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总结兼感言
当我敲下“本卷完”这三个字。
我感受到一种广阔的安宁。
在经历了剑仙人那样巨大的**之后,怎么让这段情节平稳落地,其实比写**更难。
我慢慢地写下来,这段时间我极度亢奋的情绪,也随之轻轻缓缓地落地了。
这个世界连同我的心,都获得了平静。
于是可以继续往前走。
现在我坐在书桌前,刚刚吃完午饭不久,倒了一杯温水,开始慢条斯理地写卷末总结。
写到哪里算哪里,若有言辞不达,万勿见怪。毕竟我的心……已经放假了。
这一卷以长河截杀开始,以观河台成名结束,有一种轮回般的宿命感。
我现在恍惚地还会想。
长河这一头的姜望,回看长河那一头的姜望,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而在五月初的我,回看那个写下行路难第一笔的我,心情也难免复杂……
行路难的架构是很大的,一个是迷界战场,一个黄河之会。
我把核心**放在黄河之会上,是一个非常冒险的决定。
因为太难。
黄河之会的第一个难点,在于所有读者,都对它有巨大的期待。毕竟是从第一章就起笔的天下盛会。
这种期待要求它必须有超越巅峰的体验,才能够得到满足。
在这种期待之下,一分的问题,会被放大到十分。
黄河之会的第二个难点。在于绝大部分读者,都知道它的结果,或者说,有自己笃定的认知。
我要如何在没有悬念中写出悬念?如何在预知结果的情况下,还能拔高期待?
黄河之会的第三个难点,在于列国天骄相争,个个都需要配得上天骄之名。
不然所谓的“列国天骄之战”,很容易就演变成一场主角砍菜切瓜的“菜鸡蹦跶赛”。
除了主角,全都是路人甲。
那么黄河之会,就是一个笑话。
我要怎么立起来一个又一个性格各异的天骄人物,而不仅仅是排队报个人名?尤其是,很多人物都只是刚刚出场,我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铺垫。
在此之外,我还要尽可能地勾勒出各国局势,向读者展现我所看到的,这样一个大争之世!
赤心巡天里的任何一个国家,都不是一个简单的符号,都有着它的荣耀与历史。而我必须要在极短的篇幅里,迅速建立起读者的认知。
如果这些国家都上台了,读者还对其两眼一抹黑,那就是我的失败。
而我只有一场黄河之会的时间。
我要如何在确保这些的前提下,写出群星璀璨时的辉煌感觉?
我要怎么立住“天骄”二字,真正让读者感受到,这是一个天骄并起的伟大时代!
这很难。
非常难。
但我想,唯有这种难度,才配得上赤心巡天的读者,对这本书的支持。
唯有这种挑战,才配得上我对自己的要求,才配得上我在这个世界里倾注的心血。
我不想重复自己,每一卷都要做到自己尽可能的最好。
所以我走最难的路。
我要写真正的天骄之会!
只有真正的天骄云集、群星闪耀之时,才能够真正显现出姜望登顶的璀璨。
那只立在鸡群里的鹤,也不过是庸才罢了。
赤心巡天的世界,不是那种不断升级换地图的世界(没有那种说不好的意思,类型不同)。
参与黄河之会的每个角色,都是各国第一的天骄。
他们必然会影响列国未来十年、百年乃至更多年的局势,进而影响整个现世,重要性毋庸置疑。
黄河之会本身,也是第一次向读者展示天下列国之格局。现世的迷雾,第一次吹开了这么多……
诸君,这个世界,已经向你敞开怀抱。
请你来经历,请你来感受!
同时我也在补充历史,填补细节。
比如我写了一笔夏,写了一笔梁,写了一笔魏。描绘了这几个国家的天骄、纠葛,同时也在这个过程中,丰满了当年齐夏之战的细节。让大家得以感受到,那场争霸之战的残酷与宏大。
河谷之战的相关亦如是。
我做了很多这方面的细致工作,埋伏在一波接一波的剧情**中,大家乍然一看,很容易略过。但若有细细咂摸的时候,它们就是这个世界的真实所在。
整场黄河之会,前前后后,出场了几十个新人物,你方唱罢我登场。
很多人在这里,本就是为了立一个大概形象,同时带出一部分本国局势,方便以后填充。以后剧情走到哪里,就能轻而易举地接起这个线头。
在这么短的时间、这么窄的空间里。
若能有那么两三个新出场的人物立住了,就算完成了写作目标。
能让读者记住四五个人物,可以称得上成功。
如能有超过五个以上的人物被记住,已经超乎我的想象!
那么在这一刻,诸君不要翻书,请回想,你记住了多少个?
此时此刻你的答案。
或许这就是对这场黄河之会,最恰当的评价。
说完黄河之会的难点,再回过头来说一说,既然是两卷的量,我为什么不在天涯台结卷。
天涯台那里,也有五六个盟主涌现,大概也能代表很多读者的认可(虽然五六个盟主也没能加快季少卿之死……别打,我自我检讨。)
挑战更高的写作难度,是原因之一。
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在于海外的局限。
迷界是人族海族的主战场,近海群岛的局势,是真人乃至真君强者才能够影响的。
姜望在其中,确实有如浮波,不说微不足道,也很难制造巨大的影响。
仅仅杀一个季少卿,固然也有情绪上的巨大宣泄。但于我而言,总是有一些遗憾的。
我几番立笔,细细推演之后,又将其推翻。然后那个时候我跟慢西说,这里撑不起我想要的**,结卷要在黄河之会了。
所以天涯台那里我反倒收了一收。
写作有时候是一种推演,是在人物和事件发生后,符合逻辑的演变,身为作者,做的其实是填充细节和大方向把握的工作。
不是不能够强行变向,但是容易翻船。
在竹碧琼的剧情上,我好像犯了一个“连载网文”的巨大错误。
我先是写“死”了很受读者怜爱的角色,让一部分读者愤而弃书。
后来我又把她写“活”了,一部分觉得悲剧才叫真实的读者又怒而离去。
然后我又把她写“变”了,喜欢她但没弃书的读者也愤怒了……
这毋庸置疑是很伤害成绩的。
期间无论部分读者怎么攻击,我都不曾解释一句。
我一直认为,作者和读者的沟通,应当尽可能地在小说里完成。
现在也只能说,这个坑我还没填完。所以留待来日吧。
但我之所以在“巨大错误”之前,加了一个“连载网文”的前缀,是因为我个人觉得,抛开这个前缀,单就写作本身,这段剧情是没有错的。
天府秘境镜花水月的伏笔,我埋了太久。甚至竹素瑶、竹碧琼这一对姐妹,就是为这个伏笔而生,只是在后来的角色接触之中,竹碧琼渐渐产生了更多的人物弧光,这是故事的自然演进。
我写到了这里,不可能把埋了这么久的伏笔放弃掉。
解释就到这儿。
在这一卷收尾的时候,我感受到一种空前的阻力。在这种阻力在以往也常发生,但现在读者基数更大了,它的力量也更大。
有许多读者试图影响我,用他们自认合理的方式。包括但不限于,在书评区发表措辞激烈的言论、找到我的各个社交平台账号私信攻击我。
他们不停地要我写快一点写快一点,跳过配角,不要让配角太厉害,早点让主角出手,早点让主角打完……
我在微博上说,越来越难坚持自己。
在第一卷明月卷的末尾,也一直有声音在说干嘛写那么多配角?干嘛写死那么多配角?主角人呢?
在豪杰卷的收尾,也一直有声音说,怎么还不打完,反转反转烦死了。
在这一卷,这两种声音交汇在一起。
而且因为读者多了太多,所以它显得更有力。
我一度是脆弱的。
我坚定地把控着自己的节奏,但情绪很难不受影响。
我写小说的时候全情投入,沉浸在那个灿烂的世界里。写完小说回到现实,我不快乐。
在此我真的要感谢,感谢一直坚定陪伴我,给我力量的读者。
感谢我的运营官慢西,陪着这本书一起成长。
感谢狄哥天天帮我算加更……555好会计!算了,还是感谢狄哥对我的呵护吧,总是对群里恶势力说不!
感谢陈泽青累积的第一个白银盟,让我有底气对那些黑子说滚。因为没有人会刷累积的、没有全屏广告的白银盟,所以陈盟必然是真的!(当然后来阿树也累积白银了,咱们更无可置疑啦!)
感谢燕总接连送出的九个白银盟,让赤心巡天这本书一度霸屏。可以说起飞就在这一举。
感谢阿树和露露野区双雄,群里陪我聊天,粉丝榜挂在前面,书评区四处鏖战,又氪感情又氪时间又氪金。
感谢汤圆白衣天使,每天工作那么累,还负责赤心的那么多运营活动。
感谢卤蛋、感谢阿肝,感谢小八、感谢所有运营团队……感谢你们用心的付出。
我两眼一抹黑扎进起点,完全不懂任何规则,是你们让我可以专注于写作,不为琐事分心。
感谢盟群里所有的兄弟姐妹,包括夏局、九九、骚骚、浪浪、罗浮、酱油、人生重来、人间凑数、锄草、绿绿……
感谢你们的陪伴和支持。
在我愤怒的时候,在我委屈的时候,在我觉得难熬的时候,开导我、给我力量,陪我插科打诨。
当然也在我志得意满的时候,为我鼓掌欢呼。
感谢所有的正版读者。
感谢那些在我熬不下去求票想冲月票榜前百,却一举把这本书送进前十的正版读者们!
是你们让这本书被更多人知道,让这本书有了推荐。也让这个赤心世界,有了更广阔的未来。
我也感谢那些囊中羞涩,虽然看盗版,但也在积极宣传这本书的读者。你们拓展了这本小说的热度边界。
从开年到现在,我一天更新都没有断过。几乎每天都是高负荷运转。大家也是陪着我一起走过来,看得到我在怎么写作。
以黄河之会为例。
我可以负责任地说,每一场战斗设计,都花费了巨大的心思。
每一个战斗画面,都在我脑海里勾勒了很多遍。
所有的神通、功法、秘术,都是原创设计。
如三昧真火这种取用传统神话的,我也尽量写出不同,让它更符合赤心巡天的世界。
每一个人,他的战斗风格、他的功法神通,都是基于人物性格的。甚至可以说,它们和人物的行为一起,共同建立了人格。
甚至于一把武器、一件衣服的描述,都有它的细节在。
列国之间的关系,博弈、历史……
天骄之间的竞争、各怀的理想、各自意志的碰撞……
到处可以看得到心血。
这些东西,我想读者都是能够真切感受得到的。
我绷紧了自己,在不断地燃烧。
若能剥离焦躁。
你一定能够感受到,字里行间的生命力。
我们可以在小说里完成交流,而不是说像现在这样,需要一个冗长的解释。
……
……
最后,向所有关心这本书的读者,汇报一下成绩。
《行路难》一卷写完之后,我们的均订从一千七,涨到了六千八,坚定地向万订在迈进。
我们的月票总榜,从两百多,到稳定前二十,时不时还冲一下前十。
我们的打赏榜拿过很多次第一。
畅销榜进过第二。
我们剑仙人一章,本章说破两千,单章两个白银盟,七个普通盟,读者的黏性在起点屈指可数。
我们的繁体出版、简体出版,全部都已经签约,实体书已经进入出版流程中。
《行路难》写到现在,真的是行路难,行难路,又行到天尽头!
书里书外,竟然奇妙地交汇在一起。
我们也和姜望一样,同样靠着自己的努力和坚定,走过那些艰难时刻,一步一步,走到了高处。
当然,姜望已经天下第一。我们还在巩固月票榜前十的路上。
任重且道远,我们继续前行。
或许……也能看看天尽头吗?
……
……
最后的最后,说一件有趣的事情。
因为沟通出了一些岔子,我提前好几天预告了今天的左光烈两幕番外。凡是起点全订读者,都可以在目录最下找到,名为《赤撄》。
很多读者昨晚十二点就在等,等到一点都没等到。
今天我一大早就去问,才知道咱们的番外是要安排到暑假才出的。但咱们已经答应了的事情,不能变卦啊。
于是我狂催主编,像他催我稿子那样地催他。(报仇了不是?)
他也紧急去沟通,让产品那边把番外在今天提前发出来了。当然,由于活动已经开始大半天,咱们损失了一些曝光。
但是不重要。言而有信最重要!
已经结卷的最后一天,还是“行路难”。
哈哈,这就是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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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尾附上我要感谢的、所有盟主的名单。
1免贵姓燕白银盟
2bili八个牙露白银盟
3游仙一梦到罗浮白银盟
4阿甚加更债主组委会白银盟
5燕少飞白银盟
6树犹如此12白银盟
7帝国丨秦殇白银盟
8纯属娱乐琳白银盟
9陈泽青白银盟
10燕三胖哥哥来啦白银盟
11燕得意白银盟
12人间凑数的盟主
13杨骚骚爱看书盟主
14白色的光芒盟主
15夜伴花火盟主
16是梦落呀盟主
17evans盟主
18慢西慢看书盟主
19夺尽同辈风华的浪浪盟主
20瓜谷盟主
21adem盟主
22狄d盟主
23书友20181004211950939盟主
24骑牛南下盟主
25zj1998盟主
26邵无垠盟主
27只为俗人回档盟主
28乌列123盟主
29枳酒o盟主
30阿甚的小棉袄盟主
31做坏事不遭天谴盟主
32中庸两用盟主
33璨璨璨璨星盟主
34磨人的豆浆机盟主
35hello必建盟主
36永恒寂静盟主
37犬酱本汪盟主
38李独山盟主
39乌鸦团子盟主
40林又雪盟主
41大红橙子皮盟主
42过客流往盟主
43huamu盟主
44莽莽莽先生盟主
45夏未雨盟主
46锄草盟主
47二图图么么哒盟主
48阿骚小号盟主
49见月moon盟主
50超能睡算不算超能力啊盟主
51我是你的怦怦盟主
52霸天剑魔vae盟主
53赖皮不坏盟主
54卤蛋一米九盟主
55吾乃山有木兮木有枝盟主
56注销的人已不再盟主
57今白夜盟主
58raise_lovell盟主
59锦者四十九盟主
60云上青波盟主
61书圆圆满满盟主
62看到大魔王要喊好怕盟主
63活在幻想世界里盟主
64壶中日月把浊酒温烫盟主
65admi盟主
66阿甚我来追书了盟主
67翡冷翠的加缪盟主
68冰客剑盟主
69妙玉姐姐再爱我一次盟主
70龙套18号盟主
71人生重来好了盟主
72鲁大白盟主
73重仓抄底妙玉盟主
74在明日之后盟主
75商博良bc盟主
76韶华易逝__流年似水盟主
77凉月三十盟主
78流渊泊盟主
79普里啊普斯盟主
80崔沉舟盟主
81zeroknight盟主
82newpaker盟主
83我丢了7盟主
84狡诈奸滑台小八盟主
85安安的夫君盟主
86守护赤心盟主
87我本登徒子盟主
88别样心晴丿盟主
89小黄的脚气盟主
90iloveyouting盟主
91猫腻的夜晚盟主
92仅在等人盟主
93韩睿佳盟主
94yangersun盟主
95譚山長盟主
96梦中仗剑天涯盟主
97北极熊2018盟主
98叫我胡来**师盟主
99苟圣门下一纸人盟主
100凯风晴盟主
101是ming呢盟主
102顾渊盟主
103凌晨霸主盟主
104打路人的酱油君盟主
105墨虚人盟主
106劳燕分飞嘛盟主
107搬砖梁九盟主
108甚短真短盟主
109叶菘菘盟主
110poefisher盟主
111阿甚的小迷狄d盟主
112open_sakura盟主
113子舒小可爱盟主
114独孤见雪盟主
115天师大人在上盟主
116云上凌霄叶青雨盟主
117phecda盟主
118大enter盟主
119neo君盟主
120赤心无悔盟主
121sikxjskk盟主
122台灣小師弟盟主
123斩尽天下桃花盟主
124人何以堪12盟主
125上仙齐天盟主
126六子怕水盟主
127中庸小号盟主
128人生重来好了一号机盟主
129熊猫种竹子盟主
130今起却回头盟主
131光殊真女主盟主
132墨墨墨墨哦盟主
133马叉虫马叉虫111盟主
134大红橘子皮盟主
135admi盟主
136快西快盟主
……
……
……
哦对了。
还有个小彩蛋。
下一卷,名为——
《先保密》
……
……
……
顺便跟大家请个假啦。(这才是真正的彩蛋!)
容我休息三天,养养精神,梳理剧情,再开启第六卷。
(什么?今天也算休息?我写了五千多字的卷末总结好吗?还有七千多字的番外!)
o,o
五月十二号中午十二点,我们再见!
