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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情何以甚     赤心巡天txt下载     赤心巡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一十一章 惊蛰

    “邓……旗!为什么突然要叫这个名字?”赫连云云问。

    “因为有一个姓邓的人,永远是我的英雄旗帜。”

    赫连云云坐了过来,又近了一些,苍青色的眸子中,充满怜爱:“这面英雄旗帜,现在还在飘扬吗?”

    “嗐,我就随便一说。黄河之会嘛,新名字,新气象!”

    草原姑娘眼神里的怜爱,瞬间转成了崇拜:“随便一说,都是这么有故事、这么好听的名字,你真有才华!”

    赵汝成:……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站在演武台上,赵汝成忽然就想起这段对话来。

    他并不打算思念谁,所以他将这段想法斩去。

    此刻他看着他的对手,心神归于平静。

    邓岳已经死了。

    这种“死”,或许是肉身层面的,或许是神魂层面的。

    但无论如何,属于邓岳这个人的思考、情感,一定已经死去。

    他非常明白这一点。

    因为一个活着的邓岳,绝不可能允许自己成为威胁他的把柄。

    那张大秦镇狱司送来的纸条,上面的消息并不可靠。

    邓岳是这个世界上他最了解、最信任,也是最后一个依靠的人。

    所以他知道,哪怕是大秦镇狱司,也不可能阻止邓岳去死。

    无论那根手指上保留了多少生机,做了什么无法被察觉的手脚,等在沃国的,一定只有陷阱。

    没有邓岳。

    这四个字,他在心里复述了很多遍。用以打破自己天真的幻想——他并不天真,但在邓岳这件事上,他无法控制自己那可怜的希冀。

    但是他知道,邓岳已经死了。

    这是一个结果。

    “结果”的意思是……无法再改变。

    他是一个聪明人,他从来都知道,他无法改变结果。

    过去如是,现在如是,未来也如是。

    所以他一直逃避,他识时务者为俊杰的放弃。

    但枫林城的灾难,让他决定在那不能被改变的“结果”出现之前,做一些至少能够保护眼前人的努力。

    也仅止于这小小的努力,而不涉于其它了。

    而大秦镇狱司送来的“礼物”。

    让他无法再沉默。

    他开始想要——回赠“盛情”!

    纵观天下,能与秦抗者,不过四五家。

    他靠得最近的是牧国。

    最近的一个机会,就在观河台。

    所以他站了出来。

    黄河之会上替牧国争名,是他最快在牧国获得地位的方式。表现得越耀眼,就能够得到越有力的庇护,获得分量越足的支持。

    殷文华这个人,不是随便选的。

    在霸主国天骄之外,殷文华是声名最盛的那几个人之一,很有分量。

    正要借其名!

    余徙的声音响起。

    “诸位,这很可能是你们一生中最荣耀的时刻……“

    他难得地多说了一句,明显是因为林正仁的事情,意有所指,然后道:”请放光华!”

    分隔台上天骄的清光就此消失。

    轰隆隆!

    雷声顿响。

    细听来,却不是雷声,而是剑鸣。

    殷文华拔剑而出,那流动的不是剑光,而是电光。瞬间引惊雷游天,万物萌动,生机焕发。

    此一剑来,春雷动,春耕始。

    正是惊蛰剑!

    仅仅是第一声剑鸣,就能让人感觉到春之生机。

    看到这一剑趋前,惊雷游走,更是如踏春草,感怀莫名。

    姜望忍不住笑了。

    好的剑客见到好的剑术,难免见猎心喜。他虽不是宁剑客那等为剑成狂之人,却也有着绝顶的剑道天赋,爱剑如命。

    子舒本来一直在犹豫,是要看姜望的战斗,还是看书院师兄殷文华的战斗——是没什么好犹豫的,但总要挣扎一下、扭捏一下的。

    不过林正仁一弃赛,就完全没有挣扎的必要了。

    就好好地看……

    看姜望如何看殷文华与邓旗之战嘛!

    她先注意到姜望赞叹的表情,再注意到书院师兄殷文华的惊蛰剑。不由得赞道:“好眼光!”

    二十四节气剑,可是她爹所编纂!

    饶是李龙川极具眼界,也不由得有些诧异,人家打得精彩,你怎么夸的是眼光?不对啊……难道这句话里有什么别的意义?这就是伯父所说的微言大义吗?儒生说话就这么玄乎?

    很懂的许象乾则是一脸羡慕地看了看姜望,又“鼓励”地看了看照无颜。

    照无颜默默叹了一口气。

    她从来不后悔自己所做的决定,也能够承担自己所有的选择。但唯独这个高额头,总能让她有后悔的感觉。

    总是上一刻可能觉得,这家伙其实还不错……下一刻就开始怀疑人生。

    唉,看比赛。

    但见场上,雷光轰鸣。

    忽有一剑掠过。

    剑气飞纵,炸成一树一树的桃花,绕邓旗而生!

    头戴厚重青铜面具的邓旗,根本看不见半点真容。但不知为何,其人只是站在那里,竟莫名有一种这满树桃花为他而生,与他极其般配的感觉。

    可惜此桃树非彼桃树,此桃花是剑花。

    美则美矣,杀机四伏。

    邓旗脚下不动,手中亦拔剑。

    他手中无剑!

    但他左手虚合成握剑状,已是剑气丝丝缕缕,激烈飙出。

    这剑气锋锐、刚烈,有形有质,竟成乌金之色。

    场下已有人叫出声来:“庚金剑气!”

    这声音当然无法传进丙字号演武台,不足以干扰台上的战斗。

    却叫姜望听得清楚,不由得更添了几分注意。

    只见邓旗左手握出庚金剑气,右手亦翻下虚握,成拔剑状。

    就这样右手虚握着拔出,竟然生生地拔出了一柄剑!

    一柄庚金剑气绞成的长剑!

    邓旗“拔出”此剑后,只是一记横拉。

    呲呲呲呲!

    尖锐的剑气切割声。

    “花枝”裂,“花瓣”碎。

    一剑已经斩碎,满场的桃树桃花!

    殷文华长得斯文秀气,但动则“惊蛰”,剑起雷霆,自不是什么柔软的性子。

    手中长剑一转,已经将飘落的满地“桃花”卷起。

    卷住这些剑气,剑又一撩!

    场上顿时响起极动听的鸟啼,如奏仙乐,令听者痴痴如醉。

    碎落的剑气汇聚在一起,铸成一只只漂亮的、金黄色的鸟儿。

    此为“仓庚之鸟”。

    啼声此起彼伏,共奏一曲华章。

    而金黄色的仓庚铺开了漫天,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向邓旗杀去。

    惊蛰的此一式变化,倒与八音焰雀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握持庚金之剑的邓旗仍只是一剑横割。

    他的“剑”割至半途,骤然散开。炸成千万道乌金色的庚金剑气,一丝丝,一缕缕,啾然呼啸。

    每一道剑气都是那柄横割的剑。

    那些金黄色的剑气之鸟,瞬间被割去了脖子,纷如雨坠!

    而邓旗手一握,庚金之剑再次在手中成形。

    他终于往前走!

    殷文华剑势却又再变。

    手中长剑遥遥一点,落下惊蛰剑的最后一变。

    惊蛰有三侯。一候桃始华;二候仓庚鸣;三候鹰化为鸠!

    一候碎,二候死,此时三候,重定春色!

    ……

    ……

    ……

    (再推荐一下我新出版的小说《西游志》,当当有售。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一部作品。横推十万里,从头燃到尾。有纸质书阅读习惯的书友,一定不要错过。)

第四百一十二章 鹰化为鸠

    典曰:“文山之鹰化为鸠,忘而鹰鸣,群鸟逐之。”
    意思是说,有一只鹰化做了鸠,但忘了自己的身份,仍然发出鹰鸣,因而被群鸟驱逐。
    失去了鹰的倚仗,却作鹰鸣,此不智之行。
    这一式作为惊蛰剑的第三候,有春衰之意。
    化鹰为鸠,使其不得鸣!
    遥遥点落此式,邓旗手中的那柄庚金之剑,竟然开始不稳,骨架渐溃,剑气流散!
    但邓旗只是顺势往前一刺,整柄庚金之剑索性流散成千道万道。难以计数的庚金剑气如蜂群狂飙,向殷文华杀去。
    鹰虽化为鸠,鸠如何不能杀人!
    不以鹰杀,便以鸠杀。
    那密密麻麻的庚金剑气排空而来,像金针,如刺锥,似横空箭雨。
    铺满视野,杀气盈天。
    殷文华竖剑于身前,左手并指,贴于剑身,自下而上抹过.
    一株桐树在他身前高高立起,漫天白桐花开放。落为花雨,飘飘洒洒。
    剑气所开白桐花,朵朵撞上乌金线。
    殷文华这一剑,名为【清明】。
    乃二十四节气剑典中的春日第五剑。
    清明初候,曰“桐始华”。
    这漫天的白桐花,正是以清明剑气,对抗庚金剑气。
    剑气相争,丝缕锯磨。
    尖利的剑气啸动之声,此起彼伏。
    而殷文华大步前踏,在满天飞舞的白桐花后,迎着乌金色的剑气之雨,一震手中长剑,递出清明剑的第二式变化。
    二候,田鼠化为鴽!(ru。)
    看他大步而来,长袖飘飘。龙门书院传承已久的古剑烛明,似是一支画笔,在他手中描述着春日之盛。
    风元化形为憨态可掬的淡青色田鼠,四处乱窜,一个个忽然埋头,钻进地里去。
    而烛明剑上耀起剑光,脱剑而出,化为只只夭矫飞鸟,游弋滑飞,各自翱翔。
    此景美如画卷。
    看台上的许象乾不由得赞道:“以他的年纪,竟然能把惊蛰、清明两剑,运用到如此地步,真是令人惊叹的剑术天赋!”
    “不止呢!”子舒随口道:“龙门书院年轻一辈弟子中,通修二十四节气剑典的只有三人,殷文华师兄就是其中一个。”
    许象乾皱眉:“你是说,通修二十四节气剑典?”
    李龙川很清楚。许高额虽然不甚正经,但眼光却是没得说。他既然对此表示疑惑,说明年纪轻轻就通修二十四节气剑典这种事,是非常困难的。
    事实上何止“困难”二字?
    二十四节气剑典包罗万象,号称“典世之剑”。
    意即此剑可称万世经典,亦是历代练剑者都应该参考的典范。
    是龙门书院的镇院剑典。
    人们说起来,都说这部剑典的创造者是龙门山主姚甫。不过姚甫却多次强调说,这部剑典非他一人之功,只推为龙门书院历代强者的共同心血。
    纵览整个二十四节气剑,的确并非姚甫一人所创,但也真切是这位大儒总结龙门书院历代优秀剑术,独自整理、编纂、融合、补完、升华,如此汇编而成的一部绝世剑典。
    有将近一半的剑术,是在前人的基础上所总结。另外一半,却真真切切是他所独创。最后能够将其融为一炉,成就二十四节气剑典,不知耗去了多少心血苦功。
    非姚甫也不能为。
    凭借这部剑典,姚甫对龙门书院的贡献,就足以挤进历代山主前五之列。
    由此反推,这部剑典的强大,也就不言自喻。
    二十四节气剑,每一剑都是一门精彩的剑术。龙门书院真传弟子,大多精修其中几剑,琢磨一生。
    并不是是修炼得越多就越好。
    哪怕是超凡修士,一天也只有十二个时辰,用来做什么,不做什么,须有取舍。
    剑术修行取不得巧,每一门剑术,从掌握到应用,都需要大量的苦功,须得费心打磨。想要诸法皆通,结果往往是诸法皆不通。
    那些困顿于修行境界,难以寸进的老学究,通修二十四节气剑倒不是不可能。
    像殷文华这样的天之骄子,把时间全放在二十四节气剑这样的杀法上,未免有本末倒置,耽误修行之嫌。让人很难理解。
    子舒看着台上的较量,只笑道:“嘻嘻,又不难的咯。照姐姐也通修了啊!”
    “啊哈哈。”许象乾干笑了两声。
    青崖书院与龙门书院同在天下四大书院之列,他对通修二十四节气剑典的难度了解非常。
    子舒这话,他真没法接。
    照无颜便在此时说道:“殷师弟在第二内府摘下了空明剑心。这门神通号称‘洞澈灵明,得见万剑之宗’。所以他在剑术修行上,较一般天才要快速许多。”
    声音是舒缓的,如游云,也是安宁的,如皎月。
    许象乾喏喏道:“原是如此。”
    难得地没有顺杆爬。
    心中其实已经激动开了。
    就是这种感觉……就是这种感觉。
    她总能轻易抚平你的心。
    跟她相处,能够得到在别人那里得不到的、内心的安宁。
    以面容论,她或者算不得当世绝色。远不能跟夜阑儿这样的美人相比。
    但她比任何美人,都更能摇动许象乾的心。
    就是因为这种气质。
    在龙门书院里,她极受爱戴,是多少年轻弟子心中不可侵犯的存在。在龙门书院外,她的爱慕者也如过江之卿。
    如青崖书院许象乾、钓海楼杨柳,这样的青年才俊,也都算不得什么稀罕。
    她自有她与众不同的美丽。
    那是比精致五官更迷人的一种魅力。
    许象乾费了很大的劲,才让自己继续把目光放在演武台上。
    而场上,面对殷文华的“清明二候式”。
    邓旗的选择……
    是往前。
    厚重的青铜面具让人看不到他的面容,但他宽肩窄腰,衣带当风,身形已经非常完美。握剑的手,五指修长而有力,兼具力量与美感。
    此刻他剑气尽出,手中已无剑,却依然保持着虚握的姿态。
    他一边往前走,步履散漫随意。
    那虚握着的手,首先弹开食指。一道乌金色的庚金剑气直接坠落地面,在演武台的地面上,蒙上一道乌金之光。
    殷文华藏在地底的剑气就此被阻隔。
    继而是中指,乌金色剑气旋成尖锥,以螺旋状向前,仿佛钻透了空气,也钻透了他和殷文华之间的距离。
    而后是无名指、大拇指和尾指。
    五指次第弹开,如花绽放。
    邓旗此人,似在花丛行走,闲来拈花。
    那姿态潇洒之极、也美丽之极,令人不由得想要一窥,青铜面具下的真容。
    漫天飘舞的白桐剑花、叽叽喳喳的清明剑气飞鸟,竟然被一扫而空,满目澄阔!
    正是……
    小无相拈花剑指!
    ……
    ……
    Ps:鴽:ru小鸟
    鹰化为鸠的典故大家有兴趣的可以找来读一下,原文有一大段,我这里简化成了一句。

第四百一十三章 非凤而受朝者

    观战席上,赫连云云雍容端坐。
    此时她倒是相当有贵气威仪,注视着演武台上的战斗,一言不发。
    事实上她正用指甲使劲掐住自己,才让自己没有跳起来欢呼喝彩——毕竟她的母亲,那位伟大的牧国女帝,法相已经降临在这里。
    私底下怎么追逐赵汝成,都是她自己的事情。
    若是当着天下人的面没羞没臊……
    掌上明珠很可能变成脚下泥丸。
    所以她端庄,她坐得稳稳的,八风不动。
    坐在她旁边的,是一个头戴斗笠、垂落黑纱的……女尼。
    墨色的粗麻僧衣很是宽大,叫人看不清身段。
    昨天的时候,赫连云云还是一人端庄独坐,所以这位遮得严实的黑衣尼姑是今日才来。
    从开场到现在都不曾说话,唯独见到邓旗这一式剑指,才有些讶异地问道:“你们牧国,还有这样深具佛韵的杀法?”
    也难免她惊讶。
    牧国这样的神之国度,对外来超凡力量的排斥是很强的。
    儒家都不可能在牧国开书院,更不用说同样具备很强宗教意义的释家了。
    “我大牧帝国地大物博,强者如云,天骄似雨,什么杀法没有?”
    赫连云云表情淡然地一摆手:“不足为奇。”
    而在对面看台上,宋国的辰巳午也是眉头紧皱。
    能够代表牧国出战黄河之会的天骄,必然不俗。再强也都是可以接受的。
    名门金氏出身的金戈,已是出了名的杀力暴烈。这邓旗能在正赛临开始前替换金戈,实力绝对只强不弱。
    他绝不会小瞧。
    宋国更没有小瞧牧国的资格。
    让他皱眉的地方在于,邓旗此人,所学当真驳杂。打到现在,既没有显现神教之力,也没有展示哪个牧国真血家族的绝学,连牧国王庭那些知名的秘术也一个都不见。
    用的都是一些生僻冷门、甚至听都没听说过的秘术杀法。
    如庚金剑气,认识的人倒是不少。也有好些以庚金剑气为基础的杀法流传。
    但能精纯锋锐至此,又运用到这种聚散由心,千变万化的地步……邓旗所施展的杀法堪称可怕,只不知是何名,承何人。
    而其人现在施展的这门小无相拈花剑指,更是兼具佛道之妙,乃是一位由佛入道的强者所创,但那也已经是千年以前的传承了。
    辰巳午也是曾在一本古籍中看到过记载,才能够认出来。
    像这样的杀手锏,邓旗还有多少?
    他自身是六艺皆通,以五射之礼“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成道。(yan)
    算得上是博览群书,所修甚杂。
    但这个邓旗,他完全看不透……
    看不透师承,看不透凭借。只好似这个人的一切,都藏在了那张怪异的青铜面具底下……
    而有无限可能。
    他摇了摇头。
    面对这样的一位天骄,殷文华没有任何机会。
    宋国外楼场未进八强,现在内府场也将倒在正赛第一轮。
    他身上的压力,陡然大了起来……
    宋国最强天骄在场外已经下了判断,但殷文华本人当然是不同意的。
    或者说,无论谁来否认他,他只向自己的烛明剑求答案。
    邓旗小无相拈花剑指一出,瞬间扫清演武台。
    殷文华已来不及持续清明剑的二候变化,直接倒持烛明剑!
    所谓“暗室而烛明”,此剑是埋首典籍、求学求知之剑。当然也锐意进取,坚定如一。
    在宋国的名器谱之列。
    他自小便是以此剑防身,早已是心意相通。
    长锋倒持之时,忽有一道炽光腾空而起,直趋邓旗身前。
    剑气如长虹!
    清明剑有三候。
    初候桐始华;二候田鼠化为鴽;三候虹始见!
    现在便是第三候。
    霞光掩日,长虹贯顶!
    天也开了,距离也不存在,空气都被贯通,此剑如神光天降,观者眼中,只见灿烂惊虹!耀眼瞩目极了!
    但……
    邓旗那如花绽放的五指,如夏夜抚琴,似秋日鼓瑟,是春朝摘花,极具美感。富有闲情。不知怎么地一错,便将那道长虹,捏在了手中!
    拈花五指握长虹。
    这一幕太漂亮,简直像是一首诗。
    令人沉醉,令人惊叹!
    花开花谢,缘生缘灭。
    小无相拈花剑指,生生捏碎了剑气长虹!
    而此时。
    漫步而前的邓旗,和大踏步而来的殷文华,已在演武台正中央相遇!
    自开战以来,已经交锋了好几个回合。但他们还是第一次,彼此欺近至如此距离。
    这距离很是微妙。
    烛明剑,剑长三尺半。
    这是一柄剑必杀的距离!
    所以清明剑的剑气长虹刚碎,殷文华的剑势又一变,直接转步环身便是一剑割开!
    剑如鸿雁起,剑作玄鸟鸣。
    空气啸动,剑气纵横。
    鸿雁叫,玄鸟鸣,百鸟啼!
    空明剑心这门神通,不仅对剑术修行有极大助益,在攻伐之中的效果,也是立竿见影。式式精纯,随心所欲。
    白露剑亦有三候。
    一候鸿雁来,二候玄鸟归,三候群鸟养羞。
    殷文华一剑纵三候,直接将此剑推至巅峰!
    一时间百鸟齐鸣,绕邓旗而飞。彼啄此落,倾覆如雨。
    整个演武台上,都是烛明剑的剑光。满天满地,都是白露剑之剑气,
    这一剑简直摧毁了视觉,抹灭了感官。叫人只能见白露,只能待百鸟。
    剑气纵横一似百鸟朝凤。
    非凤而受朝者必死!
    恐怖的剑意、剑气、剑光,已经将邓旗彻底包裹。
    但这还不是终点。
    这一剑的真意在于……
    “群鸟贮粮,以待冬至也!”
    所以真正的杀招,其实是在二十四节气剑的另一剑——
    冬至剑!
    殷文华以白露剑造势,以冬至剑作为胜负手。正合秋冬相继之理,也是自然轮转之道。
    不是把二十四节气剑典练透了,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当白露剑蓄势到顶端,那一记冬至剑的威能,将强到可怕!
    真正做到“一剑使冬至,而万物凋”。
    当年龙门山主姚甫的成名之战,便是一剑改天换日,使盛夏入冬,凋杀全部对手。
    殷文华当然做不到那一步,但自忖杀个三步之内的天地飘雪,应当问题不大。
    此为绝杀势。
    然而……
    邓旗那散漫的脚步,忽然一转。
    他走得很奇怪,明明是往右边走了一步,但步子落下时,却避开了汹涌的剑气剑光,踏进了殷文华三尺之内!
    这是什么步法?
    殷文华脑海中刚刚生起这个念头,便忽然看到一只金翅大鹏鸟的虚影,迎面扑来!
    此鸟以龙为食,虽非凤凰,也受百鸟朝而无恙。
    细看来,是一式圣洁灿烂的金色剑指!
    快,太快了!
    眼睛刚捕捉到指头,这一式剑指便已点上额头!
    白露未尽,冬至还未来。
    这一指切入的时机堪称绝妙,生生打断了夏冬之续、中止了绝杀之势。
    剧烈的痛楚在瞬间扩散开。
    殷文华才感受到痛楚,一团清光就已经包裹了他。
    余徙出手了……
    余徙判断他已遭遇死亡危机!
    殷文华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只眼睁睁看着,那两根并成剑式的、如黄金浇筑的指头……从他眉心处的创口,缓缓拔了出去。
    我怎么会输呢?
    他想。
    我通修二十四节气剑,同境之中无双无对。
    斗昭能以斗战七式横推天下,山主的二十四节气剑也是世间绝顶。
    我怎么会……
    倒在正赛第一轮。
    自小离家,抛弃锦衣玉食的生活,在龙门书院进学。每日晨练晚功,从来不敢懈怠。
    从一个跌跌撞撞的稚童,一路走到如今,成为家族的骄傲,代表宋国踏上观河台。
    那些个练剑的寒夜,那些苦读的清晨……
    就只够走到这里吗?
    我的二十四节气剑,才施展了四剑啊。
    山主总说,天骄之中更有天骄,高山之外,还有山更高。
    我就到这里了……
    殷文华有一种非常清凉的感受。
    不知怎么,眉心流出来的鲜血……
    竟然不是温热的。
    或许是因为……
    遗憾。

