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六章 心平
谢慕林带着人走进了老宅的门。
马路遥家的前来报说:“二姑娘,我们已经带人收拾好了厨房,又问附近的宗房佃户买了柴火,灶上已经开始做饭。老太太的粳米粥也快好了。其他人的晚饭可能还要再等半个时辰。姑娘是跟着老太太吃粥,还是再撑一会儿吃饭?”
谢慕林想了想:“我们带的粳米也不多,都留给老太太吧。我和你们一块儿吃饭。”又问马路遥在哪里?
马路遥媳妇表示,她老公带着人巡视老宅周边环境去了,有些什么东西能用上的,有什么危险需要尽快排除的,都得有所动作。虽然天已经黑了,行事不便,但借着月色,再打起几盏灯笼,也勉强能应付。今晚大家是要在老宅过夜的,若不确认过环境安全,众人如何能安得下心来?
谢老太太回来时,只带了两个女仆,她又病得厉害,珍珠与何妈妈能把正屋收拾出来,把她安顿好,再保证每天吃药用饭,就不容易了,更别说珍珠后来还得去平望镇上堵人。所以,她们很多事都来不及做,也没力气去做,如今都指望马路遥他们了。
谢慕林表示理解,索性就把这方面的工作都交给马路遥了。文氏会把得力的陪房留下来,不就是为了帮她忙的吗?何必自己事事操心?她把马路遥媳妇打发回厨房,自己也叫梨儿、翠蕉两个,带上两个有力气的婆子,每人提一盏灯笼,开始绕着老宅转悠。
她得先把自己今晚要过夜的地方弄清楚了。
谢家三房的宅子,最早是个两进的院子,再添一个东跨院,早期是做织坊用的。谢泽湖刚起家时,就雇佣了族中家境不好的妇人,以及附近佃户或村民家的中老年妇女,到自家地盘上纺纱织布,再把成品积累起来,拿出去卖。
后来他家资渐丰,便把织坊挪出去了,东跨院分隔成了两间,前头做厨房与车马棚,后面变成了他专用的书房,需要跟手下的掌柜、伙计们议事时,基本都在那里。他与妻子吕氏、儿子谢璞,则主要生活在中路的两进院子中。
等到他赚的钱更多了,儿子也渐渐长大,还有了文氏这个未婚妻,不能再让所有人挤在一个院子里生活了,他方才从族里多买了一块山坡地,加建房舍,分别是西路的三进院,以及正院后方带楼房的后院。后院占地挺大的,虽然有房屋,却也留下了加建的余地,原本是谢泽湖预备着将来再有儿女时住的。可他就只有一个儿子,老婆再没有生育过,又不纳妾,后院也就一直空着了。
西路的三个院子,头一个是预备有客人来时住的客院柏院,一个是谢璞的旧居竹院,第三进则是文氏住的梅庐,主要也是一栋两层小楼,外加一排下人住的平房小屋。梅庐这个院子,整体保存得最好,主持搬迁的人似乎把大部分不准备搬走的旧家具都存放在这里了,院子里还有一个单独的小厨房。
老宅有一半建在山坡上,因此人越往里走,地势就越高,一路上的走道有台阶,也有缓坡。站在第三重院子的两栋楼上,都能看到很远的地方,视野极佳,而且通风采光都挺好。
谢慕林在老宅转了一圈,虽然灯笼光线比较昏暗,照明条件远不如白天的时候,但她还是大致上把宅里的情形搞清楚了。
别看这座老宅看起来陈旧得很,屋瓦上长草,阶下有青苔,但因为整体比较新,用料又不错,所以荒废多年之后,也还能住人。尤其是后期加建的后院与西边的梅庐,建筑又新,地势又高,未受水灾侵袭,保存情况最好。只需要打扫打扫,把坏了的门窗修好,将那些残破的家具归整一下,再从梅庐里搬些好的旧家具出来,完全可以重新住人!
