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仰面而死
堂堂九卒统帅,兵事堂成员,当然不可能一有风吹草动,就被扔进监狱。
但这等层次的大人物,被禁足于府,本身已是成囚!
姜望迅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黄以行身份敏感!
其人何以能任职衡阳郡镇抚使?
无它,旗帜耳!
他是旧阳归化于齐的一面旗帜。
用以宣扬“阳人亦齐人”的最好例子。
曹皆教训黄以行,既是一时愤怒,也是有意敲打,见不得其人把旧阳官僚的习气带来齐国。
这本没有什么问题。
但黄以行突然死了,这就成了大问题!
姜望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肯定会有人传,是曹皆逼死其人!
想他黄以行,归为齐人,热切迎接夺魁归来的英雄,虽是阿谀了些,但拳拳爱国之心,又何罪之有?
你曹皆一口一个旧阳官僚,是根本就不认可阳人为齐臣吗?
齐国如今雄霸东域,当中并吞了多少国家?又有多少人,是从他国归化于齐?
就连国相江汝默,上溯几代,那也是容国人!
原来那些人,那些国家的大臣,从来都不被所谓“真正的齐人”认可吗?
这叫他们如何自处?
最大的问题在于——
姜望很明白,这种“偏见”,这种“老齐人”的优越感,是真实存在的!
当初姜望已经齐阳战场建功,获爵青羊镇男,雷占乾不也视他为乡野匹夫吗?他从天府秘境成功出来时,已为重玄氏门客,那十四皇子姜无庸,不也骂他无根无底吗?
这件案子里的黄以行和曹皆,都极具代表性。
一个是旧阳归化官员,掌控一郡,也算得上大官。一个是土生土长的“老齐人”,一步一步,成长为齐国绝对意义上的高层。
此事一个处理不好,就是巨大的政治事件!
姜望沉默了片刻,说道:“不知诸位大人传唤卑职,还有什么吩咐?”
他现在也反应过来,北衙如此正式地传唤他,不可能仅仅是要他作证而已。
当日那一幕,整个归齐队伍,不知有多少人亲见,他姜望能够提供的线索,不会比谁更多。
谢淮安看着他道:“传天子口谕:着四品青牌姜望,彻查此案。务必替黄卿伸冤于九泉!”
果是天子亲令!
姜望没有拒绝的可能,因而拱手,对着齐宫的方向礼道:“臣领命!”
他一个四品青牌,被调令查案,也是符合职务。虽然谁都知道,他查案的能力尚且存疑。
此等大案,姜望当然不会蠢到大包大揽,这又不是黄河之会,打不打得过,上去打了就是。
天子把这么重要的一个案子交给他,他要是办不好,可不是自罚三杯就行的。
是以礼毕之后,他便对郑世道:“卑职毕竟经案甚少,办案能力有限,只担心自己行事粗疏,唯恐误了朝廷大计。”
郑世是他在北衙里的大腿,他当然要牢牢抱紧。
郑都尉也没让他失望,当即便道:“天子既然看重你,你尽管尽己所能。当然,本府也会调派精干捕头,辅助于你。”
这几乎是在明说,你去便是了,具体查案,自有专业人士出手。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巡检副使杨未同,忽然开口道:“以下官来看,青牌捕头林有邪,就很适合协助姜捕头办此案。”
郑世皱了皱眉:“林捕头办案能力自是没问题,只是这实力……”
杨未同笑道:“在咱们齐国境内办案,修为有什么紧要?再者说,不是有天下第一内府在么?”
这话倒也让人没什么反驳的理由,郑世自己也不是很介意,只问谢淮安道:“大夫认为可行么?”
谢淮安坐姿端正,慢条斯理地道:“巡检天下是北衙本职,老夫只能算是外行。此事都尉自己做主便可。”
就如他堂堂朝议大夫,此刻也坐在侧位一样,这里毕竟是北衙,具体的案件,还是要以北衙都尉为主。
郑世于是对姜望道:“林有邪捕头会协助你侦办此案。姜捕头,陛下厚望相寄,你切不可负。”
姜望本是想求抱另一条大腿,捕神岳冷的。
若有岳冷同去,他跟着转一圈,做个样子便可,岂不轻松?
但只消想一想,也知不可能。岳冷不可能为他做副,便是岳冷自己同意,有岳冷同行,旁人也不会认可这是姜望侦办的案子。
林有邪则不同。碍于修为、地位,她怎么也盖不过姜望去。
而她的办案能力,姜望非常清楚!
他一直以来跟林有邪拉开距离,恰恰就是因为林有邪的眼睛太锐利。
姜望礼道:“唯竭尽所能而已!”
郑世已经做了决定,他也没有什么转圜的余地,总不能到这时候了,再开口说换个人。而且能做他副手、又比林有邪能力更强的人,他还真不认识。
只是心中亦有所明悟。
原来杨未同……也是林有邪在都城巡检府里的人脉关系。
在这样一件大案里,把林有邪放进来,本身就是一种资历的积累。
这时候,杨未同从袖中取出一个画轴,起身递给姜望:“为尽快淡化事件影响,现场不可能保留。这是黄以行当时身死的场景,咱们已经有画师将它画了下来。黄以行的尸体,也就近封存,等你去查验。”
在不能封锁死亡现场的情况下,这的确已经是最好的处置了。最大程度上保留了线索。
姜望接过画轴,展开看来。
整幅画是一个俯瞰视角的构图。
其时晨光熹微,在照衡城高大的城门之前,一个满面血污的老人,仰躺在地上,四周是惊散的行人——大概因为时间太早,当时的路人并不多。
可以看到,黄以行是后仰坠下城楼。
画师技艺了得,其人面上的血迹,都勾勒得非常清楚,可以说纤毫毕现。
与在现场观摩,也没什么两样了。
只可惜画的是黄以行坠城死后的样子,没有画到他坠城的过程。
当然,画师是后来赶到现场的,肯定也没能看到坠城经过。画师能做的,只是把他看到的现场,尽可能还原在画轴上,使人如亲见。
令姜望印象最深刻的一点在于——
在这幅图中,黄以行的表情很奇怪,虽然被血迹模糊了大半,但仍然感觉得到,其人死时不是很痛苦。
他睁着眼睛,直视上方,似是隔着画轴……看着看画的人!
姜望把画轴一卷,隔断了那眼神。
小心收好画轴,然后问道:“几位大人,还有什么要吩咐的么?”
“好生办案,不要堕了我北衙声名。”郑世说着,起身往外走:“让谢大夫跟你说两句。”
杨未同也跟着离去:“我去传林有邪过来。”
一瞬间,宪章厅内,就只剩姜望和谢淮安两人。
姜望没来由的,眼皮直跳。
第三十一章 “新齐人”(为盟主过客流往加更!)
朝议大夫单独留下来,是要说些什么?
这起案件还有别情?
或是天子有什么私底下的吩咐?
姜望胡思乱想着,一时没有说话。
“我听说……”谢淮安看着他,淡声道:“青羊子跟我那不成器的侄儿,有些误会?”
姜望的冷汗当时就下来了。
好你个谢宝树,多大的人了,还来告家长那一套?
真是可恶,可恨。
可耻!
“大概……是有一些。”姜望关注着谢淮安的表情,谨慎说道。
谢淮安摆摆手:“我亦是听下人隐约说起,也不问你们具体是什么情况了。年轻人嘛,容易冲动,一言不合,产生一点什么矛盾,再也正常不过。”
他笑道:“当中如有什么误会,你们说开了就好。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年少时的一点小摩擦,又能算得了什么呢?十几年后再看,当为趣事,或可付之一笑!有句话叫不打不相识,兴许你们还能成为朋友呢!”
都说谢淮安视谢宝树如亲子,今日一见,果是如此。以他堂堂朝议大夫之尊,竟还亲自为侄儿解决私底下的纠纷,真的是上心非常。
看来错怪谢小宝了,他倒是没有告家长。姜望想道。
他当然不敢在一个朝议大夫面前摆谱,赶紧应和道:“您说得是,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亦常怀此念。今天路上见着宝树兄,我们还主动跟他打招呼了呢。”
“啊,是嘛?”谢淮安很是宽慰地笑了笑:“青羊子心胸豁达,非是常人。倒是我家宝树,自小娇惯,性子不好。说起来他还比你大呢!却不及你多矣。实在是委屈你了。”
姜望终究是脸皮不够,只道:“其实也并无委屈……”
“宝树的性格我是知道的。”谢淮安承诺道:“你放心,回去我就教训他一顿。往后那小子若敢对你不敬,我一定狠狠责罚!”
“那倒也不至于。”姜望毕竟心虚,可不能让谢淮安回去打孩子,万一打委屈了,让谢小宝哭诉起来……
他赶紧补救道:“其实宝树兄人并不坏,只是性子耿直了些。我跟他之间,算不得矛盾,只是小误会罢了,说开了就好了。”
“那就好。”谢淮安笑道:“那我就不耽误你办案了。此案举国关注,你须谨慎再三。”
姜望赶紧告辞:“多谢大夫提醒!”
一个为子侄铺路,一个生怕挨打,倒也相谈甚欢。
离开宪章厅,姜望犹自抹着冷汗。
人还是不能太膨胀啊。朝议大夫府上的公子,岂能随便欺负。这是谢淮安态度还好,若是换个态度不好的,教训他姜望也就教训了,谁还能说个不是?
姜望默默想到……
看来以后欺负谢宝树,还是要多让重玄胜带头。那胖子脸皮厚,不怕训,背景深,不怕打压。
头戴青巾的林有邪,正立在厅外。
有一段时间未见,她身上的气息倒是凝实了许多,修为很有进益。但表情则很是疏离,对着姜望规规矩矩地一礼:“姜大人,下官奉命,协助你去阳地调查。”
公事公办很好,姜望很喜欢公事公办。
“好说。”姜望随口吩咐道:“半个时辰的时间,咱们各自回去准备一下,半个时辰之后,咱们在义字门会合。”
林有邪张了张嘴,她本想说青牌吃饭的家伙都随身带着,哪有什么好准备的。
但想了想,终只应道:“好。”
姜望更不多说,离了北衙,匆匆回返。
他自不是有什么东西落在府里,须得随身带着,而是要赶回去寻重玄胜问计!
今日这事,透着蹊跷。他隐约看出来一点东西,但并不真切,也不够踏实。
贸贸然去照衡城,说不得便要踩上什么。
他姜青羊也不是个没脑子的人,但没必要事事都自己较劲。重玄胖那么聪明,该用就得用!
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本就在府中等着的重玄胜,静静听姜望说完,第一反应亦是皱眉:“这案子透着古怪。”
“是吧?”姜望亦道:“黄以行那种人,怎么可能自杀?偏又牵扯极大,此事实在难办。”
重玄胜看了他一眼:“这案子虽然古怪,但案子并不难办。”
这话听起来有些矛盾,但从重玄胜嘴里说出来,肯定有其道理。
“怎么办?”姜望催促道:“赶紧的,我这马上就要出发了!”
重玄胜撇了撇嘴,终还是道:“首先你要知道,天子为什么点你的名字。”
姜望故意膨胀了一下:“我是天下第一内府嘛!放眼年轻一辈,舍我其谁?”
“那你还在这跟我耽误什么工夫?”重玄胜肥手一摊:“天下第一,你直接杀过去就是了。”
“好了好了。”姜望顺毛道:“快说为什么。”
重玄胜哼了一声,才道:“当然不是偌大齐国无人可用。而是你姜望,在某种意义上,其实应该与黄以行是一边的!”
姜望一点就透,恍然道:“所以我来办案,才能体现公正?”
这件事情的关键,正在于他的身份,他亦非土生土长的齐国人,在某种意义上,代表的正是“新齐人”!
黄以行是旧阳官员归化的一面旗帜,十九岁的青羊子、三品金瓜武士,却更是一面大旗!
他把紫微中天太皇旗展于观河台之时,自身也立起了一面“新齐人”的大旗。
在齐国,“姜望”这个名字,可以说代表了一个“新齐人”在齐国所能达到的成就,所能得到的信任。
“而问题的关键在于……”重玄胜说道:“天子为什么要体现‘公正’?”
“这不是应该的吗?”很少在人前说话的十四,忽地开口道:“办案不就是要公正吗?”
她还懵懂着,姜望却听明白了。
因为案子的结果已经有了,天子需要让那个“结果”,没有争议。
说白了,天子要保曹皆,不让这起风波沾染其身。
无论黄以行之死,跟曹皆有没有关系。
最后都不能有关系!
所以重玄胜说这案子好办,因为姜望唯一需要给交代的,就是天子。而天子那边,结果已经定下。
姜望唯一要做的,就是让这结果更有说服力。
他的身份,就是“公正”的一个环节。
所以去办这件案子的,不是岳冷,不是别的什么名捕,而是他姜青羊!
