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雷霆雨露
江汝默作为国相,是天子与百官间的最后一段缓冲。
因为天子金口玉言,一开口就再无转圜余地。
但柳应麒并不与江汝默多做解释,只一口一个恭请圣裁,这是与田希礼刺刀见红,只求生死二字。
江汝默亦是不能再说什么。
在这个时候,田希礼保持了沉默。
没有指责,没有反驳,没有求恳,什么都没有。认命式的沉默。
这是聪明的选择。
柳应麒以死求死,当然是一步杀着,但也有以死胁迫天子的意思在里面。柳应麒是已经一无所有,管不得其它,只要他田希礼同死。
而他恰恰要做出不同的表现。
相对于现在的柳应麒,他的确有恐惧,他华室美服、大权在握,几乎拥有一切,他怎么会对死亡不恐惧?
那他就让自己的恐惧更分明一些。
懂得恐惧的人,才更恭顺、更服从。
他以自己的“顺”,更凸显柳应麒的“逆”。
所以天威之下,他默而无声,用行动诠释那一句,“伏乞陛下明鉴。”
同样是跪伏在那里,等待圣裁。
他才是真正的任杀任罚!
他先前贸然发难,的确是轻视了柳应麒,轻视了其人的智慧,也轻视了其人的勇气。
现在对方抓住机会直接将帅相对,以死求死。这一步狠绝的兑子之棋,他破不了。
但在齐国这张棋盘上,柳应麒和他的厮杀,不仅仅是他们自己。还有高出一切的意志存在。
因而他索性放开一切,任由齐帝处置。
他不相信齐帝这样的盖世雄主,会容许自己的决定被别人左右,哪怕是以死相迫,毕竟也有个迫字!
退一步说,就算齐帝真的将他与柳应麒一并赐死,他恭顺的去死,和柳应麒胁迫式的去死,意义也截然不同。
这是对田家来说最好的选择!
齐天子必须要记得他田希礼的忠诚恭顺!如此才能不失人心。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天子的决定。
事涉一位世袭侯爷,一位世袭伯爷,两个齐国名门,没人能替天子做决定。
国相不可以,皇后、太子、诸皇子皇女更不行。
而天子没有沉默太久。
他的声音似自九天而落,极尽威严:“青羊子!”
正在默默旁观这一场名门争斗的姜望,有那么一瞬间,是愣住的。
我是谁?我在做什么?叫我做什么?
但困惑归困惑,却还是极快地反应过来,拱手拜道:“臣在!”
“朕令你即刻出发去大泽郡,锁拿柳啸回来。”
齐天子的声音显不出情绪:“你可敢去?”
以内府修为,去锁拿一个神临强者,而且是一个已经铁了心的、在事实上罔顾了齐律的神临强者,自然是需要一些胆量的。
因为现在的柳啸,很可能根本不在乎你是青羊子又或什么三品金瓜武士!
但姜望面无惧色,甚至连一点迟疑都看不到。
“陛下天威加之,拿一罪囚,臣有何不敢?”
他只拜了一拜,二话不说,便自这太庙前拔地而起,踏碎青云印记,直赴大泽郡!
“好样的!”重玄胜在心中喝了一声彩。
在他看来,此行根本毫无风险。无论柳啸杀没杀死田安平,其人对于扶风柳氏的忠诚都是毋庸置疑的。天子派人去拿他,他若敢反抗,就是拿整个扶风柳氏的安危冒险。
在有可能的生死危机之前,人很难不迟疑。作为今日大典的主角,姜望这一刻的表现,正是彰显了他的勇气和忠诚,非常亮眼。
而对姜望来说,事实上他只问了自己一个问题——
齐天子亲自下令,我有没有拒绝的可能?
答案显然是明确的。所以他毫无迟疑,接令便走。
至于各种利弊权衡,大可以在路上慢慢想。
姜望踏碎青云而远,端坐龙椅的大齐皇帝,这才缓声道:“宣怀伯,高昌侯,先起来吧。”
柳应麒向天子求死,天子避而不谈,只令人去锁拿柳啸,这本身即是态度。
首先一个,对柳啸的处置,要看最终的结果,看田安平死没死。
其次,派姜望去,正是要让柳应麒和田希礼看清楚。
要说天骄,齐国多得是。眼前就有一个天下第一,那是在观河台跟列国顶级天骄争杀回来的魁首。
所以不要觉得死一个柳神通有多么了不起,也不要觉得家族里还有一个田安平,就有多么够分量。
要自己掂量清楚!
“臣,叩谢天恩!”逃过一劫,田希礼忙不迭叩头起身。
而柳应麒虽然泪痕未干、故意未加防护的额头已磕出鲜血,但也不能再跪。
他哽咽道:“臣,谢恩!”
天子之罚,不能不受。
天子之恩,不能不受!
两位爵爷一前一后立在高台上,其余大臣勋贵如避瘟神,离得极远。
大齐皇帝的声音又落下:“礼官,殿前失仪,该当何罪?”
主持大殿的礼官躬身道:“启禀陛下,罪有数等,若天子无恕,或笞之,或降职夺爵,或死!”
齐天子道:“高昌侯、宣怀伯,先祖都于国有功,朕常思之。今日虽失仪,朕当恕其死。然罪不可不罚,当笞五十,以儆效尤!”
天子看向曹皆:“曹将军,有劳。”
曹皆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臣领命!”
然后直接对田希礼、柳应麒抬了抬手:“请吧。”
天子的问话有名堂。
他说的是“殿前失仪”,而非柳应麒求死时所说的“大典失礼、太庙失仪”。
因为太庙失仪,是冒犯了历代先皇。
而从礼法上来讲,天子不能替历代先皇宽恕罪责!
天子正是要责罚柳应麒和田希礼,但又不因此杀了他们,因而有此问。
礼官显然领略到了君心。
田希礼一言不发,走下高台,走到广场之上。褪去外衣,又解内衫,直接便当着文武百官、观礼百姓的面,**上身,然后跪了下来。
这无疑是一种巨大的耻辱。
想他何等身份,却要在这么多身份远不如他的人面前裸身受刑。
但或者这已是最好的结果,所以他默然受之,一如前例。
柳应麒的动作如出一辙,但面色更悲。
曹皆大步走到高台之下,将手一伸。
自然有人奉上一条沾水的鞭子。
此鞭为刑鞭,沾的是刺水。
此鞭持之以法,此水触之如针刺。
他将手一扬,鞭子在空中接连炸响三次,这代表着天地共证、法兽同闻。
然后一鞭抽落——
啪!
身具神临修为的田希礼,和外楼巅峰修为的柳应麒,全部被这一鞭,抽得趴倒在地!面容极度扭曲,才没有痛呼出声。
他们同样咬着牙,撑住地面,让自己直起身来。
肃穆的太庙之前,巨大的广场之上,只有一道一道的鞭声回响。
而两位尊贵的勋爵,不断地扑倒,又挣扎着爬起。
这一对世仇宿怨,在这样的境地中,终于达成了可悲的一致。
第十六章 我为帝使如君临
姜望踏碎青云朵朵,在齐国境内疾飞。
从临淄到大泽郡有两条路线,横跨乐安或者辛明。
这两郡都与大泽郡接壤。
不同于上一次去七星谷,这次姜望走的是乐安。
一路上自是无人相拦的。
姜望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已经穿入了大泽郡。在人前展现极限速度孰为不智,他当然也是有一些保留的。当然,看起来倒是穿云破风,全力以赴。
大泽郡大小十八城,即城在最中央。
整个大泽郡在舆图上,是个东窄西宽的梯形。姜望莫名其妙地会想,田家那么苛求规整,会不会一直想要把它补成方形。
施展平步青云仙术的青羊子,虽是一路疾行,但极见潇洒,意态从容。不像是去抓人,倒像是去郊游。令路上遇到他的不少修士都暗暗赞叹。
彼时田四复正战战兢兢地守在城门前,左手用力地抓在腰刀上,但不知怎么,总也抓不稳。
这该死的腰刀,一直在颤抖。
他瞪大了眼睛,努力摆出威严的卫士形象。但不时有一滴汗水,滚进眼睛里,每当这个时候,他就要狠狠地眨几下,迅速将这滴汗水解决掉——这使他显得有些滑稽。
额上、后颈,汗水不停地冒。
非止他是如此,与他同队守在城门外的卫兵,都好不到哪里去。
又一次狠狠地眨眼之后,倏然在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年轻的潇洒身影。
田四复起先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狠眨几下再看,其人已近了。
那人在空中漫步而行,一袭青衫在风中猎猎,眼睛说不出的清澈明亮。
一柄长剑,一枚白玉,一个人。
不知为什么,田四复忽然就不抖了。
他按住腰刀,正声问道:“来者何人?”
按剑而至的姜望,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应。
因为当他赶至即城,他第一个看到的,并不是这些守在城门外的卫兵,甚至于不是这四四方方的、规格严整的城!
自远及近,首先当然是这座城池进入视野。但更有一个存在,第一时间夺走了所有的视线。
那是一个人。
一个披发覆面,被吊在城门上方的人!
其人身上,金光隐隐,玉色流泽,赫然是一位神临修士!
而现在出现在即城的神临修士,还能有谁?
姜望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此来是为了锁拿柳啸回临淄,事实上他当然不可能是柳啸的对手,只是凭借天子之威仪,叫柳啸束手罢了——他路上仔细思量过后,觉得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柳啸不是疯子,他有他珍惜的、想要维护的东西,那么他就懂得敬畏。
姜望不是没有想过,他来即城,会看到什么样的情景。
扶风柳氏郁积近十年之深恨,说不得便要促使柳啸在即城大开杀戒,反正结果都是一个死,其人未必只杀一个田安平!
姜望以为他要看到一个破败的即城。
或许他要在废墟之中,才能寻见柳啸,传达天子之谕,锁其回都。
但他何曾想过,会有眼前一幕?
柳啸以神临境之修为,选在一个田氏强者在外、大泽郡空虚的时候,来即城强杀田安平。这本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他自己也以为田安平难有幸理。只是因着心底的忌惮,猜测田安平或许有逃走的可能,
可现在,却是柳啸被吊在城门上!
这怎么可能?
这完全违背修行之常理,他这实至名归的天下第一内府,在神临强者面前保命都难。同样被锁在内府境的田安平……怎么可能?
田家还有隐藏的神临境强者?或许是什么大阵,什么杀手锏?
又或者,难道田安平早已经打破禁令,悄悄破境?——且不说这是怎么做到的,难道大泽田氏真敢不在意齐帝之威严吗?
姜望镇压住心中波澜,踏落地面,洪声宣道:“我乃御封青羊子、三品金瓜武士姜望!奉旨前来,锁拿柳啸归京!”
无论如何,他奉旨前来,须不能丢了天子威仪,自是凛然无惧。
他又看了一眼被吊在城门上的那个人,气息倒是还在,但一动不动。
然后看向那卫兵,问道:“此人可是柳啸?”
田四复迟疑了一下,才道:“是……是!”
姜望也不废话,直接道:“人我现在带走。”
田安平在哪里,柳啸为何会变成这样,他都不想去探究,那也与他无关。
他接到的命令,是锁拿柳啸回京,做好这一件事情就可以。
田四复等人面面相觑,不敢相拦,又没有资格做主。
姜望也不理会,径自踏空而上,如踏虚无之阶,走到那被吊着的、披发覆面的柳啸身前。
他的双手呈十指交握状,被一根绳索捆住,吊在城门上。
呼吸微弱,但毕竟存在。
姜望并没有直接将柳啸放下来,而是先拨开了其人的垂发。
他要先确认清楚柳啸的状态,做到心中有数。免得路上出了什么事情,叫他说不清。
他于是看到了一张眼睛圆瞪、微张着嘴唇的、呆滞的脸。
嘴角甚至还有口水流下。
堂堂神临修士,遭遇了什么?
五识被封?神魂受损?
城门前这些即城的卫兵,又是在恐惧什么?
姜望仔细观察着柳啸的眼睛,却在其间看不到任何灵动的色彩。他还活着,但精气神好像都已经被抽离。
无论姜望怎么观察他。
都微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姜望皱了皱眉,伸出食指,按向其人的眉心——
忽然间,柳啸的发丝一根根如毒蛇窜起,齐齐向前方噬来!
姜望直接一个纵退,落回地面上。
“谁让你动的。”
一个声音这么说。
这应该是一个问句。
但因为说话者并没有体现出疑问的语气,反倒似在陈述一般,因而让这句话,产生了一种致命的压迫感。
又或者,那种压迫感,只是因为那个人。
姜望看向城门深处,在城门内,站着一个身披单衣、赤足踏地的人。眼神愣愣的,像是在发呆。
田安平!
