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心事
宗房午饭后的谈话会并没有持续多久。陆陆续续便有别房的孩子叫困,被自家亲娘带回家去了。谢梅也要带着女儿,陪母亲宋氏回二房午歇,下午她还得回河对面竹山书院的家中与丈夫团聚呢。
文氏也带着谢慕林与谢映芬辞行,从后门回新宅去了。路上谢映芬一直心情很好,亲亲热热地挽着谢慕林这个二姐姐的手,小声说着话,谈论要做些什么样的点心去吸引杨沅。
谢慕林主动表示:“我抄的那些书里,有好些不错的点心方子,四妹妹可以自己翻一翻,看喜欢哪一个,就让厨子试做。”
谢映芬高兴地蹦了起来:“就等着二姐姐这句话了!先前在北门桥李家寄住的时候,我见姐姐卖了点心方子给前头的糕点铺,还在好奇照那方子做的糕点是什么味道呢,那时候没钱买一个,如今总算能尝一尝了!”
文氏回头笑着说:“你二姐姐那时告诉我,卖出去的方子,都不是什么精致的点心,更适合普罗大众买来品尝。只怕这些点心做出来,没有你从前吃惯的那些美味。”
谢映芬歪着脑袋说:“点心好不好吃,看的是味道,而不是外表。今日在宗房吃的那个饼子,外表看起来就是棕黑色的方形小饼,一点儿都不起眼,但味道很好。从前我跟前头太太和大姐姐去那些什么公侯府第做客,点心样样精致,味道却比那棕黑小饼差得远了,又甜又腻,来来去去就只是那几个花样而已,胜在好看罢了。咱们家也不是什么世家豪门,要那些中看不中用的点心做什么?”
谢慕林笑道:“既然你这么想吃,那回头我们把家里有的点心方子一个一个整理出来,看哪些材料比较容易得的,就一个一个试着做过去,哪样喜欢吃,以后就多做一些。”
谢映芬拍手道:“好呀好呀!”接着顿了一顿,“但是……会不会花很多钱?”她知道家里如今境况大不如前了,虽然长了这么大,就没操心过钱财上的事,却也不希望为了一己偏好,给家人带来麻烦。
谢慕林笑说:“咱们又不是大量地做点心,能费多少钱?材料不外乎面粉、米粉、鸡蛋、糖和牛奶这几种,再多,也就是些干果、水果什么的。成本太过昂贵的方子,我们不碰就是。平时慢慢试做,只当是练手,若是找到合适的方子,将来打发人在县城里开个小糕点铺,也可以卖钱嘛,那不就能贴补家用了?”
谢映芬顿时又高兴起来。
文氏似乎并不反对女儿的这个建议,还说:“族人们尽有养鸡、磨粉的产业,有需要采买鸡蛋和米粉的时候,找他们去就是了,比从外头买要便宜些,又是自家人,更加可靠。糖和干果、鲜果什么的,家里的商队应该有货,最好是跟毛掌柜提一提,让他们送些过来。牛奶……是牛乳吧?这东西倒少见。不过族中那么多人家有田产,总有人养牛,到时候问一声就是。”
谢慕林应了一声,心里却在想,太湖周边的农户,养牛会不会主要是养的水牛?水牛奶也挺好喝,但量少,用来做点心,不知道效果怎么样……
母女三人带着丫头回到了新宅的正院,宛琴早已等候在那里了,忙忙迎上来行礼。
文氏笑着在正座上坐下,问宛琴:“琴姨娘用过饭了吧?午饭可有给徽之和涵之送过去了?”
宛琴顿了一顿,微笑着回答:“谢太太垂询,婢妾已经用过午饭了。给三少爷、四少爷的饭食也早已送去了族学,两位少爷用过饭,下人又把食盒收了回来。两位少爷都说,午饭用得香。”
“用得香就好。”文氏忍不住伸了伸腰骨,捶着后腰道,“没什么事了,你回去歇息吧,晚饭再过来侍候。”
宛琴应了一声,却没有告退。
倒是谢慕林与谢映芬,互相对视一眼,笑着约定下午再到一处说话,便双双向文氏辞别,出了正屋,分别向两个方向走了。
宛琴如今跟女儿不住一个院子,倒也不必同行。她滞留正屋,立在一旁,看了文氏一眼又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文氏其实已经有些犯困了,但见宛琴这副模样,又不可能直接把人打发走,只得拿过一把扇子,一边摇一边问:“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宛琴上前一步,屈膝行了一礼,才向她说出自己的心事。
原来谢徽之与谢涵之小兄弟两个,进入族学读书,比两个哥哥还要早一天,如今已经适应下来了。谢涵之是个乖巧孩子,每日下了学回家,都会向生母宛琴禀报自己这一天都干了些什么,学了什么功课,跟同窗们说了什么话,去了哪里,玩了什么游戏,等等。谢涵之还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上学生活,十分高兴自己结交到了新的朋友,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的,人也一天比一天开朗。
可是宛琴心中的忧虑,却一天比一天深。
谢家从前在京城时,家里请了西席来给少爷们上课,除了谢显之与谢谨之是请了大儒,谢徽之无心向学外,其实也有一位举人西席教导谢涵之诗书。谢涵之学得很好,除了年纪小些,体弱多病以外,论聪明与天赋,未必就逊色于两位长兄。谢家出事后,宛琴舍弃旧主,留在了谢家,对儿子抱有极大的期望,盼着他能出人头地,为自己争气。
可是谢家宗族的族学,只有两位先生,学堂中年纪不一的学生,足有二三十人!
宛琴担心,谢涵之无法得到先生足够的关注,无法学到有用的学识,更有可能被其他顽皮捣蛋的同窗引得无心向学,那他这辈子又还有什么出息?!
她不敢明说自己嫌弃谢氏族学,只能拿谢涵之贪玩来说事:“自打四少爷进了族学,又与三少爷一道,认识了许多同族与亲戚家的同窗,便不如从前用功读书了。每日午饭,三少爷都会领了四少爷一道,把家里送去的饭食与同窗分享,也不知道两位少爷自己是否够吃。倒是听说七房的谨端少爷曾带了四少爷去码头那边买吃食,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就怕四少爷吃坏了肚子!昨儿四少爷下学早,却到天黑才回来。我问他上哪儿去了,他说是跟谨端少爷去县城里闲逛,一时贪玩,没注意时辰,差点儿就没赶上关城门。
“四少爷自小聪明,功课也好,只因为年纪小,才进了族学读书。可族学里多是顽童,婢妾担心会有人引得四少爷无心向学,耽误了功课,因此想着……不知能不能请太太问一问二老太太,让我们四少爷也跟两位哥哥一道,去书院读书?书院里的先生比族学的先生更有学问,同窗们家世更好,人也更稳重些。想必四少爷去了书院,定能再专心于功课了。”
文氏摇扇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看着宛琴,若有所思。
第二百八十七章 玻璃
谢慕林并不知道自己走后,母亲文氏与谢映芬的生母宛琴之间谈论了什么。
她吃饱喝足,觉得有些犯困了,回到自己的新居所后,见梨儿已经把卧室整理好了,床铺帐幔都安置妥当,窗前还燃起了驱蚊的熏香,便打了个哈欠,换了身家常衣裳,往床上一倒,睡起午觉来。
梨儿带着翠蕉在外间悄无声息地忙活着,继续整理她的行李。
屋子早早就被打扫干净了,家具也都摆放齐全,还有好些新宅管家早早送过来的摆设、装饰之物。两个丫头如今要做的,就是把谢慕林习惯用的生活用品铺排开来,再将她带回来的东西分门别类安放到应该安放的位置,将整个房间布置成她合意的起居之所。
工程量倒不是很大,但事情很琐碎。姑娘睡了,两个丫头却还不敢休息。院子里如今除了她俩,就只有两个粗使婆子侍候。这么大的地方,做事的人手不足,但她们一个苦字都不会说。眼下辛苦一点,把事情办得妥当了,以后就能轻松下来了。院里人事简单些,她们将来也能少操心。而显露出自己的才干之后,她们在别的下人面前,也会更有体面。
谢慕林睡得人事不知,哪里知道两个丫头心里的弯弯绕绕?她已经吩咐过梨儿,需要人手帮忙,就去找管家要。梨儿不说,她又怎会顾得上?
不过,等她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的房间彻底大变样时,心情还是很好的。
新院子里,她独占北房五间,目前是把正间当成小客厅,用来待客或议事;东侧间采光通风都不错,收拾出来做个起居室,北墙放着两个并排的多宝格,正中间摆着圆桌绣墩,窗下有宽大的罗汉床,床上有矮几,她平时在这里看书做针线都行,与亲近的姐妹、友人在这里说话,都很舒适;东尽间是卧室,床架妆台,绣屏高柜,应有尽有,还有一扇小门通往东屋第一间的净房,洗浴更衣,都不过是抬抬脚的事。
正房西面两间,目前收拾出来做书房使。次间放的是书案书柜书架琴几等物,尽间则是书架和一张小榻。从金陵城带回来的书,南下路上买的书,全都会放进这里。小榻可供谢慕林平日小歇,也可以给丫头值夜时使用。
谢慕林把收拾好的房间逛了一圈,便指示翠蕉,去问管家要一把贵妃椅、长椅之类的家具,放到西尽间里去。闲来无事时,她往那个藏书间里一趟,手里拿本闲书,长椅边摆个小几放清茶点心,翻几页书,便喝口茶,吃口点心……那小日了,真是想一想就美滋滋的。
她还留意到,北屋的窗都是玻璃窗,净房那边也是玻璃糊纸的小窗,这就让人很惊喜了。
梨儿告诉她:“听这里的婆子说,当初修这新宅子时,老爷可谓是不惜工本,怎么舒服怎么修。姑娘别看这宅子看起来不算华丽,比起家里在珍珠桥的大宅雕梁画栋,显得质朴许多,但里头好东西却多着呢!玻璃窗且不提,还有那输水的陶管,净房里的浴间也是特制的,又干净又宽敞,排水很快,绝不会积塞,就连院中各处,也有足够宽大的排水管,下再大的雨,也不用担心会象老宅那边变成水塘一般。听说,当初修宅子时,还特地请到了内务府出来的匠人呢!只不过不曾声张罢了。”
谢慕林忙问:“内务府的匠人怎会来我们家?这宅子是瞒着曹氏建的吧?老太太都未必知道呢。还有,这玻璃……”她顿了一顿,“应该挺贵的吧?”
“自然比纸糊的木窗贵许多。”梨儿道,“但这玻璃窗又能挡风,又明亮,用起来可好了!虽说贵了一些,但以老爷的官位,要买也不难。这是内务府的产业,但凡大城皆有工坊。这座新宅子里的玻璃,全都是从湖州城那边拉过来的。听说,谢家角上下,除了宗房、我们二房与三房,就再也没别家用得起这么多的玻璃窗了。”
梨儿不清楚内务府匠人是怎么来的,这些消息她都是从院中的粗使婆子处听来,还没有时间往别处串门去呢。
不过谢慕林还是留了个心眼,这个年代既然有玻璃,普及性虽然一般,但并不算难得,可见是能够大规模生产的。价格高,也就意味着配方保密。听起来还是内务府专营,那就是官卖的产业了。只是不知道,那配方到底是本来就归属皇家所有,还是被皇家收没而去的?
如果是前者,那就意味着“发明者”本身就出自皇族或嫁入了皇族;如果是后者,她就最好别“发明”什么太挣钱的技术了,怀璧其罪,为保小命,还是低调点的好。
穿过来几个月,她也大概搞清楚自己处于一个什么样的社会环境里了。
这个朝代说是明朝,皇家也姓朱,但很多地方跟她所知道的那个历史上的明朝不一样。比如眼下的年号是景乐,先帝时的年号是天昌,再往前一位皇帝,就是那位儿子夺嫡都死光了,只能过继同胞亲兄弟独生的儿子入继大统的明仁宗,年号是承德。
这三个年号,对谢慕林来说都十分陌生。就算她记性再差,不记得明朝每一个使用过的年号,也不可能一漏漏三个。所以,这个朝代已经不是她所知道的明朝了。兴许是早有其他穿越者光顾过,改变过一些历史,也留下了一些技术,甚至还有可能改变了一些诗词文章的出处。
她以后最好不要随便给自己安才女人设,一旦说错了话,人设崩塌,那是要被群嘲的,根本没法见人了。
但有过穿越者前辈光临的时空,又点亮过某些科技树,她或许可以想办法多打听一下。光靠书房空间里的资料,她不可能吃一辈子。若有穿越前辈的遗泽留下,她当然不能放过了。
再说,当她想拿出书房空间里的某些东西时,如果是有穿越者前辈提到过的,也算是给她提供了一个出处不是?也省得她老是为了解释那些东西是怎么来的,绞尽脑汁了。
谢慕林高高兴兴地逛完自己的房间,又转去了后院的空地。这片空地目前还是一片泥地,似乎是打算用来种些花卉草木的,看她喜欢什么,就种什么。
谢慕林仔细想了想,她现在过的日子,看起来比较偏向种田文的风格,但研究农业、培育粮种什么的,并不是她的专业所长。把泥地铺上水泥地面,看起来是干净了,却又太浪费了些。
她完全可以种点什么嘛,比如花花草草之类的。四妹谢映芬抱怨自个儿院子里的兰花品种一般,又开得不好。那是因为好兰花太昂贵了,新宅从前没有主人入住,有好花也无人赏,何必花那冤枉钱?但正因为有些名花足够昂贵,只要培植成功,那是又有名又有利,还很符合大家闺秀的身份与审美,挺实惠的。
谢慕林想起自己书房空间里那些与花卉种植技术有关的资料,决定要给自己开拓一下新事业。
第二百八十八章 争吵
谢慕林有心要给自己开展新事业,却也不必急于一时。眼下这个季节,天气炎热,又动不动就连下几天雨,似乎并不是种花的好时节。
况且,要种什么花,水土方面的要求怎么样,怎么育苗,施什么肥,她还得翻过资料才知道呢,花种也需要找地方淘换不是?
