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1 调研
张逸夫心下有些烦了,你就不能跟文天明似的痛快干活么,但他还是尽量客气地答道:“每个车间,每个机组。”
“那我带上小赵他们一起做吧。”李伟峰摆了摆手说道。
“他们还有其它工作。”张逸夫的语气加重了一些。
“……”李伟峰愣了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就此,任务下发出去,此时张逸夫也必须得下发了,自己忙不过来。当立场转变,开始指挥人、用人的时候,他方才觉出谁好用谁麻烦,文天明那种让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自然最好,牛小壮虽然有些马虎,但好歹占个态度积极,身为厂长公子也不拿架子,唯独李伟峰,磨磨唧唧,吩咐一件事他能问你十件事,张逸夫真是有些受不了了。
师父啊,你就不能争点气。
简要安排过工作后,张逸夫流程性地来到了段有为的办公室,再怎么说老段也是现在的直属上司,自己消失那么多天回来,总该请个安的。尤其现在手头有工作,该请示请示,该汇报汇报,莫要像邱凌那样真不把总工当回事儿,老段也是有脾气的,那次会议上让邱凌难堪已经一览无余了。
段有为倒也没想到张逸夫会突然来汇报工作,优哉游哉听过后,基本没什么要指示的,一一允诺,只是叮嘱报告中煤耗降低的总结要全面,技术降耗和管理降耗都要提到。技术降耗要详实,管理降耗有细节。人家来请示你就是给你面子,你收了就好。
正事儿聊完。老段也没立刻让张逸夫走,亲手泡了壶茶推给张逸夫,随口问道:“逸夫,我听说你跟华长青走得比较近?”
“没那么近,就是聊过几次。”张逸夫抿了口茶笑道,“全国大赛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满分。我自己都不好意思。”
“呵呵,那卷子我看过了。满分不易。”段有为淡然笑道,“就是咱们电厂运行这部分的卷子,你错的地方实在太不应该了,咱们这行。贵精不贵博。”
“段总说得是,主要当时有一个曾经丰州电厂的人,跟我叫劲,我一急就只求速度了。”张逸夫挠头谦虚道,“下次不能这样了,被人一激就怒。”
“你这嘴啊,倒是把我要训的话都说了。”段有为无奈笑道,“看样子道理你也都明白,我不多说了。咱们来谈谈一些实际的东西。”
“您说。”张逸夫毕恭毕敬聆听。
“嗯。”段有为话锋一转,也不管生不生硬,就这么问道。“达标过后,厂长大概会放你了吧?”
“……”张逸夫再次为老段的耿直所折服,没怎么思索便答道,“该放了,再留我也没用了。”
“那你想好后面去哪里了么?华长青那边?”老段很快问道。
“说实话,还没决定。”张逸夫抿着嘴道。“现在看来,也就华长青有兴趣调我。”
“不一定。”老段喝了口茶。停顿过后才低声道,“系统内,我还是有一些朋友的,你这样的人,只要一推荐就可以了。”
“哦?”张逸夫讶异道,“段总已经帮我想了。”
“我帮你想没用,得看你自己的想法。”段有为正色道,“刚刚说了,咱们这行,贵精不贵博,你在知识结构上固然全面,但不少人也正是因为这种全面,这种想一口通吃的情绪而荒废的。任何一个专业方向,都是要穷尽一生去钻研探索的,拿我来说,年轻的时候总想往输电上转,自己乱学,结果在电厂耽误了五六年的时间,最后才踏实下来,好好搞电厂设计和运行。”
老段这话说得真诚,拿自己走过的弯路出来说,用意自然是好的,不想让张逸夫耽误,但张逸夫的情况他是真的不了解……至少在10年内,他是不需要研究创新任何东西的。
但这话总得接下去,张逸夫也有意探探老段的想法,就此说道:“段总说的是,我也想找一个专精的方向,踏实地做下去,请您指点。”
“呵呵,别再耍嘴皮子了。”老段摇首一笑,“你是想去华长青那边吧?”
华长青看似是一条不错的大腿,跟张逸夫也算合得来,只是这条大腿有些外强中干,貌似长满了肌肉,但都是催生出来的,中间的骨骼怕是不够结实,稍有碰撞,可能一触即断。
电力自动化绝对是主流方向,但华长青不一定是。
做事先做人,领功先站队,张逸夫看不清的时候,不愿妄下决策。
“段总,我跟华长青聊过,他给我的感觉……更像是一个学者,或者一个学院派的企业家,不像领导干部。”
段有为眉色一扬,略显赞赏地说道:“好了,你又把我要说的话给说了。从过来人的眼光来看,部里因为现在需要华长青,只能用他,才会用他,将来等任务完成了,可就不好说了。”
是啊,现在早已不是攻城拔寨的时代,用过你后看你不爽,过河拆桥的事实在是屡见不鲜。但张逸夫不好迎合,因为段有为本人也正是其中的一个典型。
段有为继续说道:“自动化这个方向,一旦确定,下面该是企业的事情,该研究研究,该出产品出产品。敞开了说,自动化的具体设计编程不是部机关的事情,部机关的重点是宏观规划,而非事无巨细,也没那个能耐,没那个精力去事无巨细。你的疑虑是正确的,虽然自动化前景很好,但系统内,最需要的依然是基础人才,发电、输电方面的人才。”
段有为这么一说,这个范围立刻小了,发电即电厂,输电即电网,就这两块了。
“今年年底或者明年年初,会有两件事。”段有为说得兴致勃勃,侃侃而谈,“一个是北漠特大发电厂,计划是全国最大的百万级电厂;另一个也跟北漠有关,就是华北地区超高压输电的试点建设。简单来说,就是连接北漠大电厂与蓟京之间的输电线路,全国将首次采用500kv的超高压线路。”
段有为话罢,还不过瘾,接着说道:“你如果有想法的话,我可以推荐一下,让你进那两个团队,虽然建设周期比较长,日子比较难熬,但只要熬出来了,你就是专家,全国首屈一指的专家。”
要说这个方向,也足够诱人,只是张逸夫对专家之类的头衔实在是无欲无求,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他关心的只是自己何时能有一种权力,真正做事的权力,自己何时能有财力,不必因为鸡毛蒜皮而头疼的财力。
而段有为所说的那些基建工程,一干怕就是两三年,连个女人都见不到。
老段啊老段,你面前的小张可不是一个跟你一样的苦行僧。
不好拒绝,又没决心接受,张逸夫只有一个选择了:“段总您给的方向太大,我真的得回去好好想想。”
“时间还长,当然可以考虑。”段有为虽然觉得有些扫兴,但还不至于不高兴,“逸夫,我明年就退休了,断然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让你的路走得平坦一些,莫要像苗德林那号人一样,走了歪路。”
“谨记。”
“嗯,那就没事了。”段有为摆了摆手,“给调研领导汇报的稿子,尽量快些给我,方便修改。”
“我会抓紧催。”
就此,张逸夫终于逃出了老段的办公室,老人家一心为自己好那是当然的,只是这些事有些承受不住啊。
张逸夫这才觉得,人生何其苦短,心里有太多的东西,却依然只能一步步来,我真的好想再活500年。
接下来的几天,张逸夫把能分的工作都分了出去,有关电脑采购的私事上,完全让向晓菲去谈,他也不过问细节,只进行必要的指点。牛大猛这次也长了心眼,为了不让人说闲话,为了密不透风,这件采购的事情完全交给张琳去办了,不再让张逸夫把关,大家都心知肚明这里面的关系。
公事这边,文天明办得踏踏实实,加班加点很快就送上了接待的安排,张逸夫也挑不出毛病,便让他继续去落实。
可另外两位着实就让人操了大心了。牛小壮运用自己有限的知识,生生是拼出了一篇报告,材料摆在张逸夫面前后,不说内容,光是分段、措辞这些语文中基础的基础,就错漏百出,让人十分之难受。
可不管难不难受,这真的是牛小壮的最高水平了。
没辙,大猛帮咱办事了,咱也得罩着点儿他儿子,张逸夫只好亲自操刀,将那篇报告改得面目全非,这才敢呈交给老段。
另外一位李伟峰就更不靠谱了,就那么点儿活还不紧不慢,一下班便拉着工作组的另外几位年轻同志去打乒乓,这让张逸夫忍无可忍,只得又将那部分工作交给了文天明。
文天明到底是倒霉还是幸运,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了,基本是干着老黄牛的活儿,拿着伙计的工资,不过他本人倒是乐在其中,相当充实。
……
一月十六日,冀北电厂的干部们早早迎在了办公楼前,随着大巴车的驶入,在穆志恒的带领下,调研团正式踏入冀北电厂。(未完待续)
182 去最困难的地方
从调研队伍的阵容来看,部里对这件事不可谓不重视.丰州那么大的事情,只是派了一个安监的副司长而已,而这次风和日丽,却是穆志恒亲自带队。
冀北电厂在核心设备没有更新换代的情况下,硬是压下来10克煤耗,这对于现在的知识经验来说,已经称得上传奇了。虽然电厂不在乎钱,但部里还是在乎的,这个行为确确实实是省下了不少钱。张逸夫在第一次见文天明的时候就已经算过账了,每降低一克煤耗,一年下来,冀北电厂大约能节省开支40万,十克就是400万。也就是说,这10克煤耗一压下来,足以让冀北电厂多养活2000个文天明。
虽然不太现实,但如果现在全国每个电厂都成功压下这10克的话,那就是数以万计的文天明。
虽然煤炭是统一供给的,电厂方面觉得无所谓,但作为部里来说,显然已经对如此之庞大的开支削减产生了兴趣,更何况现在与煤炭产业的关系本来就紧张。
以穆志恒为首的调研团成员一一下车,与夹道欢迎的冀北电厂同志们亲切握手,有种浓浓的外交味道。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成员下车的顺序,还是冀北电厂干部们迎接的顺序,都是有说法的。
穆志恒第一个下车,后面是几位部里管生产、管燃料等的司局级干部,张逸夫倒也识得几位。在全国安全大会上照过面,再之后是处、科级干部,欧炜、姚新宇赫然在列。这次光部里就来了近十号人,足可见重视程度。
部里来人,局里自然要作陪,于是在赵文远的带领下,华北局七八个人也来学习了。
而这些人都是干部,都在机关,电厂总也要来人。于是剩下为数不多的名额分给了部分电厂,每个区域两三个。十几个电厂来的都是一二把手。这也就造成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虽然需要学习的主体是其它电厂,但实际上来调研的人里,只有大约一半是电厂的。
这意味就很明显了。这次的调研更重要的是政治性,是表率表彰与表扬,是示范,这一天的时间肯定不可能全学到,但要将这件事传播出去,鼓励全国的电厂主动开展节能减耗工作。
冀北电厂一边,自然是牛大猛和副厂长居首,之后是老段,再之后是生产科的主任。而张逸夫,有幸被安排到了科级干部的前列,面对这一安排没人敢说个“不“字。张某人在电厂内的名望已经无人不服了,他与牛大猛亲密的私人关系更让人不敢多说。
当穆志恒握手握到张逸夫面前的时候,也是一愣,随后侧头看了看众人,数了人头后这才笑道:“小张,进步很快么。”
这倒让张逸夫不知道怎么接话了。只有傻笑。
要说世界上最没有意义的十大活动,“调研”怕是要位列其中。“开会”也有一席之地。这一天就是充满了调研与会议的一天,谁都知道这是没有意义的一天,但又必须经历的一天,同时又是没有压力的一天,就在这样毫无压力的氛围中,大部队有说有笑地向五号机组行进。
这个行进路线,也是有安排,有说法的,之所以选主要参观的是五号机组,自然是因为这个15万的机组比较新一些,厂房也漂亮一些,外加保养好,适合撑台面。这里不得不承认,小日本的工业产品做工真的是细致精密,很多设计都极其的严谨,即便这台机已经用了十几年了,依然没什么陈旧的感觉,噪音低,震动小,与同期投产的六号国产机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毕竟,要给大领导展现咱们电厂光彩的一面,得涂脂抹粉了再亮相。
按照接待计划,会先参观五号机组,有需要的话再顺便去旁边的锅炉,之后是去电气值班室,随后午餐,下午进行汇报、交流,晚上喝酒。
面对这次领导调研,其实张逸夫那里是几乎没什么压力的,压力反倒集中到了牛家父子头上。老牛要时刻准备着领导突然提出的各种问题,比如机组技术参数,投产年代,运行情况,各种热效率之类的东西,他虽然是厂长,对厂内设备总体是熟悉的,但他不可能全部深入掌握细节。这里面就又有学问了,这条调研路线是张逸夫设计好的,中间领导会问的问题他也基本都考虑过了,几天前就给了牛大猛几张纸,让他老人家好好背背,免得出丑。
可老牛一看,这他娘的实在太多了,老子一辈子都没背过这么多东西,你丫的给我勾出重点。张逸夫很无奈,领导问问题可不是考试,那是想到哪是哪,没有重点可言的,您老真的想露脸,就得下苦工。可在记忆和文字方面,牛家父子实在是没有天赋,让他们背东西不如去挖煤。
张逸夫也只得强行标出一些重点,并且几次告诫厂长,不要相信这些重点,领导随时有可能调整行动路线,对某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产生兴趣,到时候你答不上来就现眼了。即便牛大猛对此表示明白,但他面对那几张可怕的背诵知识点后,还是怂了,最终只强行记下了标准参观路线上的内容。
一行人就此进了汽机厂房,每人都带上了安全帽,开始了走走停停的参观,电力报配合前来的记者则忙前忙后进行拍照,冀北指定是又要上报了。
牛大猛时时刻刻跟在部长的侧后,时时刻刻都在考虑着镜头的位置,给部长介绍的时候甚至都微微屈膝缩脖,这样显得领导高大一些。几位陪同的领导不住点头,时不时问个不疼不痒的问题。冀北电厂这次也算下了苦工,在张逸夫等人的安排下,这个车间这一天的值班人员都是厂子里最精神的,笑起来最美的,对一切问题对答如流的。
所以说调研这种事其实很没意义,更像是一种作秀。
约莫十几分钟过后,一直没怎么吭声的穆志恒终于说话了,语气不温不火,老部长抬了抬帽子问道:“据我所知,汽机车间在降低煤耗的过程中,改造工程应该比较有限吧。”
“确实有限,主要就是更换热力管道,减少热损耗。”牛大猛诚惶诚恐答道,“如果时间和条件更宽裕的话,我们实际上是有更换汽轮叶片的计划的。”
“换叶轮那是大事,谁都知道优质的叶轮更好,我们大家这次来,主要就是来学习小经验的。”穆志恒说着,望向周围几人,“诸位,我认为咱们既然来了,就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最能学习到经验的地方去。这个厂房确实漂亮,但咱们来不是为了参观的。”
部长发话,大家自然点头称是,纷纷进言。
“穆部长说得是,牛厂长,下面还是去锅炉那边看看吧。”
“对,降煤耗的大头在锅炉那边。”
“或者煤仓也可以,实地了解一下电力报上说的‘创新配煤技术’。”
本来,牛大猛是不希望安排参观锅炉的,那边怎么清理都必定脏兮兮的,而且噪音大环境差,来的都是大领导,弄个灰头土脸总是不好,但穆志恒主动提出来要去锅炉,他也没得办法,还好张逸夫那边早有安排,也计划好了锅炉的参观计划。
“行,咱们去最艰苦的地方看看。”牛大猛笑着冲众人点了点头,心里回忆着那些并没有背熟的参数,引领队伍改变走向,“就去这个机组的锅炉吧,改造也比较多。”
穆志恒不紧不慢地应了一声,边走边说道:“从电力报上面的文章,以及你们送上来的报告来看,动工最多的应该是一号机组锅炉吧?”
