳以为,姜望是从万界荒墓中请来了真魔降世,但事实上这只是一具血傀。
真魔有识,血傀无智。
所以此时这座岩浆湖底的上古魔窟里,尚有智识存在的,也只剩姜望一人而已。
他终于可以坦露自己真实的情绪。
姜望看着这具尸体,慢慢地说道:“我或许也该问问你的遗愿。但是我没有你的实力。我没有资格问。”
“我或许也应该说一声对不起。但杀你我也只是为了自保,我没有对不起你。”
姜望沉默了片刻,终于只是伸手合上赵玄阳的眼睛:“就这样吧。”
赵玄阳带着他藏身这里,没有让任何人知道。每次出去接收情报信息,也都是极其迅速且隐蔽。
为的就是让苦觉查无所察。
因而以天下之大,此时处境唯自知。
此时此刻,只有宋婉溪立在一边,旁观这场特殊的告别。
姜望没有立刻离开这里。
按照赵玄阳的消息,现在齐楚牧都在发声支持他,杀掉赵玄阳之后,他应该说已是天高任鸟飞。
但恰恰是此刻,他不能出去。
此时全天下都在关注赵玄阳押送他的结果,齐景两国更像是已经直接对上,双方剑拔弩张。
他现在离开这座上古魔窟,绝对不可能悄悄回到齐国。
在短时间内,其实这里倒是安全的。
天底下的人,都以为赵玄阳还押着他躲在什么地方,又或者是早已悄悄到了玉京山。
景国的人不会对他有警惕,其他势力的人则都在等待最终结果。
齐国人在寻找他,但是都被景国人拦下。苦觉在寻找他,但是悬空寺已经发声召回。
在上古魔窟这种迥异于现世规则的环境里,无法被察知,生死也不能被把握。
姜望决定,就在这上古魔窟中修行一段时间。
他甚至没有出去看一眼外间情况,或短暂离开魔窟、勾连太虚幻境,收集一些情报。他没有赵玄阳的本事,或许一出洞窟就会被发现。
哪怕发现他的是苦觉,也未必是好事。
景国放任苦觉追逐赵玄阳,但未必会真的坐视苦觉把他带走。尤其在这个过程中,景国天骄赵玄阳还消失了!
姜望向来是个很有主意的人,决定了便不会再犹豫。
正要找个地方坐下来修行,心中一动,转过头去看宋婉溪。
“你要走了?”他问。
宋婉溪看着他,自是没有话说的。那一双绝美的血眸里,也没有任何情绪。
作为这具血傀真魔的傀主,他对血傀真魔有绝对的掌控权,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感受到她的感受。
此时,他就感受到了一个古老遥远之地,对这具真魔之躯的呼唤。
那是一个……
姜望立即切断了自己更近一步了解的想法,现在试图了解万界荒墓,几等于找死。
“没关系,时间到了你就离开吧,我自己能应付。”姜望说道。
尽管血傀真魔只有本能,但姜望还是与她在对话。
这几天漫长的追逃,他心中的压力从未消解过。
举世皆敌的感觉,没有感受过的人真的无法理解。千夫所指,尚且无疾而终。千万人唾弃,又当如何?