我爱你们。
我真心实意的,感谢你们如此支持我。
姜望不是一个完美的人,就像竹碧琼所说的那样,他还年轻,他也会犯错。
我同样不是。
我是血肉之躯,会悲伤,会难过,会崩溃。会承受不了那么多压力,会与人对骂。
我也有写不动的时候,想偷懒的时候。
谢谢你们愿意包容姜望的不足。
谢谢你们愿意体谅不完美的我。
本来只准备写一句“我爱你们”的……
算了本来就是信马由缰。
写到哪儿算哪儿吧。
暂别三日。
我们再见赤心。
——情何以甚,于五月八日
第一章 你在彼处
凌霄秘地。
一只体长三丈的独角云纹异兽极速自高空俯冲而下,邻近地面时,骤地一个悬停,又反拔而上,直冲云霄。
“嘻嘻嘻……”
清脆的笑声似银铃摇、琼玉碎,在高空自在洒落。
若有人能贴近了细看,当能看到,在这只异兽的背上,坐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
小小的身子,陷在那长长的、云朵般的绒毛中,若非笑声清脆悦耳,还真不容易叫人发现。
现世独此一只的踏云兽,在空中忽上忽下,时不时还来几个云霄翻滚。
女孩两只小手,各自紧紧抓着一把长绒毛,小脸上又紧张又兴奋。每当俯冲或拔升之时,就紧张兮兮,每当飞得平缓了,就笑出声来。一层淡淡的云光,绕在她身周,让她无论怎么颠簸,都不会离了背去。
这世上能坐在踏云兽阿丑背上嬉闹的,除了叶凌霄叶青雨父女,也就只有一个姜安安了。
一大一小正玩得不亦乐乎。
阿丑忽地将身一闪,缩小了身形,落回亭中,也把姜安安轻轻柔柔地送到云凳上。
“有人来了!”阿丑低声道:“乙级战备!”
亭中唯有一方云桌,两只云凳,四风过耳,八面开阔。
姜安安一脸严肃,双腿迅速盘坐,两只小手在身前一阵错舞,却是在调动着道元,完成道术。
而阿丑悬立在她面前,一本正经地道:“你这流云索的印决,还是不够熟悉。第三印和第四印之间,有一些迟滞。”
姜安安显然是非常听话、非常刻苦的:“那我再多练几遍!”
恰是这时候,一个相貌约莫五十余的道人,从云廊那一头走了过来。
“见过踏云大人。”这道人躬身行礼道。
“阿丑”自不是谁都能叫的,就像“叶小花”这个名字也只在小范围流传一般。
作为凌霄阁的镇宗异兽,凌霄阁门人都以踏云大人称呼它,云国人更是视它为护国之神,有不少人在家里供奉它的画像,认为有驱邪避厄之功。
阿丑矜持地点了点头,便算是回礼。
姜安安则很有礼貌地下了云凳,对着这道人礼道:“见过胡教习。”
云霄阁传法教习胡涟看了她一眼,便又把视线投回镇宗异兽身上,恳声道:“踏云大人,安安该去上课了。”
“哈!”阿丑甩了甩头:“安安这不是已经在上课了吗?”
胡涟面露难色,小心地提醒道:“宗主走之前,是让您看护着安安。至于教她道术的事情,却是让我来负责。”
“什么意思?”
阿丑跳上云桌。
此时它的身形只有小狗般大,虽然努力做出气势汹汹的样子,但只有奶凶奶凶的感觉。
“啊?什么意思?”它愤怒质询:“你比本大人厉害?”
胡涟赶紧低头:“那自是没有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什么只不过?”阿丑打断他:“你不相信本大人的能力?你质疑我?小胡,你好大的胆子!”
这一声“小胡”已经多年没有听到,毕竟他胡涟怎么说也五十好几了。
但以这位踏云大人的年纪,叫他一声小胡,却也是毫无问题。
胡涟苦笑道:“我怎敢质疑您?”
他不得不妥协道:“那我验一下安安的学习成果吧。毕竟职责所在,虽然是您亲自传法,我也不能不了解进程。”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阿丑没有什么胡搅蛮缠的余地,便冲姜安安试了个眼色:“便给胡教习展示一下吧!”
并且立即指挥道:“流云索!”
姜安安十指错在一起,迅速完成了印决,一条云雾弥散的云白色“绳索”,倏忽掠出,横在两根亭柱中间,晃晃悠悠。
“嗯,不错。”胡涟点点头。
在游脉修士的层次,这一道流云索,无论是结印的完整度、还是道术形成的流畅度,都没什么可挑剔的。
“那么下一道……”
“行了行了。”阿丑语气不耐地打断道:“检查过了就好了嘛。时候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年纪大了,也别熬夜了。”
“啊这……”胡涟面露迟疑之色。
“干嘛呢,干嘛呢?”阿丑似乎很是不快,长尾上缀着的那团无色水球晃了晃。
“两个姓叶的出去游山玩水,把我们丢在家里。他们玩得快活,我们从早练到晚,啊,从早练到晚,练这么久。”
它瞧着胡涟道:“已经这么努力了,还想要怎么样嘛!?”
胡涟只好道:“那大人您千万记得踏云术,要让安安练熟了,这是咱们云霄阁遁法的基础……”
阿丑眼睛一瞪。
胡涟闭上了嘴,转身往回走。
小安安看着胡教习远去的背影,有些忐忑:“丑丑,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呀?虽然胡教习平时凶巴巴的……我哥说了,严师出高徒……”
阿丑撇了撇嘴:“你现在这么矮,还没到成高徒的时候嘛!”
说罢,将身一晃,跃出亭外,又化出三丈本躯来。把头一扭:“来玩不来玩?”
安安脸上刚刚绽放出笑容,阿丑又一个翻身,缩小了钻回亭中。
“丙级战备。”它小声提醒道。
安安于是立即又坐好了,开始心不在焉地掐诀。
不多时,一群年轻修士挤在一辆云车上,风驰电掣地赶来。
姜安安拿眼一瞧,那云车上的,却是大小王师姐、讨厌鬼师兄莫良,以及方脸师兄谢瑞轩。
道决立时散了,姜安安拿手招道:“这儿呢!”
莫良一马当先,跃出云车,手里拿着一份帛书,屁颠屁颠地挤到阿丑面前:“踏云大人,观河台最新战报!”
阿丑拿眼一瞟,咕哝道:“三十以下无限制场魁名,景国太虞真人……”
它一个激灵:“真人?”
那边厢。
小圆脸的小王师姐却是一把抓住了姜安安的手:“哎呦你慢点儿晃!这是绝世天骄的手,一定要好好保护才是!”
大王师姐笑眼温柔:“安安你跟师姐说,你哥哥到底有没有婚约?”
姜安安眨巴眨巴眼睛,茫然道:“约什么荤?”
“咳!”一张脸奇方无比的谢瑞轩,忽地凑近前来,笑容满面:“我最最疼爱的安安师妹,什么荤都行!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你可劲儿点!”
阿丑继续往下看,嘴里念念有词:“外楼场无魁,啧啧。齐国这次不错嘛,内府场魁名,姜……”
正在阿丑面前献殷勤的莫良,一回头,发现姜安安已经被那群趋炎附势之辈围在了中心!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
莫良赶紧挤上前去,用屁股撞开谢瑞轩,隔开大王的视线,一把拍开小王的手,把姜安安护在身后,俨然万军之中、孤勇护主的卫士。
“不要让你们的庸俗,污染了我们洁白无瑕的安安!安安还这么小,你们一个个的溜须拍马,像什么样子?回头要让我大哥知道了,能有你们好果子吃吗?”
他转过身,从怀里取出一个油纸包,双手捧到姜安安面前。笑容谄媚:“安姐,吃鹤腿不?我刚烤的,香着呢!”
……
……
……
……
(新卷开启,名为“扶摇”。
让我们一起开始新的旅程,走到九万里更高处,看一看更广阔更辽远的风景!)
第二章 迎面如刀
急风刺面。
在这样的高速下,缺失道元的保护,几可等同于受刑。
在凛冽的风声中,林正仁感受着肉身层面上的巨大痛苦。
他的后脖颈被掐着,被人像掐一条狗般,那样耻辱地掐着。四肢僵直垂落,就那么吊在空中……
他没有时间考虑自己的仪表。
因为他所有的思考,都要用在一个最紧要的问题上——
如何活下去?
在黄河之会上,代表国家出战的天骄,受血鬼反噬,未战而先退。拿了正赛的名额,却连台都没登上去。
庄国几乎是天下笑柄。
为了走上观河台,庄国付出了几代人的努力。
为了洗刷这一次的耻辱,可能需要更多的时间。
作为庄国人,林正仁虽然并没有感同身受的耻辱,但他强行让自己感受着那种耻辱,唯有知道国耻何极,他才能更深刻理解杜如晦的愤怒。唯有深刻理解了杜如晦的愤怒,他才能从中找到自己的生机。
所以他迎风闭目,涕泪横流。堂堂一国之天骄,平日里也是可以睥睨同辈的存在。这一刻无比狼狈,也无比耻辱。
最擅市恩的杜如晦,没有给他半点尊重,当然是因为已经彻底地否定了他。
此刻他让自己感受其心绪,难过得止不住眼泪。
他自己也分不清,这种填塞心头的、巨大的耻辱感,是因为被人像拎小狗一样拎着后脖颈,还是因为国耻加身!
他的后脖颈,能够清晰感受到那只手上的皱痕,也尤其能够感受到,那只手上传达的坚决意志。
杜如晦已有杀心。
他并不后悔第一时间选择吐血弃赛,因为横扫全场的姜望,恰是天下第一内府。若是在锋芒未试的彼时,忽而痛下杀手,哪怕是余徙那样的真君强者,也很有可能疏忽。
正赛八场同较,他和姜望那场,肯定不是最受关注的,真君余徙未必会投入多少注意力。而以姜望强势击败项北的神魂战力,瞬息之间,足够在神魂层面杀死他好几次。
太冒险了。
哪怕主持黄河之会的,是余徙这样的衍道强者……也太冒险了。
东郭豹不也死了么?
触悯虽是没死,却又好得了多少?傀儡需要重新造,异兽需要重新寻、重新养……这要耗去多少修行时间?几乎是废掉了!
登上台就是赌命,而他不愿意赌。
事实上他想得很清楚。
祝唯我出走后,整个庄国,数他最有天赋。
贺拔刀、段离都毁在锁龙关前,其余的外楼修士都很平庸,庄国暂时没有第二个有望神临的人物。
杜如晦之后,后继无人。
他林正仁,无疑是最有希望的。
能打进黄河之会正赛的天骄,当然具备成就神临的可能。
他对庄国来说,有一定的重要性。这一点从杜如晦对他的良好态度,也足能见得一二。
这是他的倚仗所在。而他自认毁掉血鬼以弃赛,是牺牲巨大来帮助国家保全颜面,杜相应该看得到这份苦心才是。
只是从现在的境况来看。他似乎高估了自己的重要性,而低估了黄河之会的意义……
就前一点来说。
是庄高羡、杜如晦君臣还有另外的选择吗?
谁人?
那个被他当众踩过脸的傅抱松?
那个被他轻松击败的黎剑秋?
还是那个军中的、只会玩命的莽夫杜野虎?
从后一点来说,景帝后来出声,是他万万没有料想到的场面。
问题一下子就严重了太多倍!
景帝的开口,意味着这次黄河之会上,属于庄国的利益分配,已经被抹去。而他给庄国造成的耻辱,要得到重新审视。
这两天在观河台上等待结果,每一息时间都很煎熬。
因为他明白,黄河之会结束后,就是庄廷跟他算账的时候。
庄高羡不是一位不舍得的君主,相反,其人大方得很,对有功之臣,怎么恩赏都舍得。但有一点,这位庄君的恩赏或者说“投入”,一定要看到回报。
国家把他送到观河台来,国相亲自护送、亲自指点,不惜与盛国这样的第一道属国产生嫌隙,也要支持他击败江离梦……
都是为了观河台上的荣誉和黄河之会相关的利益。
最后,却只收获了耻辱和损失。
还在景帝那里留下了坏印象,主持大会的、出身玉京山的真君余徙,也难免对他有恶感……
这一趟上桌来,赔了个血本无归!
想来想去,作为押注筹码的他,也难有活着的希望。
他当然想过逃跑,但清楚绝无跑掉的可能。
他这两天摆足了认命的姿态。
他痛哭流涕,承认自己贪生怕死,承认自己在知道对手是姜望后,就抑制不住的恐惧。他痛苦、自责,表示甘愿接受一切惩处,同时希望能够以有用之身,将功赎罪……
而杜如晦始终不曾表态。
这不言而言的态度,令他震怖。
现在黄河之会刚结束,杜如晦就直接拎着他疾飞回庄国,像提着一条待宰杀的肉狗,前往屠宰场,甚至于连一丝在人前的表面功夫都不愿做——或者说,表现出庄国对他这等懦夫的唾弃,就已经是杜如晦的表面功夫了。
怎么办?
黄河之会上的利益,他没有能力再做影响。脱离黄河之会这样的盛会,相对于天下局势,年轻天骄们的力量,还是太过微弱。
而自身的价值……
虽然他自认为价值极高,远远超过傅抱松、黎剑秋之流。
但恐怕在庄高羡和杜如晦看来,一个死在观河台上的林正仁,要比苟活下来的林正仁,能够体现更多的价值。
枫林城的真相,还是他推断出来后暗示祝唯我的,他如何不知道这对君臣会如何考量!
这两个人只会拿战死的他和苟活的他做对比,所以他是如今的庄国年轻一辈第一,现在也像条小狗一样被掐着后脖颈吊着!
怎么办!
林正仁努力蓄积着全身的力量,在凛冽的风声中艰难开口:“正仁自知万死难赎此罪,好在无限制场所有人都弃赛了,我们庄国并不显眼……”
风声继续呼啸。
对于他的“提醒”,杜如晦显然无动于衷。
他弃赛的性质,和那些人截然不同。他自己当然清楚。
但仍要提一嘴,为自己挣扎一番。
路是一点一点趟出来的。哪怕有一丁点的可能,他都不会放过。
在刺骨的风刀中又熬了一阵,林正仁又道:“我真恨自己无能,不能相阻。叫姜望那乱臣贼子,竟摘了魁名。其人恨国如此,有此天资,有此荣魁,又身在强齐,已成我庄国心腹大患!”
云景飞速倒退,而风刀依旧。
林正仁艰难地问道:“您有没有想过……要怎么对付他?”
凛冽的风声中,杜如晦的声音终于响起:“这已经用不着你操心了。”
林正仁心底松了一口气,但面上反而更痛苦:“是……我已是该死之人。我操不操心都无足轻重。只是……咳咳咳!”
他灌了几口风,剧烈地咳嗽了一阵,而后继续道:“如果您决定对付他,我是一个非常好用的工具。我全族都死在他手里,我们有血海深仇。我就是他的污点,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他作恶的证据。”
杜如晦骤然停身,仍是单手掐着林正仁的后脖颈,将他半提起来,低头俯视着他。
惯来待人和蔼的杜如晦,在这样的状态下,才见得了几分一国之相的威严。
他目光深邃地看着林正仁:“我其实现在很怀疑,你林氏全族……当真是姜望所杀?”
这话里的不信任和厌弃已经如此明显,但林正仁心中大石反而落下。
只有确实想要利用这件事,杜如晦才会需要考量其真伪。
所以他……找到了自己于其人的价值所在!
林正仁努力控制着痛苦的表情,让自己更谦卑,更顺服:“望江城是庄国的望江城,这件事想有多真,就能有多真。我愿意做任何配合。”
没有回应声。
疾风呼啸而过,一团稀薄的云气,在空中打了一个寂寞的旋儿。
第三章 喧嚣时
晏抚大摆庆功宴,几乎包下了丰城所有的酒楼。
流水席开遍全城,不管是谁,不管来自哪里,上桌就吃。
为姜望庆功的条幅,几乎随处可见。无论走到哪里,都是议论魁名的声音。
此宴三日三夜不歇。
附近不少城市,都有人闻风赶来,吃这免费的宴席。一时之间,姜望之魁名,就连贩夫走卒也尽知。
曹皆是个低调的性子,却也对此不作阻拦。因为多年无魁的齐国,也确实需要这一场张扬。
主宴自然摆在齐馆,与宴者多为齐人。这并非是齐国官方的庆功活动,性质只能算是姜望友人私底下的庆祝,当然气氛也更自由。
说是宴饮达旦,实则三更不到便已歇。
原因说来有趣——酒宴的主角,天下第一内府姜望,还要赶着去做晚课。
这一晚。
豪掷万金的晏抚,尽忙着与温姑娘窃窃私语。
观河台法天象地惊天一吼的重玄胜,热情邀其堂兄参与庆功,意甚骄矜。
李龙川酒量甚佳,家世又高,帮着姜望挡了不少酒,依然神态清醒,足见世家风度。
倒是已经戒酒的许象乾面红耳赤,激动得诗情澎湃,在宴席上接连作诗十九首,首首不离“双骄”“双雄”“双壁”字样,甚至于表示已经感受到了下一个神通的呼唤,该神通就叫“诗仙人”,赶马山双骄,真乃诗剑双绝……
楼上清静些的一桌上,听着楼下的高谈阔论,照无颜有些嫌弃地道:“姜青羊之所以要赶着去做晚课,也是实在受不了这些诗句吧?”