所以她眼下只有一件事要做:先寻些砖石碎瓦,把后院的泥地围起来,砌成花坛,免得一下雨就到处泥水横流。她还可以寻摸些花盆什么的,倒也不必死心眼地盯着这一块空地忙活。
当然,砌花坛这种事,交给粗使的婆子干就可以了。今天院中诸人事忙,她就不给人添乱了,交代了一声婆子,明后天再干也不迟。
她又回到屋内,打算去翻自己在南下路上弄到的那些书和笔记,看有什么花卉是适合这个季节下种的?
然而梨儿正替她把行李里装的四季衣裳整理出来呢,暂时还没空拿书,还把书房那边的空地也占了,各种衣箱摆了一地。
谢慕林摸了摸鼻子,表示自己就不给人添麻烦了,转身去寻四妹妹谢映芬。
谢映芬既然能认得出自己院子里种的兰花品种一般,种得也不好,可见对这方面还是挺有研究的。她正好去找对方打听打听。
梨儿见她要出门,忙叫翠蕉跟上。谢慕林见她俩忙得一头大汗,便笑着说:“你们忙吧,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在自个儿家里,我还能被人拐了不成?”
梨儿想想也对,便笑说:“那姑娘路上小心些。若是不认得路,不拘哪个丫头婆子,叫来领路就是了。”又给她寻了把蓝绢面的团扇出来,“姑娘带着这个,无论是遮阳还是扇风纳凉,都是极方便的。”
谢慕林接过团扇看了看,冲梨儿笑了一笑:“还是你想得周到。多谢啦,你和翠蕉在家里忙吧,渴了就喝口茶,饿了啃块点心,累了就歇一歇。事情是做不完的,今天干不完,明天继续就是了,不必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梨儿不应,反而把她往外推:“姑娘就别嗦了,我心里有数!”
谢慕林笑着一边拿扇子扇风,一边出了自己的院子,横穿过穿堂院,直往西路的汀兰院走去。
然而,她去得不巧。她到达汀兰院的时候,谢映芬竟然不在家。
她的丫头小蝶告诉谢慕林:“我们姑娘到前头木樨院找琴姨娘说话去了。二姑娘若急着要找我们姑娘,只管出门到对面院子那扇后门前,推门进去就好。”
谢慕林谢过她,转身出了汀兰院。
汀兰、木樨两院前后挨着,只隔着一条过道,木樨院南边再隔一条过道,就是谢涵之所住的丹桂院了。木樨院开了个后门,连通了前后三个院子。宛琴听说不能跟儿女们住在一起后,就挑了这个地方,倒也不是全无道理。
谢慕林伸手一推,便推开了木樨院的后门。这门大概是日夜都开着的,门栓上足了油,连点吱呀声都没发出来。进门后,便直接是长长的游廊,右手边是个极小的天井院,往前走,便是一座二层小楼了。
木樨院的格局跟别的院子不太一样,从高空看下来,是个“凹”字型,前头一排平房,是丫头婆子的居所,后头是座精致的两层小楼,则是主人的住处了。两座建筑以西边的长廊相连接,凹陷处的空地,则是露天的院子,沿着墙边种了一大片不同品种的桂花树,以湖石点缀其中,地上芳草延绵,用鹅卵石铺成蜿蜒小径,又有石桌石凳。眼下明明还远未到桂花开的季节,不知为何,院中竟然会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气。
谢慕林沿着长廊走到小楼前,只看到对面平房窗后有人影晃动,似乎是宛琴的丫头银杏带着两个婆子在整理东西。她转头看了看小楼的雕花窗,隐隐听见说话声,猜想谢映芬与宛琴母女在里头,便走了过去。
才到门前,她伸出手正要敲门,就听得屋里谢映芬有些激动地说:“姨娘真的对太太说了那番话?!我不是说过,让姨娘别提的么?!四弟的学业,太太难道会不关心?让他先去族学上课,也是为了他好。姨娘这么想,未免太不知好歹了吧?!”
谢慕林听得有些懵。谢涵之的学业有什么问题?宛琴又跟文氏说什么了?谢映芬怎会如此激动?
屋里的母女对话还在继续着。宛琴回应的语气,似乎也不平静:“太太真的关心四少爷的学业么?难道我的话不是在为四少爷着想?四姑娘处处拦着我,莫不是害怕得罪了嫡母,连累到自个儿身上了?可四少爷的前程,就看他能不能把书读好了。我的想法又有什么错?哪里就不知好歹了?!”
谢慕林皱起了眉头。宛琴这话是什么意思?文氏哪里不关心谢涵之的学业了?宛琴又因何对女儿有了不满?
谢映芬似乎快要哭起来了:“姨娘这话说得太诛心了!我难道是为了巴结嫡母,就不顾兄弟前程的人?!从前曹氏太太在的时候,何曾对四弟的学业上过心?那时候怎么不见姨娘开口说话?你那时还劝我要多多巴结曹氏太太呢!怎的如今又是不同说法了?两位太太,都一样是父亲的正室,谁还比谁高贵些不成?如今这位太太出身虽然寻常,却人品正直,也没拿自个儿换了几百万的银子,又或是刚死了哥哥,就丢下重病的母亲跟男人私奔,我瞧着她比旁人还更值得人敬重些呢!”
谢慕林拿扇子遮住了半张脸,暗暗偷笑。
屋里的宛琴虽然觉得女儿这话说得刺耳,却也没多少底气反驳,只能顾左右而言它:“我是在跟你说你兄弟的学业前程,你攀扯别人做什么?”
谢映芬冷笑:“我只是看不过眼罢了。从前曹氏太太压根儿就没想过让四弟正经读书,将来出人头地,姨娘尚且一句话都不说。如今的太太是真心考虑过四弟的前程,知道他今春才病过一场,先安排他进族学,一边打基础,一边养好身体。等过两年,他身体养好了,书也读熟了,再进竹山书院读书,正是水到渠成。况且四弟年纪小,常年养在内宅,也不认得什么朋友,趁着在族学读书时,多认识几个性情相投的族兄弟,日后遇事也有个臂膀。这有什么不好的?太太精心安排,四弟也喜欢,偏偏姨娘还要挑三拣四,到底要怎样,你才能满意?!”
宛琴气道:“我这叫挑三拣四么?还不是为了四少爷好?!他自小功课就好,根本不必进族学,与那些顽劣的蒙童在一处厮混,直接进了书院,既可以多认识几个家世好又有才学的朋友,也可以多向名师大儒求教,早点学成,也能早日考得功名。正因为四少爷在京中并未正经进过学,如今才要抓紧时间,根本没必要在族学里荒废两年!他在族学里能交到什么朋友?与他来往交好的,甚至不是四房、五房那两个出过进士的旁支的子弟,而是七房的商家子!这样的朋友,这样的臂膀,还不如没有呢!”
第二百八十九章 教导
谢慕林眉头紧紧皱起,觉得宛琴的话有些过分了。
她今日见过七房的琉大婶娘与谢英芳母女,知道他们这一房人丁不旺,没多少田产。
身为一家之主的族叔谢琉只在族学读过几年书,粗通文字,在县城里开了间杂货铺,生意做得还可以。
琉大婶娘本身是酒坊的千金,嫁妆不算丰厚,人却很精明活络。嫁进谢家后,她一年一年地积累资本,如今已经办起了十张织机,雇人织绸,织成的绸缎托给宗房的谢瑁代销,一年也有几百两银子的收入。
夫妻二人合起来,再加上田里的出产,每年入息大约是千两上下,在谢氏宗族算是中上等的富户。他家长子谢谨端今年十二岁,已经在族学读了三年,听说功课不错。谢琉夫妻都盼着这个儿子能读出个名头来,改换门庭。
看七房一家的发展路线,几乎就是三房当年的翻版,差别只在于三房老太爷谢泽湖当年是行商而非开店的坐商,而家中纺织副业的主事人是谢泽湖本人,而非身为主母的谢老太太而已。
父母辈积累财富,供儿子读书科举,等儿子考得了功名,就全家都翻身了。当年谢璞还要靠二房的嗣父母谢泽川与宋氏夫妇教导,如今的谢谨端,只需要用心学习,一步步从族学升入竹山书院,便有多位名师大儒可求教,出仕后,也有许多同窗同乡可为臂膀,前途一片光明。
这样的人家,宛琴凭什么小瞧呢?
即使谢谨端将来达不到谢璞这样的高度,但都一样是谢氏宗族的子弟,族人尚且不曾把自己分了三六九等,宛琴倒要鄙视起商家子来?三房的老太爷谢泽湖也是商人,难道她对老太爷,也是同样的看法吗?
宗族里那么多人,有读书天份的去拼功名前程,有经商天赋的则为家族增添财产,什么天赋都没有的,就老老实实为家族种田、办事,各司其职,和睦共处,宗族才能发展得越来越好。
谢泽湖弃学从商,无论是宗房的谢泽山,还是入过翰林、又回乡办学的谢泽川,都没看低过他。宛琴说这样的话,又把自己的夫主置于何地?
屋中,谢映芬显然也有同样的看法:“姨娘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倒罢了,可别叫旁人听见!七房的堂兄弟是商家子,你就看不起人了,那我们家老太爷又是什么身份?父亲考中进士之前,又是什么身份?姨娘若是觉得自己是勋贵府第出来的,就可以瞧不起商人,可不要忘了,勋贵府第也要拿自家的千金小姐,去向商家换取巨资呢!谢氏族内行商事的族人,可从来没干过这种卖骨肉的勾当!”
宛琴又被讽刺了一回,似乎有些忍不住了:“四姑娘何必处处将从前太太的事迹挂在嘴边,动不动就嘲讽一番?我确实是曹家出来的,太太也对我有大恩。她做了什么事,我都没资格去说她的不是。姑娘是我生的,难道就不应该随我一同感太太的恩德?若不是太太慈悲,姑娘又怎会出生?更不可能生来就锦衣玉食。
“我知道姑娘如今喜欢二太太,觉得她温厚和善,比从前的太太更易亲近。可你有没有想过,自古以来,正室与妾室之间便是水火不容。从前的太太还有可能因为我侍候了她半辈子的关系,宽待姑娘。如今的二太太,做二房平妻时无权无宠,只能装好人,还要被妾室无视。如今得掌正室权柄,定会视妾室庶子为眼中钉,怎么可能如从前一般心肠,真心对姑娘与四少爷好?!若她是真心为了你们好,就该让四少爷与大少爷、二少爷一道入书院读书了。二姑娘可以去二老太太那儿学习,四姑娘也不该被落下才对!”