景国镜世台一封公书,天下便都以为姜望通魔。神临天骄追缉,玉京山公审……那种恐怖的压力,非常人所能想象。
由此产生的霸主国之间的摩擦,更是碾得身处其间的他喘不过气来。
甚至直到现在,他也未能从这个巨大的漩涡中脱身。
跟血傀真魔说话,是消解压力的本能。
哪怕明知道,对方不能够听懂,不会有回应。
但毕竟,是某种意义上的“自己人”。
窟室之中,那漆黑如墨的漩涡静静转动。
姜望以神印法,再次在宋婉溪身上留下一道意念。
这门神印法,是庄承乾伪装成姜魇时所传,经过尹观查漏、排除隐患,再以演道台补完。姜望以此法,与独孤小建立了非常紧密的联系,帮助独孤小提升战力,使她有更进一步的可能。
用在宋婉溪身上,是在血傀烙印之外,进一步加深联系。
这一次呼唤宋婉溪,宋婉溪在接收到呼唤的第一时间,就往这里赶。以真魔的速度,在得知了确切位置的情况下,也花了整整三天,才找到恰当的地方,跨界降临上古魔窟。
如果有一天,宋婉溪能够随唤随到,那就意味着,在现世所有存留的上古魔窟里,姜望都可以随时召唤一位真魔级的打手。神临及以下,当是横扫。虽然见不得光,局限性也很大,却是一份极大的底气。
至于像庄承乾原本计划的那样,把她带出魔窟……身为当世真人的庄承乾,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为血傀真魔创造合适的环境,或者帮她遮掩真魔气息,姜望却做不到。
就这门神印法,也还是多亏了庄承乾。
姜望心中想着什么,宋婉溪自是不知。只是循着本能,在万界荒墓的召唤下,往那漆黑如墨的漩涡走去。
“把他带上。”姜望卷起一阵风,将赵玄阳的尸体,卷到宋婉溪面前。
赵玄阳身上最珍贵的剑、玉、八卦门,都已经被毁坏,他所修的绝世功法,必不可能被捕捉。姜望也没有什么摸尸的心思,让宋婉溪带去万界荒墓后,想来即使是景国,也难以再追索痕迹,
宋婉溪依言接过,慢慢沉进漆黑漩涡中。
随即漩涡消散,原地不留半分痕迹。
一切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一位绝世天骄,就这样在现世被抹消。
姜望甚至也再不能感受到宋婉溪的存在,要想见到宋婉溪,只能再次发出呼唤,但并不知道宋婉溪何时才能回应。
毕竟哪怕是以真魔的力量,又有傀主提供的位置呼应,跨界来此,也实在并不容易。
无光的上古魔窟,重新陷入死寂。
连唯一一个可以说话的宋婉溪也走了。
姜望默默坐回那块磨盘般的巨石上,一言不发地沉入内府,继续他的修行。
或许一切终将成泡影,至少现在的努力,真实不虚。
而他未能察觉到的是……
就在他闭上眼睛,进入修行状态的同时。
那漆黑漩涡消散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有一道波纹扩散……
像是在无光的黑暗中,睁开了一只眼睛!
第八十九章 寻找
一片荒野中,黄脸老僧在没膝的野草间前行。
自由的风游荡于天地,他却像是背负着沉重的枷锁,每一步都并不轻松。
他没有再飞于极高处。
因为这些天,他已经在中山国和玉京山之间,往返了三次,但赵玄阳和姜望的痕迹,像是彻底消失了。
他可以看破虚妄,但不能无中生有。
他确信赵玄阳是带着他的乖徒儿,在什么地方藏了起来。
现在他放弃大范围捕捉痕迹的办法,而改为逐寸逐寸地搜寻。他不相信,将所有有可能藏迹的地方,一寸寸犁过去,赵玄阳还能逃过他的眼睛。
这片荒野,在卫国和沃国之间——沃国也是他最后捕捉到赵玄阳痕迹的地方。
他现在行走在这里,像是一个辛勤的老农,在已经荒芜的田垄间梭巡。
当然是一无所获的。
秋阳灼身,有刺心之痛。
天不假人愿,徒呼奈何。
他很早之前,就感受到了那张巨网,他也无数次尝试挣脱,却一次次失败。
从神临到洞真,他变得更加强大了,也更发现自己的无力。
在浩瀚且莫测的命运之河里,他的这一叶扁舟,无法遮庇任何人。
就像净鹅……
就像净深。
不。
苦觉舔了舔干涸的嘴唇,
净鹅已死,而净深还活着。
净深一定还活着。
玉京山那边需要一场公审,赵玄阳现在也仍潜踪。
总不至于费这么大周折,却悄悄找个地方把净深埋了。
而且……
那小子很机灵,
想到这里,苦觉霎时暴躁起来:“机灵个屁股蛋蛋啊!离开齐国也不知道来悬空寺看师父,活该被人欺负!”
他越想越气:“跑了这么多天,也不知道给他师父留点记号!就这点本事,也能叫天下第一内府?等找见了,非得揍他个鼻青脸肿不可!”
如此骂了几句,才稍稍解恨,抬眼往远方一看。
俯瞰长河的天马高原,就纳入视野中。
他在中山国和玉京山之间往返搜寻,神识遍扫,但有很多地方,是无法细查的。
比如各大势力的核心要地——皇宫之类的地方肯定不会允许他搜寻,他若要去凌霄秘地搜寻,叶小花也少不得要与他斗上一场。
好在那些地方,赵玄阳也不能轻易藏进去。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比较神秘的地方,向来也不对世间解开面纱。
比如……天马高原。
这座屹立在长河北岸的高原,应该来说是相当显眼,世人皆知。然而能够亲入其间,一睹真容的,却是少之又少。
大多也只是高空飞过,远远看上一眼。
它当然有它的神秘和规矩。
如此雄阔的一片高原,要藏一两个人,就像大海里藏两根针,实在简单……赵玄阳有没有可能往这里躲?