谢慕林也问过了,厨房院子里有水井,因为谢家族人整体迁移的时候,三房的仆人比较负责任,离开前用石板盖住了井口,所以井下并不算脏,水还能用,当然叫人来淘一淘会更好。实在不行,家门前不远处就有河道,水还算清澈,煮开来用,食水和生活用水问题都不大。
老宅后方的山坡上,绿植郁郁葱葱,别看山不高,柴火还是挺充足的。翠蕉还从附近人家的小孩子那里打听到,林子里偶尔有鸟可打,有蘑菇可采,也有那么几种草药能用。
越过山坡后,还有个小村落,叫前湾村,约摸也有二三十户人家,大部分打鱼、种地为生,有一位大夫,一个木匠,一个铁匠,四五个纺纱织布的妇人,还有一户是世代做撑船载客生意的,每天撑只小船,来往于前湾村与湖阴县城之间,沿路各村落都有停靠,早晚各一个来回,时辰固定。附近的居民要外出,基本都是靠这艘船。老宅前方的那个小码头,就是一个临时停靠的点。
谢慕林心里都有数了,马路遥家的便来报说,晚饭好了。她回了正屋,陪谢老太太用饭。
晚饭很简单,基本就是船上吃的那些,由于已经快到地方了,所以库存的食材也不多,算是有腊肉有咸菜而已。不过这里是水乡,下人从河里打到了一条小鱼,正好用来煮了个汤,只够谢慕林一人喝。厨娘手艺不错,她吃得挺香的。倒是谢老太太吃了一碗白粥下去,心里有些馋,闻着孙女儿饭菜香气扑鼻,想到自己可怜,便有些不得劲儿了。
谢老太太心里一不得劲儿,就想要作妖:“小孩子家家的,怎么连点孝心都不懂?我老太婆在这里粗茶淡饭,你倒是大鱼大肉的吃得香!”
谢慕林抬起头,笑眯眯地对她说:“老太太,您如今还病着,吃不得荤腥,就暂且忍一忍吧?等您病好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谢老太太噎了一下,只觉得自己是被当成小孩子哄了,更是生气,双眼一瞪,就要开骂,却不料被谢慕林抢先开了口:“一会儿吃完了饭,我就吩咐底下人收拾房子,今晚好过夜。我看这正屋被水泡过,气味也不好,前些天河水暴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下雨,万一又把屋子淹了,老太太如何受得住?梅庐那边的屋子却基本完好,地势又高,不怕水淹。我叫人寻个轿子出来,送老太太过去梅庐安置吧?”
“不成!”谢老太太顿时忘了饭菜小事,“我是这家的主母,怎能搬到偏房偏院去住?!况且梅庐是你娘的地方!”
谢慕林笑眯眯地说:“娘若是知道,也定会欢迎您搬过去的。您也别讲究什么正屋偏院了。我娘是爹爹的正妻,还不一样是住在西边院子里?梅庐环境比这边好得多,您住得舒服了,病也能好得更快,那不是大好事儿吗?您就别耍脾气了。大夫还说,要您尽可能心平气和,不要动不动就发火。万一再气出个好歹来,就算把杜名医请回来了,也未必有办法治的。为了这点小事儿,您值不值当呀?”