子舒双手捧着一个大酒杯,时不时抿一口,小脸微红,嘻嘻地笑:“我感觉写得还可以啊,押上韵了都!辞藻虽有欠缺,但很写实!”
照无颜无语地看了她一眼。
你爹可是龙门山主,你家是饱学之家。你对诗句的要求就仅此而已?
押上韵就行?
更过分的是……
哪里写实了!
是“古今同庆姜望魁,象兮乾兮放光辉”写实,还是“赶马山绝唱,文思如水飙。人间已无敌,绝世这双骄。”写实?
但她看过去的时候,发现子舒正好也奇怪地看着她。
“怎么了?”照无颜莫名有些心虚,强自镇定地问道。
“奇怪呀。”子舒歪了歪头:“师姐你可从来不会在背后议论谁人的。”
她的食指,搭在酒杯边沿上,无意识地敲了敲:“许师兄还是第一个。”
“也学着话多了,你少喝几口。”照无颜捏了捏她的脸,便将这话题跳过。
……
姜望静静坐在房间里,巩固着新开的第四内府。
外界的喧嚣都与他有关,这一天他的名字以恐怖的速度,向整个现世传递。
西极宛、雪,北至荆、牧,南抵楚、越……凡人族活动之处,无有不知观河台上得魁名者!
此诚世间之绝顶天骄!
但外界的喧嚣,也与姜望无关。
他知道今天的一切是怎么来的,所以他不会停下来。
行至一山,看一山风景,而后继续登高。
神魂匿蛇探索着内府房间,也寻找着新的秘藏。
这是向内探索自我的漫长过程,并不见得能有什么显见的收获。但修者唯有更加了解自身,才能够走得更远。
如今脱离了战斗状态,专注于修行上的思考。姜望才明白,为什么天府修士那么罕见。
天府修士最难的一点,其实是五府皆充塞神通时,在五府海如此“满盈”的状态下,各个神通之间如何共存。
譬如姜望当初刚摘不周风之时,三昧真火和歧途便隐藏了行迹,这亦是在避免神通之光有可能发生的冲突。
三府四府之时,这冲突尚有缓冲余地,因为五府未满,各有退路。
待得五府皆开,神通皆悬,神通之光退无可退。
在这种情况下,就要求第五个神通种子,能完美与其它神通种子相合,混同成一个整体。
如若不然,第五个神通种子就不能成型,或者成型之后,也要在冲突中崩溃。
也就是说,在已得四府四神通的情况下,哪怕是吞下了神通果那种稀世奇珍,若所得神通不能与其它神通完美相合,亦是无法成就。
重玄遵加持重玄神通之力的日月星三轮斩妄刀,就是这种神通相合的外在表现。
而五府四神通的黄舍利,之所以未能成就天府,恐怕有很大的原因在于逆旅神通。她的菩提、雷音塔很是相合,景风亦有机会融入,但逆旅这样的神通一出,什么样的神通才能将它们统合?
可以说成也逆旅,不成也逆旅。
但也不能说不幸。绝巅神通和天府相较,很难说谁更难得。以表现而论,还是绝巅神通更胜一筹。
回到姜望自身来说,他的神通都是自我升华而来,既有所修所悟,也有所经所历,可谓完美契合自身。
风火本就相合,歧途一体两面,足为核心,后来剑仙人一出,统合所有,竟然在四府就完成了神通之光的混同,这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他成就天府的难度,远低于同境修士。
第五个神通只需向这个体系靠拢即可,而无需像其他等待天府的修士那样,苛求“关键”。
若将成就天府比作筑一道墙,很多修士只能求唯一能够填补空缺的那一块砖。神通本就可遇不可求,又有如此局限,无异于在大海中捞一根有特定记号的针,是难上加难。
此外还有一些单纯依靠“奇遇”来获取神通的修士,神通见异,空缺根本无法填补,五府同耀自然无从说起。
而姜望的选择余地却很大,因为剑仙人神通的特殊性,他的“墙”已经成型,最后一块砖很容易“砌”上去。
当然,这亦不是十拿九稳的事情,仍需磨砺和探索。
此外。
新摘的剑仙人神通还有太多可以挖掘的地方,现在统共三十息的持续时间,虽然比声闻仙态的十九息长一些,但也更难恢复。
好在可以断开使用,根据需要分配使用的时间。
全部三十息剑仙人状态使用结束后,则需要整整两天的时间来恢复。
缩短恢复时间,延长使用时间,无疑是接下来对这门神通的开发重点。
非是姜望不愿意“与民同乐”,而是在经历璀璨的大战之后,修行更易得到体悟。再说前路漫长,他只不过是重复他过往的生活。
他这样走来,也这样走下去。
……
……
天下第一内府的房间里没有亮灯。
但在并不寂寞的长夜里,有一道眼神远远注视着这里。
这座城市如此喧嚣,这道眼神如此寂寞。
直到月色渐渐隐去,启明星亮在东天。
“回去吧。”有个声音说。
于是窗子被合上。
藏在斗篷下的女尼,就此隔断了自己的视线。
她凭着此窗,看了一整夜的彼窗。
不曾惊扰任何人。
第四章 相见应一笑
为内府境天下第一遮蔽晚风的窗,大概不能够理解,这一夜它为何迎接了这么多视线的停驻。
明里暗里的,不知多少交错。
枣红脸的冼南魁,立在极限高处。
月光照拂,映得其人一如神像。
若有凡人能见,或将拜为神祇。
黄河之会刚刚结束,列国队伍还未完全散去。作为距离观河台最近的霸主国,以东道主自居的景国,自然有义务维持秩序。
不使一些不忍见的事情发生。
真有哪两个国家的观礼队伍,在观河台附近闹出什么影响极大的死伤事件来,那就是在打景国的脸了。
观河台上的所有建筑,都已经消失。
沃国便成了黄河之会后最多人停驻的地方。
作为景八甲之神策军的统帅,冼南魁镇在丰城,无疑是很有代表意味、也很有威慑力的。
至于沃国本身的意志……
至少在明面上,沃国朝廷非常欢迎景国人帮助维持秩序。
列国队伍齐聚的场合,也的确不是一个小小的沃国能够控制住场面的。
此刻冼南魁立在这极限高处,目光梭巡全城,以真人之尊、一军统帅之贵,亲为此事,也没人能说景国不上心。
没有任何行迹、也没有任何预兆,但是一个声音响在他耳边:“看来关注这位内府第一魁的人不少。”
冼南魁监察全城,也是难免地多看了姜望两眼。
毕竟黄河之会的魁首,聚集了最多的目光。而另外一位魁首,夺魁当日便已离去,想看也没地方看去。
冼南魁此时嘴唇未动,面无表情,但声音也寻着那隐秘暗处,递了回去:“人在低谷之时容易沦落,在高峰之时容易迷失。一个在最荣耀之日都不忘记做晚课的绝世天骄,没人能限定他的未来。”
“看来你对他的评价很高。”那暗中的声音顿了顿,问道:“以你观之,他比之太虞如何?”
冼南魁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确实是不必比的。
天下第一内府,当然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世间绝顶天骄,但在史上最年轻的当世真人面前,却也真是没有什么比较的空间。
至于“迷失”、“沦落”,李一大约永远不会出现这些时刻。
“也是。”暗中的声音这样说了一句,转道:“那件事情的痕迹已经彻底被抹干净了,总算可以安稳一些时日。”
冼南魁俯瞰着脚下的这座城市,这个国家,声音传了回去:“但景国已经没有第二个太虞。若不能根除这隐患,一直靠遮掩,迟早还是会遮不住。”
“暂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也不知陛下究竟是如何想……”暗中的那声音道:“说起来,让太虞现在就站在台前,过早为众矢之的,确实很不合算。”
“史上最年轻的当世真人,当然能够吸引所有视线。让他站到台前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谈不上什么合不合算。但如此不得已之事,还能为几次?”冼南魁语带不满:“此事他们镜世台必须要承担责任!”
镜世台是景国的最高情报机构,号称“遍照诸方,镜映现世”。此次出现这样大的问题,当然算是镜世台的失职。
“应他们承担的,自是脱不掉。只是,谁能想到,经历过无数遍甄查、最终代表国家出战的内府境天骄,竟然是……”
暗中的声音停了停,继续道:“以至于另外两位一时也脱不了嫌疑,唯有立即召回太虞,稳定局势。”
“幸好提前发现了,不然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谁说不是呢?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他们居然还在……”
“死灰犹可复燃,腐树仍能新生。”冼南魁叹道:“物质的毁灭尚且如此难净,又何况那些根植于心底的东西呢?”
“要我说,都是……”那暗中的声音起了这样一个话头,便戛然而止,不再说话。似乎触及了不能言之事。
冼南魁独立高处,目巡四方,寂寂然无声息。
……
……
天光微亮时,姜望便自去了牧园。
“牧园”这名字,乍听不很吉利,但牧国人并不在乎这些,苍图神的虔诚信徒,死后即往神国,便真叫了“墓园”,也只不过是另一个家。
在丰城的这一处建筑,本身是一个大庄园,渐而便这么叫下来了。牧国人自己都不介意,旁人更不在乎。
赵汝成现在身份敏感,并不适合出现在庆功宴上,姜望也只能一个人独身来见他。这本是夺魁时便已约好的。
那赫连云云看来是早就吩咐过,门子见着姜望便直接引路,半句废话也无。
迎着一些打量的视线,跟着绕了几绕,入得牧园里间。
赵汝成独住的小院格调很高,由此也能略见他现在在牧国的重要程度。
走过青石径,便见得那样一个似临风玉树的身影,立在院门前。
远远看到他,脸上就有了笑容。
姜望也不自觉地笑了。
两人都不说话,就这样笑着走近。
“啧啧啧。”赵汝成这才故意上下打量着他,啧啧连声:“全城都在为你庆功,到处都是你的名字。天下第一内府,蛮威风的嘛!”
姜望笑眼相对:“你说魁名你来摘的时候,也可威风了!”
赵汝成大窘,赶紧侧身引路,咳声道:“许久未见,咱们小酌两杯!”
姜望只道:“当饮!”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小院中。
随性自然,一如往时。
院中一方石桌,两只石凳。
桌上菜肴五道,鹤壶一只,玉杯两盏。
并无人侍奉。
两人都随意坐了,赵汝成很自然地挽起袖子斟酒,边斟边道:“三哥啊,不是做弟弟的挑拨离间。这亲君子远小人的道理,你须记得……”
他撇了撇嘴:“以前你是多么纯良啊,嘴可没现在这么损。”
还是像以前那样“小心眼”,半点口头上的亏都不肯吃。
姜望笑眯眯地瞧着他:“原来牧国那边管说不过你叫‘纯良’,管实话实说叫‘损’。异国风情,着实叫哥哥涨了见识!”
赵汝成窒了一下,怪模怪样地摇头叹道:“都说齐国多名士,我算是领教啦!”
名家最擅舌辩,论起机锋来,确是难有对手。
“你还是这么喜欢聊天。”姜望笑得温和,唯独在‘聊天’两字上加了重音:“回头我介绍两个朋友给你认识。”
“好啊!”赵汝成快活地答应了。
但不知怎么,笑着笑着,笑容消失了。
“三哥。”他低头,看着杯中酒,轻声问道:“这两年你是怎么过的?”
但姜望仍在笑:“就是往前走啊。”
他笑得很灿烂:“一直走,一直走,就这么过来了。”
第五章 且饮此杯
“你看我现在多好?天下第一内府欸,天下第一!
我在齐国啊,有一块很大的封地,封地百姓都是很淳朴的人。我的封地里,还有一处很有意思的建筑,有近古之风,唤做正声殿。回头你一定要去坐一坐。
我呢,现在是大齐青羊镇男,同时还是四品青牌捕头。
齐国的青牌捕头啊,就像缉刑……啊哈哈,四品是什么概念?外楼修士才能踏进那门槛呢,哥哥我提前就拿到手了!
从近海群岛到齐国临淄,哥哥我到处都是朋友,什么事情都摆得平。
无论是爵位还是官位,这一次夺魁回去,还有得升呢!”
姜望乱七八糟地说了一通,也不知是在解释些什么。
但说着说着,也终于不能再笑下去。
最后道:“别说我,说说你吧。这两年都在牧国待着吗?”
“啊,我在边荒。”赵汝成的视线从酒液上挪开,抬起头来,微笑道:“以前浪费了太多时间,就稍微努力了一下。没想到这么随便一努力,就成了天下第四内府。”
“边荒……”
姜望重复了一遍,视线落在赵汝成缺失光泽的寸发上,目光很柔和:“那你杀了多少阴魔?”
“我杀了多少阴魔……”赵汝成似是算了算,然后笑道:“我数不清了。宇文铎那里或许有答案。”
见着姜望疑惑的表情,他解释道:“就是那个辩发的家伙,那天在狻猊桥跟你差点打起来的那个。”
姜望当然记得这人,后来在演武台上,宇文铎还冲上台来抱走赵汝成来着。是个很有义气的莽撞汉。
“你们交情挺好的。”他笑道。
“他是个还算厚道的人。”赵汝成这样说着:“我在牧国过得也不差啊。要朋友有朋友,要红颜有红颜。”
两个人又沉默了。
他们各自藏着伤痕,一路走到这里。
他们都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他们彼此能够感受彼此的痛苦,但也都不愿意让对方感受。
于是沉默。
酒倒了两杯,但两个人都一口未饮。桌上的菜肴,都是以前在枫林城常吃的,但他们也一箸未动。
“说起来……”这一次是姜望先开口,看着桌上菜肴,仿佛能细究出什么重要的线索来:“怎么不见邓叔?”
“他啊。”赵汝成笑道:“在牧国待着呢。每天赶着几匹马,驮着货物,四处售卖。做一个五马客,游戏人间。”
这的确是邓岳想要的生活。伪装成五马客的时候,与人讨价还价的时候,做一个普通人的时候……他笑得最自然。
姜望心里绷紧的弦松了松,他点点头,说道:“这很好。”
“你现在也知道我的身份啦。”赵汝成笑眼迷人,语气轻松:“邓叔就相当于我的御前侍卫,他很厉害的。”
“以前还真没看出来。”姜望的语气也轻松了一些:“就觉得邓叔每天就婆婆妈妈地跟在你后面,哪里像个高手,天天就是‘太晚了,公子回家吧’……”
“哈哈哈哈!”赵汝成笑得很大声:“那时候他真的很烦人。”
笑着笑着,红了眼睛。
他说道:“事情发生的时候,邓叔第一时间带着我去了明德堂,但是……没有看到。那时候邓叔以为是秦国的人追来了,所以一心只要带着我逃命。过了很久之后,才知道是邪教作乱……”
他语带哽咽:“对不起!”
但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此时的这一声对不起,他不止是对姜望说。
“安安没有事啊!”姜望伸手,按在了赵汝成的肩膀上:“当时我带着她一起逃走了!”
“你是说……”赵汝成猛然抬头。
当年逃离枫林城时,没能救下姜安安,是最让他愧疚的事情。
他一直以为,整个枫林城域,除了他之外,只有姜望机缘巧合活了下来。所以他甚至不敢提安安的名字,就是怕姜望因之伤心。
姜望的手上用了力:“当时我掌握了一道用寿命催动的秘法,而我只有一次机会……”
当下,他就把枫林城覆灭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与赵汝成讲了一遍。
包括他跟白骨道的接触,包括他在灾难发生那天所做的选择。那时候他把唯一一次拼命的机会,留给了安安。也因此放弃了凌河、赵汝成、唐敦……
对于那一场灾难,赵汝成一直只有零零散散的线索,和一些私底下的猜测分析。虽然后来结合姜望的情况,也大概想到了部分真相,但还是第一次真正了解整个枫林城之覆的具体经过。
那地陷城塌的一幕,如在眼前。
那种愤怒、痛苦、煎熬,一似昨梦。
不由得俊脸生寒,咬牙道:“庄君狗贼,我必杀之!”
姜望拍了拍赵汝成的肩膀,然后收回手来:“那是以后的事情。”
他心中的仇恨,时时刻刻都在啃噬着他。但向一国之君复仇,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更不可急切。尤其对方还是当世真人,是击杀了雍国太上皇韩殷的当世真人!