“一号机组……”牛大猛不禁面露难色,“穆部长,一号机组毕竟太老了,环境不太好。”
“没关系,就是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么。”穆志恒再次冲周围说道,“全国范围内,有不少机组都是六七十年代从苏联那边引进的,条件和设备状况跟冀北电厂一号机组比较相似,要真正地普及经验,还是要从这种典型的机组出发。”
不用多想,周围必定又是一片肯定之声。
牛大猛此时心里已经慌了,娘的,那边的东西没记住……穆爷爷您就不能走寻常路么。
事到如今,老牛也不可能拒绝这个提议,只得硬着头皮,带着一行领导出了5号机组厂房,朝一号机组走去。还好段有为就在身旁,真麻烦的地方,有他兜着呢。
步行好一段路过后,才终于到了一号机组的地界,这已经投运了几十年的厂房,显然比之前参观的要陈旧很多,很多东西就像老太太脸上的皱纹一样,不是单靠化妆可以遮住的,必须得拉皮整容才行。
冀北电厂自然不可能,也没时间为了应对调研,去把这里重新翻建一遍,因此只得将这个老太太雪藏,不要出来丢人,可惜穆志恒口味就是这么独特,就好这一口。(未完待续)
183 罪人
站在半露天的1号锅炉旁,穆志恒看着这台努力了很久的设备,听着那熟悉的噪音,反倒踏实起来。毕竟是老一代的人了,去那么干净的机组反而不适应,这感觉就像是有些人热衷于老马达那种独特噪音的意思。
穆志恒要上去,所有人都没有选择,像牛大猛这样不情愿的其实不在少数,尤其是部里机关的干部,不少人几乎都没怎么靠近过锅炉,尤其是这么老的锅炉,但他们没有选择,必须跟着领导走。
牛大猛自知不能事无巨细,便也识趣儿地让了个身位,后面的事让老段上,非要说的话,穆志恒比牛大猛年长十岁出头,算是半个长辈,老段却反倒比穆志恒年长个几岁,算是同辈,沟通起来应该更顺利一些。
一行人就这么顺着旧梯子爬了上去,每到一层都停一停,段有为开始一路介绍,哪里是哪里,哪里改造过了,如何改造云云,有条不紊,比牛大猛那种硬背出来的说辞,听起来要让人舒服许多。同样的话,从完全理解,从浸淫在电厂一辈子的老工程师嘴里说出来,甚至有文艺与性感的味道。
“这台锅炉也是苏联产的,耐用,结实,但年头长了效率下降的比较快……”
“可以听听里面燃料燃烧的声音,这种比较间隔平稳的,像海浪一样的声音,就是正常燃烧的表现,当然,最简单的观测方法是直接观察炉膛内的火焰颜色。但咱们现在没这个条件。”
“现在的主要噪音都是风机和磨煤机产生的,从中辨别炉膛内燃煤的声音确实比较难。”
老段一席席话说出来,像是讲故事一样。其中包含着一生的经验与理解,就连张逸夫都自叹不如。有些东西真的需要多少年的浸淫,他也开始重新领会老段与自己之前的谈话,硬知识固然是重要的一方面,但要融会贯通,还是要熬的。
不知不觉,已经介绍到了各种改造工程。
其实降这10克煤耗。真的没有太难,无非就是三大块。一是对老旧热力管道的改造,二是科学配煤,三是根据负荷变化进行调整操作。如果有条件的话,还可以考虑对风机动工。追求效率上的极致。这些工程基本每个电厂都有能力做,只是在不需要考虑生产成本的情况下,没人愿意主动去做而已。一方面,没人提起这种费力不讨好,又劳烦他人加班惹麻烦的事情,另一方面,就算做了也不一定成,完全没有自信。
冀北电厂算赶上好时候了,赶上了急着达标的牛大猛。又赶上了急着出头的张逸夫。
“仅对一号锅炉而言,我们共封堵漏气四十余处,更换管道30米。还针对磨煤机和风机进行了参数调整,保证最优效率,并且重新培训值班人员,在非满负荷运转的时候,改变锅炉的相关参数,做到更科学地操作。”段有为指着不远处的崭新排风管道。“可以看到,那里的管道已经全面更换了。之前劳损比较严重,站在咱们这边都可以感觉到漏风。”
“嗯,看来冀北真是下功夫了,全盘考察了一遍,修补不少啊。”穆志恒也不得不赞叹道,“老段你也亲力亲为,感觉像是在锅炉呆过十几年一样,不易。”
“哪里,这次的工作都是厂长带领年轻同志组织的,我不过是把把关。”段有为谦逊一笑。
“对对,大猛也不易,带着新兵打了这出漂亮仗。”穆志恒随即冲旁边的牛大猛笑道。
“呵呵,还得是大家齐心协力的结果。”牛大猛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连忙道,“穆部长您有所不知,这次我们真的全厂动员了,每个车间,每个人都参与到了达标和降煤耗的行列中来,加班加点。前一段时间停机检修的时候,我们检修车间和锅炉车间的人都几乎一个月没休息过。”
穆志恒闻言面向周围笑道:“呵呵,那就如何调动工作积极性这一点,大猛你也要好好聊聊管理经验啊。”
“不敢当!不敢当!我也就管管粗人,抛砖引玉!”
众人看牛大猛不好意思的样子,都不禁笑了起来。
而就在这笑声之中,突然飘出了一丝阴呼呼的声音——
“牛厂长到时候可千万别敝帚自珍,一定要把外来的工队介绍给大家。”
众人闻言一凝,望向这人,正是队伍中端的欧炜,这位处长混在诸多领导之中,并不怎么醒目,可只要一开口就立刻醒目了。
牛大猛卖了个小聪明,外包工队的事情,无论是在向上级的报告中,还是给报社的信息中,都丝毫没有提及,这样一来,可以让这些功绩更正面一些,更体现出全厂上下的努力。就事情本身而言,实际上在后期的工程与改造中,工队那30个人起到的作用也极其有限,主要都是各车间的努力成果,工队主要作用就是开了个好头,让大家产生了信心与动力。
不上报这事,本也说得过去,可在这场景下被人提出来,就没那么容易下台了。
“哦?请了还是电建的人?”穆志恒身居高位,自然是不会了解这些边边角角的信息,只当是冀北电厂自力更生才成功的,此时才听说冀北电厂雇了人,不禁略有不满。
牛大猛紧张万分,连忙答道:“我们确实雇了一个外包工队来,但那主要是为了达标的一些工程,工队的工作也主要是土建方面的,跟咱们电机和锅炉不沾边。”
“嗯……”穆志恒这才点了点头。
可欧炜却没打算就这么完事儿,接着说道:“那一定是我记错了。电力报上的‘达标周记’,我们处每月都要组织一同学习的,我记得上面提到了工队的事情。在管道改造的时候可没少出力。”
此话一出来,大家不免有些尴尬,一时间没人说话了,只有各种风机和锅炉的聒噪声。
牛大猛更是摔得迷糊,欧处长老子什么时候得罪你了?在这个场合,这么多领导,你他妈有这个必要么??
但无论有没有必要。他都被拆穿了,虽然没有那天苗德林那么狗血淋头。但也着实丢了面子。
穆志恒好像也感受到了牛大猛的尴尬,便不再追问,挥臂道:“咱们去值班室看看吧,看看在操作上。冀北有什么过人之处。”
好在穆志恒结束了这个话茬,大家这才转向。
接下来的流程,依然是段有为主陪,失魂落魄的牛大猛主动往后退了退,微微缓过来一些后才展开思索,想着自己哪天哪月得罪了欧炜。
稍微一想,他就明白了,立刻转头望向比较靠后的张逸夫。
张逸夫深藏功名良久,终于还是被扯出来了。他也早参透这一切了,面对老牛的目光,唯有报以歉意。
虽然只是心照不宣。但之前事故调查的事情,张逸夫间接得罪欧炜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虽然弃用emc设备的事情,主要都是南钢牵头做的,但张逸夫其实功不可没,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欧炜吃了这个亏,想必是费了不少心思才把这事压下来。不牵扯到自己。南钢那边比较硬,他自然不敢也不能过去咬一口报复。而张逸夫毕竟只是个小喽喽,他略微表示一下还是轻松愉快的。
可张逸夫却没有任何把柄握在欧炜手中,他想咬一口也没处下嘴。
于是就有了这出戏,我咬不了你,我咬你厂。
虽然外包工队的效果是极其正面的,但在流程与规定上,诸多破绽依旧存在,第一点就是资质证明,电力工程是极其专业的,虽然赵红旗他们那堆工人出类拔萃,但恒电工建这种新成立的小公司,还没来得及混到这个资质。其二是电厂管理方面的,就这个时代而言,正常来说应该请工程局或电建公司来做,找社会上的人来做,有诸多不妥,一方面是在安全上,另一方面是在谍战上。
别笑,就是谍战,虽然已经是90年代了,开始歌舞升平了,但对岸插来的间谍依然没有排净,不论是帝国主义,军国主义还是资本主义,亡我之心都还没死。
如果翻开陈旧的管理文件,依然可以找到相关的规定,身份不明的家伙是不能放进电厂的,进来施工是要将身份备案的。
所以说雇佣外包工队,实际上是存在小小的违规的。只是毕竟九十年代了,不是五六十年代,热衷于纠这种违规的人要么已经入土,要么已经退休,没力气也没条件给你扣帽子。
面对牛大猛的情况,冀北电厂的情况,可以说是与时俱进,顺应市场经济的大潮,可中国话是很深邃的,又有一句话叫麻痹大意,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我们创造了一个个成语,一个个说法来表达我们的态度。我们是圆润的,说出的话就像是一个皮球,滚来滚去最后会停留在一个点上,只展现出皮球的一个面,至于会落在哪个点,露出哪个面,落实到哪句话,就纯看个人造化了,纯看玩皮球的诸位,谁胳膊腿最粗了。
牛大猛是个粗人,是个无法背诵长篇大论的人,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个马虎的人,在很多方面他是很严谨的,他的嗅觉也是很灵敏的。虽然穆志恒看上去没打算深究这件事,但这并不代表就安全了。欧炜身为部里管生产的处长,如果真想揪的话,也绝对可以恶心到自己,拼了这么多年,达标近在眼前,全国的电厂都来学习了,怎么他娘的就被这个人将了一军!
牛大猛不服!
牛大猛不甘!
他替全厂不甘!
但他是成年人了,不会说“错的不是我,是这个世界。”遇到这种问题,遇到脑袋上有官帽的大哥,他会先从自己身上找毛病,在自己厂内找毛病。
万古功臣张逸夫,恍然间要成为一位罪人!(未完待续)
184 恶心
张逸夫自己又何尝感受不到现在的处境,上面一跺脚,下面抖三抖。
如果真的小题大做,把违规雇佣工队的事情提到政治高度的话,那一切就徒劳无功了。确实有位大哥说过“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但要注意到,这位大哥形容的主体是“猫”,把抓老鼠当己任的猫,而不是上桌子吃鱼的猫,毕竟是宠物是利用关系,你一不高兴就可以把它踹走。
拼了这么久,牛大猛可不希望自己做了那么多努力,最后成为被踹走的那一只。
就像苗德林一样。
对人性的拷问,永远是这么突然,虽然要复杂很多,但此时的牛大猛,与几个月前的李伟峰,立场其实是差不多的。
这世界上除了“爹、娘、家”之外,所有东西都可以是假的,一秒过后,风云突变。
张逸夫已经尽量做到小心翼翼了,点破丰州开关设备问题也并非当众而为,而是悄悄向南钢放话,莫想到现今还是惹祸上身了。其实站在他个人的立场而言,并不惧怕欧炜,也不必讨好他,路很多,不必非要走恶狗挡道的路,何况那是最平凡的一条路。
怕是欧炜也清楚这一点,因此也并未向张逸夫发难,而是直接搞起了牛大猛,搞起了冀北电厂。
再小心,也抵不过小人心啊。
随后在参观值班室的过程中。老段将场面撑得很足,身为这个车间管理者的黄宏斌也参与其中,牛大猛终于有机会借了一步。拉张逸夫出了值班室,找了个角落。
牛大猛几乎从未这么严肃正经过,未等张逸夫发问,就此吩咐起来:“逸夫,这事听我的,中午就餐的时候,我会安排你去陪同欧处长他们那桌。你找机会沟通沟通,说些好话。找到单独谈话的机会,表明立场,莫要让领导误会了。”
“立场?什么立场?”
“还是年轻啊,不明白。”牛大猛有些焦急。也有些无奈。张逸夫该聪明的地方都很聪明,但究竟是世面见得少,不明白领导的用意,“表忠心,表死心,拿领导当领导,这么说你明白了么?”
张逸夫微微皱眉,依然难以理解:“我和他隔得老远,表什么忠心?”
“唉……”牛大猛长叹一声。只得继续将话说开,“emc设备的事,你肯定是得罪上面的人了。但一来找不到你的辫子,二来你也受不少领导赏识,又是全国冠军,因此上面的人也不方便说什么。这次欧炜来,就是看你的态度的,你若是拜了山头。认个错,服个软。表示之前不懂事,后面会做,就没事了。”
张逸夫不觉好笑,老子跟穆志恒谈笑风生,跟华长青坐而论道,与赵文远喝过大酒,跟周进步碰过杯,这么多大领导都毫无架子,你丫欧炜一个破处长我拜个鸟山头!
这是张逸夫的立场,他有狂傲的资本,但牛大猛就不同了,他不能允许有一点点不安的躁动,欧炜的那些话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必须第一时间扑灭,而且必须是张逸夫扑灭。浸淫系统内多年的他,早已参透了这些林林总总,因此在这些事情上比张逸夫要敏感许多,重视许多。
“逸夫,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牛大猛再次催促道,“时间不多了,欧炜虽然只是个处级干部,但毕竟是部里管生产的领导。对咱们电厂而言,宁可得罪一个部级干部,也不能得罪管生产的领导,懂了么?”
寻常,再大的事,牛大猛也是与张逸夫商量着来的,他知道自己在技术上,在知识上有软肋,求贤若渴,十分重视也尊重张逸夫这位大学生。但此时,他已完全无从考虑这些,回归了那个铁腕厂长,不给张逸夫任何回旋的余地。
你再厉害,厉害破天了,也就是一个技术人员罢了,脑袋上没有官帽。
张逸夫虽然十分理解牛大猛,理解他的立场,但此时何尝没有一丝愤慨与不甘忽然涌出?老子为你拼死拼活,事到临头你就这么卖老子?