谢老太太再次噎住,她瞪了谢慕林半晌,终究还是将那口气咽了下去。
第二百五十七章 气和
谢老太太还是很惜命的。
哪怕她习惯性地爱以发脾气来显摆自己的威严,逼迫家人小辈让步,听从她的指示,那也是在她确信自己性命无碍的情况下。大夫当着她的面说,她要尽可能心平气和,不要动不动就发火,否则就会有性命之忧。她当然不会公然违反大夫的嘱咐,活象嫌自己命太长了一样。
所以,哪怕谢慕林说的话很不中听,这口气她也忍了下去。反正只是小事而已,孙女儿的出发点也是为了她好。
不过,就算真要挪动地方,谢老太太也不愿意住进偏房偏院里去。她表示:“后院的楼也一样地势高,大水来了也淹不着。我先前刚来时,就说要去那里安置的。阿何去转了一圈,说门窗坏了,没法修,风雨来了遮挡不住,这才打消了主意。”
珍珠与何婆子齐齐露出了羞愧的表情。其实后院的小楼,损坏是真的,但真有心的话,找人来修也不是不行。附近的佃户不会,还有前湾村的木匠呢。可她们人手不足,又没钱,光是照顾谢老太太这个病人,准备三人饭食,就忙不过来了。何婆子还得去县城抓药,珍珠也要去平望镇堵人,谁有空整修房子?能把正房匆匆打扫出来,就不容易了。正房墙根处还有破洞,都没来得及补,只能胡乱找块破木板去挡一挡呢。
但这对谢慕林来说,问题不大。她刚才看过后院的楼房了,大门只是掉了栓,屋瓦是完好的,就是没什么家具,地面上也太脏。二楼上头家具还多些,就是窗户损坏比较严重。当初这地方估计也是精心建造的,窗上还有精致的雕花,十几年风雨侵袭,失于保养,自然损毁得厉害。
谢慕林一拍手,拿定了主意:“那就听老太太的,挪到后院去住。二楼上窗户损坏严重,一时半会儿修不好,老太太就住楼下吧。我让人去打扫屋子,再开梅庐的门,把那边的家具搬些过来。若是今晚顺利,老太太今晚就能搬过去,实在不行,明儿搬也一样。”
谢老太太顿时满意了,心想孙女儿再不听话,还不是要听从她老太婆的意思?就算谢映真名义上是宋氏的孙女,实际上也不可能视她这个亲祖母如无物的!宋氏能有她这样的威势?!
谢慕林也不管谢老太太在脑补些什么。她见家里的下人都吃饱饭了,便吩咐他们分头行事。
有人去打扫空房子,给大家安排今晚的住处;有的利用老宅残留的物件,再找佃户家借用一部分工具,修理各处破损的门窗;有的则利用石头、柴刀之类的简陋工具,修了两把木梯出来,再用长竹竿挑起灯笼做照明,让人爬上屋顶,卸下一部分实在无法再住人的破屋的瓦片,把另外一些还能住人的屋子屋顶给补上了。
月上中天的时候,后楼底层的房间已经打扫干净,尘土也都用湿布擦去,夜风一吹,不到两刻钟便都干了。谢慕林再带人去梅庐,搬了一些能用的家具出来,床、桌、椅、屏风还有衣柜,都是最基本的标配。
这些家具,仔细一看,就知道用料比较一般,有些还雕了点花样,大部分是连花样都没有,款式平实简单。据在文氏身边侍候多年的马路瑶夫妻所说,这些家具,有一部分是三房还未发家时,老太爷谢泽湖找人打的,后来家里有钱了,便叫谢老太太撤下来,换上用料上等、做工精湛的好家具。
老太爷原本说过,旧家具可以送给家贫的族人使,但谢老太太没答应,都送到库房里积灰了。谢璞对这些东西,可能不太上心,搬迁的时候,没有特地嘱咐,下人就把旧家具留在老宅里了。
还有一部分家具,是下人用的。谢璞对全族搬迁一事,非常热心,拨下了一笔很大的银子,足够建起新宅子,采买所需的家具、用品,连下人用的家具也能全换成新的,下人们就把旧的丢下了。不过管事的人大概觉得东西丢了太浪费,所以全都送到梅庐里锁了起来,预备以后主人家想起的时候,可以随时回来取。
现在这些家具全都便宜了落魄回乡的主人家。