“我知道了。”姜望说道。
“那么黄以行的死,真的跟曹将军有关系吗?”他问道。
“谁知道呢?”重玄胜在摇椅上摇了摇,摇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响。
这胖子意味深长地说道:“你才是这件案子的侦办人,案件的真相,在你手中。”
在两个朋友身边,安宁不同于别处。
姜望静静坐了一会。
然后起身道:“走了!”
第三十二章 无缘之人
姜望亦没什么可准备的,自去马厩牵了焰照,腰悬长剑、一袭青衫,便出了府,拨马径往“义”字门去。
他当然不会在闹市纵马狂奔,焰照也很有灵性,走得很稳,还懂得避让行人。
这不,前方一个老人颤颤巍巍走来。
焰照打了个响鼻,自己转蹄,便往旁边让。
姜望于是清清楚楚看到,这老人也跟着转向。
然后——
“啊~呀!”
就在焰照的马蹄之前,慢悠悠地躺了下去。
有气无力地喊道:“撞死人啦。”
从气息上来看,这就是一个普通人。穿着粗麻衣服,身上还打了两个补丁。洗得倒是干净。
姜望一脑门黑线,拉着缰绳,驾马往旁边绕,生怕焰照真的一不小心将他踩死了。
“你不能走!”老人又喊道。
他嚷嚷道:“大家快来看啊,把人撞残就不管了啊!”
“我说。”姜望在马背上俯视着他,取出青牌,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讹人是不是也应该看看对象啊?我很好奇,你这种专业能力,是怎么活到这把年纪的?”
老人抬起身来,眯着眼睛看了一阵,似在辨认真假。
然后又躺了下去……
大声嚷嚷:“大家快来看啊,青牌骑马撞死人啦!”
姜望:……
还真要钱不要命!
青牌撞死人确实是很有话题性。
本来缓慢聚集的人群,忽地加速,人潮一下子就涌了过来。
指指点点的声音不绝于耳。
现在要是离开,还真的说不清了。
姜望叹了一口气:“你要是还不起来,我就让巡检府来处理这件事了。”
“想要吓唬我?”老人瞪着他:“我警告你。我年轻的时候伤了脑子,受不得吓。要是被你吓出个三长两短……”
“我看您也像是伤了脑子,年轻的时候被人打的?”姜望幽幽地道。
“你又恐吓我,是不是?”老人朝四面嚷道:“临淄的父老乡亲都看一看啊,天子脚下,青牌纵马撞我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家,还恐吓我说要打我啊!”
围观群众一个个眼神也都怒视过来。更有几个已跃跃欲试要锄强扶弱的后生,在那里撸袖子。
姜望无奈了。
“行了行了。”他直接取出一吊刀钱:“赶紧起来把钱拿走。”
“你早这样不就好了么!”老人麻溜地爬起来,一把抓过姜望手里的刀钱,美滋滋地数了起来。
见到这一幕,谁也都知道是这老者在讹人了。
“嘁!”
正义的人群一哄而散。
姜望也并不做理会,拨马就要离开。
至于这个大街上讹人的老者,事后巡检府自会教他如何洗心革面。这一吊刀钱,不翻十倍回来,他也是白悬了四品的青牌!
“哎后生等等。”老人一横胳膊,拦在马前:“相逢即是有缘,不如我们再来做笔生意吧。”
有那么点得寸进尺的意思。
姜望看了看他:“哦?”
这老人相貌清癯,若不是刚刚地上打了滚,手上又抓着钱,乍看上去,还真有几分仙风道骨。
“怎么,你不会真以为我刚才是讹你吧?我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至于做这种断子绝孙的事情吗?”
姜望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这老头对自己也太狠了!
老者顺手把那串刀钱塞进兜里,又道:“我刚刚被你惊着了,吓得摔了一跤,难道你不该负责任吗?这点钱已是便宜你了!”
姜望被气笑了:“你刚不还说是被马撞倒的?”
老人手一挥:“差不多了,都是那个意思!反正你害得我摔了!”
“你怎么摔的,你心知肚明。”
“好哇!现在你还反口!”老人振振有词:“要不是你害得我,你为什么赔钱给我?”
“老人家,少造口业。报应这种事情,未必没有。”姜望一拉缰绳,让焰照绕道:“我还有事,走了!”
老者回撤一步,也不知怎的,又拦在了马前。
吹着胡子道:“你还是不相信老夫。老夫可是有正经职业的好吗?是个正经人!”
姜望瞳孔微收,他刚刚竟然没有发现,这老人是如何拦住焰照的。
往日桀骜的焰照,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此时也温顺得很。
“老人家。”姜望认真地看着他:“好叫你知道,我对普通人和对超凡修士的容忍度,是不一样的。因为有些愤怒,普通人无法承受,所以我会克制。现在,我且问你,你确定你要继续在这里纠缠我吗?”
无论这老人是谁,有多么深藏不露。
这里是临淄!
是龙是虎,该跪都得跪,还得跪好!
“哎呀,年纪轻轻,不要这么严肃,容易长皱纹的。”老人蹭近前来,伸手顺了顺焰照火红的鬃毛,焰照竟也乖乖地给他摸。
他笑呵呵地抬眼看姜望:“这样,老夫给你相个面如何?耽误了你一点时间,权为弥补。”
“相面?”姜望挑眉:“这就是你说的正经职业?”
老人也不恼,笑眯眯道:“总比青楼龟公正经吧?”
姜望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这老头话里有话啊。
“承恵一颗元石。”老人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道。
姜望只把缰绳一拉:“不必了!”
“誒!”老人又拦在前,主动降价:“一颗万元石,总行了吧?”
姜望问道:“相师也测无缘之人吗?”
“你不测,怎知无缘?”老人死乞白赖道:“或许有缘,只你不自知!”
姜望看着他:“你这个样子,倒让我想起了一个熟人。”
老人一笑:“天下像我者皆学我!”
此一时,竟颇有睥睨之气。
姜望摇了摇头:“我想那人不能同意,叫他听见了这话,还会直接骂你。”
老人始终关心他的生意:“十颗道元石,不能再少了!”
姜望摇了摇头:“我不是在跟你砍价,老人家。你看这条街上这么多人,可能都是你的生意,但我绝对不是。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的命运如何,旁人说了不算。我要做什么,也不需要谁来指指点点。”
老者叹了一口气:“后生啊,我也曾像你这样,风华正茂,相信自己可以面对一切。而现在,神消人瘦,皱痕深深,才明白时也运也,命不可逆。除了幼稚之外,年轻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年轻过,你老过吗?”
姜望道:“老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终会老,但你却不能再年轻。不要倚老卖老,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我这人尤其如此。”
老人摊开手,把皱痕深深的手,伸在姜望面前:“那你再给我一个刀钱。”
姜望果断取出一个刀钱,放在他手上。
这回老者却是有些惊讶了,抬眼瞧着他:“你不是不肯算?”
姜望笑了:“如果只是区区一个刀钱的话,那听听也无妨。”
第三十三章 神鬼算尽
什么不需要指指点点,什么不信命,扯上那么多有的没的,我呸!还不是嫌贵!
长街之上,老者退后几步,似乎重新认识了这个名满天下的少年天骄,感慨道:“能砍我神鬼算尽人间半仙的价,你也算是本事!”
半仙?
姜望笑而不语。
这神神秘秘的老人,终于开始“工作”。上上下下打量了姜望好一阵,看了又看。
“麻烦快点,我的确有事。”姜望提醒道。
老人不以为忤,只感慨道:“看你的面相,你现在是人生得意,身份不凡!”
姜望道:“这不必看我的面相,看我的马就知晓了!”
老人又道:“我看你宝光内敛,神华天生,若能砥砺前行,真是前途无量!”
姜望笑道:“你来之前应该已经了解过我。但凡知道我的名字,也算不出个没前途来。”
“但是……”
“但是?”
“你天庭一朵阴云,业力游在灵台,宝光有晦,神华藏凶。”老人沉吟道:“我观你幼时丧母,少时丧父,及冠之前……师友亲邻几死尽!”
这实是惊骇之言!
并且也的的确确,是他此前的遭遇。
换做一般人,大概已经折服。
姜望面不改色:“是不是近日还有血光之灾?”
“咦?”老人一脸惊讶:“你也会算?”
“那老人家何以救我?”姜望问道:“可是要买什么东西,消灾解厄?”
“呃。”老人道:“自也是要的。我这里有一枚护身符,乃是日月精华所浴,采九幽灵丝编织而成。我持于身上,念了诸般法经,书写消灾箴言,日日焚香以祷,足足九十九年供奉,收尽功德无数。当能消劫去灾,保你平安!”
姜望一脸为难:“这么珍贵的东西,可我身上只有千颗元石,不知够不够用……”
“够,当然是不够的!”老人叹道:“但谁让老夫心软,见不得世人受苦呢?尤其你还这般年轻,有大好人生。也罢!只要千颗元石,这护身符便卖与你!”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枚护身符来,巴巴地递到姜望面前。
看起来与寻常道观里卖给凡夫俗子的护身符没什么两样,价格大概在两三个刀钱左右。那针脚尤其不堪,甚至还脱了线!
姜望早年在道院外门练武时,也是自己缝补过衣裳,虽然手艺不如凌河多矣,但完全可以不谦虚地说,比这枚护身符的做工强!
“不妥,不妥。”姜望摇头道:“我堂堂七尺男儿,岂能占这等便宜?该值多少,就应是多少。老丈你且等我几年,等我攒够了元石,再来你这里买!”
老人叹息道:“我等得,你却等不得啊。近日有灾,何能不恤?也不说那许多了,老夫吃点亏便吃点亏,这护身符你千颗元石拿去便是。”
一边叹息,一边还踮起脚,把护身符往姜望怀里塞。
姜望往后一让:“使不得啊老人家,您老已经供奉了九十九年,不如拿回去再供奉一年,凑个整数,也更能卖出价钱!”
老人曲折地‘欸’了一声,皱眉不喜:“什么卖不卖得出价钱,老夫岂会计较那些?老夫是看与你有缘,故而相助。当老夫财迷心窍吗?快些拿去,消灾须趁早!”
“唉。”姜望也叹了一声:“可是我刚刚才想起来,今日出门得急,身上没有带那么多元石。”
老人瞪眼道:“那你带了多少嘛!”
姜望竖起一根手指。
“一百?一十?不是一颗吧?你这也太过分了!我供奉了九十九年,用日月精华……”
他说到这里忽地打住:“唉算了,便与你打个折。一颗元石就一颗元石吧。”
他右手拿着护身符,递给姜望,左手伸到姜望面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从一千打到一,这个折打得如此之狠,充分说明了这护身符价格的水分。
但姜望只是摇头:“老人家您误会了。我身上只带了一颗道元石。”
道元石和元石,一字之差,价格相差万倍。
老人一把将护身符收回去,仰头看着马背上的姜望:“果然啊,你还是把老夫当骗子是吧?”
面前这人当然深不可测,但不管是谁,也不可能拿一个破符,就在姜望这里抠走千颗元石。
姜望微笑不语。
虽不说话,意思已是明白。
老人冷哼一声,忽地转过身来,与姜望同向,一把抓住焰照的缰绳:“便叫你这无知小子。瞧个真切!”
他牵着焰照往前一个大步。
姜望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在马背上跟着往前。
整条长街,忽而静止了。
长街上的行人,都定在原处。每个人的表情,都凝固在上一刻。
老人随手指着迎面一个年轻男子道:“此人寿不过三十七。”
这男子瞧来孔武有力,气色极好,怎么看也不是短夭之相。
姜望犹在惊疑此刻的状态,一时并不做声。
“不相信,便来看。”
老人说道,牵着焰照,又往前一步,却是带着焰照马和姜望,一起撞向了那年轻男子。
整条长街,都不见了。
光影流转之间,姜望骑着马,出现在一个房间里。
布设看来,是一间卧室。
床上躺着一个人。
床边有一个妇人正在抽噎。
一个稍小些的孩子,在摇篮里咯咯地笑。
悲欢在一室,死生共处。
而姜望往前一看,那床上躺着的、满面病容的男子,赫然正是临淄街头遇到的那年轻男子!
比之前所见,年纪稍大了一些,但也绝对不到四十!
屋内的人,对这突然出现的两人一马毫无所觉。
床上的男子拉着妇人的手:“我走之后,你不要守着。有合适的人家,便去改嫁。我父母尚在,亦有薄财,能够养得孩子,你不必……”
话到这里却断掉,已是魂飞冥冥。
那妇人顿时哀哭起来。
而老人牵着焰照马,往旁边一转。
再看时,已是临淄长街。
姜望陷入一种深深的震撼中。
幻耶?真耶?
此若为幻,为何自己没有半分查知?为何所见所感,如此真实?
此若为真,照见他人未来,又该是何等伟力?
简直匪夷所思!