天若有难各自飞,牛大猛也未能例外。
牛大猛见张逸夫一直没搭腔,只得最后说道:“逸夫,就这么安排了,你中午的时候一定要把该说的话说到位,我先进去陪领导了。”
话罢,他转身离去,没再给张逸夫丝毫的余地。
这些话,这个态度,无疑让张逸夫寒心。但在牛大猛心里却并非这么想,他认为张逸夫是理解这些事的,是圆滑的,是会处理好的。也许是张逸夫平常的态度与作风太过圆润,让这位厂长忽略了他的尊严与底线,认为去拜个山头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假思索的事情,自然而然的事情。
作为张逸夫,可以不在乎欧炜,甚至可以不在乎牛大猛,但也没那么容易抽离出来,他站在原地,头脑中一根敏感的神经已经绷紧。
单子。
那笔80台电脑的订单。
由于流程与财务的问题,外加账目巨大,电厂仅支付了30%左右的款项,剩下的大头要待电脑配置到位了才会支付。向晓菲在这方面努过力,但这次数额巨大,不是牛大猛能做主的,必须按规矩来。因此向晓菲不得不又去找那位博哥了,利用一种独特的“民间融资”方式,搞到了这笔热钱,此时此刻,怕是在与中关村那边的何老板周旋,力求快些供货。
张逸夫和向晓菲这边,身家性命已经砸进去了,之所以敢砸,凭借的正是与牛大猛坚实的关系,但未曾想到,这玩意儿竟然如此脆弱。
若是此时不从了牛大猛的命令,怕是这笔单子又会出什么问题,就算一切顺风顺水下来,牛大猛拖个一年半载的尾款,也足够让恒电工建破产的了。
这趟浑水,果然不好蹚,不该这么早蹚,在这么年轻的时候蹚。
张逸夫握紧拳头,一次次在心里告诫自己,这是自己的问题,自己没有计划好一切,只能低下头,就这一次,低下头。
他不会忘记自己第一次体会到的这种屈辱感与挫折感,这必须是最后一次。
官帽,不就是官帽么?
待那一天,这感觉,也要让你们尝个痛快。
张逸夫几乎从未对权力有过如此强烈的渴望。保家卫国,卫国永远是大事,但离他很远,保家才是近在眼前迫在眉睫的,当自己被这所谓的“权力”蹂躏的时候,方才意识到这东西的可怕与迷人之处。
张逸夫长叹了一口气,在风机的“嗡嗡声”之中,让自己尽快平静下来,只需暂时低头而已,度过眼前难关。
正此时,又一人从值班室内闪了出来。
“逸夫你怎么出来了?”姚新宇微笑着走上前来,“那边领导还等着你介绍经验呢。”
妈的,阎王牛逼就牛逼了,小鬼过来闹个卵。
张逸夫提了口气,抬手轻轻掀开自己的头发,点了点脑门:“没留疤吧?”
姚新宇立刻尴尬万分,勉强笑道:“针缝得不错,跟原来一样。”
“毕竟是女同志,就那么点力气。”张逸夫干笑一声,转而问道,“欧处长那边前途不错,恭喜啊。”
姚新宇这次也并未退让,直接笑道:“哪里哪里,还是电厂这边更有利于咱们这岁数的人表现,有功有过,一眼便知。”
原先全国大赛上,二人都是话里有话,这回却是近乎直白的讽刺了。
换了主子,就是吊,张逸夫心下骂道。
二人僵持片刻后,姚新宇才说道:“嗨,其实我也不是来闲聊的,欧处长十分关心贵厂降煤耗方面的经验,中午的时候想邀你一起聊聊,看将来能不能出一份报告,把措施和经验总结总结,让全国的电厂细致学习。”
看来牛大猛所料不错,欧炜真的是想要自己拜山头,尽管隔着几级,但他仍然要看清张逸夫的态度,确定这家伙将来老实点。
“没问题。”张逸夫上前拍了拍姚新宇道,“我保证知无不言。”
“那就好,那就好。”姚新宇阴笑一声,也拍了拍张逸夫,“公事说完了,聊聊私事,夏雪最近名声可不怎么好,部里已经准备调动她了,你们这几位老同学可要跟她保持距离。”
看着这笑容,张逸夫不禁以最下流的心态开始揣测,诬陷神经病的传言,八成就是这位搞出来的,人言可畏,这招可够阴损,比砸脑袋一酒瓶要狠多了。
对面这位,若是成长起来,真的不知道会成为怎样的一位领导。
当然,这并非张逸夫现在迫在眉睫的事情,搞定欧炜才是首当其冲。
回到值班室,里边的调研依然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一切恍若无事,穆恒志显然对降低煤耗的经验真的很感兴趣,事无巨细了解起来,这边值班室的同志也是对答如流,让部长颇为满意。
张逸夫的目光扫过几位大领导,思索着圆润过度的可能性,找穆志恒或者赵文远撑场面?不行,关系没有近到这个地步,将自己的境况告知他们反倒会让人为难,而且太突然了,会让人觉得自己这人没深没浅的,不懂规矩。
看来这事,只有自己扛了。
低一次头,恶心恶心就过去了,张逸夫如此劝慰着自己。(未完待续)
185 生存之道
午餐时间,遵循着穆志恒的指示,一切从简,调研队伍也便直接在电厂的第二食堂就餐,领导无论大小,都亲自去排队领餐。
在刻意的安排下,张逸夫也是硬着头皮坐在了欧炜那一桌。
算上张逸夫,此桌一共四人,欧炜与姚新宇外,另有一位五十出头的电厂厂长,在丰州事故调查中张逸夫也见过,正是捅出苗德林陈芝麻烂谷子劣迹的那位。
“欧处长,王厂长,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张逸夫放下自己的饭盘,坐在椅子上,勉强笑道。
“呵呵,小张你表现这么突出,不见都不行。”欧炜笑着摆了摆手,“来来,坐坐,老王这边还等着你给开个小灶,传授经验呢。”
旁边的厂长也继而笑道:“是啊小张,这次你可别跟上次事故调查似的,藏着掖着,最后突然将一军,吓死人。”
“老王你怎么说话呢?”欧炜继而调笑道,“什么叫吓死人,那叫一鸣惊人。”
“是是,我没文化,没文化。”厂长应了这个罪名,转而望向张逸夫,“不过那次小张你的意见,也真见成效,部里立刻下令让电科院细致检查emc的开关,很快发现问题,停止与那边的合作,现在全国都在撤emc的设备,功臣啊!”
张逸夫也算明白了,这哪里是聊降煤耗的事,明明每一句话都牵扯到了上次的事故么。你们根本就是没胆找南钢干。就会来找老子的麻烦么。
拜山头是什么,就是俯首称臣,今后老老实实。听您老的话。
“哪里,这是误传了。”张逸夫立刻反驳道,“我在调查中只是谈出了自己的看法,抛砖引玉而已,后面调查设备方面的功劳,那都是南司长的。”
“哦?”旁边的姚新宇眼睛一眯问道,“可我听说在设备的调查方向上。逸夫你提供了不少意见啊。”
张逸夫想也不想答道:“听谁说的,告诉我。”
“嗨。说了人名你也不一定认识。”姚新宇就此摆了摆手,冲对面的主子道,“处长,你看张逸夫就是谦虚。有功都不领。”
“呵呵,久闻了。”欧炜喜怒不形于色,就此提起筷子在盘子上砸了砸,“咱们先吃,边吃边聊。”
牛大猛远远坐在另一张桌子上,虽然是在作陪大领导,但目光却始终盯在张逸夫这一边,时刻观察这一边的气氛。逸夫啊逸夫,你可千万别掉链子。
而张逸夫。却始终也迈不出那一步。最大的困难不是别的,这山头到底怎么拜,他完全没有头绪。不过没关系。领导早就考虑到这一点了。
吃着吃着,姚新宇忽然说道:“逸夫,其实要我看,丰州事故的主要责任还是在检修不力方面,明明都大修了,还不仔细检查开关。闹得绝缘杆上都是水都不知道。”
“对,检修只追求速度确实不对。主责在丰州电厂那一边。”张逸夫尽量憋着自己的情绪,顺着姚新宇的话说下去。
姚新宇继而说道:“所以说,下次这种局面,可得想好了再说话啊,尤其是对南司长那边。”
张逸夫不禁胸中涌出一口闷气,老子当时已经给足你们面子私下来说了,此事不跟南钢交代清楚,今后怕是还会闹事故,出了人命谁负责?你们他.妈引进emc的这帮人不是更倒霉?
其余三人,就这么盯着张逸夫,等着他说一个“是”字,等着他承认乱说话,等着他俯首称臣。
一个字而已,张逸夫捏着自己的裤子,说出来,说出来,这不是非黑即白的世界,做事先做人。这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全厂达标,为了一直赏识自己的厂长,为了亲如兄弟的牛小壮,为了薪酬微薄的文天明,为了耿直的黄宏斌,为了太多太多人。
也许是看出了他的犹豫,欧炜突然悠悠说道:“最近,我们生产司任务比较重,正准备抽调基层的同志上来,话说小张你表现这么突出,提上去估计也是一句话的事情。”
“哦?那可是大好的机会啊!”旁边的厂长立刻应和道,“生产这边可是部里最核心的部门,万不是其它司局能比的……”
“老王你怎么老乱说话。”欧炜故作不满地说道,“作用无大小,哪个司局不是司局?”
“对对,我又说错话了。”王厂长随口一笑。
欧炜又训斥道:“像你这样的,就不好进部里,面对的人比较多,有领导,也有基层的同志,态度和措辞都很重要,你这么马马虎虎信口开河,没人敢要你。”
“嗨!我就踏踏实实为基层电厂服务了,毕竟家在那边不是?”厂长转而望向张逸夫,“话说小张,我没记错的话,你家在蓟京吧?”
“嗯。”张逸夫沉沉答道。
“有机会去部里,那不正好?”
“不急,在电厂好好做,先争取达标。”
“达标啊……那可不容易……”厂长闻言,又转向欧炜那一边,“欧处长,你也在达标考核组中有席位吧?”
“虚职,工作忙的话怕是会缺席的,我尽量抽时间参加吧。”欧炜摆了摆手笑道,“毕竟大家都认识了,尽量照顾一下。”
“听见了么!听见了么!”厂长又立刻提点起张逸夫,“还不赶快谢谢欧处长!”
“谢谢欧处长的照顾。”
欧炜咧嘴一笑:“呵呵,达标其实也没那么难,很多小地方,能不提就不提,不必像你上次事故调查那样,把事情都说绝了。”
欧炜话罢。拿起碗,将蛋汤喝光,随后又把碗放回了桌子上:“你们电厂这汤。做得是真不错啊。”
“来来,小张。”王厂长借势把空碗推到张逸夫面前,“再给盛一碗去。”
空碗就这样到了张逸夫面前,这个小碗,无疑存在着某种寓意,意不在汤。现在不是邻里间的做客也不是,更不是朋友间的串门。对面这是把人往犯贱的路上逼了。
这已经不知道是同桌三人第多少次提点张逸夫了。
张逸夫看着空碗上附着的蛋花,想着这来来回回。林林总总,这一张张嘴脸,这一件件事,一股愤慨开始在胸中盘旋。沸腾。
见张逸夫不动,旁边的姚新宇也喝光了汤,把碗往张逸夫这边一推:“正好,我也喝完了,辛苦了,帮我也来一碗。”
本来处于沸点的张逸夫,就这么被泼了碗热油。
阎王玩阎王的套路,小鬼还打起小鬼的牌了?
这才哪到哪,老子暗中点出了一个实事求是的实际问题。就召来这种破事,将来还少得了麻烦?张逸夫突然开始羡慕起夏雪,她可以不顾一切。她可以无欲无求。
去他妈的体制,去他妈的官场。
老子一腔热血,洒在哪里都是洒,轮不到你们来砍。
张逸夫的内心,豁然开朗。
来吧,来吧。老子谁的气都不受了。闯吧,闯不过要么自立山头。要么归隐田园,管你姥姥的欧炜牛大猛达标。
如果必须这样才能达标,才能功成名就,那这标扔了也罢。
瞬间,张逸夫不再犹豫,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尽,这种将顾虑扫清的感觉让他清爽万分,眼前的人不再是处长、厂长或者谁,就是几个凡人而已,还是那种比较堕落肮脏的凡人。
“姚新宇,全国大赛丢人就丢人了,毕竟有难度。”张逸夫轻松一笑,“怎么?现在连走路都不会了?盛汤都要人伺候?”
“…………”桌前三人皆是一愣,莫想到一直唯唯诺诺心惊胆战的张逸夫回了这么一句。
姚新宇更是大惊失色,本该仗着主子找回场子的时候,你丫这也敢端?
“几位,谈煤耗的事情,我倾囊相授,盛汤还得自己来,我做事,不伺候人。”张逸夫说着,端起饭盘起身,“我看你们没聊正事儿的意思,几位慢用,我先走一步。”
“等等!”王厂长神色一震,压低声音道,“张逸夫,你想清楚,别给脸不要脸,我们肯跟你吃饭是瞧得起你。”
“别‘我们’,你什么都不是。”张逸夫哼笑一声,“搞清楚,这里是冀北,轮不到你跟我废话。”
这一巴掌,无疑比扇姚新宇的那下子更狠,滑如泥鳅的老厂长脸上一阵热辣。
正所谓无欲则刚,现在的张逸夫已经有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论撕.逼,他是无敌的。
“张逸夫……”欧炜的脸也是瞬间沉了下来,“别以为没人知道你那点破事。”
“你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破事。”张逸夫望着欧炜冷笑道。
“……”
这席对话过会,场面彻底凝滞。
张逸夫那调笑的眼神好像在说“玩儿命撕.逼的话,谁伤得更重?”
我张逸夫,出了系统照样是条汉子,去中关村卖电脑都未尝不可。
你欧炜,摊子散了,离了组织,什么都不是。
张逸夫就此端着饭盘闪身离去,同桌三人再无留他的理由。
张逸夫知道牛大猛在盯着他,死盯着他,但这已完全影响不了他。他一步步走到某张桌子旁,将饭盘一放,望着某人道:“有烟么,来一包。”
牛小壮正在大吃大喝,什么都不知道,但看着张逸夫这前所未有的神态,他知道有事,而且不小。
“你们先吃。”他当即起身摸了摸兜,“逸夫,这里是生产区,要回办公楼那边……”
“那就回。”张逸夫伸手道,“给我就好了,你吃你的。”
“算了,我也去吧。”牛小壮无奈摇了摇头,一掌拍在张逸夫腰间,与他共同离去,在牛大猛火辣辣的目光中离去。
牛大猛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次真的踩过界了,天纵之才,必有过人之处,也必有极端的一面。
谓桀骜不驯,君子不器。
他开始后悔,后悔两件事。
第一,不该这么粗鲁地给他套上缰绳。
第二,自己那么轻易答应工队的事情,现在贻害无穷。
但若反言之,没有那个工队,也许就不会有冀北电厂的今天,没有张逸夫的洒血洒汗,也必然不会有此时的荣光。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牛大猛立刻转头望向了欧炜那一桌。
那张椅子,仅仅空了不到半分钟,另一个人,已经端着盘子坐了过去,拿起了两只碗,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走到盛汤的地方排队。
这人抬了抬眼镜,还刻意冲牛大猛这边点了点头。
邱凌,这个被冷落太久的男人,自己找到了生存之道。
即便是经历过许多场面的牛大猛,此时也不禁浑身一震,冷汗顺着他的脊梁流了下来,本该掌控一切的电厂,在这权力的暗流中,恍惚间成为了任人宰割的羔羊。
第一出戏,看张逸夫你服不服,服了就可以闭幕了。
第二出戏,你不服,我有办法让你服。
而在这戏中,牛大猛连扮演主角的资格都没有。
邱凌端着两碗汤,一步步走向桌前。
厂长,你不是就想要达标么,看看最后,谁来帮你。
外面,牛小壮陪着张逸夫快步朝办公楼的方向走去,张逸夫一路一言不发,他也没有问。
就这么出了生产区,张逸夫才停止脚步,伸出右手。
牛小壮掏烟给他过后,自己也点了一支,随后跟着张逸夫坐在了门口的路旁。
吞云吐雾过后,张逸夫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悠悠说道:“小壮,我闯祸了。”
“嗯,看出来了。”牛小壮点了点头,“是不是跟那个欧炜有关,上午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了。”
“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厂子。”张逸夫抽着烟笑道,“因为我这人比较自私,不能对不起自己。”
“那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牛小壮显然还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傻笑道,“就跟打架似的,能谈谈,谈不妥就打呗!谁怕谁!”