谢慕林一点儿都不嫌弃这些旧家具。它们损毁不严重,大部分都还很坚固耐用,拿湿布擦一擦就行了。运到后院小楼里,把蚊帐挂上,被铺草席一换,比正房那些将就用的家什伙儿强多了。
何婆子与珍珠见了,越发忏悔。要是她们多用点儿心,把整个老宅检查仔细些,就能发现这些旧家具了,谢老太太也不必受了这么多天的委屈。
谢慕林便安抚她们道:“你们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不容易了。人手少,你们力气也不大,就算发现了家具,难道还有力气搬过来?况且当时老太太病得重,你们自然是要优先照顾好她的病的。”
何婆子与珍珠心里好受了些,又开始操心要如何把谢老太太挪过来。正房那地方,当年积水时留下来的东西就不说了,屋角破了洞,屋顶也有地方漏水,前些天下雨的时候,真叫人住得难受。如今闻着空气中水汽渐重,今晚说不定就要下雨。谢老太太能早一刻搬离正房,还是早一刻搬离的好。
谢慕林便把留下来的男女仆妇中,最有力气的一名仆妇叫了过来,让她公主抱起谢老太太,送到后楼里去,既省事又快捷。何婆子与珍珠负责一路展开斗篷,替她挡挡风就好了。等事情忙完了,谢老太太还有些目瞪口呆。
真是岂有此理!她几时叫那等最粗俗的下等仆妇近过身?!就算仓促间找不到软轿、凉轿,也该弄个担架给她吧?!
然而谢慕林并不理会。一个仆妇一分钟内就能完成的事,为什么还要费事去弄什么软轿、担架?有那功夫,大家不如多想想,怎么把自己的临时生活环境弄得好些。
谢慕林自己睡觉的地方还没搞定呢。她在想,今晚已经来不及了,她恐怕要叫人弄张竹榻过来,在后楼里临时将就一晚了。想想这条件比在船上时,也没糟糕多少,就跟在抄家时差不多嘛,她能忍的。等明天天亮了,她再想办法改善自己的住宿条件吧。
唔……跟谢老太太长期住一屋,那是不可能的。住一个院子都不行!梅庐那地方倒是不错,打扫出来就行了。前院正厅,可能需要接待客人,族人、大夫什么的,需要重新打扫。正房那里,该修补的也要修补。万一文氏回来侍疾,还是需要一个落脚之处的。男主人的正妻,当然是住在正院正房里,方才名正言顺。
谢慕林风风火火地安排自己的事去了,留下珍珠与何婆子侍候谢老太太。珍珠与何婆子一个捧了药,一个捧了粥,苦劝谢老太太别发火,二姑娘这样的安排是最好的,都是对她的一片孝心,不然老太太什么时候才能住进完好的后楼来?
谢老太太瞪着两个心腹,心里不停地告诉自己,要心平气和,心平气和,不能发火,不能发火……然后,她又把那口气咽了下去。
第二百五十八章 复诊
谢慕林就在竹榻上将就了一夜。累了一天,忙前忙后,费心费力的,她躺下后很快就睡着了,也没功夫去品味这“床”舒不舒服。还好夜里不算太热,纱帐也挡住了蚊虫侵扰。她一夜好睡,天亮睁开眼,便听到了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
夜里果然下雨了。
好还雨势并不算大。谢慕林起身推窗往外看,发现院子里没有浸水,排水沟似乎还运作正常。等梨儿捧了水盆沐巾来,侍候她梳洗过,她出得门去,则发现连前院都没被淹。下人报说河道水面只涨了一点点,情况比想象中好得多了。
谢老太太还在睡,谢慕林安排着下人们做了简单的早饭吃了,派了两个人跟随那艘渡船,进县城去采买物品,联系文氏等人,自己则带人去了梅庐,打算把这座小院整理出来,给自己住。
一夜过去,梅庐却变了个样子。原本好好的院落,竟然出现了几个大大小小的泥坑,积着雨水,泥泞不堪,人想要从门口走到小楼去,都很难办到了。
珍珠陪谢慕林一块儿过来的,本是想着要给自己与何婆子也寻张好点儿的床,如今却有些傻眼了,跺脚道:“怎会这样?!前些天下雨时,这院子里虽然也有积水,但没这么厉害的呀!这叫人如何下脚?!”