仓促行事,反而是对枫林城域那些枉死者的不负责任。
因为他们如果失败了,就再也没人能替枫林城域那些人复仇了。
赵汝成张了张嘴,那一天的晦暗记忆从未远离,今时今日,他有很多的话想说。
但最后只是道:“可惜我现在不能去看安安。”
他的声音极低:“我常常会梦见她。”
“就这么大,这么大一个小不点。”他的双手比划着、比划着,终于放了下来,放在自己腿上,有一种无处安放的失落:“又可爱,又懂事。”
拔出天子剑、暴露出秦怀帝血裔身份的他,在任何一个国家,要么被当做交好秦国的筹码,要么被当成对付秦国的武器。
在他足够强大之前,他所体现的价值,很难脱离他的身份而存在。
所以暴露身份是不智的选择。
但在邓岳牺牲、大秦镇狱司再一次追上来之后,他已经别无选择。
他需要时间来成长,更需要空间来容身。
唯有观河台上扬名,才能在当前的局势下,把秦怀帝之后的身份利用到极致,挣扎出一条不知是否能生、但暂且还可以往前走的路。
而这些,他并不想跟姜望说。
哪怕是天下第一内府,相对于秦国,也实在太微不足道了一些。
“安安现在拜在凌霄阁门下,那里很安全。凌霄阁的少阁主,跟我是好友。”姜望手在身前比了比:“她现在大概有这么高。前些日子给我写信,说她已经奠基成功了呢!她很用功的。”
“奠基并不是越早越好,须得调理得当,选一个最恰当的身体状态……”赵汝成很是操心地说道。
“当然。”姜望道:“是凌霄阁主叶真人亲自教导的她,青雨信里也与我说了,安安基础打得很好,符合开脉的条件。只是年纪太小,后面的大小周天难免要多些时间打磨。”
“青雨?”
“噢,就是叶少阁主。”
赵汝成若有所思:“你们常写信?”
“算是吧……”姜望问道:“怎么了?”
“云国向来是秉持中立原则,不偏向任何一方的吧?”
姜望叹息着点了点头:“是的,此事我承了凌霄阁很大的情。所以这次夺魁后,我打算把安安接去齐国。”
“不妥。”
赵汝成直接摇头道:“你此次夺魁,看起来要青云直上,但也正是跃于风口浪尖时,反倒不如先前安宁,这一次回到齐国后,若起风浪,必不与先前同。此为其一。其二,安安既然是由叶真人亲自教导,那她就是凌霄阁的嫡系真传,凌霄阁必然护她周全,撇开安全问题先不说,你带着安安去齐国,却又能上哪给她再找一个真人师父?你现在表现出来的天资和实力,拜师真人不难,但拜师这种事,没有买一送一的说法。”
“我自己没有拜师的打算……”姜望拧眉道:“但我也不能一直让凌霄阁帮忙照顾安安吧?”
赵汝成看了他一眼:“你是多不愿意亏欠于人呢?让安安拜入凌霄阁,是你欠凌霄阁的人情。安安拜入凌霄阁之后,就是她和凌霄阁的宗门情谊了。你带不带走安安,都不影响。还是等你回齐国稳定了这一次的收获后,再作考虑吧!”
姜望不得不承认,赵汝成说的,的确是更有道理的。
“无怪乎大哥总是说你……”
姜望说到这里就顿住。
因为他再一次意识到,他们没有大哥了。
赵汝成却并没有回避记忆里的那个身影,认真地接住了这句话:“大哥的仇,我们一定要报。”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姜望说。
兄弟二人很久都没有这样彼此相谈的时刻,一会儿念及爱,一会儿谈及恨。记忆与现实混杂,言语也忽这忽那。
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已经很少有的、无法保持理智的时候。
毕竟枫林城的那一幕惨事,是他们共同经历的伤口。再无人能与他们相通。
“虎哥。”赵汝成说道:“邓叔……替我去看过虎哥,他好像并不知道枫林城的真相。他在军中重地,庄高羡已成真人,邓叔不便露面……”
“我也请叶道友去看过他,告知他真相,想带他逃离庄国……”姜望说道:“但他拒绝了。”
他没有说杜野虎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的事情,因为他并不相信那是杜野虎真实的态度。暴躁冲动的老虎,一旦开始潜伏爪牙,一定是有了他拼尽全力想要吞吃的目标。
赵汝成想了想,说道:“他应该是有自己的想法。”
他们都很久没见杜野虎了,但是他们都没有怀疑过那个英年早胡的汉子。
“我想也是。”姜望说道:“留在庄国也没有什么,枫林城域再没有活人,也没谁知道我们的关系了。”
这时候他想起来黎剑秋。
在新安城的那个夜晚,董阿先借故支走了黎剑秋,再与他生死相对。
一个师长对弟子的保护,那是他曾经以为他也拥有的东西。
然而他曾寄望的那一切,都随着枫林城崩塌了。
黎剑秋应是知道他们枫林五侠的,但从杜野虎的现状来看,他或是没有说,或是说了也没有影响。
“便是还有谁知道,虎哥在军中,也是靠军功得了信任的。”姜望继续说道:“我和方鹏举都分了生死,咱们这枫林五侠的关系,在旁人看来,也未必就有多牢靠。”
赵汝成扯了扯嘴角,这让人难受的诙谐,令他想要笑着捧一捧场,却笑不出来。
只好道:“虎哥只是脾气大,又懒得动脑筋,但并不愚蠢。他既然不肯走,必然是已有了他的选择。而且……”
他叹了一口气:“谁又能改变杜野虎的决定呢?”
“是啊,他总是如此的。”姜望亦叹道。
你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赵汝成在心里想。
他永远记得,在他浑噩度日的时候,那一个常常练剑到深夜的身影。
他永远记得,那次他们慌慌张张地去西山上寻姜望,却只看到一个浑身浴血的身影,独自走下山来。
他永远记得,那一次姜望失踪后,他请邓叔穷搜西山,甚至去了祁昌山脉,都没能找到踪迹,他一度以为姜望已经死掉,被埋在某个无名的地方。但在那一天清晨,姜望又是那样坚定地,走进道院来。
他更永远不会忘记,时隔两年之后,再见姜望,小镇出身的这个少年,已经屹立于观河台,走到了天下第一内府的位置。
总是在他迷惘时,绝望时,出现在他面前。
那么笃定,那么耀眼。
他赵汝成自负天才绝顶,却自认,要输于姜望三分。
“来,三哥!”赵汝成端起酒杯来:“我敬你酒。这第一杯,敬你夺魁!”
姜望举杯相应,双双一饮而尽。
赵汝成提起银壶,又把酒杯倒满,再举杯道:“第二杯,我敬你一路走到现在,不曾退缩,不曾停步,不曾回头!”
“第三杯,我敬你肩负山岳之重,却往万里之行,心如明月,天地可知!”
他连敬三杯酒后,顿住空杯道:“三哥,我该走了。宇文铎他们已经在等我。”
姜望沉默了一下:“这么急吗?”
赵汝成语气轻松地道:“谁让我只拿了个四强名额呢?那良更是止步在八强,而苍瞑甚至没能出手。牧国这次成绩太差,早就在这里待不住啦。”
姜望伸手从他手中取过酒壶,给自己的酒杯倒满,说:“三哥也敬你三杯酒。”
“这第一杯,敬你还活着。”
他一饮而尽,又复倒满:“第二杯,敬我还能看到你。”
他连斟连饮,满上最后一杯:“第三杯,感谢你还在这个世界上,咱们兄弟还能同行。”
他那么认真地看着赵汝成,仿佛要永远记住这幅画面,然后将酒杯放在桌上,起身往外走:“走了!”
没有一个求字,但句句是求恳。
一个兄长对弟弟的求恳。
求你活着!
赵汝成暴露了秦怀帝之后的身份,却不曾就此跟姜望展开过一句,自然是不肯连累他。
然而今日之姜望,离开了那一小座城域,经历了那么多的姜望,又怎么会想不到这些呢?
他自知现在人微力薄,除了在天下之台挥剑,做不到其它事情。所以他只能求恳赵汝成,好好活着!
以待来日!
快要走出院门的时候,身后传来赵汝成的声音——
“三哥,你走快一点!”
姜望没有回头,只伸出拳头,举过头顶。
就那么举着拳头,大步走远了。
第六章 荣归
“哥哥,哥哥,听说你是天下第一了是吗?你怎么没有先跟我说呀?你累不累?辛不辛苦?想不想我呀……”
一连串的问题之后——
“那我就是天下第一的妹妹咯?我!姜安安!天下第一妹妹!”
(此处画了一个叉腰大笑的小人儿。)
“他们都说你好厉害好厉害,我告诉他们,你一直都这么厉害呀,你早就拿过第一名啦!”
最后一句话是——
“哥,你什么时候来看我呀?”
姜望是在回返齐国的路上,接到的这一封云鹤传书,自展信开始,脸上的笑意就怎么也没法抹去。
说起来,凌霄阁秘传的云鹤传书之术,确实称得上玄妙。
寄于流云,悄无声息。在路途上的时候,就是普通的行云,信息只在云和云之间传递,唯有到达目标所在地方后,才会临时卷一缕云气,化为云鹤飞落。
它最大的优点是隐蔽。之所以能够传递万里,一是因为云气的特殊性,二是在于凌霄秘地有一个核心阵法所在,为云鹤提供支撑。当然,囿于使用者的层次,云鹤传书的信息安全无法得到保障。
不过姜望和姜安安所聊的,通常都是生活琐事,倒也没有什么机密可言。
云鹤传书虽然动静极小,也必然瞒不过同行的曹皆等人,但姜望本也没打算隐藏。
便在马车上大大方方地回起信来——
“啊,你已经知道了吗?哥哥本来不想说的,唉,就是怕你骄傲。
其实这个也没什么了不起。也就是全天下所有国家的第一天骄,聚在一起较了一次武,然后哥哥不小心拿了个第一。
也就是全天下的内府修士,十几年只出这么一个魁首罢了。这真的不算什么。
当然,因为本届又有天府修士,又有绝巅修士,可能往前几届十几届,哥哥都是最厉害的那一个。但这又怎么样呢?
姜安安小朋友,你要保持谦虚,不可张扬。虽然哥哥在内府层次已经是天下第一,但现世如此广阔,天才多如繁星,总归还是会有那么一两个内府天骄,能跟哥哥过几招的。满招损,谦受益,切记切记。
等哥哥回齐国处理了一些事情,就来看你。到时候有惊喜!”
姜望写到这里,心满意足地笑了一下,然后补充道——
“另,你的字有点歪了,是最近修行太用功吗?”
随手将信纸一折,它便化作云鹤,飞出车窗外。
在空中略一转,掠过车马连绵的漫长队伍,渐拔渐高,直入云霄中。
这是齐国人浩浩荡荡的回国队伍,天覆军的精锐士卒在前举旗开道,载着两位国之天骄的马车在后——计昭南这时已经去万妖之门了。
其人的坐骑“小白”,倒是留在队伍中,由天覆军帮他带回军营。
如非必要,一般战马很少会送去万妖之门后。
这里说的战马,是混有妖兽血脉的强大战马,一般的骏马,是很难参与超凡战场的,提也不必提。
普通士卒可以结成军阵,演化超凡之力。普通的骏马却无此能。
天下有名的骑军,坐骑一般都是混合妖兽血脉而来,甚至于有些本身已是妖兽层次。
那些天生的异兽坐骑,本身已经极其罕见,想要成军,则更是为难。
之所以除骑军外,很少有带坐骑去万妖之门的情况。
一来是混有妖兽血脉的战马,容易引起妖族的激烈反应。
二来,进出万妖之门,本身也是需要消耗万妖之门的力量。虽然万妖之门隔断两世,又有人族历代强者加持,这些力量损耗可以说微不足道,但毕竟在漫长岁月里,进出万妖之门的战士也实在太多。
人族是从艰苦岁月里跋涉而来,尤其是在万妖之门这样浸透无数先烈鲜血的地方,后人哪有资格奢侈?
“小白”此时正和“焰照”、“雪夜”走在一起,三匹御赐的宝马,个个招摇。
出征观河台的队伍在前,参与观礼的队伍在后。
曹皆的马车则在队伍最后面坐镇。
这样一支聚集太多天骄和国内贵族的队伍,若是出了点什么事情,整个临淄都要乱起来。所以他自是脱不开身的。
要一路把人送回临淄,他此行才算功成。
经沃、季,穿郑、阳,这条往来观河台的路线,齐国人已经走了很多次。当然,现在的阳地已是齐地。
“跟安安说了些什么?”坐在对面的重玄胜,笑着问道。
这辆载着国之天骄的马车,本是不该别人上来的。
但重玄胜非要蹭上来坐一坐,旁人也没法拦着。
而重玄胜上来了,十四也当然也不会落下。
所以好好一辆宽敞的马车,堂堂天下第一内府又被挤到了角落,回信都是贴在车壁上写的。
重玄胜很规矩地没有偷看,但也免不了有些好奇。
若不是黄河之会结束后,姜望须得尽快回齐接受封赏,他倒是挺想跟着姜望去云霄阁看一看姜安安的。
也不知道姜望这样一个年少老成的家伙,妹妹是什么样子。
“也没说什么,就是让她好好用功,努力修行罢了。”姜望心情正好,笑容灿烂:“我还能在她一个小孩子面前炫耀嘛?”
“哦,是嘛。”重玄胜半信半疑地应付了一句,又转笑道:“这次我可是见到了你的乔燕君。虽然戴着面纱,瞧不真切。但许高额说必是绝世美人,或许不输夜阑儿呢!”
“她当然不输夜阑儿……”姜望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又马上警觉起来,义正辞严地鄙夷道:“你们怎么就那么闲呢?天天就在背地里议论这,议论那!能不能有点正事?”
他和叶青雨,也就那天夺魁后,当面聊了几句。之后叶凌霄就板着脸出现,带她离开了,说是国内有急事要忙……
就那么一会儿的工夫,他以为李龙川、许象乾他们甚至可能都没注意到。真是没想到,竟然私底下还讨论开了!
重玄胜笑道:“就随便聊聊。没聊多少!”
事实上他们几个,甚至已经把凌霄阁的历史都摸清了。是“聊得没有多少可聊的”,而不是“没聊多少”——主要是他和许象乾、李龙川。晏抚忙着跟温汀兰窃窃私语,是没什么工夫跟他们扯闲篇的。子舒当时则和照无颜去慰问同门殷文华了。当然,十四全程旁听。
姜望唾弃道:“庸俗,肤浅,俗不可耐!”
重玄胜哈哈一笑。
十四则歪了歪头,声音在头盔底下冒出来:“以前聊晏抚婚事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姜望:……
“哎我们到哪儿了?”为了避免进一步尴尬,他掀开窗帘问道。
重玄胜满脸堆笑地往外看了看,说道:“季国。”
从舆图上来看,季国的东北方向,有一个国家,是姜望旧识的地方,名曰“佑”。那只负城而行的巨龟,给姜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季国的东南方向不远,则是大名鼎鼎的青崖书院,许象乾的求学之地。
此行晏抚、李龙川都是跟着队伍回返齐国的。
倒是许象乾,离开沃国之后,就跟着照无颜、子舒往西走了,据说要去雪国看雪。
照无颜本来四处游历,就是因为修行。这一次信心很足,应该是已经确定了自己的道途,说是要在西极之地成就神临。
又是一个三十岁之前的神临修士,未来不可限量。
许象乾来观河台的时候,过书院而不入,走的时候也潇潇洒洒,看都不回去看一眼……真是青崖书院的好儒生。
“季国是景国的属国吗?”既然聊到这了,姜望也不能不顺嘴问几句。
“季国并非道属。沃国、佑国也都不是。”重玄胜当然对这些很了解,随口说道:“有盛国在北方顶着,牧国的影响力很难延伸过来。这些小国虽非道属,但景国的意志,它们也是很难拒绝的。”
“强邻压境,难以出头。”在亲身经历过阳国的并吞,和容国的挣扎后,姜望对这些小国的处境,理解更为深刻了些。
“像佑国这样的国家,如果出现什么变故,景国会插手吗?”他问道。
重玄胜是何等样人,立时反应过来:“你是问尹观?他现在有什么确切的行动?”
“倒是不知。”姜望摇摇头:“我只是想到了,就顺便问一下。毕竟尹观与佑国负碑军统帅郑朝阳交手的时候,我刚好在场。那只巨龟……也让我印象深刻。许象乾还题了诗……”
重玄胜对许象乾的诗毫无兴趣,只道:“佑国的地理位置决定它不可能摆脱景国的影响,但只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它却离盛国更近。南有道宗国,东有第一道属国,它却并非道属,本身已可说明问题了。”
姜望想了想,问道:“什么问题?”