“那是你没碰到比你能打的。”张逸夫也跟着笑道。
“谁说的,有比我能打的,多的是。”牛小壮不服气地说道,“但那些能打的,顾虑都比较多,白费了那身筋骨,只要你不要命,他们就得耸,真话。”
这位久经打场的老将,倒是将自己的搏命经验倾囊相授了。(未完待续)
186 宁惹君子
牛小壮话罢,还怕张逸夫理解不透彻,迫不及待地补充道:“其实就一点,你不能先耸,不能先露出来怕的表情,就得一直逼,你越软越受欺负,你够厉害,耗子能吓跑蛇,猫能吓跑狗!我之前跟一个山东的家伙打过,一米九的大个儿,据说还是运动员,愣被我给打跑了。”
“你?能把那种壮汉打跑?”张逸夫有些不信,一米九的运动员不该干不过牛小壮,除非是练飞镖的。
牛小壮挠头道:“嗨……旁边还有三个厂里的兄弟,没等出手他就跑了。”
“人多欺负人少啊!”张逸夫大笑道。
“废话,他先欺负的咱们的人,打起架来,单挑个屁啊?打仗不都是看哪边人多的,你能说大国欺负小国不地道?”
“这倒是。”
“所以啊逸夫,别管那什么欧炜,八竿子打不着。”牛小壮按照自己的理解劝说道,“你本事比他大,处长什么的一抓一大把,全国冠军可只有你一个,怕他?”
“我是不怕,可咱们厂子……”
“怎么又说回来了?”牛小壮不解道,“关咱们厂子什么事?”
张逸夫叹了口气,决定不再隐瞒:“欧炜应该是达标考核组的一员,估计话语权不会小。”
“我呸!公报私仇?”牛小壮当即眼睛一瞪就急了,“他那破开关的事还没追究。反倒恶狗先咬人。”
这就是牛小壮和牛大猛最不同的地方,也不知该哭该笑。
“逸夫,听我说。”牛小壮正色道。“该达的标,横竖都能达,该没有的事,那怎么都没有,我就不信一个处长能只手遮天!还是那句话,能谈就谈,谈不妥就干。”
“干不干的。我无所谓,可是你爸就……”
“别管我爸。我们俩也没少打,他现在都打不过我了。”牛小壮大笑一声。
这对父子,果然也是蛮拼的,精湛的格斗技艺用一种特殊的方式传承了下来。
老鼠吃大象。牛小壮那简单粗暴的逻辑,反倒让患得患失的张逸夫眼前亮了起来。
是啊,老子是全国冠军,是卷面满分,全国就这一个,处长万万千千,还得一个个让老子来伺候?
欧炜是考核组的,南钢就不是?
张逸夫瞳色一闪,继而说道:“小壮。下午的汇报会上,你务必小心,欧炜怕是会开口责难。要点都在工程队的事情上。”
“嗯,我肯定注意。”
“关键有一点要咬死。”张逸夫抬手碾了碾。
“废话,我傻啊。”
“不过你放心,我料他不敢捅到那一步,你爹也不是吃素的。”张逸夫哼笑道,“再者说。他自己才是最不干净的,乱捅这种事。他就是众矢之的,回去也别想混了。”
“明白。”
二人就此掐灭了烟头,起身往回走去。
一切开始之前,张逸夫还是没控制住,一臂搂过了牛小壮:“小壮,将来不管怎么样,咱们都是兄弟。”
“这不废话么!你怎么今天这么矫情!”
“呵呵……”张逸夫一笑而过,之后要面对的情况,还是别让他知道了。
就这么率真下去吧,这样更好。
……
饭堂午餐过后,还有半小时的自由调研时间,如果没兴趣再四处溜达的领导,则可以先行前去会议室稍作午休。
穆恒志方面,牛大猛已经甩手让老段和副厂长接待,现在他有更麻烦的事情要处理。
饭堂内的人已经稀稀拉拉少了大半,欧炜那一桌倒是坐得踏实。四人早已用完午餐,却不急着走,就地闲聊,好像在等什么。
送走了几位大领导,牛大猛也重又折返回来,心里暗自提了口气,这才笑盈盈地走向那关键性的桌子。
“欧处长,老王,怎么样,我们食堂的饭菜还入得了口么?”
“不错,不错。”欧炜见终于等来了该来的人,也是面露他惯常的那种笑意,“鸡蛋汤味道尤其不错,邱科长帮我们多盛了几碗。”
牛大猛闻言,又冲邱凌嘱咐道道:“呵呵,我这边分身乏术,招待欠周,邱凌你多陪陪欧处长。”
“一定的厂长。”邱凌似笑非笑。
旁边王厂长跟着说道:“大猛啊,你们厂还真是藏龙卧虎,刚刚邱科长也跟我们谈了不少达标的情况,邱科长事必躬亲,我们厂可找不到这样的好干部。”
“过奖了,王厂长过奖了。”邱凌连连笑道。
牛大猛心里绷了一下,但还是强笑道:“是是,邱凌做工作,我一向很放心。”
“可是……怎么从没听你提过邱科长的事情?”王厂长说着说着,又露出疑惑的表情,“倒是张逸夫,不仅你总提起,出风头的事情也老有他。”
“这个……年轻的同志,比较爱拔尖吧。”牛大猛憋着一肚子闷气,硬着头皮拍了拍邱凌,违心地赞赏道,“当然,像邱凌这样默默付出的干部,才是我们厂发展的根本。”
“牛厂长,多的我不说。”欧炜知道,自己是出手的时候了,悠悠说道,“咱们总不能因为新同志热爱表现,处处拔尖,就寒了老同志的心吧?”
牛大猛心下一沉,他语文卷面虽然不好,但听力绝对强于常人,尤其是官场听力:“欧处长说得是,很多事我还要再安排,怎么可能冷落老同志?”
“呵呵,还是牛厂长明白。”邱凌就此一笑,拿起餐巾纸擦了擦嘴起身道,“贵厂的事情,我也听过了一些,提出一些细节上的有争议的地方,并非为为难牛厂长你,实在是有的年轻同志,听不进劝,不老实,不遵守纪律。”
“欧处长这话在理!”王厂长也跟着起身附和道,“要我说,业务再突出,也不能犯纪律问题,老苗的事情近在眼前,这都是警戒,年轻的同志还是要多历练,打磨一下棱角。”
下一个起身的是邱凌,强行自谦道:“两位领导言过了,也不一定所有年轻同志都不成熟,我看小姚就很不错,稳重大气。”
王厂长闻言大笑道:“嗨!你这不废话么,不成熟的同志欧处长也不会调过来么!”
随后,邱凌意味深长地拍了拍牛大猛的肩膀,就此率这三人离去,留下了四张空空的餐盘。
牛大猛站在原地,心情久久不能平息。
他不知道邱凌什么时候上的这条船,也不知道邱凌酝酿了多久,他只知道他现在面临自己从业25年来最重要的一次抉择。
在他的悔过书里不由得又添上了一条——不该那么完全不考虑邱凌的情绪。
宁惹君子,不犯小人!
狗急跳墙的邱凌,孤注一掷地压上了全厂一起陪葬。
当然,也有苟且之法,但那更不堪。
欧炜的意思很明显了——撤张逸夫,提邱凌,他就既往不咎。
辛苦都是张逸夫出的,功劳却由邱凌来拿。
压力都是张逸夫担的,荣誉却让邱凌来领。
过河拆桥也就罢了,可张逸夫人还在桥上,只差最后一步就走完了,你却让我把他推下去,换个人来走这最后一步。
当然,这只是良知上的问题,良知不能当饭吃,良知也混不到官帽,即便是古代最推崇良知,通过举孝廉入仕,品德好的人当官的的时代,那所谓的孝廉与拼的,大多也都是买出来的。
牛大猛时而仰望天花板,时而俯视那空空如也的饭盘。
谁该牺牲谁,谁又该为谁冒险,谁要更上一层楼,谁又唯有退一步海阔天空。
张逸夫已经做出了他的抉择,下面轮到牛大猛自己了。
…………
下午一时三十分,冀北电厂第一会议室,全员就位,开始进行经验汇报会。牛小壮汇报用的文稿也分发到了各位领导手上。牛大猛简短的开场词过后,由达标组副组长牛小壮进行汇报。牛小壮身为一个直肠子,并未因之前的事情受到太多的影响,因为替张逸夫不平,此时反而有股慷慨激昂的情绪,朗读一般的汇报给会议添彩不少,深入技术细节,用了四十多分钟的功夫,完成了这个概念化的报告。
掌声过后,穆志恒不禁问道:“我没记错的话,这位小牛同志,也是全国大赛冠军组的成员吧?”
牛大猛不方便说,副厂长老徐连忙陪笑道:“是了,部里已经向总工会推荐了全国劳模。”
“不错不错,年纪轻轻,很有干劲儿啊。”穆志恒随口赞扬一番过后,看了看挂钟道,“会议也进行了一小时了,咱们稍微休息休息,消化消化,10分钟后再展开交流讨论。”
众人闻言纷纷放下手上的材料与笔记,该上厕所的上厕所,该活动的活动。
后面的交流过程无疑是很重要的一环,冀北能否对答如流才真正彰显出水平,要是领导随便展开两三个问题点就哑口了,怕是那些经验也都可以扔了。
原计划,是张逸夫率领工作组的几个人应对这个场面,可就在这休息的几分钟内,欧炜船上的王厂长又是凑到老牛身旁,低声道:“大猛,年轻同志刚刚也出过风头了,后面是不是得给老同志一些表现的机会了?”(未完待续)
187 现眼
“嗯?”牛大猛没想到对面这么快就要看结果,连忙说道,“老王,这事儿之前已经定下了,让老同志上老同志也没准备啊。”
“呵呵,老同志才懂得什么叫运筹帷幄么,你放心吧,肯定准备很久了。”
牛大猛一愣,望向座次比较靠后的邱凌,那边只是微微点头。
这孙子,暗地里没少下功夫啊。
再看欧炜,也是冲这边点头示意,他要看到牛大猛的态度与决心。
年轻人最怕的是什么?郁郁不得志,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张逸夫显然是个极为狂傲的主儿,只要牛大猛听话,让他在电厂度日如年饱受磨难,怕是不出几个月,就受不了滚蛋了,滚到社会上吧,管你干什么,系统内不需要你这样不听招呼的人。
牛大猛面皮一抖,冲王厂长说道:“老同志虽然经验丰富……但也不一定能应付领导方方面面的问题啊老王,搞不好我们厂就要出丑了。”
王厂长意味深长地拍了拍牛大猛:“大猛,你是我见过的人里,最明白的了,就算是出丑,现在出丑也比年后出丑好,对不?”
所谓的年后出丑,自然就是达标考核的时候出丑了。
牛大猛紧握着双拳,最终点了点头。
王厂长这才笑着归位。
牛大猛不及多想,立刻起身,唤儿子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牛小壮十分迷茫。刚刚是张逸夫如此郑重,现在老爹整个人也严肃起来了,挺好的事儿啊怎么都来这套。
“小壮。你马上,拉着张逸夫去车间,说是有状况,汇报会结束之前,不要让他回来。”
“啊?!!!”牛小壮听到这个决定简直要疯了,“爸?你想什么呢?我们准备这么久了,没张逸夫怎么应付领导啊?”
“让邱凌做。”牛大猛沉声道。
“邱凌????”牛小壮已经彻底疯了。“爸?你吃错药了?”
“别他.妈废话,我也没办法。”牛大猛一甩手。想抽儿子一巴掌,可还是忍了,自己这一腔怨气又找谁说理去,“你别管。照我说的做吧,张逸夫会明白的,会后我给他解释。”
“解释个啥?你先得跟我解释!!”牛小壮毫不退让,就这么站在这里,“凭什么让丘陵来?他他妈懂个屁。”
牛大猛看着坚定的儿子,双手烦闷地抱住脑袋,只想把所有人都一巴掌扇走,自己好好静一静。
牛小壮看着老爹痛苦挣扎的表情,心倒是也软了。降了个声调说道:“爸,这事你要真要干,去找别人干。让文天明或者李伟峰给他拉走,再不成让段总拉也可以,我是不干的。”
牛大猛知道儿子的脾气,多说无益,只无力地摆了摆手:“你叫张逸夫来吧,快些。马上要展开讨论了。”
“嗯。”牛小壮不做丝毫停留,坚定转身离去。刚一开门,正撞见门口等待的张逸夫。
牛家父子哭笑不得,这家伙永远这么先知先觉啊。
张逸夫其实早看到了牛大猛的异动,本要主动来谈,却听见里面父子二人吵了起来,只有等着了。
牛小壮目光如炬,使劲拍了拍张逸夫,然后就此离去。
张逸夫进了办公室,关紧房门,坐在牛大猛面前。
伍子胥一夜白头,现在牛大猛也差不多那意思了,头发没来得及白,皱纹却着实深了下来。
张逸夫与牛大猛,是该谈一谈了。
他们两个都是明白人,不必像与牛小壮说话那么费力,几乎只用眼神,就能读懂对方的意思。
牛大猛想问他在面对欧炜的时候为什么不能让一让,想问他现在让一让还来得及么,甚至想求他让一让,但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那些有可能会撕破脸皮的话,还是由张逸夫来说吧。
“半年了啊。”张逸夫避开了牛大猛那寓意太多的眼神,只盯着窗外明媚阳光,“厂长,还记得半年前,我说的一句话么。”
张逸夫说过太多的话了,牛大猛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句。
沉默片刻后,张逸夫叹了口气,轻轻摸了摸这自己无数次坐下的椅托,幽幽叹道:“忘了啊……”
看着这略带惆怅的眼神,牛大猛突然心神一震。
不对,没忘,不可能忘,我们都不会忘。
只是经历过太多的事,我们认为那句话不重要了,将他藏在了记忆的角落里。
牛大猛依稀想起了那时的场景,当着整个会场同志的面儿,张逸夫毫不犹豫地说——达标之前,我不会离开冀北电厂。
现在的他,完全不必再去理会这个誓言,他做得够多了,太多了,多到牛大猛都无法承受了,多到整个冀北电厂都无法承受。
当牛大猛自己都近乎忘记这句话的时候,他张逸夫还记得!