谢慕林观察了一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昨儿晚上,我们的人过来搬家具时,把这院子里的泥地踩出坑来了。既然这里本来就会积水,证明排水功能来就不好,如今再添些泥坑,可不就更糟糕了吗?”
马路遥家的过来瞧了,道:“这院子里本来绕着小楼种有好几十株老梅的,所以才叫梅庐。当初搬迁的时候,最好的几株梅叫管家挖了送到新宅子去了,剩下的老梅,二房大姑太太又过来挖走了一些,剩下的不好看,就没人要了。几年没人管,都枯死了,枯枝败叶落到排水沟里,下雨时,后头山坡上再冲些泥土下来,就把水沟给堵死了。这要清理开来,怕是要费不少功夫。二姑娘稍等一等,回头我让我们当家的带人来给您疏通吧?”
谢慕林想了想:“算了,先放着吧。这活需要费不少功夫时间。我们也不知道会在这里住多久,要是只住几天,何必费这个力气?老宅里可有什么废弃的门板、木材?都搬过来,再找几块平整些的砖。”
马路遥家的很快就把东西收集到了。谢慕林便指挥两个婆子,拿砖块做基底,上头铺门板,一路铺到小楼台阶前,铺出了一条六曲木板桥来,只要走在上面时小心些,别踩到那些木板破损的地方,还是挺稳当的,而且便宜快捷。
小楼里的情况比外头强多了,比后院的楼都好些。堆积在这里的家具已经搬走了三四成,剩下的推到一起,腾出空间来,放些床、柜、桌、椅、屏风之类的家具,一点儿都不挤,甚至还能用衣柜隔出小隔间来,放上罗汉床与长榻,给丫头们睡。梨儿与翠蕉欢喜得不得了,马上就把谢慕林和自己的行李都搬过来了,又忙活着四处打扫。
梅庐里的事安排好了,谢老太太那边也醒了。谢慕林连忙去了厨房,带着药和粳米粥去了后院,笑眯眯地看着珍珠与何婆子侍候谢老太太洗漱完,便亲手送上了早饭和药,还十分恭顺地说:“老太太气色看起来比昨儿好多了,这一夜睡得可香?”
谢老太太自己也觉得精神好了不少,心想那大夫还是挺靠谱的,便慢条斯理地喝着粥,道:“昨儿那大夫不错,我吃他的药挺好的,索性以后就继续叫他来好了,不必去请杜逢春。”她觉得自己小命能保了,有些人能不见,还是不要见了。
谢慕林怎会让她如愿?见不见杜逢春都是小事,但不能叫老太太养成这种一作妖就能心想事成的坏习惯。于是她就说:“大夫自己也说自己医术有限,劝我们请杜名医来的。老太太虽然一心体谅我们小辈,不想太费事儿了,但老太太您身体要紧,这个事儿是不能省的!若不请杜名医来给您诊过脉,我们如何能放心?”
谢老太太有些气恼地瞥了谢慕林一眼,也懒得跟她吵了,闷闷地把粥吃了,歇了一会儿,又喝了药,便背过身去,继续睡觉。
谢慕林也不在意,自顾自地去安排自己的事儿。等到日上三竿,老宅里已经焕然一新,留下来的人都有了象样的住处,有人开始修补正房,还有人往前湾村去联系木匠,把破损的门窗补上了。
这时候,派到县城去的人也回来了。他们采买到了所有人三天份量的食材,给谢老太太抓了药,还把昨日那位大夫也带回来了。
大夫昨天跟着船行的人去了湖阴县城,由文氏接到谢家族地过了一夜,今日又去拜访了县城里的熟人,如今正是返程的时候。他已经跟文氏确认过,湖阴名医杜逢春会接手谢老太太这位病人,他把医案、药方交到杜家,自己回程时再过来复诊一下,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谢老太太如今对这位大夫正信任呢,难得和颜悦色地见了他。大夫细细诊过脉,问过话,知道自己开的方子起效了,还是挺满意的。
不过,谢老太太的病情虽然有了起色,也不代表她的病就快好了。大夫调整了一下药方,表示这药可以喝两天,两天后杜逢春接手病人,他就不用管了。
何婆子在旁吃了一惊:“两天后?!”杜逢春难道不是今天过来么?不是今天,明儿也该来了呀?!