直至此刻,柳啸头上那些狰狞如蛇的黑发,才倏然垂落,重新覆在柳啸的面上。
以发覆面而死者,死后亦无颜见人。
可柳啸……明明还活着!
姜望手按在腰侧长剑上,直视着田安平其人,缓缓说道:“谁让我动的,我想我已经说过一遍了。”
田安平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带着些许迷惘,似乎惊讶于他的胆子。
“我在七星谷见过你。”
他这样说道,然后问:“你是谁?”
似乎直到此时,他才开始正视姜望这个人。
被田安平重视,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但姜望只道:“我也已经介绍过自己一次,如果你没听清楚,不妨等会问一问你的手下。现在换我问你——”
他就在这即城城门之前,昂首仗剑,直面着田安平,也直面着整个即城,眼神凌厉起来:“田安平,你想抗旨吗?!”
第十七章 对峙
姜望这句质询,掷地有声,声色俱厉。
惊得城门外的那些卫兵,全都心神一颤,几乎要跪下去。
身为帝使,自倾天威。
姜望只身站在这里,身后却是整个大齐帝国!
当然,大齐帝国亦包括了这小小的即城。
面对天子之怒,谁能不惊?
唯独站在城门里的田安平,歪了歪头,似乎有些不解。
然后他说:“你有旨,进来宣。”
此刻他和姜望,就隔着一道城门对峙。
一个在城里,一个在城外。
他请姜望入城!
姜望看着他的眼睛,在些许的迷惘之后,只看到了深处交织的冷漠和疯狂!
即城的风,也是压抑的,在城门附近低低地徘徊。
田安平身后那笔直的街道上,并无一个行人。
两侧商户,今日似乎全部封门。
姜望面无表情,只道:“旨,本官已经宣过,接不接在你自己。现在,本官就要锁拿柳啸回京,你若想抗旨,便出来试剑!”
他直接拔出长相思,似一泓秋水,耀过日光。
将柳啸吊在城门上方的那根绳索无声而断,柳啸整个人跌落下来,被他以左手提住。
他就这样一只手提着柳啸,一只手提剑,冷冷看着田安平。
他没有直接转身离开,毕竟没有几个人,敢莽撞地把后背留给田安平。
现在,这四方之城,沉默了下来。
田安平就在城门里,静静看着他。
城门外的即城卫兵们,就沉默地看着这一切,连呼吸屏住了,不敢发出半点动静。
姜望不会走进这座城市,看样子田安平也不打算出来。
于是姜望提着柳啸,开始倒着往后走。他走得不快也不慢,每一步的速度都相同。他保有着底气,也保留着忌惮。
整个后退的过程中,他和田安平的视线,都没有离开彼此。
一直退出十九步,这是声闻仙态维持着的十九步。
而后他才潇洒转身,一手提人,一手提剑,青衫飘飘,踏青云上高天。
卫兵田四复看着这位帝使离开的背影,如看天神。
这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敢这样跟田安平公子争锋相对。
就算是家族里的家老,甚至于……就算是族长大人,对安平公子的忌惮,也都难以掩饰。更别说田氏其他人。
今日这柳啸,来时气势何等汹汹,更有神临之修为,最后却也被悬在了城门上。
他实在难以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在安平公子面前,如此傲然!
青羊子……吗?
田四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城门后安平公子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
他用余光注意到,一起值守的兄弟们,也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这一天……也太漫长!
田四复有他作为一个普通城门卫兵的心情。
而提着柳啸离开的姜望,事实上也松了一口气。
在看到田安平之前,他对柳啸的状况还有诸多猜测,猜想田家是不是有什么隐藏的强者出手。
但是看到田安平之后,那种骤然而生的危机感,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就是田安平亲手制造了柳啸了现状!
之前在七星谷,第一次见到田安平的时候,他就感到深深的忌惮。
那种忌惮,绝不仅仅是因为他破坏了田家在隐星的行动,又或是田安平的那些疯狂往事。而是田安平这个人,有一种极度危险的气质,似乎就等同于危险本身。
他在田安平身上感受到的压迫感,是在任何内府修士身上都不曾感受过的。
对方毕竟是从神临境界被打落下来,当然有一些内府修士没有的殊异。不能够以内府修士的层次来衡量。
雷占乾那种自负张狂的人,几次被他击败,都仍能信心满满地再战。当初在七星谷,以内府的修为面对田安平之时,却话也不多说一句。
这就已经足见恐怖!
而现在,欲杀田安平的、神临境的柳啸,都成了这般模样,他姜望就算是再自信,也不觉得自己真能在田安平手上讨得了好去。
田安平的那个邀请,非常有压迫感。
今日在即城城门外发生的这一切,必然会被整个齐国的人知晓。
他若在今日退缩,损了天子威名,后果可想而知。
可真要进城,又无异于是用自己的性命,去赌田安平会不会发疯。
赌一个疯子会不会发疯,怎么想怎么危险。
而他选择直接带走柳啸,赌田安平不会出城!
上一次在七星谷看到的田安平,与今日的田安平并不相同。彼时的他,手上脚上都戴着镣铐,形如囚徒,今日却手脚空空。
而从始至终,田安平都站在城门之内,在“翻脸”的时候,也是对他发出了入城的“邀请”。
他猜想这不知是什么状态的田安平,或许只有戴着那孽镣,才能离开即城。
他似乎赌对了。
别看他提着柳啸而走,看起来潇洒从容,夷然无惧,田安平若真是追出城门外,他肯定第一时间丢下柳啸逃走。
什么实力做什么事,齐国家大业大,多得是强者可以压制此人,他没必要冒这个险。
锁拿柳啸的确是一件没有什么危险的事情,前提是“对手”是柳啸。当要面对的人换成田安平,危险与否,就无法预知了。
这就是为什么田安平这样的人,那么让人忌惮。
可以说这次即城之行,他是精准地踩在一条线上走。分寸得失,都在心中把握。
此时行出已经很远,姜望忽然心有所感,眸生赤红,回首一望。
似乎是某种宣示。
在乾阳之瞳的注视中,那座四四方方的城池,有千个万个密密麻麻的房间虚影,升在空中!
每一个房间都相同。
就如……内府一般!
姜望立时想起来,他初次来即城,还在城中住了一晚。彼时就觉得,这即城格局下的各个房间,很像是内府深处开拓的房间。
那时候他还猜想,田家人经营即城,是不是仿造内府格局的建造。
因为都太相同了。
他在每座内府深处,都开拓了三千房间,也同样是没有一个不同的!
对于这座城市的忌惮,也是他先前不肯入城的原因之一。
而现在……
那种忌惮好像有了答案。
田安平竟不知用什么方法,把内府房间,炼入了即城中。
一整座城池,都是他的内府!
生活在这座城池中的人,如何能够不恐惧?等同于生死操之于人手,而且自身所有的秘密一览无余。
何以神临境的柳啸,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似乎也能够解释一二了。
就像他在自己的通天宫中,有信心迎战任何对手一样。
外人又如何能在田安平的内府里,与田安平为战?
况且这内府如此不同,况且这田安平,如此不同!
第十八章 俱是君恩
“启禀陛下,已笞满五十!”
太庙之前的广场上,春死军统帅曹皆亲手执行的笞刑,终于是结束了。
于受刑者来说是一种折磨,于观刑者而言,又何尝不是心惊肉跳!
此时跪在地上的两位勋爵,面色如出一辙的惨白。裸露的上身,同样青紫鞭痕交错,狰狞如蛇印。
笞刑以十下为一等,共五等,五十已是最高。原则上来说,这是最轻的刑罚。但若是执刑者蓄意为之,活生生将人抽死也不难!
曹皆平伸右手,等侍立一旁的太监将刑鞭拿走,才转身站回高台。
齐天子道:“起吧。”
田希礼和柳应麒,才各自穿好上衣,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两人的修为实力并不相等,曹皆作为这次笞刑的执行者,很好地控制了力量。抽在两人身上的鞭子,也分别局限在神临与外楼层次。
所以他们两个人,此刻是同样的摇摇欲坠。
天子又道:“若是站不稳,可以先下去歇着。”
“谢陛下恩旨!”田希礼拱手道:“臣……站得稳!”
柳应麒亦道:“臣……臣也……”
扑通。
一句话未说完,人已跌坐在地。
但地上仿佛扎着刀子般,他一跌下去,马上就弹了起来,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
“臣站得稳!”他咬牙说道。
青羊子去拿柳啸,还未归返。
田家柳家这件事,还未结束。
在这样的时刻,谁都不愿意离场。留在这里还有争取的机会,若就此离场,便只能等待命运了!
天子不再说话。
群臣亦缄默。
太庙之前,陷入压抑的安静中,所有人都在等待结果。
不多时,有太监小步去到普通百姓所在的高台,悄声说了一些什么。
大概是诸如已经可以散场回去的话,大部分普通百姓当场就离开了。还有一些人则留在现场。
与会的百官勋贵则无此幸运,他们必须要在这里等待结果。
日头渐渐偏移,这过程实在太慢。
直到……
那青衫仗剑的身影,提着一个人,缓步走进广场来。
人们松了一口气,不管结果如何,总算是有一个结果了。
焦灼的人们,首先注意到青羊子,其次才注意到他手里提着的人——那人面朝下,长发披散垂落,双手十指交握,被一根断绳绑着。
姜望是提着他的后腰腰带,如此一路走来。
有人便忍不住皱了眉。
柳啸再如何,也是一位神临强者,强者需有尊严。
你姜望如何才能锁拿柳啸,难道自己心中没数么?真以为自己天下第一内府,就能够藐视神临?
把堂堂神临修士柳啸这样提着,像提着一只鸡仔般,实在令人不满。
宣怀伯柳应麒,更是有一种感同身受的巨大羞辱感。
他今日裸衣受笞,他柳氏的神临强者,被人这样提着见驾。柳家的脸面,几是被人踩在了泥地里!
但他看着姜望,发现自己竟无怒意。
不是这事不值得他生气,不是今日风头无两的姜望令他不敢生气,而是他突然发现自己,真的愤怒不起来。
柳氏已然如此……
柳氏已然如此!
被踩几脚,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想他应该,是认命了。
高昌侯田希礼的目光,便截然不同。只是他的目光并不落在姜望身上,而是始终盯着柳啸,杀意激烈,直恨不得喝其血,噬其肉。
旁人的目光如何,姜望并不在意。
他从容迈步,在巨大的广场上前行。
他的剑,在剑鞘中。
在入城之前,就已经归剑入鞘。
这是一种态度。
他本可以提剑入城,表现他与田安平对峙过。
天子若是问起来,顺势给田安平上些眼药不难。
但一来,天子是否乐见如此?
二来,抛开隐星世界里的事情,他与田氏并无仇怨。
即城城门口对峙,是因为身负皇旨,本身他没有跟田安平唱对手戏的理由。
他实在是没有必要、也并不愿意同一个顶级世家结仇。
他走到广场中央,将柳啸放下来,扶着其人站定,柳啸便呆呆地站定。
这一下,所有人都看出来柳啸的状态不对了。
姜青羊哪里是有意羞辱,而是现在的柳啸根本就无法自主,只能被提着走!
气息虚弱的柳应麒,猛地往前走了一步,又生生顿住。
终是不敢再有冒犯之举。
姜望这才礼道:“陛下,姜望幸不辱命!”
“青羊子。”江汝默出声问道:“柳啸这是怎么了?”
他当然不会看不出来柳啸的状态,所以他是在问,柳啸是如何变成这样的。
“我亦不知。”姜望道:“我赶去即城的时候,柳啸便是这副样子,被悬吊在即城的城门上。我将他解下来,便直接带回了临淄,路上不曾耽搁。”
在场的勋贵百官,无不动容!
柳啸竟然不是束手自缚,而是在姜望赶到之前,就已经被制服!且好像已经神智受损!
“那,田安平呢?”江汝默问。
姜望道:“完好无损。”
田希礼的眼神在此时迸出极致的喜悦,也不知是真情实感,还是有意伪装。
而柳应麒立即转头,对天子拜道:“陛下,田氏背约,田安平胆敢违令破境!”
他的反应可以说是很快,但已经是慢了。
从一开始,柳啸强闯即城,就是一步错着!
柳应麒今日在大典上的种种挣扎,就像是他在这近十年里的挣扎缩影。他穷尽他并不卓越的才能,一心尽复柳氏荣光,但柳老太爷和柳神通相继生死,早已经断了柳氏根本。
怎么挣扎,也是无力的。
天子问道:“青羊子,以你观之,田安平修为如何?”