第四百一十四章 迦楼罗破阵剑指

    丙字号演武台上胜负已分。
    观战席上,叶凌霄都忍不住一声轻咦:“迦楼罗破阵剑指!”
    他惊讶的理由,跟辰巳午如出一辙。
    邓旗的手段,太丰富了。
    先时小无相拈花剑指,是道佛合流之术。
    现在这门迦楼罗破阵剑指,又兼具释门与兵家之妙。
    此外还有一开始那运用庚金剑气的杀法,倒是识不出根底来。
    但其人在战斗中走的那几步,同样精妙绝伦!
    叶凌霄也只能隐约猜测,似乎是大五行混天步!
    这门秘术首先需采五行之风,以为修行基础,仅这一步,就拦下了太多人。而修炼本身的过程又太过复杂,就是在它名气很大的那个年代,修成的人也寥寥无几。
    本以为已经失传……
    牧国在哪里找来的这么一个人?
    霸主国的底蕴自然是毋庸置疑,有再多玄奇功法也不足为奇。
    但人力有时而穷,一味追求战斗手段的广博,必然会导致修行上的不足。
    二十四节气剑典好歹还是成套的,彼此之间都有关联,可以同参大道。
    神秘的庚金剑气杀法、小无相拈花剑指、迦楼罗破阵剑指、大五行混天步等等这些,当然都很强大,但颇有些风马牛不相及,难以混同。
    强者培养后辈的时候,都会帮助规划成体系的杀法,而不是让其拿着什么练什么,胡乱一气。
    牧国这样的天下强国,当然更不可能让自家天骄犯这种错误。
    除非……
    对台上这个名为邓旗的天骄来说,修习这些杀法,并不需要耗去太多精力。完全可以在不影响修行进度的情况下进行!
    那么从这个角度来看,牧国这个邓旗的实力,恐怕远不止此。
    叶凌霄忽然很好奇,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这人还能拿出多少杀法来。
    顺便……
    他幸灾乐祸地看了姜望一眼。
    这小子危险了啊!
    牧国天骄邓旗的表现,惊掉了一堆人的下巴。
    如果说其人是展现出了什么强大神通,哪怕是天府,有重玄遵珠玉在前,倒也没有这么令人震惊。
    唯独其人只是不断变幻着恐怖杀法,以剑指生生破了殷文华的二十四节气剑。
    作为修行者最珍贵的人身秘藏,神通确实是有无限的潜力。而且往往一摘下神通种子,就能够有不俗威能。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神通都有着至高无上的价值。
    很多人因此把神通视作根本倚仗,认为神通能够代表一切。
    神通强,修者就强。
    但其实,这话并不全对。
    同样的神通,在不同的人手里,是不同的表现。有些时候,甚至可以说天壤之别。
    另外,神通本身很看天赋,有时候机缘、运气、经历缺一不可。
    除了类似于神通果这样的珍物外,几乎不存在必得神通的可能。如齐国那个天府秘境,也只是点化修行者本身存在的神通可能,把“可能”化作“必然”。若是本就无有可能的,那也不存在必然。
    而那种欠缺天赋的人,也几乎不可能活着离开天府秘境……
    既然神通很看天赋,那么缺乏机缘、没有运气、天生得不到神通的人,难道就注定是弱者了吗?
    历史上已经有无数的强者,对此说“不”。
    就如有的人天生道脉,生而就在超凡路上,难道就注定高高在上,冠绝天下了吗?
    但先有气血冲脉之路,无数修者拼死超凡。后有开脉丹大兴人族,天元大丹开脉,潜力不输天生道脉。
    便是在开脉这件事上,用最普通开脉丹开脉的修士,也有强过天生道脉修士的!
    开脉丹诞生时的那一声呐喊——
    “人族不以天赋定终生!”
    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直贯彻人族历史。
    所以说,“人定胜天”。
    那些层出不穷的秘术、道法、杀法,就是人族对神通的补充、追赶……乃至于超越!
    有狼图这种磨灭神通特性、结合神眷成就的神通。
    也有神性灭这种,需要磨灭神通种子才能练成的杀法。
    当然不否认神通的强大。
    但斗昭一门斗战金身,也照样不输给五府五神通的重玄遵。
    真正的强者需要知道,神通不是唯一。用神通,而不是为神通所用。
    看台上的观战者们,各有各的想法。
    唯独站在庚字号演武台上的姜望,心情不同。
    眼见得战斗结束,余徙已经宣布结果,殷文华也被人抬下了丙字号演武台。
    姜望看着正要走下演武台的邓旗,忍不住出声问道:“我们是否认识?”
    邓旗扭过头来,让他看得清楚青铜面具上的深邃纹刻。
    用略显古怪的声音说道:“马上就要开始正赛第二轮,现在才来套交情,是不是有点晚了?”
    姜望笑了笑:“打扰了。”
    随之也走下演武台。
    如邓旗所说的那样。
    马上就要决出八强的名单来,谁碰上谁都有可能。确实有点像是在套交情。
    但是……
    但是啊……
    他刚刚旁观这个牧国天骄的战斗,越看越是熟悉。
    尽管其人所施展的种种杀法,都是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但是他看着这个人,真的很亲切。戴着厚重的青铜面具,承载着牧国这等天下强国的背景,却与记忆中的那个身影……慢慢叠合。
    一举一动,甚至于走路的姿态。都有着恍惚的影子。
    尽管理智告诉他不可能,但他不由得想……
    会是吗?
    他多么希望,真的有奇迹发生!
    走下演武台的时候,两声巨响几乎同时响起!
    姜望猛然回头,首先看向左边。
    铺展在他眼中的,是一幅肆意的画。
    面容其实非常好看的黄舍利,此时正单手握持一支降魔杵,保持着挥击的姿势。
    人在半空,黄袍飘起,气势张扬狂烈!
    而在赤金色的降魔杵之前,辽国那个耶律止,半边脸都凹了下去!
    一道清光抵着降魔杵,显然是余徙出了手。
    姜望又看向右边,只看到一地机关碎片中,魏国那个东郭豹倒下的身影。
    摔在地上,人像一个血包炸开,鲜血四流,只剩皮囊干瘪!
    已死得透了。
    这是本届黄河之会正赛上,第一个战死的天骄!
    在这具干瘪皮囊的不远处。
    触悯双手扶着膝盖,剧烈喘息着。
    “八……八强了!”
    呲呲呲……
    东郭豹的皮囊,也融化在鲜血中。
    ……
    ……
    ……
    (昨天写完更新后,用一个小时把本书第一章做了修改,主要解决开篇代入感不强、部分读者出戏的问题,精简了左光烈的战斗,增强画面感。当然线索设定什么的都没动,不影响后文。
    只是跟大家说一声。
    这次修改导致很多本章说移位了,且丢失了三百多条本章说,有些遗憾。有些本章说我很喜欢的。)

第四百一十五章 归去来兮

    夏国和魏国同在南域,地理位置相近,也都具备一定的国力,矛盾肯定难免。
    当年夏国输掉齐夏之战后,一夜之间,简直十面受敌。叛乱的叛乱、独立的独立、侵略的侵略……
    险些崩溃社稷,就此国灭。
    所谓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
    那些趁火打劫的国家里,就有魏国一个。
    当然这也没什么可指责的,在夏国极盛之时,也没少打压魏国。
    虽然近些年来,双方都在积极修补关系,打开商道,互通有无,互相弥补武备,交流道术心得……以应对来自霸主国的、越来越强的压力。
    但在黄河之会的演武台上碰到了,谁也都不会手软。
    只是……
    怎么回事?
    发生了什么?
    触悯难道还隐藏了实力吗?竟然能够在真君余徙的看护下,强行杀死对手?
    姜望向曹皆投去询问的眼神。
    曹皆的传音递了回来:“东郭豹死于自己的燃命之法。现在这副样子,则是因为中毒。”
    这就可以理解了。
    东郭豹燃命以争胜,余徙不可能出手保他,那等于强行左右对方的选择,不符合黄河之会的公平原则。
    只是燃命也没能争过……说明触悯还是很有几分本事的。且这种将人腐蚀成一滩血水的毒,着实有些恐怖。
    姜望一时沉默。
    他对这个东郭豹印象不算深。
    在他观看的内府场选拔赛中,亮眼的是殷文华、谢哀之类的人物。
    对东郭豹,只有一个勇猛粗豪的初步印象。
    在争夺败者赛三个名额的时候,其人就是靠着拼命,才奄奄一息地赢得了正赛资格。
    到了正赛还是拼命,第一轮就把命拼掉了。
    漂亮话谁都会说。
    张口闭口“为国何惜生死”的人,到处都是。
    但真正身体力行做到的人,却是不多。
    以人观国,从燕少飞到东郭豹。
    魏国这个国家,真的不可小觑。
    余徙几乎同时宣布了这两座演武台的胜负。
    魏国大将军吴询,便在此时,一步踏上演武台。
    他并不看作为胜利者的触悯一眼,胜负生死都是场上的事情,这就是黄河之会。
    他只以堂堂大将军之尊,半跪在地上.
    双手前伸掬起,将地上的流散的鲜血,捧成一团。
    “你是魏国的战士,我吴询以你为荣。”
    他缓声说着,将这团鲜血捧在心口,站起身来:“现在,我带你回家。”
    他走下台,往外走。
    魏国的观礼队伍里,魏人齐道:“归去来兮!”
    一个一个魏国人起身离席,跟在吴询身后。
    这位天下名将的背影,有些难以描述的沉重。
    是真要“回家”了。
    魏国不曾拿到三十岁以下无限制场的名额。
    如今外楼场和内府场都已经打完。
    这一次的天骄之会,对于魏国来说已经结束。
    不能说成绩不好,毕竟有个外楼场的天下第三。收获是不差的。
    但东郭豹没有了。
    这个从军旅之中磨砺出来的天骄,人生之路截断在观河台,只为了魏国之荣誉。
    这是他手底下的将士,是他的袍泽。
    吴询的心情,难免沉重。
    但列国天骄相争,便是如此。在无尽的荣耀之后,还有更多的残酷与痛楚。
    每一个往前走的天骄,身后都倒下了很多。
    一段故事的开始,是很多段故事的结束。
    生死亦复如是。
    黄河之会内府场正赛第一轮的对阵名单,是——
    齐国姜望,对阵庄国林正仁。
    牧国邓旗,对阵宋国殷文华。
    荆国黄舍利,对阵辽国耶律止。
    秦国秦至臻,对阵丹国萧恕。
    楚国项北,对阵越国白玉瑕。
    魏国东郭豹,对阵夏国触悯。
    雪国谢哀,对阵梁国黄肃。
    雍国北宫恪。对阵申国江少华。
    一轮战罢,决出了八强。
    胜者是姜望、邓旗、黄舍利、秦至臻、项北、触悯、谢哀、北宫恪。
    霸主国天骄夺名是意料中的事情,如丹国萧恕,辽国耶律止,宋国殷文华都被打得很惨。尤其是越国的白玉瑕,被项北一拳砸出了一个窟窿来。余徙救助及时,才保他一命。
    从这个角度来看,庄国林正仁只是损失一只血鬼,好像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当然,实际上的损益,肯定不能这样算。
    倒是事先因为不顾脸面而并不被看好的触悯,竟然能赢了魏国天骄,让不少人意外。
    当然这也是一种运气,本来应该在第一轮就解决他的齐国天骄,转而选了庄国天骄为对手。
    相较之下,庄国先前因为林正仁而大出风头,现在也因为林正仁颜面扫地。
    雍国的北宫恪却成功闯入八强……
    这种宿敌之间的对比,也颇耐人寻味。
    雍国在最鼎盛之时,一度能跟荆国打得有来有回,并不输给现在的西北五国联盟。
    但韩殷夺位后,未有寸进。几百年持续衰落,竟然输了与庄国的国战。
    作为雍国英国公北宫玉的嫡孙,雍国年轻一辈第一天骄,北宫恪是肩负大任的。而其人显然是承担起来了。
    一个黄河之会八强的名额,雍国也有几百年没看到。
    而这个名额背后代表的资源,对现在韩煦治下的雍国来说,更是重要非常。
    韩煦自上而下亲自掀起变革,要彻底革新雍国,归复甚至超过雍明帝时期的荣光,需要方方面面的努力。
    仅仅靠墨门的支持并不足够,因为国家的强大,不是简单的强者的累积、资源的堆砌。首先第一个,就是要重建雍国人的信心。
    要举**民,都坚信一个全新的雍国会到来。
    从这个角度来说,北宫恪在黄河之会上取得的成绩,意义非同一般。
    当然,到了八强之后,哪怕是霸主国,也不能决定自己的对手了。
    想要教训谁、打压谁、避开谁,都只能看运气。
    八座演武台已经合并成了四座。
    余徙重新抹开光幕,内府场八强的名字如星辰闪烁。
    姜望认真盯着那光幕,倒是没有紧张,只有期待。
    他期待与牧国那个邓旗为战,揭下其人的面具,验证自己那渺茫的奢望。
    他期待跟秦至臻交手,找其人要一个关于向前的答案。
    他期待跟项北战斗,为左光殊出一口恶气。
    他期待黄舍利的杀力,看一看其人嚣张的本钱。
    若是能遇上触悯,他也想要承担齐国天骄的责任,打压夏国,并尝试抹杀夏国的天骄。
    哪怕抛开这一切不提……
    他和他的剑,也在渴望着强大对手。
    能走到黄河之会的八强来,每一个人,都值得他拔剑。
    现在他的剑在手中。
    他的人在台下。
    他在等待一个对手,无论那对手是谁。
    而光幕上的对阵名单,终于固定下来——
    齐国天骄姜望,对阵……楚国天骄项北!