一位成熟的,沧桑的,油滑的,城府的,事故的厂长,在这一瞬间好像被某种力量融化了,他就像一个懵懂的小姑娘,心中生出了一种看韩剧时少女特有的,发自灵魂的悸动。
张逸夫双掌合十,盘在腹间,那眼神好像是在拷问着牛大猛,最后一次拷问。
牛大猛无法想象,自己管理了这么多年的电厂,在此时此刻,面对张逸夫,竟然像个孩子一样无助。
一向含蓄油滑的张逸夫,此时透露出的则完全是非生既死的觉悟。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我的厂长不挺我,那这整个厂子都给我去死吧。
虽然已经有这样狠的决心,但张逸夫依然期盼着什么。他认为牛大猛是个好人,好人不该做错误的决定。
几分钟后,会议继续。
邱凌坐在了本该张逸夫坐着的位置上。而张逸夫本人却不见踪影,一起失踪的还包括文天明。
牛小壮面色阴沉地坐在邱凌旁边,此刻,他终于知道出事了。
另一边,欧炜自然对牛大猛做出了赞赏的表情,识时务者为俊杰。
张逸夫这种人,一定受不了这种气。早点滚吧,做工程做电脑随你。
穆志恒赵文远等人。本有很多话题要跟冀北方面交流,说白了就是跟张逸夫交流,可如今那位置上坐着一个干瘦的中年人,完全的生脸儿。
静默之中。穆志恒开口问道:“牛厂长,是不是人还没齐啊?”
“哦,有几个年轻同志去准备材料了,正在抓紧复印。”牛大猛指着挂钟道。“要不怕调研结束前材料出不来。”
“嗯。”穆志恒见牛大猛这么安排,只只得应了,总不能非要点名你们电厂的某某出来吧。
这又是一出宁惹君子不得罪小人的例子,君子活得真憋屈。
穆志恒嗽了嗽嗓子,随即开口道:“那么开始自由讨论吧,大家对刚刚报告中不了解的地方。想深入交流的地方,尽管提问。”
又是王厂长,第一个自告奋勇问道:“邱科长。我就是想问一下,配煤这件事贵厂是怎么想到的。”
邱凌咧嘴一笑,轻轻抬了抬眼镜:“这件事,我们冀北电厂其实也是迫不得已,乌鲁姆煤供应不上,又要考虑煤耗问题。这才想到了配煤方案,两种不同品质的煤……”
邱凌就此侃侃而谈。想是也下了不少功夫,所说基本没什么错误。
“原来如此!”王厂长听过之后击掌赞叹道,“真是真知灼见,学到了,现在跟煤炭方面的关系比较紧张,煤种也参差不齐,没想到提高效率可以这么轻易。”
“哪里哪里,都是我们厂共同的努力。”邱凌神气笑道。
旁边的赵文远却皱眉问道:“有一点,我一直有疑虑,这个配煤比例,1:4是怎么得出来的。”
“哦,赵局长,这个方案我们是试验得出的。”
“做了几组试验?有报告没有?”
“就做了一组,有的,我们详细记录了那一周的数据。”
“为什么就一组试验就能得出结果?最开始1:4的方案是怎么设计出来的,依据是什么,理论是什么?”
“这……主要就是经验。”
“哪里得来的经验?之前你们厂配过煤么?”
“主要是书上的……我们也是计算了很久……”
“怎么计算的,有模型没有?”
“这个都是之前的事了……”
一席追问之下,邱凌像是一只被逼到绝路上的兔子,越来越没有底气。
“嗯。”赵文远也知道他答不出来了,也不再难为,只得作罢,“看来这个1:4,还有待商榷。”
旁边不禁有人调侃道:“冀北运气不错啊,大概估摸出一个1:4,一试就成了?”
“哈哈,不知换一个煤种还能不能提出合适的比例。”
一阵窃笑之中,场面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将一切归功与幸运的话,这荣誉的含金量也自然就下降了,所谓的经验,不过呵呵。
随后很快又有人发问道:“我想请教一下,冀北电厂更换热力管道的事情,这个措施到底能节约耗能多少,管道表面温度达到多少时有必要更换。”
邱凌赶紧答道:“超过50c就应该考虑更换了,至于效率方面,我们也没有时间细致计算过。”
对面接着问道:“从汇报材料上来看,只有一号机组彻底更换了管道,其它的只是做了保温处理,这个又是怎么决定的?在降煤耗过程中是否是必须的做法,还是说只是常规的技术改造。”
“主要还是以50c为界,一号那边超得太多了,不是保温处理能解决的。”
“那么从汇报上来看现在一号机组管道表面温度只有38c,换的是哪种规格的管道可以这么控制温度。”
“这个……稍等……我看看。”邱凌赶紧低头翻看起材料。
“咳……”对面无奈咳了一声,“材料里点明的话,我就不会问了。”
“对对……”邱凌赶紧转头道,“小壮,你还记得管道品牌和规格么?”
“耐热钢的。”牛小壮答道。
“对对,70的。”
见这阵仗,不少人都是无奈一叹,穆志恒等领导的脸上,更是透出了不耐烦的情绪。
后面的对答讨论也尽是如此,材料上有的东西,邱凌都可以答上来,可只要稍作深入,谈到要有理解,要有根据的问题,他就开始支支吾吾,到最后段有为都看不过去了,抢过话头,由他来对答交流。
老段本是一位十分愿意给年轻人机会的领导,他都拔刀出手,可见邱凌是如何的不堪。
可即便是老段,也不可能事无巨细,他是电厂建设方面的专家,燃料知识虽然有,但没有深入研究过,面对一些过于细的问题,同样也无法给出完全满意的答案。
二十多分钟的讨论后,穆志恒终于忍无可忍了,一挥臂说道:“那边复印快完了吧?给我叫张逸夫来。”
穆志恒是出了名的温文尔雅心如明镜,如此激进的言语,显然是场面已经把他给恶心到一定份上了。
牛大猛不禁面上无光,邱凌更是无地自容。
本来精心准备的邱凌,完全没想到这些领导们关心的问题竟能深入到这个份上,寻常调研都是走个过场,醉翁之意不在酒,可这次偏偏大家抓着细节猛抠,看来是真要榨出一些经验,在全国普及。
欧炜心下更是恨,给你机会了,你怎么自己还能搞成这样?
现在好了,终于把部长逼到点名要张逸夫了,最后这小子还是乐了!
也就在这时,叩门声响起,张逸夫和文天明各自抱着一大摞刚刚打印出来的材料进了会议室。
这些东西,本是张逸夫精心攥着的好东西,还未成熟,准备在需要的时候抛出来,混个专家的名声招摇撞骗。
可现在,他不得不提前使出这个杀手锏。
是时候让他们知道,什么叫才能了。
“来来,让一让,给小张腾个位置。”穆志恒见张逸夫终于来了,不耐烦地冲邱凌摆了摆手。
邱凌简直想跳楼了,被部长指着鼻子说滚蛋,已经吓得他屎尿不能自理,根本站不起来。
牛小壮在旁边轻哼一声,也不管那么多,伸手便扶起邱凌,看这样子,根本就是直接把他架走的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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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8 出牌
“小张你怎么回事。”穆志恒恶心了这么半天,必须要骂一骂人了,眼下骂谁都不合适,只能挑一个关系近的年轻同志下手,某逸夫无疑成为了第一目标,“这边热火朝天地交流,你跑到后面复印什么材料?分不清楚孰轻孰重么?!”
话是这么骂的没错,但这感觉更像是亲人之间的唠叨,没什么恶意,听在人耳朵里,显然不是在指责张逸夫,而是猛然抽了牛大猛一个嘴巴。
牛大猛的苦,何人知啊……
“是是,穆部长教训的是。”张逸夫把材料放在桌上,擦了把汗说道,“主要是这个材料太重要了,比较急,怕赶不上。”
穆志恒闻言也不再埋怨,率先拿起了一份问道:“这跟刚刚的汇报材料有什么不同么?”
“这个主要是技术降耗的一些经验,是技术上的一些细节,另外也展开讨论了不同容量机组,不同气候、地域、机况、煤质下的降耗技巧。”
“哦?这么大的题目?”穆志恒眉色一扬,“这不是该电科院做的研究么?”
“嗨,谈不上多大多全面,我们电厂不是降煤耗有些成果么,抛砖引玉多谈一谈,在牛厂长和段总的指导下出的这份材料,我们很多要讨论的细节,实际上在这个材料中都可以得到解答。”
说话的功夫,穆志恒已经翻了几页,觉得颇有意思。虽然毫无意义的讨论持续了近半个小时,但此时好歹出现有用的东西了,想到这里他才渐渐消了气。语态也变得柔和起来:“怪不得这么急,先分发了给大家看看吧,讨论随后继续。”
就此,文天明和张逸夫把材料发到了每一位领导手上,张逸夫也坐在了本该属于自己的正座儿上,冲老牛点了点头。
牛大猛长舒了一口气,擦了把汗。还好赶上了,不然邱凌能把电厂的人丢到姥姥家。
当人犯了第一个错误后。为了遮掩,就会开始不断地犯错误,硬拉邱凌上阵,无疑是牛大猛犯的一个很愚蠢的错误。在他的智商、经验条件下不该犯的错误,直接惹到了部长的错误。
而现在,终于有些拨云见日的感觉了,牛大猛希望自己先前的抉择是正确的。
随后的十几分钟,尽是翻页的声音,全场没有一丝言语。
这份材料首先讲述了配煤的理论依据,分析了冀北用煤现状,详细比较各种方案后选取1:4的比例。然后还对其它规格型号的锅炉、煤种的配煤提出了建设性的意见,由浅入深。从冀北的例子开始向全国徐徐铺开,有关节能的措施也不再仅仅是冀北电厂做过的这有限几种。
一份不亚于十年后权威机构学术论文的报告,就这么突然惊现在了领导们面前。不夸张的说,如果贯彻实施的话,这份报告让基层节能经验技巧进步了五年,这还无关设备更新,仅就现有设备而言。
在将来的改制后,各个发电集团自负盈亏。自然会在节能降耗上下大文章,而此时的材料中。有不少都是在那种情况下,多年总结而来的智慧结晶,这已经不仅仅是冀北电厂的经验了,是浓缩了全国经验的真知灼见。
这种东西,本应在更关键的时候,发挥更关键的作用。
但张逸夫如果现在不做点什么,也许根本就看不到它发挥作用了。
每个人的表情都是如此的聚精会神,甚至是段有为,看着这份从未听说过的材料都是惊叹连连,手不释卷。
理性已经无法解释这件事了,他总劝说张逸夫踏踏实实多积累经验,怎么这份报告中那深厚的,提炼出来的东西能如此之厚重?
在段有为心中,张逸夫已经成为了一座宝库,谁知道他到底还藏了多少东西?
而牛大猛,虽然对技术钻研的不深,但干了这么多年,总能懂个囫囵,再看着其他领导们的表情,他这才感到了一阵后怕。
张逸夫这个怪物,到了哪里都可以发光的,不管是电厂还是供电局,不管是调度局还是信息司……欧炜这种人,在他面前根本什么都不是……
论眼睛毒,还是部长高明,还是华长青高明,还是赵文远高明,第一眼就相中了张逸夫。而牛大猛虽然看准了,但判断力还是差了一些,低估了一些,或许是距离太近,让牛大猛已经麻木了,让他已经对张逸夫的才华见怪不怪,只当他是个有血有肉懂得钻营的年轻人。
牛大猛内心终于惊叹出来,自己竟然险些捡了芝麻丢西瓜!
另一边,甚至欧炜本人,都开始心慌了。
他压根不相信这是张逸夫写的,不可能,偷了苏联的技术文件还差不多。
而张逸夫本人则相信,自然有明白的领导能参透这份材料的价值,如果真的在全国普及实施的话,其经济意义,是在坐一屋子人都无法比拟的,一千个一万个欧炜都无法比拟的。
而这才只是的冰山一角。
如果人际关系是脆弱的,只有利益稳固的话,那么就抛出一颗足以碾压一切蝇头小利的炸弹吧,穆志恒不是正想要这个么,免费送你,当是为国家做贡献了。
在这样的静默中,又是十分钟的时间过去,每个人都在理解着字里行间的智慧,尤其是那些来调研的厂长,则皆是从材料中寻找到了自己电厂用得上的那部分,思索其可行性,就像是一群终于取到了真经的和尚。
终于,穆志恒沉沉放下了材料,尽量压抑着激动的情绪发话了:“诸位,这份材料,含金量之高,理解之深,知识之渊博,已经远远超出了冀北电厂的情况了。不仅列出了各级别容量的机组,还谈了煤种的优化方向,不到冀北,我是真不知道,一个电厂能做出这种电科院水准的报告,大家拿回去,一定要好好学习研究。”
穆志恒平常是个点到为止的人,心如明镜,从不过分批评,亦不过多褒扬,然而今天的场面,逼得他严肃批评了张逸夫,而又后激励赞扬了张逸夫,这份报告的价值不言而喻,用字字如金来说都不过分。
穆志恒话罢,尽量平复了一下情绪后,又望向周围众人:“当然,这只是我一家之言,局里或者电厂的同志看了这份报告,可有收获?”
赵文远早就按耐不住情绪,也跟着极其肯定地点了点头:“收获很大,很大。虽然穆部长已经不吝褒扬了,但我这里还是要再稍微补充一下,这份材料最出色的地方,其实并非是探讨那些技术细节,煤耗知识,我认为最关键的地方是接地气。用基层工人能看懂的语言来总结那些经验,提出切实可行的施工方案,而且对各种地域与机况的电厂都有分别讨论,写出如此全面的报告材料,怕是只有老段才有这个能耐了。”
赵文远将这一切归功于老段,倒也不是有意恶心谁,在他的认知中,能有这个能耐,又沉得住心,总结到这份上,放眼全国,怕是只有屈指可数的三两人,年纪该是50岁开外,张逸夫再厉害也不会有如此深厚的经验,毕竟他只在冀北电厂呆过半年。
众人闻言,也皆是点头赞赏地望向了段有为,这报告不仅技术水平高,而且字里行间都能透露出对电厂运行的理解,藏着深刻的一线经验,估计也只有段有为这种既有学术基础,又在系统内,在多地电厂都有所经历的老同志才能总结出来的了。
被一堆赞赏的目光这么洗礼着,老段恍然感觉自己被侮辱到了,他一辈子过来已经不图什么了,你们硬逼我抢功,这个晚节不保可不行,咱们得说清楚。
“诸位领导,同志,这次大家真的走眼了。”老段想也不想说道,“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份材料,我本人同样深受启发。”
全场惊讶万分,随即望向了老牛。
老牛赶紧摇了摇头,老段都不敢接,自己更没这水平了。
那么只可能是一个人了。
全场的目光惊讶地望向张逸夫,难以想象,这个小伙子是怎么总结出这篇几十页的报告的。
穆志恒也是神色一亮,张逸夫的技术功底他自然知道,可终究是年轻人,进系统无非半年有余时间,可经验上的积累与理解竟能进步如此之快!看来他绝非是个死读书的人,资质与视野同样是出类拔萃。
穆志恒迫不及待地拿起材料冲张逸夫那边问道:“小张,你多久写出来的。”
“这是在降煤耗过程中随时总结的,从列计划的时候就开始研究文献,算是随笔吧,不敢说每个观点都确凿正确,只是抛砖引玉,共同讨论。”张逸夫一面信口开河,一面谦虚谨慎,“主要还是中间回了几趟趟学校,去图书馆查阅了一些资料文献,包括外文的,段总说都是我写的,我也不敢当,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前辈专家们的经验,我有所借鉴。”
“我反正是看不出来有借鉴,都是白话总结。”穆志恒立刻转向周围人,“诸位有不少是带硕士生,博士生的,这篇报告比之那些一年时间酝酿出来的论文如何?”(未完待续)
189 做绝
“穆部长,这真的不敢比了。”一位年轻些的领导笑道,“要是以这个报告为标准,今年全国也出不了几个硕士了。”
“是啊,这材料跟论文的最大不同之处,就是没那么多学术上的探讨,没那么多虚数和虚话虚图表,都是实打实的知识,实打实的经验,必须在电厂工作过才能得出来的经验,要让研究生写出这种水平的论文,怕是先要到电厂实习个三四年了。”
“三四年,搞不好七八年吧?”