虽然谢慕林没听懂自己为什么需要去二老太太宋氏那边学习,但宛琴的话已经说得太过,她有些听不下去了,便抬手敲门:“琴姨娘,四妹妹,我能进来吗?”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门方才打开了,门后露出了谢映芬那张小圆脸。
她满面涨红,看起来十分窘迫,一见谢慕林,就先赔礼:“姨娘糊涂,说话造次了,二姐姐莫与她一般见识。她世代为婢仆,又能有多少见识呢?所知所想,都是曹家教导。曹家家风不正,教出来的奴婢,自然不明事理。小妹与兄弟深知其短,往后定会好生教引姨娘,让她打消过去那些糊涂念头的。”
宛琴的脸色看起来比谢映芬还要红,似乎因为女儿指责她“没有见识”、“不明事理”而大受打击。
谢慕林看了她一眼,决定要给小妹一个面子,便对谢映芬微笑道:“姨娘虽然糊涂,但谢家家风仁厚清正,也不会行不教而诛之事。四妹妹好生给琴姨娘多讲道理吧。今时不同往日,曹家行事也不见得是正确的,否则平南伯府就不会有今日的下场了。曹氏言行,更是有违道德,为世人所唾弃,没什么好敬颂褒扬的。琴姨娘既然已经选择了谢家,就该照谢家的规矩行事才对。”
谢映芬小脸又是一红,低头应是。
谢慕林又转向宛琴:“好叫琴姨娘知道一件事,我母亲一向被人称为谢二太太,金陵城上下都以为她是我父亲的二房平妻。这根本就是曹氏故意误导外人所致。我父默认,只是因为我母其实是二房嗣媳,自然就是二房的太太了,却不是什么二太太。曹氏明明是三房媳妇,兼祧平妻,应该自称为三房太太,却生怕外人认为她位于我母亲之下,所以特地给自己安了个大太太的名头,放弃了三太太这个称呼。
“可事实上,我们家从来就不是大房,那是宗房的名号。我父亲在兄弟中行三,他的正室,应该被称为三太太才是。老太太碍于曹家威势,不去更改这种错误的叫法,也就罢了。曹氏自己舍弃了这个名份,也算是自知身份之举。如今曹氏已去,我们家也该拨乱反正了。合族皆知,我母亲才是族谱中有名有姓的三太太。姨娘往后称呼我母亲,要么直接叫太太,要么就称三太太,却不必提曹氏过去定的什么大太太、二太太的话,免得叫宗房大伯娘、二伯娘听见了,笑话你不认得人。”
宛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能钻进去。
谢慕林厘清名分,并不多言。关于文氏的品行为人,这不是嘴上说说就行的,人人都有眼睛看。
她转向谢映芬,微笑着说:“我午歇起来,正想找四妹妹说话呢,谁知去了汀兰院,却扑了个空,问了丫头才知道四妹妹在姨娘这边。四妹妹有私房话要与姨娘说,也该谨慎些。关着门窗说话,岂不是看不见外头有没有人来?门前连个守门的丫头都不留,你也太不谨慎了。”
谢映芬羞红着脸,低头小声道:“我知道错了,以后一定会小心的,多谢二姐姐教导。”
谢慕林摸了摸她的小脑袋:“走吧,我们去我娘那里说话,顺便等兄弟们放学回家。”
第二百九十章 团聚
申时过后,谢徽之与谢涵之小兄弟俩下了学,没有与同窗的族兄弟们去别处玩耍,手拉手地回了家。
不到两刻钟后,谢显之与谢谨之兄弟二人,也带着书僮,自竹山书院乘船而归。
谢家谢璞这一支回到老家湖阴县的所有儿女,终于团聚在了一起。
兄弟们都非常高兴地迎接了谢慕林的回归,纷纷拉着她问这几日在老宅的生活安好,问谢老太太病情如何,又向她介绍他们回老家后做过的事,在书院里的见闻,在族学中的经历……谢徽之还说起了自己新近结交的朋友,以及小弟谢涵之闹的几个小笑话。
他搂着谢涵之的肩膀,嘲笑说:“这小子连街都少去,以前出门,也是带着下人,看中什么就买了,从来不知道行情。他还以为县城里的寻常文房小铺子,有他平日用惯的那些好纸好笔卖呢,张口就问有没有上等的雪浪纸,人家掌柜差点儿以为他是上门砸场子的!”
谢涵之羞红了脸,强自辩解道:“我不过是刚好想到家里没有雪浪纸了,想要买一些,见到文房铺子就问一声罢了,哪里还会特地去留意,人家铺子里卖什么,不卖什么?”他瞥了谢徽之一眼,哼哼两声,“三哥也别只顾着笑话我。若不是谨端哥告诉你,你也未必会知道,湖阴县城里,只有一家铺子会卖那些上等的笔墨纸砚。”
谢徽之伸手去捏他的鼻子:“臭小子,你这是反过来笑话我了?至少我还会去找人问,不会莽撞地跑进人家铺子里犯蠢!”
谢涵之连忙躲开了,跑到谢谨之身后一躲,还冲谢徽之做了个鬼脸。
谢慕林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个小四弟如此活泼的模样。以前他出现时,不是病容满面、腼腆少言,就是拿着诗书向兄长们讨教时的好学勤奋模样。不过总的来说,这是个斯文孩子,象个小大人一般,从来不会跟人肆意玩闹嬉笑。
现在的他,看起来更象是个九岁的天真孩子。
谢涵之与谢徽之这两个异母的小兄弟,关系似乎也比先前更亲密了。
谢慕林看向坐在角落里的宛琴,见她仍旧是一脸的忧心忡忡,而且好象不大乐见谢涵之与谢徽之亲近,心中不由得一哂。这位曹家家生子出身的姨娘,思想要些扭转过来,恐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谢映芬拉着弟弟问起了他今天的功课,不知是有意无意,又问起了他在族学里结交了什么朋友。
谢涵之没有多想,就老老实实地回答了她。他进族学这几日,基本都是跟在谢徽之身后与人搭话的,后者认识了什么朋友,他就认识了什么朋友。虽然他本人年纪小,性子也腼腆,可有开朗擅交际的哥哥还着,竟然也跟族学里所有的同窗都混了个脸熟。
不过真正说起性情相投,又愿意多加往来的同窗,暂时只有两位:一位就是七房的谢谨端,勤奋好学又乐意带他出门游玩,教他如何待人接物;另一位是五房的进士幼子谢谨庄,今年十一岁,已经准备进书院了,因为与谢涵之同样喜欢书法,才会时常在一处聊天。
谢氏族中除了谢璞外,还有两个做了官的子弟,不过官位最高只有从六品,跟谢璞暂时还差得远。但他们两人也是正经科举出仕的,是谢氏宗族未来转化为诗书礼义大族的重要支柱之一。他们的子孙后代,自然也极受宗族重视。四房年轻一代的几个孩子,几乎都在竹山书院求学,功课都很不错;五房长子已入书院,并且取得了秀才功名。这两个房头未来的发展都是一片光明,谢涵之能结交其中一人为友,将来自然也能大有益处。
谢映芬心里十分满意,特地看了生母宛琴一眼。宛琴目光微闪,避开了女儿的视线。
谢映芬也不明言,只对弟弟道:“既然你认得了这两位好朋友,以后就好好跟他们相处,不要动不动就拌嘴、争吵。你要学习他们身上的长处,不光是功课上的事,待人接物,也是一门重要的学问。若是能借着这两位朋友,向他们家里的父兄请教,那就更好不过了。”
谢涵之乖巧地点头:“是,姐姐。”
文氏坐在上位,乐呵呵地看着孩子们说话的情形,听着谢涵之与谢映芬姐弟的对话,心里想起先前宛琴提的意见……她忽然觉得,自己当时斥退宛琴,是没有错的。宛琴一个姨娘,能知道什么?孩子交朋友,怎能光看对方父母的身份?都是一家一姓,同族至亲,涵之多认识几个要好的族兄弟,人也变得开朗许多,有什么不好的?若是现在就进了竹山书院,同窗都是年纪比他大许多的书生,他又哪里适应得了?功课也未必能跟得上,那才是耽误了孩子呢。
谢慕林见谢映芬那边暂时告一段落了,便叫过谢涵之,问他功课紧不紧?听不听得懂先生教的东西?会觉得课程太浅显了吗?他身体是否吃得消?
谢涵之老实回答:“功课倒也不算紧,先生讲的,我都能听得懂,虽然浅显些,却有许多是我从前不知道的。族学里的先生在诗词书画上,远远不及我从前在金陵时的西席,可论经义,他们又教得比那位先生好得多了。我这两日觉得大有进益,恨不得多学一些呢。只是姨娘与姐姐都不许我晚上看书看得太晚。我每日早睡早起,一点儿都不觉得累。”
谢慕林明白了,笑道:“琴姨娘和四妹妹的话是对的。你年纪还小,身体又弱,功课再要紧,也不必急于一时,先把身体调理好,才是最重要的。身体好了,你才有资本去用功读书。否则,就算你是个千年一遇的大才子,没有好身体,也过不了科举那一关,只怕考试时,连文章都写不完,就先病倒了,还考什么功名呢?”
她又转向两位兄弟:“哥哥们也一样。身体不好,功课学得再好,也难以顺利通过科举考试。所以我劝你们,平日里不要挑食,鸡鸭鱼蛋,蔬菜瓜果,但凡是新鲜又当季的东西,都该吃一些,也可以请教宗房大伯娘,如何按照时令进补,把身体调理好。此外,你们最好每天早睡早起,不要为了看书写文就熬夜,一天到晚的,也不要守在书桌边不动,闲时走走跳跳,打打养生拳、五禽戏,哪怕是绕着自个儿的院子走上十圈八圈也好。这样一两年下来,你们身体调养好了,身子骨也锻炼得康健了,就是在乡试、会试的考场熬上几天,也能撑下来了,那时候才好说,科举有了把握呢。”
谢显之与谢谨之对视一眼,想起书院里先生们的提醒,都对妹妹的话深以为然。
文氏微笑着拍了拍手:“好了,时候差不多了,大家准备移步用晚饭吧。等用过饭,我还要带着显之与真姐儿往二房给二老太太请安呢。”
第二百九十一章 晚餐
文氏今日才从老宅赶回来,虽然已经重新拣起了家务,但一日三餐,还是宛琴的工作,今晚这一顿也不例外。
宛琴是曹家公侯门第里出来的女仆,又一向在女主人身边侍候,对于日常饮食,有着自己的标准。之前在金陵城时,她或是没有权柄,或是条件有限,所以对家中饮食标准不发一言。现如今回到湖阴老家,又得主母文氏开恩,免了禁足的惩罚,甚至可以插手中馈了,手里也有银子,她便开始以自己的想法去做事。
谢家这一顿晚餐,虽然没有山珍海味,用的只是一般的鸡鸭鱼肉和当季蔬菜等食材,但菜色众多,做法复杂精致,有两味甚至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昔日在平南侯府,亦非能经常在餐桌上见到的菜色,无论是看上去,还是介绍起来,都十分体面。
至少宛琴在向众人介绍那几样菜色的时候,无论表情还是内心,都是十分骄傲自豪的。
文氏不免觉得心里有些发虚,心知自己在这方面的见识不如宛琴,便没有说话,只道一句琴姨娘辛苦。
谢显之则完全没放在心上。宫廷佳肴很了不起吗?他从前也是常吃常见的。但他从来不在这些事情上分心,更希望能多看几本宫内秘藏的珍贵古籍,哪怕是东宫太子书房里挂的古董字画,在他眼里都比饭菜更值得炫耀。
谢谨之反应平静,谢徽之蛮不在乎。前者是不在意,后者则是与纨绔子弟们混得多了,见多识广,并不觉得那几样菜色有什么了不起的,只在心里嘀咕:这大热的天气,这些肉又是炸又是蒸的,油腻腻甜滋滋,有什么好吃的?白费柴火!
谢映芬与谢涵之则悄悄对视了一眼,都有些脸红。他们觉得自家姨娘又犯浑了。谢家如今是什么情况?按宫里的方子做菜?有什么必要呢?
谢慕林倒是很淡定,听完宛琴的介绍后,便直言道:“瞧着很精致,但会不会太费事了?虽然食材不贵,但柴火油盐也是要钱的。我们家厨子不算多,人口却不少,何必把时间花在一两道菜上?倒耽误了别的正事。况且一个茄子要几只鸡去配它,什么茄子味都没有了,倒好象不想吃那茄子,却又不得不吃,所以要拿其他食材去掩住它的味道一般,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咱们家如今就是寻常士绅门第,犯不着拿宫里的东西撑排场,况且今日只是家宴而已,又不是摆宴请客,更没必要如此炫耀了。这两道菜以后还是少做吧,只需要拿新鲜的肉菜,用不太复杂的方法做熟了,再把味道调得好一些,能让娘和兄弟们吃得适口,能滋养大家的身体,就已经足够了。”
宛琴涨红了脸,却又不敢驳谢慕林的话,只能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二姑娘说得是。”顿了顿,“是我从前看着几位管事妈妈这般安排主母的餐食,也跟着学了,今日照着做,却忘了太太与姑娘口味不一样,实在是太过粗心了,还望太太与少爷、姑娘们莫怪。”
谢慕林一听便知道她还在不死心地强行提高自己逼格,也懒得跟她争吵,只说:“姨娘言重了。谢家又不是公侯门第,哪里敢学承恩侯府的行事?姨娘有这样的本事,可以在家里设大宴请贵客的时候,用上两道宫里方子做的大菜,就足够我们家在人前炫耀显摆的了。平时三餐,用些家常便饭就可以。
“我觉得大哥、二哥和四弟身体都偏弱,正该按照时令,多吃新鲜菜蔬,少吃大鱼大肉,清淡饮食,少油少盐少糖。饮食上头太过精致了,不见得有什么好处。姨娘也是见惯贵人的人了,金陵城里的达官贵人,家中孩童自小锦衣玉食,衣食住行样样精心,有几个是身康体健,一年四季无病无灾的?一般寻常小户门第的孩子,不过粗茶淡饭,又有几人象显贵人家的孩子那样,动不动就体弱生病呢?可见人吃得清淡些,对身体更有好处。”
谢慕林悄悄偷换了概念,但在座人等不管听没听出来,都没揭破。谢谨之还对谢显之说:“二妹妹言之有理。书院里的先生与同窗们,三餐也用得清淡。倘若我们吃得太精细奢靡,反倒显得不合群了,还容易叫人闲话。”
谢显之立刻道:“二弟说得很是。”然后恭敬地向文氏进言,“母亲为了儿子们精心准备饭食,乃是一片慈爱之心。只是儿子们都是读书人,日常三餐不便过奢了,请母亲明察。”
文氏慈爱地道:“好孩子,既然你们崇尚简朴,那就依你们的意思。其实我们谢家,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也有不时不食的说法。只是我们这一支离乡日久,沾染了京都繁华,反倒渐渐淡忘了旧习,如今正该改过来才是。”她转向宛琴,“回头我们商量一下,重新定个菜谱吧。往后厨房做菜,多用新鲜鱼肉菜蔬。还可以向宗房大太太打听一下,这个时节适合做什么汤水。”
宛琴硬挤出了一个微笑:“是,太太。”心中直往下沉。她清楚地明白到,自己这一次在主母文氏离家期间,接手中馈,想要趁机显露自己的本事,好谋得部分权柄的盘算,已是失败了,还有可能引起了大少爷谢显之的不满。谢显之往后多半不会支持她的计划。
不过不要紧,谢老太太病重,又坚持滞留老宅。文氏身为唯一的儿媳,肯定要过去侍疾的。她不在家时,妾室接手中馈,照看儿女,便是顺理成章的事。机会还有呢,不必着急。
宛琴告诉自己,需得沉住气,慢慢谋得家务权柄,才能更好地支持儿子的学业前程,也有望替女儿积攒嫁妆,谋划更好的婚姻。她这一生已是无望,但舍弃了那么多,才换来了今天的日子,她的一双儿女,绝不能庸碌一生!