第四百一十六章 吾有三大恨

    “有意思。”
    项北是一个高大魁伟的年轻人,穿的是一身黑金两色的华丽武服,被肌肉崩得极紧。
    他总是高昂着头,重瞳之中溢满骄傲。
    八强之中,有五个霸主国天骄。
    因而在八进四的对决里,至少会有两个霸主国天骄提前碰撞。
    齐楚两国刚好就占据了这运气不好的一场。
    剩下三个霸主国天骄,对上的全是霸主国之外的对手。
    牧国邓旗,对上了雪国的谢哀。
    荆国黄舍利,对上夏国触悯。
    秦国秦至臻,对上的则是雍国北宫恪。
    项北抽到的,无疑是不好的签。但他只觉得,“有意思”。
    所谓“强者运强”,其实就是真正的强者,足够抵抗任何风险,即使是在厄运之中,也能靠实力赢得好的结果。
    那么厄运自然也就不成为厄运了。
    项北无疑是极具自信的人物,在看到对阵名单之后,就一步踏上了演武台。
    垂眸而立,面无表情。
    从始至终,并不多看姜望一眼。
    可以称得上骄狂了。
    他倒也不是针对姜望,是一贯如此。
    黄河之会内府场的选拔赛他就不屑一顾,在楚国的时候,也是素以骄狂闻名。
    他在楚国内部较选中,亲手击败了左光殊,并且说了这样一段话——
    “吾有三大恨,一恨未有早生九百年,不能一见凰唯真;二恨河谷惨败,大楚万户哀声;三恨左光烈早死。恨左氏名门凋落,恨人间不见焰花!空负天下之勇,放眼却无英雄!”
    凰唯真是楚国先贤,是演法阁的创造者,也可以说,是此人开启了大楚术法甲于天下的时代。
    河谷之战则不必说了,是楚国百年未有之痛。也不止项北一人“大恨”。
    而他的第三大恨,俨然是在同境之中,只视曾经的左光烈为对手。
    也不知在这一次的外楼绝世之争结束后,他有没有改变看法。重玄遵且不说,同在楚国的斗昭,应该不至于让他还说放眼无英雄才是。
    但他有没有改变看法,也并不重要。
    姜望只知道,此人对左光殊的不屑一顾,把那孩子怄得几天几夜都没离开太虚幻境。
    在八进四的战斗里,能碰上项北,姜望也同样不觉得是什么运气不好。
    恰恰他十分满意,觉得自己心想事成。
    与项北的“目无余子,天下群雄皆草芥”不同。
    姜望倒是好好地打量了这个对手,从他的脖颈,一直看到胸腹要害。
    看得很认真。
    从走向演武台的时候,他就在看,踏上演武台之后,还在看。
    看得项北终于无法垂眸了。
    任是谁,被人一直盯着要害打量,也很难始终保持目空一切的状态……
    他只能抬起眼睛,用那双神秘的重瞳,与姜望对视。
    得益于姜望的认真,应该说占据甲字号演武台的齐楚两国天骄,是四强争夺战中,最快进入状态的一组。
    如果不是余徙的清光阻隔,大概战斗已经开始。
    邓旗看了姜望的背影一眼,也顺便看了一眼项北的脖颈要害,才慢慢走上演武台,面对自己本轮的对手,来自极寒之地的雪国谢哀。
    谢哀很美。
    美到什么地步呢?
    已经站上丙字号演武台、与触悯遥遥相对的黄舍利,还频频往丁字号演武台看去——
    那正是谢哀和邓旗的战场。
    其人肤色冷白,细眉瘦脸,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但天然会让人觉得心疼。
    她实在是有一张太凄冷的脸。
    人如其名,美而哀。
    黄舍利之所以没有把全部精力都放在这张脸上,是因为她还要偶尔盯一下姜望……
    总之时刻关注着,很不希望被这家伙抢了风头。
    至于对手……
    触悯这种打选拔赛都要冲着败者赛去努力的人,也能够算对手吗?
    当然,这只是黄舍利本人的看法。
    她瞧不上这种行事风格,却并不妨碍触悯一路走到了八强。
    对于“被忽略”这种事情,完全不同于耶律止的暴跳如雷,触悯只有开心,甚至是求之不得。
    不过面上还是佯装愤怒的。
    同时……他也免不了关注一下姜望。
    齐国天骄若能在这一轮被楚国天骄淘汰,那就是再好不过的结果。至少在内府场,夏国所获的成绩就不输于齐国了。而若是他能抓住黄舍利大意的机会……
    这届黄河之会,说不得就是夏国反超齐国的开始!
    霸主国天骄之战,自是全场最受瞩目的一战。
    性情骄狂的项北,也有与其骄狂相匹配的实力。
    在前一轮的八强争夺战中,他是轻松碾压了越国天骄白玉瑕。赖以成名的武器都未动用,只靠一双铁拳,三拳就把白玉瑕打得濒死。
    白玉瑕可是一路碰着硬茬子打过来,实力有目共睹,绝不能算弱。只能说碰得太凶,根底早就被人瞧透了,在黄河之会这样的场合,注定无法走得多远。
    而齐国天骄姜望,更是一个笑容,就吓得对手血鬼反噬,昏厥离场。创造了黄河之会历史上,最快获胜的记录。
    让人不由得会想,能把对手吓成这样,此人究竟有多可怕?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一战都精彩万分,令人期待。
    所有的这些关注。
    站在演武台上的姜望,已经全然摒弃了。
    现在是战斗的时候,他只盯着他的对手。
    只想着如何胜利。
    他和他的长相思,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准备。
    他没有盯着项北的眼睛,而是盯着其人的肩膀。
    生就重瞳异象,没可能不修瞳术。
    他虽然习得乾阳之瞳,且神魂之力强大,但并不打算攻敌之长。
    说起来,因为林正仁的弃赛,他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感受余徙的清光。
    这光看似飘飘渺渺的,全无威能。
    却有一种不容逾越的坚决。
    静静流淌在那里,纤薄得好像一口气就能吹散。
    但他知道他冲不过去,对手也冲不过来。
    当战斗开始的宣声响起,这清光如水流去。
    姜望手搭在剑柄上,眼前已经晕过黑影。
    那黑影俄而铺开,于是四处皆暗,满目无光,见得长夜。
    他已经中了瞳术!
    项北的瞳术太可怕,姜望已经全神戒备,并且不去看他的眼睛,但还是中了招。
    通天宫内传来告警,那强烈的危机感、和道脉真灵传递的不适……
    说明有外敌入侵。
    还在内府层次,就能把神魂攻击作为常规手段,甚至能够入侵对手的通天宫——这可不是姜望神魂匿蛇那种一进就撤的骚扰战术。
    从入侵的强度来看,这是真正神魂层面的战斗!
    项北的可怕,只这一眼,就已分明!
    但是……
    姜望顺势闭眼。
    很好!
    欢迎到访!
    我的通天宫里,死过当世真人!

第四百一十七章 单骑入阵,吞贼霸体(月票一万六千五)

    项北骄狂归骄狂,却也不会真个轻视齐国天骄。
    能代表霸主国出战的天骄,怎么也不可能孱弱。
    所以他虽然三拳就打得白玉瑕濒死,在面对齐国天骄的时候,却第一时间就拿出杀手锏,掀起神魂之战。
    他天生重瞳异象,对神魂之力的掌控远迈常人,又有大楚名门项氏的传承,还在内府层次,就提前掌握了许多神魂杀法。
    同境之中,还从未遇到过能够在神魂层面与他交锋的修士。
    曾一度想要试一试斗昭的身魂朽之式,奈何他得圆满时,横推楚国内府无敌的斗昭已经踏入外楼。
    因而错过。
    但在楚国,无论是左氏左光殊,还是军伍出身、以国为姓的楚煜之,都是他的手下败将。
    也就屈氏屈舜华,能够造成一些麻烦,却也仅止于麻烦层面,称不上威胁。
    后来也在同样摘得斗战金身、习得斗战七式的斗勉手里,试过了身魂朽,只能说有惭大名!
    楚国很多人都认为,成就楚国内府第一的他,不具备斗昭在内府层次的统治力,更不能跟十五岁就夺魁黄河之会的左光烈相比。
    但在他看来,那只是因为,神魂层面的交锋,不容易叫人瞧出厉害。
    往往一步就是生死。
    当然,昨日观河台上,斗昭一刀身魂朽,击破了甘长安的神游。令他重新认识这一招的威能。甚至于甘长安的神游,也展现出了压过他一头的神魂力量。
    但等他也到外楼,也立起四圣楼之时,他的神魂力量同样不是今时可比。
    重瞳这种天生异象,可视为天生神通,生来就与第一内府勾连。随着年龄、修为的增长,直接在第一内府显化神通种子。
    或者可以说,它本身就是神通种子的外显。
    是天赋卓绝之辈,生下来就拥有的神通。
    拥有天生异象的修士,从腾龙到内府,根本不存在关隘。在修行道路大革新之前,也是直望“神通境”的存在,是天才中的天才。
    自古而今,史书上记载的重瞳异象有三种。
    曰,天横双日。
    曰,日月齐天。
    曰,天狗食日!
    外在表现为,双圆瞳并列,圆缺双瞳相对,大小圆瞳相嵌。【∞,o),◎。】
    在这三种重瞳异象中,天横双日异象对神魂力量的掌控最为精微,神魂力量更是天生倍增于常人。
    项北所拥有的重瞳,恰是天横双日!
    修行年月越久,境界越高,他的神魂力量,与寻常修士之间的差距就越大。
    对于自己的神魂力量,项北自然有绝对的自信。
    而他放弃身外相争的试探,起手就入侵通天宫,掀起神魂之争,恰恰是他对霸主国天骄的重视。
    同为天下强国,尊重齐国,就是尊重楚国,重视对手,便是重视自己。
    至于霸主国之外的天骄,自然不能算作对手。
    在项北的天横双日重瞳中,瞬间铺开一副画卷。
    辽远,古老,似有刀枪鸣,战马嘶,箭雨排空来,杀气腾腾。
    此为项氏不传之秘,神魂杀伐秘术,单骑入阵图!
    首先出现在这幅画卷上的,是“战场环境”。
    一切景物细节,在“画卷”之中栩栩如生。
    但见海波荡漾,异常广阔的天地孤岛上,有一条大龙盘踞。
    这条“大龙”养得极好,神威隐隐,鳞角生华。
    此为人身根本,超凡之基。
    是齐国天骄外显的通天宫!
    而项北本人单骑持戟的身形,亦然踏入这幅画卷上。
    人是神魂显化,胯下乌骓亦因神魂之力而成。唯独手中之戟,名为盖世。
    乃是天下名将项龙骧的配兵。
    河谷一战,项龙骧作为楚军统帅,死在大军之中,尸身为万马所踏,首级悬于咸阳。
    一生的荣耀皆破灭。
    唯有这一杆天下名兵,被他死前送回,遗命于项氏麟儿。
    除项北之外,更无第二人可当之。
    此时,握持着盖世之戟的戟灵显化,项北驾驭乌骓,单骑入阵!
    马踏碧波,跃至天地孤岛,显化的神魂本相依然威猛刚烈,项北纵马而至高高扬起大戟,直接对着那条大龙,一戟砸落!
    通天宫排异持己是本能,有如一方小天地,天然会保护自身,驱逐外来力量。
    若把通天宫比作一座城池,一般不禁道元之力、神魂之力……各类力量出入。“卫兵”只稍作查验,往往会放行。
    因为通天宫本就在时时刻刻输送力量,是人身动力之源,也是超凡之本。禁绝力量出入就是自废武功。
    以此类比的话。
    姜望的神魂匿蛇入侵,是刺客潜伏,伪装成“平民百姓”,混进城内,再露出狰狞面目。
    而项氏这单骑入阵图,却是连接两座通天宫,直接发起强攻!
    单骑入阵图的秘法,在某种意义上,是构建了进攻通道,让强攻成为可能。
    二者破入通天宫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所能达到的效果,自然也有天壤之别。
    刺客潜伏入城,最多引起一些骚乱,反掌即可镇压。
    大军强攻破城,却是要隳城灭国,改换日月的!
    此时的项北,凭借单骑入阵图,兵临通天宫。
    齐国天骄的通天宫,防御算是坚韧,但也不过如此。
    在重瞳的注视下,薄弱之处根本一览无遗。
    马到戟至,他直接一戟摧破,纵马跃入其间。
    单骑破敌城!
    因着单骑入阵图的秘术效果,当他破阵而入时,就已经直接跟通天宫的原主人开始争夺权力。
    就像大军攻破敌城之后,这座城池的秩序就要重新定义。且看巷战之胜负。
    也就是说,通天宫对原主的庇护和对入侵的排斥,已经被降低到最弱的程度!
    只待他杀敌将,掠敌城!
    通天宫的攻防,可以类比于现实里的攻城战,但也不能完全替换。譬如无论在什么时候,通天宫都是在排斥入侵、庇护原主的。现实里攻城战则不然,城破则倚仗消。
    项北之所以可以做到这一点,能够削弱通天宫对入侵的排斥,是因为神魂杀法单骑入阵图的强大。
    项氏秘传,自然不凡。
    内府层次的修士,几乎不会经历通天宫的争夺战。
    这种层次的超凡修士,所遭遇的对手中。同境修士基本做不到入侵通天宫、争夺通天宫权利,而能够做到的修士,不需要冒这个险,有很多更简单的方式可以杀死对手,不必要强行削弱自己,在对手的通天宫里交战。
    大楚项氏的单骑入阵图,也从来不是内府修士所能掌握的。
    唯独项北是例外。
    而他自修成此术至今,还从未遇到过阻碍,哪怕是斗勉这样的名门子弟,在通天宫主权失守时,也进退失据,被他打得一败涂地!
    今日何能有意外?
    单戟匹马入敌城,所见自是不同。
    这是一座古拙雄阔的通天宫。
    并不精致繁复,但有着古老的气息,和广阔的天地。
    项北纵马而入,抬眼便看到——
    如星河般的九大道旋,高悬穹顶,缓缓转动。星光飘带,深邃而悠远,如梦似幻。
    饱满圆润的道元,时不时被道旋吐出,散入天地,填充着这座通天宫的力量储备。
    一只体长鳞密、身缠点点星光的巨蟒,正半挂在其中一个星河道旋中,像是身上套了一个星光之环。
    而蟒首垂下,一双淡漠的竖眸,正俯瞰着他。
    在这条缠星之蟒的头顶,站着一位青衫飘带的年轻人,手握剑灵显化,昂首直脊,眼神宁定。
    对于这通天宫的权力争夺,其人竟然如此从容!
    通过单骑入阵图,项北能够清楚感受得到,这座通天宫里不断传来的反击力量。
    方方面面的应对,都有条不紊。像是天下名将,坐镇城中,虽然城门被破,却组织起一道又一道的防线,从容反扑。
    哪里有半点失措慌乱?
    他以天横双日的重瞳之力,借助单骑入阵图这样的顶级神魂杀法,却根本争不来半点权力。只能勉强保证自身不受太大压制。
    项北不知道的是。
    就争夺通天宫权力这种事,姜望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永远也不会忘记。
    跟令修行者闻之变色的心魔、跟欺神诈鬼的当世真人庄承乾,全都争过,且是生死相争!
    甚至于,若不是他故意大开“城门”,凭借他经由红妆镜多次强化的、底蕴极厚的神魂之力,相当于是重兵驻扎雄城,项北何能如此轻易“攻破”?
    开门迎敌,自然是为了……
    关门打狗!
    此时此刻,姜望脚踏缠星之蟒,立在穹顶。
    项北跨坐乌骓,踏在地面。
    两人在这通天宫之中,一高一低,四目相对。
    并无对话。
    神魂才是最凶险的搏杀。
    一念之间,千回百转。
    在外界只是眨眼的工夫,神魂层面说不得已经分出了生死。
    项北一纵战马,马蹄如登高阶。
    哒哒哒,踏空而上。
    自下而上,发起冲锋。
    只一人一戟,俨然有千军掩杀之势!
    而姜望手按长剑,冷眼相看,不避也不退。
    项北注视着这位齐国天骄,在那双干净而宁定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动摇震怖的情绪。
    神魂秘术凝结的乌骓战马,在某种意义上,侵夺着此方通天宫里道脉真灵的权柄。他分明能够察觉到,那一只缠星巨蟒,竖眸里已见烦躁不安的情绪。然而却在通天宫之主的镇压下,始终一动不动。
    眼前所见的一切,无疑说明,敌人必有应手!
    但项北不但不退,反倒催动乌骓加速。
    战场上一旦发起冲锋,就不能再考虑回头。
    有应手破应手,有陷阱踏平陷阱。
    千军伏我,无非击破千军!
    他已经冲锋至半途,更对自己的神魂战力有着强绝的自信。
    而面对气势再次暴涨的他,那姜望的眼睛里,仍然不见波澜!
    眼神虽然无波,但项北忽然感觉到,他冲锋的尽头,变成了一座火山!
    那庞巨到令他惊色难掩的神魂之力,自对手昂然直立的神魂本相里,倾巢而出!
    这股力量……
    这股浩荡如深海的神魂力量!
    铺天盖地而来。
    一半在天,飞为神魂焰雀。
    一半在地,游为神魂匿蛇。
    神魂焰雀啾啾而飞,神魂匿蛇嘶嘶而游。
    顷刻之间,项北已陷重围!
    单骑入阵,果入阵中!
    只是这一次,却没有那么容易破阵而出。
    根本无法想象,内府修士竟然能够有如此雄浑的神魂之力!
    他项北精通多种神魂杀法,神魂之力也先天不凡,往往倍于对手。但与姜望相比。竟是完全不在一个量级上。便是在质上,其人也丝毫不输!
    或许在神魂层面上,他唯一的优势在于,他对神魂之力的把控,远比对方更精妙。若是双方摆明车马交战,他未必没有胜机。
    但此刻,他在对手的通天宫中!
    单骑入阵图虽然抵抗了通天宫的大半压制,本身却也牵制了很大一部分神魂力量。
    以战争而喻,就是他领了千名精兵破城而入,却需要至少两百名战士把住城门。然而城中……却有上万战力丝毫不差的悍卒相候。
    他的神魂杀法可比作精妙兵法,但在如此悬殊的差距下,对方何须兵法!
    一拥而上便足以将他倾覆!
    事实上姜望也正是这样做的。
    项北的重瞳之中,根本已经看不到姜望的存在,所能看到、感受到的一切空间,都被铺天盖地的神魂焰雀和神魂匿蛇所充塞。
    他自负天下之勇,一杆盖世之戟,南杀北戮,却杀之不尽,斩之不绝。
    根本无需什么技巧,有这样雄浑的神魂之力作为依托,他项北绝无可能攻下这座通天宫!
    或许外楼之后,双日横天重瞳的力量再次暴涨,能够击破这样的局势。但在内府境,力有未逮!
    不能久持!
    项北迅速下了决断,双日横天的重瞳异象,在眸中一转,已经铺开许久的单骑入阵图,迅速“卷起”。
    他连人带戟的身影,在这幅图卷中开始剥离。
    战事不利,鸣金收兵!
    但就在此刻,一直立在缠星之蟒头顶、未有动作的姜望,忽然一步踏出。
    前一刻他还屹立如峭壁青松,此一刻已动似宝弓惊弦!
    一步踏落高空,铿然已拔剑!
    自上而下,一剑横割。
    天地之间,分出了一道横线。
    这是融会了朝宇十年藏刀一杀的剑式。
    号为“十年落魄,生死勾仇!”
    一剑割在单骑入阵图上。
    横线落在画卷,像是顽童稚笔,毫不珍惜地、轻易脏污了这幅画。
    撕~拉!
    神魂层面有这样尖锐痛苦的声音响起。
    整张“单骑入阵图”就此被割开!
    古老而精细的图卷,分为两截,一截显示着项北持戟纵马的身影,飘出通天宫,一截显示着通天宫的图景,却落入匿蛇焰雀群中,顷刻被撕扯吞噬一空!
    这发生在通天宫里的整场神魂之斗,是如此激烈凶险。然而在外界,却才过了几息。
    在观战众人的眼中,只看到余徙刚一宣布八进四的战斗开始,旁边演武台就都已经呼啸连连,杀得激烈。而齐楚两国天骄,竟似定住了。
    项北和姜望各自站在一边。
    互怔几息。
    这停顿的时间虽然短暂,但对于这等天骄来说,足以分出几回生死!
    何耶?
    能来观河台观礼的,眼界都不会太低。便是不清楚的,听旁人一说,也就明白了。
    齐楚两国的内府境天骄,竟然在神魂层面战斗!
    而这场神魂之争的发起者,显然是项北。
    这是外楼层次都极其少见的交锋。
    项北尚在内府境层次,就敢攻入对手的通天宫。且真能在对手的通天宫里强势战斗!
    神临境对他来说还存在什么关隘吗?
    真绝顶天骄也!
    在场绝大部分人,都无法洞察神魂层面的战斗。更何况项北已经深入姜望的通天宫,在通天宫里发生的战斗,更不可能被外人观测。
    但好在,这似是愣怔中的几息时间,很快就结束了。
    很多人还在猜想,在八进四的战斗里,项北会不会成为最快结束战斗的那一位。
    哪怕是在战斗开始前,对姜望更有信心的那些人,也不由得在担心,担心姜望在这一轮交锋中,会吃多少亏。
    毕竟重瞳异象,古今罕见,是一等一驾驭神魂的眼睛。
    叶凌霄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发现自家女儿已经不知不觉攥紧了手。
    他撇了撇嘴,没有说话。
    然而就在两息多一点、三息不到的时间后,观战的人们就已经看到——
    高大魁梧的项北连退三步,重瞳紧闭,眼角鲜血如泪垂。
    而青衫飘飘的姜望,一步趋前,长相思鸣鞘而出!
    在神魂层面的战斗中,生就双日横天重瞳异象的项北,能够在内府层次就强攻对手通天宫的项北,居然是战败的那一个!
    这简直令人骇然!
    锵~!
    长相思的这一声啸鸣,如龙吟,如风啸,似金玉,有铿锵。
    这是长相思在观河台上的第一次出鞘。
    它似乎一定要让所有人,听得它的声音,见得它的锋芒!
    那纵剑往前的青衫少年,昂扬、自信、神采飞扬!
    他脸上带笑,身上有光。
    一记年少轻狂之剑,剖开演武场上的距离,斩开一切有形或无形的阻碍,是初生牛犊不惧虎豹,是人生得意少年郎!
    这是年少轻狂之剑的升华。
    观剑得剑,观人得己。
    这一剑,横冲直撞!
    绝对不可以被阻止,也绝对不会回头。
    所有看到这一剑的人,都能感受它的坚决,体会它的强大,明了姜青羊的自信。
    项北看不到。
    他紧闭双眸,在以秘法将养受创极重的眼睛。
    双日横天重瞳加持下,在神魂层面的战斗无往而不利,令他小觑天下英雄,完全没有考虑过在神魂层面战败的可能,事实上他也的确从未输过神魂之争。
    今日初尝败果。
    而且是险些被围杀在通天宫里!
    神魂层面的交锋,往往只在瞬息,想来哪怕是真君余徙,要想保住败者性命,都要多加注意。
    当然,时间的概念,对内府修士和衍道强者来说并不一致。
    但无论余徙来不来得及,他都差点输了!
    险些一合就战败,这是他为骄狂付出的代价!
    代价不止如此,那幅单骑入阵图被生生割掉一半,想重新修回来,也至少需要一年苦功。
    在之后的战斗里,是再无使用的可能了。
    当然他也不会再进姜望的通天宫里送死。
    此时此刻,鲜血自眼角流下。
    他闭上了双眼,从另一个角度、另一个层面,洞察这场战斗。
    齐国姜望的这一剑,带给他熟悉的感觉。心念稍动,便联系到了外楼场牧国天骄对决魏国天骄的那一场。
    这一剑得意,尽得其意。
    脑海之中,一幅画卷缓缓铺开。
    画卷之上,正是一个青衫男子,纵剑得意。
    正面、侧面、前面、后面、俯瞰、仰视……
    各个角度都出现在画卷上。
    一个接一个的姜望。
    项氏秘传,龙魔演兵图!
    辅助战斗之用,使掌控敌情,料敌先机。
    双眸紧闭的项北,探出大手。
    盖世之戟的本体,出现在手中,被他紧紧握住。
    黑色烟气在脸上攀爬。
    他那眼角流落的血迹,乃至于整个眼睛,都被黑色的鬼纹所覆盖。
    他的肌肉剧烈膨胀,炸开半身武服。
    **着上身,恐怖的肌肉虬结一处,青筋似龙蛇暴起。
    本来就昂藏八尺,高大威武,现在整个人拔高至一丈有二。
    黑色烟气缭绕全身,若隐若现。
    恐怖的气势瞬间震慑全场。
    神通,吞贼霸体!
    人身有七魄,吞贼第四,亦为力魄!
    现此神通,极大削弱一切负面影响,包括伤势、束缚、毒病、痛楚……兼而力大无穷。
    号称“内贼无死,外贼无侵。”
    乃是一等一的杀伐神通。
    这一切说起来缓慢,其实只在一瞬间发生。
    项北在神魂之战败退,姜望第一时间便以才得升华不久的年少剑式杀来,正是得势不饶人,穷追猛打、赶尽杀绝。
    而项北立即展开龙魔演兵图,现出吞贼霸体。
    盖世之戟如巨龙腾起,似平地起高墙,平原出高山。牢牢横在身前!
    大楚项氏家传,八荒无回戟。
    此戟法一度与因缘刀术并称,历史上曾数次交手,高下难分。
    得意之剑不可拦,此戟偏偏拦住得意!
    锵!
    长相思的剑尖,刺至戟面。
    一声铿然之后,场面一时静止!
    盖世戟是方天戟,即两面都有月牙锋刃。
    在众人的视野中,盖世戟巨大的戟面横拦。拦在项北魁伟的面容前,而长相思如雪的剑身,恰恰点在其中一面戟刃上。
    这一记拦截,瞧来举重若轻,妙到毫巅。
    但只有项北才清楚,姜望这一剑究竟有多强。
    现出了吞贼霸体,又以神魂秘术龙魔演兵图辅助捕捉战机。
    却一直在此剑点至面前时,才得以动用八荒无回戟法拦住。
    不过,过程虽然并不简单,但拦住就是拦住了。
    在神魂之争落败,身受重创的时候,还能后发制敌,毫无损伤的拦住此剑。说明至少在此刻,面对此一剑,他占据压倒性的优势!
    场外观战的重玄遵,似是重伤才愈之身,难以久捱,轻轻往后一靠。
    对于姜望能在神魂之争里反赢一手,他是并不意外的。
    他早就知道姜望的神魂之强,异于常人,在自己的通天宫里战斗,绝无可能输给任何同境对手。项北贸然闯入姜望的通天宫,只能是自食苦果。
    但项北举重若轻的这一戟,也令他无法忽视。
    世人今日应知,大楚帝国的强大杀法,并不是只有斗战七式,还有这八荒无回戟法。
    尤其项北此人,现在哪里有半点受伤的样子?
    明明已经遭受重创,却仍能展现巅峰,这是真正经历过生死的强者。
    双方的表现。
    让他非常期待接下来的发展!
    此刻,现出吞贼霸体,身缠黑色烟气、高达丈二的项北,简直如神似魔。
    青衫纵剑的姜望,相较之下显得如此单薄、危险。
    但长相思……
    往前!
    剑尖点住盖世戟的下侧月刃,将它抵得往内偏移,以锋锐正对项北的脸。
    这是一场艰难的前移,剑势仍在往前。
    但项北睁开了他的眼睛。
    在黑色鬼纹的环绕下,他的双日横天重瞳愈发显得神秘莫测。
    他淡淡看了姜望一眼,肌肉虬结的右手,只轻轻一拧。
    盖世戟的戟刃猛然回弹绷直!
    巨大到恐怖的力量反击长相思,姜望连人带剑,被弹飞数丈远!
    嘭!
    那是项北踏地的声音。
    他一脚踩在演武场的地上,踩出了如擂重鼓的闷响。下一刻,就已经追上了姜望,高扬大戟,一戟劈落!
    半空之中,有青云印记一闪而逝,姜望明明还在倒飞,却如履平地,轻轻一转,就让这一戟劈了空。
    而后回身横割!
    这一剑太优美了。
    太潇洒!
    在堪称恐怖的重戟之前,飘飘如仙。似放浪形骸的狂士,醉酒泼墨挥毫。
    只一笔,是一横。
    人道剑式之名士潦倒!
    十年落魄,以生死勾仇。
    通天宫里割裂单骑入阵图的一剑,又重现于场上!
    项北一戟劈空,立即松开左手,右手握住戟尾,倒提戟身,只往身前一竖!
    铛!
    便挡住了这一剑!
    仅仅如此自然不够,挡得住剑身,挡不住剑势剑意。
    所以咆哮的黑色烟气在盖世戟中翻涌,恐怖的戟意爆发。
    右手翻转,左手握持,盖世戟在空中转了一个大圈,猛然已咆哮出无穷杀意!
    八荒无回戟之西极式!
    肃杀白虎的虚影一现而消,盖世戟咆哮着直扑姜望面门!
    包括项北本人在内,所有人都在等着姜望的反应。
    而姜望像吓傻了一样,偏偏在此时,撤身而退,回剑入鞘!
    一高一低两个身影,在空中疾飞。
    一者进,一者退。
    一者执戟怒劈,一者回剑入鞘。
    一者身绕黑烟,如神似魔,一者青衫从容,闲庭胜步。
    唯有风猎猎!
    “他想做什么?放水吗?”齐国观战队伍里,有人问道。
    此人是曹家的一位旁支子弟,特来观河台观礼。除了寥寥几场战斗,他并不足够熟悉姜望。
    对于本国天骄的胜利,他当然也是寄予厚望,但此时看起来,这姜青羊简直像是故意放水一般!
    令他看不懂了。
    面对这一戟,无论如何也不该退啊!
    这不符合他的选择,所以甚至说出了“放水”这样的诛心之言!
    黄河之会是什么场合?谁敢弃国家尊严于不顾,在观河台上放水?
    有些人就是如此,头脑太过贫瘠以至于缺乏思考能力。只要没有看到自己想要的,那就张口便是“放水”。但也很难分得清,这种人是因为蠢,还是因为坏。
    重玄胜淡声说道:“不必问姜青羊想做什么,在战斗的时候,他永远在做正确的事。”
    他转过头去,看着这人:“你叫什么名字?”
    蠢则该骂,坏则该杀!
    其人讷讷不敢言。
    李龙川的声音便在此时响起,不过冷得多,也短得多:“神通。”
    算是给其他人同样怀有疑惑的人,一个解释。
    身具烛微的他,能轻易看到常人无法看到的细节。
    包括此刻在姜望身周……隐隐颤抖的火元!
    而对于脚踏青云、纵身疾退的姜望而言,他自是从无弃战之心,从无怯战之行。
    在所有的人道剑式里,升华过后的名士剑与年少剑,现在已是杀力最强的两剑。
    一剑横割,一剑直纵。
    一剑有潦倒落魄仇恨满心,一剑是年少轻狂人生得意。
    一剑是分割生死之势,一剑是无可阻挡之势。
    这两式在八荒无回戟这等绝顶戟法面前,也几乎不落下风。或者准确地说,它们在姜望的手上,能够与项北这等天骄手上的八荒无回戟法相争。
    他斩出了人道剑式的巅峰,项北却未能真正展现八荒无回戟的圆满。
    但这也已经是极大的成就,说明人道剑术已经有成就绝顶剑术之姿!
    但暂止于此了。
    面对吞贼霸体驾驭的八荒无回戟,现有的人道剑式无法继续支撑。
    长相思这样的剑器,也不是用来跟盖世这样的重戟对砸的。
    所以姜望收剑入鞘,藏意于心。
    以平步青云仙术疾退五丈远。
    项北的西极之戟,也追了五丈。
    这是危机四伏的五丈距离。
    一者势消,一者势涨。
    战局似乎推演到了尽头,那杆大戟几乎迎面。
    八荒**,穷尽西极。
    而姜望张嘴一喷!
    这是一幕璀璨的奇景。
    一颗赤红色的种子,绽开了美丽焰花。
    啾啾啾!
    焰花绽开时,如赤玉雕成的焰雀,叽叽喳喳地飞了出来。
    火的基础,火的生机。
    星力涌动成天空,图腾之力夯实为大地。
    天圆地方,此界独一。
    火山喷发,火海呼啸。
    流星划过天穹,焰雀鸣于四方。
    火的世界,降临了!