姜望不偏不倚地说道:“他应该是仍在内府境,但已超出了臣对内府境的理解。以臣观之,他似是将内府房间炼入即城中!”
事实上,内府房间腾空的那一幕,也是田安平主动给他看的。似乎就是为了他此刻在太庙前的解释。
以此而论,田安平也真不是全然的疯狂。
广场上的诸位勋贵官员,心中已是震撼难言。
这田安平被打破金躯玉髓,轰灭圣楼,又被压境十年,竟然能在内府这个境界,开发出新的花样来!
天下英才如此之多,若是只求“新”,倒也并不难。
难的是在“新”之余,还够强!
能够将神临修为的柳啸整治成这副样子,田安平如何不强?
自内府、外楼而神临,是无数岁月以来,人族先贤锤炼出来的修行正途。
在江汝默看来。
田安平这并不算开发出新道路,更像是限于内府修为,跳过修为的限制,提前拔高战力。鉴于其人曾经成就过神临,又是绝世之姿,的确有做到这一点的可能。
至于更具体的情况,他未亲见,也无法判断。
只是这内府外显的手段,的确是匪夷所思……
丹陛之上,天子道:“卿代朕而赴,卿见即朕见。田安平既未破境,自非违令。至于这柳啸……”
柳应麒惶惑而又求恳地望过去。
在这个决定命运的时刻,柳啸本人却是呆呆地站在那里,微张着嘴唇,双眼圆睁,仿佛还陷在某种恐惧之中。
堂堂神临修士,此时竟不知,他该恐惧谁。
实在是一种悲哀!
“宣怀伯带回去养着吧。”
天子似是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起身离座,自往外走。
默然侍立的韩令,赶紧追出一道宣声——
“起驾!”
而柳应麒再一次跪伏,一头重重磕在地上:“谢陛下恩典!”
第十九章 临淄居大不易
“黄河之会上夺得内府天下第一的姜望,可是你?”
太虚幻境中,宁剑客的信上这样问道。
姜望还未来得及回信,便已经收到了挑战的邀请。
他自然不会避战。
驾驭论剑台,直趋星河中。
经历过观河台上天下之会,再见这两座论剑台并合的一幕,颇有感怀。
细看这璀璨星河,又何尝不是另一种长河?
只是,人族以观河台镇长河,又以什么镇压星河呢?
想那浮陆、森海源界、隐星世界……仅一个七星秘境,就勾连这么多天外世界。天外世界应多如繁星,何以现世称“现世”?
按下这些思忖不表,对手宁剑客已纵剑而来。
其人的绝剑术堪称绝顶,仅以剑术论,并不输给黄河之会上的绝世天骄。
姜望略试了试升华后的得意剑式与相思剑式后,便以一式人字剑,当场结束了战斗。
并非是他的人字剑已超脱绝顶,胜过宁剑客师门秘传的绝剑术。这一式人字剑,应该是堪堪进入内府这一境界的绝顶门槛,只是在此境稍胜一分绝剑术的表现罢了。
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他与宁剑客交手太多次。宁剑客的选择在他这里,少有意外。而观河台后他的实力,让宁剑客非常陌生。
静等了一会。
宁剑客的挑战再次发来。
剑术上吃瘪,宁剑客当然不能忍……
这一次姜望直接铺开火界,开启剑仙人,四府同耀,催动绝巅一剑……
战斗立时结束了。
往日不屈不挠的宁剑客,这一次没有再发起挑战。
只是飞来一只纸鹤,展开一看,只有四个字——
“果然是你!”
“见笑了。”姜望很是谦虚地回信道。
去参与黄河之会的这段时间,他已经从太虚内府第一的位置上掉了下去。
不过没关系。
现在的太虚内府第一应该已经被他打崩溃了。
他倒也不是有意摧毁宁剑客的自信,只是也很想试试,黄河之会夺魁后的他,与去观河台之前的他,差距有多大。
恰好宁剑客就是一个很好的衡量标准。
等了一阵,宁剑客没有再回信,应是已经离开太虚幻境了。
倒是另一只水蓝色的纸鹤翩翩飞来。
是左光殊的信。
若能给安安和青雨也都弄一个月钥,以后写信可比云鹤方便得多。就是怕到时候安安来信来得太勤,自己忙于修行,没那么多时间回。
当然,怎么才能弄到月钥,他这心里还没有底呢。下次有机会再见,问问虚泽甫?
这样想着,展开了手里的纸鹤。
信很短,只有八个字。
“恭喜你咯,天下第一。”
姜望摸了摸下巴。
这声恭喜早该来了,楚国消息那么不灵通么?
也不知我帮这小子教训项北,他知也是不知……
边乱七八糟地想着,边回信写道:“哎,你也知道了?我本来不想说的……”
洋洋洒洒数千言。
奋笔疾书,把“不想说”的那些,全都说了一遍。
没有办法,姜安安毕竟年纪小,对天下形势理解得不是那么深刻。哪怕他揉碎了讲,也很难明白这个天下第一的分量。
左光殊就无此虑了。这家伙家世好,见识广,自身修为也够,很能明白本届黄河之会的第一有多强!
水蓝色的纸鹤飞回去时,似乎翅膀都沉重了许多……
飞笺万里任谁知,难有荒唐付薄纸。
此时此刻,远在楚国的左光殊,看着手里那一封密密麻麻的长信,有一种当场将它撕掉的冲动。
路上不太方便,所以他是回楚国之后再写的贺信。
今日本来想要聊一聊,拐弯抹角地感谢几句,现在全无心情。
什么叫“你也知道了?”
我能不知道吗?!
我看得清清楚楚!
好家伙,我亲眼看了一遍,你又给我用文字描述一遍。帮我回忆?
这还从第一招开始描述呢!
你怎么不从你出发开始写!
不对。
什么叫“我随便一看,就看出了项北那厮的破绽……”
什么叫“秦至臻痛哭流涕,求我松手……”
嗐!你当我瞎吗!?
左光殊面无表情,挥笔写道——
“太长不看。”
及至收到突然跳出来的决斗邀请,这少年才哈哈一笑,得意地退出了太虚幻境。
东齐南楚,还是很有些距离的。
好在太虚幻境覆盖天下,在某种意义上抹掉了距离。
以往也不是没人能做到这一点,甚至能做到的人很多,但都是盖世强者。太虚幻境的意义之一在于,很多修为普通的人,也能通过太虚幻境,勾连千里万里,无视距离的存在。
或许以后普通人也能如此?
姜望在心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对着手里的信摇了摇头,谴责了一下“现在的年轻人”。
然后也退出了太虚幻境。
他当然也不是全为了在小孩子面前招摇,只是不想把他在项北脸上按焰花之事,搞得太严肃,影响他和左光殊相处时的轻松。
此时姜爵爷正在他位于临淄摇光坊的大宅中,享受着难得的安宁。
天子所赐宅邸,就突出一个高贵堂皇。一应格局布设,自不必说。
摇光坊这样达官贵人云集的地方,也远不是余里坊那种地方可比。从一个最简单的角度来说,轮值在摇光坊里的卫士,每五人里面,必有一人超凡!
这比例甚至超过了很多精锐军队。
而余里坊,可能统共也只有四五名超凡修士负责——虽然从理论上来说,居住在余里坊的人,往往比住在摇光坊里的人,更需要保护这些卫士的保护。
在这摇光坊居住的大人物,仅姜望“如雷贯耳”的,就有两个。一位是朔方伯鲍易,一位是朝议大夫谢淮安。
朔方伯且不去说,他的两个儿子,鲍伯昭和鲍仲清,姜望都是见过的。
倒是跟谢宝树混成了“邻居”,是姜望大没有想到的。
但是也很正常。
临淄虽然很大,但相对于雄霸东域的大齐帝国百姓来说,它仍然是拥挤的。而三百里临淄城中,真正的核心区域,那也是寸土寸道元石。
达官贵人们,难免挤在一处,低头不见抬头见。
当然,说是这样说。
坐落在摇光坊边缘地段的姜府,要想和核心地段的谢府低头不见抬头见,还是有些难度的。
毕竟临淄很大。
说是“难得的安宁”,姜望却也是不会让自己闲下来的。该有的修行,一点都不会落下。
所以才会在这个时候进入太虚幻境。
今日试剑已毕,姜望又在房间里探索了一阵内府、细细梳理过天地孤岛才作罢。
然后施施然推开门往外走——
是该去天子内库挑选超品道术的时候了,他在天子内库中,还有一件内府层次的法器未取呢!
第二十章 龙虎金缕
天子内库,亦在齐宫之中,且属要地。
重玄遵获赐的黄阶道术,是内库直接取出一部赐予,合不合用自是难说。重玄遵本人也的确不缺强大道术。
姜望的黄阶道术,却是可以自去内库选择,他当然要好生挑拣,选一个最合意的。
道术一般分为四等十二品,囊括修行者在神临之前的所有道术等阶。
超脱于四等十二品之上的道术,又分为四阶,是为天地玄黄。
从这个角度亦能看出,神临前后,的确存在一条鸿沟。
因而田安平与柳啸交锋的结果,也格外让人震怖。哪怕他曾经进入过神临,是货真价实的神临眼界,或许还有一些神临手段留存……这一战也让人觉得分外的不真实。
姜望自己也琢磨了许久,跟重玄胜、李龙川、晏抚都讨论过,最后的着落点,还是在田安平那诡异的“内府”上。
可惜的是,他虽然好奇,却也不愿去即城仔细观察,只好将好奇心搁置。
一般来说,玄黄二阶道术的修行门槛,已为神临。天地二阶道术的修行门槛,则在洞真。
但有天生异脉者、天纵奇才能够自创高阶道术者、又或是别有其它天赋……也有提前掌握的可能。
如内府境的姜望,就掌握了八音焚海这等外楼级的甲等上品道术。
在三昧真火的加持下,火界之术更是接近超品。当然,神通本就殊异,糅杂神通之力的秘术,不可与其它道术混淆,自当别论。
事先已经知会过,所以姜望才至宫门外,便见到了等在此地的丘吉。
其人一身司礼监的宦服,气度宽和。笑容满面,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意思。
姜望连忙上前礼道:“怎敢劳公公相候?”
丘吉笑吟吟道:“我也是刚到不久。”
说着便侧过身去:“青羊子请这边来。”
一直以来,他对姜望释放的善意就很够。一位秉笔太监等在宫门外,岂是等闲能见的排场?
他们可是有代书圣旨之权,某种程度上亦能代表天子,可见百官不拜。对姜望算得很是重视了。
姜望并不因此倨傲,反倒态度更显谦和:“公公先请,我当从之!”
高大威武的卫士默立宫门,对于名满天下的姜青羊,也并不多看一眼。
论起来,姜望这三品金瓜武士,也有宿卫皇宫的职份。当然,他若值守,守的也是天子寝宫,又或紫极殿前。皇帝无令,他就默为仪仗。皇帝一声令下,他就锤杀罪臣——这当然只是说说而已,几乎不会发生。
姜望目不斜视,跟在丘吉身后,走入宫门之中。
天子内库所在,自不是青石宫那种几乎被荒弃的冷宫可比。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戒备格外森严。
丘吉走在前面,微侧半身,笑着说道:“上回我陪青羊子去术库,争的人还不多。这一次不知多少人抢着要来等候呢,还是韩公公说我与青羊子相熟,便叫我来。惹多少人羡慕!”
没有人会不爱听吹捧,除非你像姜望捧曹皆那样不自然。
丘吉显然深谙此道,捧起来那叫一个润物无声。
姜望虽不好意思生受,但也轻松了许多:“公公言重了,您在內官之中,已是顶尖的人物。能够认识您,其实是我的运气!”
两人互捧一阵,说话间便到了地方。
理论上来说,天子内库是皇帝的私产,其间藏珍自是贵之又贵。内帑支出常为皇帝享乐之用。
但当今齐天子,却是常以内帑补贴国库,无怪乎朝野称贤。
有丘吉相陪,省了许多琐碎,两人直入天子私藏的术库中。
形如沙漏的玉光宝台,在视线里一路铺开。
每一座玉光宝台,都代表着一门黄阶道术,密密如林。
宝台上覆以流光之罩,叫人看不真切其间。但在台柱之上,铭刻有该道术的相关介绍。
琳琅满目,又叫姜望挑花了眼。
黄阶道术已是神临层次,他现在虽还不能掌握,却也该提前做好准备。毕竟他不比那些背景深厚的世家子,到什么层次就有什么秘法可修。
他已经有了一门焰花焚城作为储备,那么新的黄阶道术就需好生挑拣,最好能与焰花焚城形成互补。
兜兜转转看了许久,丘吉才出声道:“青羊子可需帮助?”