众人闻言皆是一阵笑,会议气氛也瞬间松弛下来。
此时此刻,不管是穆志恒还是赵文远,都再次觉得自己还是低估张逸夫了,他的学习能力才是真的可怕的,用半年时间积累总结,汇成这篇结晶,这能力可绝非常人能办到,这是读了多少年书都无法拥有的能力。
不说材料的启发性,单是如此之长的篇幅内,如此之精的专业领域内,在不借助专家教授指导下,能做到没有一丝谬误,就已远远超越了这个年龄层的水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在穆志恒与赵文远的赞赏中,会场内几个人的内心也产生着微妙的变化。
除了头上没有官帽之外,张逸夫的一切几乎都是碾压众生的,做个夸张的比喻,如果穆志恒面对张逸夫和欧炜同时落水了,九成九会去救张逸夫。
各路领导都看好的苗子。今后的路太多了,完全可以精挑细选。
欧炜想不到,死也想不到。这个入行半年的小子,不声不响地已经成为了部长捧在手心的人才。他清楚穆志恒的为人,若非极其重视,不可能表现得这么夸张的。更何况欧炜自己就是搞生产的,不会不清楚这份材料的价值。
此时再想来,自己想利用电厂的那点破事逼张逸夫滚蛋的伎俩,是如此之拙劣与幼稚。冀北电厂只是张逸夫随便的一块跳板,或者说是他随便点石成金的地方。
先前他只以为华长青看准了这人。欧炜还不怕,现在彻底明白了,这位全国冠军已经得到了太多领导的青睐,不是自己这号人下得了手的。午饭的时候用调动到部里来威逼利诱。这让欧炜自己都觉得自己羞耻万分,他本以为自己是在用零钱钓着乞丐,却未曾想到这位只是衣冠不整深藏不露的富翁。
变了,必须要变了,欧炜心下这么想着。
化敌为友,收起傲慢和官帽,弥补这一切,这妖怪不是自己有能耐收服的。
赞叹之中,欧炜便也抓住了一个空。见缝插针表明态度:“这份材料,我们搞生产的也会拿回去,好好学习。再请电科院好好研究,想办法进行实验。切实可行的话,一定会第一时间开始组织干部学习,然后普及下去,组织全国范围的大学习,争取早日收获成果。”
穆志恒闻言。微微一笑,这就对了。踏实了,退一步海阔天空么。
牛大猛也终于长舒了一口气,脑子里紧绷着的弦终于松弛下来,欧炜这么说,便是表明了他的态度,到此为止。
至于欧炜那条船上的王厂长和姚新宇,闻言则皆是面色一沉。主子脑袋上顶着官帽,说变就变无所谓,人家八成会买你面子,可下面人可就着实结仇了。
不行,得赶紧表现。
“是啊,欧处长说的是!”王厂长立刻见风使舵,“我们厂子也会第一时间组织学习,尽快提出方案,尽早试验,争做节能先锋!”
谁都知道王厂长是个不要脸的人,可姚新宇还要脸,他也想说点什么表示一下,但还是开不了这个口。
“呵呵,大家也不用这么急,毕竟还需要进一步论证。”穆志恒笑着抬手,让大家稳一稳,“小张本人都说了,不敢保证每个观点的确凿正确,我们回去还是要仔细研究,让电科院做一做试验,优化过后再拿出来用。”
“部长,我们这边鼎力配合。”欧炜闻言立刻表决心,同时望向了身旁的姚新宇,“就让我们处的小姚负责了,跟电科院那边沟通研究,搞试验方面的事情。”
看着欧炜那意义明确的眼神,姚新宇知道主子要让他表明一下态度,平息前事。
没得办法,已经到这步了,姚新宇只得硬着头皮说道:“逸夫学识渊博,经验丰富,只怕很多技术细节我也拿不准,今后如果有要请教的地方,还望不吝赐教。”
穆志恒看着这出戏,又是点头一笑,明朗了,年轻人之间也偃旗息鼓吧,少搞些没用的,好好搞生产才是正道。
所有人都望向张逸夫,等着他承了这层美意与赞扬,来一句“必当倾囊相授”,“毫无保留”之类的场面话,也算了了这些事情。
但这次,他没有。
每一次,张逸夫都寻求最稳妥低调的方式度过,好处拿了就好,惹人的事不要。
但貌似这么做得时间长了,随便一个阿猫阿狗都觉得自己好欺负,随便一个处长都要上来踩上两脚,全国成千上万那个级别的干部,张逸夫可招待不过来。
你给老子找了这么多麻烦,你害得老子跟大猛同志之间坚固的关系濒临破裂,你害得老子都要拍屁股走人了,你他娘的还要老子给你盛汤!
现在一句硬挤出来的赞赏就想了事?
“姚兄发问,我可不敢赐教。”张逸夫只冷冷一笑,“你们处室的事儿,我可沾不起。”
搏回去了?!
全场大愣,刚刚转暖的气氛又瞬间寒了起来。
穆志恒也不禁微微皱眉,牛大猛更是急到了姥姥家。人家部里管生产的处长都服了,你该搞什么搞,那他当邱凌对付么?张爷爷咱家冀北庙小,大佛您别这么坑咱们啊!
张逸夫这一句“我沾不起”,无疑透露出了茫茫多的信息。在场面之下,那是一条潜规则的链条,所有人都心照不宣,emc的事情最后没牵扯到欧炜,只是他手段高明罢了,但这并不代表大家不知道这件事。
此时,不少明眼人都看懂了这微妙的局势,联想之前张逸夫的失踪,邱凌的顶替,牛大猛的焦虑,再看看双方的身份地位,那些破事,躲不过这帮老油条的眼睛。
那自然更躲不过穆志恒的眼睛了。
穆志恒咳了一声,圆场说道:“进一步研究探讨的事情,以后再说吧,材料中有几点表达不清的地方……”
“穆部长。”张逸夫不知道哪来的决心,竟然就这么打断了部长的发言,“就这次,容我多说两句。”
又是一阵冰寒袭来,张逸夫的慑人气场已经超越夏雪了,你抽姚新宇,抽欧炜一个嘴巴就罢了,现在敢跟副部长叫起板来了?
穆志恒也是眼睛微微一眯,望着张逸夫,情绪相当复杂,他想不到这个张逸夫会如此不懂事,想不到这个简单的调研会会闹到这步。
“小张,这次的主要任务是调研,是讨论交流。”穆志恒沉声说道,“有意见和问题要反映,可以会后谈,可不要本末倒置。”
这次,穆志恒圆润地退了一步——有事你找我私下谈,别在这里闹了大哥。
相应地,张逸夫又进了一步:“穆部长,我个人也认为,这次调研该是讨论实际问题,研究煤耗措施的,可就是有些人,破坏了这个气氛,搞官僚主义,假公济私。”
“……”
张逸夫不打算再给穆志恒圆场的机会,就此转向了对面的欧炜,凛然一笑。
还玩么小子?
比谁不要命?
比谁撕得狠?
灼热的目光熏烤着欧炜的那张脸,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与焦虑,更甚于之前的牛大猛。
进退两难,掘坟自毙!
张逸夫已经做到这一步了,自然再无丝毫犹豫,就此大臂一挥:“欧处长,大胆的说,你中午说的那些话!”
来吧来吧,撕开,我求之不得。
欧炜死抓着裤子,嘴唇微微颤抖。
事到如今,穆志恒也终于叹了口气,不再阻止这个场面。有些人,也该给他一些教训了,你张逸夫愿意出头,你就出吧,我不管了还不行么。
“说啊?说啊?”张逸夫笑着追问道,“你不说我替你说?”
旁边的王厂长实在看不过去,焦急道:“小张,有话会后说,先讨论煤耗……”
“我没空理你,给我闭嘴!”张逸夫忽然一吼,死死地盯向此人,“我认识你王传贵,电力系统元勋子弟,早早成为一厂之长,然究其一生未立寸功只会拉帮结派,摇唇鼓舌,岛津电厂如今已是乌烟瘴气,你依旧悠然自得,只顾自己升官发财,事到如今还有何颜面面对泉下之父?”
一席早就酝酿好的撕逼臭骂,伴随着吐沫星子飞溅而出,直接把王厂长骂傻了,把全场都给骂傻了,这简直就是否定了一个人的一生。
这席痛骂之中,牛小壮已经默默握拳,只差鼓掌叫好。这王厂长仗着是元勋子弟,他的不要脸和不作为是有目共睹人神共愤的。常人给他些面子,可张逸夫却当众将他喷了个一文不值体无完肤,实是说出了不少人的心里话。(未完待续)
190 我厂绝不沦陷
待反应过来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暗暗叫好,心道来冀北这次真他娘的是值了,是该有人骂骂这个臭不要脸的了。
就连牛大猛都听得莫名痛快,想着这孙子刚才还仗着主子的势力在自己面前指东喝西,如今却已经这幅狗样,着实痛快。
“逸夫,冷静一下。”姚新宇慌忙起身,“来,咱们先出去一下。”
他觉得这会儿必须得有个明白人把这疯狗拉走了,这么做不仅是替欧炜解围,也是能在部长面前落个“懂事”“会做事”的印象。
然而他还是低估了这条疯狗的丧心病狂。
“我还没来得及说你,你反倒自己跳出来了!”张逸夫话锋一转,满嘴臭吐沫再次喷溅而出,“毕业于国之学府,深造多年,肩负的是全国学子的热忱,本该为中华之崛起抛头洒血,而你却随波逐流,不埋头苦干报效国家的培养,反倒只知钻营人心,处心上位。青年学子是国家强盛的希望所在,你为了仕途如此不堪,有何面目面对母校师长同门,有何面目面对全国莘莘学子!”
啪……
姚新宇直接被骂得一阵失神,恍惚浑身的神经都停止运作,一屁股坐回原位,整个人瘫了下来。
又一个人的一生被否定了。
张逸夫虽言辞激烈,但却让人挑不出毛病,只是把那些深藏心底,不便当面指责的话一口气喷发而出罢了。让人无半分反驳之力,而听客们只觉痛快,如此痛快的会议。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最后,张逸夫望向了欧炜。
欧炜已经要尿了,这个不要命的疯狗准是要说些什么可怕的话了,自己也要被否定一生了。
知道怕了?
乖乖,你之前让老子好怕,老子要以牙还牙,十分奉还了。带上我们大猛厂长的那一份。
张逸夫沉了口气,死盯着欧炜。一字一句说道。
“你告诉我,丰州事故调查的时候我到底乱说什么话了!!”
“……”
“你告诉我,到底要怎么做你会调我去部里!!”
“……”
“你告诉我,让我们厂长如何低头。你才不在我厂达标考核之中作梗!!”
“……”
“你最后告诉我!你知道我的什么破事?!”
“……”
四句当庭质问,让主犯濒临崩溃。
欧炜面皮燥热万分,颤抖不停,在巨大的紧张与焦虑之中,不仅心虚,身体都开始虚了。
他不敢看张逸夫,求助似的望向了穆志恒。
然而这次,老部长只是目视前方,没有再圆场的意思了。
他又望向了旁边的王传贵。这位厂长的情况并不比他好。
至于姚新宇,该是情况最糟的了。
而对面的邱凌,已经他娘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抽身逃跑了。
留在他面前的。只有全场沉默,还有张逸夫。
“不……不……不要再说了……”欧炜顶住最后的压力,攥着裤子颤声道,“这些……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不要再……”
“你可以否定,但你要看着我否定!”张逸夫指向欧炜,“连看着我否定的勇气都没有么?!”
欧炜颤抖着抬起头:“我……没有说过那些话……这里面有误会……”
“大点声。让大家听到你的否定!”
“我没有……没有……”
“再大点声,像我这样!浩然正气!心无牵挂的说出来!君子一身正气!小人畏首畏尾!”
“我……我……”
十八层地狱。大概也就是这种感觉了。
“我没有……”
“呵呵。”张逸夫朗然一笑,“我了解到了,原来你连撒谎都底气不足。”
欧炜再也受不住了,他要逃出去,他要静一静,他不要再被这么凌辱鞭尸。
他尽全力,双臂撑着桌子起身,茫然地迈着步子,尽量不要摔倒,一步一埃走向会议室门口。
张逸夫怎么可能这么就停止?说好的十倍奉还。
“害群之马!就是你这样的人把氛围搞臭了!”
欧炜想走快些,但腿已经软了。
“没有你,也许姚新宇、王传贵还能做个勉强正派的人!”
“emc查出问题,你该检讨认错,今后严格把关,方可将功补过。你却不顾事实,反倒整起发现这个隐患的人来!长此以往,我辈找出一个问题,还要顾虑会不会得罪十个人!系统内谁还敢抓安全!系统内还怎么抓安全!!”
“别……别说了……”欧炜只盯着会议室门口,想让他快些停下来。
“哼。”张逸夫轻哼一声,该说的都说了,再说也是车轱辘话了,就此转望其余众人,转望部长穆志恒,“各位领导,同仁,我张逸夫今日犯了大忌讳,顶着大不敬公开说这些话,绝无半分特殊的目的,只是这些话不吐不快,绝大部分同志必然是正直的,实事求是的,而就是欧炜这种小部分干部,带坏了系统内的作风,他影响了元勋子弟王传贵,带坏了国府学子姚新宇,今日还把爪子伸向了我,伸向了我们厂长。王传贵妥协了,姚新宇堕落了,可我不会,我们厂子也不会!”
“啪!啪!啪!”