第四百一十八章 吾此来黄河,身登青云梯!(为盟主浪浪加更2/3!)

    天下之台,西面出入口。
    一男一女,两个衣着华丽的年轻人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女子,长得端庄贵气,丹凤眼、细柳眉、鹅蛋脸,身形高挑。
    走在她身后的少年,略微矮了小半头。气质干净,五官明秀,面上虽然稚气未脱,也能看得出来,再长个几年,必然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一边走一边嘟囔着抱怨:“我就说不来不来,非要拉我来看,有什么好看的嘛?打扰我练功……”
    走在前面的女子拽了他一把:“快点吧你!”
    “哎你别拉我手啊。”少年有些扭捏,压低了声音,急道:“这么多人呢。”
    前面的女子猛然回头,盯着这少年。
    少年下意识地一缩,但是手被紧紧攥住,没能退开。
    美丽女子竖起修长莹润的食指,贴在嘴唇上:“嘘!”
    然后移动食指,指了指**之柱旁那顶天立地的至尊法相。
    指向的那花纹繁复的赤色龙袍,正是楚帝所披。
    告诉这少年,楚天子在场呢,不要多废话。
    然后继续拽着他往前走,挤进楚国的观战队伍里。
    这少年不情不愿地走在后面,低头垂眼,恨不得全世界都不认识他。
    但忽然听得一声焰雀之鸣。
    这熟悉的声音……
    他猛地转头,看向演武台上。一个生机勃勃的、火的世界,就此铺满了他的视野。
    他的眼睛,骤然亮堂起来!
    非止于这少年。
    在观战众人的视野中。
    项北劈出西极之戟势,这一戟,是“自此而西,尽在戟下”。
    当真霸道绝伦。
    是逐至穷途、避无可避之招,势必要横碾对手。
    姜望以平步青云之仙术,都无法摆脱。
    但在下一刻,赤红色的火焰,就已经覆盖了整个演武场。
    火焰如有灵,活泼流动,催化万物。
    天地相合,烈火自成一界!
    项北的盖世戟能够穷至西极,但他同时也已经被火的世界所笼罩。西极的概念,亦在火界之中。
    一戟落下,无数流火相隔。
    焰雀啄、流星落。
    种种衍生的火行道术,疯狂攻击这重戟,令它每一寸前行,都需耗去极大勇力。
    简直是一路“跋山涉水”,方能靠近对手。
    若非显现了吞贼霸体,有外贼无侵之功,这一式都险些夭折!
    当项北的西极之势终于行至穷途,来到此方火界的西极尽头。姜望后撤的脚步一定,不再退却,也不避开,反而前进。
    他往前轻轻踏了一步,踏出的时候,左手单手前举,举着长相思,以剑鞘相迎。
    神龙木剑鞘撞上盖世戟之时,他的脚步堪堪落定。
    嘭!
    他轻飘飘落下的这一步,竟然在演武台上,踩出了沉重的撞击声!
    而他单手举着的带鞘长剑,如铁浇石筑,伸展在哪里,就停顿在哪里,坚定不移。
    强弩之末,矢不能穿鲁缟。
    以吞贼霸体之力、八荒无回戟法之强、项北天生之体魄,这盖世之戟落在神龙木鞘之上,竟不能动摇分毫!
    而姜望再次拔剑!
    他左手举鞘相格,右手拔剑以更进。
    剑客之剑。
    入鞘养之,出鞘杀之。
    骤见寒光一现,继而似夕阳坠落,燃尽余晖,悲壮惨烈。
    此为人道剑式第一式,老将迟暮!
    这是人道剑式中最为悲壮的一剑,也是爆发最突然、速度最快的一剑,姜望常以此式起手。
    面对项北这样的顶级天骄,以往未得升华的人道剑式,实在力有未逮。
    不过此刻又有不同。
    长相思如雪的剑身之上,正在剑脊处,有一道赤红火线。
    火界之力,持于剑身!
    赤与白,如此明丽鲜亮。
    这一剑沉重而勇烈。
    仿佛在阐述着,这个火之世界里的故事!
    这个烈火的世界,有着可歌可泣的历史,这种历史感,无疑丰富了此界的底蕴,令它更真实、更生动。
    曾经有那样一位白发老将,以老朽之身,为国赴死。
    其人已死,其神常在。
    哪怕是战场上的生死对手,也无法不敬重其人。
    他的脊梁,支撑残破之世。
    他的勇烈,便是火界之落日。
    这一剑携火界之大势,倏忽而来,项北回戟横拦。
    铛!
    剑尖撞在戟身上,项北直接被撞退数丈!
    场外不少人,都瞪大了眼睛,甚至于发出无法自抑的惊呼。
    这可是吞贼霸体下的项北!
    居然被一剑击退!
    这一剑究竟有多么恐怖?
    还不等他们惊讶完,那青衫潇洒的齐国天骄已经踏碎青云,追上前去。
    盖世戟在项北手中一转,戟尖上挑。
    这样一杆重戟,在他手中轻巧得如灯草一般。
    却势如搅海移山,震破千里。
    八荒无回戟法之翻天式!
    此式悍勇无双,项北怒目嗔视。对抗一切,迎战八方。
    天要压我,掀翻这天!
    姜望踏云而来的身影忽而一荡,在劲风之中飘如青萍。
    由极勇烈转为极无力,转得这样自然、轻巧、绝妙!
    在这翻天戟势之中飘飘摇摇,却始终不肯碎灭。
    不仅不肯碎灭,还在无力之时、飘摇之中,忽而乍起寒芒!
    身不由己,不忘抗争!
    这样精彩的对抗,令观战者看得如痴如醉。
    “这一戟力弱了些,不像是项北的实力。他伤得太重,吞贼霸体也压不住了?”
    环形看台上,楚国观战队伍里,一个身量中等的年轻人皱起眉头,这样说道。
    余光里出现两个身影,他的眉头舒展开,惊喜道:“舜华,光殊,你们也来了?”
    屈舜华仍然一只手拽着着左光殊,另一只手以食指竖在唇前:“嘘。”
    往前挤了几步,便坐在出声这人的旁边。可见交情不错。
    而左光殊任她拽着,跟着坐了下来,只眼睛牢牢钉在演武台上,浑然忘我。
    在现世之中,在黄河之会这样的场合,亲眼看到火界的绽放,令演练许久水界之术的他,一时痴痴如醉。
    这门术法实在是太精妙、太生动了,越琢磨,越觉潜力无穷。
    在场外一些人的眼中,项北的攻势大不如前,以为是伤势所致。
    但大概唯有身在场上的项北本人,才能够感受得到其中艰难。
    他的确神魂遭受重创,但在吞贼霸体的状态下,完全可以暂时忽略。只是限制了更多的神魂手段,并不影响他其它方面的发挥——这本也没有什么,他绝不会再试图冲进姜望的通天宫里,也就是以龙魔演兵图加强自身的战机捕捉能力罢了。
    然而整个火之世界,都在抵抗着他,压制着他。
    吞贼霸体极大地弱化了这种压制,但在黑色烟气的缭绕之中,项北仍然能感受到沉重的压力。
    西极式被轻易截断,翻天式被简单破开。都是因为这种于己的压制,于彼的加持。
    简直无法想象,此刻若无吞贼霸体,他还能在这火之世界里坚持多久。
    这感觉,一如先前以单骑入阵图入侵通天宫。
    天将倾,地将覆,举世皆敌!
    境遇能够相似,项北却绝不接受战果重现。
    面对姜望自翻天式中刺出来的一剑。
    项北松开了盖世戟!
    其时也。
    黑烟缭绕、高达丈二的他悬立在天,盖世重戟虚悬在身前。
    那青衫身影已经飘飘如闲步而来。
    项北双掌一合!
    在他身后,闪现一尊九首人面鸟身的虚影。
    而在他身前,一座冰山拔地而起!
    在火界之中,在水元完全被驱逐的情况下,平地拔起了冰山!
    若非吞贼霸体“内贼无死”,决计无法做到这一点。
    此山名为“北极天柜”。
    此术亦同山名。
    传说之中,神鸟九凤,便栖于此名山。
    楚国术法甲于天下,在内府层次,这门道术可以说在最强防御之列。
    此冰山似要撑起火界之天,当然是在与这火界进行激烈对抗。
    姜望在漂泊中挣扎的一剑,撞在了北极天柜山上,发出极其清脆的尖响。
    流动火线的长相思,刺进冰山方一寸,姜望已抽剑!
    长相思刺进北极天柜山的这一寸,已经让姜望感受到了眼前这座冰山的防御力度。
    他迅速做出决断,中止身不由己之势,抽剑变招。
    寒光闪动。
    在身不由己之后,他接连递出两剑。
    一剑潇洒横割,一剑昂然直刺!
    名士潦倒!
    年少轻狂!
    得到升华的这两式人道剑式,在火界之力的加持下,究竟有多强?
    焰雀旋飞、焰花绽放的火界之中,冷硬森寒的冰山拔地而起,岿然矗立。
    而天地之间,划过一道横线。
    那坚不可摧的冰山上,裂纹如蛛网蔓延……继而洞开一口!
    轰!
    北极天柜山倾倒!
    但天骄之争,各有手段。
    在以北极天柜山之术阻敌的同时,项北也没有闲着。
    他立起冰山,却拔身便往高空去。
    在姜望的通天宫里无法赢得神魂之争,在火界之中也无法击败姜望。
    是因为天地不同力,举世皆吾敌。
    现在他承认,如姜望这样的对手,他绝无可能负重而胜。
    所以他当然要撤离不利的地形。
    然而这火界生机勃勃,自成一体,运转如一,哪怕是有龙魔演兵图的辅助,短时间内,也根本窥不到破绽。
    他选择强攻。
    倒提盖世戟,高大魁梧的身形向着天穹疾飞。
    黑色烟气游走,抵抗着滚滚而来的热量。
    难以计数的焰雀,叽叽喳喳俯冲而来,拦住他的去路。轰隆隆的焰火流星,坠落如雨。
    感受到吞贼霸体的迟滞,项北握紧长杆。
    盖世戟两侧的月牙刃上,在此刻忽地闪过一抹青光。
    整个盖世戟的雪亮戟刃,立即被烟青之色所浸染。戟锋未动,戟锋所对的空间,就已经隐有道道黑痕……那是将要开裂的表现!
    神通,破法青刃!
    这门神通只有一个非常简单的效果——
    “斩碎道术”!
    盖世戟随手一划,成群的焰雀崩散、溃落!
    那天空坠落的焰火流星,尚在高处,便在盖世戟的锋芒下分为两半。
    坠星如雨落,皆避盖世戟而走,从项北身周坠落,而丝毫沾他不得。
    高大魁伟冒着黑烟的吞贼霸体,在喧嚣炙热的火之世界里疾飞。
    一路行去,流星已碎灭,焰雀成飞灰。
    加持了破法青刃的盖世戟,所到之处,纵横无阻。火界之中演化的各类火行道术,根本连迟滞都做不到。
    盖世戟直似快刀切薄纸、不受半点阻碍。无物可挡,无术可拦。
    这一幕真如神祇临世,其人威风至此!
    吞贼霸体配合破法青刃,这两门神通相合,简直是有无敌的潜力。
    北极天柜山崩塌的同时。
    项北也疾冲至了火界高穹的极限,单手举起重戟,狠狠刺在穹顶上!
    轰隆隆!
    似灭世之雷声骤响!
    无尽火雨绕项北魁伟的身形而过,仿佛也在惧怕着他。
    那天空不断划过的焰火流星,戛然而止。
    那满世界绽放的焰花,片片凋零。
    那随处飞舞的焰雀,一只只崩溃。
    整个烈焰的世界,开始瓦解!
    火界被击破了!
    显现吞贼霸体,加持破法青刃,强破对手之火界,傲然立于高穹。
    此刻的项北,无疑是气势最巅峰之时。
    勇烈无匹,盖世无双!
    场外的楚国人,几乎已经要为他欢呼。
    但是场上如神似魔的项北,却愕然低头,他已经看到——
    在凋零的焰花之中,在崩溃的焰雀碎片之中,在满天满地的火焰流光之中,在崩溃的火的世界里……倏然冲出来一个人影。
    一双宁定清澈,绝不动摇的眼睛。
    一袭干净整洁,修身合度的青衫。
    一支柄如黑夜,刃如明月的剑!
    其人明明冲得这样快、这样急,却偏偏有一种从容的仙气,如闲庭胜步。
    一团一团的青云印记出现了又碎灭。
    此人登高而来。
    脚踏青云天梯,身后是整个火界溃散的烟火气。
    剑脊消失的火线,说明已经失去了火界之力的加持。
    但项北的重瞳分明看到,那柄剑的月白之中,有一抹霜色!
    月白与霜白,都是白色,几乎无法分清。
    大概唯一的差别,就是月白更清澈一些,霜白更冷冽一些。
    这一点不同没能瞒过项北的重瞳。
    但是……
    霜色?
    姜望打破北极天柜山的速度超出想象。
    崩溃中的火界,也完全遮掩了他的形迹。
    这是时机把握堪称绝妙的一剑。
    这一剑太快太绝,几乎是在项北刚看到的时候,就已经临身!
    所以他愕然!
    他下意识倒转盖世戟,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最快反应。
    大地以厚德载物。
    地若无德,吾当覆之!
    八荒无回戟之覆地式,已经盖下。
    此时火界已溃。在毫无压制的情况下,他以吞贼霸体驾驭的八荒无回戟法,不惧任何挑战。
    他面对的,是熟悉的一剑。
    这是年少轻狂之剑。
    这是脚踏青云梯,步步高升之后的得意之剑!
    他已经见识过,并且认可这一剑的强大。
    在火界之外,以覆地式应之,他信心满怀。
    戟与剑,相遇了。
    这一幕仿佛静止。
    盖世戟和长相思,相逢于高空。
    一者自上而下,盖世覆地,一者自下而上,步步登高。
    项北高大魁梧的身影如神似魔,姜望宁定从容的身形永不回头。
    在姜望的身后,是火界的覆灭,是一整个璀璨世界的崩溃。
    在他身前,是勇烈无双、盖世无匹的吞贼霸体。
    但他登高,但他前行!
    势无可阻,锐不可当!
    吾此来黄河,身登青云梯!
    不使人间无英雄,须教天下知我名!
    其时焰光溃散,流火漫天。
    一个灿烂世界的生与灭,两个绝顶天骄的正面交锋。
    这一幕极美,极震撼,令人几乎忘记呼吸。
    而后,似乎响起了风声。
    那声音太微小了,本该湮灭在戟剑交撞的恐怖噪音里。
    但那风声又太森冷,听得人彻骨生寒、挥之不去,在巨响之中反而清晰。
    那是生机凋零的寂寞声响。
    呼~
    戟剑交撞的瞬间。
    一缕霜白色的风,脱离长相思剑身,吹过盖世戟的井字口,化作一枚通体漆黑、尖端霜白的长钉,钉上了项北的腹部。
    吞贼霸体“内贼无死,外贼无侵”,区区一枚显化长钉,哪怕是不周风这样的神通也不能够……
    项北的脑海中刚刚接续过这一个念头。
    噗!
    他仰头一口鲜血喷出。
    喷出的不仅仅是鲜血,还有呼啸不绝的黑色烟气。
    那是他开始崩溃的吞贼之魄!
    杀生钉正在湮灭他的命魂!
    吞贼霸体竟然被一钉击破,先前压制的伤势也同时爆发!
    一道清光笼罩了项北。
    制止了仍在项北体内肆虐的杀生钉,也帮助稳定了他的命魂。
    真君余徙出手,胜负已分。
    但姜望仍然踏前一步,贴近项北,像是要尝试突破余徙的阻隔,将其强杀于此!
    然而他只是伸出一只手。
    他的掌心,只有一朵焰花绽放。
    那样美丽的、精致的……但在这种层次的战斗中,绝不能算强大的焰花。
    大楚天骄左光烈所独创、如今已经为天下效仿的……焰花!
    这朵极具生命力的焰之花,隔着朦胧清光,按在了项北骄狂的脸上。
    将他整个人按得坠落。
    “你知道它是什么。”
    姜望淡声说道。
    而后随手一抓,将那枚钻透了吞贼霸体的杀生钉抓回,握散成风,收于体内。
    归剑入鞘,从容转身,漫步走下高穹。
    那笼罩在清光之中,脸上开着一朵焰花,身上还在不断溃散黑色烟气、直线坠落的项北……
    成为这一副画面里,青衫少年定格的背景。