“怎么样?”在重新恢复喧嚣的临淄街头,老者回过头来看姜望:“这下该信老夫了吧?我神鬼算尽人间半仙,岂是浪得虚名?”
经此一事,人还是那个人,老态还是那般老态,但忽然就高山仰止,令人惶惑。
姜望道:“老人家的实力,非姜望所能揣度。此等神通,真……”
“行了,前倨后恭,很是无趣。马屁就不用拍了。”老人抬手打断他,气势很足:“护身符买不买?”
姜望认真地看着老人,说道:“我最多出一个刀钱。”
第三十四章 气度
刚刚露了一手的老人,愕然半天。
然后才道:“你真是革新了老夫对天骄的认知。”
姜望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两个人,是完全相同的。您看到的每一个人都很新。”
老人啧声道:“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你倒是很适合做相师。”
“感情相师是靠嘴皮子啊?”姜望含笑看着他:“如果说话一套一套的就适合做相师,我倒是认识两个绝顶人才。您若能给我一千颗元石,我便把他们介绍给您,做您的衣钵传人。包管能将你这一门发扬光大!”
“免了!”老人很是嫌弃地一摆手,又略有好奇地看着姜望:“你当真不怕死?”
姜望没有正面回答,只反问道:“刚刚走过去的那年轻人,不到三十七岁就病死,留下孤儿寡母,实在可怜。您既然洞见未来,为何不帮帮他?”
老人叹了一口气,说道:“生老病死,苦厄离难。世间一切,皆有定数。又岂是人力能救挽?”
姜望则问道:“那么我近日将有血光之灾是定数,还是您会帮我消弭血光之灾是定数?”
如果前者是定数,那你这护身符有什么用?
如果后者是定数,那我干嘛还要花钱?
总而言之,既然一切有定数,那么相师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呢?
被这样砸饭碗,老人竟然不恼,也不与他相辩,只哈哈一笑:“知我不知我,莫过如此。有趣,有趣!”
笑罢了,他又将那护身符递来:“年轻人,便一个刀钱,卖与你!”
姜望没有再拒绝。摸出一个刀钱,放在那皱如老树皮般的手上,同时接过了那枚做工极是粗糙的护身符。
“还未请教,老人家来历?”
这自谓“神消人瘦”的老人,只摸了摸焰照的赤红鬃毛,而后笑着倒退。
天地之间,有歌曰——
“是非常在庸人口,余者碌碌不可求。”
“北望南顾三百年,斗转星移一生休!”
他倒退着走进人潮,却走出了姜望的视野。
这是一种十分怪异的观感,好像是同时在两个层面发生的事情。但姜望眼前所见,的确只有熙攘人群,再无那老人的踪影。
只有手中的这枚护身符,还在提醒这段经历的真实性。
现世何其博大,世间奇人何其多。
姜望看了看手里的护身符,翻手将它收起,什么也没有再说。
轻轻揉了揉焰照的脖颈,这赤红马儿便自觉往前,在喧哗的临淄城里,落蹄轻灵,踏向远处。
鬃毛在风中,如火飘摇。
……
……
当姜望驾马来到“义”字门外时,林有邪已经在这里等了很有一阵。
“姜大人,你来晚了。”她看着姜望说。
语气和表情,都很疏离。
与林有邪约好半个时辰之后会合,回府倒是没有花多少时间,主要是路上被讹了许久。
姜望自知理亏,从储物匣中取出画轴来,直接转入正题:“闲话少说,林捕头,这是黄以行死后的情景画像,你不妨先瞧一瞧,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我已经看过了。”林有邪道。
姜望:……
好家伙,我真就只是挂个名是吧?
但姜大人如今也是有些历练的,非常自然地笑了笑:“那不知林捕头可有什么线索,要与我交流一二?”
他自己是很认真地研究过这幅画的,正好有些收获,要杀杀这青牌世家传入的锐气。
林有邪沉默了一会,然后道:“您知道吗?画师记录现场,呈现细节,只能呈现出其人所看到的细节。”
“当然知道。”姜望皱起眉来:“这有什么问题?”
“除非是我自己画的,否则我只能亲眼观察过现场后,才能确定得到了什么线索。在此之前的任何判断,都有被人影响的可能,会有先入为主的印象。优秀的青牌不会做此选。”她看了一眼姜望:“那副画只能让人了解个大概情况。”
我看人家画得很细节,未必就比你不如。眼睛还很传神呢!姜望在心里默默地道。
面上则是一笑:“那咱们出发吧。”
腿上轻轻一磕,焰照便如离弦之箭,顷刻驰于官道上,像一道流动的火线。
林有邪赶紧拔地飞起,飞在焰照旁边。
焰照自是天下良驹,在一望无际的官道上疾驰。林有邪的飞行速度虽然不慢,却也要勉力才能跟上。
道旁景物飞速倒退。
很快便已驰出临淄范围,进入乐安郡境内。
林有邪在疾飞的同时,忍不住看了姜望几眼。
青牌捕头为办案,四处奔波是常有的事情,她本也不觉辛苦。
但自己在这里卖力疾飞,消耗道元,对方却骑着高头大马,优哉游哉,看样子好像还修行上了,似在研究道术……实在令人愤慨。
“姜大人。”林有邪在劲风中开口。
姜望没什么诚意地“嗯”了一声,表示疑问。
“您是天下第一内府,而下官只是初入内府境的小蚂蚁。无论是道元储备,还是修为实力,都远不如您。”
这倒是实话。姜望想。
“然后呢?”他问道。
林有邪道:“世之伟男子,都有大气度。”
姜望也跟着感慨:“倒也不拘于男女。我在观河台,有幸陛见牧天子,真是气度宏伟,气象万千。”
这话林有邪没法接,转道:“我听说古往今来有大成就者,都很会体恤下属。”
姜望问道:“我怎么没有听说?”
林有邪:……
“姜大人还是要读一点书才是。”这话已经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在了。
“书,本官当然也是读的,道经我也很读过几本。”姜望稳稳坐在疾驰的马背上,很是自得地说道:“前阵子还跟十一皇子讨论过读书的事情。”
连十一皇子都跟我讨论读书!
你林有邪有多大的胆子,还敢说十一皇子学识不够?
林有邪确实不敢。“那是下官冒昧了。”
姜望毫不客气地教训道:“林捕头还是要把精力放在案子上才是,少七想八想。”
越说越受气,林有邪索性牢牢地闭上了嘴。
不过,虽然嘴上不让分毫,姜望自己却真的觉得,是该抽点时间出来读书。
如今挂了三品的官职,好像已经身在齐国高层,但他深知自己的眼界,实在远远不足。总不能事事都等重玄胜帮忙指点迷津,重玄胜也不可能时时刻刻陪着他。
再者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都是认识世界的方式,也是修行的一种。
万里路他已是行过,以后还会继续。万卷书却连开始也算不上。
当初在道院的时候,读道经倒也未敷衍,后来背井离乡,一心变强,确实也再没怎么读过先贤之言。
当然,这些话,他自不会跟林有邪说。
他们并不是同路人,只是暂时同路。
第三十五章 谁是左道
却说临淄街头,那给姜望相面的老者,退入人潮,跳出视野。
再出现时,却在一片神秘的空间里。
其上星河横贯,其下星图繁复。
四面广阔,夜色流波,一望无垠。
星光之线构筑的星图,像是悬空蛛网。星图下方,包括星河更高处,都是无限的暗色。
“神消人瘦”的老者眯了眯眼睛,看着面前一个少年模样的道者。
其人面容青稚,一双眼睛却似有星河流动,浩瀚无垠。
身披星图密布的道袍,道髻用一根墨色玉簪挽住。
从形象到气质,全都不是这老者可比。
老人撇了撇嘴:“阮泅!何故拦路?”
临淄第一高楼,观星楼的主人。
钦天监监正,名为阮泅!
这少年模样的道者,竟有这般来历!
“倒是我该问你。”阮泅淡声道:“你来临淄做什么?”
穿着粗布麻衣的老人,在阮泅的对比之下,怎么看怎么寒碜,怎么瞧怎么没有精神。
但他说话的底气却很足:“老夫一未伤天害理,二未杀人害命,总不见得事事都要与你报告。”
阮泅只淡淡看了他一眼,那目光无悲无喜。他们脚下所踩的星图,忽而亮了几分。
“得,得。”老人悻悻道:“你不欢迎,我走便是。”
阮泅道:“我出面,你还可以走。换做别人来,未见得如此。”
老人忽而一笑:“瞧你,把临淄说得跟虎穴狼窝似的。这里的人有没有那么凶啊?”
不等阮泅回话,他又伸脖子往阮泅身后看了看:“这就是你女儿吧?”
笑着赞道:“生得真是不错!”
在阮泅的身后,星光汇聚,凝成一个妙龄少女。
其人亦披着同阮泅一般的道袍,道髻都与阮泅相同。
面相有三分神似,生得却是钟灵毓秀,琼鼻如玉,星光照眸。
她问道:“爹,这人是谁?”
阮泅道:“左道歧途,不可多语!”
“阮泅!”老人脸上挂着的笑容终是消失了,瞧着阮泅道:“前推万年,谁是左道?”
阮泅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只道:“人总是要往前走,往更前看。走回头路的,就是左道。”
老人拂袖道:“真是夏虫不可语冰!”
他大步往外走。
在走出这片空间之前,他忽地回头:“你以为,谢小子那句装神弄鬼是骂我?嘿嘿,我又不在临淄讨生活!”
说完这句话,才一步离开。
只余父女两人的空间里,阮舟皱了皱好看的琼鼻:“这人真无礼!”
阮泅只淡声道:“心有怨气,自出怨言。”
他的身形崩解为星光,落进星图中。
阮舟也随之消失了。
……
……
焰照身上有相当不俗的妖兽血统,体现在速度上,天刚擦着黑,便踩着夜色,踏进了阳地。
这可是足足两千多里的官道!
奔行速度超过林有邪的飞行速度,耐力更是不必说。
事实上行了小半程,姜望便将马让了出来,自己以平步青云仙术赶路。他特意牵焰照出门,其实就是为了照顾林有邪的速度。
先时死活不让马,只是见着林有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态度,故意折腾罢了。
越快到达照衡城,越能靠近真实的线索,这点道理姜望还是懂的。
他亦很清醒,在探案这方面,林有邪才是主力。
“先去一趟青羊镇,歇歇马。”姜望在空中说道。
青衫在风中猎猎。
仙衣穿在身上这些日子,早已吸收够了力量,虽被劲风带动,实则是御风而展,颇有如意。
姜望仔细研究过这件如意仙衣很久,但并没有什么有关于仙宫的线索。
想想也是,这件仙衣乃天子所赐,不知在国库里待了多久、有多少人琢磨过,若能有仙宫传承,应该也不会留到现在。
天子赐衣,在赏宝的同时,或者也是希望,这件仙衣能够与姜望身上的仙宫传承产生联系,让姜望别有收获。
很多人是宁可宝物蒙尘,东西放在仓库里积灰,也不愿便宜别人的。天子气魄,自然不同。
可惜也并没有产生什么联系。
这亦是合理的事情。九大仙宫本身并非一体,在它们横压当世的时代,说不定还彼此为敌。姜望所得的云顶仙宫,和万仙宫的传承,本身也没有发生纠葛。
但哪怕抛开渊源,如意仙衣本身也是一件相当珍贵的宝衣,算得厚赏。
也不管林有邪是什么意见,焰照迈开蹄子,便跟在姜望身后奔行。
很快便到了青羊镇外,林有邪下马道:“姜大人自去歇马,下官在镇外等。”
姜望一直避她如虎,有意跟她保持距离。在那次近海借舟,承诺放过姜望身上的疑点后,她也把距离保持得很好。再未与姜望接触过一次。
这次虽是协助办案,态度却甚是疏离。
姜望不让马,她也真就咬着牙在空中追了半天,追到道元难继,都未说一句软话。倒是姜望自己不好意思了,才把马让出来。
现在也是过青羊镇而不入。
姜望求之不得,很干脆地应道:“本官去去就来。”
客气话也不说一句,牵着焰照便往里走。
青羊镇里虽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但这林有邪目光实在敏锐。姜望不愿意自己的情况在她这里暴露太多。
两名镇厅武卒尽责地守在镇门处,一见姜望,都禁不住欢呼。自家封主,可是黄河魁首!他们青羊镇出来的人,现在走到哪里都昂首挺胸。
姜望笑着跟他们打了招呼,自去镇厅。
天色已入夜,镇上不比临淄,晚上在街面上是见不到什么行人的。
姜望脚程甚快,也不必叫人通报,去到镇厅的时候,独孤小正在后院演练道术。
一见着姜望,手里成型的焰花便散去了。
“公子!您怎么这时回来了?”她一脸惊喜。
上回姜望自观河台归齐,她是赶在路边跟着说了几句话的。那时姜望说一时半会不回青羊镇。她失落归失落,但也知临淄那等繁华地,才是公子该登的舞台。
她虽然也已超凡,但自觉修行资质平平,若能帮公子处理好封地,也就自觉是贡献了价值,自己对公子来说,是个还算有用的人了。
当然,她希望自己更有用、更有价值。所以不仅镇务勤勉,在修行上也非常刻苦。
“演练道术要专心虔诚,泰山崩于前,道术也不能散。”
姜望就刚才那一眼看到的问题,指点了小小几句。
这门焰花,亦是他传给小小的。
放眼天下,论及对“焰花”的理解,他可以说是不输于谁了。
因为时间较紧,他略略指出问题便罢,让小小之后自己揣摩。
然后问道:“范清清呢?”