一个独特的人,鼓起了独特的掌声。
这个人必须是心无旁骛的,无欲无求的,不怕对任何人大不敬的,知栋梁之难得的。
段有为的瞳中闪烁着一些东西,那是在挫折中失去的热忱,那是在斗争中麻木的良知,那是被权力遮住的向往,那更是在俗世中最后的一抹真实。
看着如此激动,感动的老段,张逸夫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自己说得太大义凛然了,恍惚间连自己都骗了。
只是无脑喷出最真实的想法而已,段总你想得太多了,正义什么的跟我没太大关系。
伴着段有为的掌声,牛小壮再也按耐不住,紧随而至,随后是文天明、李伟峰,再之后是黄宏斌以及冀北电厂的中层干部。老牛见自家人都如此了,没得办法,也跟着鼓起掌来,副厂长见厂长都沦陷了,也只得跟着意思意思。
平日里老段深藏功名,这次倒算是出头了,带领着牛大猛出头了。(未完待续)
这个……
在阅读连贯性与春节攒稿之间,我选择了前者,所以诸位在投票和投票之间怎么选,这似乎不是个问题了。(未完待续)
191 试探
作为外来的干部,自然考虑得更多一些,他们大多都来自部里局里,言谈举止还是要多加考虑。
尤其是穆志恒,身为部级干部,如果在这里跟了上去,肯定了张逸夫的做法,那无疑会透露出过多的信息与暗示,在部里掀起暗流,搞起风暴。
因此即便他心里也肯定了张逸夫,却万不能当众表现出什么,唯有静观其变。
在这刺耳的掌声中,欧炜终于夺门而逃,王传贵与姚新宇同样无地自容,尽全力起身追了出去。
该料理的家伙料理完了,张逸夫这才扫去了那些虐气,平复情绪,朝穆志恒那边恭恭敬敬说道:“抱歉各位领导,同仁,我暂时打断了讨论气氛,我该说的话说完了。”
话毕,他一撩袖子,浩然落座。
身旁,牛小壮亢奋地冲他挥了挥拳头,简直恨不得追出去补上几拳。
好吧,你打架的经验也发挥了一些作用……
看了这出戏,穆志恒也是要很勉强才能正常说话:“嗯……生产固然重要,安全固然重要,但纪律更重要。对于这些问题,这些意见,部里有专门的渠道可以反映,也有专门的人可以谈,在公开场合展开没有证据支持的言论,是不妥的,不负责任的。某些同志,某些干部,今后要避免这种不妥的言论,不要干扰讨论进程。来来……咱们刚刚谈到了材料中没有展开的细节。特别是这一点关于非满负荷锅炉操作的问题,希望能深入说一说……”
在穆志恒的强行扭转之下,会议也强行掰回正轨。这感觉怪怪的。不过好在张逸夫本人坐镇,不会再像邱凌那样支支吾吾,每一个问题都能得到肯定确凿的回答。
最关键的是,张逸夫在大喷特喷,日天干地过后,貌似穆志恒只说了一句“不妥的”,就算完事儿了……
至于主要受害者。已经不知道躲到哪间厕所里去哭泣去了。
其实就连张逸夫自己也没想到,欧炜会如此的脆弱。那样劈头盖脸不要命的指责,王传贵或者姚新宇被击溃还在情理之中,但欧炜好歹打拼这么多年的,应该至少能回上两句。反驳一些的,至少也该挽回一个体面的收场。
却不想,在王传贵姚新宇崩溃的带动下,欧炜直接夺门而逃了,他手里所谓的握着张逸夫的那点“破事”,也根本没有勇气再提出来。可能是他在部里工作多年,特别是身边围绕着一些溜须拍马的人,真当自己是个说一不二的部老爷了,在基层电厂面前自我感觉太好。结果被一击即溃。
果然是得不要命啊,张逸夫已经做足了鱼死网破的决心,做好了脱离体制的准备。自然无欲则刚,欧炜却是顾虑太多了,完全无从下口再说任何话。
恍惚之间,会议最后半个小时的“垃圾时间”平缓过度,穆志恒宣布调研任务圆满完成,牛大猛则早已做好用餐安排。准备晚上在招待所再大喝一把。
当然,在这期间还是有些话必须说道说道的。在穆志恒的暗示下,牛大猛安排张逸夫上了专门送部长去招待所的车子。
这境况张逸夫之前也经历过,那次还是和夏雪在一起,穆志恒三两句话交代了不少信息。
而这次,局面无疑比用酒瓶子砸人一下更复杂一些。
体制内混,总有底线,总有死规矩,也有潜规则,那些话并非不能说,但要分时候,分场合,或是小范围内,或是官高压人一等,说出来倒也不会有太大的后果,而当着这么多领导的面,把那些水底下的脏东西都揪出来,把水都给搅浑了,这就是踏过底线的事了。
也许最终影响是好的,但终究做事先做人,张逸夫今日所言,到头来还是喜忧参半。
而决定是喜是忧的过程中,穆志恒无疑会起到至关重要的地步。
沉默良久后,穆志恒终于开口了:“欧炜有事难为你,为什么不找领导来谈?”
与开会时温文尔雅的感觉不同,现在的穆志恒完完全全是在质问。
实际上这件事,张逸夫只要找穆志恒来说,甚至打个电话找南钢去说,只要上面人说一句话,欧炜自然也不敢再造次。退一步说,会上欧炜已经示好了,穆志恒已经提醒了,张逸夫却还是把事情捅破,这样不和谐的人在组织内,总是有风险的,不仅他自己有风险,与其有牵连的人都会有风险。今天是牛大猛,明天也许就会是别人,有一天也许就是穆志恒也说不准。
张逸夫想说“我气不过”,“大不了老子不干了”,但他知道决不能这么说。穆志恒表面上是问为什么不找他反映,实则是在试探这颗名为张逸夫的炸弹到底有多危险,此时此刻,必须用理智来回答这个问题。
“退一步海阔天空,退两步人去楼空;忍一时风平浪静,忍一世碌碌而终。”张逸夫沉然一叹,而后冒险反问道,“穆部长如果真不许我多说,会上早就叫人拉走我了吧?”
“……”穆志恒闻言一滞,而后摇头苦笑道,“你这嘴啊。”
张逸夫见穆志恒笑了,这才松了口气,他也早就想过,如果真的有大问题,穆志恒身为局势掌控着,不会给自己放肆狂言的机会,只需一声令下,两个小伙子就会把自己拉走。而这位部长最后选择了默默看完了这场大戏,怕是距离底线,还有那么一点点距离。
“部长,内部的事情,内部说,今天没有外人,我又提前与牛厂长说定,这才如此直言的。”张逸夫随后又补了这么一句,表明窝里事儿窝里解决,自己已经打算好了,绝不会做出丢人卖领导的事情。
实际上他跟牛大猛说定的只是印材料的事情,牛大猛要是知道他准备死杠,早就尿了。
然而在穆志恒耳朵里听来却意义明确,张逸夫这是在表明,领导下令之前,我是不会乱放枪的。
如此圆过之后,穆志恒倒也踏实了一些,随即叹道:“看不出,牛大猛的臭脾气还留着一些。”
好么,他干脆认为这是牛大猛示意的,这样张逸夫的出位程度得以又水落船低了一些。(未完待续)
192 交友不慎
随后,穆志恒话锋一转:“关于emc的事情,部里内部该批评的都已经批评过了,欧炜今天确实做过了一些,我会打招呼,在今年的达标考核组中去掉他的名字,这事就到此为止吧。”
张逸夫紧跟着笑道:“到此为止。”
好吧,事实已经证明了,张逸夫与欧炜同时落水,穆志恒会选谁。
如此一来,张逸夫跟牛大猛那边也好交差了,我是跟欧炜闹僵了,不过他也别想影响咱们达标了。
“今后有事,找领导谈,万万不能再这样了。”穆志恒最终苦口劝道,“你还年轻,路还长,因心高气傲年少轻狂而吃亏耽误的例子,不在少数。”
也就是穆志恒看好张逸夫,这才多嘴这么劝一下,怕张逸夫将来吃大亏。
张逸夫也识相答了句谨遵教诲。
到这里,刚才的事情就算说完了,穆志恒也开始谈起正事,自然要围绕着之前的那份材料:“这份材料,意义不凡,为了能充分发挥效用,需要专人来做。”
穆志恒这句话显然是等张逸夫来接的,等着他表示“末将愿往!”。与自动化之类的事情不同,节能降耗这种事,是可以立竿见影的,努力坐下去,三五年出一些硬的成绩,不仅牵头领导大功一件,底下负责执行这件事的干部自然也沾彩。
扯出这事,发扬这事的自然是穆志恒本人了。身为主管生产技术方面事宜的领导,与副部长的头衔相比,总工才更适合他。在诸多事宜中。穆志恒敏感地发现了冀北电厂降煤耗的实际意义,放在一个电厂而言也许只是鸡毛蒜皮,但放眼全国千千万万个电厂,此举实在是意义非凡的。
牵头在全国推广降煤耗,不仅在名声荣誉上美满,其对于系统发展的实际意义更将名垂青史,相比于各种五年、十年计划。特高压输电、两百万电厂等冗长的项目,搞这件事实是个明智之举。
只是在这个仍处于计划生产的组织结构内。实在是很难掀起基层电厂主动想方设法降煤耗的积极性来,穆志恒这才如此大方地表扬冀北电厂,组织干部学习调研,在今后为了落实这件事。也许会将这个指标纳入生产考核,定为硬性的生产标准也说不准。
可说一千道一万算一世,这件事都是需要人来做的。如今最有魄力、有能力,有技术做这件事的人,就在穆志恒面前。从冀北如今情况来看,几乎是在张逸夫的个人带领下,冀北电厂在短短半年已经取得了丰硕的进展,煤耗实实在在降下来了,达标自评也完美过关。如此的效率与执行力,都让穆志恒意识到,张逸夫不仅仅是有专业技术而已。管理才能同样表现出了与这个年龄不符的出类拔萃。
相比于需要五年、十年历练培养的干部,张逸夫在半年之内,就已经烧得如火纯青,可以拿来用了,可以拿来进一步培养了。
而刚刚张逸夫的种种回答也解释清了他在会场大发雷霆的原因,也许穆志恒不能全盘肯定。但至少他能接受这个解释。
于是在华长青之后,穆志恒本人。终于也抛来了橄榄枝。
而张逸夫面对这个机会,无疑不能像面对华长青那样嘻嘻哈哈拖下去……
如今,虽暂且压过了欧炜,然其它欧炜仍有万万千千,欧炜幕后的欧炜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再混下去,怕是牛大猛已经罩不住自己了,他也不敢罩了。
之前张逸夫之所以迟迟不敢承了华长青的邀约,便是因为担心此事,华工本人都树敌无数,不知何时乘风而去,更何况罩别人了,您走得潇洒,剩下的烂摊子不还得底下人收拾?
而穆志恒就不同了,是切切实实的副部长,技术方面的一把手,在圈内浸淫了几十年仍能明哲保身屹立不倒且稳固前行,实是位罩得住人的大哥。
且论功绩,在全国范围内搞煤耗,从实际意义上创造利润,在财政方面让部里爽,这也是一个绝对讨好的工程。
再深一步,能跟着穆志恒混,实在是在张逸夫认知中,如今最美好的选择了,只有搞技术的人才会懂得张逸夫的珍贵。
张逸夫实在是再也找不出半点推脱的理由。
“如有机会,必尽全力。”张逸夫如是答到。
听了这话,穆志恒才露出了真正的微笑,而后点了点头道:“方法是否切实可用,仍需论证,这个论证过程中,无论是部里讨论还是电科院研究,都是虚的,需要切实的结果来论证,吃饭的时候我会与赵文远交流,探讨在华北地区试点的可行性。”
“明白。”张逸夫会意点了点头。
果然,穆志恒还是够稳,还是要先证明切实可行再全国普及的,万一所有人都被张逸夫的材料忽悠了,万一冀北降煤耗真的是运气,到时候穆志恒大张旗鼓的给张逸夫委以重任,把全国折腾一遍却没有实际效果的话,这脸可就丢大了。
先在华北局范围内搞一搞,无非是一个折中之举,有了根据,后续也好推广。多想一步,在部里主导这件事,少说也得是个处级,不然没人听你的,张逸夫成为高工已经让不少人眼红了,真给他调过来直接升个处级,不少人都要跳起来的。
张逸夫倒也不急,华北局相对于水深火热的电力部,无疑更清纯可爱一些,外加有赵文远罩着,也算踏实,暂上那层跳板积累积累也不错,外加张逸夫近期也不想太紧张,他还有别的事要忙。
谈着谈着,车子到了招待所院门口,张逸夫先行下车步行最后一段距离,穆志恒则直接坐车进去,二人一先一后,免得同时出现让人多想。
这顿晚宴又是一顿大酒,牛大猛在会场上丢人了,必定是要在自己擅长的酒场上找回场子的,外加虎父无犬子,车间主任各个是酒精考验的战士,招待也算办得风风火火,至于欧炜那船人,始终没有出现,怕是已经踏上归途了。
酒毕,该倒的倒,该回的回,目送领导离场归房后,再看着几个小伙子将牛大猛抬走后,张逸夫这才跟牛小壮晃晃悠悠地出了招待所,朝自家宿舍走去。
一路聊着,到一幢楼底下,牛小壮突然就不走了,直挺挺地看着楼上窗户里的灯光。
“喝傻了?没到呢。”张逸夫笑着给了他一拳,“这是女同志的宿舍楼,你别兽性大发啊。”
“我就兽性大发了,咋了。”此时的牛小壮也算是春风得意,外加酒劲的促使,站在这幢楼下,无疑产生了男性该有的冲动,“三楼,左数第五个窗户……”
“怎么了?”
牛小壮咽了口吐沫:“那是青青他们屋,她还没睡。”
“……”听了这话,张逸夫也不得不咽了口吐沫,“你要干嘛……”
牛小壮一抬袖子,擦了下鼻涕,目光炯炯地盯着楼上,忽然张臂大喊道:“叶青青!我爱你!”
张逸夫浑身一震酥麻与作呕,但同时又被这巨大的音量吓得不清,可就在他还没缓过来的时候,牛小壮又来了第二句!
“叶青青!我爱你!”
几秒之间,好像是约好了一样,整栋宿舍楼的灯都亮了,无数人影凑到窗前。
张逸夫跟这蠢货在一块简直要疯了,他想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但身为好兄弟,又不好就此临阵脱逃。
牛小壮成为了一个广播级的喇叭,开始一次又一次地重复那恶心的三个字,随后是宿舍楼上传来的女同志的尖叫声,再之后旁边的宿舍楼也被吵起来了,大老爷们儿们见厂长公子如此高调的示爱,也凑到窗前开始起哄。
整个宿舍区,像是投了油的锅炉,一点就着!
有了异性的尖叫和同性的助威,牛小壮的信心与动力立刻爆棚,在那恶心的三个字之后还添上了“嫁给我吧!”
张逸夫欲哭无泪,这他娘的太突然了,自己怎么也卷进来了。
房中,叶青青何尝不是欲哭无泪,她捂着耳朵蹲在窗下,满面通红。
王小花站在窗前远远望着那俩黑影,回头笑道:“还不快去啊!再喊就把全厂人都喊出来啦!”
“哪能……哪能这么随便……”叶青青依然捂着耳朵不断摇头,“这傻牛……不知道偷偷说么……”
即便在厂内女同志中,叶青青几乎是最稳重最具智慧且前卫的那一个了,但面对如此可怕的牛小壮,依然回归了小女孩的神智,手足无措。
“哈哈!”王小花看着平日总是姐姐言行的叶青青突然如此,又是大笑不已,随后把脑袋探出窗户,带头大喊道,“叶青青就在屋里!有本事自己来接啊!”
女生宿舍楼又是一阵尖叫,而后姑娘们跟着王小花一起开始起哄,声音渐渐整齐合一——“来接!来接!来接!”
男同志在音量和混蛋程度上自然是不能输的,他们的起哄声也很快整齐合一。
“上楼!上楼!上楼!”