第四百一十九章 焰花未曾凋

    楚国所属看台上。
    军伍出身的楚煜之长叹一口气。
    他虽然亦是项北的手下败将,也没少被这个骄狂的家伙轻蔑羞辱过。
    但在这观河台上,他还是希望楚国天骄能够获胜。
    强如斗昭竟然失魁,已经让楚人心碎。内府场止步于八强,更何以堪?
    然而这一场,他无论如何也找不过理由去。项北确确实实是技不如人。
    开局失利,重瞳受到极大限制,最强的神魂杀法无法再动用,是项北落败的重要原因。
    然而生就重瞳异象,素以神魂杀法强势著称的项北,竟然能在神魂层面的交锋里落败,已经足够说明对手的恐怖了。
    齐国这一届的阵容……真让人心惊!
    坐在楚煜之旁边,刚刚战斗打到一半才来观礼席的屈舜华,面上却是没有什么表情。
    自她在国内较选上选择藏拙之后,便对黄河之会上的这场胜负不怎么期待了。
    唯独被屈舜华强拉着来观礼的左光殊,此刻定定看着演武台上,一时怔然。
    他当然听得懂,姜望在台上所说的、这句乍似莫名其妙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当然记得,他在太虚幻境里,大概讲了项北的事情后,姜望是如何说的。
    其人彼时说——
    回头我帮你教训他!
    听起来就很嬉皮笑脸,哄小孩一般。
    那会儿他嗤之以鼻……
    项北曾在击败他后说,“三恨左光烈早死。恨左氏名门凋落,恨人间不见焰花。”以此嘲笑左氏后继无人,笑他左光殊不过如此。
    姜望就当着天下人的面,把焰花按在他脸上,告诉项北,焰花从未凋零。
    左光殊今日看到现世里的姜望之后,本来还想,有机会一定要去嘲笑一下。堂堂太虚第一内府独孤无敌,为何如此虚荣,竟拘泥皮相,把太虚幻境里的形象弄得那样英俊,完全不像本人。
    但此时只觉得……
    太虚幻境里的那副形象,也不过尔尔。
    此时此刻的姜望,才真正耀眼得令人惊叹。
    也温暖得……如同阳光。
    “怎么了?”屈舜华发现左光殊的异样,出声问道。
    左光殊没有移动视线,只喃声道:“很像,不是吗?”
    “什么很像?”
    这问题下意识出口之后,屈舜华就已经想到了答案。
    她也看着演武台上,但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捏紧了左光殊的手。
    齐楚两大霸主国的天骄之战,就这么分出胜负来。
    唯独那踏云而落的姜青羊,依然是眼神宁定,步履从容。
    仿佛从未变过,仿佛什么也不能将他改变。
    此情此境此时,这样的一个青衫仗剑的磊落身影,恍恍惚有万丈光芒。
    半蹲在旁边演武台上观战的、以手撑颊、姿态散漫的黄舍利,不由得愣了一下。
    在她身后,是被打断了双手双脚、碎了三具傀儡、死了两头异兽的触悯。
    她本来是速战速决,要来瞧这个齐国姜望的笑话。
    此人长得不够英俊,却胆敢抢她黄舍利的风头,胆敢夺走两位大美人的关注,甚至还挑衅自己……简直岂有此理!
    当然,前一个问题比后两个问题更严重。
    但……
    她眨了眨眼睛。
    怎么现在看起来,竟然怪好看的?
    有的人皮相美,有的人骨相美,有的人神相美。
    她恍然想起来,这个名为姜望的天骄,跟风姿无双的计昭南、风华绝代的重玄遵并坐一起时,好像也从来没有显得突兀,不曾被压得晦暗。
    他一直就有他独特的风采。
    只是她黄某人,被绝世大美人钉死了眼神,因之忽略了。
    唉,其实抢风头这种事情,是可以理解的,黄河之会嘛,谁不想人前显圣?
    至于挑衅……大家都是年轻人,有点火气也难免。有误会讲开了就好了,何必斤斤计较呢?
    咳。
    她正要站起来。
    猛然听到一声大喝——
    “姜青羊!!!”
    此声高亢,甚至可以说是撕心裂肺。
    氛围全没了……
    黄舍利怒而扭头,正看到齐国那边的观战席上,一个额头奇高的男子,正涨红了脸,振臂高呼,连绵不绝:“姜青羊!姜青羊!姜青羊!”
    没赢过是咋的?!
    对于黄舍利凶巴巴的眼神……
    许高额完全没有看到。
    整个天下之台里,此时看他的人太多了。他堂堂赶马山双骄里的另一骄,难道还要一一关注到吗?
    宝剑难免天下逐,奇花自然满园春!
    因而他只是拱手一圈:“在下赶马山双骄许象乾,这厢有礼了!”
    很多其它国家的人,都是一脑门疑惑的褶皱。
    你以为我们是在跟你打招呼呢?
    有脾气暴躁的,撸了撸袖子就准备起身了。
    便见那高额头又笑眯眯地道:“所谓赶马山双骄,正是姜青羊和我许象乾。我家青羊随便表现了一下,诸位见笑,见笑。”
    很多人当时就沉默了。
    大楚天骄项北,可是三拳打爆越国天骄白玉瑕,内府境就能够强行攻入对手通天宫的存在。这样的顶级天骄,都在姜望手里输得干脆利落。
    从神魂之争,到身外交战,全面落败。
    这家伙能跟姜青羊齐名,想必也弱不到哪里去……
    整个天下之台里,地位最高的那几位,都不至于计较年轻人激动之下的大喊大叫。
    能够轻易教训许象乾的一些强者,也普遍愿意给大儒墨琊一个面子。
    年轻一辈不知许象乾根底的,又难免因姜望而心生忌惮。
    是以许象乾这么一圈拱手下来,竟还有几个人微笑着回了礼。
    多数人则是默默收回了视线。全当是麻雀叫了。
    倒是演武台上的姜望本人,有些吃惊。
    谁要跟你并称来着?我记得我不是当场打个哈哈,跳过了吗?
    就算非要并称,也不必要并称“赶马山”啊!
    那是个坟山,不吉利啊高额兄!
    但刚刚赢得四强名额,正在万众瞩目之下,他也不好别的不管专门来强调这个。
    只能尽量保持脸上的微笑,强装未闻。
    一脸的“我不知情”、“不是我”、“无事发生”。
    许象乾拱手一圈之后,再坐下来,发现身周三丈之内,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李龙川重玄胜之流,看天的看天,看地的看地。
    晏抚正把头扭到另一边,跟温汀兰小声说着什么。打情骂俏怪讨人厌。也就是晏“贤兄”了,换做别人如此,他许象乾定要折腾一番。
    再回头看看照师姐……
    照师姐也拉着子舒姑娘,坐得远远的。
    许象乾摇头叹息,这些朋友心理素质都太差了。
    “就让我来独自承受这份关注吧。”
    他这样低声说了一句,腰挺得更直了,头昂得更高了。
    当然,额头也显得更亮了。

第四百二十章 彼时此时

    姜望自高处缓步走下时。
    邓旗正看着他。
    雪国那位谢哀,倒在地上,只一息尚存。
    身前洒了一地冰棱般的碎片——那是她被击碎的剑。
    可见确实是尽力了。
    这样美极哀极天生让人怜惜的美人,邓旗对起阵来也是毫不手软,堪称辣手摧花的典范。
    观战席上的赫连云云,自然是看得笑眼弯弯。
    隔壁演武台的黄舍利,则是深恨不已,早就以眼神警告过邓旗好几回了。台上胜负自然是各凭手段,不必留情。但胜负已定之后,你好歹给美人一个体面啊!扶一下人家不行吗?给人家披一件外衣怎么了!
    当然,若是邓旗真的那么做了。黄舍利又免不了觉得此人居心叵测,孟浪无耻。
    总之黄姑娘心善,见不得美人受苦。
    唯一可惜的是……
    邓旗压根不曾往她那边看一眼,从始至终都盯着齐楚天骄之战,当然也关注不到她的威胁眼神。
    气得黄舍利……
    也只好去看齐楚天骄之战。
    视线从一个讨厌鬼身上,移到另一个讨厌鬼身上。
    当然,这一战看完之后,算是单方面解除了“误会”,齐国的讨厌鬼已经不那么讨厌了。
    牧国的讨厌鬼则依然讨厌。并且每看一眼雪国美人谢哀的惨状,就觉得牧国那人更讨厌。
    戴那么丑的面具,人肯定更丑!
    很难说邓旗有没有感受到荆国黄舍利的敌意,但他肯定是完全不在乎的。
    他今日要在黄河之会夺魁,内府场上的所有人,都是对手。
    除了……姜三哥。
    他既希望姜望能够走到最后,与他会师决赛,又不愿与姜望同台相斗。
    心中感受,实在复杂。
    整个八进四的四场战斗里,最先结束的战斗,就是邓旗与谢哀。
    其次才是黄舍利与触悯。
    姜望战胜项北,在结束战斗的速度上,却是排到了第三。
    当然,以分量而论,齐楚天骄之战,无疑远超其它。
    姜望锋芒毕露的姿态,邓旗没有错过。
    许象乾声嘶力竭的高喊,他也听在耳里。
    厚重的青铜面具之下,没人看得到他的表情。
    不知怎么的,这当世规格最高的列国天骄之战,却让他想到了几年前那座小城里的比赛。
    那是……三城论道。
    他那会还只想混吃等死,对一切都没有什么指望,请了十几个大汉在场外给姜三哥喊口号。
    还竖了两杆大旗呢!
    花金子专门请人题的字!
    比这高额头单单一个破锣嗓子的规格,不知道高到哪里去。
    彼时的姜三哥,也是在争魁。
    两个魁首的分量,自然是天壤之别,完全不存在比较的空间。
    但玄奇的是,站在台上的那个人,还是那个人。
    在看着的这个人,还是这个人。
    这真好,可也真让人难过。
    好的是他还在,他还是他。
    难过的是……
    当年当日的那些人,那些有趣的、麻烦的、讨人嫌的……生动活泼形形色色的人,只剩下站在演武台上的这两个。
    就连带着自己逃离枫林城的邓叔,也不在了。
    彼时此时,真似梦一场。
    彼时自己在台下笑看着,只当做一场游戏。哪怕对那时候的姜三哥来说,那一场也关乎前途命运……
    此时。
    自己也站到了台上,感受着站在台上的重量。
    他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座演武台上来的,所以他更能够理解,当初那个坚定勇毅的姜三哥,是怎么走到的如今。
    太难了……
    化名邓旗的赵汝成,忍不住想,有人知道他有多难吗?
    现在他静静看着这青衫身影,想哭又想笑。
    眼泪自是不必再流了。
    想笑则是因为……
    姜三哥现在很好,很有出息,比谁都不差了。
    更重要的是,他找到了新的前途,结交了新的朋友。胜利时有人为他欢呼,失败时有人安慰。
    这真的很好。
    赵汝成沉默着。把所有的心事,都藏在冰冷的青铜面具下面。见得姜望的视线似要移过来,立即若无其事地挪开了目光,看向台上的最后一场战斗。
    视线是有重量的。
    而神魂之力不断加强,又修成了乾阳之瞳后……
    姜望已经能够感受那重量。
    所以牧国天骄虽然转头转得从容自然,姜望还是感受到了他的注视。
    只是不知道,那高度凝聚、片刻也不放松的眼神,是对于对手的观察,还是……
    希望是痛苦的根源。
    但如果没有希望,那从深渊里走出来的人生,要怎么继续?
    姜望不让自己去想,又忍不住去想。
    终归是结束了战斗,赢下强敌,拿到四强名额,心神短暂地放开了。才会有这样不切实际的折磨。
    他也看向场上的最后一战,收束心神于战斗中,认真地观察对手。
    先赢一步,就是有这样的优势在。他不可能不把握。
    至于其它事情,就等赛后再验证……
    八进四的战斗里,唯一还在继续的,就是秦国秦至臻对阵雍国北宫恪。
    按理说这场战斗,才是赛前人们觉得会最快结束的一场战斗。
    无它,太上皇战死、外战接连失利的雍国,其实力早已不被列国认可。别说跟夏国比,就是跟锁国极寒之地的雪国比起来,也没多少人会觉得雍国更强。
    虽说有墨门的支持、雍国又在大变革中,但毕竟效果也还没怎么见着……
    而秦国是毋庸置疑的霸主国。
    前一场外楼之争,甘长安虽然止步于八强。但在和斗昭的战斗中,也展示了自己强大的实力。
    且其人年龄只有十九岁,否决和神游都是非常强大的神通,因缘刀术也是掌握得炉火纯青,天资无可挑剔。
    那么到了内府场,同样出大秦帝国的秦至臻,也绝不至于打一个雍国天骄还费力才是。
    但真正看到这场战斗,也就能够明白为什么了。
    场上的北宫恪,正展现着非常强大的杀法,手持双股剑,倏忽来去,如游雷走电,剑气之盛,笼罩整个演武场。
    当然这不是战斗能够持续这么久的原因。
    原因在于秦至臻。
    他站在那里,像一块沉默的礁石。一言不发,一点表情都没有。
    只是出拳,出拳,出拳。
    剑来出拳,人来出拳,道术轰来也出拳。
    从始至终,他就站在那里,一步未移,只守不攻。
    似乎是铁了心,要让对手尽情展现自己。
    这太托大了!
    黄河之会上,谁不是天骄?
    站上演武台,无非争胜而已。给对手展示的机会,那通常是长辈指点晚辈,师父指点徒弟才会发生的事情。
    霸主国半途翻下战车的事情,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若是项北行此事,倒也很符合他一贯骄狂的形象。
    但偏偏这样做的人是秦至臻。
    从他脸上看不到任何揶揄、轻蔑。
    他只有沉默的拳头,以近乎恒定的速度打出,接下所有攻击。
    也经受着,所有的关注。