上次在国库收获的乾阳之瞳非常好用,姜望这次也不是没有做过丘吉的指望,只是一来没有那么好意思,二是并不清楚,丘吉够不够了解天子的术库私藏。
闻听此言,立即道:“姜望求之不得!”
丘吉微笑道:“青羊子不妨说说看要求。”
“最好是困缚制敌类的道术。”姜望的思路很明确。
丘吉略想了想,笑道:“说来巧合,有一门道术很合你的要求!”
他穿过一个个玉光宝台,十九步后停下。
“便是这一门了!”
姜望近前一看,才知丘吉说的“巧合”是什么意思,这门黄阶道术,赫然又是旧旸所遗,名曰“龙虎”。
玉光宝台铭曰:人身有脊柱为龙,能引八风为虎。使龙盘,令虎踞,于是人成囚。
末尾则道:此术承自旧旸帝室。
从铭文上来看,所谓龙虎,实是锁龙囚虎之意。
姜望略想了想,就说道:“丘公公的眼光,姜望自是信得过的,便选此术。”
白面无须的丘吉,笑起来给人一种非常平和的感觉。只取出一枚令印,在玉光宝台上按落。
那流光之罩顷刻五彩纷呈,宝光四落。
“把手探进去即可。”丘吉道。
姜望于是伸手按入其中,他看不到流光之罩里到底有什么,但是手伸进去的时候,便有繁杂的信息流动在心间。
不仅有龙虎,还有历代强者对此术的解析和运用心得。
良久,姜望回过神来。
“如何?”丘吉笑问道。
姜望道:“妙不可言!”
旧旸不愧是曾经统合一域的强大帝国,在各类道术更迭如此之快的修行世界,无论是乾阳之瞳,还是龙虎,都并未过时。仍然叫姜望觉得精妙难言。
丘吉微微一笑:“青羊子满意就好。”
姜望一直不知道这位丘公公是什么修为,现在看来,至少也在神临境。而像他这样的秉笔太监,还有七位。
內官之中,真也是藏龙卧虎。
两人离了术库,又去器库。
这一次他没有请求丘吉的帮助,而是自己挑选了许久,比在术库之中折腾的时间更长。最后选了一件金缕衣。
这件内府层次的法衣,防御极强又极漂亮,是他专为安安所挑选的。
而目前在临淄,他并不想让太多人知道安安的存在。
丘吉却也不问什么,距离拿捏得非常精准。
让人始终轻松,不会有被冒犯的感觉。
只在姜望收好金缕衣后,轻笑道:“青羊子该回去了。”
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器库合拢的大门,姜望叹道:“走吧。”
下次再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见识了大齐国库和天子内库,姜望自忖已是惯见世面。此后当不会再被一些所谓的宝物晃花眼睛!
丘吉一直把姜望送出宫门外,才面上带笑的离开。
姜望独自走了几步,忽地一抬眼,前方已站了一个老人。
“青羊子!”
老人身穿浅黑色的宦官服,侧立在宫门一角,俨然要化近这将暗的天色中。
对着姜望躬身一礼:“我家宫主有请。”
第二十一章 长生
老人脸上有着深深的皱纹,倒是不佝偻,但眼睛有些暗色,像是琉璃上沾了一角阴翳。
宫卫就在身后不远处,丘吉也离开没有多久。
而这里仍属于大齐皇宫,不知有多少强者坐镇。
但姜望还是感觉到了一丝危险。
危险的感觉从这老人身上隐隐散发,不过并不是针对于他。
姜望问道:“哪个宫主?”
“长生。”老人说。
长生宫主姜无弃!
这位“最类今上”的皇子,何以会突然相邀?
因为张咏?因为黄河之魁?因为姜无忧?
姜望一瞬间想了很多。
他完全可以拒绝。
他现在有拒绝任何一位皇子召见的资格。哪怕是一度最受齐帝宠爱的十一皇子。
但他只是点点头:“既是十一皇子相邀,便请公公带路。”
虽然与姜无弃的几次接触,过程都算不得愉快。但是对于姜无弃本人,他倒是没有什么恶感。相反,很有些好奇。
老人颔首为礼,然后转身走在前面,引导着姜望走了几步,在一顶倚靠宫墙的软轿前停下。
“青羊子,请入轿。”
一边说着,一边替姜望掀开了轿帘。
姜望往其间看了一眼,装饰的确堂皇,但空空如也。
“我以为十一皇子在轿中。”姜望随口说道,并未入轿。
老人道:“宫主见您,正大光明,并无阴私之事,当然是在长生宫中。”
这是给姜望吞定心丸了。
“我观十一皇子,亦是磊落之人!”
姜望笑了笑,弯腰坐进轿子中。
轿帘垂下,前后四名轿夫将这顶软轿轻轻抬起,开始移动。
行走之间,没有半分颤动。
姜望随手拉开小窗,感受着临淄城傍晚的微风。当然,也是不错过轿外的情况。
而那位身穿黑色宦官服饰的老人,就笼着双手,随行在轿旁。
把手笼在袖子中,一般是寒冬时候为取暖而形成的习惯。
但现在尚在七月,天气还远未到说冷的时候。
况且以这老人的实力,应当早就寒暑不侵。
这长生宫里的人,倒是都怕冷。
姜望心中转过这样淡淡的念头,便闭目养神,并没有再说些什么的意思。
一路沉默。
轿子行进得很快,姜望才在心中略略熟悉了一遍黄阶道术“龙虎”,轿夫便已停下、落轿。
“长生宫到了。”老人在轿外提醒。
姜望于是弯腰出了软轿,抬眼一看,宫门上挂着的竖匾,书有“长生”二字。
这两个字,大气磅礴,尤其“生”字那一竖,有一种撞破天穹的感觉。又像是一个人,直脊问青天。
“这两个字,是陛下手书。别宫都不曾有。”
老人在一旁解说道,语气中有一种淡淡的骄傲。
姜望又看了一眼这两个字,感受到了恢弘大气之外,一个父亲对孩子的期许。
“愿子长生”。
整个长生宫的建筑风格,也是大气堂皇的,即使是在天色将晚的此刻,也给人以一种明亮的感觉。
姜望没有多说什么,只跟在这老人身后,走进了长生宫中。
一路上,走过的宫女巧笑倩兮,巡视的宫卫挺胸昂首,视野开阔,花石都干净,这座宫殿里的气氛很是明朗。
有道是“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又说“治一国如治一家”。
当权者的气质,很大程度上能够在他的“家”里有所体现。
当然,历史告诉人们,在坐上那张龙椅之前,可能所有的一切都未必是真。
走进第三道宫门之后,在一座偏殿之前,首先传入耳中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声短促而急,剧烈而紧,像是马上要断了气。
听着这声音,你很担心他会不会把心肝脾肺什么的,全都咳出来。
走在前面的老人脚步一晃,便已消失。
姜望想了想,还是缓步走进了这座偏殿里。
“不妨事。”
踏进偏殿之前,他首先听到这样一句话。
踏进偏殿之后,第一眼便看到了姜无弃。
彼时的姜无弃,正坐在书案前,身上裹着厚厚的白狐裘,大概是在宽慰立在他身后的老者。
这时候恰好转过头来,迎上了姜望的目光。
脸上苍白得不见血色。
“让青羊子见笑了。”他笑道。
神色坦然,仿佛并不以恶疾为意,也没有什么可掩饰的。
他身后那身穿黑色宦官服的老者,这时脸上并无表情,倒是不愿意表露出担忧来。
“见过十一皇子。”姜望拱手一礼。
没有讨论姜无弃的病情。
姜无弃不需要安慰。
姜无弃咳了两声,才道:“我只是听说青羊子今日入宫,所以着人相请,并不以为能请到贵客的。”
他脸上带着坦然的笑:“但试一试。”
姜望谦道:“姜望哪里算得上贵客?”
“你是我大齐英雄,为我大齐扬威。当然是贵客,贵不可言。”
姜无弃说着,一边站起身来,一边随手将案前的一卷书合上,放到右上角的位置,那里已经摞了一堆书。
迎着姜望的目光,他顺便解释道:“近些日子得空,很是看了些闲书……一些仁人志士、恶鬼豪侠之类的故事。”
“噢,闲书。”姜望随口道。
姜无弃却似来了兴致:“怎么,青羊子也爱看闲书?”
姜望如实道:“倒是不怎么看。”
姜无弃好像对这个话题特别感兴趣:“不妨说说你看过什么。”
“呃……”姜望只好敷衍道:“列国千骄传?”
这书名说出口后,他也自信了些,毕竟是重玄风华都爱看的闲书,差不到哪里去。于是肯定式地强调了一下:“嗯。列国千骄传,挺有意思的。”
“噢,这样。”姜无弃嘴角含笑:“这书可不太容易找得到。”
“啊是。”姜望自觉再聊下去就露馅了,而且不知怎么,那老人这会看他的眼神怪阴森的,赶紧转移话题道:“不知殿下今日相请,所为何事?”
“其实并没有什么太要紧的事情。”裹在白狐裘里的姜无弃,像一尊羸弱的玉雕,好像轻轻一敲,就会碎掉。
他用瘦长的手指,压了压书,从书案后走了出来。
“皇姐在近海为你做的事情,孤自认当时做不到。所以也绝了招揽你的心思,青羊子不必为难。”
张咏哭祠之后,姜无弃的声势一落千丈。朝野之中,不知多少人冷眼相看。
但此刻他缓步走动,仍然极见尊贵。
明明乍看起来削瘦孱弱,但竟有一种巡视山河的堂皇之感。
“咳咳!”
他轻轻握拳,拦在嘴唇前,剧烈地咳嗽了两声。
身上白狐裘的裘绒,跟着颤出了雪也似的浪。
他止住了咳嗽,然后抬眼看着姜望,很是认真地说道:”青羊子,孤想看一下,谁才是天下内府第一。不知你能否满足?”
第二十二章 “运”
从长生宫出来的时候,月已悬空。
姜无弃令人备轿送他回府,被他婉拒了。
来时倒也罢了,坐长生宫的轿子回府,难免令人猜疑。
倒是姜无弃身边那位姓高的公公,仍是将他送到了宫门外。
“青羊子……”
“怎么?”
“没什么。”高公公客气道:“您慢走。”
姜望没有多说什么,拱拱手,也便走了。
切磋之前姜无弃便说过,此战只为印证彼此,胜负不要外传。
所以这一场切磋的胜负,除了他和姜无弃之外,也就只有这位守在殿外的高公公知晓。
姜无弃……果然不同凡响。
离了长生宫,姜望一边复盘着战斗,一边独自往家里走。
是啊……
他在临淄,也算是有“家”了。
若是安安能来长住,不知有多好。
在如此的夜晚,饶是他姜青羊名满临淄,路上却也没几个人认得他。
走入街净路宽的摇光坊,姜望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无妨,让他先行。”
声音尚远,只是他耳力极佳,才听得真切。
有趣的是,这是谢宝树的声音。
先时还说不容易撞见,没想到这么快就偶遇了。
看来还是有些缘分在。
姜望往前走了一阵,转过街角,便看到一条窄巷里,一顶大轿停在路中,大轿前方不远处,一位颤颤巍巍的老人,正拄杖缓行。
这条巷子是去前面正阳街的近道,看来是抄近路的谢府大轿,反而堵在了这里。
结合眼前这一幕来看,应是谢府下人想要驱赶那老人,被轿内的谢宝树拦住了。
倒是看不出来,平时怪惹人厌的谢宝树,还有这一面。
他也不总是欠揍嘛!
姜望摇头笑笑,一撇一捺一个“人”字,却比世上任何事物都更复杂。见的人越多,见的人性越多,越觉那一式“人”字剑,还远不够包容。
天子所赐的姜府,也要从正阳街走。
姜望一身轻松地从大轿旁边走过,巷子虽小,却不至于堵住行人。
只是他才走过去,轿窗便被重重拉下。
轿内响起一个不轻不重的声音:“小人得志!”
姜望顿时就牙痒痒起来,果然还是误会了啊,这才是真实的谢宝树啊!
他当场一个回身,仗剑于腰,立在了谢府的大轿前。
喝了一声:“你给我出来!”
谢家的轿夫不至于认不出姜望来,个个神情都有些紧张。
而谢宝树猛地一掀轿帘,探出半身,气势汹汹,怒视着姜望:“你想怎样!”