“他娘的!真当我不敢!”牛小壮何等人也,让他把这楼炸了他都敢,此时已完全气血上头,撸起袖管便朝女生宿舍楼走去。
走了两步,他觉得少了点什么,回头一缕坏笑闪过:“当兄弟的,得帮忙。”
张逸夫那瘦弱的身体就这么被牛小壮拽着,极其不甘地向女生阵地挺进。
他这回不用无泪了,真的要掉泪了,交友不慎的下场。(未完待续)
193 撞门
刚到楼单元门口,却见那往日常开的木门已经被死死堵住,门缝中不时透出光亮和身影,貌似有无数双眼睛在打量外面。
“哈哈!这帮丫头还敢堵我的门!!”牛小壮狂笑三声,拽着张逸夫便上了。
与此同时,单元内也依稀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
“来了来了!快堵上!”
“不能让他这么轻松进来!”
“得帮青青守好门!”
张逸夫感觉里面有个人在指挥,不必多说,肯定是王小花无疑了。
牛小壮大步走到门前,想也不想,双掌抵在门面上,一鼓作气——
“走——你!!”
里面也立刻传来了女生们叫嚷卖力的声音。
“守住!”
只见牛小壮满面通红,本来硬是推出了一个缝隙,可在僵持之下,终是抵不过十几个女生的力气,片刻后竟被推了回来。
周围几幢楼上立刻传来了大笑声。
“就这点决心啊!”
“那就别进来了!”
“我——操?!!”牛小壮当即鼻子开始喷火了,真如壮牛一般,回头怒视张逸夫,“看着干嘛!赶紧的!”
“这个……体力不是我的强项,我给你加油吧。”
“你妈对面十几个!你加油顶个屁用!”
看客们看的火热,也就此跟着起哄,让张逸夫也出马。
按实际年龄来算。张逸夫也快三十的人了……不该搞这种事……
没办法,再年轻一回吧!
要么不做,要么做绝!干起来!
“妈的。就这一次啊!为了嫂子!”张逸夫就此硬着头皮上阵,同牛小壮一起抵在门前,转头冲着兄弟吼道,“一——二——”
“走你!!”
兄弟齐心,两个许久没碰过女人的痴汉,将精血气力拧成一股绳,爆发出了超越等级的终极力量。在这股巨大的威压下,堵门的十几个女生只感觉海啸一般的力量喷薄而来。只这一下,便顷数败退。
女孩子终究怕摔跤,觉得不对头就赶紧闪身跑了。
这倒搞得痴汉二人一股狂力扑了个空,直接双双栽进了单元内。
男生宿舍又是一阵叫好。女生宿舍又是一阵尖叫。
二个痴汉一抬头,楼道间,原来王小花早已拉着叶青青在这里等着了。
叶青青满面通红,偷看了眼牛小壮,而后赶紧侧头揪着裤子:“你……你闹什么闹……不会小声点么……”
“哈哈哈!”牛小壮大笑起身,掸了掸土,“那我小声点……青青,你愿意嫁给我么。”
张逸夫已经火速退出,扶着门把手干呕不止……
叶青青小拳头使劲攥着。憋了半天,愣是从牙缝里飘出几个字——“我还能……不愿意啊……”
周围的女生们就此爆发出了最高的一轮尖叫,这声音像海潮一样传播出去。整个厂子都沸腾了。
随着求婚成功,那女同志之间的敌对关系瞬间回暖,几位女工见牛小壮除了脸红以外屁事没有,张逸夫倒是扶着门快吐死了,连连上前关心慰问。
“你喝了多少啊?”
“没多少。”
“呵呵,原来逸夫也有弱项啊。”女孩子们掩面开始了激烈的讨论。
她们怎么就不明白。让张逸夫真正受伤的绝非是酒精。
求婚成功,自然是要做些什么的。不过不能想太多,不过是准新人一同去小花园花前月下,打情骂哨,聊些见父母之类的事罢了。为了避免敏感的嫌疑,张逸夫和王小花也作陪一同过去,热闹的宿舍区这才平静下来,开始进入了八卦的节奏。
宿舍区的小花园里,牛小壮和叶青青端坐于水塘旁,谁也不敢看谁,甚至还保持着一米的间距,虽是求婚成功,却连手都没拉过,这年代人也真是纯洁得可爱。
反倒张逸夫跟王小花这边,屁股挨屁股坐着,无所谓得很。
张逸夫远远看着饥渴难耐,又不敢肆意妄为的兄弟,自己也是心痒焦躁起来,外加酒精的作用,半年时间一直埋头于工作与阶级斗争的他,不免生出一些奇怪的想法来。
“渴了吧。”王小花看张逸夫燥热的样子,只当他酒喝多了,将早已准备好的保温水杯递了过去,低着头道,“喝口热水。”
“多谢多谢,真的口干。”张逸夫大方接过,探过水温后,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而后放下水杯,擦了擦嘴,远远看着牛小壮和叶青青,“他俩,到底有没有谈过恋爱。”
“不是一直谈呢么?”王小花眨着眼睛问道,“都半年了吧,从你来就开始了。”
“是么……”张逸夫傻笑着挠了挠头,“我真是完全投入到工作中去了,还以为他俩只是互有好感而已,不知不觉,原来已经处了这么久了,也没见他们约过会,拉过手。”
“这个好像真没有过吧。”王小花点着下巴思索道,“青青反正没跟我说过。”
“不是吧。”张逸夫惊叹道,“从互有好感直接入洞房么?”
“否则呢?”王小花不解问道,“傻牛还敢耍流氓啊?”
“算了,算了。”张逸夫摆了摆手,把水杯还给王小花,把将来开放的性观念传达过去,只会被认为是大流氓头子。
王小花也并未继续延伸这个话题,看了看牛小壮那边,又抬头看了看月色,怅然叹道:“他俩如果成家的话,就得搬出宿舍了吧。”
“那肯定的,新人得住新房了。”张逸夫知道王小花在感慨什么,跟着说道,“嗨,换个舍友呗,无所谓,都有成家的时候。”
王小花看着张逸夫,默默抓着裤子,鼓足勇气说道:“你当然不怕傻牛搬走,你反正马上就要走了。”
“嗯?谁传的?没有的事啊?”
“你骗人。”王小花低着头小声追问道,“都说达标考核一过,你就要回蓟京了,去部里当干部,当领导。”
“……”面对这话,张逸夫也无法反驳,虽然事情还没有确定,不过自己在冀北的日子,真的已经进入了倒计时的阶段。
对这个地方,对这里的人,他是有感情的,他喜欢这种单纯,喜欢这种气氛,喜欢在这里说一不二的工作方式,更喜欢这里的安静。(未完待续)
194 花前月下
如果他还是从前的那个张逸夫,就这么静静的停在这里,盼着有朝一日能升任厂长,盼着在这里成家、立业、退休、养老,倒也是一桩美事。
但世界很大,现在的他如果安逸地停在这里,只会留下无尽的遗憾。
他恍惚觉得,这才是自己一直与王小花保持距离的原因,她是这里的人,该在这里的,他不想把一个山村姑娘带入错综复杂的凡世,更不确定自己的心会永远停在这个姑娘身上。
如若打破这层距离与隔阂,待自己走的那一天,如若不带走她,那就是薄情汉,负心郎,污了姑娘的名声,也给他人留下话柄与谈资。
若带走了,谁知明日的繁星皓月,不会胜过今日的红花。
张逸夫也想像牛小壮那样,不考虑未来,只看眼前,跟着感觉走,踏踏实实的抱一个女人回家,但张逸夫的心太大了,太满了,已经不是一个女人能装满的了。
每个男人都想当一只蜜蜂,一只蝴蝶,嗅蜜享粉过后,翩翩离去,留下繁花,静静枯萎。但张逸夫就是个心里不干净的人,他总会回头望望,见不得枯萎与离别。
尤其是这个时代,被人沾过的花,就没人要了。
就在张逸夫迷思的时候,王小花忽然说道:“我也想去蓟京。”
“……”张逸夫不知如何回答。
“能带上我么?”王小花突然间激进起来。默默将小手搭在了张逸夫的手背上,“现在带不上没关系,将来记得就可以。”
“……”张逸夫又是一阵沉默。
将来记得就可以……
有一点。他搞错了,他一直以为王小花是一个迷你版的夏雪,都是想去外面的世界,他原以为王小花眼里的蓟京,就是夏雪眼里的纽约。
但王小花不是这样的,她只是耐不住小城的寂寞罢了,促使她前进的是野心。是欲望,而非夏雪脑海中那纯粹到虚无的理想。
王小花的手已经渐渐探向了更深的地方。为了这个野心,她显然可以付出更多,更多,她相信张逸夫是让她离开这里的希望。也许是在这座安静的城市里,在这平静人生中的唯一希望。
如今她早已放弃了名正言顺跟着张逸夫的希望,张逸夫马上就要走了,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要用一种方式,让这个男人记住自己,在他将来的阳关大道上,为自己掘出一条蹊径。
张逸夫不住喘着粗气,半年内只跟一群大老爷们儿厮混的他。面对我厂尤物,无疑会经历巨大的胜利考验,那只如水蛇一样的小手儿。耳畔的娇喘都让他欲罢不能,同时又警惕万分。
看着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真男人张逸夫,此时竟然露出了处子一般的焦虑,王小花便又凑近了几分,脑袋搭在了张逸夫肩上,小手进而柔弱地向深处游去。
却见张逸夫突然提了口气。用力将她推开,同时压着嗓子。用沙哑的声音拒绝:“不!”
这不是路边的小花,这是毒花。
王小花骤然一惊,慌忙收手,惊讶且略带屈辱地望着张逸夫:“你……就这么瞧不上我么……”
张逸夫喘着粗气,不敢去看王小花,又拿过水杯,一仰头把最后的水碱根子都闷了下去:“不不,从男人的角度而言,没人会瞧不上你,只是……”
“我不图别的……”王小花握着拳头,尽力说道,“你记得我,将来有一天,让我去就可以了,我真的不图别的。”
“是的,我难以接受的正是这一点。”张逸夫也握着拳头说道,“如果你只是从女人的角度欣赏我,愿意共度欢愉,我大方接受,但我无法接受这种交易,太脏了,这对你我都是一种侮辱。”
张逸夫并非是那种有道德洁癖的人,他只是无法接受自己做出这种事来,20年后的他见过、听过太多太多的肮脏与不堪,至少对现在的他而言,还不想做那种人,还不愿成为性交易的施与者,他想尽己所能改变世界,哪怕一点点也可以,他不愿随波逐流成为推动肮脏与败腐的一份子。
忍不住了,哪怕去风尘都可以,或是两情相悦,或是真金白银的交易,干净利落,良心尚安,也许肉体会脏,但心是干净的。
张逸夫一次一次地告诫自己,保住这层底线,今日阳关大开,明日只会愈陷愈深。
如此的思想斗争与内心世界,自然是王小花无法揣摩,也没能力去揣摩的。在她眼里,张逸夫只是看不上自己而已,连碰都不愿碰一下,在蓟京梦瓦解破灭的同时,屈辱感油然而生。
“我看错你了。”她盯着张逸夫,憋了半天说出了这么一句,而后一把拿过水杯,也不再等叶青青,就这么甩袖离去。
张逸夫也没去看她,只是目视前方长叹了一口气。
这边的异动,也终于惊到了那对进展捉急的新人,二人放下之间的扭捏,快步起身前来。
“咋了?闹别扭了。”牛小壮惊讶地望着王小花的背影。
“算是吧。”张逸夫默默起身,拍了拍牛小壮,“你们好好聊,我去趟办公室。”
“哈?这点儿去什么办公室?”牛小壮又是一愣,“你干活儿干傻了?这景儿都要去工作?”
“不不,我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张逸夫强然一笑,冲着叶青青那边道,“以后我就叫你嫂子了,你们日子赶紧定!我可得在走之前喝你俩的喜酒!”
如今,张逸夫也不隐瞒了,反正众人皆知自己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不如豁达一些,不装逼搞深沉。
叶青青闻言,又是低头一阵羞答扭捏:“这还……没办事呢……别这么急着改口。”
“哈哈哈!”牛小壮最吃叶青青这套,他想一把搂过未来的媳妇亲上一亲,却又不敢,只得说道,“碰都不让碰……我兄弟叫两句还不成啊?”
叶青青绵软一拳砸在牛小壮胸口,只搞得他笑得更加厉害。
“你们聊吧,我先去办公室了。”张逸夫摆了摆手,不忍再打扰二人,这单纯而又甜蜜的时光,比之春宵一刻更加珍贵。
然而叶青青却说道:“我们没什么可聊的……让父母定吧,天太晚了,小壮你跟他一起去办公室吧,我先回了,不然别人说闲话。”
“嗯,也成。”牛小壮虽然心下不舍,但也清楚,将来抱着媳妇的日子有的是,兄弟有烦恼的时候自己可得陪着。
这里毕竟是电厂宿舍区,没有闲杂人等,即便是深夜也相当安全,且花园就在女生宿舍楼旁边,叶青青便也自行回去。
这出戏倒也有趣,兄弟二人吃酒归来,一个抱上了媳妇,一个却拒了美意。
二人很快又回归了之前的状态,晃晃悠悠地朝办公楼走去。
沉默良久后,牛小壮终于问道:“逸夫,小花……她是不是做什么过分的事儿了。”
不得不说,这家伙在这种问题上倒是机灵得很。
虽顾虑姑娘的名声,但毕竟与牛小壮关系近,他也知轻重,张逸夫憋着话也难受,便三两句把刚刚发生的事说了个大概。
牛小壮闻言也是长叹一声:“哎……其实青青早就让我探探你,对小花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那你怎么没探?”
“呵呵,这还用探?用屁股都能看懂了。”牛小壮苦笑道,“只是没想到,今天她会做到这步……我他妈还真就不明白了,咱们冀北怎么了,有吃有喝有驴肉,电厂又发展得这么好,干嘛就非要去什么蓟京!非要跟一帮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为伍,何苦!”
“嗨,女人的想法,跟男人不一样。”张逸夫看着这位可爱的兄弟笑道,“这话去问你爹,你爹也一心想去蓟京的。”
“跟他没法聊,这种事,两句话就能吵起来。”牛小壮摆了摆手无奈道,“今儿听了这事儿,我也得跟青青提一提,离王小花远点,不正派。”
“她比你聪明,心里有数。”张逸夫微微一笑,“有一句话,我摆这里,你将来可以不听你爸的话,但一定得听嫂子的话,她能治你,也能救你。”
“哈哈哈哈!”牛小壮闻言大笑不止,这话听得他又是没脾气,又是舒服,“这话我记住了!”
谈笑之间,二人来到了办公室,牛小壮这一天也是累坏了,往桌子上一趴,三秒钟过后,就传来了没心没肺的鼾声。
张逸夫无奈一笑,拿了外套给他披上,而后沉吸了一口气,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一番解释过后,才让老娘叫起了熟睡的老爹,这种时候张逸夫必须要聊一聊,跟放得开的长辈聊一聊,之前他跟老爹那边藏了一些事,怕老爹担心,现在都过去了,他也不再隐瞒,把近日的事说了个透,包括欧炜的事,将来跟着穆志恒的事,以及刚刚的事。
二十多分钟的时间,张国栋就这么听着,听着儿子一字一句地讲述了这林林总总,听着儿子如何处理这些矛盾,听着儿子的计划与展望。(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