一顿晚饭平静地结束了。
饭后,谢慕林提议长兄谢显之:“大哥和四弟身体都偏弱,如今用过饭,歇一歇,便互相做伴,到院子里慢慢走上几圈,消消食吧?后头穿堂院的地方够大,消完食就可以直接回自己院子了,岂不方便?”
她又看向谢徽之:“三弟跟着一块儿去也好,还可以跟哥哥弟弟们说说自己在城里城外的见闻。大哥四弟都是斯文人,少有出门乱逛的时候,又是初回湖阴,对本地路况人事都不熟悉。三弟在这方面素来有长才,可不能埋没了才是。”
谢徽之笑道:“二姐姐这是想让我给大哥四弟逗乐解闷呢。成啊,横竖我也没什么事情可做,兄弟们聊聊天,还能打发时间。”
文氏欣慰地看着他们兄弟姐妹们相处融洽,还嘱咐谢映芬也跟着去走两圈呢。不过谢谨之与谢慕林这对兄妹,就被她叫走了。
他们母子论名分是二房的人,还得前去二房,向二老太太宋氏请安。这是晨昏定省礼节的一部分。
第二百九十二章 二房
二房的宅子与三房紧邻,只隔着一条夹巷,从谢谨之所住的梧桐院侧门出来,再穿过青云巷里的侧门,没几步路就到了。
文氏命丫头提了灯在前头领路,自己走在后面,跟两个孩子说话,又向女儿介绍二房这座宅子的格局。
二老太太宋氏娘家祖上其实是北方人,当初新建宅子时,就把这座宅院建成了五进四合院的形式,与其他族人家大不相同。文氏觉得女儿没见过这样的房子,可能会惊讶,所以特地提醒她一声。
谢慕林心想,她对北方四合院的熟悉程度,可能还超过江南建筑呢。不但高中她在乡下爷爷奶奶家时,住的是北方农村的四合院,还曾经去过北京旅游,住在老式四合院改建的酒店里。至于什么北方各地名胜古迹里的皇宫大宅,那就更不必提了。
谢慕林走进二房的宅子,虽然是从侧门进入,但只要进了院子,就能清楚地看到建筑内部格局了,果然是正房三间两耳,东西二厢,倒座四间,抄手游廊,至于垂花门、照影壁,就更是必不可少的。
只不过走近了细看,就会发现这些建筑仍旧是江南风格的青瓦白墙漏窗,而不是她所知道的红柱绿窗,青绿彩画。也许是因为本地匠人不懂北方建筑的装饰风格,也许是四合院建筑本身就还没发展到她所熟悉的阶段,反正这座宅子对她来说,就象是江南宅院多了东西厢房罢了。
二房宅子前后五进,第一进是前院、外院,正房供奉着先人牌位,还有二老太爷谢泽川生前考取二甲传胪时的各种文书、凭证,以及他在翰林院时接过的两份先帝圣旨。
他当初是真的挺得先帝青眼的,若不是奉岳父之命回乡办学,兴许早成重臣了当然,也有可能成了先帝末年夺嫡之争的炮灰。
除此之外,他还有当今皇帝刚刚登基不久时,听闻他在家乡办学,颇为成功,特地为他题的一幅字,夸他教书育人,功德无量。因为有这幅御笔,谢泽川一辈子在家乡教书,再也没起过复出做官的想法。但同时,也没什么不长眼的人敢上门来欺负他。这幅字如今供奉在竹山书院,并不在二房宅中。
第一进院子的东西厢房都是外书房,收藏有上万册书籍,都是谢泽川夫妇多年来收罗的,也有宋氏陪嫁的古籍抄本。这些书开放给谢氏子弟抄录、翻阅,谁来都行,只需要让看门的老仆登记清楚名字就可以了,根本不必惊动后宅的女眷。因谢家藏书声名日隆,除了谢氏族人,渐渐的也有亲友家的子弟或是湖阴县中的读书人慕名而来,每日都有人上门求抄书。宋氏在湖阴县上下,名声、地位也越发超然,本地士林中人,都对她敬重有加。
第一进的院子,白天里十分热闹,天黑后闭门谢客,方才恢复了平静。
第二进院子才算是二房正式待客用的地方,有客厅、花厅,有议事理家之处,有姑爷杨意全偶然过来时暂住之处。
第三进院子则是宋氏起居之所。
第四进院子是杨淳、杨沅兄妹俩住的地方,不过眼下基本只有后者居住。杨意全本家在湖阴县城,但他自己的小家安在竹山书院,一般是夫妻二人住在那里。两个孩子小时候跟着外祖母宋氏生活,等长子杨淳大了,再搬去书院随父母读书,而女儿杨沅,则大部分时间仍旧是住在宋氏这里。
第五进院子是一长排的后座房,除了厨房、库房之外,就是家中男女仆妇的住所了。
五进院子,层层分明,门户严谨。谢慕林一路听着文氏的介绍,心里已经大概了解到了嗣祖母宋氏的处事风格了。
到了正院,宋氏一家也刚刚用过晚饭,正在一边喝茶一边聊天说话。见文氏带着儿女过来请安,谢梅立刻微笑着起身,迎出门来。杨淳、杨沅兄妹也跟随在母亲身后,来向文氏请安,与谢谨之、谢慕林兄妹相见。
此外,便是谢梅的丈夫杨意全,他今日也来了。前些日子,他去了外地访友,昨日才回归,听说文氏母子一行回乡,就特地送妻儿回娘家来相见。
众人互相见过礼,寒暄过后,各自落座说话。
谢慕林悄悄打量了姑父杨意全几眼。那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中等身材,五官端正,留着小胡须,穿戴并不华丽,看起来就象是家境殷实的一般读书人打扮,气质很是温文尔雅,不过存在感不是很高,有些沉默寡言。
谢慕林记得文氏提过,他好象是个举人,但一次会试落榜后,已经好几年没再考了,目前在竹山书院教书,也帮着主持庶务。身为创办人谢泽川的女婿,他基本上已经预定了下一任山长的职位。
至于他的长子杨淳,则是个十三四岁的温厚少年,生得不如谢家兄弟几个俊秀,但也五官端正,颇象他父亲,嘴唇有点厚,一看就给人以敦厚感。不过这孩子目前可能正处于变声期,偶尔说句话,声音都不大好听,所以很少主动开口,有些腼腆地坐在一旁听别人说话,或是冲着谢谨之,友好地笑一笑。
谢谨之主动地坐到他身边,与他攀谈,没过多久,已经约定好了,要一起看书温习功课了。
谢慕林则被杨沅缠上了。杨沅问她:“映芬说姐姐这里有许多点心的方子,是我从前没见过的。不知姐姐能不能借给我瞧瞧?虽说我和映芬的生日是在八月里,但时间也不算很长,要办好一个点心宴,叫受邀而来的宾客人人交口称赞,少不得要提前好生筹备一番。”
谢慕林笑道:“这有何难?只不过眼下我的行李还在整理当中,起码要到明天,才能把抄的食谱找出来呢。到时候我会把相关的书与笔记先过目一次,筛选出材料易得、做法也相对简单的点心,再拿给杨表姐你和四妹妹看。你们俩自己挑喜欢的,再叫厨子帮着采买材料试做,如何?”
杨沅拍掌笑道:“那就再好不过了!谢谢姐姐!”
谢慕林微笑,上座的宋氏转头看了过来,问:“你们说什么呢?沅儿这般高兴?”
杨沅忙跑过去抱着她的手臂撒娇,把情况说了。
宋氏用手指戳了杨沅的脑门一记,嗔道:“你表姐他们有正事要忙呢,你还要给她添乱。现如今离你过生日还有将近三个月,有什么可着急的?你表姐的糕点方子就放在那里,早晚都能看见,何必催促?”
说完了,她又回过头去,继续与文氏交谈。谢慕林这才留意到,她们在讨论祭拜三房老太爷谢泽湖的事。
文氏已经命人准备好祭品和香烛了,而且,按照她的计划,主持祭礼的人,应该是三房长孙谢显之,而不是她这个媳妇。因为她与谢谨之、谢慕林母子三人,礼法上都归属于二房,不是谢泽湖的正经子孙,在祭祀时,只能作为随祭人员,以侄媳、侄孙、侄孙女的身份,跟在三房几个孩子身后上香叩拜。
这件事谢慕林完全没想到,之前也没听文氏提过,心中不禁有些惊喜。
第二百九十三章 赢家
谢慕林的惊喜,不是因为文氏的做法,似乎不认谢泽湖为公公,明正了自己乃二房媳妇的身份,而是她主动向嗣婆婆宋氏说明了这一点,还将祭礼方案上呈给宋氏检阅,做足了一个“儿媳”该有的姿态。
文氏从前一直都把谢老太太吕氏当成了正经婆婆,对嗣婆婆宋氏只是心中敬重,但没什么实际行动。因为在她心目中,她很清楚,谢老太太才是谢璞的母亲。
不过现在,她对谢老太太与宋氏的态度都分别有了变化。不管这种变化能持续多久,态度已经摆在了那里。她端正了自己的立场,也就意味着,谢老太太对她的影响力,已经在渐渐下降了。
谢慕林欣喜地看到母亲的转变,觉得空气都清新了许多,胸口的憋闷感消散了大半。
宋氏似乎也察觉到了文氏态度的转变,特地多看了后者几眼。不过她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变化,还在微笑着和气地道:“你让显之做主祭,他已经练熟礼仪了么?他虽然稳重,但毕竟只是少年,又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大事,一旦出了什么差错,以他的出身,在族里就更要受非议了。”
文氏不由得有些迟疑:“这……可显之毕竟是老爷的嫡长子,老太爷的嫡长孙,族谱上有明文记载的。他生母虽然和离了,但毕竟不是出妇,他是三房嫡长子,无论老爷还是老太太,都是认定了的。宗房大老太爷,也不曾说过什么……这孩子品性正直,明白事理,并不因为外家显贵,就忘了自己的根本……老爷是希望他能获得族人认可,不因生母与外家的错处而沉沦的。”
宋氏微微一笑:“我知道,玉和与你夫妻二人,都不曾因为曹氏而轻视她所出的儿女,还是盼着显之能支撑三房门楣的。可曹氏素来不敬宗族,在族中名声不佳,如今和离毁家之余,又闹出了丑闻。显之是她长子,定会受她连累。你们让显之回乡读书,也是盼着族人能与他多多相处,看到他身上的长处,不要因为其生母便鄙薄他。
“可他如今也是初来乍到,头一回祭祖,便由他领头,倒让你这个玉和的正妻倒退一舍……你固然是心甘情愿,也需得考虑族人的看法。眼下,族人还不知显之品性,却容易因三弟妹与曹氏多年行事傲慢,误会显之不敬尊长。你与玉和本是为了孩子好,可这个做法,又与揠苗助长何异?”
文氏顿时犹豫了,吞吞吐吐地说出一个想法:“母亲的意思……是想让儿媳……领祭?”
宋氏笑了笑,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反而说起了旧事:“当年我们老爷与三老爷定下玉和兼祧时,就不曾提过什么两房妻子,各承香火的话。我们都是想着,你与玉和少年夫妻,你身体也算康健,日后必定多子多福,嫡长子继袭三房香火,嫡次子便过继我们二房为嗣,如此皆大欢喜。可因为曹家霸道,三弟妹又糊涂,差点儿毁了你们的婚约,不得已,宗房与我才劝说玉和,将你暂定为二房嗣媳,与玉和完婚。倘若曹家知耻而退,自然没有什么平妻不平妻的事,你们俩便是正经元配夫妻。倘若曹家厚颜无耻……至少也能保得你的名份安危。
“如今十六年过去,曹氏自请下堂,拨乱反正,你便是玉和唯一的妻子了,又是元配,玉和也不会提什么再娶一门平妻,为三房嗣媳的话。那就照着最初两位老太爷议定的安排来好了。你是玉和的妻子,不分什么二房、三房的话了,三弟妹与我,都是你婆婆。你们夫妻属意显之承继三房,谨之承继二房,那也照你们的意思来。”
所以,对于三房老太爷谢泽湖的祭礼,还是要由身为儿媳的文氏来主持,谢显之跟随在嫡母身后行礼,谢谨之既是嫡出,也要排在庶弟们前头,与兄弟们一道向祖父祭拜。
文氏听得有些激动,眼圈都红了:“母亲!这……”
宋氏淡淡一笑:“就这么办吧。族人也不会有异议的。若有谁质疑,就说是我的意思。”
谢慕林在旁听得目瞪口呆,不由得露出了苦笑。她好不容易才让文氏与谢老太太稍稍划清了界限,明确了两人不是婆媳的关系,结果宋氏几句话,又让她们做回了婆媳吗?这是要搞哪样?!