“盛国当然想要对佑国这样的国家施加影响,这是它作为一个大国而非一把刀的意志,但景国当然不能同意……”重玄胜说到这里,摇了摇头:“算了。你只需要知道,佑国只要不闹得天怒人怨,至少十年内,景国都懒得看它一眼。”
“哦,这样。”姜望点点头,转道:“道途漫长,不进则退。路上时间不要浪费,咱们太虚幻境里切磋一二?”
虽然我很相信你的判断,但是你好像对天下第一内府,不够尊重啊。
“哎十四。”重玄胜歪过头去,用胖大的手指撑着眼睛:“你看看这儿,是不是进了沙子?”
十四略略凑近了些。
“哎你再近一点看啊,这么远能看到什么……”
姜望:……
姜望默默闭上眼睛,继续探索内府。
不得不说,掌握半卷单骑入阵图后,探索内府的效率更高了。
修行之乐,乐趣何其多!
……
……
有曹皆坐镇,又是泱泱大齐之车驾,一路自是风平浪静。尤其是进入东域范围之后,一路上经行的国家,不说是“箪食壶浆殷勤迎王师”,那也是洒扫街道、提前清出了路途。
也不乏当地朝廷官员,迎上来殷勤不断,热烈祝贺的。
实际上欢不欢迎齐国黄河之会摘魁,就不得而知了。至少面上兴高采烈。
齐国现在大概也只需要看到面上的兴高采烈,曹皆甚至连面都没露,都是让一个副将出面去打发了。
这种热情,在归齐之后,达到了高峰。
尚未进入阳地,还在确立国境的界碑之前,便看到大批的鲜花,开在道路两旁。在这样的时节,开得如此灿烂,明显是以道术催成的。
一大群稚童,不知从哪处学堂找来,或许凑了好几个学堂也说不定。个个穿得鲜艳,手捧鲜花,整整齐齐地守在大路上。
在这群稚童身后,则是衡阳郡各级官员,以及一些白发苍苍的老人。此为“父老乡亲”。
当然也少不了敲锣打鼓,少不了烟花爆竹。
更有两员武将,各竖一杆旗幡。
左书——
大齐魁胜,内府第一。
右书——
阳地荣耀,青羊镇男。
迎风招展,张扬非常。
东来入齐,就是从衡阳郡入境。
衡阳郡镇抚使黄以行,笑容灿烂地站在最前面。
此等时刻,姜望当然不能再避于车厢内,作为荣归之英雄,自要“礼谢父老”。
真论起来,阳地青羊镇,就是他在齐国的根基所在。那么与阳地的“父母官”们处好关系,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姜望掀帘下了马车,在天覆军士卒的拱卫下往前走,走到了黄以行面前。
其人早已不复当初的文士打扮,不见落魄。此时一身大齐官服,端是威仪得紧。
这一老一少两个人,在此等情况下见面,颇有一番意味。
黄以行当初在赤尾郡战场上“为苍生一跪”,“阻止”了重玄褚良的屠刀,至今为阳地百姓称颂,也为他赢得了衡阳郡镇抚使的位置。
现在看来,是想早点完成从衡阳郡镇抚使到衡阳郡守的转变了。
而姜望也正是在赤尾郡战场建功,才第一次进入齐国官场,受爵青羊镇男。他在白骨道掀起的鼠疫中,护持一方安宁,亦让人津津乐道。
黄以行和姜望,这两个名字在阳地,总是常被人放在一起讨论的。
作为年少的一方,姜望先行拱手道:“在下惭愧。在观河台上不过是尽了本分,何能劳诸位盛情?”
黄以行往前一步,合握住姜望的手:“我只怕太简陋,不足以表达大家的心情。您可是我阳地的骄傲啊!天下列国,无数天骄,只有您摘下了这个魁名!我们实在是激动!”
他松开姜望的手,侧身一让,一个模样精致的小女孩便捧花而来,脆生生道:“感谢咱们齐国的大英雄!恭喜您黄河之会夺魁!”
姜望接过那捧花,温和地笑了笑:“我也谢谢你,送我这么美的花。”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笑道:“赶紧回去吧,要赶不上家里的晚饭了。”
又看向这群孩子身后。
那些衡阳郡的官员,个个都露出灿烂笑脸,各种阿谀之词迎面而来。
那些白发苍苍的老者,也都颤颤而笑,说些什么“大有出息”、“阳地之光”一类的话。
“各位老人家,请回吧。”姜望对着这些老人深躬一礼:“姜望实在是受不起。”
稚童且不说,这些老者,才做了多久的齐人?一生中大部分的时光,都是阳人的身份。如何会真的为他姜望高兴?
拉着这些老人,来为他这样一个在齐阳战场成名的天骄祝贺,虽然未必到了逼迫的程度,但也实在残忍了些……
“曹大帅!”
黄以行从姜望身边错过,急往前迎了两步。
姜望再有未来,那也是未来的事情。还犯不着他黄以行如此迎奉。
今日这番姿态,自是给齐廷看的。这番殷勤,也是为了曹皆。
先时不敢贸然打扰,此时“正主”下了马车,他哪有不迎上去的道理。
“恭喜大帅啊!贺喜大帅!您此次带队出战黄河之会,夺下我大齐霸业巩固后的第一魁,真是功在千秋!”
曹皆温声笑了笑,瞥了一眼他身后:“叫这些孩子都回去吧。时候不早了,我们还要赶着回临淄。”
“当然,当然,不敢误大事。”黄以行挥挥手,示意手下官员把人分到两边,空出道路来。
一边还殷切地补充道:“这些孩子听说咱们夺魁了,一个个高兴得跟什么似的,都是自愿来迎接英雄呢!”
一个长得更漂亮些的小女孩,捧着花就过来了,看样子也要给曹皆献一捧。
曹皆本来已经要转身,这会停下步子,看着黄以行。
淡声说道:“我说叫他们先回去,是让你赶紧把这些孩子送回家,而不是让他们杵在这里等。我齐国的男孩女孩,是要读书修行,将来撑起这方天地的。不是小小年纪,就来学着给人鼓掌献花的。”
曹皆很少发脾气,所以他发脾气的时候也格外可怕。
尽管声音并不重,但每一个字,都重得敲在人心上,一字一颤——
“阳地已是齐地,阳人已是齐人。你们这些旧阳官僚……习惯也需改一改!”
第七章 齐人
曹皆何人?
齐九卒之春死军统帅,名列大齐兵事堂,排序仅在姜梦熊之下。
是真正的军方核心人物之一,绝对的齐国高层。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态度,可以代表军方的态度。
而曹皆这番话……说得太重!
几乎已是指着黄以行的鼻子,骂他小家子气,骂他旧习难改,是溜须拍马的佞臣。
这番话虽然声音不重,但已压得全场无声。
黄以行固然面如土色,讷讷不得言。在场的其他衡阳郡官员,也都个个盯着鞋面,仿佛神游物外。
一时锣鼓也停了,烟花爆竹也不敢继续。
唯有那个为曹皆献花的小女孩,虽然察觉到了不对的气氛,但毕竟没有太懂,这些大人们是在说什么。
只牢记着自己接到的吩咐,仍走到前面来,胆怯地说道:“大帅……我给您送花。”
毕竟是忘了祝词了。
嘴巴一瘪,几乎要哭出来。
曹皆把花接过了,伸手在她头上揉了揉,笑道:“谢谢你。”
小女孩完成了任务,马上又笑了。
曹皆则看向黄以行,脸上已经看不见生气的表情:“把孩子们送回去吧。太庙献礼,需以吉时,我们就不在衡阳郡停留了。”
黄以行如梦方醒:“欸,欸,好!”
这回他得了教训,回头招呼道:“把孩子和老人都请上马车,先送他们回家!”
下面的人自是一阵忙碌。
天覆军令行禁止,默立不动。
跟在后面的齐国观礼队伍,也不敢触此刻的霉头,都窝在车厢里没动静。
一直等到衡阳郡装载老人孩子的马车驶走,队伍才开始前行。
而这一次,只有黄以行为首的衡阳郡官员,立在道路两边,恭送车队。
回到马车上的姜望,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黄以行如何,他早就知道。今日一事后,黄以行以后会怎样,他也并不在乎。
早在赤尾郡战场,重玄褚良对黄以行的评价,就只有四个字——“沽名卖国”。
彼时黄以行要求名,而重玄褚良要求稳,所以他给黄以行一个名,甚至也并不在乎让自己凶名更盛。任由人们传言,凶屠要杀尽阳地百姓,是黄以行为苍生一跪,挡住了屠刀。
事实上就凭黄以行,凭什么止重玄褚良的屠刀?
别说“一生不跪人,只为苍生跪”,就算为苍生打滚,为苍生打自己的脸,打自己的脸把自己打死在那里……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是凶屠自己归刀入鞘罢了。
而如今……
阳地已定,阳人尽归心。
黄以行的价值,已经越来越小。
或许他自己也是因为清楚这一点,所以才急于尽早落实衡阳郡守的身份,生怕在最后关头,被摘了桃子去。
至少在衡阳郡守的位置上,他就没那么容易被挪动了。
曹皆是因为他主政一方、却撺掇着稚童做些阿谀工夫而动怒,并且忍了一次,第二次才不忍,但本身也能够说明兵事堂对此人的态度。
以身死国的纪承,虽然给齐国制造了很多阻力,但反倒更能得到齐**人的敬重。
姜望怜惜那些失了旧国、很难重获归属感的老人,对同样身为旧阳老人的黄以行,却是难有好感。
而重玄遵更是压根没下车,反正衡阳郡众人热烈迎接的,又不是只拿了第二的他……
车队辚辚而远,代表齐国的旌旗渐渐消失在视线中。
黄以行那几乎要低到膝盖去的头,才慢慢抬了起来。
“姜望敬老人,曹皆重稚子。”
他皮笑肉不笑,磨着牙齿道:“国之天骄,国之名将,都是他们齐国的脊梁。只有我黄以行,奴颜婢膝,里外不是人!
“大人……”旁边的心腹官员劝道。
黄以行把眼睛一横:“怎么,我说不得吗?”
他很有些失控:“我骂自己,都骂不得?!”
众皆不言。
……
……
车队穿行衡阳郡,继续前行。
日照郡镇抚使田安泰,也亲自迎在路边,但身边只有两个随从,并未兴师动众。
甚至于都未拦路,只是在路边高声说了几句祝贺的喜庆话。
姜望和重玄遵都出面答谢了。
有意思的是,陪同田安泰等待的其中一个随从,正是现任青羊镇镇长独孤小。
由此可见,田安泰倒也并不是不学无术之人。他自上任以来,对日照郡的治理也是有目共睹,并不比谁差了。甚至于隐隐是三郡中发展得最好的一个。
或许只因为他是田安平的哥哥,才被人寄予太多……不该给他的厚望。因而才显得平庸。
对于这位田氏贵子,曹皆的态度倒是很和蔼,还特意下车与他说了几句。
今日的青羊镇固然张灯结彩,贺封主观河台夺魁,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曹皆也玩笑问要不要去青羊镇稍稍歇脚,姜望赶紧拒绝了。
事有轻重缓急,人亦贵在自知。
很多人就毁在“不自知”上。
阳地三郡里,高少陵所在的赤尾郡,根本不在归国队伍前行的路上。他也只让人送了一封贺书,递于半途,分寸亦是拿捏得很好。
诚然静海高氏被很多人视为暴发户,底蕴修养都让人看轻。但高少陵毕竟已是静海高最拿得出手的人才了,也须差不到哪里去。
事实上车队离开阳地之后,姜望才慢慢感受出更多的不同来。
虽说阳地已经归化,现在已是齐土。但毕竟那么多年的历史,无法彻底抹去,与以前的齐地,还是有很大的差别。
定遥、阳山、凤仙、苍术、抱龙……
一路走过去,齐地百姓都热情地挤在路边,欢呼雀跃。只有喜悦,并无怯懦畏惧。
当地兵卒都是分守道路两边,维持秩序,没谁来拦车驾。当地官员更也是只一两个作为代表到场祝贺,当地郡守的贺表,都是直接往临淄递。本也不需阿谀什么。
一个国家是否强大,只需看它的国民是否自信。
真正齐人的气质,阳地百姓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养成,而那并不是他们的过错。
国如此,百姓才能如此。
当然,若是一直在黄以行那样的人治理下,也许风气难除。
姜望忽然想到——
曹皆这样好脾气的人,突然发火,是不是就因为如此?
移风易俗,非是三两日之功。
另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是……
围绕着载誉归来的国之天骄,不少齐地女子都勇敢地表露好感。
一路上抛花掷果,热情大方。
什么香囊丝巾,也都大胆地往车上扔。
毕竟是风雅事,维持秩序的士卒,也不会拦这些。
而只拿了第二的重玄遵,车驾竟然比拿了魁首的姜望要满!
重玄胜和十四在车队进入齐境后,就已经下车,回到观礼队伍中的车驾上。所以也不存在其它因素的影响……
一定是齐人太善良,对失败者也不吝宽慰!
第八章 太庙献礼
当三百里临淄城出现在视野中时,整个归齐的队伍都肃然。
轮值京畿之地的斩雨军,出城五里相迎。
这自是极高的礼遇。
大齐九卒,天下之精锐。
而劲军悍卒列队于此,刀枪高竖如林。
“这是凯旋之礼。”重玄遵如是说。
姜望点点头,表示知晓。
此时他们骑着高头大马,两骑并行,一队天覆军士卒在前开路,一队士卒在后拱卫。
随行的观礼队伍,早在靠近临淄前,就已经散开,各回自家,不能在此时与出征队伍同行。
官道上洒着零落的花瓣,火红的“焰照”踏于其上,像是鲜花在燃烧。
洁白的“雪夜”,则似花上飘云。
斩雨军士卒立在官道两侧,各举刀枪,面容严肃。
姜望和重玄遵,就在这刀枪与鲜花之路前行。
这是战士的荣耀之路,这是来自袍泽的敬意。
观河台上展旗,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一扫多年郁气!
为这魁名,多少人生死相搏。为这魁名,多少人死难瞑目。
堂堂大齐军神的亲传弟子,也因为不能接受错失魁名,导致战死万妖之门后。
多少人为此奋进。
齐国要有与国力匹配的地位,要有与地位相符的荣耀,要让全天下都看到、知道,齐国是毋庸置疑的霸主国,是这天底下最伟大最强盛的帝国之一!
紫微中天太皇旗,飘扬在古老的观河台,与那些历史中的伟大帝国并立……
就在此届了。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无非为此刻。
出征队伍行过这漫长而肃穆的五里长路,一路无声,终于来到雄阔伟大的临淄城下。
去时归时,都在“礼”字门。
出有“礼”,归有“礼”。
焰照和雪夜踏过巨大的城门,仿佛陡然进入了一个喧嚣世界!
街道两旁等待已久的、拥挤的临淄百姓,齐齐发出欢呼喝彩之声。
“威!”
“威!”
“威!”
人们面红耳赤,兴高采烈。
维持秩序的士卒,在一浪一浪涌动的人潮中,看起来并不牢靠,有些摇摇欲坠的感觉。
骑在高头大马上,青衫佩剑的姜望,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全是黑压压的人群。
无数人踮起脚尖来看他。
每一张面孔,都在对着他欢呼,都为他疯狂。
这一路行来,他已经受到了齐地百姓热情的欢迎。而现在,这个伟大国家,彻底向他张开了怀抱!
“姜望!”
“姜望!”
“姜望!”
呼声动天。
是他为齐国摘回了魁名。
是他击败了一个个天骄强敌,把大齐的旗帜,插在观河台上。
一声引动千声万声,千声万声汇成一声。
声遏飞鸟,止流云,如海潮!
整个临淄都在呼喊他的名字。
姜望看到哪里,哪里就是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
在这一刻,就连风华绝代的重玄遵,在他旁边也黯然三分!
黄河之会魁者二,姜望得其一!
此时他甚至不敢开启声闻仙态,在这种情况下,声闻仙态根本无法处理这样多的信息。每一个人都在呼喊,每一个人都在表达。
人们是近乎狂热的!
出征队伍沿着主干道往前走,在两侧百姓的欢呼声中往前走。
人们呼喊着英雄的名字,呼喊着大齐帝国,许多人都喊破了嗓子。
有一个白发苍苍的的老者,被两个年轻人高高架起来,大概是他的儿孙辈。
而这位老者昂扬在空中,右手高举着拳头,冲着他拼命大喊,脸上的皱纹都似乎要裂开了。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军服,声音在人们的声潮中混杂,难以听得真切。但他涨红的、热泪盈眶的表情,让人如此深刻。
他左臂的位置,是空荡荡的的袖管,这根袖管像旗帜一样,飘扬在风中!
姜望并不知道他的故事,也不知道这位应该已经退役了的老卒,都经历过什么。其人曾经冲锋在齐夏战场吗?曾经纵马在大齐雄霸东域的征途中吗?