第四百二十一章 沐浴银河中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在这场战斗中,北宫恪没有任何机会。
    尤其是一开始就在关注此战的观战者,有些都已经看得乏了。因为从头到尾,秦至臻的拳头好像千篇一律。北宫恪的进攻尽管花团锦簇,但永远都是毫无波澜的结果。
    重复的场景出现了太多遍,而且结局早已注定。
    那么为什么还不结束?
    神通、秘法、剑术。
    北宫恪已经展示了他所有能够展示的一切,却始终攻不破,秦至臻那简简单单的拳头。
    但秦至臻没有结束战斗的意思。
    北宫恪也没有放弃的意思。
    好像只要北宫恪始终能够有新的展现,秦至臻就愿意永远防守下去。
    好像只要战斗没有真正分出胜负,北宫恪就能够一直战斗下去。
    这样的两个人,竟然有一种怪异的默契。
    很多看客看得无趣。
    但黄舍利、邓旗、姜望,这三个定下了四强名额的天骄,却越看越认真。
    实力不够的人,看到的是千篇一律的拳头。
    但真正的强者,才能在秦至臻的拳头上。看到那恒定如一的恐怖。千招万法,一拳破之。
    从始至终,秦至臻脚下不曾移动一步,拳劲不曾多出一分,这需要多么精准的判断,多么恐怖的控制力?
    这绝对是顶级的表现。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好像只过了瞬间。
    前者是因为,这一幕一直持续,持续得让人焦躁。
    后者是因为,从开始到现在,这一战好像没有发生什么变化。
    而秦至臻终于开口。
    “你的剑慢了。”他说。
    他好像终于失去耐心。
    在这个时候,北宫恪刚好跃身而至,双股剑交错而斩。
    铛!
    交错的剑锋,恰好斩在拳头上。
    “是啊。”北宫恪这样说。
    他的双手分开,双剑外拉。
    两柄剑在那钢铁般的拳头上斜斜拉过。
    发出刺耳的、尖锐的声响。
    变局在此时发生。
    轰!
    那在先前持续不断的进攻中,一次次无功而返、终于逸散了满场的剑气……
    像是听到了催战的大鼓,看到了进攻的令旗。
    游走满场,看似散乱无序的剑气,瞬间被引爆!
    恐怖的剑啸声,席卷众人之耳。
    数不清的、千道万道的银白色剑气,来去纵横。
    剑气啸动成银河,极度绚烂,横贯长空,也对着秦至臻倾落!
    天地皆在剑气中。
    坠银河剑气阵!
    很多人都觉得先前的北宫恪,是在做徒劳的挣扎。
    没有人会期待他,甚至于觉得无趣。
    但大概唯有他自己,始终没有放弃胜利的可能。在一次次看似徒劳的进攻之中,埋下了一道道剑气的引子。
    终于在此时,爆发出他迄今为止最强的攻势。
    以剑气聚成剑阵,好似银河倾倒,覆杀人间!
    若不是已经开始力衰,他或许还可以凝聚更多剑气,让这一次爆发更强、更完美!
    这极致华丽的一幕。
    这璀璨而恐怖的杀法,霎时间叫全场缄默。
    谁也想不到,已经展示过神通,使用过秘法,一次次被拦在秦至臻一对铁拳外的北宫恪,还能有这样恐怖的杀招。
    这一道坠银河剑气阵的威能,甚至于直追项北以吞贼霸体催动的八荒无回戟法!
    而突兀面对这一式的秦至臻,却以几乎恒定的、范围之内的力量,防御了太久!
    如何能够反应过来?
    如何能够接得下?
    如果把咆哮的坠银河剑气阵,比作一条银色神龙。
    那么黑衣赤拳的秦至臻,就像是面对神龙的蝼蚁。
    因为这一次爆发太突然,而很难有及时应对的余地。
    但在这个时候,人们赫然看到,秦至臻那如礁石般坚硬的躯体里,骤然亮起了光源。
    一个,两个,三个……五个!
    “天府!”
    观战席上,有人站了起来,惊呼出声。
    “又一个天府!”
    观战者实在无法掩饰心情!
    当世真人是能够看得到修士体内的神通之光的,往往一眼就能发现,这人身具几神通。
    但若另有真人帮忙遮掩,那么即便是洞真境界之强者,也无法察觉。
    来黄河之会参战的每一个天骄,几乎都不缺强者帮忙遮掩。
    在秦国过往的所有战绩里,秦至臻也从未展现两个以上的神通。
    所以事先竟然没人知道,本届黄河之会里,还藏着一位身具天府的绝世天骄!
    直至此刻。
    此刻他五府同耀,在这观河台上,再现五神通之光!
    人们不由得把视线投向备战席上的重玄遵。
    神通修士,已是难得,与普通的内府修士,几乎不在一个级别,往往得享天才之名。
    天府修士,古今罕见。
    本届两位天府修士并耀观河台,注定要成为史书上精彩的一笔。
    但重玄遵只是静静看着演武台上,看得十分专注。
    对于秦至臻的表现,他有些惊讶,但也仅此而已。
    他的骄傲,不是因为他身具天府,而是因为……他是重玄遵!
    演武台上,五府同耀之下,黑衣炽光的秦至臻仍是一拳轰出。
    五神通之光纠缠在一起,撞进剑气银河中!
    那璀璨的剑气银河,撞上秦至臻的缠绕五神通之光的拳头,就像激流撞上礁石。
    礁石岿然不动。
    激流分开而走。
    浩荡银河向着秦至臻倾落,剑气如浪花飞溅,不曾沾染他衣角半分。
    好一似,沐浴银河中!
    强!
    太强了!
    强到恐怖,强到令人绝望!
    好像无论对手怎么做,无论有多么努力,都根本撞不破那只永恒的拳头!
    坠银河剑气阵被轰开,秦至臻赞道:“好剑阵!”
    他语带期待:“你还有更强的手段吗?尽管用来!”
    北宫恪倒提双股剑,豆大的汗珠自额头滚落。
    消耗太大,对身体的掌控弱化太多,他连汗水都控制不住了……
    但他喘着粗气:“哈,更强,哈……我能!”
    他咬紧牙关,紧握双剑……
    但秦至臻看着他,摇了摇头:“看来没有了。”
    他先前的期待很见包容,此时的摇头又格外无情。
    然而包容或者无情,其实都不是他。
    他只是期待更巅峰的战斗体验,北宫恪能给,他就给耐心,北宫恪不能,他就结束。
    就是如此简单而已。
    摇过头后,一步前踏。
    一步前踏已经与北宫恪迎面。
    迎面之时是简简单单地一拳前轰!
    轰!
    在秦至臻的拳头,挨上北宫恪腹部的同时,一道清光已经将北宫恪笼罩。
    也拦住了缠绕五神通之光的拳头。
    但北宫恪还是一口鲜血喷出,后背与前腹相应的位置,凸出了一个血肉鼓起来的拳印!
    不是余徙的清光挡不住这一拳,而是余徙出手之前,伤害已经发生!
    若此时还没有出手,北宫恪已经死了!

第四百二十二章 独自前行

    内府场八进四的最后一战,毫无悬念的以秦至臻获胜结束。
    虽然结果毫无悬念,但过程却带来了很多“惊喜”,或者说是“惊吓”。
    北宫恪实在没有辜负北宫玉的威名,也对得起雍国上下的厚望。
    他的坚韧、强大,都让人动容。
    最后引爆的一手坠银河剑气阵,更叫人无法轻视。
    而真正称得上万众瞩目的,当然是秦至臻的“五府同耀”。
    先出了一个九岁能长安的甘长安,现在又出了一个身具天府的秦至臻,大秦之天骄,半点不输于人。
    令人不由得去猜想,那个长得跟小老头一样的、秦国三十岁以下第一天骄黄不东,展现力量之时,又该是多么可怕?
    这黄河之会,不愧风云之名!
    人们更在思考、或者说期待一个问题——
    风华绝代的天府修士重玄遵,尚有一个杀伐无敌的斗昭与其并行,各显风流。
    同样展现了天府的秦至臻,谁能与其相抗?
    至此,内府场四强名单已确定。
    依照决出胜负的顺序,依次是——
    牧国邓旗,荆国黄舍利,齐国姜望,秦国秦至臻。
    余徙宣布最终的结果之后,自然有人去将败者抬下去救治。名列内府场四强的天骄,也各自走到了台下。
    四座演武台在轰鸣声中并成一座。
    接下来的半决赛,就将在这座演武台上进行。
    余徙伸手一展,再次铺开了决定对战名单的光幕。
    闪耀于其上的,是四个当世最强的内府境天骄之名。
    是的,在内府这一个修行境界里,他们已是当世最强。
    对阵顺序当然是重要的,比如斗昭和重玄遵在四强赛差点同归于尽,以至于本届外楼场无魁。
    比如燕少飞背后若站的是天下强国,他说不定可以不惧流言,轻松摘下魁名……
    在内府场的战斗中,迄今为止,表现最强的,当然是秦国的秦至臻和齐国的姜望。
    前者是五府同耀的绝世天骄,后者强势击败了几有无敌之姿的项北。
    牧国的邓旗杀法繁多,当然深不可测,荆国的黄舍利轻松碾压对手,也是不曾费劲。但就现有的表现来说,的确及不上前两者。
    强者是需要强者来衬托的。与弱者为战,根本显不出风采。
    也就是这列国天骄之会,能让这么多天骄尽情展现实力。放在平日,这些各国第一的天骄,都很少有展现全力的机会。
    作为观众来说,观察等待中的四位天骄的表情,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秦至臻依然默如礁石,好像对上谁都无所谓,作为天府修士,他当然也有这样的资格。
    邓旗戴着青铜面具,表情是看不到的。不过他的身体状态非常轻松,没有半点紧张感。由此大概也能一窥心中底气。
    黄舍利大大方方地看着姜望,也不知道是不是格外看重这个对手,不知道是在观察,还是在挑衅。
    姜望则是始终宁定淡然,还冲黄舍利点了一下头,好像达成了什么约定似的。
    这内府场的四强真的很有趣。
    哪怕秦至臻已经展现了五府同耀的姿态,至少在气势上,没有哪一个天骄发虚。
    反倒是个个昂然自信。
    天府修士能够做到多么可怕的程度,外楼场的重玄遵已经展示过。
    内府场的这些天骄却个个神完气足。
    难道还能再出一个斗昭?
    也不知是不是打肿脸强撑……
    所有人都屏息以待,等待着那卷光幕上的最终结果。
    当它确立下来的时候,观战席沸腾了!
    牧国邓旗,对阵荆国黄舍利。
    齐国姜望,对阵秦国秦至臻!
    仿佛是外楼场的天骄之战重演,在先前几轮战斗中,表现得最强的两个天骄,又提前相遇了!
    无论人们是期待、不满,又或开心喜悦。
    名单已定,谁也不可再更改。
    按照光幕之上所显示的顺序,黄河之会内府场的半决赛,先开始的,将是荆牧天骄之战。
    秦至臻直接转身,径自回返备战席。
    姜望则是深深看了邓旗一眼,而后后退几步站定,并没有回到齐国备战席的意思,摆明了就在台下观战。
    这一场的秦至臻、姜望,与外楼场斗昭、重玄遵的选择又不同,彼时外楼场那两位绝世天骄,是都已经展现出来超人一等的实力,互视彼此为最大对手,所以根本是抓紧每一息时间恢复状态。直接演武台下打坐。
    现在的秦至臻,是压根没有什么消耗。
    而姜望虽然与项北打得激烈,但从通天宫之争到身外之战都占尽上风。以他强大的神魂之力,和雄浑的道元储备,损耗也很容易弥补。
    相对来说,他更想近距离好好观战。
    一个是早早就与他相约决战的黄舍利,另一个更是让他极度好奇且隐隐期待的邓旗。
    那渺茫的希冀应该有个答案了……
    想来,在身具四神通的黄舍利面前,任何人都需要全力应对,不可能有所保留。
    这样的一场战斗,姜望不想错过任何细节。
    化名邓旗的赵汝成,当然察觉了姜望的关注,不过他不为所动。
    今日是他决定回礼的第一步,他要回的礼太大,他要回礼的对象太庞然,他绝不想牵扯那个赤诚坚毅的姜三哥。
    所以他反而格外要疏远。
    其实姜三哥问他是否曾相识的那一刻,他如何听不出来那个问题里的颤抖和期冀?他如何不想学着杜老虎的语气大声说——
    “当然认识!你烧成灰了老子都认识!”
    但是他不能。
    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很多时候只能自己走。
    踏上演武台,站定。
    赵汝成静静看着对手。
    走到这一步,他心中的念头,也唯有争胜了。
    面对代表霸主国出战观河台的天骄,若心中还存留着争胜之外的念头,无论是隐藏形迹还是什么……那就绝无胜利的可能。
    同样站在演武台上的两个人,心情截然不同。
    与赵汝成的沉重相比,黄舍利明显轻松许多。
    她一步走上演武台,首先看了看楚国第一美人夜阑儿。
    很好,在关注我。
    再看了看齐国备战席上的重玄遵。
    很好,在关注我。
    接着还顺便看了看演武台下站定的姜望。
    很好,也在关注我。
    接着该雪国的谢哀了。
    谢哀……
    黄舍利猛地回头,盯死赵汝成——
    小子,你死定了!