静坐一旁的谢梅看着嫂嫂文氏茫然无措的模样,便笑着上前安抚她道:“母亲是真心这么想的,三嫂只管答应了就是。我们知道,三婶娘一直觉得母亲在跟她抢儿子,所以怀恨在心,做了许多荒唐可笑的事。可她太低看母亲了!母亲才不会在这些名分上头的事与她争长短。当日父亲与三叔定下三哥兼祧,一是怕我出嫁后,母亲年纪大了,无人奉养;二是想要借着嗣父子的关系,以翰林身份为三哥铺平前程道路,省得三哥在士林中与人结交,总被人笑话是商家子。可这两条顾虑,如今都不存在了。”
谢泽川虽早逝,他的遗孀宋氏却坚持把竹山书院办了下来,还越办越红火,如今已是湖、苏一带有名的书院了。书院泽被湖阴乡野,宋氏更是大力扶持谢氏子弟,即使嗣子谢璞常年在外,宋氏又没有儿子,也不必担心养老的问题。无论是谢氏宗族中人,还是书院师生,都对她敬重有加,时常亲自或派代表来信问候,四时八节,从来不缺孝敬。谢氏族中的晚辈,还会主动每日到她家中听候吩咐。
宋氏的女儿谢梅,本来是嫁给了世交家的杨意全为妻,并不是招婿。可是杨意全进了书院执教,已经是默认的下任山长,平时全家住在书院中,也时常会到谢家二房大宅来请安、小住。湖阴县城中的杨氏宗族,已经默许了他的做法。杨意全得父族支持,得以继承岳父遗泽,对岳母宋氏,自然也要尽孝道。他的儿女,自小在宋氏身边长大,日后自然也会继续孝顺外祖母。
如此一来,谢璞夫妻是否会回乡承欢宋氏膝下,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宋氏对嗣子是不会要求太多的,因为她有亲生的女儿、外孙在身边陪伴,又有倾注了多年心血的门生孝敬,一点儿都不缺人关心。
而另一方面,谢璞因生母之故,在远离宗族的情况下,提前参加了会试,考取了功名,又因身家豪富被曹家看中嫁女,这商家子的名头,早就在世人心中根深蒂固,根本摘不下来了。世人是否知道他是翰林嗣子,书香之后,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宋氏表示,她比谢老太太这位妯娌要好命多了。她有女儿女婿、外孙外孙女在膝下尽孝,身边所有人都对她真心敬爱尊重。而谢老太太呢?虽然带走了儿子,可儿子十几年来一直在外任上,也没在她身边侍奉过几日,有两房儿媳,一房是心怀叵测只会利用忽悠她,一房是被她刻意打压得如今渐渐离心,儿孙们也没几个是真心孝顺她的。
两者如何能相比?
宋氏已经是人生赢家,并不介意向境遇可怜的妯娌,释出一点善意。
第二百九十四章 回报
文氏有些懵。
不过,她一向把自己当成是谢璞的妻子,谢泽湖与谢老太太吕氏的儿媳。虽然她前一日才下定了决心,要多孝顺宋氏这位嗣婆婆,而把谢老太太摆正到“叔婆婆”的位置上,但十几二十年来认定的观念是没那么容易改变的。她很快就接受了宋氏的暗示,把自己重新摆回到“三老太爷谢泽湖儿媳”的位置上,认为自己带着谢显之主持公公的祭礼,是理所当然的安排。
只有谢慕林坐在一旁,觉得自己的脸有些疼。
宋氏既占据了道德高地,又有足够的底气,她当然可以宽宏大量地让嗣媳嗣孙去认谢老太太这位婆婆、祖母,反正族谱放在那里,谁也改变不了她仍旧是谢璞嗣母的事实。就算谢璞、文氏和他们的孩子会因此陷处尴尬境地,那又如何呢?十几年来未曾尽孝,这点尴尬,就算是对他们的惩罚了,不应该吗?况且,如此轻描淡写的惩罚,不打不骂,不伤筋不动骨的,不正说明了宋氏的宽厚仁慈吗?
谢慕林摸了摸鼻子,决定要当一回哑巴、傻子。宋氏说这些话,是她宽仁。自己这个前不久才把谢老太太气得快要吐血的小辈,就没必要挖坑让自己跳进去了。总不能真让谢老太太摆足了祖母的威风,拿孝道大棒来报复文氏、谢谨之和她母子三人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宋氏这番话要是真的传到了谢老太太耳中……她到底是会抖起威风,在文氏与孙辈们面前耀武扬威,还是直接气得吐血呢?
谢老太太自打与宋氏成为了妯娌,就处处被对方比下去。对方是正经官宦人家的千金,她是犯官之女;对方熟读诗书,才学出众,她也就是受过一般的闺秀教育,婚后还变得越来越庸俗,诗书早就抛到了脑后;对方深受丈夫敬爱,夫妻感情融洽,她与丈夫恩爱过几年后,因为暴露出了本性,时不时就要受丈夫斥责;对方在宗族中形象完美,受人敬重,她在装了几年贤妻良母后,人设崩塌,在族中名声臭不可闻……
就算是在生儿子这件事上,谢老太太似乎暂时占据了上风,没几年后也要接受儿子兼祧两房,她要跟宋氏分享谢璞母亲这个身份的事实了。
两人都是青年守寡,带着一个孩子苦熬,可宋氏把自己活成了宗族的功臣,在湖阴老家一带地位超然,人人敬重;谢老太太却是神憎鬼厌,还要不停地给儿子孙子们拖后腿……
谢老太太处处要跟宋氏争,却处处不如人。好不容易以为自己抢走了儿子,做了十几年诰命,就算现在不如以前富贵了,好歹也风光过,能把宋氏比下去了。结果……宋氏不声不响地,在家乡竟然也混得风生水起,在朝中还有故旧亲朋可以依靠,倒显得她象是个势单力薄、连儿孙都不愿意亲近的可怜虫一般……
谢慕林都想给谢老太太掬一把同情的泪水了,心想为了她老人家的身体着想,这些话近期还是不要透露给她知道了吧……
谢慕林稍稍走了走神,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正好听见文氏在含泪对宋氏说话:“母亲如此宽宏大量,儿媳实在惶恐,更觉自身不孝,多年来未能在母亲膝下侍奉……”
宋氏摆了摆手,叹气道:“我知道你们夫妻的难处,其实三弟妹就是看不开。倘若她能心宽些,我们两家人这些年也不会遇到这许多挫折……”
宋氏回想起亡夫曾经盼着谢璞能考入头甲的心愿,心中隐痛。
倘若不是三弟妹吕氏带着儿子私自出走,使得谢璞不能安心备考,还要分心去经营家业,兴许那年殿试,谢璞会取得更好的成绩。
倘若不是谢璞要分心经营家业,并利用挣得的钱财补偿因为吕氏私卖家产而受损害的族人,资助宗族以为母赎罪,也不会把生意做得那么大,大到以他举人的功名都无法庇护,只能被逼着提前参加会试,搏取功名自救,结果没能考进一甲不说,还招惹上了曹家那样的祸事。
倘若吕氏当年安安份份地留在宗族里,有谢泽湖留下的家产,足以保证一家生活富足,谢璞完全可以安心备考,不用分心去打理生意,更不会积攒下太大的家业,招来觊觎。他还可以多准备三年再去参加会试,更有把握进入一甲,还能避开曹家,因为那时候曹淑卿早已嫁了人……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吕氏嫉妒她这个二嫂而起。宋氏心里其实有些后悔,早知道会有今日的结果,当日她就不该小看了吕氏这个妯娌心中的怨恨。但凡她对对方多些提防,请宗房大嫂多留心几分,又怎会让吕氏找到机会出走?
就连丈夫谢泽川与小叔子谢泽湖的死,吕氏也是有责任的……
宋氏神色有些黯然,眼圈发红。想起了亡夫之死,她便难忍心中悲痛。
谢梅一见母亲的模样,便知道她在为何伤心了,连忙上前安慰。
文氏听了几句,也回过味来,心里想想,婆婆谢老太太,确实因为心胸狭窄,害了太多人呢。而嗣婆婆宋氏今日竟然能说出如此宽宏大量的话,实在是令人敬佩。
文氏暗暗告诉自己,就算要尊谢老太太为婆母,也绝不能对二老太太宋氏有半分不敬。因为后者才是更值得她尊重的长辈!
宋氏用手指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重新露出了微笑:“好了,往事已矣,不必多言。以后,素敏你和玉和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倒也不必特意在我面前侍奉。老爷与我当日教导玉和,原也没想过要你们回报什么。你带着孩子回乡长住,还是先让孩子们读好书是正经。玉和未能偿老爷生前心愿,考入头甲;意全又科举不顺,至今还是举人,还把精力放在了书院事务上,只怕将来也不能指望他了;淳儿倒好,天份有,人也勤勉,只是我看他的学问,二甲有望,头甲却难;玉和的几个儿子倒是聪明,显之、谨之都是极有天份的好孩子,让他们用功苦读十年,兴许老爷的夙愿便有实现的那一天了。”
一番话说得杨意全与杨淳都有些不好意思,谢谨之倒是有些惶恐,连忙起身道:“祖母厚爱,孙儿定会用功的,只是不敢说定能考中……”
宋氏摆摆手,微笑道:“我已看过你的功课,天份是有的,你比你兄长又多了几分沉稳,文字也是言之有物,将来有所成就的希望更大。只是你这些年一直为曹氏阻碍,耽误了学业,否则早该考中秀才了。你若真想在未来争一争头甲,还要在学业上更加用心才是。”
谢谨之抿了抿唇,看了母亲文氏一眼,便朝宋氏跪了下去:“孙儿定不负祖母期望!”
宋氏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双手将他扶起:“好孩子,祖母就等着你带回好消息了!”
第二百九十五章 叙旧
谢谨之走出正房的时候,还有些精神恍惚。
谢慕林跟在他身后,有些担心地看了他几眼,回头瞧瞧文氏与谢梅夫妇正在廊下说话,便低声对谢谨之说:“哥哥,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科举考试,三年一大考,能考中的都是人中龙凤,一甲更是天才中的天才。只有三个名额,竞争太大了。你只要尽力而为就好,不必把自己逼得太紧的。”
谢谨之抿了抿唇,低声道:“父亲、母亲十数年来不曾在嗣祖母膝下承欢,一直觉得心中有愧,辜负了嗣祖父当年的悉心教导。嗣祖母又对母亲有庇护之恩,更对父亲有救命大恩,若不能有所回报,我岂不是愧为人子?既然如今嗣祖母对我有所期望,我自当竭力而为,方可回报她老人家大恩之一二……这也是如今我仅能做的事了。”
谢慕林心中明白他的想法,只是想到全家的压力都要落在他这个十四岁的少年身上,未免负担太重了些。她叹了口气,低声说:“反正你再勤奋读书,也要注意身体才好。没有好身体,你也没办法顺利通过科举,考取进士功名。我这边会想办法多多孝顺嗣祖母的,尽孝的法子有很多,并不是只能指望你一个。”
谢谨之冲妹妹露出一个微笑。兄妹俩对视间,已经有了默契。
文氏与谢梅夫妻的交谈还在继续着。
他们三人再加上谢璞,其实是从小就相互熟识,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早年间关系十分亲近。谢梅的父亲二老太爷谢泽川,杨意全的伯父,以及文氏的亡父文举人,曾经是乡试同年,后来又一同在国子监读书,有同乡、同年、同窗之谊,彼此感情很好。
杨意全父母双亡,自小跟随伯父一家生活。他年纪较长,对待世交家的弟弟妹妹们,就象是大哥一样关怀有加。也因为他性情温和敦厚,人也稳重可靠,谢泽川在为女儿择婿的时候,才会看中了他,认为他虽然在学问上天赋不算太突出,未来仕途前程可能比较有限,却能成为女儿的依靠,爱妻日后养老,也能得到周到的照顾。
谢梅十几年来一直夫妻和睦,宋氏也有女儿女婿、外孙外孙女承欢膝下,而杨家对此毫无异议,竹山书院运作良好,这都证明了谢泽川的选择是正确的。
文氏已经多年不见这位昔日的老大哥了,如今见面叙起了旧,还觉得有些生疏,又觉得对方年纪大了之后,比从前沉默了许多。想想他们夫妻这些年来的变化,还有谢梅如今比从前干练许多的模样,她就忍不住要感叹一声,岁月不饶人了。
然而杨意全话不多,出了门,一开口说的,却有些戳人心窝子:“文家妹子这些年为何就一直不回来呢?玉和竟也不帮你说句话。你可是他的妻子,他竟然坐视你在金陵受委屈,他却带着美妾在任上风流快活!若文家妹子你早些带儿女回乡,不说岳母膝下有人尽孝,少些孤寂,便是文家妹子你自己,也能少受几年闲气!谨之那孩子,更是能提前几年得名师教导,眼下怕是早已功名在身了!”