苦觉动了念,便再按捺不住。
他虽然惯会撒泼打滚、厚颜缠磨,但心里也非常清楚,没人会容忍他这样无休止地追踪下去。
换位想一想,赵玄阳若是在镜世台公布消息后,整整三天都没有追上姜望,这会又是什么境况?只怕姜望早就被齐国人接应上了。
现在他追了赵玄阳整整三天,以当世真人之修为,去追踪一位神临修士,却毫无线索。他若再不知趣,景国方面大概就要失去耐心了。
甚至于悬空寺内部,也是根本不可能同意他掺和此事的。
当然,方丈师兄仅仅是传个话,发个召回法令,那也是影响不到他苦觉的——没听到嘛!
姜望通魔一事,闹得天下沸沸扬扬。
景、齐、楚、牧,还有一个悬空寺,都牵涉其间。
在中山国到玉京山的范围里,不知多少势力暗暗戒备。尤其是在赵玄阳前行路线上的那些势力,可没有几个有看戏的心思。
这等涉及天下顶级势力的巨大漩涡,不说沾之即亡,一不小心伤筋动骨,也是无处说理。
不参与、不干涉、不接触,是这一路上大小势力的原则。
当苦觉来到天马高原前,理所当然的,被人拦住了。
拦住他的,是一名身穿原天神神庙祭司服的年轻人。
若是姜望在此,当能认得出来,此人曾与他在和国的三分香气楼里有过短暂交集。
若是昧月在此,更能叫出原野之名。
其人有一种纵意自流的气质。
瞧修为不过内府,但面对当世真人,不惊也无惧。
“苦觉大师。”他站在苦觉身前:“天马原不得擅闯。”
苦觉拿眼一瞪:“我只是进去看看,不是擅闯!”
年轻的祭司愣了愣,显然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当世真人。很是斟酌了一下措辞,才道:“天马原不得随便进去看。”
“我不随便,我很正式地进去看。”苦觉老僧拿手一拨:“起开!”
轻轻松松,便把原天神庙的祭司原野拨到一边去,一拨十几丈远。
苦觉心知肚明,这年轻人能这么及时地拦在前面,说明这些人早不知戒备多久了。天马高原的确不是可以随意进出的地方,所以他也不耽误时间,仗着修为,把面前这个小年轻拨开,便径往高原上飞。
但在下一刻,原野又飞回他身前。
这绝非内府境修为所能展现的速度和判断。
这个原天神庙年轻祭司,此时此刻,身有宝气,目流神光:“荆、景、和三国共约,天马高原不得擅入!苦觉大师……”
他的声音也有了一种恢弘的腔调:“你莫要让小子为难。”
说是三国共约,放诸天下,自然只有荆、景两国威权拿得出手,和国则是事实上的天马高原看守者,算是这份共约的具体执行者。职责如此,也难怪他要来拦苦觉。
苦觉皱起眉头:“原来你就是这一代的神命之子,难怪敢拦老夫的路。”
他忽然脸色一正,怒道:“你们和国竟然敢挑衅我悬空寺!好哇!老僧本来只是路过,现在看来,今天这天马原,我是非闯不可了!”
说着他就开始撸袖子,一副必不与干休的蛮横姿态。
饶是原野身为神命之子,向来少有忌惮之心,此刻也不由得懵圈。
我什么时候挑衅悬空寺了?
我就差给你端茶送水求你不要惹麻烦了好吗?
“如果我有什么言辞不当的地方,我愿意向大师道歉。”原野忍气吞声道:“天马高原,确实不能擅进。”
奈何苦觉摆明了要以大欺小、倚老卖老,根本不与他讲理。只把手一甩:“你要战,我便战!”
以至于原野都一时恍惚,有些自我怀疑——难道我刚刚没有道歉,而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与他下了战书?
那边厢苦觉哪管那许多,撸着袖子就已经冲上来了。
这时一声厉喝,响在远空——
“苦觉,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