“范姐姐在正声殿里修行呢。”小小道:“可要将她叫回来?”
姜望想到,自己还答应过范清清,声闻仙典有所掌控后,便会指点她的。一直以来也无空暇,之后应要记住才是。
“不用了。”姜望说道:“我此来阳地,是有皇命在身,马上就要走。”
他想了想,问道:“衡阳郡镇抚使黄以行身死一事,你知道了么?”
“还不曾听说。”小小摇了摇头,眸中惊色难掩:“他是怎么死的?”
毕竟是与田安泰地位相当的大人物,竟然说死就死了!
要知道,青羊镇之上还有嘉城,嘉城之上才是郡府。黄以行的地位,怎么也不能算低了。
姜望道:“这正是我要查的事情。”
看来当地青牌把消息封锁得很严。
“有什么我能做的事情吗?”小小问。
“我的马在外面,你记得让人照看好。”
姜望左右看了一圈,一切还如从前。
便吩咐道:“我放个东西在我房间里,这段时间不要让人进去。”
小小点头道:“我知道了。”
姜望离开镇厅,径自去了自己在青羊镇的住处,将那个相师送的护身符,放在枕头底下。
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飞进了夜色里。
第三十六章 体贴(为盟主仅在等人加更!)
来路不明的所谓“护身符”,姜望并不打算随身携带。
那位神秘相师,是他目前还完全看不透、看不懂的存在,他不知其人是善意还是恶意。也没有信心与这种陌生强者对弈。
总而言之,谨慎为上。
惹不起,总能躲得起。
在镇门外会合了林有邪,双双往照衡城飞去。
黄以行身死,现在暂时摄理衡阳郡政务的,是赤尾郡镇抚使高少陵。
衡阳郡郡府中,许多官员都是黄以行自己提拔上来,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旧阳官僚。齐廷对此并无干涉,确实是给了他一个镇抚使应有的权柄,从此亦可窥见,齐廷对阳地局势,实在是有足够的自信。
前相晏平计以和灭,凶屠重玄褚良一战破之,阳地的确是囊中之物。自并入版图以来,也从未掀起过什么乱子。
唯独这一次,齐廷并没有让衡阳郡的官僚暂代镇抚使位置,而是就近调赤尾郡镇抚使高少陵兼管,这其中的意义,耐人寻味。
之所以这个人选是高少陵而非同样相邻的田安泰,高昌侯在太庙之前受刑,显然是一个重要的影响因素。
天下之事本就彼此勾连,一石落水,涟漪千百转。
姜望还是第一次见到高少陵。
其人穿着全套官服,发髻藏在官帽中,就连腰带都卡在刚好的位置,整个人的气质很是严肃。
看起来与他们高家少主的气质完全不同。
坦白地说,高哲为人,是有些轻浮的。当然,这种轻浮比之他那位痛失继承权利的兄弟,又是小巫见大巫了。
此时此刻,在照衡城的郡守府中,高少陵端坐主位,瞧来一丝不苟:“……大致情况便是如此,我已经吩咐下去,两位捕头在办案中有什么需求,衡阳郡上下,一定竭力配合。”
姜望和林有邪虽是奉皇命来查案,到了地界上,却也不能不先来郡府拜访。在衡阳郡查案,需要郡府配合的地方太多。
且高少陵亦是临时兼管此郡,与他们并无冲突,反倒是有共同利益的——若是处理得当,衡阳郡作为旧阳国都所在,衡阳郡守可比赤尾郡守重要得多。
此行是以姜望为主,故也是姜望出面交流:“我们先去现场查看,有什么需求,再来打扰郡府。”
“好说,好说。”直到这个送客的时候,高少陵才露出一丝笑容:“你与高哲是朋友,千万不要跟本府见外。”
姜望自是又客套一番,便与林有邪出了门。
他与高哲的确曾经交游过一阵,不过性格不是特别合得来,早已淡了。当然也从未交恶过。若非要说的话,能算得上酒肉朋友。
说来唏嘘。
照衡城的郡守府,是由原来的阳国大将军府改建而成,也即是曾经的天雄纪氏老宅。
虽然已改成郡守府,但那种肃杀之气,仍是依稀可察。
至于曾经的阳王宫,倒是原样保存在那里,作为天子行宫。
大战之后的劫掠几成定律,将士生死搏杀之后,需要宣泄情绪。那种混乱的局势,往往非人力所能掌控,
阳王宫在一场破国之战后,仍能丝毫无损。凶屠的治军之能,亦由此可见一斑。
“你来临淄的时间不算长,与晏抚、李龙川都相交莫逆。但与高哲的交情,好像并未有多深,为什么?”
走出郡守府后,林有邪忽然问道:“高氏虽不如晏家李家,但已经定为少主的他,能够调动的资源,未必就比那两位差了。”
姜望皱了皱眉:“你问这个干什么?”
高哲其人,在成为高氏少主之前,不能应对嫉妒。
在成为高氏少主之后,不能压制膨胀。
不是良友。
这是姜望自己对其人的判断,但他并不愿意在背后这样说。
“确定你和高氏真正的关系。以此决定接下来的案件进程中,需要让高镇抚使参与多少。”林有邪很是随意地说道。
姜望严肃地说道:“我们办我们的案,跟高镇抚使没有任何关系,也不需要他参与。”
“好咯。”林有邪无所谓地道:“案子你负责,听你的。”
“当然,大方向该是我来掌控的。”姜望很有官威的点了点头,然后很自然地问道:“我们从哪里开始查?”
林有邪:……
“先去验尸吧。”最后她说。
……
……
时间还在深夜。
位于城北的验尸房里,即便燃着高烛,亦是阴阴冷冷。
姜望索性放了一朵巨大焰花,收敛了温度,悬在穹顶,这里才明亮了些。
偌大房间里只有一个停尸台,停尸台上只有一个直挺挺躺着的黄以行。
林有邪戴着一双半透明的手套,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正仔细地检查着这具尸体。
姜望则在门口的位置,小声询问着当地的捕快和仵作。
问当地仵作其实问不出什么来,都城巡检府早就遥遥下令,不许衡阳郡里的任何人查验尸首,要封存一切信息,等临淄来人。
当地的仵作也只是早先观察了个大概,确认黄以行是真的死了。
而对当地的捕快来说,案子已经通了天,他们也没什么可查的,只是做了一些前期的工作,譬如记录证词、譬如给黄以行的死状画像……
姜望特地问他们,更多是想查知当地人的态度。
因为他肩负的任务,并不在真相本身。
“对了。”姜望问道:“给黄以行画像的那位画师是谁?”
那捕快道:“是我们总捕头亲自画的。”
“哦,他人呢?”姜望问道。
“在家中歇着。”捕快问道:“我去叫他?”
“暂时不用。”姜望想了想,又问道:“你们最近很忙?”
捕快苦声道:“出了这种事,现在城里边人心惶惶。总有些人想浑水摸鱼。上面的大人们也不怎么有心思管……”
他说到这里就止住。
姜望自是听得明白的。
老百姓因为命案恐慌,齐廷直接让隔壁郡的高少陵来代管,照衡城的官员其实也惶恐。
上下都乱,自然就辛苦了负责维持秩序的那些人。
那名仵作却是眼神飘忽,时不时看一眼停尸台,很有些不适的样子。
能让见惯死尸的仵作不适,林有邪的本事可想而知……
四品资深青牌捕头姜大人,并不回头看一眼,很有前辈样子地问道:“干仵作这行没多久吧?”
“啊?啊,是。”这仵作回过神来,有些慌乱地答道。
“没事。”姜大人体贴地笑了笑:“走,咱们出去说。”
那仵作和捕快都立即转身,逃也似地往外走,姜望也面色不改地跟上去。
“姜大人!”
林有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帮个手。”
第三十七章 观尸(求月票)
姜大人深吸一口气,面露微笑:“行,咱们也聊得差不多了,你们先下去。回头有事再叫你们。”
照衡城的仵作和捕快都赶紧一口应了,哪管临淄来的姜大人心情如何,脚底抹油,匆匆而去。
这停尸房里的场景,实在是不能再看了。噩梦都不够做的!
姜大人平复了心绪,这才从容转身,走向停尸台。
“需要帮忙做什么?”他微笑着问。
“拿着这截大肠。”林有邪头也不抬地忙活着。
姜大人当然无所畏惧。
他这一路走来,杀伐果断,手底下亡魂难计。还有什么凶兽、海族,都不知杀了多少。
什么断肢残骸,也都见得多了。
区区一具死尸,区区一截……
他从容地看了看。
“呃,那个。”
姜大人终于还是问道:“还有手套吗?”
他可以用道元裹着手掌,但总感觉很奇怪。毕竟这道元,平时都是栖在通天宫的……
“哦,有。”林有邪随手取出一对手套递来,另一只手还停在黄以行的腹腔里,侧歪着头,皱眉细看着里间……
姜望接过这对半透明的手套,赶紧戴上了。
触手微凉,有些封闭憋闷,但很轻薄,丝毫不影响五指动作。
他伸手……
拿住了那截大肠。动作轻柔得,像是拿住了稀世之珍。
“抬高一点。”林有邪指挥道。
姜望默默抬高。
“你看看这颗肺。”林有邪手捧一物,送到姜望面前。
资深青牌姜大人面不改色:“这肺怎么了?”
“看这些肺门边缘的亮点。”
姜望这才定神看了看:“金元?”
林有邪道:“肺属金。黄以行肺里残存的金元气息如此锐利、猛烈,他绝不是传言中那种贪生怕死的怯懦之人。”
“他当然不怯懦。敢在凶屠面前冒险,挣得这镇抚使之位,他怎会怯懦?”姜望隐隐有一些想法,但未能立时抓住,只针对黄以行说道:“只不过对他来说,在强权面前低头,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并不算什么耻辱。”
林有邪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他对黄以行这么了解。
姜望坦然道:“齐阳之战后,我有意角逐镇抚使的位置来着,对他们都研究过。”
林有邪不很在意地点了点头,把那颗肺放回原来的位置,又拨弄了一阵。
“你把胸腔撑住。”
姜大人面无表情,依言为之。
林有邪的指尖,有一道细细的亮芒。她用手指在黄以行的左手小臂、右侧大腿上飞速划过,然后把手指探进创口里,似在肌肉的纹理中感受着什么。
过了一阵,才把手指抽出来。
“帮我整理一下。”她说。
姜望看着那混在一块的各种脏器,忍不住问道:“怎么整理?”
“让它们回到正确的位置。”
林有邪随口说道,然后又取出一个小木匣,摆放在黄以行的尸体旁边,将它打开。里间是各类林林零碎的小工具,刀、锥、剪、钩……应有尽有。
也不知都是干什么用的。
姜望也不太想知道。
他戴着半透明手套,面无表情地将面前的脏器归置好,心、肝、脾、肺、胃……
眼角不自觉地抽了抽。
他虽然对付敌人从不手软,但绝没有研究别人尸体的爱好。这属实是头一回。
但堂堂四品青牌,绝不能在这个时候露怯。
尤其是不能在林有邪这个女人面前露怯。
因而他还是很好地完成了任务。
林有邪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表情平静,眼神淡然。看起来就跟厨子做菜一样,是每天都会重复的、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姜望看着她用一个个小工具,极其专注地研究着黄以行的尸体……
忍不住没话找话地说道:“你这对手套挺不错的,巡检府里能领吗?”
“哦,手套啊,自己做的。”林有邪随口说道:“这是尸膜手套。”
姜望顿时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林有邪已经继续道:“一具尸体由无数线索组成,它们之间有一种美妙的默契,往往能够指向问题的答案。但任何外在的事物,都有可能影响到这种默契,甚至将它打破。尸膜手套就能够隔绝这种影响。”
她顿了顿,道:“这手套以腐肉为根、死气为枝,用尸油熬炼而成,祭以秘法。天然契合死尸,能够混同其间,不影响尸体本身。”
姜望完全不想再说话了。
他只感觉十指传来的触感,是如此滑腻、恶心。
但又不能马上将这手套脱去,否则的话,他姜某人哪还好意思在姓林的面前昂首挺胸?