文氏心里一酸,心中刚刚才压下去的对宋氏的愧疚,顿时又冒了出来,眼圈立刻就红了。
谢梅忙嗔了丈夫一眼:“你胡说些什么呀?什么都不知道,就在这里埋怨人了!”
她拉着文氏的手,安慰道:“嫂嫂别听这糊涂人胡言乱语,他能知道什么?哥哥与嫂嫂都有难处,这些事难道是能随便与人说去的?!”
杨意全抿了抿唇,低声道:“我只是替岳母与文家妹子抱不平罢了!玉和行事不周全,我实在看不过眼。”
谢梅又瞪他了,示意他闭嘴:“我们管你叫了几年兄长,你还真把自己当亲兄长了?你怎知道哥哥就没想过让嫂嫂回乡?可是三婶娘拦着,他又能怎么办?还能违母命不成?那岂不是要被人骂不孝,还要连嫂嫂都一块儿连累了?!”
她又转向文氏:“当年母亲与我也打过写信召你回来的主意。母亲毕竟是哥哥嗣母,你又是记在二房名下的,倘若母亲打着尽孝的旗号让你回来,三婶娘自然也拦不住你。可几次去信,都听说你每每预备出行,谨之和映真就要生病,母亲心里便打鼓了,担心是有什么坏心肠的恶人,为了阻你夫妻团聚,故意对孩子下手。为了以防万一,母亲与我想法子找上了吉祥……嫂嫂可还记得吉祥?”
文氏当然记得,吉祥是谢老太太过去的大丫头,跟着他们一家离开湖阴,进京后又再服侍了两年,一向是很有体面的,无论是她还是谢璞,都对吉祥很是信任。但谢老太太身边有了曹氏安排的新心腹后,吉祥就出了几个不大不小的错处,年纪也大了,老太太发话让她配人,还是谢璞那边插了手,把她嫁给了手下一个颇为能干的年轻掌柜,才让她免去任由曹氏配给下仆的命运。不过,吉祥嫁人后就随夫去了外地做事,文氏已经有十来年不曾见过了。
谢梅告诉文氏:“吉祥是从湖阴老家出去的,与我们二房也算是有些香火情。母亲与我私下给她传信,让她想法子试探一下三婶娘的心意。要是三婶娘能松口让你带着孩子回老家来,那你在这边住上几个月,母亲再将你送去哥哥身边团聚,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夫妻总是要守在一起,日子才能过得和美。
谁知三婶娘身边多了几个不知是谁安插的黑心短命恶人婆子,竟对三婶娘进言,说要是母亲真把你召回去,再往哥哥身边送,那就再给哥哥去一封信,把你叫回京城,从此再不肯放出来了,还要在京城到处传你的坏话,骂你对婆母不孝,然后以此为由,把谨之兄妹俩抱到曹氏屋里养活。三婶娘竟然还真的把这些糊涂话听进去了,吉祥急报回来,我们也就不敢再动,免得白白折腾了你和孩子一回,沾上坏名声不说,还要连累你们母子分离。”
文氏恍然,想起自己曾经与女儿说过的话,脸上不由得一红,低声道:“母亲慈爱,我实在不知该如何回报……”
“我母亲又不是为了这些回报,才为你们着想的。”谢梅叹了口气,“都是一家人,又有多年的情谊,怎么忍心看到你和哥哥受了这许多年的苦,孩子也总受委屈?谁能想到,三婶娘竟是个对至亲骨肉都能狠得下心肠的人呢?母亲常常私下对我说,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太小看了三婶娘的薄情!”
文氏又一次热泪盈眶了。她也不由得想起了自己与孩子在过去十几年里的种种遭遇……
杨意全看着她面上的哀伤之色,再看妻子一眼,抿了抿唇,又再沉默下来。
第二百九十六章 夏夜
谢慕林母子三人回到三房的时候,已经过了一更天。
文氏哭了两场,精神上又受到了一定的冲击,此时已是十分疲惫了。因此进了房间后,她便对一双儿女说:“天色不早了,谨之明儿还要上学呢,快回去梳洗歇息吧。”
谢谨之恭敬行了一礼,便告退了。谢慕林多留了一会儿,问起文氏:“原来娘跟杨姑父也是自幼相识吗?方才你和姑姑姑父聊了好长时间呢。”
文氏微笑着点头道:“我和老爷,还有你姑姑姑父,都是孩提时便认识了,时常在一处玩耍。后来你外祖父去世,我被接入谢家抚养,你杨姑父正拜在二老爷门下,于书院就读,恰好与老爷做了同窗,两人性情相投,时常到家里来做客。只是后来各人年岁渐大,有了避讳之处,我与你杨姑父才见得少了,老爷与他却是常来常往的。老宅那边的客房,一年里倒有半年是你杨姑父在住。那时候我们几个都当他是兄长一般敬重,谁都没想到,二老爷竟然会把你姑姑许配给了他,倒也是郎才女貌,匹配得很。”
谢慕林听得疑惑:“娘这话是不是太夸张了?杨家不是在湖阴县城吗?杨姑父又不是没有自己的家。书院离县城更近,离老宅却远,杨姑父为什么要借住在我们老宅,却不回自个儿家里去住?也不住在书院里?”
文氏叹了口气:“这说来就话长了。你杨姑父……原也是个苦命人。”
杨意全幼年父母双亡,被伯父接回家中抚养,供书教学,还带在身边亲自教养,最后连婚事也是杨老爷做的主,出面与谢泽川商量定下的。杨意全如今有举人功名,有爱妻有儿女,家有恒产,生活富足体面,未来还能执掌一座有名的书院,前程似锦,可以说,都是多亏了这位伯父。
只不过,杨老爷自己也有儿女,他在侄儿身上用的心思多了,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便有些疏忽了,杨夫人为此很是不满,杨老爷的几个孩子,更是心存怨怼。杨意全跟本家的关系,可以说是相当微妙的。
杨老爷眼下在扬州城为官,虽然只是五品同知,跟谢璞没得比,但在湖阴已经是极体面的身份了。如今他带了一个儿子和几个堂侄、族侄在任上,家族也因他这官职,得了不少明面上与明面下的好处。杨夫人留在老家看守家业,照看其他儿女,一家人心里都有默契,不想再让杨意全沾杨老爷的光。但在杨老爷和外人面前,他们还是要维持一团和气,绝不会叫任何人挑出错来的。
杨意全少年时,伯父已经任了外官,让他留在家乡随好友谢泽川读书,他便留了下来。可杨家是这样的情形,本家那边的人,又怎会真心照看他?明里暗里的没少给他添堵。那时他又还未有功名在身,更不曾定下亲事,还受了伯父大恩,根本没法向外人诉说自己受了什么委屈,日子便过得可怜巴巴的。谢璞、谢梅与文氏三人与他青梅竹马,见状便忍不住伸出了援手。
本来是谢梅央了父亲同意,收留杨意全在家中暂住的。那时书院还未建好学生住宿的地方,外地来的学子都在县城中自行赁屋。杨家本就在县城,若杨意全在外租房,倒象是打杨家的脸似的,所以只能借口师长欣赏他这个学生,召他来家做个入室弟子。不过,后来谢梅婚事不顺,引起了闲话,杨意全怕连累了她的名声,便与谢璞商量了,改搬到后者家里去了。等到竹山书院建好了学子们的住处,他才算是有了能安顿下来的地方。
谢慕林听得恍然大悟。怪不得杨家对杨意全亲近岳家全无意见,分明是杨老爷那边的利益更大,杨家人生怕杨意全会来抢,所以巴不得他跟谢家更亲近呢。而能做主的杨老爷,又因为与谢泽川生前是好友,支持侄儿继承谢家的书院事业,自然也会认为他多孝顺岳母一些,是应当应份的了。
文氏多年不见杨意全,只知道他与谢梅夫妻恩爱,妻贤子孝,除了科举路走得不如谢璞顺外,样样都是顺心如意的。如今提起杨家的事,她也只是为杨意全感叹一声,倒没觉得对方有多惨,顶多觉得杨家的人太短视而已。不过她也提醒了女儿:“这些事,你别在外人面前提起。你哥哥他们,我也嘱咐过,别问杨家如何了。你自己心里有数就好,将来若见到了杨家人,可千万别露出异样来。”
杨家因杨老爷与谢泽川是好友的关系,平日里与谢家人也多有往来,一年里总会碰上几次面,逢年过节也少不了礼尚往来。文氏带着孩子们回乡,肯定也要跟杨家人打交道的。她提醒孩子们杨家与杨意全之间的纠葛,是怕他们不知情之下,会说错了话,但如今大家都知情了,就更不能露出异样了。
谢慕林表示明白。别人家里的八卦,她听听就好了,又怎会蠢到在公众场合议论呢?
要说她不会在自个儿屋里说吗?
谢慕林辞了母亲,回到自己的木槿院中,婆子们已经烧好了洗澡水,梨儿也将干净的衣裳准备好了。她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又把头发洗了,便穿着轻薄透气的夏季睡衣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坐在窗前吹风晾头发。
翠蕉将一小盆冰块放在桌面上,梨儿在窗下点燃了驱蚊的熏香。谢慕林再回头看一眼卧室里刚刚挂上的水墨纱帐,终于有一种,自己确实是官宦人家千金小姐的感觉。
翠蕉笑着说:“京里的大宅,地窖里原本存了不少冰的,也不知道抄家的人是怎么弄的,全都化了,听说把地窖里存放的东西都泡坏了。我还以为今年夏天再不能用冰了呢,心里还犯过愁,天儿最热的时候可怎么办哪?万万没想到,如今回到老家,宅子里居然也有存冰!听说几位少爷、姑娘那儿都有,姑娘回来得最晚,所以是今天下午才送过来的。连琴姨娘那边都有呢!”
谢慕林说:“我觉得谢家角还算凉快的,近水又近山,后头有竹林,又不象县城,四面有墙,把风都给挡住了。天气闷热的时候,用一点冰在屋角降温就行了,离人远一点。如果是下雨,又或是有风的日子,还是少用这东西吧。冰用得多了,总难免会寒气入体,容易感冒……啊不,是伤风。”
翠蕉立刻苦起了小脸。她夏天最是畏热,若姑娘不用冰,她哪里能跟着沾光呀?
梨儿拍了她一记,便冲着谢慕林大声应道:“是,姑娘”。
谢慕林冲着翠蕉笑笑:“真觉得热的话,叫人给你弄个竹席来,包管凉快!”
翠蕉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那个已经有了……”她父母虽不在身边,但亲哥哥青柏就在谢谨之身边做小厮,很有体面,知道妹妹怕热,还能不事先打点周全吗?
谢慕林摸摸自己的头发,觉得已经干了,便发了话:“时候不早了,我们歇了吧,明儿还要早起呢。”
第二百九十七章 插手
一夜好睡。
谢慕林第二天清晨起来,只觉得神清气爽。
新宅子的居住环境,真是比老宅强了许多。不过,在经过漫长的旅程之后,终于能安顿下来,过上稳定的生活,心理上的变化,也会有助于睡眠吧?
她在两个丫环的服侍下梳洗完毕,换了一身从金陵带来的家常衣裙,便前往正院陪母亲与手足们用早饭了。
谢显之与谢谨之因为书院离得稍远一些,必须早些出发,只匆匆跟文氏与兄弟姐妹们说了几句话,同时迅速把自己的胃填得七八分饱,便出发了。文氏一路叫着让他们走慢些,不要跑,回头又嘱咐丫环们准备些容易进食的小点心,随后让小厮送去书院,预防他们未到饭时就肚子饿。
谢徽之与谢涵之因为在族学上学,就在家门口,早饭吃得相对悠闲些。但前者昨儿晚上没能把族学先生布置的背诵功课做好,后者得督促哥哥在正式上课前抱上佛脚,所以这顿饭同样吃得不太安生。幸好谢徽之虽是个学渣,却是因为贪玩才学得不好的,人本身挺聪明,嗑嗑巴巴地赶在早饭结束前,把书给背下来了,只需要到族学后,再重头顺上几遍,就足以应付先生的检查。小兄弟俩都松了口气,也顾不上吃饱没有了,赶紧叫书僮包上几块干点心,便向嫡母与姐妹们辞行,手拉手地出门去了。
文氏这才擦了把汗,重新在餐桌前坐定,安心用起自己那一份朝食。
谢慕林慢条斯理地喝下碗里最后一口粥,吐嘈说:“大哥二哥应该早点起来,早点吃饭,不必非得等人齐了再用餐的。这样刚吃饱就快步奔走,一点儿都不利于养生,时间长了该闹胃疼了。还有三弟……用功是好,但昨天放学之后,到晚上睡觉之前,足有小半天的功夫呢。凭他能在早饭期间背下一篇文的聪明,小半天还背不下半本书吗?偏要在火烧眉毛的时候才努力,一点儿时间规划的观念都没有!还要连累得小四的早饭也吃不安生。”
宛琴站在桌边,恭敬地给文氏送上一碗粥,微笑着接下了谢慕林的话头:“姑娘说得是,三少爷素来就不喜读书,不到最后关头,都不愿意用功的。学里的先生要他背书,实在是太难为他了。”还不如不去上学呢,也省得连累兄弟了!