姜望对此一无所知。
他看到的,只有此时此刻,这样一位留存在岁月后的老卒。
但他被这一幕击中了。
陷入一种深深的震撼中。
何为国?
万家之家!
他去黄河之会,是为了能够在齐国获得更安定、更有保障的生活,是为了能够更好地保护妹妹。是为了在天下扬名,是为了看看自己究竟走到了哪里,是为了一试锋芒。也是为了与重玄遵竞争,帮重玄胜分担压力……
有太多的原因,大多都是基于自身出发。
直到曹皆说起万妖之门,他才想到,是不是也该为齐国的荣誉,多做一点什么。
他一直以来,其实缺乏归属感。
若非有重玄胜这些挚友在,齐国与别的国家,也没有什么不同。哪怕他在这里有爵有职有封地。
哪里更适合发展,他就可以去哪里。
他年少的理想,早已经随着枫林城域一起埋葬。
生他养他的家乡,被毫不犹豫地抛弃。他对于“国家”的意义,其实是模糊的。
但此刻看着这个激动得无法自抑的独臂老卒,他的心里,好像第一次感受到了,他与这个国家,中间的确存在了某种联系。
“太…庙…献…礼!”
礼官的声音高高扬起,在道术的作用下传得极广。
出征队伍在一种肃穆的气氛中,继续往前、往前。
在伟大的临淄城里前行。
整座城市为此沸腾!
他们当日昂首离开临淄,如今凯旋归来!
若有人在高空俯瞰,就能看到,自城西“礼”字门,一直到皇城太庙,人海一浪一浪地卷来。
出征观河台的队伍,就在人海中蜿蜒。
长风破浪会有时。
姜望忽然想起来,他第一次来临淄,也是为这雄城所震撼,也是见这人山人海而有所感,从而增益了那时候的人海茫茫之剑。
彼时他经行万里,悟出人海茫茫之剑、山川河流之剑、日月星辰之剑,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当然有颇多不足。那天地人三剑是徒有其形,内在干瘪。
所以后来他便将这太“大”的三剑搁置,以人海茫茫之剑为基础,转而开发人道剑式。
脱离人海茫茫,去探索人海里的每一滴。
结合所历所思,一路走来的感悟,最终演化出老将迟暮之剑、名士潦倒之剑、身不由己之剑、年少轻狂之剑,以及相思之剑。
最后在观河台上,在剑仙人状态下,统合所有人道剑式,成就了“人”字剑。
从开始到现在,构成一种奇妙的循环。
此时再见这一幕“人海”,恍惚有今夕何夕之感,更印此心,也更丰满了此剑。
“人”之一字,百态众生。
这一剑当用一生探索,一世也未必能穷尽。
队伍在太庙前停了下来,姜望和重玄遵也翻身下马。
自是无人敢马踏太庙的,一路护送的天覆军将士,也只能止步于此。
而曹皆带着姜望、重玄遵,继续往前走。
庄严肃穆的太庙广场上,三人缓步而行。
此时日头高悬,他们的身影在广场上拉得很长。
大齐皇帝仍然坐在高高的丹陛之后。
诸位皇子皇女,亦在座前。
两侧高台,依然是文武百官、随机挑选的百姓、以及好福好寿的百岁老人。
一切都与“大师之礼”那日相同。
一切又都已经不同。
当日誓师。
今日凯旋。
第九章 大典
即城。
这座横平竖直、四四方方,一切都整齐有序的城市,许多年来,就这样规整地屹立在大泽郡。
据说它以前不是如此,虽然也是规整,但不像现在这般近乎苛求,似乎每一个细节都要完成对称。
但以前是如何,已经没有多少人说得清了。
一座城市潜移默化的变化,身处其间的人,是很难发觉的。人们总是慢慢地接受,慢慢地习惯。
至于外人……
除了七星楼秘境开放的时候,来即城的外人向来不多。
在大齐所有顶级名门里面,最封闭的,当属大泽田氏。因为什么,人们很清楚。
而自那位人们避其姓名的存在住进辅弼楼,关于这座城市、关于这座辅弼楼的议论声,也越来越少了。
议论什么不好呢?
找死也不必冲着疯子去。
总归自己单纯想死的话,还能选个舒服点的死法。
田氏族长高昌侯田希礼,如今在临淄参与大典。族内另一位神临强者田焕文,正在海外主持大局。
但整个即城,依然是那样平静而单调的运行着,没有半点波澜。
因为那一位……很讨厌波澜。
政治智慧、治政才能都在其外,即城的官员只需要知道两件事。第一,最好不要给那一位找麻烦。第二,最好自己不是麻烦。
因为那一位,解决麻烦的方式太简单。简单得让人没有弥补的机会,当然更谈不上反悔。
今天是个不错的好天气。
因为远在临淄的那一场大典,今天整个齐国的天气都不会差。
“人叫天开颜,天须开颜。”
这是修行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句话,有好几位传说中的先贤,都与这句话匹配,也不知究竟是谁人所说。但变易天象之术,从那以后变得简单。
当然这个“简单”也只是相对的概念,不过对齐国这样的天下强国来说,简不简单都简单。
此刻流云无迹,澄阔万里,阳光照落城头。
一个头戴斗篷、中等身高的人,自官道那头走来,从敞开的城门,走了进去。步调从容,不急不缓。
守城卫兵田四复懒洋洋打了个哈欠,有些夏日尾声的困意,在眼皮上纠缠。
在大泽郡,没人敢找田氏的麻烦。
而在即城,田氏不存在麻烦。
所以这守城的工作,实在是无聊。
但这个哈欠打出来,他猛地惊醒,赶紧调整了姿态,目不斜视地站定。
“娘的,松懈了啊。”他有些不安地想道。
再怎么无趣,守城有守城的规矩。
即城是一座很讲“规矩”的城市。
关于这座城市的规矩,人们已经认识过很多次,认识得很深刻了。不必,也不愿再被提醒。
卫兵们的心情,戴着斗篷的人并不在意。
他跟着入城队伍走进城门后,立在街道上,左右看了看。
街道上人们行色匆匆地走过,偶有谁瞧见他,也只是好奇地匆匆瞥过一眼。
即城的人似乎格外忙碌,忙碌得容不下好奇心。
街道两侧是几乎一模一样的房屋。屋檐门窗,一应格局,简直是镜像一般。就连各个店铺的招牌,都是统一制式。
只店里的人有所不同,但身上穿的,也都是类似风格的衣服。好像在即城,各行各业的人,穿什么都是有定式的。
这实在是一座太严格的城市。
“喂!说你呢!别在路中间杵着!”
城门处,一名卫兵呵斥道。
田四复目不斜视,维持秩序亦是卫兵的职份,对于这些他也是习以为常。
从这里往前看,整条街道上,有一种怪异的秩序感。
街道中间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线,把整条街道上的人群,均分成两半。
来者去者,泾渭分明。
而那个戴着斗篷的人,恰好站在那条无形的中线上,很有些突兀惹眼。
“哦哦好,不好意思。”戴斗篷的人乖乖道了歉。
这是一个有些沧桑的男声。
道歉道得很有诚意,但并没有真的让开,双脚似钉了下来,一动不动,仍然杵在路中间。
他左右打量着,自顾叹道:“这里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好好跟你说话你听不懂是吗?”出声驱赶的那卫兵怒了,提着刀便往这边走,厉声道:“想死吗!?”
斗篷人头也未回,反手一按。
空气聚成一只巨大的半透明手掌,从天而降,当场将这卫兵压成肉糜!
“啊啊!”
尖叫声四起,匆匆来去的人群轰然而散。
守城的卫士立时腰刀出鞘,亦有人去敲响大鼓。
而这人仍然立在道路中央,仿佛对这一切无动于衷。
“一直都有人好好说话,一直都有在好好说话。”
他摇头道:“是你们姓田的人,听不懂啊!”
拔出制式长刀的田四复,手都在抖,嘴里乱糟糟地喊着,脚下却未往前半步。谁都看得出来,这个戴斗篷的人,不是他们能够对付的……
不知为什么,此刻他竟在危险之外,莫名地想到,刚刚被打死的那个卫兵,其实并不姓田。他才是姓田的……当然,他这个田也并不如何,不然他也不会在这里守城门。
但是腿更软了。
悍然出手按杀卫兵的那个人,就在连接城门的这条大街上,随手将斗篷解下,往旁边一扔。
嗖!
那材质寻常的斗篷,呼啸着旋飞而远,声音骤然激烈起来,直直转进一家店铺,将整栋房屋都撞出一个光滑的破洞!
斗篷摘下后,因而也露出了,他那张胡茬唏嘘的、中年模样的脸。
此人就在这长街之上,放声长啸:“世谊多年,久疏问候。扶风柳氏,柳啸登门拜访!田家何人在!?”
扶风柳氏唯一的神临境强者柳啸!
当年亲自出手,带人于长明郡围杀田安平,却被对方临阵突破,未能功成的柳啸!
大泽田氏之世仇!
在田焕文、田希礼都不在的这一天,在田安平十年刑期将满的七月。
他登门拜访!
他问田家何人在,但想来也不需见旁人。
其声滚滚,覆压全城。
在田四复惊恐的目光中,那柳啸直接拔身而起,在混乱的人群顶上疾飞而过,在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弧线,目标直指那即城正中央,辅弼楼!
……
……
临淄。
太庙之前,广场之上,众皆肃容。
礼官捧旨,在丹陛前高声宣道:“……今有重玄氏名遵者,绝世风华,为国而争。于观河台扬威,使天下知我大齐英杰……赐元石百颗,黄阶绝品道术一部!勉以其心,正以其行。当不忘青云之志,常怀厚载之德,钦此!”
白衣如雪的重玄遵,躬身行礼谢恩,风采仪表,依然是无可挑剔。
赏赐不算轻,但对于重玄遵来说,也说不上重。
不过人们也都清楚,往常黄河之会也不是没拿过第二,须不会有如此隆重的大典。重玄遵能得这份嘉赏,多少是沾了点此次夺魁而归的光。
但话又说回来。
“绝世风华”这四字,宣读在圣旨之上,已足见齐天子对他的期许。
算是对民间一直流传的所谓“夺尽同辈风华”之语,做了一番认证。
其它的赏赐什么的,倒也没有多么重要了。
而这个风度翩翩的白衣贵公子,嘴角依然挂着若有似无的微笑,不见骄态,不见卑心。
甘为配角的重玄遵,才足见其人无匹的自信。
明知今日是姜望的主场,他也没有半分暂避锋芒的意思。
他就算提前退场,随便找个理由去闭关,也没人会说他什么。毕竟他在观河台上的表现有目共睹,人们也都知道,他是一个怎样骄傲的人。
但他就是照常参与了这次大典,跟今日注定最耀眼的姜望走在一起。
旁观着姜望的荣耀。
其傲世之度,不言自表。
便有些有意要看他笑话的人,那些轻蔑的意味,也都流散在他飘飘的白衣后。
黄河之会的魁名,固然是至高荣耀。
但就这样一个魁名,还不足以压制他重玄遵。
姜青羊固然是光彩夺目,他又何须避让锋芒!
第十章 恩赏何极
高昌侯田希礼,仅看外貌,是一个长得很斯文的中年人。略有些瘦,衣着打扮都很规矩,没有什么惹眼的地方。
此刻他双手叠于身前,平静地看向广场上的那个年轻人。
其人在这万众瞩目的情况下,依然昂首直脊、意态从容,那种骨子里的自信宁定,令人赞叹。
当真是后生可畏。
姜望的封地青羊镇,正在日照郡的范围里,而日照郡镇抚使田安泰,是他田希礼的儿子。只要不作妖,关系不会差到哪里去。
真要论起来,在齐阳战场上,田安泰和姜望,那也是袍泽一场,一同奋战过。
姜望还去过七星谷历练呢!田家当时也给了一些优待,虽然彼时是看在重玄胜的面子上。但也算是一份香火情了。
所以他的心态很平和。
说起来,这一次黄河之会,为国出战的三个天骄里,有两个都跟重玄家扯得上关系。姜望与重玄胜的交情齐人尽知,重玄遵更是重玄氏嫡脉。
而这两个天骄,也都在观河台上大出风头。
重玄氏俨然已是最近这段时间里,大齐最引人注目的名门。
那重玄云波未亲来观礼,想也是为了低调考虑。
近年来重玄云波越来越少出席重大场合,本身亦是一种讯息。老侯爷早年在战场上伤了根本,终生无望神临,如今已一百多岁,气血两衰。重玄家继承人的名分,也该定下来了。现今正是在慢慢淡化自己的影响力,不过谁来替上,却好像还没有决定。
一个重玄遵,一个重玄胜。换做是他田希礼,也难以做出抉择。真是幸福的烦恼!
在满门英杰的重玄氏里,重玄明光那个草包真是风采独具。今日仍是满身招摇地来了。逢人就说,要不是他家遵儿才入外楼,那斗昭必然不是对手,倘若能多给两个月时间,让他好好教导一番,摘魁不过是探囊取物。他家遵儿虽说是并列第二,其实也算第一,也应该算是摘了魁……
就这些话翻来覆去地说,甚至于也在他面前咕哝了一遍。
他好像觉得他这样能给他儿子争取到一点什么,殊不知徒惹人笑。
不看僧面看佛面,田希礼倒跟着敷衍了几句,但心中也实在是有些厌烦的。
他的视线轻轻一转。不经意地与一对蕴着冷光的眼睛对上了。
这双眼睛的主人,样貌颇是不俗,穿着得体,体态端正。虽然表情平静,但眼中的恨意怎么也藏不住——正是宣怀伯柳应麒。
田希礼温和地笑了笑。
败犬之恨,何足挂齿。
柳家自己不争气,怎么也扶不起来,最后被晏家退婚。本是好聚好散的事情,留一份香火情,晏家以后或许还能再伸手帮一把。柳应麒却在晏抚一个小辈身上纠缠、耍起了无赖,闹得人人难看。此事在齐国贵族圈里早已是笑柄。
他女儿不要说嫁晏抚,次一些的世家也嫁不进去了。
若是一个有天赋的女子,如祁笑那般,倒也不需婚约捆绑,不必借助谁家。更有甚者,自己撑起家势也并非不行。但那个叫柳秀章的,也没显露过什么天才。
充其量就是比柳玄虎那个废物强一些?
所以田希礼笑得更真诚了。
这样的笑容,对于柳应麒来说,无疑很是刺眼,于是冷冷移开了视线。
铛~铛~铛!
但愿你能一直这么笑下去。在编钟的奏鸣中,他这样想道。
此时此刻,献礼大典已经演进至**。
已经受过封赏的重玄遵,和领队的曹皆,都已退到旁边,不与今日的主角争辉。
唯独此次观河台夺魁的姜望一人,静默立于广场正中央。
他的身后是庄严太庙,他的身前是大齐天子。
大齐百官勋贵,老少百姓,在他左右两侧,关注着他。
青铜编钟在宫廷乐师的敲击下,演奏着宏大的音乐。
闻其声,眼前如有神光。
感其音,耳中似鸣海潮。
似有雨垂,垂于空谷。
似有风过,过于万壑。
世间的辽阔与宏大,都在声音里渐行渐近。
每一个音节,都在最肃穆的那个点上。
每一处音色,都大气庄严,浑然无缺。
此曲名为《奉元》。
是大齐宫廷最庄严的祭乐之一。
奉元者,尊奉天道。
奏于今日,也有奉礼以祭告先祖的意思在。
向大齐历代宗庙夸功!
在这庄严的祭乐里,主礼官捧旨走到丹陛前——先时为重玄遵宣旨的,是本次大典的副礼官。
其人穿着一身庄严繁复的礼服,踩着礼步,每一步都无可挑剔。
面向姜望,也面向姜望身后的太庙。
展开圣旨,面容肃穆、虔敬,他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圆润饱满,恰到好处——
“朕闻之:千古以来良才,需灌溉以风雨;万里河山栋梁,应斧凿以日月。于是走星河,沐天光,行于九天之上。
齐地有名姜望者,世间之美玉。
年方十九,岁月少经。
然国战有斩将夺旗之功,御前有奋勇救驾之行。
治封地长得民安,悬青牌屡破要案。
御前演武,名证第一。天骄共较,乃夺首魁!
壮哉。
扬我大齐雄风于天下台!
一剑横空,已成人间名。
登天展旗,终叫古今知!
无须风雨已撑天,盖世雄才!
不必雕琢已成器,岂非天工!
累功爵为青羊子,赐职三品金瓜武士,准带剑而朝!
日月已明,当照宝光。
着赐如意仙衣,披于壮士之身。
黄阶超品道术,内库一任自选。
元石千颗,不使有资粮之累。
宅邸一座,乃教无俗事之忧。
卿当常勉之,朕亦常嘉之!”