他永远不会忘记,大师之礼后,姜望、重玄胜这两个坏种,还专程跑去太医院嘲讽他。气得他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要不是他当时伤没好,非得跟这两人拼命不可。
现在这姜望去一趟黄河之会,回来后居然也住进了摇光坊,跟他成了邻居!
他心里早就膈应得不行,只是因为叔父管得严,才没闹什么幺蛾子。
但今日回一趟府,在小巷里给堵了半天,这个姓姜的却大摇大摆从旁边走过,这不是嘲讽是什么?
他谢宝树当然不能忍!
天下第一内府又如何?那不还是内府吗?
他谢宝树的外楼,却也不是空架子!
若是打起来才好,好叫世人知,为何内府之后,才有外楼!
此时在这小巷之中。
四名轿夫默立,大轿悬空,样貌不俗的谢宝树,一手把轿帘按在轿门边上,探出半身,恶狠狠地俯视姜望。
而姜望长身而立,按剑相视。在他身后渐远的,是一个好像有些耳背的老者,蹒跚着往前走。
天边挂着一轮月,地上铺着白雪光。
好一副小巷对峙图!
姜望咧嘴一笑:“真听话!”
一转身,大摇大摆地走了。把气氛踩得支离破碎。
谢宝树兀自杵在那里,气得额头青筋直跳。
这算什么?
你是三岁小儿吗?!
有心骂几句脏话,但积累实在匮乏。
只狠狠地咒道:“看你走运到几时!”
“啊,要说运气……”
已经走开的姜望,又施施然转回来,笑吟吟地看着谢宝树,嘴里啧啧有声:“还是你运气好啊!不然你这个实力上了观河台……”
他上下打量了谢宝树两眼,一脸遗憾地摇摇头,回身走远。
什么话也没有再说,但也不必说了。
所谓打人专打脸,骂人专揭短。
在大师之礼上三打一,被重玄遵砸到人事不省,是谢宝树羞于提及的耻辱。
此刻愣是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这条小巷走到头,分出岔路来,往左是正阳街,往右就出了摇光坊。
姜望脚步轻快地往左走,
以他如今三品大员的身份,只有他先动手的份。他若不动手,给谢宝树十个胆子,也不敢当街袭击他。
他当然不会当街跟谢宝树打起来,打赢了没什么好处,打输了自己吃亏。
就这么欺负一下,很是愉快。
以后在摇光坊还要住很久,看来可以考虑作为一项长期的休闲活动。
在姜望和谢宝树都已经看不到的地方,那拄杖慢行的老人,已经往右走出了摇光坊。
他的拐杖已经不见,他佝偻的脊背也直了起来,一缕寒光在指间跳跃几次,终是消失。而后盖上一顶斗篷,消失在了夜色里。
谢宝树真的运气很好。
可惜他自己并不知道。
……
……
姜望回到府中,管家迎上前来:“爵爷,有您的请帖。”
府上的下人都是重玄胜帮着安排的,在重玄胜推荐的几个管家人选里,姜望选了一个最是低调平实的。姓谢名平,有妻无子,背景干净清白。
“谁送的?”姜望边往里走,边随口问道。
“是太子府上。”管家道。
今日可真是稀奇了。
十一皇子刚见过,太子又找来。
难道也是想看看,他这第一内府,能不能胜过外楼?
姜望接过请帖,瞥了一眼时间,是请他明晨入宫,便递回去道:“收着吧。我明天去。”
“是。”管家收好请帖,等会他还要去长乐宫送上回帖,告知对方,青羊子已经答应登门。
姜望又问道:“重玄公子在府上吗?”
自他换了新宅后,重玄胜也死乞白赖地过来占了一个院子。说他自己的别府太偏僻,又不愿住进博望侯府中。
管家道:“午间出了门,这会还未回来。”
“行,知道了。”
他对重玄胜自是没什么可操心的,谁吃亏那胖子也吃不了亏。
点点头便自往里走。
大典之后,姜望清晰地感觉得到,他在整个齐国的范围内的影响力,正在飞速拔升。
很多人很多事,都需要一定的反应时间。而反馈到姜望本人身上,就如浪潮一波一波相连。
真是风口浪尖。
此前从未有过私下接触的太子,递帖请他相见,是为何呢?
第二十三章 流雪碎夜
自观河台会过列国天骄之后,论剑台姜望用得就没那么频繁了。
因为实战的意义已经小了很多,倒不是说太虚幻境里内府层次已经没有值得一战的对手。
而是在太虚幻境中,很多人都隐藏了实力,包括姜望自己也是如此。哪怕是前十名,整体也是比不上黄河之会的正赛水准的。
也就宁剑客等寥寥几人,尚有交手的意义。
曾几何时,他还在论剑台饱受折磨,被各种打击,如今拔剑四顾,竟能说一声同境之内,无人堪战了!
对姜望自己在太虚幻境里的旅程来说,可算一个里程碑式的事件。
论剑台切磋得少,在其它方面的用功,自然就多了一些。
道术、剑术、天地孤岛的调理、第四内府的探索……
福地挑战倒是必然能遇到高手,只是下一轮挑战须等到八月十五去了。
七月十五日他尚在回返齐国的路上,并未参与福地挑战。
现已跌落至排名四十六的绿萝山,至于那每月三百六十点的产功,财大气粗的姜某人,已经不是很在意。
又在修行中度过了一夜。
做完早课之后,天光已经大亮。
管家谢平在外轻轻敲门,提醒他该出发去长乐宫了。
姜望默默抚平通天宫内游走的道元,回收第四内府中穿梭的神魂匿蛇,然后起身,推门而出。
能被重玄胜列为备选,谢平操持一个子爵府自是绰绰有余。尤其姜爵爷孑然一身,压根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关系需要打理。
姜望走出门时,轿子早已备好。
太子是正式相请,还递了帖的,姜望自然也不好再大摇大摆的走上门去。如今好歹也是三品大员,礼仪还是须得讲一讲。
当然,若真论起礼,他这次上太子的门,也不该空手去,总该备一份礼物。去长乐宫,一般的东西也拿不出手,总得花销点道元石的……
在这个环节,自然就是大丈夫不拘小节了。
想那太子仁厚宽和,当不在意这些俗礼!
轿子落在长乐宫前,谢平拿着姜望的名刺便去叩门。
是的,如今立府自住,少不得人情往来,因而姜望也有自己的名刺了。
一张薄帖,左起四列小字,分别是:大齐青羊镇子,三品金瓜武士,四品青牌捕头,天下第一内府。
最后是两个大字居中,曰为,“姜望”。
这名刺拿到哪里去,都是有几分薄面的。
既是太子主动相邀,长乐宫的人当然不会怠慢,还紧走几步,到轿前来迎接。
姜望很有派头地下了轿,两手空空便往里走。
这位总管长乐宫迎来送往事的太监吴福,殷切迎过姜望之后,一直引着姜望走进长乐宫,还忍不住回头看了两眼。
只看到脸上堆笑的谢平,和两个临时雇来的轿夫。
他这才确定,青羊子真的就是空手上门。
这也太抠了!
他去青羊子府上送请帖时,还顺手送上了一个玉笔筒呢!
但面上自也是什么都不说,领着姜望,直往膳厅而去。
在膳厅见面是个什么意思?莫非太子想跟我讲“治大国如烹小鲜”的道理?
你怎么治国,我也不关心啊。
你治不治得上,还是两说呢。
姜望正有些纳闷,姜无华恰好从里间折转了出来,一边用一只白手帕擦拭着手,一边往外走,笑眼看着姜望:“孤就说青羊子这会该到了。”
很是亲切自然。
随手将手帕交给旁边亦步亦趋的小太监,伸手虚引道:“请入座,粥快好了。”
粥?
特意把我叫来长乐宫喝粥?
姜望一头雾水地在食案前入座,嘴里客气道:“太子殿下客气了。”
姜无华便在他对面的食案前盘腿坐下,一边很是随意地说道:“老百姓早晨起来,不太容易有胃口。喝粥正合适,养胃,舒坦。”
姜望不知道他说这个是什么意思,他也是从一个普通少年,一步步走向超凡的,对老百姓的生活当然不陌生。只道:“确实如此,我以前早晨也常喝粥。”
一旁的长乐宫总管太监吴福,很贴心地说道:“这可是太子殿下亲手为你熬的。”
“哦?”姜望很是自信地笑了:“那我可得好好尝尝。”
相对于他的弟弟妹妹,姜无华的长相不算出色,但朴实仁厚,没什么攻击性,因而也没那么有距离,让人很容易亲近。
此刻笑道:“青羊子也好烹饪么?”
姜望谦虚道:“谈不上有多喜欢,但略知一二。”
姜无华笑得更自然了:“不知你擅长哪方面?”
姜望自信而又从容:“蒸、煮、烤,我都略懂一些。”
姜无华有心让姜望现在就试试手艺,但念及初次相请,就让人去下厨,未免有些不太尊重,只能暂且先按捺住。
朗声笑道:“民以食为天,青羊子天纵之资,盖世良才,却还能寄情于烹饪,上撑青天,下吞烟火,与孤正是同道之人!”
“呃。”姜望立即顾左右而言他:“不知道殿下熬的是什么粥?”
姜无华笑容不改,只往侧边一看。
恰好两个小太监,各捧一只木制食盘,走将出来。食盘上,摆放着一只青玉碗、一双象牙箸、一个白玉勺。
香气袅袅。
姜无华先问道:“给太子妃送去了么?”
“已先送去了。”小太监回道。
姜无华才转过头来,对姜望笑道:“这‘流雪碎夜点星粥’,是粥中上品,滋补非常。青羊子,你一定要多尝两碗。”
经常“帮”安安尝东西,对于品尝美食,姜望还是很有些心得的。
尤其这名字一听就很有格调,勾得他食指大动。
待那小太监蹲下来,将食盘放在食案上。
他定睛一看,顿有受骗之感。
这不就是皮蛋瘦肉粥嘛!?
白粥是流雪、皮蛋是碎夜、肉末是点星?呵呵……
这就是“太子好烹饪”吗?
我上我也行!
姜无华似是听到了他的心声,笑道:“不妨尝一口!”
姜望当然不会把心里话说出来,客套道:“看起来就很美味!”
姜无华的笑容顿时僵硬了些。这粥看起来什么样,他心里很清楚。青羊子这一番客套,怎么听怎么像是嘲讽……
那边姜望已经取过白玉勺,生怕自己被噎死似的,轻轻舀了一丁点,犹豫不决地送进了口中。
姜无华的养气功夫很好,只是嘴角抽了抽。笑问道:“如何?”
姜望根本没能第一时间回应。
那一点粥入口的瞬间,仿佛化作一道冰线,自喉间一路坠落至胃部,一路清凉,沁人心脾。
落至终点,又燃成了一道火线,自胃部拔升而起。温暖的感觉一路滚到喉间,竟然直冲天灵!
一霎间。
脑海里漫天雪坠,黑夜碎华,繁星点点如梦。
原来这才是“流雪碎夜点星粥”这名字的由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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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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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论官
姜望回味良久,才道:“妙不可言!”
姜无华有意通过对厨艺的共同爱好,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因而笑道:“这皮蛋呢,是雪竹鸡的鸡蛋所制,肉是珍珠彘,米为小玉兰。本宫在数千种食材中,选出了这三样最为契合的搭配。须熬以沉香锅,盛以青玉碗,方能不失本味。焚以焦兰松,文火慢熬三个时辰为佳,不可多一刻,也不可少一刻。”
他的笑容里,很有几分自矜的味道,看起来对自己的厨艺相当自信。
姜望诚然为这碗粥的美味而倾倒,但听到这番话,心中的第一个念头是,堂堂太子,竟如此有闲么?
小小一碗粥,从食材到锅碗、到火候,甚至烧的柴火,都费时费功。那么太子修行的时间去哪里寻?治政学习的时间去哪里寻?
说是“治大国如烹小鲜”,但也不是真找个厨子就能治国了!
但太子如何,也轮不到他来说。面上自然是道:“殿下真是用心之人。这道粥却是叫我偷学了。”
“好说,雪竹鸡、珍珠彘、小玉兰都是东宫独有,青羊子等会回去时可以带上一份。”姜无华欣然一笑,抬手道:“食不言,请先用粥。”
于是便在这长乐宫,开始享用早膳。
姜望也不客气,一连喝了两碗。同时默默把姜无华的做法记住,想着以后有空给安安也熬一碗喝。
见姜望没有再添一碗的意思,太子也放下青玉碗,用一方手帕擦了擦嘴。
随侍太监无声无息地将食盘撤下,又有人奉上香茗。
暗香浮动间,太子笑道:“我素知姜青羊爱去青楼……”
姜望茶刚入口,险些喷将出来。
又听太子继续道:“……品香茗。我这含烟茶,可也是不输八音茶的。”
说话这么大喘气,故意的吧?