谢慕林瞥了她一眼,道:“小四是一片好心想要帮哥哥,但每次他都这么帮,三弟反而容易养成依赖他的坏习惯。什么时候小四能硬下心肠,不管三弟,叫三弟因为不好生温习功课,被先生重罚上几回,丢了脸面,兴许三弟就能记得教训,自己主动改正了。”
谢映芬在旁嗤笑了一声:“小四才狠不下这个心呢。三哥只要说两句好话,求一求他,小四立刻就会心软了。我怎么说他,都不肯听。”
宛琴抿着唇闭口不言。她不乐意听儿子的坏话,认为这完全是谢徽之的责任,女儿居然帮着谢映真责备亲弟弟,真是太过分了!
文氏对宛琴的想法一无所知,还笑着对女儿道:“你也太苛求了些,他们兄弟和睦,互敬互爱,这是好事。徽之也只是刚刚入学,还没习惯罢了,慢慢的就会学好的。涵之敬爱兄长,也是优点,怎么到了你嘴里,反而成了错处?”
谢慕林笑笑,转开了话题:“娘今天要把祭礼上用的东西全都采买齐全,还要算账是不是?我和四妹一块儿帮你吧?我看别人打算盘,自己也学了些口诀,很想试一试。”其实是昨天晚上睡觉之前,她把书房空间里小学时期兴趣班上用过的珠算课本翻出来了,借着如今的好记性背熟了加减法的口诀,觉得自己可以把这个技能重新拣回来了。
文氏倒也不反对。一来女儿家将来出嫁了主持中馈,学学怎么算账没有坏处;二来谢家虽是官宦人家,却是以商业发家的,谢璞就做过厉害的大商人,从来不禁止家里的孩子学算账;三来,她如今手下人手不足,马路遥夫妻都在老宅那边守着谢老太太,新宅的管事她不熟悉,若要算账,日后再盘账,光靠她一个,太过吃力了。宛琴倒是个帮手,可宛琴是曹氏的贴身大丫头出身,文氏用她,心里总觉得发虚……
若是女儿和庶女能帮得上忙,那自然再好不过。
宛琴在旁看得欲言又止,但想到女儿也被算上了一份,能得嫡母教导如何管理中馈,其实是好事。她虽不满女儿的言行,倒也是盼着谢映芬能有好前程的……
谢慕林顺利地拿到了辅助文氏管家的权利,早饭过后,就要了算盘和纸笔,陪在文氏身边,替她算起了祭礼所需物品的账目。
她已经有十几年没打过算盘了,起初还十分生疏,不过也正好切和了她在众人眼中“初学者”的身份。等到她慢慢找回感觉,手下拨动算盘珠子的动作也越发熟练,便成为了别人眼里的“天才”。
怎么学都不如姐姐熟练的谢映芬就在那里感叹:“二姐姐真能干!以前竟然没看出来。可见姐姐不是不如大姐姐和三姐姐聪慧多才,只是藏拙罢了。”
文氏心里也很高兴,嘴上却还要替女儿谦虚一下:“她这算什么能干?不过是懂得打算盘罢了。老爷十岁就能把算盘打得不逊于家里的账房了,但二老太爷和老太爷却不许他再学下去,但凡有账目要算,都是叫掌柜、账房们代劳。你们姐妹也是如此,懂得如何用算盘就行了,倒也不必天天拿着这东西摆弄,不然别人看了,要笑话你们不象是读书人家的女孩儿的。”
谢慕林笑笑,并不多言。她只是要显摆一下自己的珠算技能,借此机会插手家务,当然不打算真的做个账房了。
她把文氏这边算清楚的账目,列出表格,使用现代会计的借贷记账法抄录下来,拿给文氏看,并说清了这种记账法的好处。文氏立刻便说:“果然清楚明白!你这孩子,是从哪里想来的?”又想了想,“我还没写信去北平给老爷报平安呢,索性就把这个记账法也写在信里,告诉老爷一声。若是老爷觉得好,用在家里产业的账目上,倒也就不愁底下有人在账目上捣鬼了!”
借贷记账法虽然比古代的记账法更清晰明了,但也不能完全杜绝假账的存在,不过三五年内,应该还没那么容易被人钻到空子的。
谢慕林笑笑,没有反对文氏的建议,还主动表示,愿意亲自给父亲写信,详细介绍这种记账法,不必文氏费心神了。
谢映芬在旁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姐姐,宛琴退到屋角,越发黯淡无光。若谢家真的改用新的记账法,她想要借着暂掌中馈的机会捞钱的打算,似乎就没那么容易实现了……
这一天,谢慕林都在陪伴母亲理事中度过。次日,她便与兄弟姐妹们一道跟随文氏,带着丰厚的祭品,坐船前往祖坟所在地,祭拜本亲祖父谢泽湖了。
谢家的祖坟,就位于老宅附近。
第二百九十八章 正轨
祭礼办得很是顺利。
仪式程序,文氏事先是请教过宗房杜氏与二房宋氏的,她们一位是宗妇,一位是学问大家,自然不会出差错。文氏带着两个儿子领祭,前来观礼的族老们起初有些不喜,但听说这是宋氏发的话之后,就立刻没有了异议。
族老们还赞叹“二侄孙媳/二侄媳/二弟妹”宽厚仁爱呢。
祭礼结束,文氏母子一行人回乡后的第一个大任务,就算是完成了。
离开的时候,族老们还招呼了谢谨之兄弟几个,有空到家里来玩呢。谢徽之私底下跟姐妹们碎嘴,说之前从来没见这些长辈对他们手足如此亲切和气过。
谢慕林对此不置可否。
不过,文氏也得到了邀请,族中的女性长辈让她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去向她们讨教,这一点还是很实用的。她离开湖阴县已经十几年了,在这里住着的时候,也只是一位闺中娇客,从来没有真正地掌管过一个家庭的中馈,再加上应该指点她的谢老太太是那个态度,宋氏又长年与她分离……
如今族中的女性长辈们都觉得,宋氏有学问,是要做大事的人,宗房的涂氏与杜氏婆媳身为宗妇又太忙了,文氏若是管家时遇到什么难处,没必要处处求上宗房与二房,她们很乐意提供帮助。
这个邀请,也意味着文氏终于在离开湖阴多年后,重新融入了谢氏宗族女眷的圈子当中。
离开祖坟所在地的时候,由于谢家船上还载了几位族中的长辈,文氏没敢绕道去看谢老太太,她还记得谢老太太有过严令,不许她们母女将自己回乡的消息传出去。尽管族里的人对这个消息其实早就有所耳闻了,但大家装作不知道,文氏也没必要特特去宣扬。给三老太爷扫完了墓,她就直接带着一家人回去了。
祭拜过谢三老太爷之后,谢家人的生活就正式进入了正轨。
谢显之与谢谨之兄弟俩每日去竹山书院读书,闲时随文氏拜访族人,在族人面前刷脸,顺便明正了他俩二房、三房嫡长孙的名份。闲时他们也会去二房抄书,向宋氏请教学问,与族中读书的兄弟叔伯们结交往来,还经常与杨淳在一处讨论功课。
谢徽之热衷于结交新朋友,功课虽然不如兄弟们好,但在两位兄长、二姐谢慕林与四弟谢涵之的督促下,还是勉强过关了,人都添了几分书香气息。
谢涵之一边休养身体,一边读书,闲时则与那位五房的族兄经常碰面,讨论书法、绘画与诗词歌赋,很是谈得来。生母宛琴常劝他把精力放在四书五经上,争取早点下场考秀才,好搏个神童的名声。然而谢涵之不太赞成生母的看法,与胞姐谢映芬常常为此烦恼。
谢慕林则开始协助母亲文氏管理家务,重掌家业。谢璞一家在湖阴县还有田产,文氏也有陪嫁的店铺其实是被谢老太太发卖之后,又叫谢璞重新买回来的。这些产业从前都是管事打理的,如今文氏回来了,当然不能不过问。谢慕林借着帮母亲盘账的机会,还私下算了算自家的收入,觉得这些银子用来维持一家人的富足生活,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只要谢老太太和京城那边没有作妖,也没有天灾人|祸的发生。
老宅那边有马路遥夫妻,每日都会派人进城采买,路过谢家角时,就来向文氏禀报谢老太太的近况。因此,谢慕林清楚谢老太太病情渐渐有了起色,杜老爷子的名医名声不是盖的,开的方子非常有效。只是谢老太太的脾气仍旧不是很好,哪怕最看不顺眼的文氏与谢慕林不在眼前,她还是会冲着丫头婆子发火。文氏一行人前去祭拜先人,明明是她再三禁止她们泄露自己的消息,却还是为了众人的过门不入而大发雷霆。
据说她发作了那一回之后,头晕了两天,自己都吓坏了。珍珠与何婆子跪求她要保持心平气和,她虽然没有正式答应,但看神情,好象有些悔意的样子。
谢慕林听了这些消息,真有些忍不住想要偷笑。只不过看到文氏面上露出了真心为谢老太太担忧的神色,她也不好做得太明显。
文氏叹道:“老太太的脾气还是这么大。倘若这一回,她老人家真能吸取教训,不再动不动就发怒,兴许对她的病情更有好处。”
谢慕林说:“算算时间,杜老爷子差不多该去复诊了吧?到时候请他再警告老太太一声吧。老太太吃过亏,总是知道惜命的,应该暂时不会再犯蠢了。”
文氏嗔了女儿一眼:“又说这样的话,万一叫外人听见了怎么办?老太太总归是你的长辈。”不过她听女儿说这种话多了,也没那么惶恐了,“你方才说得也有道理。杜老爷子是该去复诊了。我们不在老宅待客,好象有些不象话。打发人去问问杜老爷子,看他打算什么时候去老宅,我提前回去住两天吧。”
文氏说这话时其实有些犹豫,因为族中有几房女眷当中有不少是长辈约她过去商议办一件大事,这几日她其实没什么空闲。倘若为了谢老太太,爽了族中女眷的约,就怕大家心中不快,几位长辈又要重新记起过去被谢老太太坑的怨恨了。
谢慕林便说:“娘要是没空,我回去就行了。那边有马叔马婶帮衬,我再多带几个家人,坐自家的船过去,也方便省事得很。杜老爷子上次去老宅的时候,我也有份招呼他,如今再次出面,并不算失礼。”
老宅那边有信传过来,道是她之前做的水泥试验有结果了,她正好趁机去看一看。
文氏有些犹豫:“娘跟四房那边已经商量好了,你和四丫头过两日就要入闺学的。若是你回了老宅,一旦被老太太绊住,岂不是要耽搁了入学?”
谢氏一族重视男孩子的教育,也没忽略了女孩子们。四房的一位太太,原是监生之女,进门后又在二房老太太宋氏跟前学习了两年,便开设了专为族中女孩儿办的闺学。族里但凡是八岁以上,十四岁以下的女孩,除非是家里另行择师教导的,都要入学上课。
年纪小的女孩子,只需要学些基础的《三》《百》《千》和简单的算术、礼仪;年纪稍大一点的,就开始学习针凿女红、纺纱织布;十二岁以上的,学的就是管家、厨艺和产业经营了,还会请宗房的杜氏上门教导简单的药理与养生知识,以及宗礼。
课程很松,三天一课,每次只上半天,但学的东西却很实用。谢家的女孩子,虽然在湖苏一带的世家圈中并没有特别响亮的名声,却极受中等读书人家的欢迎。
谢慕林与谢映芬都在读闺学的年纪,之前有事耽搁,如今却不好再荒废下去了。
谢慕林明白文氏的犹豫,但并不觉得这是问题:“老宅离这里才多远的水路?就算我从那边回来上学,也费不了什么事。老太太身体要紧,娘你又脱不了身,除了我,还有谁能去呢?”