那《奉元》之乐,已渐渐淡去。
而整个广场之上,人们看向姜望的眼神,同样热切!
这一次的封赏,太优厚!
爵进一级,是应有之义,没什么好说,那些道术元石也都是正常。临淄城里一座府邸,已然称得上优渥。
唯独这三品金瓜武士,才是叫人眼红的赐封。
金瓜武士只是一个虚职。当然名义上有殿前仪仗之责,兼有护卫之任。然而天子前轮值,也不是谁都能轮得上的。
譬如东华学士李正书,只因常入东华阁,在齐廷地位就何等超然!
多少人打破脑袋都争不上去,所以这一点也可以略去。
但这三品……
三品官职,修为是以神临境为门槛。
姜望今时才是内府境,理论上只能为五品官。他的四品青牌已经是越级而得了,四品到三品之间的距离,堪称天堑!
这几乎是一步登天!
金瓜武士虽是虚职,但这份品阶意味着,他从此可以与其他三品大官平起平坐。更重要的是,他以后修为一旦上来了,符合品阶的实封官职就再无关隘!
三品金瓜武士已经叫人眼红得不行了,但在场达官贵人何其多,倒也不算太震动。
可诏书后还加了一句,“准带剑而朝”!
这非职非爵也无俸,但却代表齐天子极尽的恩宠!
姜望毕竟修为和年纪在这里,已是官无可升,爵无可加。齐天子为表恩赏,只能在其它方面表示。
当今还在朝的,准许带剑而朝的,能有几人?
无非政事堂诸位朝议大夫,兵事堂诸位九卒统帅,再算上勋贵皇亲、镇世强者,统共不超过三十人。
年仅十九岁的姜望,却已在其中!
这未尝不是一种寄望!
大齐政事堂或兵事堂中,天子有意为姜望留一个位置。
恩赏何极!
第十一章 此来人间应“如意”
目光的重量,姜望已能察知。
目光的情绪,他也能感受一二。
在满场炙热、羡慕、猜疑……种种各异的目光中,姜望心中想到的,却是那句流传甚广的、评价当今天子的话——
“今上乃盖世雄主,无论恩罚,皆无加也!”
恩也无加,罚也无加。
今日因为他替齐国在观河台摘回首魁,扬威天下,齐天子极尽恩荣。
他日若是行差踏错,天子怒时,又将如何?
并不是说今日之齐天子,有多么虚情假意。事实上齐天子此次的恩赏,已经很是破格。齐天子对他的看重,人人都能感受得到。
他在大师之礼上的表现,就已经很得天子赞许。这一次在观河台上的表现,更是毋庸置疑,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很为齐国长脸。
恩赏虽重,他也受得!
姜望只是以此提醒自己,路还很长,需戒骄戒躁。
今日就是他在齐国最荣耀的时刻,携黄河魁首、天下第一内府之名,在大齐太庙前,受齐天子无极恩赏。
职已三品,带剑而朝!
虽然实权还未至,但至少在名分上,已经一步跃入齐国高层。而未来更是深受期许。
但天子之恩罚,皆由天子,是会变的!
他应该要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立身之本。
眼前的荣耀止于眼前,未来如何,还是要看他自己怎么走。
姜望往前三步,每一步都踏得笃定。
没有半点骄态,也不见丝毫惶恐。
只拱手于前,深深一礼:“微臣铭感五内,拜谢天恩!必砥砺以行,不敢懈怠!”
看台上,当代摧城侯李正言,看着广场中央这万众瞩目的少年,心中暗暗称奇。在如此年纪,取得如此成就,享受如此荣耀,其人的眼神竟然还如此清明。
如他这等层次的大人物,尤其知道“清醒”的重要性。不够清醒的人或许能够腾达一时,但不可能腾达一世。
一个年方十九,少年得志的天骄,能够在前所未有的荣耀面前保有清醒,更是难能可贵。
无怪乎兄长那等人物,也对这少年称赞有加。
当初李龙川与重玄胜、姜望交好,自然站到了重玄遵、王夷吾的对立面,他还有些不满意。只是因着对李龙川的信任,知道自家儿子向来有分寸,才没有多说什么。
如今看来,这满朝公卿子女,还真没有几人能与这姜望相比。
从功利的角度看,李龙川结下的这份交情,落得很值!
想到这些,李正言忽又哑然而笑。
若是让兄长听到这番感想,又要斥责他思虑俗事过重,人也沾染庸俗了!
只不过……
这满朝公卿,天下勋贵,又有几人能免“俗”?
他默默地想道,不知这少年眼中的清澈,可以留存多久!
主礼官宣完旨,自有一队宦官鱼贯而出,用玉托盘捧着赏赐走来。
第一个玉托盘上,是一只形制精美的储物匣,千颗元石就装在其间。
第二个玉托盘上,是地契、房契,用一枚钥匙压着,代表着临淄城里的一座宅邸。齐国独霸东域数十年,临淄城里的宅邸,非比别处,是有钱也难买到的。若无相应的权势地位,买到了也难长久住下去。
第三个玉托盘上,则放置着一块玉牌,是去天子内库选择超品道术的凭证。
第四个玉托盘上,是一件叠好的外衣。瞧来倒是流光溢彩,只不知有何特殊。
姜望倒是直到此刻,才恍然发现,那件如意仙衣,恐怕才是这些赏赐里,最贵重的那一份!
并不是他慧眼识珍,能够一个照面就辨别根底。而是这四个捧出托盘的宦官里,前三位都是身份普通的小太监,唯独最后一位,是司礼监秉笔太监,而且是他相熟的那位丘吉!
奉礼者身份如此不同,那“礼”,自然也由此分贵贱!
尤其丘吉的眼中还有笑意,显然对这份“礼物”很是认可。这是一种无言的暗示。
说起来,天子这一次的赏赐,真是处处用心。
就连最后这件赏赐,也是让已经见过他一次的丘吉前来送上。
捧着玉托盘的太监,一个个走上前来,将赏赐奉上。
姜望也不扭捏,就在这广场之上,当着所有人的面一一收好。
严格来说,这里稍稍失礼。一般情况下,这种赏赐都是事后送入府中。但人们也都知道,在拿到这一次的房契地契之前,姜望在临淄还没有自己的府邸。
他一直住在重玄胜府上,也没有什么管家之类的人代收……
草莽成龙之前,总归是需要一段时间来弥补底蕴的。
值得一提的是,姜望接过那储物匣时,手脚麻利地将储物匣里的元石全部移回自己的储物匣中,然后打算将这只空空如也的储物匣还归玉托盘。
那小太监却后退一步,避了开来。
姜望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肝火直冒。
可恶的重玄胖!
是说齐廷赐赏,怎会如此计较,一个储物匣也非得回收。当初受爵青羊男时,分明是被那胖子耍了!
两侧高台,有不少人发出轻笑声。
显然没有想到,大齐的这位英雄天骄竟如此“老实淳朴”,听到是千颗元石,就以为真是只有元石,还想着将储物匣还回去!
一开始还有人皱眉,以为他吝财如此,还要当着天子的面点检一遍呢!
姜望强自镇定,不让自己的尴尬太过明显。若无其事地将这齐廷御制的储物匣收好,又若无其事地看向丘吉。
丘吉依然笑意温和,并没有嘲笑他的意思。最后一个捧着玉托盘,挪动脚步。
丹陛之上,忽然传来姜无忧的声音。
“列国天骄相争而夺魁者,是我大齐好男儿!”
她自案几前长身而起,露出一个英气十足的笑容:“孤当亲为姜望披此衣!”
凤椅上,皇后侧头看了一眼皇帝,仍是看不到什么表情。她也并不言语。
太子姜无华表情温吞,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姜无邪则将一枚已经送到嘴边的红色果子,放回了托盘。
值得一提的是,相较于上次大师之礼。
姜无弃的座次倒是没有变化,仍是与哥哥姐姐们挨着,看起来也仍是四个最有机会争龙的宫主之一。
但是再也不能像上次那样,能有一个绣墩,坐到齐天子身前了。
此刻他披狐裘而坐,脸色看起来比往日更加苍白。虽是笑着,感觉却很是辛苦。
姜无忧健美有力的大长腿,像是踩在了很多人的心口上。
她一步一步走下丹陛,走到丘吉身边,将那叠仙衣拿起,放在左手上托举着,而后头也不回地走过。
从始至终,丘吉都微微低着头,很见恭谨。
而姜无忧就单手托着这件如意仙衣,走到了姜望面前。
姜望看着她的眼睛,总感觉她在暗示着什么。
但姜无忧并无什么寒暄,只是对着他笑了笑,然后说道:“近古时代,九大仙宫横世。这件如意仙衣,就出自其间。”
姜望心头一震。
又一件关乎九大仙宫的事物!
要说齐天子的赏赐用心,这件赏赐才足见用心!
他的平步青云仙术,在观河台已为天下见。列国那么多强者,认得出仙宫遗留的绝对不少。
对齐廷来说,姜望拥有部分仙宫传承,更早不是秘密。
所以才有了这件如意仙衣!
不仅是形式上的恩赏,更要赏得恰到好处,赏得用得着。
自大齐国库中寻找出来,特赐予姜望。
齐天子要么不赏,一赏就要叫人死心塌地。
姜望面上不露情绪。
而姜无忧只将如意仙衣一抖开,那光彩流于半空,一直到她往前走了几步,都似乎还留有残光,令人目眩。
姜无忧走到姜望身后,在这个距离,愈发能够感受到姜望身上那股独特的气质。
她仿佛能够听到他的心跳声,也是那样从容的、笃定的,像一阙歌。歌唱着这少年郎一路走来的故事。
以帝女的身份而论,她毫无疑问做了一笔非常成功的投资。具体有多成功,看那位九皇弟有多不甘,就能知道了。
作为帝女,“眼光”亦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才能,可以为她增色不少。
而抛开帝女这个身份来说,她的确在姜望这个人身上,看到了不同于其他人的一种特质。明明现在还很年轻,实力也远不能跟那些真正的强者相比,但就是有一种非常靠得住的感觉。
好像没有什么事情,是这个人做不到的。
如果有朝一日,能够纯粹以朋友的身份相处,想来会别有一番感触吧。
听说姜望夺魁后,重玄胜在观河台都激动得要发疯了。
以她对那个胖子的认知,只觉得非常难得。重玄胜这家伙,虽然整日嬉皮笑脸,厚颜无耻,但真的太少有那种真正放得开的时刻。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姜望黑亮的长发静静垂落,只用一根发带简单地束着。
当然,她也能够感受得到,在他的背后,脊椎与颈椎交汇处,有一个神秘的图案。
其间“神”的意志已经磨灭了,只存在某种本源的气息。
据说在观河台之时,它接引星光,使得繁星骤临,天穹入夜,帮助他钉破了秦至臻的神通铁壁。
她忽然很想看一看,那是怎样一幅壮丽的情景。
当然此刻有此刻的事情。
她将这展开的如意仙衣,亲手披在了姜望身上。
那流光溢彩的仙衣,无声无息地隐去了光彩,化作一件形制普通的青衫,覆盖了姜望原本的衣物。
高台上的重玄明光,羡慕得牙都酸掉了。
天子赐赏,秉笔奉礼,帝女披衣!
这是何等的荣耀!
再看自家天骄儿子,风华绝代,天府盖世,却随随便便就被打发了。
他忍不住撇了撇嘴。
哼哼,区区一门客!
披上如意仙衣的时候,姜望就已经了然了这件仙衣的能力。
此衣大小变化由心,穿着舒适自是不必说,避尘也是几乎所有宝衣都有的效果。
从它披身开始,就在以一种他现在还无法完全理解的方式,在汲取着他的力量。道元、血气……似乎什么力量都可以,并不“挑食”,达到饱和的程度就会停下。
乍感觉还很邪异。但这种汲取非常细微且轻柔,不会对宿主造成损害。汲取道元的速度,远远比不上通天宫自动孕生道元的速度。汲取血气的速度,比不上人身自动恢复血气的速度。
这种汲取的方式,给他的感觉,和灵空殿于虚空吸纳元气的感觉很像。可能是某种仙宫时代共通的法门。
同时,他也可以主动灌入力量,加快它的汲取速度。
而这些被如意仙衣所汲取的力量,形成了一个隐秘的阵纹。
这阵纹有两种效果,一是保存力量,随时可以返还宿主本身。二是可以根据力量的消耗,抵挡不同程度的伤害。目前还不知道它的防御极限。
相较于它的防御,姜望更关心前者。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件仙衣披身,可以等同于多一倍的道元或者血气的储备!
所谓如意仙衣,看来不仅如意在大小变化由心,也“如意”在这里。
只可惜它无法汲取神通之光。姜望悄悄试过了,并无反应。
终是不能跟秦至臻的万化比……
至于这件仙衣所代表的仙宫的信息,却是并无所得。
这些感受只在心间一转,姜望轻声礼道:“有劳华英宫主。”
“为我大齐壮士,孤也同感荣光,何劳之有?”
姜无忧拉开距离,远远地看了他几眼,满意地点点头,这才走回高台,大大方方,毫不拖泥带水。
真个是英姿飒爽。
文武百官,勋贵皇亲,平民百姓,都在注视。
她行走在姜望和齐天子的中间,华丽宫服披身,一似龙行。
在这“龙行”的轨迹尽头,齐天子独坐龙椅,无声而有慑服八方之威仪。
而在“龙行”的起点,是身披如意仙衣的姜望,从容立在这太庙之前的巨大广场上。
其年十九,一言一笑,皆受瞩目。
眉角发梢,尽是飞扬的神采。
其时也。
公卿显赫,满座衣冠。
他在正中央。
是日也,大齐元凤五十五年,七月二十一。
已是尾夏,高秋尚远。
不必春风,自然得意!
第十二章 内府何在
高照临淄城的旭日,也一视同仁地照落大泽郡即城。
但有人觉得温暖、荣耀,有人觉得炙热、煎熬。
柳啸其人,非是嫡脉。
甚至其实本来并不姓柳,也不知该姓什么。
他是柳老爷子早年在路边捡到的一个弃婴,本是一时善念,随手养在族中,就当多一个家生子。
但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极强的武道天赋。
珍贵的开脉丹,自是不可能浪费在家生子身上。亦是柳老爷子力排众议,予了他一颗。
而他也非常争气,无论是各种秘法道术的掌握,还是修行的进境,都远远超过其他人。
柳老爷子由是愈发看重,一路供应资源,他也不负期望,每一分资源都在他身上得到了足够的回报,一路成长至如今,成就了神临强者。
柳老爷子活着的时候,他对柳家忠心耿耿,立下汗马功劳。柳老爷子死后,他对新一代宣怀伯柳应麒的支持,亦是不遗余力。
后来柳神通身死的那一次,也是他第一个赶到长明郡,誓要截杀田安平于归途。可惜未能功成。
那一战之后,柳氏一落千丈。
再也没有第二个柳神通。
柳玄虎完全不同于其耀眼的兄长,木讷呆滞,天资有限,真的是不开窍。困顿于天地门前,谁也帮不了他。
柳秀章倒是一个很努力的孩子,可惜跟柳神通比起来,仍然差得太远,根本不足以支撑家族。唯有幼时定下的、同晏氏的一纸婚约,尚能算是保障。
而柳应麒……
这位宣怀伯的心气,似乎随着柳神通之死,彻底溃散了。
以中人之姿,在顶级世家的舞台上奋力表演,看起来是八面玲珑,但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自柳神通死后,他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没能达到应有的效果。
柳氏江河日下。
长明郡那一战的结果,是田安平受罚,田家忍痛割肉,柳氏得到大量的资源补偿。但扶风柳氏根本不缺资源,缺的是天骄!
柳啸眼睁睁地看着柳氏,无可挽回地坠落,一步步跌下深渊。却根本无能为力!
他只懂修行,只会战斗。柳老爷子毕竟没有教过他,如何振兴一个家族。
在大齐这样一个伟大的帝国里,他虽有神临修为,却也如履薄冰。
很多事情不敢碰,很多事情不知能不能碰。
顶级名门里的勾心斗角,他看得疲惫。
他只能看着。
“我如神临”,神也无能!
如今,柳秀章被退婚,柳应麒这一脉将移嫡,扶风柳氏几成天下笑柄。而造成这一切的田安平,十年之期将满!
当年在长明郡的那一战,让柳啸非常深刻地记住了一件事——
田安平一旦脱困,扶风柳氏将永无出头之日。
而他早就下定了决心。
誓杀田安平!
这个时间不能太早。
田安平起先被困的那几年,为防止柳氏铤而走险,田家必然会严阵以待。那时候动手,绝无成功可能。
所以扶风柳氏一直偃旗息鼓,似乎在努力淡化这段耻辱。
这个时间亦不能太晚。
等到年底或者明年年初的时候,田氏又该警惕起来了。
明年三月初四,就是柳神通的忌日,也是田安平脱困之日。
被打破金躯玉髓、轰灭四大圣楼,打到内府境界,压制十年之久。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都难看见复起的可能。
然而这人是田安平。
一个人人谈之色变,名字都几乎是禁忌的存在。
人们厌恶他也好,恐惧他也好,但只会猜想,脱困之后,他需要多长的时间,才能复为神临!