第四百二十三章 鹊桥

    荆国备战席上,骁骑大都督夏侯烈按了按额头,叹息道:“这孩子真随她爹!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这都半决赛了,还满脑子不知道想什么!”
    慕容龙且表情依然冷峻:“想什么不重要,甚至做什么也不重要,能不能赢,才重要。赢了就叫‘不拘小节,率性洒脱’。输了才叫‘妄自尊大,自找苦吃’。”
    夏侯烈按着额头的手,更沉重了。
    这个慕容龙且什么都好,就是做什么都太认真。我随口抱怨一句,你随便听听就完了,怎么还给我分析上了呢?
    虽说观河台上如国战,须得认真且拼命,但也不至于这么认真吧……你现在只是观战时间,我们也只是在闲聊呢!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一板一眼的,相当无趣。还是老家伙们更有意思。要是黄和尚在这里,指不定……
    想到那个‘黄和尚’,夏侯烈放下了按在额头上的手,摇头反驳道:“不对,有黄和尚在。舍利要是赢了,那叫‘强者风范,天骄本色’。要是输了,就叫’已经尽力,还想怎样’。”
    慕容龙且默默咀嚼了一下,的确无法不同意。还是大都督更有见地!
    这两位聊得起劲。
    一旁的中山渭孙默默不说话。
    虽然在不惜成本的救治下,已经治好了伤。
    但是他的心口,还是隐隐作痛……
    每一句都像刀子在扎他。
    为何同人不同命!
    ……
    荆牧两国做了多年的邻居,历史上有“陈兵边界、势亡彼国”的时候,也有“互为姻亲、兄弟睦邻”的时候。
    合作与对抗,都未曾消失过,关系倒是很复杂。
    因为荒漠的存在,“魔”的威胁,漫长的生死线需要协同防防御。大战是打不起来了,但同在北域,同为霸主国,利益上的冲突也不可避免。
    当然,大多是下面的附庸国之间打得天昏地暗,荆牧两国本身都保留极大的克制。
    不过在观河台上互别苗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平时可没有什么正大光明动手的机会。
    对于这一战,两国的国民都很期待。到底谁才是北域最强,争争吵吵这么多年,总要有一些实际的战绩来支撑。
    黄河之会虽不能完全代表各国国力,但在某种程度上,确然是未来潜力的体现。
    各国天骄第一来此相争,他们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也还是身后与他们同辈的、那些被他们击败的年轻人。
    赫连云云看着演武台上的黄舍利,对这个有着古铜色皮肤的异国美人意见很大。台上两人虽是在对峙,但她怎么看怎么觉得,牧国那个黄舍利的眼神,竟像是要把汝成吃掉似的!
    可恶,总有刁民要跟孤抢汝成!
    她坐在这里,面上八风不动,内心翻江倒海。
    坐在她旁边的黑衣女尼,这时候出声问道:“云殿下,不知这个邓旗,是何许人也?瞧他手段之丰富,应是系出名门,但小尼以前竟从未听说过。”
    赫连云云自问是一个把感情和事业分得很清楚的、胸怀大志的女人。
    因而江海都立时平息了。
    并不移动视线,只淡声问道:“怎么,洗月庵对他有兴趣?”
    坐得很有一段距离的宇文铎,面上没有表情,但竖起了耳朵。作为赵汝成的好曳赅,他当然要关心云殿下和闺中密友是如何讨论赵汝成的。
    汝成曳赅不解风情,他宇文铎要承担起帮汝成曳赅维系感情的重任,一旦发现什么问题,也好迅速补救……总之一定要帮汝成曳赅把这碗软饭煮熟喽!
    原来这女尼姑,竟是洗月庵的人!是说怎么能跟云殿下搭得上话,且有资格坐在云殿下旁边呢。
    放眼天下佛宗,在东西两大圣地悬空寺、须弥山之外,就以洗月庵的底蕴最为深厚。自是一等一的宗门势力。
    只不知道的是,洗月庵的尼姑,是怎么认识的云殿下,又是何关系呢?
    听得赫连云云的问题,黑衣女尼沉默了一下,才道:“云殿下放心,洗月庵不收男弟子。”
    她的声音圣洁、温暖,听在宇文铎耳中,却是“笃,笃,笃”,一声声枯燥的木鱼声。
    宇文铎心头一凛,知道自己的偷听被发现了。
    赶紧收回听觉,认认真真地看回演武场上。
    黑衣女尼解释过后,赫连云云不但没有‘放心’,看起来反倒更警惕了:“玉真师太,我记得你们洗月庵弟子,是不可以婚配的吧?”
    法号“玉真”的黑衣女尼一时无言,终是忍不住道:“云殿下,小尼的确只是好奇问一句而已。您不用太防着。小尼是出家人!”
    “合该如此!”赫连云云笑眯眯道:“常言道,山下的男人是老虎,师太你切莫乱了佛心!”
    玉真没有回话,但斗篷上的黑纱轻轻飘动,显然心情并不平静。
    赫连云云又笑道:“说起来,师太你怎么会对黄河之会感兴趣呢?玉华在信里说有位师妹要来观礼时,我还挺奇怪的呢。她可是定心如镜的人物,我一度以为,洗月庵门人皆是如此。”
    从称呼就可以看得出来,显然那位“玉华”才是赫连云云的旧识,这位玉真师太也是才认识。
    而且赫连云云也并不隐瞒她的疑惑,虽然初相识,但显然她已经断定,玉真同玉华,是全然不同的两个人。
    黑色斗篷遮掩了所有的颜色,玉真女尼只柔声道:“红尘历练,亦是修行。这观河台上天下英雄,百态众生,一段段故事,载浮载沉。小尼能来一观,于修行上大有裨益。说起来,还是麻烦云殿下照拂了。”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赫连云云豪迈地一摆手,很见气势。
    但忽而又压低了声音:“你们的红尘历练,不包括男欢女爱吧?”
    玉真:……
    ……
    ……
    场外人有场外人的故事。
    场上人有场上人的开始。
    黄舍利怒视赵汝成,当然只看得到那厚重青铜面具上的雕刻。对方的表情深藏面具之下,就连眼睛的部分,都只露了一个小圆孔,看不完整。
    她的武器握在手中。
    这是一支长有三尺三的降魔杵。
    一端为佛首,一端为三棱尖锥。
    杵身上的浮雕,是一组朝圣图。
    所朝之“圣”,就是那末端的佛首。
    整段杵身,就是朝圣之路。
    朝圣者一共有三个,分别是一个乞丐,一个平民,一个贵族。
    这组金属浮雕铺满了整段杵身,只留出了两个握柄的位置。
    两处握柄,恰好分隔开三段朝圣图,也将降魔杵等分为三截。
    值得一提的是,末端的那佛首,并不是主流佛宗所崇的任何一尊佛。
    雕刻的是“黄面佛”。
    这尊佛,当然不曾见于任何传说或佛典中,因为这是黄龙卫大将军黄弗自己造的一尊佛。
    黄龙卫乃至于荆国,因此有多么不受正统佛门待见,也就可想而知了。
    此杵名为“普度”。
    本是黄弗自己的随身兵器,随之征战多年。在黄舍利十岁生日的时候,将之送给了黄舍利。自己则另外请人打了一支降魔杵,凑合用到现在。
    在荆国有一句话流传得很广,叫“宁招杀神,莫惹普度。”
    杀神是鹰扬卫大将军中山燕文的配兵,而荆国七卫之中,鹰扬卫为第一。
    中山燕文之强,毋庸置疑。
    仅从“杀神”这个名字,也可以感受得出来。中山燕文的兵器有多凶。
    但尽管如此。
    在人们心目中,作为兵器,它却凶不过“普度”。
    现在,这样一支凶器。
    被黄舍利单手所握持,但给人的感觉并不凌厉,反而有一种慈悲。
    连带着就连黄舍利凶巴巴的眼神,也看起来像是小女孩斗气。
    而站在黄舍利对面的赵汝成,并不说话,也没有眼神回应。只是微扣的五指之下,乌金色的剑气在游动。
    剑气如龙蛇,游于五指间。
    他喜欢练剑。
    天生的喜欢。
    喜欢到他需要用力去克制,不然很容易就变强了。
    哪怕是在最颓废、最放任的日子里,他也嬉皮笑脸地要学一学姜三哥的紫气东来剑典。
    此刻游动在他五指间的庚金剑气,是先代传下来的诸多秘法之一。
    说来好笑。
    那些先代弄了个宝库,代代传承……一门心思想要复国来着。
    也不知脑子坏得是有多厉害。
    在这无垠广阔的现世,独独只有六大霸主国并立。号为天下强国,雄视天下。
    多少雄主明君,盖世豪杰,都无法取而代之。
    你要人没人,要兵没兵,靠一张嘴,就想要复国?
    那个宝库也是够搞笑的,修行世界日新月异,天底下哪个强国的秘术库不是代代革新?
    你们攒那么多秘法,已经有一大半过时了好吗?还有一小半,也坚持不了几年了。能凑合用的就那么一些——
    还是开始学了才知道。像大五行混天步这种要求极端复杂的破术,不被淘汰才有鬼,再过一百年,估计就绝无练成的可能了。
    今时今日,纯粹的大五行之风要上哪里去找?要不是邓叔……
    只辛苦了邓叔。
    你死前留封遗书,来一句,“勿忘父辈之志”,我就要赔上一生去送死。
    自己送死之前,还要生一个孩子,留下血脉,让后代继续去送死。
    像你一样,像你爹一样,像你爷爷一样。
    去你的吧!
    我连你长什么样子都没见过!
    一直到看到那根断指前,赵汝成都是在心里这样跟自己说。以此对抗那莫名其妙的血脉的羁绊,那所谓的“祖辈之恨、五代血仇”的捆缚。
    他天生的聪明,不愿意继续无望的所谓“事业”,更不愿意成为死者意志的延续。
    他要过他自己,哪怕是“没有意义”的过自己。
    人生何必要意义?
    他没有未来,越显眼死得越快,倒不如就浑浑噩噩的过去,能享受一天是一天。
    邓叔也从未要求过他,尊重他的一切选择……
    但是看到那根断指后,一切已不同。
    他太过聪明以至于无法相信自己。
    无法像那些“傻子”一样,永远怀抱希望。
    但他终于如此深刻地体悟到——
    逃避无用。
    此刻他手指间游走的乌金色剑气,光泽极美。
    在场绝大多数人都只认得出它是庚金剑气的一种独特用法,却看不出它的根底。
    它其实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名为……
    “鹊桥仙”。
    与殷文华的相斗,根本没有逼出此术的真面目。
    唯有黄舍利这样的霸主国天骄,才有究其根本的待遇。
    现在,他要让天下知。
    笼罩演武台的清光,如水流散。余徙已经宣布了战斗的开始。
    赵汝成立即抬手前推!
    强者相争,争在瞬息。
    黄舍利已经起势,但赵汝成的庚金剑气,已经到了!
    千百道乌金色剑气,离手之后,化为剑鹊,每一只剑鹊,都衔前一只剑鹊之尾。每一次衔接,都骤然加速。
    如此首尾相连,剑鹊成桥。
    这乌金色剑鹊连成的桥,几乎是刚刚离开赵汝成之手,就已经落于黄舍利之身,快绝如斯!
    所谓剑气成丝、剑气凝剑、剑气如飞针箭雨,都只不过是简单的运用。
    鹊桥仙庚金剑气的真正玄妙所在,就在这一式“鹊桥”!
    此式有个名目,叫做“一年一会鹊桥,一生一见此招。”
    因为见此招后,所谓“一生”,已经不再有。
    这一剑有多快?
    台下的姜望自忖,便是脚踏平步青云,纵剑老将迟暮,也不如此剑快!
    这一剑快到……
    黄舍利才刚刚抬起手,手中名为普度的降魔杵,才翘了一个头。
    鹊桥已至。
    它洞穿的不仅仅是距离,还是黄舍利笼罩身前的气机,是她给出反应的空间!
    观众几乎停滞了呼吸。
    牧国天骄想要一击解决对手!!
    而这……
    当然不可能。
    几乎是在看到鹊桥的同时。
    一颗青翠欲滴的、椭圆形的、宝石般的事物,就在黄舍利黑亮的眼眸中浮现。
    一闪即逝。
    是为神通,菩提。
    荆国很多人都知道黄舍利的这门神通,当然这情报对其它国家的天骄来说也不陌生。
    这门神通的效果在于——
    “开启觉悟状态。”
    既可用于修行,也可用于战斗。
    何为“觉悟”?
    时时清醒,对万事万物都有新的觉知。
    更直观一点来说,在菩提神通之下,黄舍利的战斗反应、战斗理解、战机把握……都会得到全方位的提升!
    鹊桥一见,已落身前。
    而菩提一现,万事显明。
    黄舍利翻转降魔杵,双手握住把柄,以三棱锥锋毫不犹豫扎落身前!
    太快,太果断了!
    几乎是在剑鹊之桥延伸过来的同时,她的普度降魔杵就已经扎落。
    而那锋利的杵尖,精准扎在她身前三尺远的一只剑鹊身上,将其扎得粉碎,碎回崩散的无主剑气。
    为何说这一扎精准?
    因为这一只剑鹊,恰恰是整座剑鹊之桥的核心,也是赵汝成所酝酿的下一波攻势的引发点。也就是说,鹊桥此式的下一段变化,胎死腹中。
    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华丽精彩的剑鹊之桥跨空而至。
    亮眼的明黄长袍飘在身后,黄舍利双手握持降魔杵,将将扎在那剑鹊之桥上,极显健美之身形。
    乌金色的剑鹊之桥,与她古铜色的肤色交映成辉。
    而整座美丽耀眼的剑鹊之桥,在她面前次第崩解。
    美好碎于美好前。
    只一扎,鹊桥夭折!
    赵汝成似乎并不意外。
    他左手虚握,右手虚拔,拔出一柄庚金剑气纠缠成的乌金色长剑,而后一步踏上崩解中的剑鹊之桥。
    踏桥而至。
    在剑鹊之桥彻底崩解前,来到了黄舍利身前,手中庚金之剑已横颈!
    台下姜望眼神微动。
    其人这横抹的一剑,竟然有几分名士潦倒、生死勾仇的韵味!
    当然实际的运用法门、用力技巧都不同。
    就像他学朝宇的十年藏刀一杀,也是学的意境。
    面对这一剑,菩提状态下的黄舍利,降魔杵直接往后一拔,左手顺势松开,右手单握降魔杵,以佛首位置,正正敲在对手横来的这一剑上!
    这一系列动作简单、直接、浑然天成,有一种近乎入道的美感。
    而赵汝成的庚金之剑,直接被敲散,炸开成漫天乌金色剑气!