文氏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点了头。
第二百九十九章 问候
谢慕林次日清晨便坐上了前往老宅的船。
文氏本想跟女儿一块儿去的,她不方便在老宅留宿久住,不代表不能抽出半天时间去看望一下婆婆。然而准备出门的时候,族里的女性长辈就派人来传了话,今日要聚会议事。文氏既然不好把谢老太太当作明面上的理由婉拒邀请,自然只能让女儿一人独行了。
不过,她也答应了,等族里的事了结,她有空闲了,就会前去老宅问候谢老太太的。
谢慕林也不在意,反正谢老太太的病情没有太大的反复,她走这一趟,主要目的还是为了水泥试验。文氏不同行,她还乐得自由呢。
从谢家角前往谢家湾,河水是顺流的,船速也比从谢家湾回谢家角更快些。谢慕林坐的船走得很快,不到两刻钟就到了地方。
老宅门前的小码头还是那么破旧,谢慕林已经从宗房那边得到了许可,盘算着水泥试验一成功,就先翻修老宅,然后再修码头。不然每次她踩在栈桥上,脚下都吱吱呀呀地乱叫,好象走的人多几个,或是河水稍稍湍急一些,码头就要倒塌了一样,实在让人没什么安全感。
马路遥夫妻得了信,双双迎了出来,一路陪谢慕林进老宅大门,一路给她介绍谢老太太的最新病况,马路遥还顺带报告了水泥试验的结果。
他面上透着兴奋的神色。显然,他也没想到自家姑娘随便从“古书”里翻找出来的一个泥灰方子,竟然能有这么好的结果,既省钱,又省时间,老宅的修整工作似乎要轻松起来了。
谢慕林先去见谢老太太。
她老人家仍旧住在后楼,似乎这几日除了出恭,就没下过床,连净身也是由丫头用湿巾替她擦拭身体完成的,把自己当成了重病病人,完全不打算多动一动,好象多做几个动作,就会损伤了她所剩不多的身体元气一般。
她见到谢慕林来向自己恭敬请安,原本有些呆滞麻木的五官猛然生动起来了,双眼一瞪,好象就要张口骂人,却因为珍珠在旁轻声喊了她一句“老太太”,她的怒气就来了个急刹车,硬生生忍住了,最后只是板着脸,硬帮帮地对谢慕林说:“原来你还记得我老太婆没死呢?!”
谢慕林微微一笑,做完自己该行的礼,便在床前三尺的木凳上坐下了,温声问候谢老太太:“老太太这几日可好?家里事多,才给老太爷扫完了墓,娘又带着哥哥们去拜见了族中的长辈们,宗房与几位族中长辈又拉着娘要商议要事。忙忙碌碌的,竟没一刻得闲。就连几位兄弟们,也要为了学里先生的功课早起晚睡。我想着老太太这里不能没人侍候,恰好我们姐妹清闲些,我又年长,就赶回来探望您老人家了。娘说过后忙完了就会来给您请安的,老太太不必太过挂念她。”
谁特么挂念你们母女了?!
谢老太太张口就想要喷,这回是何婆子在另一边低声提醒:“老太太保重。”她又一次生生抑住了骂人的冲动,只能憋屈地深呼吸几下,又一次把这口气忍了下来。
珍珠立刻向谢慕林介绍起了谢老太太的病情变化。大致上跟谢慕林先前听说的差不多,差别只在于她这时候才知道,谢老太太的三餐饮食,已经恢复成正常的菜色了。她坚持要吃鸡鸭鱼肉,说只吃稀粥没力气,对病情更没有好处,厨子若不给她提供好饭菜,就是存心要克扣她,是以下犯上,刁奴害主了。
谢家的主人几乎都离开了,如今留在这座老宅里的,除了谢老太太,其他都是下人。大事能拦着她,小事又哪里奈何得了她?以谢老太太对亲孙子们的刻薄寡恩,她对下人更不可能容情。万一她真要给身边的下人冠上欺主的罪名,文氏母子兴许也拿她没办法。况且马路遥夫妻对谢老太太全无好感,知道清淡饮食对她病情更有帮助,可她本人非要找死,他们难道还要拦吗?
于是,谢老太太如今的饮食,已经恢复成餐餐有肉,还是大荤的食谱了。再加上她老人家吃了那么久的清粥小菜,嘴淡得很,肉食不做得重口味一些,她就要嫌弃。所以,她现在的饮食离清淡两字差得远,重荤、重油、重盐。
谢慕林从没见过有人这么会作死的,简直都想笑了。她很想就这么甩手不管了,但想想这无知老妇恐怕根本不知道自己干了些啥,又觉得可怜。
她叹了口气,对谢老太太说:“杜名医再三嘱咐老太太要清淡饮食,老太太难道真以为他是无的放矢吗?您要吃肉,等病情真正好转了再说吧。从前全家人没少供您吃山珍海味,就算是如今,杜名医开的方子里有人参,我娘也没说舍不得花钱呀?让您吃得清淡些,是盼着您的病能早些好起来。您却非要说,这是家里人故意克扣您,欺负您,这就太没道理了。
“我们自然可以每餐都让您吃大鱼大肉,您爱吃什么口味,就吃什么口味的。回头杜名医来复诊了,一看您病情加重了不少,追究起责任来,也不是我们的错。毕竟您是长辈,您发了话,谁还能忤逆您呢?我们不过是孝顺而已。可到头来,吃亏的又会是谁?”
谢老太太黑着脸,犟着脖子道:“不过是多吃了几块肉,哪里就加重病情了?休要危言耸听!”说罢又理直气壮地问,“我还没说你和你娘呢!那日你们去祭祖扫墓,一家人都在,完事之后,怎么不来见我?竟然过门而不入!这算什么礼数?干了这种事,你也有脸说你们孝顺?!”
谢慕林一点儿都不怵她:“好叫老太太知道,我们原也想回来看望您的,可当时好几位族老与长辈都在我们船上。我娘想起您说过,绝对不许我们把您在这儿的消息泄露出去,也不想让族人来看您,她又怎敢违了您的命令?因此装作没事人一般,把长辈们送回谢家角去了。不过那天我娘还是打发人来给您送东西了。您这两日开的药,就是她特地去城里医馆抓了,让人送过来的。难道您没听说?”
当然听说了,但谢老太太心里还是不爽。族人算什么?她一个都看不上。文氏不泄露她的行踪,自然是对的,但用家里的船载那帮乡下土包子,就很不应该了。为什么不让那些人自行坐船走人?文氏理当带着孩子来向她请安才对。把她一个病人丢在老宅不闻不问,算是哪门子的孝道?!
谢老太太要胡搅蛮缠了,谢慕林却抢先一步开了口:“听说老太太的病情有些反复?到底是因为什么造成的?明日杜名医就来复诊了,您可千万要跟他说清楚情况才行。现在用的方子初时看着不错,效果明显,但既然病情有了反复,就证明该换方子了。新方子得仔细斟酌,尽可能周全些才好。这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呢。老太太可想好要怎么跟杜名医说了吗?”
谢老太太想起自己发火之后忽然头晕的情形,不知怎么的,心里就发起虚来,原本要说的话,也抛到了脑后。
第三百章 害怕
谢老太太还是怕死的。
从金陵返回湖阴这段路,她吃足了苦头,还以为自己真要死了。等她发现自己能活命时,自然就会惜命。然而本性难移,当她发现自己的病情有了好转,她不用死了,便又忍不住要作妖。但她敢作妖的前提时,她知道自己不会有事,她有作的资本。这回她病情有变,似乎有加重迹象,她便又怕起死来。
谢老太太心中暗悔,要是不胡乱发火就好了。当时文氏与几个孙辈都不在跟前,她骂得再难听,他们也听不见,结果她却因此而头晕,有病情加重的迹象,想想都亏。反正只要她好好养病,将来身体好了,想怎么骂人就怎么骂人,文氏也好,小辈们也好,又有谁敢忤逆她?
这么一想,谢老太太顿时老实了许多。
午饭的时候,因谢慕林并未另行嘱咐,厨房送过来的饭菜,仍旧是前两天谢老太太爱吃的那些,有鱼也有肉,重盐重油。谢老太太兴许是把谢慕林的话听进去了,多吃了新鲜瓜菜,只挟了一块瘦肉和几筷子的蒸鱼,没有把那些大鱼大肉给一扫而光。剩菜最后都便宜了珍珠与何婆子两人。
谢慕林在旁看得分明,不置一词。谢老太太已经连着吃了几天鱼肉,少吃一顿半顿也无所谓,关键是能否坚持下去。
午饭结束,谢老太太摸着自己的胃部,似乎觉得有些撑。
谢慕林就说:“老太太整日窝在床上,也不下床走动,每顿都吃这么多,只怕不容易消化。今日天气很好,风和日丽,老太太不如到院子里走走,消消食,一会儿午睡时也舒服些?”
谢老太太撇嘴:“我一个病人,怎能出屋子?万一吹风着凉了怎么办?我平日连窗子都不叫她们开,就怕吹了风会冷着。我当初会病得那样重,就是因为风雨所致,又怎会再犯蠢?!”
谢慕林看了一眼窗户,果然是关着的,不由得哂道:“六月的天气,天上又有太阳,您怎么可能会冷着?这个季节,人人都巴不得风能更凉快一些呢。您连窗子都不开,不觉得屋里闷热吗?”
谢老太太扭开头去:“不觉得!反正我在屋里待得挺好的,没必要到外头去。外头就算风吹着不冷,这太阳也太烈了些,会晒得我头晕。我一个病人,哪里有力气去院子里走动?你这话就太强求了,一点儿都不孝顺。”
谢慕林嗤笑了一声:“行吧,您不愿意出房门也没关系,窗边也能晒到太阳的。请您到窗边的椅子上坐一会儿吧?我让人给您换一床铺盖。这还是我上回离开之前,您就在用的铺盖吧?您整天躺在上面,也不下床走走,吃饭喝药都在上头,还不洗澡,就不觉得气味难闻吗?开窗通通风,您也能清爽一些。”
谢老太太啐了她一口:“谁气味难闻了?休要胡说八道!我每日都会叫人拿湿巾擦身,干净着呢!至于通风,你就不必管了。珍珠与阿何每天在这屋里进进出出的,你还怕这屋里不通风?!”
谢慕林暗暗“啧”了一声,心想前些天阴雨连绵,后楼这边靠近后山,都是植物,天气又热,谢老太太一直待在床上少动弹,各种潮气、病气、药气、暑气都积聚在床铺周边,若是连窗户都不开,屋里憋闷程度可想而知,再来些蚊虫,那才爽呢。谢老太太大病过一场,身体都虚了,又整天闷在阴暗的角落里不动弹,才会不觉得热。可这样的环境对病人又能有什么好处?就不怕长褥疮?这老太太一点儿医疗常识都没有,是怎么混到这么大的?
她也懒得多说什么,只吩咐何婆子:“上次那个力气大,能抱得动老太太的婆子在哪里?我刚刚进来时没瞧见她。请何妈妈把她请过来吧,将老太太抱到窗边坐,把窗子打开通通风,最好是让老太太的身体接触到阳光,晒上一晒,把身上的病气晒掉一些。”
接着她又对珍珠道:“请姐姐到前头找翠蕉,我从新宅子那边给老太太带了新铺盖和一些干净衣裳,都是我娘叫人新做的。姐姐帮忙把老太太的铺盖换了吧,免得床上都是一股子霉味,叫杜名医来闻见了不象话。”
珍珠其实早想给谢老太太换铺盖了,只是没有备用的罢了,闻言立刻就答应了。何婆子转身就要出去叫人。谢老太太一想起曾经的经历,实在没办法接受再让一个粗使婆子近身,只得退了一步:“别叫人了,我自己走!”说罢不情不愿地叫珍珠搀着自己,慢慢地下了床,穿上绣鞋,往窗边走去。
多日来少走动,虽然吃饱喝足了,谢老太太还是感觉到了四肢无力,手脚都好象有些发麻,不听使唤。她不由得心下害怕,暗想:“难不成我的病情真的加重了?是因为先前发了火么?就象杜逢春说的那样,发怒次数多了,就会积重难返,有性命之危?我眼下全身无力,还觉得头晕,都是病情加重的症状?!当中是不是也有不遵医嘱,多吃荤腥的原因?”
等到谢老太太撑着珍珠的手,艰辛地在窗边椅上坐下时,她已经出了一身冷汗,越发觉得心跳加快,不似平常。看来,她真的病得重了!早知如此,她就不那么爱生气发火了。就算把文氏和几个小崽子骂死了,也弥补不了她身体吃的亏呀!
谢老太太一边后悔,一边害怕,心跳得慌,冷汗也越出越多了,越发确认自己得了重病,眼圈也不由得红了。
谢慕林哪里会留心她在想什么?一边让何婆子与珍珠照自己的吩咐,把床上的铺盖换了,一边亲自打开了窗户,让外头的阳光照进来,晒到谢老太太身上。
人是不能不晒太阳的。晒太阳可以促进人体内维生素d的合成,而维生素d又能促进钙的吸收,阳光中的紫外线还能有效杀死皮肤表面的细菌,降低皮肤病的发生。老太太这种生病时间长了的中老年妇女,久不见阳光,对她的身体一点好处都没有。
谢慕林没法解释清楚这当中的原理,只能直接让谢老太太照自己的吩咐去做了。
床铺很快就更换一新了,是干净整洁的细棉新夹被,还用上了符合谢老太太审美喜好的深红花绸被面,帐子也是轻薄透气的细纱制成。谢慕林再挂了几个香囊在帐中,香囊里塞满了中草药,能驱蚊虫,除秽气,还能让人心情平静愉悦,是她根据苏州买来的杂书中记载的古香方配成的,连宗房大伯娘杜氏都赞好。
谢老太太在窗边晒了十来分钟微热的太阳后,又被扶回到床上。她一坐下,就立刻发现这新床铺又香又雅致,被褥也舒服,散发着阳光晒过的好闻香气,原本忧虑急躁的心情顿时平静了许多。她也很发现,自己身上的衣裳似乎确实散发着霉味了。
谢老太太整个人都不好了,立刻命珍珠给自己擦身,又要赶谢慕林出去。
谢慕林笑笑,嘱咐珍珠用温水给谢老太太擦身,自己走出了屋子,前去检验水泥试验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