一个字,“忍”!
他开始在心里背诵焰花焚城真解。
时间真是漫长!
又折腾了足足半个时辰,林有邪才开始收拣工具。
“接下来我们去他坠亡的地方。”她随口说。
“好。”姜望声音平静,慢条斯理地将手套脱下来,放在台上:“你的手套还你。”
“谢谢啊。”他很有礼貌地说。
“不客气。”
林有邪把小木匣收好,又开始修饰黄以行的遗容。
修饰遗容她亦有全套的工具,那是一个小布包,摊开来各种工具五花八门,有银线、有细笔、有牛毛针……
她修饰得非常认真,简直像是在修饰自己的脸。
似乎察觉到了姜望的疑惑,她随口解释道:“因为线索是我打乱的,所以我应该将它归复。这样如果我最终查不到什么……可能受限于能力,又或者突然死掉了,那么下一个接下这案子的捕头,还能继续追查。”
这话说得实在平静。
也很理所当然。
仿佛她生来就是为了查案,她本身亦是案件的某一个环节。就像她随身带的那些工具一样,有着固定的作用,且随时可以被取代。
“需要我帮忙吗?”姜望很有觉悟地问道。
“不用了,这是个精细活。”林有邪说。
被小看了,但姜望并不生气,反而如释重负。
“好。”姜望说道:“我先去外面看看。”
林有邪并不抬头:“请便。”
姜望一脸平静地走出停尸房,外面就是淹没在夜色里的街道。
今夜的照衡城,是沉默的。
虽然姜大人很想大吼几声。
水流在指间迅速涌动,里里外外洗了好几遍手。
将道元凝聚的水流远远驱散,又绕了几缕风,把双手来来回回地吹净,他才算是消去了那种不适感。
林有邪刚才说的那些话里,让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
“尸体是由线索组成。”
这是一种异常冰冷的陈述。
姜望不由得想,在这个女人眼中,真的没有血肉脏腑吗?
名捕林况,到底是何等样人。才会让自己的女儿,对这个世界,建立起这样的认知?
第三十八章 风筝
黄以行坠亡的地方,在东城门,此门正对临淄。
姜望和林有邪来到城门外。
夜色下的照衡城,像一只潜伏在阴影里的庞然巨兽。
这座城的城墙是很高大的,毕竟曾名“天雄”。
壮志雄图,此名可见。
天雄城所代表的那个阳国,在自旸国残躯中孕生的日出九国里,一度实力最为强横。
俱往矣。
如今阳国宗庙都已被拆了干净,最后一任国主,死在万军之中。阳国宗室血脉,也被阳建德祭炼了魔功。社稷已绝,
再不闻旧阳廷,也未见心怀旧阳者。
多得是如黄以行这般,在齐人身份里如鱼得水的“阳地之人”。
月亮孤零零悬在空中。
林有邪面对城门楼而立,似乎在想象当时的情景。黄以行是如何走上城楼,又是如何坠落。
“从尸体上,你看出什么了吗?”姜望这时候才找到空隙询问。
“黄以行的肌肉细节告诉我,他死前非常恐惧。”林有邪说道。
“但我看他的表情,还有那幅图……”姜望说到这里便打住:“那个总捕头有问题?”
“倒不一定。”林有邪摇摇头:“掩饰有三种层次,表情、心情、里情。里情即是身体细微部分的本能反应。他的表情和心情都制造得很好,未被查知也很正常。”
制造?
姜望捕捉到了这个词。
表情、心情、里情的说法,也令他耳目一新。
林有邪继续道:“黄以行死前一直在对抗着什么,但体内又的确没有第二种力量存在。我现在唯一能够确认的是,他的确不是自杀。此外,可以很容易地看出来,在从高处跌落之前,他的脏器都非常完整。也就是说,他的对抗并不激烈。那个把他变成现在这副样子的人,要么强得可怕,要么有些特异的手段。”
姜望很难理解这个“很容易看出来”是怎么个容易法,但也并不妨碍他参与讨论。
“可能是血肉傀儡之类的手法?”
“说不准,我并没有寻到操纵的线,那些特异的手段,也不止傀儡一种。可能性很多。”
林有邪说着,跃身而起:“我去城楼上看看。”
穿着中性的她,飞身上了城楼高处,衣袂飘在风中。
姜望这时候才察觉,这人实在太瘦了些。
此刻飞在夜空里,像一只单薄的风筝。
而牵着她的那根线,隐没在齐国的夜空里。
她可能有些柔弱的部分,被她平日里的作风、行事,掩盖得很好。
她是近乎冷漠的,对人对己都是如此。
“怎么样?”
姜望站在底下问。
“等会无论发生什么,不要管我。”林有邪很平静地说。
姜望还没琢磨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便见得林有邪忽而一转,背向这边,仰面而坠!
甚至于,她身周的道元,也已经散去!
姜望下意识要伸手去接,但念及林有邪刚才的要求,又半途止住。
只释放出一些风元,在紧贴地面的位置微旋,以便随时反应。
林有邪一直坠落到离地只有两寸的地方,才倏然停住。由极动化为极静,整个人翻身而起。
她当然感受到了紧贴地面的风元,但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再一次拔飞而起,飞到城门楼顶上,揭下一片黑瓦,飘飘而落。
“刚才坠下来的时候,看到这个。”林有邪说。
姜望接过这片黑瓦,在底端看到了一行字——
“奉礼窑镇。”
随后空了一段,又附了两个小子,是“御制。”
“旸文。”姜望说。
“哪个阳?”林有邪问。
姜望这会才反应过来。
他已经习练了旸国皇室秘传的乾阳之瞳,后来又得了超品道术“龙虎”,对旸国文字已经有些了解。
这片黑瓦上的字很像是旸国文字,但又稍有变化,应该是阳国文字才对。
因而说道:“阳建德的阳。”
“你还认识阳国文字?”林有邪有些惊讶。
姜望诚实地说道:“我认识的是那个统合东域的大旸帝国的文字,这个字跟它很像,只是稍有变化,不难理解。”
“写的是什么?”林有邪问。
姜望于是念了一遍。
林有邪看了看他,那眼神分明是在说——想不到你真的读书!
“这有什么不对吗?”姜望问。
他问的当然是案子。
“黄以行的眼睛保存得不错,从眼球的细节可以看到,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视野的弧线,非常清晰。”林有邪说道:“我刚刚就站在黄以行坠城的地方,复刻他的轨迹、状态,坠落下来。然后我看到了这个。”
她很肯定地强调道:“黄以行死前必然看到了这个。”
姜望仍不知道她是如何确定这一点的,不知道怎么能从死者的眼球看到视野弧线,又能准确地对应到死亡现场来,青牌世家,自有秘密。
只是就这片黑瓦来说。
阳国早就文字灭、历法绝,一直用的都是齐国的文字和历法。这片旧瓦,或者已是阳国文字在这个世界上不多的印记。
齐国文字虽然也糅合了一部分旸国文字,但早已有了根本的不同,有着齐国的自我和特质。
黄以行踩着旧阳君臣的名望,赢得了名声和照衡郡镇抚使的位置,但其实也并不被真正的齐国高层所尊重。在他坠城将死的时候,看到阳国的文字,是什么样的心情?
姜望又把画轴打开,看了看黄以行那个死时的、几要透纸而出的眼神。
“杀黄以行的是阳人!”他语气里有些难言的情绪。
之所以情绪波动,不是因为发现了真相,而是因为真相与他接到的命令,似乎并不相悖!
与他相比,林有邪则平静得多。
“这起案件,可能与赵宣之死联系到一起。”她看着姜望说。
礼部的赵宣,是在阳国破灭之前,就转仕齐国的阳人。在临淄小连桥被当街刺死。
“啊,是嘛。”姜望恢复了平静。
林有邪或许有隐指地狱无门的意思。
但姜望却不这么认为。
他这会突然想到一件事。
先时他去海外,为了抓捕金针门叛徒武一愈。他在海门岛借助四海商盟的力量,操作了一场唱卖会。那起唱卖会上,除了林有邪弄来的翠芳萝之外,还有一件拍品,令他印象深刻——
传说中从太阳之上掉落的碎屑,烈曜石!
解剖黄以行尸体的时候,对于其人肺部的金元,林有邪当时用了两个词形容,“锐利”、“猛烈”。
黄以行此人,虽然也有以生死搏富贵的勇气,但无论如何,也和锐利猛烈沾不上边。根据资料,其人所修的功法,也是性质温和。
他当时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是错过了灵感。
此时忽然想起来,“锐利”和“猛烈”,不就是当初那颗烈曜石带给他的感觉吗?
因而他顺理成章地想到了……
阿策!
那个天下楼的阿策!
那个承诺把他的信送到阳国王宫的、蹩脚的杀手组织首领。
齐阳之战结束那天,他与阿策见过一面。
海门岛上,那场唱卖会上,他亦见过阿策!
第三十九章 阳玄策(为盟主人生重来好了加更!)
阿策何许人也?
首先他毫无疑问是阳国人。
在仓丰城开那样一个张扬且没什么实力的杀手组织,其人在阳国,也当然是有些背景的。
阳国已灭,虽然迄今为止,除了小连桥的那一场刺杀,整个阳地好像没有任何动荡。虽然阳地歌舞升平,阳人的生活较之前更好。但是不是所有的阳国人,全都安于齐人的身份?
恐未见得。
对于阿策的实力,姜望并无了解。对于阿策这个人,也只见过数面。
但从仓丰城里的浮夸,到赤尾战场的冷漠,再到海门岛的匆匆一瞥。
这个人的经历画像,似乎已经可以拼凑出来。
“黄以行的反抗之所以不够激烈,其实还有一种可能。”
姜望说道:“是不是他本来就没有太多反抗的意志?又或者,他对抗的那股力量,与他同根同源,因而外人难以察觉。黄以行肺部的金元那样锐利,有没有可能,是被外来的力量浸染了?”
“也能解释……”林有邪看着他:“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只是一个很突然的联想。”
姜望略想了想,还是把天下楼那个阿策的事情,同林有邪说了一遍。
林有邪显然也没有想到,当初在海门岛诱捕武一愈,竟然中间还有这么一段插曲。
“阳灭之后,选择背井离乡,自是不归服于齐的。”林有邪说道:“这的确是一条重要线索。”
“烈曜石……”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我现在联系巡检府,查一下这个阿策的情报。你去那个照衡城总捕头家里看看,找一找有没有什么别的线索。”
“你不是说照衡城总捕头未必有什么问题么?”
“画里的视角不对。”林有邪解释道:“但也有可能是他观察不够敏锐所致,毕竟是黄以行以后所画,难免偏漏。总之你去确认一下再说。”
此时姜望也不与她计较什么上下级关系了,只道:“好。”
两人在城门前分开,各自飞离。
衡阳郡内是有一处青牌的秘密联络点的,有法阵可以随时联系到临淄,传递情报,但是并不在照衡城。
所以他们才分头行动,节省时间。
那位亲手描绘黄以行死状、记录当时情报的总捕头,其人住处姜望早已察知。
他独自进了照衡城,披上匿衣,悄无声息地潜进了目标的住处。
这是位在北城的一座大宅,从院落的格局来看,照衡城的这位总捕头,日子过得是很不错的。
齐军接管照衡城之后,基于稳定考虑,很多位置仍是沿用旧阳官僚,这位总捕头亦在其中。在黄以行成为衡阳镇抚使之后,其人也赢得了黄以行的信任。
应该说是照衡城地头蛇般的存在。
姜望决定先暗查,再明访,两相印证。
但还在暗查这一步,就已经夭折了……
这栋宅院里,并没有那位总捕头的身影。
他的夫人、孩子、仆役,都在宅院里,一个个睡得香甜。唯独他本人,消失了。
姜望沉默行走在这座宅院中,看到的一切都很正常。一个寻常的富贵人家,就这么静静地裸露在面前。唯独宅院里的男主人消失了,这栋宅院里好像无人察觉。
这让人有一种难言的不安。
身为照衡城的总捕头,这么晚会去哪里?
姜望最终什么也没有做,转身离开了这里,去与林有邪会合。
……
……
会合的地点在鹿城。
这座城市因城郊生活着数量繁多的鹿群而得名。
青牌在衡阳郡的秘密联络点,就隐藏在这座城市里。
“你是说,照衡城的总捕头不见了?”林有邪问这话的时候,正一手药罐一手木杵,在一张方台上捣鼓着什么药物:“会不会只是晚上有什么事情出去了?”
“这倒说不定。”姜望道:“不过据我观察,他应该不是第一次半夜消失在宅院里。”
林有邪没有问他是怎么观察的,姜望不至于连这也判断错。
只点点头道:“先不用管。他只要有问题,就一定逃不脱。”
“你这边呢?查到什么没有?”姜望问道。
林有邪没有隐瞒:“我请人翻阅秘府资料,首先将烈曜石和阳国联系起来,结果发现,烈曜石是修行阳国皇室功法大日金焰决最重要的辅助材料之一。再查你说的阿策,发现阳建德的子女里,最不得宠的那一个,在战后不知所踪。其名为……阳玄策!”