第四百二十四章 杀身成焚,早登极乐

    菩提神通下的黄舍利,举动之间浑然天成,用最少的消耗、最简单的动作,就敲碎了赵汝成的进攻。
    那种简洁明确的美感,令人惊叹。
    一招一式,直指本真。
    技近于道!
    但见那黄面佛首轻轻一敲,便寻到赵汝成真元所聚之处、剑气勾连枢纽,直接敲碎了庚金之剑。
    在飞碎的乌金色剑气中,黄铜色的降魔杵顾自前行,那雕刻的黄面佛佛首,呈慈悲之态,似在微笑。
    众生皆苦,我佛慈悲。
    却敲向赵汝成的面门!
    赵汝成直接一步前踏,似要迎面而抵,但脚步落下时,却已经转至左侧。
    大五行混天步,驭五行之风,惯能混乱方位,颠倒前路。
    而黄舍利只是右足微转,其势不变,那佛首仍然正对赵汝成面门!
    她的步伐也是如此简洁明确。
    她已觉知此时此境此路,在颠倒混乱之中寻到了正途!
    菩提神通,一至于斯!
    隔着青铜面具,看不清对手的表情。
    但黄舍利看到了一只倏忽探来的右手,五指如花绽开。探向佛首似拈花,想要将其摘下。
    正是小无相拈花剑指。
    对手的这种反应,当然是极快极凶的。小无相拈花剑指,也是一等一的指剑杀法。
    然而她丝毫无惧,应对从容。
    左手微收,拢成花苞状,径直往前一钻,钻入了小无相拈花剑指的笼罩范围里,似乎自投罗网……而后五指一张!
    菩提亦开花!
    她绽开的左手五指,恰恰嵌入赵汝成的右手五指之中,双方十指交扣!
    以如此绝妙的方式,如此恰到好处地截停了小无相拈花剑指。
    放在平时,别说要与一个奇丑的男子十指交扣,便只是想到那个画面,黄舍利都要恶心得几天几夜睡不着。
    但在战斗之中,她只寻求最优的战斗思路。
    救度世人一十六散手,是黄弗在军伍中所创,在荆国是顶有名的徒手搏杀之术。黄龙卫的核心将领都学过一两手。
    当中自然不存在十指交扣这样的一手。
    是黄舍利以菩提状态驾驭,自然化入举止之间。
    真正的运用由心。
    在扣住对手五指的同时,她体内五府齐动,通天宫亦轰鸣。左手带着赵汝成的右手往边上一靠,强行拉出其人的空门来,像是慈悲菩萨要救苦难世人出苦海。
    但佛首继续敲面门!
    这一次敲击,又与先前不同。黄面佛首还未落下,围绕着整个演武场,就忽然响起了钟声。
    是深山古寺的那种渺渺悠长,亦是苦海劝回头的那种慈悲温暖。
    明明不曾有恐怖的力量外显,但赵汝成的身体却僵直当场。
    不。
    在身体的僵直之前,先是神魂的僵直!
    此乃黄弗所创,大慈悲普度心经!
    何为普度?
    杀人即度人!
    何为慈悲?
    杀即是慈!
    以此大慈悲普度心经,慑杀身魂!
    谁能想象得到,在与殷文华的战斗中大放异彩的小无相拈花剑指,竟然能以这种巧妙的方式被破解?
    神来一手,浑然天成。
    此时的黄舍利,太可怕!
    作为对手,赵汝成在战斗中的应对已经称得上精彩,几乎是无懈可击。
    但她硬生生变幻救度世人一十六散手,令菩提开花,人为地制造出了一线破绽,而后把这破绽无限扩大,瞬间将对手拉入死局!
    此时此刻。
    救度世人一十六散手已经把赵汝成的空门拉开,同时封锁气机,绞杀真元,又有大慈悲普度心经慑杀对手身魂,令其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而普度降魔杵正要“降魔”!
    从鹊桥破灭,赵汝成踏残桥而来进攻,到此时身陷死局,只是几个眨眼的工夫。
    绝顶天骄之战,其凶也如此,险也如此。
    但就在这个时候,赵汝成的身后,恍惚出现一只月白色的犀角。
    只一闪而逝,如幻影一般。
    神通,灵犀!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亦是一门既可用于修行、也可以用于战斗的神通。
    在修行之中,常能堪破关隘,捕捉灵感。
    在战斗中的体现,则是捕捉战斗灵感。譬如更精准地把握对手战斗意图,做到不言而“心领神会”!譬如跳脱思维定式,在战斗中出现灵光一现的选择……
    普度降魔杵的佛首,已经扑至面门。
    他避不开,退不远,仓促之下也挡不住!
    青铜面具再厚重,也是扛不住这一击的。它本身就不具备遮掩面容之外的任何能力,不然也不可能戴上演武场来。
    瞬息之间,场上似乎就已现死局。
    但作为就在台下的观战者,姜望尽管看不到牧国这个邓旗的表情,却能够察觉,其人面具下的眼睛,连眨都未眨一下!
    而其人的右手五指,被黄舍利牢牢扣住的五指,在此刻,骤放灿金之光!
    金翅大鹏的虚影在半空隐现。
    迦楼罗破阵剑指!
    牧国天骄的五指全部化为灿金,恐怖的剑气透指而出,要将黄舍利的五指绞成肉泥。并且气势汹汹,直指眉心要害!
    身得佛眷,伐灭外道。破敌关锁,擒杀贼王。
    是为迦楼罗破阵。
    这一式是如此恰到好处。
    这门迦楼罗破阵剑指,虽然糅合了兵道杀法,属于释兵同流,但其中的佛门真意,也是纯粹非常。就连洗月庵的传人先前都认可过的。
    那黄弗自造的所谓“黄面佛”,岂不正是外道?迦楼罗作为天龙八部之一,常于佛前听法,“护法”亦是理所应当。
    只是……
    明明其人已经被救度世人一十六散手封住了道元,锁死了气机,制住了关节,这一式迦楼罗破阵剑指,又是从何而出?
    来得实在突然!
    就好像双方明明已经尽出大军,两军正胶着缠杀之时,忽然不知从哪里,又来了一支奇兵!
    这是意料外的存在!
    很多场外的观众都看不明白。
    菩提状态下的黄舍利却了然于心。
    她有清楚的觉知。就在方才,这个邓旗开启灵犀神通之后,先时已经逸散的庚金剑气竟又重新被控制住,绕指而来!
    此时的这一式迦楼罗破阵剑指,非是自内而外,邓旗也并没有突破救度世人一十六散手的桎梏,乃是以庚金剑气为迦楼罗破阵剑指的基础,是直接在身外形成!
    故能不受阻,故可成奇兵。
    这简直是神来一笔,鹊桥仙庚金剑气和迦楼罗破阵剑指,还能有这样的变化组合,根本叫人想象不到。
    若放在与其他人的战斗中,这应该是足以翻盘的妙招。
    但他面对的是黄舍利!
    几乎是迦楼罗破阵剑指刚刚耀出灿金,黄舍利的五指便已经松开退却,及时脱离。
    此时此刻,赵汝成的迦楼罗破阵剑指绞杀黄舍利左手失败,但他同时也解开了束缚,有了撤离的余地。
    黄舍利的救度世人一十六散手被打开,自己面临着对手迦楼罗破阵剑指的危险,但同时普度降魔杵仍然趋向对手面门。
    双方都面临新的选择。
    这是勇气、智慧和天赋的较量。
    在神通加持之下的战斗选择。
    菩提与灵犀!
    灿金的迦楼罗破阵剑指毫无犹豫,仍然向着黄舍利眉心而去。
    赵汝成率先做出选择!
    他不撤不避,反而要强攻对手!
    他笃定他能在自己的脑门被敲碎之前,后发先至,先一步点破黄舍利的眉心!
    黄舍利前敲的降魔杵骤然后拉,三棱锥锋扎落赵汝成的手。
    她也已经察觉了赵汝成的后手,确定自己的确无法先一步敲碎赵汝成的脑门,而她的选择也同样不是撤离。
    高手相争,争时,争势,争意。
    一步退让,很可能就让对手步步相欺!
    她以攻代守,这一扎的落点同样精准,恰恰是在赵汝成的腕骨处。
    这个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够截断赵汝成的迦楼罗破阵剑指。
    这个时机,不快不慢,恰恰卡在赵汝成“进也无功、退也乏力”之时。
    普度降魔杵的锥锋有三棱。
    此三棱,代表三世。
    是前世,今世,来世。
    当此降魔杵以锥锋扎落,即为抹灭过去,杀死现在,截断未来。
    菩提照见,万死无生。
    面对如此精准、令人如此难受的一扎。
    赵汝成的迦楼罗破阵剑指忽然回转,灿金色的五指如灿金之花绽开。
    食指与中指,竟然捏住了锥尖!
    于三世中拈花!
    以鹊桥仙庚金剑气为基础,运转迦楼罗破阵剑指的运劲法门,却化出小无相拈花剑指的招数!
    早先在与殷文华交战的那一场,还有不少人觉得牧国这个邓旗所学太杂,道途或许艰难。
    现在观之,其人一身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强大秘法,竟然被他尽数贯通,运转由心,融为一炉!
    这是何等天资,何等才情!
    但见场上——
    右手于三世中拈花,捏住了黄舍利的普度降魔杵,轻轻往上一抬,避其锋芒,制造空门。赵汝成抬脚似往后撤,脚步落下之时,却已欺近一尺内!
    普度降魔杵最自然最合适的攻击范围,恰在一尺一之外!
    而赵汝成的左手微抬,五指虚虚朝下,仿佛在按压着什么。若是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的每一根手指,都按在不同的水平面,高低错落。
    像是经过精心修剪的花枝。
    他的五根手指,修长、白净、莹润,如雕塑般完美。
    以至于在这样激烈的战斗里,黄舍利心中还有这样的杂绪生出——牧国这家伙丑得不能见人,手倒是挺好看。
    而后食指往前一弹。
    铮~~~!
    天地之间,琴音乍响!
    音纹乍现,半透明的空气聚成剑形,凛凛然有寒意,萧萧然已破空,直刺黄舍利脖颈。
    天涯无觅气剑术!
    牧国天骄那良身怀御气神通,号称“气为我所用”,当然是拥有顶级的御气之能。
    赵汝成的这门指剑术,亦是对气的操纵。只不过是用秘法引导,以剑式为体,又糅杂了琴道。
    但见他右手三世拈花,“拈”住指间降魔杵。
    左手如抚弦琴,似弹琵琶。
    食指才动,无名指又弹,大拇指如按弦,尾指又勾起。
    此起彼伏如浪潮。
    但听得——
    铮~~~!
    铮铮铮铮!
    铮铮铮铮!
    左手五指似蝴蝶穿花,人间游戏。
    而空气或成剑形,或聚刀形,或枪或箭……
    铺天盖地,笼罩黄舍利身周各处要害。
    气纵为弦,流淌出悠扬曲调。
    百气成杀,誓绝八荒**。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哪里是弹琴问知音,分明十面埋伏为杀敌!
    攻守之势异也!
    这一战太精彩,在极短的时间里,胜负之势疯狂反转。根本猜不到变化。每每在意料之外,细思之又觉妙极。
    这回好像又轮到了黄舍利身陷险境。
    观战席上的看客,都为这精彩的战斗屏息凝神。
    唯独台下的姜望,定定瞧着那变幻如蝶飞的手指,忽然生出一种心慌来。
    观河台相争,与绝顶天骄厮杀,他不曾心慌。
    迷界突围,在海族大军之中挣扎求生,他不曾心慌。
    但此刻,他的心,慌乱了。
    他希望那是真的,又害怕证明那不是真的。
    曾经的枫林城里有一个人,衣食住行,都要精之又精。
    因为长得太过好看,为了避免“暴殄天物”,也非常注重保养。
    细到发丝,小到手指……
    左手和右手要用不同的手帕擦拭。
    他则经常用那人的描金手帕擦拭剑刃,每每气得那人高呼决斗。当然,用那人的手帕擦剑,也并不是他的首创。
    他曾经月下舞剑,此人喝得大醉,为他抚琴。
    那时候他在月下回眸,看到的,亦是这样一双似穿花的手!
    是真的吗?
    这太不可思议了!
    地陷幽冥的枫林城域,以为永世不能再见的故人……
    牧国这样的霸主国,怎么会让一个外人代表本国出战观河台?自己是有重玄胜、晏抚、李龙川、乃至于吕宗骁等等这些人的支持,才拥有争名的资格,堂堂正正赢得较选,才来的观河台。
    如果真是他,又是怎么做到的……
    所以不是真的吗?
    所以只是奢想吗?
    姜望抿唇不语,眼神定定。
    但没有谁关注他的心情。
    演武台上,牧国天骄的杀招已经合围。
    所有人都在等黄舍利的应对。
    她也的确没有让人失望。
    荆国黄舍利,有一张丰厚性感的嘴唇。
    当然在这张嘴里很难听到什么好话。
    此时此刻,嘴唇忽然翕张——
    “咤!”
    一声如有千响。震在外耳,慑在内心。
    是为普度梵音!
    此顶级音杀之术,惯能伤神、灭意、夺音、度命。
    虚空中隐隐约约,好像有梵唱声回响。
    观战的众人凝神细听,不由得面色古怪起来。
    尤其是荆国之外的观众,皱眉的皱眉、困惑的困惑、发懵的发懵。
    盖因那梵唱的内容是如此——
    “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
    “少说屁话,杀他杀他杀他杀他,杀他全家!”
    绝大部分人都对这种所谓的梵唱很是无语。
    其内容之违和,简直是完全颠覆了人们对佛宗的普遍认知。
    只有一部分了解情况的人才知道,这是《大慈悲普度心经》之经文!
    大慈悲普度心经是一门同时作用于身魂的杀法。
    黄舍利先前也已经施展过。
    但同时,世上也真的有这样一本心经。
    亦是黄龙卫大将军黄弗所编纂,据说是闭关十年乃成。
    其内容……
    便是黄舍利发起普度梵音之后,虚空中所吟诵的这些了,大多都是如此风格……
    黄龙卫那位光头大将军,真乃世间奇才。
    当然,在此时此刻,经文不是重点,重点是普度梵音这门音杀之术。
    随着黄舍利一个“咤”字出口。
    梵唱便起,这梵唱之声明明若隐若现,很是无力,但却完全将赵汝成天涯无觅气剑术引发的琴音所压制!
    那一柄柄气剑气刀,才冲至黄舍利面前,就已经崩溃,又复散回为气。
    赵汝成五指虚空拨弦不止,黄舍利普度梵音咤声连连。
    场面骤然激烈起来!
    难以计数的气剑与音纹疯狂对撞。
    气的力量与音的力量,在两人之间的所有空间里展开厮杀。
    这是极其精微,具体到每一个音、每一缕气、每一寸空间的争锋。
    这是妙到毫巅的顶级碰撞!
    一者以灵犀神通,驾驭天涯无觅气剑术。
    一者以菩提神通,掌控普度梵音。
    一者“心有灵犀”,一者“觉悟开醒”。
    “气”与“音”的种种精妙变化,令人目不暇接。
    难以轻断胜负。
    黄舍利并不知道对手的灵犀神通能够维持多久,但在这场战斗里,是她先行开启的菩提神通。倘若双方开发程度相当,那么对手必然是在她之后结束神通状态。
    僵持对她来说,并无益处。
    所以……
    又到了求变的时候了。
    觉悟状态下,一切所知所觉,都清晰无比。所有可能的结果,都在心中演练过去。
    黄舍利抬起了留作防备的那一只手。
    在这个时候,对手的小无相拈花剑指,还拈住锥锋,在与她争夺普度降魔杵。
    而她在施展普度梵音的同时,倏忽抬起的这一只手,也握上了普度降魔杵的把柄。
    双手握持降魔杵!
    她转而喝道:“我佛慈悲,救度世人!杀身成焚,早登极乐!”
    普度梵音的威能骤然加强,声彻天地。她双手握持的普度降魔杵也顺势一转,势要将对手这剑指绞碎。
    好一似挣脱枷锁,游龙待升天。
    便在此刻。
    赵汝成忽然开口:“既是极乐,不如你去。”
    菩提神通和灵犀神通同时寻到了契机!
    赵汝成的右手勉强维持着拈花之状,还在锥锋处做最后挣扎。
    他的左手却在此时猛然一收!
    天涯无觅气剑术戛然而止。
    所有的气之力,一次性引爆于梵音中。
    这是天涯无觅气剑术和普度梵音最后的碰撞。
    而交战的双方,都并没有等待结果。
    赵汝成的左手再次变幻,食指、中指、尾指,并立竖直,唯有无名指半屈下来,搭上同样屈着的大拇指。
    便以这样的形态,直接推向黄舍利。
    邓岳的独门秘传,九劫洞仙指!
    以此指,洞彻仙人之妙。
    邓岳仗之以成名,曾一指截断了渭水,故号一指断江。
    此术一共有九劫,赵汝成现在只练到第七劫,尚未至巅峰。
    最开始的时候,要以十指相辅,才能发出此指。每进一劫,就可以收起一指。到巅峰之时,将只发一指,九劫洞仙。
    但这未至巅峰的一指,也已是鬼神皆惊!
    在边荒的时候,邓岳一指点死大秦镇狱司的神临境司狱长,指风透地,幽幽不知尽头。
    现在赵汝成用此指,也势要杀敌而返!
    噼啪噼啪噼啪……噼啪!
    空气发出这样的、连绵的爆响。
    这一指的杀力,恐怖到让观者都为之胆寒。
    黄舍利还未能彻底夺回普度降魔杵。
    九劫洞仙指已临身!
    轰隆隆!
    雷音爆响!
    在黄舍利的身周,忽然响起滚滚雷鸣。
    玄妙的音纹、威严的雷纹,在她头顶聚集交缠,编织成一座雷光之塔。
    雷光和雷声,如瀑垂下,护住黄舍利身周。
    赵汝成那堪称恐怖的九劫洞仙指一指点上,但见雷光如波纹漾开,只听雷声滚滚来而又去。
    黄舍利竟然丝毫无伤!
    此为神通,雷音塔!
    这门神通号称“万邪不侵,万法无伤。”
    是一等一的防御神通!
    强大到令人绝望!
    而在雷音塔的护持之中,黄舍利双手一拧,已经拔回普度降魔杵,往前轻轻一敲!
    赵汝成收手及时,才未被锥锋切断五指,但手指上的灿金色,也已经黯淡了下去。
    因为九劫洞仙指的无功而返,他立时陷入被动局面。
    倚仗灵犀神通之敏锐,险险保住了手。又立即施展大五行混天步,往前一踏,脚步落下时,已退出三丈远!
    绝不能再与雷音塔护持下的黄舍利近身交战,拉开距离以求变,这无疑是清醒的判断。
    然而……
    咔咔!
    那样细微、却好像惊心动魄的裂声响起。
    他覆于面上的厚重青铜面具,就此四分五裂,无声坠落!
    牧国神秘天骄邓旗的脸,就这样显露在所有人面前!
    没能避开这一敲!

第四百二十五章 谁人不曾伤心

    青铜面具之下,是一张平庸的脸。
    平庸得令黄舍利毫不意外,她甚至觉得,还应该更丑一点。
    但似投石入水,顿生涟漪。这张脸微一荡漾,便已碎灭。
    青铜面具下原是幻象,而脸上的这层幻象,也一同被敲碎了!
    黄舍利这一击是如此恐怖,明明避开,却未能避开。
    普度降魔杵,破魔灭法,杀人度命。
    于是人们得见,牧国这位神秘天骄的真容。
    整个天下之台,静默了一瞬。
    这是一张怎样的脸?
    眉、眼、鼻、唇、耳,无一处瑕疵,无一处不美好。
    每一个令人惊叹的细微之处,都像是匠师精心雕刻,但绝对无人能雕刻出这般完美的样貌。
    这是一张绝美的脸。
    是超脱了性别意义的一种美。
    无论男女老少,不分眼界高低,都能够感受到这种美好。
    四分五裂的青铜面具在坠落。
    人们的目光聚集在这张脸上。
    多少痴痴如醉,多少惊叹,多少艳羡。
    或是天道有缺,常使人间有憾。
    世间美好,往往不能长留。
    此刻在这张美丽面容的眉心处,有一个浅浅的凹痕,那是普度降魔杵佛首敲下来的印痕。
    印着黄面佛的微笑。
    它镇住了这张美丽面容的神光,且在不断地扩张影响。
    先前戴着面具战斗,人们还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此时看到这张脸,再看到这个凹痕,竟然有一种心碎感。
    荆国黄舍利何其残忍!
    有三道血线,自这凹痕处蜿蜒而下,顺着高耸的鼻梁,静静流淌,游在这张绝美的脸上。
    佐证着黄舍利这一敲的狠辣。
    也不知邓旗是用什么法子防住了,才让自己的脑门没有整个碎裂。
    但这三道蜿蜒而下的血线,不仅没有破坏这张脸的美感,反而让他的美丽中,多了一点鲜活的气息。
    你才能感觉,这人是真的存在。
    世上真的有人,能长成这般模样。
    玉面映红血,更多了一分凄美,让人不由得心生怜惜。
    人们来这观河台观礼,就是为了看列国天骄相争,瞧的就是一个风云激荡、巅峰对决,无论多么风采照人的天骄,都有可能被打落尘埃……
    应该说所有的观战者,对于任何场面,都是有心理预设的。但此时,还是响起了许多叹息。
    观战席上,赫连云云上一刻看到演武台上黄舍利与赵汝成‘十指相扣’,便忍不住问道:“玉真,你看这个黄舍利,跟你们洗月庵有没有缘?孤看她很有佛性,又有菩提,又会诵经,好像很适合做尼姑。”
    玉真幽幽回道:“云殿下,她很明显跟我们不是一路人吧?”
    下一刻,赵汝成的面具被敲碎、面容幻象亦碎灭,真容现于天下之台。
    赫连云云眼睛还紧紧盯着演武台,左手却立即横伸,挡在了玉真女尼的眼前,语气诚恳:“那就先别看了,别让这种邪魔外道,玷污了你纯净的眼睛。”
    玉真:……
    要说心碎,无人能有黄舍利心碎。
    世间惜花人,莫过于她黄舍利。然而是她亲手用降魔杵敲击了这张绝美的脸,都磕出印子,打出血了!
    当然打出血只能算是轻伤,本来是打算敲碎整个脑袋的,只是被卸掉了大部分力量而已……
    但脸已经截然不同!
    敲击前是一张怪模怪样的青铜面具,敲击后是这样一张绝美的脸。
    叫她黄舍利如何不心碎?
    可是心碎归心碎,心疼归心疼。
    黄舍利的步子却半点未慢,提着降魔杵,已经急步前趋。
    乘他病,要他命!
    她黄舍利可是一个把事业和爱好分得很清楚的女人!
    她喜欢美人没有错。
    越美越喜欢。
    牧国这个邓旗当然也是大美人。
    甚至于纯以五官而论,冠绝她生平所见,美得不可方物。
    简直美惨了!
    但战场之上,胜负第一。两军相接,必分生死!
    黄面佛的微笑,印在了其人眉间,也钉死了其人神魂。
    此诚生死决胜之机!
    黄舍利不仅急步前趋,甚至普度降魔杵的落点,仍然在那张脸上。
    她几乎要流泪了。
    暴殄天物!
    但这就是菩提神通觉悟状态下,此时此刻,她所判定的最佳落点。
    我居然要亲手毁掉此等美人。
    我黄舍利真是铁石心肠,我不是人!
    黄舍利压制着丰富的情绪,心中波澜反复,动作却不受半点影响,在热泪盈眶的冲动之中,纵身挥击降魔杵。
    但!
    她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一种恐怖的、令人战栗的气息,在面前这个美人的身上爆发。
    菩提神通传来了警告。
    这一杵落下,死的很可能是自己!
    不能再进!
    黄舍利当机立断,降魔杵一竖,做好防御姿态的同时,极速后撤!
    其进也疾,其退也疾。
    她是真正的强者,在战斗中一切以胜负为优先考虑,对自己的判断非常笃定,执行起来也非常坚决。
    然而……
    牧国这个名为邓旗的绝世美男子,却并没有第一时间发起反攻。
    而是看向了台下。
    在这万众瞩目的场合,在这巅峰之战的关键时刻。
    他突然把视线投到战场之外,居然看向台下!
    台下有什么?
    此时此刻,还能有什么,比这场战斗更重要?
    这是前途之战,生死之战,荣耀之战!
    人们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台下能有什么呢?
    台下其实空空。
    只是有一个……
    泪流满面的人!
    青衫覆着挺拔的身形,名剑悬腰,佩无名之玉。
    一动不动,但泪如雨下。
    不言不语,却是天下英雄!
    那是大齐天骄姜望,名在天下内府四强之列。
    强势击败了楚国绝顶天骄项北,如今就站在台下观战的姜望!
    赵汝成看着他。
    他也看着赵汝成。
    台上台下,两人对视。
    这是迟来了整整两年的对视。
    自枫林城一覆后,他们就没有再见过!
    曾经彼此都以为,在道勋殿前的那一次分开,已经成为永别。(卷一,一百二十三章)
    那个时候,他们明明只是又一次一起完成了一次任务,分配完道勋,各自回家。可是为什么,从此不再有“家”?
    两人就这样对视着。
    往常更爱哭的赵汝成,没有流一滴泪。
    往常更坚强的姜望,却眼泪决堤,似雨而下。
    “姜望。”
    赵汝成就在台上开口,恢复了本音,声音不再别扭。
    在边荒猎魔的时光,彻底磨去了他的青涩。
    此时暴露真容,是一个意外,但他迅速就接受了,并选择面对。
    他的表情很严肃,也很认真。
    所以此刻倒是演武台上的他更像兄长,演武台下的姜望更显脆弱无助。
    他这样说道:“你以后就好好的做齐人,当齐官,奔好前程,过快活日子。以前的事情,不要再背负。庄国欠你的,我帮你讨。庄国欠大哥的,我帮他要。这魁名我来摘,接下来的路,我来走。所有的一切,我来承担。”
    庄国?
    庄国欠姜望的?庄国欠他什么?
    观战的人们立刻联想到,庄国天骄林正仁的弃赛!
    齐国何以在正赛第一轮就撞上庄国?林正仁何以惧敌至此,忽然血鬼反噬弃赛?
    这其间,隐藏了太多的故事,有太多的隐秘!
    姜望看着赵汝成,像永远也看不到他了那般,定定看着他。
    没有说话。
    他说不出话。
    奢想竟然成真,那渺茫的猜想竟然照进现实。
    他以为永远也看不到了的好兄弟,现在就站在他面前。
    这一路走来……
    太累太苦了!
    虽然他从不曾抱怨,从来不会懈怠。但曾几何时,他真的也想,有人共担。
    而谁能共担呢?
    在这个世上,除了同样经历过那一幕的,谁可以感同身受?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流泪。
    他明明心里只有高兴,满溢的高兴,几乎要跳出心脏的高兴,可是他止不住地在流泪。
    他满怀喜悦地流泪,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老巷长街故楼,旧事常在梦中。
    莫笑英雄垂泪,谁人不曾伤心!
    观战席上,叶青雨几乎立刻就看向叶凌霄。
    如果要在这观河台上,针对庄国做些什么。云国或许可以提供一些证明。
    叶凌霄没有转头,只传音回道:“这事并不容易。且再看看。”
    且不说这两个年轻人,只是年轻一辈的天骄。
    哪怕台上台下这两人,真能代表牧国、齐国。
    庄国那也是有当世真人坐镇的国家,坐拥四千里之地,兵强马壮。
    是景国钉入西境的钉子,也是道属一脉在西境最强的势力。
    谁要欺之,景国作为道宗国,绝不会袖手旁观。
    君不见,庄国那林正仁丢脸至此,景国也没有说强行杀之祭旗。
    究其根本,还是庄国本身,已经有了足够的分量。
    而演武台上,赵汝成说完那一番话,便转回头去,看向黄舍利。
    他看向黄舍利的时候,一双美丽多情的桃花眼,已经只剩下冷漠。
    他的身体里,有恐怖的剑啸声响起。
    而他眉心被印下的、那黄面佛的笑脸,顷刻支离破碎!
    ……
    ……
    ps:
    老巷长街故楼,旧事常在梦中。
    莫笑英雄垂泪,谁人不曾伤心!
    ——《无以题之》·情何以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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