但不得不说,太子流露的这一丝促狭,让他更显平易近人了。
“好茶,好茶。”姜望尴尬地附和道,实则根本没有品出这含烟茶的味道来。
太子敛了些笑意,气氛瞬间端正了许多,他瞧着姜望:“青羊子对官道可有多少了解?”
正题来了。
姜望如实说道:“所知不多。”
他佩过青羊镇印,的确有益于修行,但幅度也并不太大。纯以修行进益来看,用于治理地方的那些时间,还不如专心投入修行来得见效快。
此外他也见识过嘉城城主印,了解一点民心与城印的关系。但对于其它,确实所知不多。
他出身庄国小城,对齐国高层来说,早不是什么秘密。
因而太子也并不意外,只缓声道:“官道者,融法合儒立兵引墨……百家混同,国家体制也。古已有创举,但真正蓬勃发展,通行于世,还是在道历新启之后。”
姜望对这些淹没在时光里的历史旧闻,还是很感兴趣的,认真地听着。
“这些历史且不去说。”
也不知是不是看到了姜望感兴趣的样子,有意揶揄,太子话锋立即一转,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现在身上都是虚衔,想来对官道的感受并不深刻。”
三品金瓜武士,当然是虚得不能再虚。
四品青牌捕头其实算是实职,但姜爵爷也算是都城巡检府里有背景,巡检府几乎从不给他安排什么事情,姜某人自己对探案缉凶什么的也是头疼得很,因而履职极少。
说到底他一开始就是挂职进的青牌体系,根本上并未把青牌当做自己的事业。
所以太子说他身上都是虚衔,并没有错。
但是因为对方一国储君的身份,姜望难免就有几分摸鱼被抓包的尴尬。尤其他俸禄可是照领,从未短过分毫。
“啊哈哈,之前一心争魁,忙于修行……”他赶紧解释了一句,表示自己那也是为了国家荣誉奋斗,而后尬笑道:“确实不怎么深刻。”
太子的笑容却很和煦:“其实在外楼之前,官道对修行进益确实不算大。尤其青羊子如此天骄,也并不怎么需要官道助益。”
姜望听出意思来:“外楼之后则不同?”
“探索星穹竖立星楼,最怕的就是迷失。神魂游于天外,不见归期。这一点与腾龙进内府其实是相似的。腾龙境须扫清蒙昧之雾,方能寻见内府。神魂游于天外,也需洞彻这天地间的蒙昧,方能求得本道啊。”
姜无华侃侃而谈,把修行上的事情说得十分明白:“天外立楼,如探针于海,难觅也难回。修者一念,是天地一线。而官道能以‘人气’相系,一人之念所系,与千人万人之念,自是不同,官道便是借此帮助修者锚定现世。当然,你乃天下第一内府,神通之光内照五府,外耀星穹,本就是不易迷失的。”
这些事情,从来没有人跟姜望说过。
此时真有恍然大悟的感觉。
古时非神通不得外楼,想必这洞彻天地蒙昧的一步极是艰难。
而先有先贤探索四灵星域,各传其道,助后来者立楼。后来又立起国家体制,有官道这等助益,帮助摆脱神魂迷失天外之厄。
方有外楼修士越来越多,人族越来越强盛。
“可以说,官道最开始的创制,就是为了帮助那些天赋不足的人修行的。”姜无华自嘲般地笑了笑。
仿佛在说,他就是那些天赋不足的人之一。
无神通而外楼者,眼前这太子便是一位。
但姜望丝毫不敢小看于他。
很多人都说太子只是占了年龄的便宜,但今之齐天子是何等雄主,单就一个年长,能坐东宫?
那竞争者也不必有九皇子、十一皇子了。三皇女之后,再老四老五便是。
但事实上那两位,姜望这等并不久在齐地的人,甚至都不知道他们叫什么,是皇子还是皇女。身为皇胄,寂然无名,比十四皇子姜无庸还黯淡。
再者说,姜无忧、姜无邪、姜无弃这三位,姜望都接触过,可以说都是人中龙凤,个个耀眼。
姜无华能在他们的冲击下坐稳东宫,岂能差了?
就眼下来说,能把修行的事情讲得这样透彻,这太子的实力,就绝不简单!
“修行之路漫漫,外楼不过其中一步。”姜望认真地说道:“未上最高处,谁知谁更高?”
姜无华愣了一下,哈哈大笑:“好一个‘未上最高处,谁知谁更高’!知我者,姜青羊也!”
姜望:……
这位太子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总是三言两语、不知不觉地、就把你划拉到他一边去了。一会同道之人,一会人生知己,仅看这一幕,谁能知道,他姜望还是第一次登门呢?
我只是阐述一下我个人的修行理念,我知你什么啊?太子殿下!
姜望只轻笑了笑,绝不搭腔。
姜无华也不见尴尬。
他以手扶膝,上身略略前倾:“你可知——”
他问道:“圣天子修为通天,威加**,自有超凡之寿,为何还需立储?”
第二十五章 政纲之传
话题转进得太突然,姜望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心里想的是,再强的人,那也难免有个意外什么的……
但嘴上当然不敢这么说,他也不想躺着离开长乐宫。
便道:“姜望鲁钝,实在不知。”
姜无华往后一收,坐直了道:“我们说回官道。”
姜望:……
他发现这东宫太子虽然向来以宽仁质朴闻名,其实本人是有点“调皮”的!
姜无华已继续道:“官道是一体两面的事情,称职则人气加焉,失职则人气堕焉。以外楼为例,若治下政通人和,自能帮助你锚定现世。若是民不聊生,人气拉扯,因果纠缠,反倒会更让你迷途呢!”
也就是说,若做官做得好,官道就是修行的助益。做官做得差,官道则会反过来拉修行者的后腿。
姜望自也不会蠢到主动去追问储君的事情,沉吟道:“如此说来,世间为官之人,岂不是不该有*****?”
姜无华笑道:“这又涉及到天赋了。天赋的范围很广,有的人有修行之天赋,却没有做官之天赋。有的人是能吏,于修行一路却笨拙。不是你想好好当官,就能做好的。”
他言语之中那自信的笑意,仿佛明着在说——孤修行的天赋可能不如何,做太子的天赋却很好!
“官道一则聚集人气,二则聚集资源。有时候人气与资源是相悖的。”姜无华问道:“你在青羊镇也有过经历,可能理解?”
“大概能明白。”
这很好理解。
譬如姜望在青羊镇时,他可以大肆搜刮资源为己用,如此就会失尽人心,也就是散去了官道所谓之“人气”。但他不取百姓分毫,反倒诸多贴补,如此少了资源,却收尽人心,能够得到“人气”。
“有那前途无量的,自然好生经营,要一个细水长流,百川聚海。有那道途艰难的,竭泽而渔也是正常。人气可以帮助扫清蒙昧,资源堆积到一定的程度也可以。”姜无华道:“所以修行者有勤有堕,为官者有德有佞,亦复如斯。”
虽然都说竭泽而渔不可取,但于为官者而言,还真是竭泽而渔能收获最多的资源。
官道亦是一种修行,每个修行者在最开始的时候,肯定都是想要往前走的。但或囿于时,或困于运,慢慢不同的人就会产生不同的选择。普通修者比如胡氏矿场那个葛恒,官道修者比如嘉城后来的继任城主石敬,本质都是一类人。
前途光明的官道修者,当然是两条腿走路,既要更多的资源,又要更多的人气支持。前途有碍时,说不得便要做些难看的选择。
听着太子对官道的阐述,结合所历所见,颇有拨云见月之感。
“姜望受教了。”
“此外。”姜无华又道:“‘人气’关乎人心,却又不仅在于人心。官道之重,更在于‘功业’,所以奸者亦可为能臣,恶者亦可有德功。”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其实善恶之事,又哪有那么容易说得清呢?”
姜望叹道:“确实如此。”
姜无华又道:“小到一镇一城,大到一郡一国。在外楼之时,功业体现在人气,人气足则不虞迷途。在神临之后,功业体现在道。为官亦是阐道。如若人去政息,因官道而成者,也将因官道而退。所以政纲之传,一似于道统。政见相左,常常生死成仇!”
姜望直到现在,还不知道太子到底想跟他说什么。但太子这番官道之论说得真是透彻,官道亦是修行!
难怪很多朝堂强者在归隐之前,都要找人继承自己的政业,这其实是在保住自己的修行!
“官道修者,修行更易。但官道一体两面,官道修者,亦要为官道所累。政纲有继,则可脱身,逐渐摆脱官道,修行归于自身。届时便是政息,也不足为虑了。”
若政纲无继,说不得便是“道消”。
听到这里,姜望不由得想到,大概这就是国家体制与宗门的不同!
依托官道修行,在修行上会更快。但纯粹的宗门修士,也会少去官道的束缚。
这两者孰优孰劣不好说,但现世的格局已经可见。除却那些顶级大宗门之外,真是天下无处不成国。
毫无疑问,在国家体制之下,更容易诞生强者。这就是为什么道历重启以来,列国并起的原因!
历史长河奔涌,多少浪花飞溅。
人族也在不断地演进,多有变革发生。
从宗门林立到列国并起。
后人观之,只叹“原来如此”。
可若生在彼时彼地,那又不知是何等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种“道路”的变化,人道洪流的席卷,只消想一想,便觉宏大!
“甚至于真人……”
太子似乎越说越有兴致,忽然问道:“你可知雍帝韩殷?”
姜望心中微动,反问道:“雍国太上皇?”
“他便是极好的例子。”
姜无华抚掌笑道:“他靠雍帝之位坐稳真人、更图再进,但或限于时,或限于势,总之力有未逮,不能使雍国寸进,他反而累雍国。虽则迫于压力,传位于韩煦,但仍然抓紧权力不放,是实际上的雍主。盖因他的当世真人之修为,需要不断吸收雍国之国运才能维持。雍国若能不断强盛,此是流水不腐,他吸收国运之时,修为增益也能反哺国势。雍国若止步,那么他就成了雍国最大的蛀虫,早晚受诛!”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姜无华并不敢真的大言不惭,聊圣天子为何立储。
但在阐述过官道之后,借韩殷之事轻轻一点,已经说得明白。
帝王之道,亦在国家体制中。
当今齐天子修为盖世,带领齐国成就东域霸主,自是雄主功业。但于官道之上,想要再进一步,已是难能。
摆在齐天子面前的,其实只有两条路。一是横扫**,一统天下,以此功业,自然盖世无双,超越超凡绝巅。第二嘛,便该尝试脱离官道束缚了,但就像其他官道修士一样,天子至尊之位,亦须有人承其功业。如果他退位之后,齐国势衰,那他不仅无法脱离官道,将无上修为归于自身,反而会被衰败的国家拖着下坠。
所以无论是从修行的意义上来说,还是从个人情感、功业上来说,天子都需要一个足够继承其功业、至少也是能保住齐国霸主之位的继承者!
这是之所以需要立储的原因!
神临寿过五百,真人寿过一千。
但很少有国君掌权百年,就是因为国君已是体制最高,进无所进,一旦国家停滞,需要不断地汲取国运,以巩固修为,自身便成了国之蛀虫。
要么等着被人推翻,要么拖着国家一起消亡。
如韩殷者,便是既在官道上无所进,又没有脱离国家体制的勇气,掌权三百余年,其实是拖累着雍国一起腐朽。用雍国的国运,续他韩殷自己的真人修为。
无怪乎雍国日薄西山。无怪乎庄高羡杜如晦君臣敢悍然开启国战,以弱击强。
实是那强者,其实也外强中干!
姜望只觉越是琢磨,越是感触无穷。
以往许多想不明白的事情,现在豁然开朗,俨然看到了新世界。
不愧是合百家而成的“官道”,难怪在道历新启之后,至今日不到四千年的时间里,就已经成为现世主流。
真是一个浩瀚无垠的修行世界!
第二十六章 长乐
糅合百家的官道,浩瀚广博,具体到每一个人身上也都有不同。太子只是说了一个大概,对于齐天子的道路,姜望也只是猜测。
只不过,他忽然想到。
如此说来,他当时杀董阿,还真是绝佳时机,打在了庄国的七寸上。
不然凭着大胜雍国之威,杜如晦顺势下野,以董阿继政纲。董阿的治政能力自不必说,以更强盛的庄国国相之位,外楼无忧,甚至有成就神临的机会。而杜如晦一朝脱身,说不得再见便是真人!