亲自与田安平交过手、亲眼见证田安平跃升神临、又亲眼看着他被打落内府境界的柳啸,更绝不会怀疑田安平的恐怖。
他这么多年只做一件事,就是观察田家。
以闭关为名潜藏,不假人手,亲自观察。
元凤五十五年七月二十一这一日,是一个绝好的日子。
可能亦是最好的日子。
临淄城里正在召开庆功的大典,齐国成就霸业后的黄河首魁,已归太庙前。
柳应麒都去了临淄观礼,高昌侯田希礼也不例外。
而田焕文现在仍在海外……
整个即城都没有神临强者坐镇!
他要杀田安平,哪怕事后齐廷追责,一命换一命!
要让世人知道,柳氏之仇,十年可报,百年亦不忘!
田安平若不破境,以内府对神临,必死。田安平若破境,违背囚约,亦当死!
柳啸一巴掌按死城门卫兵、其余卫兵敲响告警大鼓时。
整个即城内,到处可以看到跃起的修士身影,甚至于田焕文的堂弟、那个叫田焕章的老东西,都已经飞身到了长街那头。
但是当柳啸自报姓名、在长街上拔地而起后,很大一部分身影,就再无动静。田焕章更是直接缩了回去。
神临强者,谁能当之?
当年在长明郡,他就见过田焕章。彼时这老匹夫趾高气扬,一口一个“弱柳”。今日缩头倒也是快。
在高悬的旭日下疾飞,柳啸一眼就望到了即城正中央,看到那座外观诡异的二层小楼。
这个该死的、四四方方的城市里,正中心的建筑。
像一口高出地面的竖井,“井壁”随处可见丑陋怪异的树瘤。
只开着唯一的一个天窗。
四扇门有三扇都以黑色锁链缠锁,仅北面的那扇门上光秃秃。
田安平……
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倏然,面前十余个身影飞起,有腾龙有内府有外楼,修为各异,结成大阵。
为首一人掌握阵图,洪声道:“柳啸!当年之事当年已了,你可知今日行此事,你何罪?”
柳啸咧嘴笑了。
这才对嘛。
毕竟是他独自面对了那么久的对手。
他今日本就要大开杀戒,若是前路无阻,田家都是些田焕章之辈,未免也太让人失落!
哪里值得他下这样的决心!?
灵识席卷,柳啸二话不说,当头一掌按落!
一掌是为六掌。
上下,左右,前后,都凭空凝出一只巨大手掌,像是六堵高墙,牢牢包围着这十余个修士,同时推动!
是为,**崩灭!
嘭!
那十余个身影一扫而空,只余漫天血雾中,一张破损的阵图,飘飘摇摇而落。
这是全力以赴的柳啸!
内府外楼至神临,岂一张阵图可越?
柳啸的身形席卷过漫天血雾,倏忽临于辅弼楼上空,自那“井口”跃入。
而后便看到,在那楼中地面上,一个盘膝而坐、只着一件单衣的赤足男子,正仰头看着他。
坐“井”观他。
眼神中,竟带着一丝迷惘!
柳啸此时,头下脚上,倒飞而落,一掌按在身前,属于神临境修士的力量,顷刻覆盖了这座二层小楼。
“田安平,你固当死!”
他几乎没有感受到什么阻力,内府层次的力量,也不该成为神临强者的阻力。
辅弼楼里的一些手段,全部被摧枯拉朽地冲破。
他的手掌,如期按在了田安平的面门上。
咆哮的道元,疯狂涌入其人体内。
他要覆灭田安平的五府海,摧毁田安平的五座内府,还要毁了田安平的通天宫!
要断绝田安平的一生道途,还要让田安平再无复生可能!
但!
道元咆哮之处,竟然空空!
以他的灵识之强大,竟然找不到田安平的内府!
怎么回事?
柳啸惊疑出声:“你内府何在?”
此时此刻,他的手掌,仍然紧紧按在田安平的面门上。
而田安平的声音,就在他的指缝间,慢悠悠地漏了出来——
“你就在我府中,却问我内府何在?”
第十三章 惧生怒
柳啸一掌按下去的时候,同时在摧毁田安平的肉身和“四海”。
既绝寿命,也绝道途。
但那消失了的内府如此令人惊恐,以至于他差点忽略了,为何他一掌按下来,田安平的脑袋还能存在?
直到田安平的声音,从他的指缝里漏出来。
他甚至能够感觉得到,田安平说话之间,那冰凉的呼吸,掠过他的指腹。
他才恍然惊觉,面前这个,不是田安平!
这是一具冰冷的躯体,而非田安平本身。
或者说,这是不是一具躯体也存疑!
灵识笼罩的范围内,神临强者如神临世。但是今天,他对自己的灵识力量,竟然产生了怀疑!
我真能掌控此方?
我所觉知,真耶假耶?
那么真正的田安平在哪里?
还有……
“就在我府中”,是什么意思?
瞬息之间,千念百转。
忽然一只手探出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无论这躯体是不是真正的田安平,现在这具躯体,探出手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如铁箍一般!
在描述一种冰冷且强硬的感觉。
强大的力量涌动着,将他的手往下拉,一直拉离面门。
柳啸能够感受得到,这是纯粹的、堪称恐怖的肉身力量。
于是他便对上了田安平的眼睛。
那是一双,带着些许迷惘的眼睛。
好像对这个世界,对眼前的一切,有很多的不解。
田安平的声音说道:“你今天来发这种疯,是为了保护柳氏,还是为了斩除你心里的恐惧?”
他看着柳啸,声音并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宣告着这个世界的真相。
那是极端冷漠、极端残酷的……“真实”。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没有一点长进。”
田安平这样说着。
“柳啸,你撕毁旧约,擅闯私宅……”
长发陡然而舞,他的眼睛里,在迷惘拂去之后,是交织在一起的冷漠和疯狂!
“我当杀你!”
“说什么笑话!你给我去死!”
柳啸暴怒。
通天宫,内府,外楼,还有藏星海中的蕴神殿!齐齐爆发!
道元、神通之光、星力、道途之力、神魂之力……
属于神临修士的伟大力量,毫无保留地爆发!
他被拉开的手掌轻易收回,重新按上了这张脸,恐怖的力量就此炸开——
轰!
空气发出一声恐怖的爆声。
而被他按住的、田安平的躯体,消失了。
消失得干干净净,什么也没剩下。
柳啸知道,他什么也没有杀死。
他再看四周,这座两层的怪异小楼里,空空如也。
这是单调得没有任何修饰的房间,没有任何别的色彩、别的装饰,徒见四壁,单调枯燥得令人抓狂。常人恐怕一天也待不下去。要怎样疯狂的人,才能够在这样的地方,一坐近十年?
来不及多想,柳啸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让田安平跑了!
他甘冒大不韪,撕毁当初在长明郡的决议,悍然来即城袭杀田安平。成功了还好说,若是失败了,他无法想象以后的田安平,会怎么对待扶风柳氏!
田家再怎么报复,也在世家的游戏规则里,田安平这个人,却不可能局限于规则!
那他即使死了,也没脸见那个将他从路边捡回来的、如师如父的男人。
柳啸拔身自那“井口”跃出。
眼前所见——
是单调枯燥的一幕幕。
是空荡荡的四壁,一览无遗的天窗。
什么别的色彩都没有,什么装饰多不见。
仍是一座辅弼楼!
这是怎么回事?
柳啸有一种巨大的惶惑。
他绝不愿意承认,田安平说中了他的心事。
当年田安平尚在神临境界时,他也比田安平强出一截。后来田安平被打破金躯玉髓、轰灭四大圣楼,他更比田安平不知强到哪里去。
但在他的心底,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恐惧这个人!
他平生所见最天才的人物,就是柳神通。
他自认若同在外楼境界,他不是柳神通三合之敌。
而就是这样的柳神通,在相同的境界,被田安平所杀。
他以神临境的实力亲往,想要强杀其人,可田安平却当着他的面,成就了神临!
那种感觉……
就像你去踩一只蚂蚁,本该一脚就解决。但是怎么踩也踩不死,而且那只蚂蚁,就在你眼前,忽然长得跟你一样高大。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绝望。
人和人之间的天赋差距,比人和蚂蚁之间的距离还要大。
而不幸的是,在“天赋”这个方向,他是那个需要仰望人类的蚂蚁!
他的确恐惧!
在长明郡没能亲手杀死田安平,已经成为他的心魇。
他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在想着杀死田安平!
所以田安平说得没有错。
他此来即城是为了柳家,也是为了他自己。
他是为了报柳家的恩,也是为了斩除心中的恐惧。
若不能斩此心魇,他柳啸也是一个废人!
这近十年来,他于修为上,的确无寸进!
他以一个神临修士的自尊,在田安平面前保持了强大。尽管那双带着探究和迷惘的眼睛,好像看透了他的心。
但辅弼楼外,为何还是辅弼楼!
灵识笼罩,居然觉不出一丝异样!
这里到底是哪里?
柳啸随手一拉,糅合道元星力神魂之力,成就一柄弯刃宝刀,他反手一斩,斩破虚实之间,将楼壁斩开,人也跃出其间!
视线四转。
徒见四壁,独有天窗。
仍是一座辅弼楼!
永远单调、永远枯燥,永远没有改变的辅弼楼!
……
……
临淄城中。
盛大的典礼终至尾声。
姜望摘魁名,以告太庙。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场大典,是齐天子在向历代先祖夸功。当然庄严肃穆。
旨也宣了,赏也受了,祭文也已焚之,主礼官正要宣告典礼结束,忽然在立着勋贵百官的高台之上,传来一阵骚乱。
高昌侯田希礼像一头发狂的狮子,怒声咆哮:“柳应麒!你想要亡姓吗?!”
竟直接挤开旁边的勋臣,气势汹汹地向着宣怀伯柳应麒逼去。
“高昌侯不可!”“有什么事情等会再说。”
旁边的官员勋贵纷纷劝解,田希礼一概不顾。
“不要拦他!”
柳应麒直接摊开双手,向两边推,慨然迎上去:“看他如何亡我柳姓!”
一位世袭侯和一位世袭伯,俨然要在这大典之上,上演全武行!
第十四章 扶风
偌大的勋贵高台上,散出一片空地来。
没几个人愿意惹这一身骚。
“放肆!”
江汝默直接一步踏出,已立在田希礼和柳应麒两人中间。
饶是这位国相素以温和著称,少有红脸的时候,甚至被一些人蔑称为“面团国相”,此刻也不由得勃然大怒。
一张“婆婆脸”气得通红,
“你们两个想在太庙前做什么!在今时弄丑还不够,还要丢人给先帝看吗?!”
曹皆更是上前一步,手已经按在了剑上。大有天子一声令下,就要剑斩两勋贵之势。
“国相大人!”
田希礼怔了一怔,似才反应过来。
折身对着正方高台、那丹陛之上,一躬到底:“陛下,您可记得长明郡之旧约?”
丹陛之上,寂然无声。
田希礼就保持着那深躬的姿势,一动不动。
以他神临之修为,额上竟然也冒出冷汗来。
扑通!
柳应麒在这个时候,直接跪伏于地:“臣等咆哮太庙,死罪!”
田希礼的身形明显重了几分,但未敢动弹。
“匹夫!”他直恨不得跳起来当场杀了这柳应麒,却也只能在心中咆哮。
大齐皇帝的沉默每延续一息,他的脊背就更重千斤。
天威如狱,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在与恐惧的争斗中,田希礼仿佛已经熬过了一生。
龙椅上的那位天子,才缓缓开口:“高昌侯何以教朕?”
扑通!
“臣惶恐!”
田希礼亦跪伏下去,头磕在地上,双手越过头顶伸直,也覆贴在地上。
诚惶诚恐之至。
“臣何德何能,何来教陛下的资格!”
姜望旁观着这一幕,愈发感受到当今大齐天子的威严手段。
只用一段沉默,一个问题,就压垮了高昌侯的脊梁。把他那股兴师问罪的锐气,碾得粉末都不剩。
大齐皇帝慢慢说道:“朕倒想听听,高昌侯今日动雷霆之怒,是何因由。”
“伏乞陛下明鉴。”田希礼跪伏在地上,颤声说道:“田氏不孝子田安平,当日与扶风柳氏柳神通相争,错手杀之。此背德违律之行,当受极刑。
幸赖天子宽仁,免田安平死罪,只将他打落内府,锁境十年。
在长明郡,田氏与柳氏约,尽我田氏之所有,弥补柳氏天骄之死。元石以车载,宝珠以斗量,秘法、道术、兵甲,应予尽予。臣田希礼教子无方,当受此责,倾家荡产也该认!其时柳氏亦约,此事不复提!”
“然!”
他双手按在地上,抬起头来,仰望着丹陛之上的方向,满脸悲愤:“臣刚刚得到消息,扶风柳氏柳啸,强杀守城卫兵,已入即城!”
众皆哗然!
人们这时才明白,以高昌侯的城府,为何会在今日这样的场合,如此不智,与柳应麒公然冲突!
杀卫兵入城,无异于宣战。
柳啸选择在今日入即城,还能有什么原因?
无非是杀田安平!
有些人看向柳应麒的目光,就难免少了些轻佻。
想不到扶风柳氏,还尚存如此血性!
天子的声音,自那丹陛之上垂落,像整个天空,垮压了下来:“宣怀伯,你作何解释?”
跪伏在地上的柳应麒,直到此刻,才敢缓缓抬起头来,叫人看到——
他涕泪横流的脸!
他就在这这样跪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痛哭起来:“父失其子,族失其才,数代心血,毁于一旦,百年未来,一刀割之。陛下,臣如何解释!?”
这话,做天子的不好回应。
当日在长明郡,无论有多少理由。田安平杀柳神通而未被判死,是不争的事实。
天子惜才也好,更倚重田氏也好,处置确有不公。
柳应麒之哀之痛,时人皆知。
他堂堂一个世袭伯爵,哭成这副样子,难免叫人恻隐。
这种时候,自然就该国相出面了。
衡量一位国相是否称职的标准,很大程度上就看他擅不擅长帮天子担责。这个“责”,不是责任,而是责骂。
江汝默冷脸道:“当年之事,早有公断,也是你柳应麒认可了的。一案不能并做两案说,今日论的,是柳啸强闯即城之罪!”
柳应麒撑起身来,跪立着,就那么流着泪道:“柳神通虽是我子,自小却是跟着柳啸身边,他们是半师徒半父子的关系。我柳应麒无能,不能慰亡子。柳啸以神临之境,煎熬近十年,终不能忍。那是他的选择,我无法替他解释。陛下!”
他又对着天子,重重磕了下去。
砰!
额头和地面铿然一撞。
“柳啸是生是死,全凭圣裁,柳氏不敢置喙!柳应麒今日大典失礼,太庙失仪,使天下笑,罪当一死,敢请陛下赐刀,臣当自裁之!”
重玄胜眯着眼睛看大戏,心中只有两个字——“你娘!”
谁说柳氏不狠?
谁笑弱柳只可扶风?
柳氏狠起来,哪有别人什么事!
先有柳啸以神临修为,拉着田安平去陪葬。
再有柳应麒,在这大典上,一心拉着田希礼一起死。
他只不过跟着喧嚣了一句,摆出了架势,就是大典失礼、太庙失仪,该当自裁。那主动喧哗,差点动手的田希礼,又该如何?
柳应麒固然只是中人之姿,能力有限,但绝不愚蠢。
就算真是一个蠢货,怀着近十年的恨,也不该被小觑。
田希礼想在大典上借题发挥,以柳啸袭城之事,为田氏赢得足够的筹码,这是合格的政治修养。
而柳应麒根本没有应对的空间。他不可能在今日为当年之事翻案,更不可能批判天子不公。
所以他选择……
拖着对方一起死。
一个下一代就将移嫡的宣怀伯,拉着一个春秋正盛的高昌侯去死。
一个日薄西山的柳氏族长,拉着一个仍在顶级名门之列的田氏族长去死。
好像怎么算都不亏。
但生死这种事情,如何能够简单的计算?
又有多少人,能够从容赴之!
柳应麒今日,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就连齐天子,也一时沉默!
眼下的柳应麒,虽然诚惶诚恐,一副任由宰割的样子,但其实并无恐惧。
若要问责于柳氏,反正他柳应麒都要移嫡了,他的血脉后代,继承不了宣怀伯。
若要问责于柳应麒,他都主动求死了,还能如何问责!
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他一无所有,他反倒不如田希礼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