秘府是青牌的隐秘情报所在,基本囊括了青牌掌握的所有重要消息。以姜望现在的权限,亦可以调阅秘府绝大部分资料。
姜望心中已有预感,因此也并不惊讶,只是叹道:“没想到我当初随便去一个地方,随便认识的一个人,竟然是阳国皇子。更没想到,还会在这种情况下,以这种方式,再接触他。”
如此一来,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为何阿策那么有信心,能把信送进阳王宫。为什么会在唱卖会上碰到他。当时在那处山崖,他又在等待什么……
姜望忍不住想,当自己飞过那里,告知他阳军已败的消息,彼时这位阳国仅存的皇子,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独立高崖,静静等着战场上的消息,等待那几乎是注定的、家国沦丧的终局。
当时那个人,在想些什么?
姜望还记得,阳玄策当时的回答。
他说——“知道了,谢谢!”
“阳玄策有杀人的理由,也有杀人的能力。那个给地狱无门下任务击杀赵宣的人,或许也是他!”林有邪以恒定的动作捣药,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两件案子大概能够并成一件。”
姜望道:“坊间流言,是曹将军想要插手衡阳郡守的位置,才逼死黄以行。现在看来,殊为可笑。”
林有邪淡淡看了他一眼:“如果姜大人只是要证明这件事,那你已经可以做到了。只要把阳玄策的身份公布出去,再提供一些现有的线索。所有人都会相信,黄以行之死,是来自阳国皇室血脉的报复。”
姜望一时没有说话。
林有邪继续道:“但若要确定事情的真相,却一定要抓到阳玄策才能算。在那之前,我们所谓的结论,也只能算是推论。目前阳玄策也只是有最大的嫌疑而已。”
姜望沉默了一会,终是道:“你是对的。”
“对错哪有那么简单!?”
这时一个声音忽地在林有邪身后响起。
一个眼睛极亮、颧骨极高的男人,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三品青牌捕头,厉有疚!
他有些严厉地看着林有邪:“你知道迫于舆论压力,曹将军已经被禁足在府中了么?你知道以曹将军的身份、能力、地位,每在府中虚耗一天,对这个国家来说都是多么大的伤害么?林有邪,阳玄策难道会等在哪里等你抓?抓到他才能算,你要抓多久?曹大人难道也要等在府中,一直等你抓到凶手为止?”
第四十章 惊惧症
“厉大人。”姜望惊讶道:“您怎么来了?”
这起案子是以他为主导,如厉有疚这等级别的青牌,照理说不该插手才是。因为会降低姜望作为“新齐人”公正调查此案的说服力。
这也是为什么,这次他没能抱上岳冷大腿的原因。
“接到有关阳室余孽的消息,我就赶过来了。”厉有疚解释道:“真凶既然已经发现,姜捕头你主导的这件案子已有真相,可以先向巡检府报告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只是缉拿住真凶而已。”
以官职而论,姜望现在与他同级,加之早先便有接触,因而他说话的态度也很是平等。不比跟林有邪那样,几乎是在训斥了。
而林有邪握着小木杵,在药罐里轻轻捣弄着,一言不发。
这是令姜望尤为惊讶的。在他看来,林有邪这种人,在有所坚持的地方,应该很难却步才是。
除非厉有疚和她的关系,不止是官位高低那么简单。
姜望想了想,说道:“是不是应该先想办法缉捕凶手?”
厉有疚缓声道:“先通过巡检府把真相公布出去,让曹将军早些摆脱闲言碎语,才是重中之重。姜大人,圣眷在你,你当为陛下分忧。”
同样的话,重玄胜早已说过,姜望其实早就有了心理准备。
他看了一眼林有邪,林有邪什么反应也没有。仿佛眼前的药罐,是她的新案子,是她的新线索。
“又在弄这个药?”倒是厉有疚轻轻嗅了嗅,有些嫌恶地皱起眉来:“靠这个保持清醒,有什么意义?”
林有邪终于说话了。
她说道:“清醒,本身就是意义。”
厉有疚看了看她,忽然叹了一口气:“阳氏余孽的线索,其实我已有了。你记录好案情,先向临淄汇报,我和姜大人去追索。必将这件事情了断便是。”
说罢,也不管林有邪什么反应,直接对姜望道:“时间紧迫,姜大人,咱们边走边说。”
厉有疚是三品青牌,官阶和修为甚至都在巡检都尉之上,在都城巡检府内部,地位很是超然。
当然,这是都城巡检府的特殊机制所决定的。真论权势,他远不能跟郑世比。
于公厉有疚是青牌前辈,于私双方早有交情,姜望也没什么可说,只是跟着往外走。
林有邪慢慢捣药的声音,由是渐远了。
离开这处隐秘联络点,出了鹿城,厉有疚拔起高空,径往西飞,姜望紧跟其后。
“是不是觉得,我对林捕头太严厉了些?”在迎面的夜风中,厉有疚忽然问道。
姜望不便批评前辈,慢慢说道:“我只是觉得,林捕头是真正忠于职守、勇于任事的捕头。有些选择,我也不知对错,不敢置喙。但她至少总是对得起她腰间挂着的青牌。”
厉有疚道:“我听说你们原先似有些矛盾,很是疏离,没想到你对她的评价却很高。青羊子真是赤诚君子。”
“矛盾倒是说不上,只误会有一些。”姜望没想到他和林有邪的关系竟然也会被人讨论,立即解释道:“林捕头眼里只有案子,哪有时间顾忌旁人的心情?”
“你说得也是。”厉有疚叹了一口气:“我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啊。”
姜望心中微动:“此话怎讲?”
厉有疚却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可知四大青牌世家?”
姜望道:“这还确实不知。”
“你不知亦是正理,因为早已名存实亡。”厉有疚语气唏嘘:“武帝复国之后,便建立起青牌体系,匡正善恶,定分阴阳。齐国青牌,诸方闻名,令多少奸邪闻风丧胆!青牌遍传东域,所到之处,群邪退避。这当中,又有林厉乌程四大神捕,声名远扬,缉凶天下,诛杀不法无数。所谓四大青牌世家,便以此始。”
感慨到这里,他的情绪骤然激动起来:“在四大青牌世家巅峰之时,哪来地狱无门这等宵小,敢在临淄杀人!还能逃得掉!?”
姜望并没有接这个话。
他不曾知晓四大青牌世家的辉煌,但武帝时期的齐国,终是不如今日之齐国强大的。
地狱无门七位阎罗入临淄,在数息之内完成杀人,顷刻逃散。情报、时机、行动,无不顶尖。
在此之前,临淄已多年未出过此等大案,霸主国承平已久。可以说只是在应激状态下做出了本能反应,却也将七位阎罗,留下了五位。
姜望可是亲眼看到尹观是如何逃脱的,真正是行走在悬崖边上,九死一生。再来一次,未必还能活命。
四大青牌世家最巅峰的时候,未见得就能做到如此。
而且厉有疚这话,置岳冷于何地,置打更人于何地?
姜望当然不会涉及那些讨论,只是说道:“想来林捕头就是出自林家,您是出自厉家。乌列乌老便是乌家之人了。只不知那程家后人是谁?”
“程家……呵,程家已经没啦。绝嗣。”
厉有疚叹了一声,无限感慨。
但他的情绪收得很快,立即转道:“其实另外三家也好不到哪里去。林家只剩林有邪一棵独苗,乌老更是孤身一人,想是要孤老此生的。我家的小子,往后我也不打算叫他再做青牌。所谓青牌世家,终绝于此代矣。”
姜望想了想,终是没有问为何。
曾经煊赫一时的四大青牌世家,为何雨打风吹去,其中当然有许多故事。厉有疚未见得愿意讲,也未见得能讲。
只叹了一声:“世事如斯,令人反侧。”
厉有疚也没有继续说历史的意思,转道:“虽然我年长太多,但我与林有邪,其实算起来是同辈分。”
他自嘲地笑了笑:“你看,一个有疚,一个有邪。”
四大青牌世家,竟然字辈相同。早年间他们的交谊之深厚,由此可见一斑。
难怪厉有疚教训起林有邪,就跟教训自家孩子一样,林有邪也并不抵触。
而四大青牌世家有这样盘根错节的关系,有这样辉煌一时的历史,难怪现在的林有邪,还能在青牌内部如鱼得水。就连北衙都尉之子郑商鸣,也说她不好招惹。
姜望想了想,歉声道:“想来您有您的关心,是我没有看懂了。方才妄自发言,实在孟浪,还请厉大人莫要见怪。”
厉有疚苦笑一声,说道:“你是不知,林有邪这孩子,向有惊惧症。”
“惊惧症?”
厉有疚叹道:“当初林况大人死的时候,有人存心为恶。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将林况大人的尸体,扔到了时年三岁的林有邪面前。她从此,便患了惊惧症。惊惧死尸。一见尸体,她的惊惧症就会发作,三魂离乱,七魄震怖。只能以药物加以维持。先时她自己在那里制的,就是那种药物。”
“这……”姜望想起林有邪解剖尸体时的那种平静淡然,一时震撼难言!
……
……
……
……
(emm,第十一了。
保持了二十多天的月票前十,在最后两天被一个活动爆了,不爽难免有一点。
但人生嘛,做好自己然后往前走,该到的地方早晚会到达。
兄弟姐妹们稍安勿躁,好好领略赤心巡天的世界。
今晚还是有加更。)
第四十一章 胡不归
已是八月,夜有秋凉。
厉有疚在高速的飞行中讲述道:“我一早便让她不要再悬青牌,不必接触案件,我们也可以给她安排一个好前途。偏偏乌老说,她是林家最后的血脉了,要她自己做决定……这么些年来,她一直靠药物来面对尸体,竟也成为一个相当出色的青牌捕头。”
“的确……非常出色。”姜望说道。
“但她太较劲了。跟人较劲,也跟自己较劲。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线索和答案的,更不是只有案件。她以她的父亲为榜样,但是那个榜样的结果是什么呢?”
厉有疚的问题,让姜望不知该说什么。
他只是突然想起来。
那会在停尸房,林有邪突然叫他搭把手。
是不是其实……她自己也害怕呢?
姜望一路走来,厮杀无数,当然不可能害怕尸体。但是那样细致地解剖研究一具死尸,心里的确是有本能不适的。
而林有邪,却是本身就患有不能面对死尸的惊惧症!
她得了这样的病,却仍然以青牌为职,在尸体上寻找线索,不比任何仵作逊色!
她在那里,面无表情地捣药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厉有疚继续说道:“我说哀其不幸,其实是怜其不幸。我说怒其不争,其实是怒其太争!有些事情,不是她可以解决的。”
他看了一眼秋月:“也不是我们可以解决的。”
那么谁能解决?只有天知晓。
姜望想了想,问道:“当年林况大人的死,可是有什么隐情么?”
厉有疚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
此时在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飞离了齐国边界。
晚风之中,一时只有轻微的叹息。
姜望于是问道:“阳玄策现在藏身在哪里?”
厉有疚道:“根据我才得到的线报……”
“厉捕头!姜捕头!”远远一道洪声,在夜空下滚滚而来。
姜望和厉有疚齐齐回头,看到岳冷那张甚是威严的脸,正在飞速靠近。
“岳大人!你怎么跟来了?”厉有疚问道。
“有阳国余孽的消息,我怎能不来?”岳冷咬牙说道:“叫秦广王逃脱,实乃我毕生之耻。非得要找出些线索,将他们揪出来不可!”
先是厉有疚,继是岳冷,这缉凶队伍是愈发强大了。
姜望不由得说道:“有两位大人出马,那阳玄策岂有逃脱之理?我倒像个摆设。”
岳冷想了想,说道:“你跟着我们出国缉凶,却也有些浪费时间。不然你先回去,我和厉捕头去便是。”
“不可。”厉有疚说道:“这件案子陛下终究是交给姜捕头的,他人都已经出境了,就这么两手空空的回去,却也不好交差。索性走上一趟,有我们在,当不至吃亏。”
岳冷点点头:“你说的也是,倒是我考虑不周了。”
两位神临修士三言两语讨论好了姜望的去路,于是又一起继续前飞。
“阳氏余孽现在躲在什么地方?”岳冷把先时姜望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厉有疚打趣道:“你情报细节也未查知,便急急追出来了!是怕我把咱们大齐天骄卖了不成?”
岳冷板着脸道:“好你个老厉,敢拿我消遣!我早已说过,非得荡尽地狱无门不可,你得了线索,却不知会我,好不够意思!”