他夜入新安城杀死董阿,不仅仅是杀死了一个董阿。
更是斩断了杜如晦的路!
也打断了庄国国相位置上的正向循环。
杜如晦要找下一个足堪承继政纲的董阿,又不知要多少年。
“太子是说,韩殷之死,可能并没有那么简单?”姜望联系到他在雍国所见,认真问道:“并非庄高羡独力将其搏杀?”
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他自然重要。据此可以判断庄高羡的实力所在。
但姜无华只是摇头笑了笑:“我可什么都没有说。”
他的笑容,已经是一种答案。
远在西境的雍国,都完全落在齐国的视野中,姜望并不感到意外。
若不能着眼于天下,何以称霸主?
眼光若只在一域之地,最多也就是称一时之雄。
“我明白了!”姜望道。
“你明白了什么?”姜无华含笑道。
“我明白太子为何跟我说这官道。”姜望却没有笑,只问道:“朝廷对我有安排?”
姜无华大谈官道,想是齐廷接下来要授他实职了。
请他过府喝粥,无疑是一种示好。
姜无华毕竟是东宫太子,提前知道朝廷对他的安排并不困难。给他提个醒,并帮他补足相关见识,让他可以更好地选择。这份人情,落得结结实实。
他笑道:“青羊子智勇双全,国之幸也!”
这会他没有说“孤之幸”,想也是知道过犹不及。
只是对于这夸赞,姜望却是无法生受。他一直到现在才想明白,若是换成重玄胜,只怕太子一开口,就已经能够知道事情真相了,当不会领这份人情。
人情债最是难还,太子的人情债,更是让人如履薄冰。
而他听到现在,这份情不领也领了!
姜望在心中叹了一口气,面上微笑道:“多谢太子指点。”
姜无华摆摆手:“你我志趣相投,该为知己,何必言谢?”
他正容道:“功业者,无非文治武功。你适合什么,自己要清楚,官道亦漫漫,不可阻于一时。你这绝世天骄,国之良才,天子亦会对你的意愿有所考量,本意是让你更快成长,而不是拖累于你。”
是一地郡守?还是领一军征伐迷界、或是万妖之门?
非是姜望自大,以他现在的名职、表现出来的天赋,选择的空间也不多了。
总不至于让他去编经纂典,做些水磨工夫,空耗光阴。
而姜望更需要考虑的是……他的修行,要不要靠拢官道?
这是道途根本,须得再三思量。
既然已经领了这份人情,姜望也不会再纠结。
出声问道:“姜望有一事不明。既然官道一体两面,政纲系于修行,除开仇恨之外,怎还会有人叛国不忠?”
叛者无非两种,一者为仇,一者为利。
在官道的修行体制下,叛国者应该无利可图才是。
“天下之国,非止一二。于此国为孽者,于彼国或为功。功孽可以相抵,有国家体制依托,足能承担反噬,甚至反有补益。”
姜望暗想。就像那黄以行,卖阳而向齐。修为不仅没有随着阳灭而衰,反而在齐更起。
但这并不是他真正想问的问题……
太子解释之后,又道:“再者说,修行本是自身。以探索星穹为例,是否耗用人气,旁人又岂能知?身在官场,不寄官道者不知凡几。所以归于体制未必为忠,离于体制未必为逆。”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姜望:“齐国乃泱泱大国,忠诚并不体现于此。”
他显然是听懂了姜望的弦外之音,并且告诉了姜望答案,依不依托官道,全凭他自愿。齐廷并不会以此判断他的忠诚与否。
他就是像现在挂职四品青牌一样,把实职当虚职也可以。或是办了事实,得了功业,却不取官道之力也行。
一切皆由自主,全看他如何选择自身的道途。
姜望只觉在今日,对这大齐太子,有了全新的认知,当然亦对现世官道有了全新的了解。双手扶膝。认真地说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太子却笑了:“‘君’这个字,可不能乱用。”
谁说太子质朴!?
姜望只感觉自己爬出一个坑,又落一个坑。根本无法招架。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他抬眼一看殿外。
“啊,时候已经不早了!”
姜望惊讶了一下,然后很是遗憾地看着太子:“今日与殿下相谈甚欢,姜望受益匪浅。可惜还有要事在身,无法久留。就此拜别,祈殿下圣福!”
姜无华却也不恼,就坐在那里,温煦笑道:“青羊子路上慢些。”
姜望赶紧爬起来,脚下生风地往外走,生怕太子不放人。
他感觉自己在拐弯抹角的交谈上,实在不是这些天潢贵胄的对手。
以后再来长乐宫,须得拉上重玄胜才是。
啊呸。
以后再也不来长乐宫!
欠的人情,想别的法子还。
“哎等等!”
太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姜望只做没听见,三步并两步,已是出了膳厅。
忽地袖子一紧,已是给人拿住!
姜望回头一看,正迎上姜无华的温煦笑脸。
“啊太子殿下!”他惊讶道:“因何事唤微臣啊?”
好像真的没听见前一声唤。
姜无华也好像真的看不穿,只放开他的袖子,笑着伸了伸手,自随侍太监手里,接过一个造型古雅的食盒,递给姜望:“你忘了带这个。里间雪竹鸡、珍珠彘、小玉兰各一份,用这个食盒装着,放多久都不会坏。”
姜望接过了:“殿下厚谊,姜望铭刻于心。”
姜无华只笑道:“下次再来用膳。”
“有空一定来!”
姜望将食盒放进储物匣,脚底抹油,匆匆而去。
一脚踏出宫门。
此时仍在上午,煦光落在宫匾上,将“长乐”两个字照得明丽。
知足者能长乐,从一直以来的表现来看,太子也是个知足的,当能长乐。
但……果真如此吗?
姜望寻见自家的轿子,赶紧钻了进去。
急促道:“快走!”
轿夫自是听话地抬轿便走。
倒是旁边的管家谢平吃了一惊。
姜爵爷这是……犯事了?
第二十七章 千鲤池
世间人各有各的烦恼忧愁。
轿夫只顾闷头前行,挣的是力气钱。
管家谢平忧心忡忡,担心自己才就业又失业。
而轿中的姜爵爷,这时候才能静下来,重新审视长乐宫里的那位殿下。
不是他自夸,以他如今的实力,一个普通的外楼修士,绝对无法轻易抓着他的袖子。更别说叫他都差点没能反应过来。
这在战斗中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可太子并无神通,此事有太多人知晓,绝无虚假。
那么……
是找到了自己道途的外楼?
就算同一个神通,不同的人开发也是有强有弱。
各人道途不同,进程不同,更是难免千差万别。譬如那四海商会会主苏奢,就不如尹观多矣。
那么太子到了哪一种程度?
就像以前的尹观?
姜望心知肚明,送礼物归送礼物,太子这更是在向他展示实力呢!
倒不是说他姜望如今已有资格左右齐国朝堂局势了,而是太子,已经着眼以后,在布局未来。
今日之大齐帝国当然强盛,并吞阳国、兵压大夏、布局近海、黄河夺魁,称得上威加八方。但要说一统天下,确实还看不到可能性。
天下六强,哪个也不弱。
也就是说,天子若要更近一步,也该考虑超脱的事情了。
按照官道体系的规则而言,今天子掌权应该不会超过百年。
现在已经是元凤五十五年,也就是说,最多四十五年之后,便是新君即位。
四十五年说长也长,说短,也不过是弹指间!
十九岁的天下第一内府,未来不可估量。
太子的智慧之处在于,从头到尾,他压根没有提出招揽二字。因为姜望必定会拒绝。
哪怕抛开姜无忧这层关系。姜望这样的国之天骄,只要按部就班,自然有光明未来,无须冒险涉及争龙事。
太子只是表达他的善意,送出他的人情,且叫姜望不收也收了。
将来他若当国,姜望这样的人才,也应记潜邸旧情,效忠新皇。
表达善意,是给未来落子。
展现实力,是告诉他,太子配得上他的忠诚。
“去华英宫!”
姜望在轿中道。
轿夫默默转向。
走在轿旁的谢平,脸上更苦了。
看来这次姜爵爷犯的事还挺大……这都要去找三皇女托底了!
而对姜望来说,他去长生宫、去长乐宫,都是受邀前去,唯独华英宫,是自己主动登门拜访。这其间的亲疏远近,不言自喻。
他是想要告诉三皇女,一事之约他牢记于心。也是让其他人不必猜疑。
长乐宫和华英宫隔得不远,很快轿子便到了地方。
虽未提前递帖,姜望倒也不至于在华英宫吃闭门羹。
华英宫的女官把他引到宫内千鲤池旁就离开。
今日姜无忧难得的没有演武,拿了一只玉碗,在池边喂鱼。
此时的她,藏了几分英气。眼神有些渺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日光照水。
一把鱼食洒下,百十只金鲤竞跃,真是奇观。
姜望走至近前,咳了一声:“殿下好雅兴。”
姜无忧瞧着那些金鲤,并未回头:“今天怎么想着登门?”
姜望实话实说道:“长生宫和长乐宫都去过了,怕招人误会,便来拜访殿下。”
姜无忧转回头来,瞧了他一眼:“既是怕招人误会,怎么不昨晚就来我华英宫?”
“呃。”姜望尴尬道:“昨日从长生宫离开后已经很晚,不太方便。”
姜无忧飒然一笑:“你我正大光明,有何不便?”
姜望道:“总要顾虑殿下清名的。”
姜无忧静静看了他一阵,道:“你亦是俗人。”
她转回头去,继续洒鱼饵:“你在长生宫待到半夜,怎么不顾虑姜无弃的清名?”
姜望:……
他本想说,这怎么能一样呢?
但想了想,好像也很难说出来有什么不一样。
终是闷声道:“十一殿下与我切磋了一场。”
姜无忧却似乎并不关心胜负,只问道:“你知道这千鲤池有多少条金鲤吗?”
姜望并没有被千鲤池这个名字所蒙蔽,细细地数了数,才道:“一百六十七条。”
“你看。”姜无忧道:“你都知道是千鲤池,还要自己数一遍。你只相信你看到的,而不相信你听到的……我亦是如此。”
姜望只一笑:“那殿下看着便是。”
姜无忧又问道:“东宫那位,厨艺还不错吧?”
姜望道:“太子若做大厨开馆,我必天天登门。”
太子当然不可能真的去开饭馆,所以他也不会真的天天登门。
姜无忧玉指轻捻,一点一点地洒着鱼饵。水中金鲤此起彼沉,争相夺食。
她缓声说道:“屈指算来,我已有二十年,没有尝过他的手艺了。那会我还小,在那以前,我一直以为,他做的菜是世间绝品。”
“现在呢?”姜望问。
姜无忧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他要神临了。”
这话有些没头没脑的,姜望不知道她怎么得出来的结论,或许是她自己的情报渠道,或许是姜无华有意暴露了什么。但她既然这么说,那就不会有错。
他想了想,说道:“我与东宫接触有限,但也觉得出,他的实力不是传言中那样普通。”
姜无忧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转问道:“你如今挂职三品,想清闲也难。实职的话,你想去哪里?若去迷界,祁真人可以照应一二。”
姜望笑问道:“我难道非要打打杀杀?怎么就不能治政一方呢?当初重玄胜可还想给我谋划日照镇抚使之位来着。”
此间并无下人伺候。
千鲤池边,只有他们两人。
姜无忧随手把装鱼饵的玉碗放在石质围栏上,沿着池岸往前走。
“你不太适合。”她说。
姜望:……
“你的修行要依托官道么?”姜无忧又问。
“殿下不是说我不太适合么?”姜望闷声道,有些愤愤不平的意思。
姜无忧笑出声来。
“回去吧。”她随意地摆了摆手:“孤要去练功了。”
对于姜望去长生宫、长乐宫的行为,她看起来并不在意,且让姜望也不必在意。
姜望于是停步,瞧着那高挑的身影远去。干脆、果断,毫不拖泥带水。
大齐的这几位皇胄,还真是没谁简单。
姜望往回走的时候,顺便往千鲤池看了一眼,那些漂亮的金鲤虽已进完食,却并未立即躲起来。
而是游在水面,隐隐约约竟像是要摆个什么字。
金鲤虽贵,也不过是玩物。
喂养者训练它们做些讨喜的事情,也再正常不过。
姜望饶有兴致地等了一阵。
游来游去的这群金鲤终于固定下来,组成了一个“吉”字。
顷刻又四散。
点点金光落水底。
第二十八章 八月
八月如期而至。
这一天风和日丽。
姜望、重玄胜、十四,三人并马,离了姜府。
大摇大摆地行在临淄街头,端的是横行霸道——主要是重玄胖体型惊人,临淄正街一般都能容七马并行,他驾马一挤,空间便所剩不多。
三人并骑,把街道占了大半,瞧来非常的纨绔。
更别说身后还跟了一群手提棍棒的恶仆。
“我说,有必要这样吗?”迎着路人鄙夷的眼神,姜望有点不自在。
“我们是去欺负人的,不嚣张点怎么成?”重玄胜满不在乎,顺嘴嘱咐道:“十四跟上,保持队形!”
百忙之中还抽空往路边瞪了一眼:“看什么看!没看过不讲理的人?”
路人敢怒不敢言。
十四不吭声,但明显低着头。
虽然身披重甲,头戴铁盔,却也不如重玄胖防御惊人,能够无视所有鄙夷的目光。
今天说是手底下一个掌柜逛青楼的时候叫人欺负了,对方也是临淄城里的一名公子哥。当然,用重玄胜的话来说,“区区四品的帽子,敢跳脸,连他爹一起打。”
是的。
今天的生活就是这样朴实无华,形影不离的重玄胜和十四,拉上一个姜望,为手底下掌柜逛青楼的纠纷,找上门去欺负……啊不,伸张正义。
一个博望侯嫡孙,一个挂着三品官职的青羊子,去欺负一个四品官的公子,实在是没有悬念可言。
就是抱着碾压的打算去的。
虽然姜望知道重玄胜死乞白赖拉着他一起,肯定是别有目的,不在此处,便在彼处。这胖子做事常常是环环相扣,密不透风,于无声处显惊雷。这段时间一直在忙着什么,说不定就快到见分晓的时候了。
但特意这样大摇大摆地横行,还真是有些难言的羞耻……
按照戏本里的剧情,他们这边“恶少出街”,马上就该天降正义了。
被重玄胜吼得满腹委屈的路人,忽而眼前一亮,正好看到一名很有实力、名声也很好的贵公子,迎面驾马而来。
“这群人嚣张横街,正义之辈岂能忍?给我好好教训这些狗仗人势的兔崽子啊!”路人在心中呐喊,默默为其助威
殊不知重玄胜眼前也是眼前一亮。
“欸!”他在马背上,举起大手来招呼:“谢公子!”
同样骑着高头大马的谢宝树谢公子,脸上写满了晦气,只做没听见般,径自驾马前行,与重玄胜这一行错身而过。
“谢公子这么快就不认得我啦?”重玄胜还扭过头去招呼:“你在大师之礼被打晕的时候,我还去太医院看过你呢!”
谢宝树心中万马奔腾。握着缰绳的手,都快捏青了。
骂肯定骂不过,打的话,一打三他还真没把握。要是不小心马失前蹄,被当街打一顿,他更是没脸在临淄呆了。
只能面无表情地纵马而去。
当他是个屁,当他是个屁。他在心中念叨。
如此果然舒坦了些。
重玄胜‘嘁’了一声,不满地转回头来:“我还说搬到摇光坊跟谢小宝做邻居,能多少有点乐子呢。没想到这么不禁逗,怪没意思!”
姜望一愣:“谢小宝?”
重玄胜撇撇嘴:“可不是个叔宝嘛!天天就是家叔说,家叔说,离了他叔叔,他话都不会说啦!”
谢小宝,嘿!
要说欺负人,还得重玄胜是行家啊!
姜望心中叹服。
也不知怎的。
本来跑到大街上横行霸道,哪怕是装的,也让他不太自在。但欺负起谢宝树来……
重玄胜冲他咧嘴一笑,挑了挑眉,那意思是,爽吧?
姜望默默挺直了脊背。
就还挺爽的……
对谢宝树抱有极高期待的路人缩了缩头,默默往前走。离这些衰人越远越好。
朝议大夫府上的公子,都被这样欺负。他不过是被凶了一句,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如此安慰着自己,但忽然看到一队人疾飞而来。
“好!青牌出手了!”
这路人心中欢喜。都城巡检府直接归陛下统属,管你什么勋亲贵戚、什么大户公子,说拿你就拿你,半点情面也无!
叫你们嚣张!
他恶狠狠地回头看去,俨然在心中,这一队青牌正是受他之令,缉拿恶少。
令他醺醺然。
却见这队青牌疾飞近前,齐齐落在地上,却是对着那骑火红骏马的恶少躬身行礼:“姜大人,都尉有令相召!”
“你娘欸!”
这路人心中暗骂一句,低头匆匆而去。
能欺负朝议大夫府上的公子,敢在大街上横行,还在都城巡检府有位置……哪怕是在临淄,的确也有嚣张的资格。
却说接令的姜望,本人也是愣了一下。
这队青牌捕头礼数周到,说明北衙都尉突然相召,不是因为他犯了什么事。
那么就只有召他做事了。
不过他虽是四品青牌捕头,但都城巡检府却从未强制安排他办过什么案子。初挂职时,是因为重玄胜的人情,再后来,就是他与郑商鸣的交情。
何以这次这么突然,甚至招呼都不提前打一个?
但不管怎么说,北衙都尉既然相召,无论重玄胜今日有什么计划,也都只能暂时搁置了……
“你可知是什么事情?”姜望在马上问道。
“卑职亦是不知,只是都尉着您必须立刻前往。我等刚从您府上找过来。”那青牌回道。
堆叠在骏马上的重玄胜,出声问道:“我方便跟过去吗?”
那捕头当然知道重玄胜的身份,面露难色:“巡检府这会很忙,重玄公子非是青牌,恐怕不合适……”
重玄胜点点头:“没关系,你们不必为难。”
他对姜望笑道:“计划赶不上变化,今天没办法去欺负人啦!”
说话间,他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
姜望瞬间明悟。
这一次是天子召他办案!
所以北衙都尉才突然下令。
所以郑商鸣才没法子提前知会。
都城巡检府不缺有能力。有名望的青牌。办案能力拿他姜望比,都是在侮辱那些人。有什么案子,是非他姜望不可的呢?
“说什么胡话!”姜捕头已经进入办案状态,义正辞严道:“本官堂堂青牌,朝廷命官,岂会同你去欺负什么人?”
他索性翻身下了马,把缰绳一递:“茶就不去喝了,本官须忙正事,你帮着把焰照给我送回去。”
红鬃如火的焰照,却是往后一缩。
姜望笑着拍了拍它的头:“放心,他不骑你。”
“得,得。”重玄胜也不是第一次被焰照嫌弃了,幽幽道:“让十四牵着吧。”
十四甲手一伸,便把焰照的缰绳挽了过去。焰照踩了几个碎步,往前巴巴地贴着。
姜望这才对面前这队青牌道:“走吧。”
一行人拔地而起,疾飞北衙。
第二十九章 大案
腰悬青牌这么久,北衙也算得上姜望的“娘家”了。
当初捕神岳冷见猎心喜,为青牌留下人才,到如今已见收获。
天下第一内府,亦是青牌中人。使得齐国上下,不知多少年轻人,对青牌心生向往!
其它衙门不必再于北衙面前说什么人才储备,任是什么人才,也要在黄河魁首面前却步。
都城巡检府若有一张名刺。青羊子姜望也是可以列于其上,昭显其名的。
反应到现实之中,姜望能够明显感觉得到,整个青牌体系对他的接纳。
因为一直只是挂职,少有实务的原因,大多数青牌对他其实是没什么印象的,还有一部分是不好的印象。总觉得他是走后门挂的青牌,腰悬四品,对那些辛辛苦苦办案的捕头实在不公。
在他夺得代表齐国出战黄河之会的名额后,这种观感便有所改变。
黄河之会一举夺魁,一夜之间,姜望便成了青牌的骄傲。
很多捕头都愿意把姜望的名字挂在嘴边。
“知道姜望吗?天下第一内府。咱们青牌的!”
便这一句,不知多么扬眉吐气。
这队奉命来召姜望的青牌捕头,没有一个拿架子的,很是礼数周到。进了北衙之后,也是人人带笑,满是善意。
不过这种轻松愉快的气氛,在进得宪章厅之后,便荡然无存。
宪章者,狴犴之别名。
狴犴者,龙皇之第七子。平生好讼,秉公明义,传说中统管水族所有诉讼事。
当然,随着龙族被逐沧海,还遗留于现世的水族,早就不奉狴犴了。倒是人族没有什么避讳。
从名字即可知,这宪章厅在北衙内部的分量。
而宪章厅里坐着的三个人,更无疑表明了今天这件事的重要性。
姜望只认得两个,居中而坐的北衙都尉郑世、坐在其人右手侧的巡检副使杨未同。
单就这两位,已经很见分量。
更别说坐在郑世左侧那位气质儒雅的男子。
从外表上看,只是中年模样,瞧来比郑世还显年轻一些。穿着得体,自有风仪。虽然是坐在郑世左侧,但从郑世和杨未同的态度来看,其人地位隐隐在郑世之上!
北衙都尉是位卑权重之职,以职级论,还没有姜望的三品金瓜武士高。但论及实权,整个临淄,地位能稳在郑世之上的人,也并不多。
三位大人正坐,面对厅门,背后是其形似虎的狴犴雕像。瞧来颇有几分三堂会审的味道。叫人没来由的紧张。
“姜捕头!”姜望甫一进门,郑世便开口道:“本官与谢大夫、杨巡检使,已经等你多时了!”
这是在给姜望提醒,那儒雅男子的身份。
地位在郑世之上而又姓谢的……
朝议大夫谢淮安!
刚刚才欺负了人家的侄子,姜望很有些心虚。
“见过几位大人。”他拱手道:“姜望来迟,还请恕罪。”
谢淮安并不开口。
杨未同虽然与两位同坐,但其实也并没有太多说话的资格。
旁边两位,一位是他的直属上级。一位与他老师平级,他坐在这里,只是监督整个案件的公正性,其实跟谁也不能并列。
郑世摆摆手:“你事先也不知会被传唤。”
随口把这事抹了,然后直入主题,问道:“上月归齐之时,你可还记得,在阳地,发生了什么?”
姜望愣了一下:“阳地?没有发生什么啊?”
有这一愣的工夫,心中已经飞速展开。
归国队伍经行阳地之时,也就是在衡阳郡有些不愉快,曹皆训斥了那黄以行几句,也便轻轻放过。以曹皆的身份而言,这事再小不过。
没有经过赤尾郡,在日照郡也只是跟等在路边的田安泰说了几句话。
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
郑世道:“你再好好想想。”
姜望困惑道:“卑职不明白,都尉问的是什么。”
谢淮安静静看着他,仍不发表意见。而杨未同面无表情,不见半点情绪。
“本官不妨直说了。”郑世道:“当日曹皆与黄以行之间,发生了什么。你在现场,可还记得?”
“这自是记得。”
姜望于是便把当日之事完完整整地复述了一遍,黄以行如何组织迎接,曹皆如何训斥……不偏不倚,不加任何个人主观意见。
甚至是完全复述对话,没有一个字的增减。
当日在场的人不少,他看到的、听到的,都不比谁更多,没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而且他也不觉得,曹皆有什么问题。
只是北衙都尉现在这样问……
曹皆和黄以行之间,难道还发生了什么?
自己先时猜错了吗?今日被召来北衙,不是要委事,而是作为某个案件的人证?
姜望复述之余,心中也忍不住猜想。
谢淮安便在此时开口:“你确定曹将军当时说了这句——‘你们这些旧阳官僚,习惯也需改一改’?”
姜望想了想,说道:“确实是有这么说,不过当时也是……”
谢淮安竖掌截住他,然后说道:“黄以行死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直视着姜望的眼睛。
他面貌儒雅,气质温和,但盯着姜望的时候,凛凛然不可直视。
姜望直视之,惊道:“怎么会?!”
黄以行再怎么说,也是大齐一地镇抚使,地位类比郡守。
这等封疆大吏般的存在,出事绝不是小事!
谢淮安慢慢说道:“有人看到黄以行披发于面,散去一身道元,摔死在城门前。”
这死法实在是太奇怪了些。
散去一身道元……也就是说自杀?
但黄以行那样的人,怎么可能自杀?
姜望旋即又想到,自己能想到的事情,朝廷里的这些大人物怎么会想不到?
他只觉喉咙有些发干,忍不住问道:“那曹将军他现在……”
谢淮安道:“已被禁足在府中。”
曹皆被怀疑和黄以行的死有关!
难怪北衙都尉亲自督办,难怪还有一位朝议大夫到场!
一位郡守之死,涉及春死军统帅曹皆……此已是通天之事。
整个齐国,够格参与的人已是不多。
兵事堂当然不方便出面,所以政事堂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