“事出紧急,我哪里想那么多。”厉有疚笑了笑,语气轻松:“阳国那小王子也是有福,有个天下第一内府来拿他,还有咱们两个老卒!”
这样的队伍去缉拿一个阳玄策,他是该如此轻松的。
但不知怎么的,姜望心中忽然生起一种巨大的不安!
他也不知这不安从何而来,只是莫名其妙的,想起来在临淄街头,那个应是余北斗的相士,说他将有血光之灾!
“我们去哪里拿阳玄策?”他又问。
“根据情报所说,就在前方不远了!”厉有疚说道。
这里是一处荒山,他们脱离齐境,飞了一阵,大概已经将要到郑国境内了。
有朱禾之盟在,他们可以畅飞东域无阻,倒无拘什么国境。
只是姜望心中那种不安,仍然未能消去。
他正想找个理由先撤。
忽然,前方一处山坳中,两道流光拔空而起,分赴南北。
似是本来藏在这里的人,被惊动了行迹,慌忙逃窜。
厉有疚一马当先,疾追北方,同时喊道:“你左我右,不要让他们跑了!”
岳冷也顾不得多说,身形一动,已经消失在南方空中。
兵强马壮的缉捕队伍,顷刻只剩姜望一人。
他往哪边追也追不上,扫了几眼那山坳,也没看到什么线索,应该只是一个临时的藏身地。
索性在原地留了一个青牌专属的印记,告知岳冷厉有疚,自己已回返。然后直接转身,自往齐国方向飞去。
不管那相师说得准不准,总归命是自己的,小心无大错。
但就在他转身往齐国方向飞的时候,一道散发着实质杀意的恐怖气息,自半途拔地而起,截断前路!
姜望二话不说,开启秘藏追风,直接星光入体、图腾之力爆发,身披不周之风,沐浴三昧之火,显出剑仙人之态!
而后脚步一转,踏碎青云朵朵,疾往西去!
他压根没有战斗的念头。
这道气息只稍一感受,便知差距难以跨越。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亡命奔逃。在这个陌生强者追上来之前,尽可能拖延更多时间。
除此之外,什么也不能做!
“有意思。”一个声音如在耳边响起。
这是一个怪异的女声,似乎经过了某种修饰。
姜望根本也来不及细察,开启声闻仙态收集情报的同时,凌空一转,却是借由平步青云仙术的灵活,立即换了个方向。
两息过后。
那声音又临近:“我倒想看看,你能逃多久。”
声音的主人似乎并不急于立刻擒住他,而是如猫戏老鼠般,想要好好折磨他一番。
姜望一言不发,立即又折转往西。
然后他感觉到,一只柔弱无骨的手,贴住了他的后脊。
一股恐怖的力量爆发。
如意仙衣的防御首先被打破。
而后不周风消,而后三昧真火灭。
“噗!”
姜望剑仙人的状态都被直接打散,仰面喷出一口鲜血,身形极速往前推进,竟然比自己的极限速度,还要更快几分!
几滴飞溅的血液,撞进了眼中,蒙得一片暗红。
“该说余北斗是乌鸦嘴吗?还真是血光之灾!”
生死关头,姜望心中闪过这样莫名其妙的念头。
身体却迅速地完成反应,重新掌控自身,踏碎青云,再往南折!
差距再大,再是折磨,再是命中注定,他也绝不放弃挣扎!
第四十二章 他似青鸟(为盟主守护赤心加更!)
“真是个坚强的年轻人啊。”身后的那声音说道:“我记得你还不到二十?”
这声音几乎贴近后脖颈,姜望甚至能够感觉到,汗毛被吐息吹动的恐怖!
但是……
锵!
他猛然转身,长相思锵声出鞘——
他只回应以一剑!
左撇而右捺,是为人字剑!
在这回身的瞬间,他也“看清”了追杀他的强者——
只有一个人形的轮廓,相貌身量服饰,全都隐没在视野里。就连那轮廓,其实也只是强大的力量发散,在空气中创造的恐怖痕迹。
他看向对手,却看不到对手!
然后,铛!
一根纤细手指的轮廓,弹将出来,正正弹在长相思的剑身上。
倚为杀手锏的剑势,就这样轻易地被破了,恐怖的力量倾注于长剑上。
姜望不肯放手,人随剑去!
倏然又是十余丈!
强行忍住烦恶,斩去绝望,压制气血!身体尚在无助倒飞之中,脚边青云印记出现,轻轻一点,却往北折。
“很有潜力的剑术。”这怪异的女声评价道。
只能看到一个轮廓的人形,赫然出现在前路!
海啸声起。
八音焚海在面前铺开。
却在一记竖刀前,音流焰散。
姜望空中急转,却又东去。
啪!
一只巴掌刚好从东面扇来。
姜望只感觉自己,好像撞上了一道铁壁。
整个人在巨大的动势之下,几乎有一种被撞成了肉饼的错觉!
五脏六腑,几有移位。
他顺势仰倒,脚下一蹬,青云印记散去,人往西进数丈。
得益于巨大稳定的天地孤岛、内府开拓的海量房间以及雄厚的道元储备,姜望迅速地掌控了身体,空中一个倒翻,立起身形来,极速西去,
“你以为你能逃得掉?便是岳冷厉有疚回转,也须救不得你!”
高空之上,忽而明月摇动,霜光成束,一束一束落下。
姜望脚踏青云,疯狂闪避。
一道月束落在身侧,直接无声无息洞破了下方的山峰,猛然惊魂一瞥,黑幽幽不知击破了多深!
这攻击绝非肉身所能承受!
姜望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把平步青云发挥到极致,在恐怖的月束攻击中不断闪避。
但见夜幕之下,荒山之上。
劳而又劳,其形夭矫。
月光如林,他似青鸟!
“很漂亮的身法!”那怪异的女声道。
似乎非常欣赏眼前这一幕景象,为之赞叹。
“接下来每过二十息,这些月束的速度就会增加一成,数量也增加一成,”
她语带鼓舞:“姜天骄,请多勉力。”
实力的差距有如天堑,根本无法逾越。
这突然出现的强者,好像有变态的趣味,就是要欣赏他苦苦挣扎的样子。
而姜望……
只能挣扎!
月束越来越快,越来越多。
姜望完全是在缝隙中求生,在悬崖边疾飞。
他像是一只落入陷阱的飞鸟,怎么扑腾,也飞不出囚牢!
声闻仙态的时限早已过去。
但他仍然全神贯注,不停地观察着环境。以目视,以耳听,以鼻嗅,用心感受。
远山、密林、长夜……
被惊扰的虫鸣鸟叫,衣袂破风声,自身鲜血剧烈奔涌的声音……
看到的、听到的、嗅到的一切,都在心中不断组合,去寻觅那渺茫一线的胜机。
青云印记碎了又现。
在秋月之下,一袭青衣的当世天骄倏忽左右疾驰,嘴角血迹未去,眼神却未见惶惑,只有坚定。
他不知敌从何来,不知敌人是谁,不知如何才能逃生,不知何时是尽头!
但他坚定挣扎。
穷他所有,尽他所能。
……
……
缉凶队伍分散的那处山坳,竟有几分清幽。
厉有疚飞回来的时候,岳冷正在四下察看着什么。
“岳大人!”厉有疚问道:“人拿到没有?”
“叫他跑了!”岳冷反问道:“你那边呢?”
厉有疚摇了摇头:“这些狗崽子,跑得可真快。”
“对了。”他又问道:“姜望人呢?”
“不知道。”岳冷四下看了看:“我也刚回来,根本没有看见人影。”
“有什么战斗痕迹吗?”厉有疚有些严肃地问道。
“也没有找到。”岳冷说。
厉有疚运神于目,察看了一圈,指着一块山石上的特殊印记,笑道:“这小子先回去了!”
对于青牌的特殊印记,岳冷自不陌生,看过之后,跟着松了一口气:“黄河魁首要是出了什么事,咱们两个可是难辞其咎。”
厉有疚的语气也很轻松:“若真把国之天骄弄丢了,主要还是得我负责,毕竟是我带他出来缉凶的。”
“行了,先回去吧。”岳冷没有心情开玩笑:“阳国余孽这事,没有那么简单。这两个人能从我们手上跑掉,实力自然不凡。阳国那一个亡国的皇子,能有这么大的能量?”
厉有疚也点头道:“这案子是需要再研究。但也说不定是雇的人,那个阳玄策手里,有个什么复国宝库之类的筹码也不稀奇。对了,你追的那个人,你有捕捉到什么信息没有?是地狱无门的阎罗吗?”
岳冷道:“应该不是阎罗。但也看不出跟脚来,逃得太快了。”
厉有疚附和道:“是啊,也不知是什么来头。这些黑耗子,一个个的,藏得倒是很深!”
两位神临境的捕头,就这样一路交流着,飞回了齐国。
……
……
“什么?姜捕头没回来?”位于鹿城的青牌秘密据点里,厉有疚皱眉问道。
林有邪当时正在画画,画的是城门前的坠尸……这当然是黄以行的坠亡图。
闻声顿住了细笔:“姜大人不是跟您一起去抓阳氏余孽了么?怎么是您和岳大人回来了?”
岳冷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猛然转身看向厉有疚:“此事你要负责!”
“该厉某人担当的责任,厉某人绝不逃避。”厉有疚也冷了声音:“倒是你要好好想想,要如何解释,半路跟上我们的事情!”
方才还一副亲密战友样的两个人,顷刻剑拔弩张!
实在是现在的姜望,已绝非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这是一位官居三品的绝世天骄,是大齐年轻一辈的旗帜人物!
林有邪垂下了视线,落在那副画里、一片尚未完成的黑瓦上。
便在这个时候,一个小吏匆匆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根玉签。
“有什么紧急消息?”厉有疚问道。
这小吏是此处秘密联络点的人,自然是认得他们三个的。
闻声直接汇报道:“照衡城的总捕头出事了,满门被灭!”
“包括那个总捕头吗?”林有邪问。
小吏答道:“包括他,全家上下,无一活口。”
岳冷也是了解过姜望、林有邪调查的这起案子的,当然知道照衡城那个总捕头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因而问道:“现在可有什么线索?”
小吏有些紧张地说道:“姜大人去那里调查过!”
第四十三章 顾师义
姜望已经察觉到,他正在被有意识地驱赶着。
他拼尽全力才能在这神秘强者一次次地攻击下留存性命。
整个奔逃路线曲折歪斜,偶有反复,但总体却是一直往西。
也就是说——
离齐国越来越远。
对方如果要杀他,早就可以杀死他了。
但如说对方对他并无杀意,多数时候的攻击,却都是足以致死的强度。他若一个闪避不及,早已交代当场。
对方好像并不着急杀死他,又不介意杀死他。
唯独明确的,就是这个神秘的敌人,的确在享受追杀他的过程。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转向,逃去什么重要地方,引其他强者插手战局,从而为自己求得生机。
但追杀者是如此强大,全方位地碾压于他,与他在大部分时候,都只有两个选择——
按照对方留出的安全路线逃窜,或者死在当场。
他没有选择。
虽说是“安全路线”,却也要他拼尽全力表演,才能够挤得上去。
这条“安全路线”,完美地错开了一路上所有的大势力。只在荒野、国境线、无人的地方蜿蜒。
只往西去。
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他不知道。
这一路追逐要持续多久,他也不知道。
生死危机长时间萦绕,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极端的折磨。
脱离了公平的擂台环境,脱离了同层次的对手,他这个天下第一内府,才重新认识到这个世界的残酷。
真实的生活,往往没有公平可言。
没有哪个天骄,是绝不能死的!
被至少神临修为起步的强者追杀,恰是此刻的现实。
“再快一点,再拼命一点!”那怪异的女声语带呢喃,似乎在姜望的狼狈挣扎之中,咀嚼到了愉悦。
而姜望在挣扎之中,继续挣扎。
此等无望的情况下,回身一死不受屈辱,或者可算英勇。
但抓住一切能够抓到的机会挣扎,才更见内心的强大。
漫长的夜晚已经过去了。
天光把夜幕撕开得彻底。
姜望偶尔在折向的时候回瞥几眼,那追杀他的人,仍然只有一个轮廓在。
应该庆幸只看得到轮廓,若是看得清楚了,或者便是对方杀心已定。
五府海内,云顶仙宫中,一朵朵善福青云被青云亭不断送出。白云童子握紧小拳头,急得满头大汗。
青云踏碎,姜望倏忽南北。
他用尽一切手段,不断冲击着自己的极限,以最精微最准确的选择,在恐怖的攻击之中,求那一线生机。
先是月束,后来是水锥,现在是一片一片如飘叶的风刃。
漫天零落。
而青衫一袭独舞。
“太好了,太好了!天下内府,谁能及你!让我看到更多精彩……”那怪异的女人骤然尖利起来:“更多!”
风刃愈疾、愈密、愈利。
在这恐怖的攻势之下,姜望一个闪避未及,身上顷刻便多了难以计数的伤口,立时成了血人!
但他连一声痛呼也无。
从昨夜被追杀到现在,他没有说过一句话,他是如此专注的……逃命!
抱怨没有意义,辱骂不能伤人,求饶无济于事。
当此危机之刻,他只做有用的事情,所以他一言不发!
努力控制着身形,在漫天风刃里艰难前进。
如果注定要死,在死前如此痛苦,是否值得?
姜望不相信什么注定!
他最信任的,在他手中!
青云碎灭的同时,长相思灵巧游动,在姜望避之不及的时候,挑开一道道风刃。
姜望从未想过,一道风刃能有如此威能。他的长相思要将其挑开,也得承受恐怖的冲力,似与剑道高手交击。
挑、抹、割、刺、劈……
最基础的剑式绕于其身,姜望在绝妙的身法之外,展现了他无比扎实的剑术基本功。那是无数个日夜里,用汗水浇筑出的真实。
每一个动作,都浑然天成。
那怪异的女声,似乎陷入某种癫狂的情绪中:“你让我陶醉……你让我陶醉!”
于是天落风刃,地起石锥,四面流火。
顷刻是绝境!
终于无路可逃了,已经是最后的时刻。
而姜望握紧了他的剑,决然回头,直视那道人形轮廓。
咆哮的剑意直冲云霄。
如果逃无可逃,那就……面敌而死!
无论是谁,不可叫他束手!
便在这个时候,天空之中,忽然飞来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
只一把抹过,那风刃、石锥、流火,全都扫荡一空!
“你是何人,胆敢拦我!”那怪异女声尖叫道。
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不知从何处踏落,巍峨屹立半空,毫不犹豫,便是一巴掌往前扇去。
这一巴掌扇出,像一座高山往前倾倒。
推动风声如雷!
“阴阳怪气的东西,给我滚!”这魁梧大汉喝道。
那道人形的轮廓骤然消散,只有一道恨恨的声音,遗留在原地——
“我记住你了!”
万里河山,一片清明。
五府海内,云顶仙宫中。
白云童子一下子躺倒在地,四仰八叉。
“累死我啦!”
也不知他累个什么劲。
而现世之中,姜望亦是长舒一口气,这才在身上各处传来的痛苦感觉中,皱起了眉头。
他勉强稳住身形,看向突然出现的援手者。
这是一个相貌堂堂、甚是威风大气的汉子,外貌约有四十许,身形魁伟,穿着黑金两色御风袍,气势凛凛然,颇是不凡。
姜望确定自己从未见过此人,在记忆中也找不到任何与这人相似的强者资料。
“敢问前辈高姓大名?”姜望倒剑于后,躬身礼道:“今日援手之恩,姜望来日必当后报!”
“哈哈哈哈。”
这汉子大笑起来,甩了甩手:“你能回报我顾师义甚么!小娃娃,快回家里哭鼻子去!”
而后一步踏出,竟就在姜望面前消失了!
好像真的就是路过,然后见不得那怪异女声阴阳怪气、折磨于人,随性出手,此刻又洒脱离去。
说不出的豪迈潇洒!
顾师义……
姜望咀嚼着这个名字,仍是在记忆里找不到任何与之对应的信息。但此时也不是研究这个的时候,他大概看了看方位,连伤口也来不及处理,便急急忙忙离去。
这个名为顾师义的强者已经走了,那追杀者若卷土重来,却是没有好果子吃。
一路逃了这么久,姜望已经有些不知此处何处。
为免有人守株待兔,他没有急着立时往齐国赶。那神秘追杀者一路追着他往西,西行亦是不智。
他的选择无非南北,而在他想来,追杀者若卷土重来,必定会加速往远处追。又或为了避免灯下黑,穷搜近处。
所以他虽选择了往南,却一直飞到了有人烟处。
而后顺势藏形,躲进了路上看到的第三个小镇中。
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钻进了小镇里一家富户的阁楼里。把匿衣一披,蜷在角落,默默地开始处理伤口。
第四十四章 天骄案
临淄城内,一个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以恐怖的速度蔓延全城。
街头巷尾,酒馆茶楼,声声入耳。
“听说了吗?当初礼部大夫赵宣在小连桥遇刺一案,那些地狱无门的刺客,是青羊子掩护他们入的城!事后又掩护他们逃脱!”
“啊?不会吧?”
“不会?聚宝商会会主苏奢,就是正好在城外撞上了他们密谋,结果被当场杀死!动手的人是地狱无门秦广王和仵官王,一起被灭口的,还有鲍氏车行的马夫!”
“不对啊,不是苏奢狗急跳墙,买到鲍氏车马行的消息,直接在官道伏击青羊子,结果被姜望、重玄胜、重玄胜的贴身侍卫,三人联手斩杀吗?”
“这你也信?当时姜望内府都未成,重玄胜更不必说!他们拿什么杀苏奢?”
“不是说凶屠暗中出手压制吗?”
“重玄胜跟凶屠出城的时候,苏奢其实都已经死透了!”
“那重玄家……”
“嘿。不可说,不可说……”
……
“你知不知道,咱们的国之天骄,其实是平等国的暗子?靠在大师之礼上和崔杼唱双簧,才赢得天子信任。其实他才来齐国多少年,哪有资格代表齐国参赛?”
“你不要瞎说,他可是黄河魁首,是咱们齐人的骄傲!”
“什么狗屁骄傲,活该卖了你你还帮忙数钱!你知不知道哭祠案?”
“乱讲什么!这可是禁忌!”
“哼哼,哭祠案发的时候,在场的除了张咏之外,就只有姜望。你说,怎么每次平等国做事,都有姜望在?”
“兴许只是巧合……”
“哈!巧合!那他这次为阳国皇室余孽打掩护,杀了照衡城捕头满门,这总不是巧合了吧?他替阳国皇室余孽出头,挑唆曹皆将军教训黄以行,引动什么新齐人旧齐人之争,这难道也是巧合?”
“这个案子不是还在查吗?”
“我且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与旁人说。我姐夫在都城巡检府里当差,这个案子证据确凿,其实根本没什么好查的!只是顾忌到姜望刚摘了黄河魁首,又获天子重赏,为了朝廷颜面,才暂时压下此事。等过个几年风头过去了,你再瞧瞧看?”
“我还是不相信,姜望是天下第一内府,前途无量,干什么要做平等国的暗子,能有什么好处?”
“人家要的是理想,不是前途!只不过他们的理想很偏激罢了。我跟你说,姜望现在人已经逃到国外去了,你看他还能不能回来?”
……
……
诸如此类的流言,在极短的时间内,已造就满城风雨!
毕竟前一阵还是举国称颂的英雄,可以说齐国无人不知姜青羊。有关于他的物议,也因而传得格外汹涌。
一辆从茶楼旁缓缓行过的豪华马车中,听得风中传来的只言片语,李凤尧霜眉微挑:“我还说正好回来瞧瞧他的风光,怎么忽然之间就传成这样了?”
坐在他对面的李龙川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也是不知,太突然了,前几天我们还一起喝酒,那时都正常得很。他这次也只是去照衡城查个案子,没想到查着查着,人不见了。一转身,一堆案子在头上!”
“他现在人呢?”
“不知道,现在还联系不上。重玄胜那边都没有消息。”
“在这个关头离开齐国,可不是明智之选啊。”李凤尧道。
“谁说不是呢?”李龙川剑眉紧蹙。
李凤尧想了想,说道:“姜望不是个蠢货,之所以会做出愚蠢的选择,只有一个解释——他离开齐国并非自愿。”
“他当时是执行缉捕任务……”李龙川说到这里就顿住,转问道:“你是说,跟他同行的两个捕头有问题?三品青牌厉有疚,还有捕神岳冷,他们可都是成名已久的神临捕头,在青牌体系里奋斗了大半辈子。”
“我也是想当然耳。他们如果有问题的话,想来都城巡检府也不会放过。”李凤尧看了自家弟弟一眼:“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李龙川抿了抿唇,终是道:“旁的事情不说。但姜望引地狱无门入城的事情……好像是真的。”
李凤尧下巴微抬,长长的脖颈白得耀眼,有着冷傲的弧光。
“怎么说?”她问。
“秦广王联手仵官王杀苏奢一事,时间地点都对得上,细节十分吻合。还有,当时巡检府查小连桥行刺案的时候,恰好重玄遵的一个手下受了牵连,虽然最后证明了清白。但是你也知道,那时候正是重玄胜和王夷吾争得激烈的时候。”
李龙川缓声说道:“此外,姜望他和尹观……的确在来齐国之前就认识,此事在佑国一查便知。”
“倘如此事是真,我倒是想问。”李凤尧说道:“当时在场的,只有秦广王、仵官王、姜望、苏奢,既然前三者是一伙的,苏奢又已经死了。那么这件事是谁传出来的?”
“如此说来……这事尚有疑点。”
“家里是怎么做的?”李凤尧问。
“父亲亲自去了巡检府施加压力,要求秉公处理。伯父在东华阁,也是说得上话的。”李龙川道:“无论如何,朋友相交一场,我不会让人冤枉他。”
李凤尧挑开车帘,看了一眼艳阳高照的天空,只道:“要下雨了!”
……
……
都城巡检府中。
一处秘密房间里。
朝议大夫谢淮安端坐上首,看着对面的人:“岳捕头,你有什么要说的?”
岳冷双手扶膝,坐姿端正,认真说道:“厉有疚有问题!”
几乎是在同时,另一处秘密房间里,响起了几乎相同的话语。
只不过说话的人,换成了厉有疚,问话的人,则是北衙都尉郑世。
“岳冷有问题!”
厉有疚面对着郑世,语气激动:“如果他没有问题,为何突然就要加入我们的追缉行动?咱们青牌办案都是有规程的,他虽然地位特殊,可以随意一些,但也不该如此孟浪才是!本来十拿九稳的追缉,最后被对方提前发现,来了一手调虎离山,让姜捕头也跟着失踪了!”
郑世看着他,慢条斯理道:“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厉捕头你不认为姜望有问题?”
“现在外面的那些流言,我认为完全是无稽之谈!”厉有疚说道:“我与姜捕头接触虽然不多,但也知道他品性甚好。更重要的是,他在我大齐前途无量,去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有更好的发展了,他是脑子进了水,才会做那些事!”
“但照衡城里被灭满门的那一家……”郑世说道:“现场的的确确是姜望的剑式。”
厉有疚果断道:“那太容易模仿了,不足为证!岳冷以捕神为号,存心布置现场的话,谁能看破?”
“你觉得。”郑世问道:“岳冷的动机是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厉有疚眼中精芒闪动:“或许是为了洞真境的资粮,或许是什么别的原因。或许……平等国?如有可能,我建议直接搜魂!”
郑世低头翻了翻卷宗,并未说话。
这建议自是完全不可能,以岳冷的身份地位,别说现在完全没有确凿的证据,就算已经定下罪来,要搜岳冷的魂,也非得天子首肯不可。
对修行者来说,被搜魂是最大的耻辱,一生隐秘尽使人知,毫无自尊可言。被搜魂者,十有**,都会道心崩溃。
更兼搜魂的过程中,稍有不慎,就会神魂毁灭。
贸然拿岳冷搜魂,朝野必然人人自危。基于同样的理由,北衙也不可能对厉有疚动用这样的手段。
郑世只是没有想到,厉有疚竟然和岳冷有这么深的矛盾。不知何时而起?
“厉有疚有什么问题?”另一个房间里,谢淮安问道。
岳冷道:“首先,阳氏余孽的情报,虽然是通过正规渠道进入秘府,厉有疚也的确当天轮值,但他的行动太果断了!秘府一天有那么多情报,巡检府的事情那么多,而他一息都没耽搁,当时就赶去了衡阳郡!我完全有理由怀疑,他早有准备,只是在等这样一个程序。”
“其次,他一去衡阳郡,就要求结案,同时主动把姜望带出国境。我追上去之后,也是在他的莽撞指挥下,分追两路,从而导致了姜望失踪!情报只有他知道,行动是他指挥,现在出了事,若说他没有问题,如何说得过去?”
谢淮安想了想,问道:“你觉得姜望是畏罪潜逃,还是出了什么意外?”
“我说不准。”
岳冷想了想,摇头道:“现在想起来,这个姜望身上,的确也有很多疑点……但姜望若有问题,厉有疚必是同谋。
我们都知道,以姜望现在的名声,坐镇护国大阵的那位大人,必然分神系于他的安全。唯有以执行青牌任务的名义出国,又有他这样的神临修士随行,才不会受到审查。
基于同样的理由,姜望若无问题,厉有疚必有问题,因为他知道,只有把姜望骗出了齐境,才有加害于他的可能!”
“总而言之。”谢淮安表情平静:“不管怎么说,厉有疚都有问题?”
岳冷斩钉截铁:“正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