谢老太太顿时沉下了脸:“他这是存心要给我难堪呢!这还有脸面说自己仁心仁术?!”
大夫惊愕地看着她:“老太太说什么呀?您是误会了吧?湖州知府家的老夫人生病,湖州治下的大夫,但凡有些名声的,都让知府大人请过去了,杜大夫也不例外。这是几天前的事儿了,听闻他如今已经准备返回湖阴县,但怎么也得要两天功夫。他老人家离开家的时候,可不知道老太太生病的事儿呀?又怎会是存心给您难堪呢?”
谢老太太顿时涨红了脸,只觉得失了面子。
大夫见状,叹了口气,闭口不谈这位谢老太太跟杜逢春是否有积怨,只道:“我昨儿说的话,老太太千万要记得。每日早晚都要喝药,不能怕苦不吃。饮食尽量清淡,千万不能饮酒。要早睡晚起,静养为佳,日常保持心平气和,少生气,少激动。”
他又顿了一顿:“您是上了年纪的人,万事还当放宽心些,不要事事计较,也不必在琐事上头太过费心神了。倘若您家里小辈无能、不孝,时常惹您生气,也就罢了。您明明有一家子孝子贤孙,儿子在外做官有出息,媳妇贤惠,孙儿们也读书知礼,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凡事宽容一点儿,对家里人,对您自己,都有好处。”
说完这番话,大夫便施施然走了。只留下谢老太太在后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想发火,却又发不起来。
第二百五十九章 质问
谢慕林强忍着没偷笑,命马路遥给大夫付诊金,还特地多加了两成,把人恭恭敬敬地送走了。
接着她方才回到后楼见谢老太太,也不提杜逢春的名字,只柔声说:“老太太您看,大夫都一再嘱咐了,您一定要保持心平气和,不要生气,才能把病养好呢。我看他新开的方子跟原本的方子差别不大,就只改了两味药,这就叫人去把这两味药补抓回来,熬了给您吃下吧?”
谢老太太拉长了脸:“我才不要吃他开的药呢!原本还以为他是个不错的大夫,结果也是一样的不靠谱!”
谢慕林笑着说:“您又说笑了。他昨儿给您开的方子,您才喝了两剂药下去,就明显有了起色,又怎会不靠谱呢?良药苦口,您可千万别在这种时候耍性子。早点把病治好了,您也就不必再吃苦药了,到时候您想吃什么不行呀?”
站在窗边,用外头院子里能听见的声量,往谢老太太头上栽了个“怕吃苦药才说大夫不好”还嘴馋贪吃的帽子,她便不再理会谢老太太后续的反应,转身出门去了,只留谢老太太一个人在那里生闷气。珍珠与何婆子只得好言好语地哄她。
谢慕林则出门见了刚从县城回来的下人,问杜逢春出门的事,还有文氏那边的消息。
下人报说,杜逢春确实去了湖州城,还带走了自己的长子,只留次子在医馆里坐诊。按照杜家医馆的规矩,这种时候,杜家二爷是绝不能再离开医馆出诊的,就怕有什么急症上门了,医馆里没有得力的大夫坐镇,没办法及时救治病人。医馆里倒也不是没有其他大夫,杜家孙辈也学了好几年的医,可以治些小病小痛了,但他们的医术在杜逢春眼中,还不能独当一面,因此不敢随便放出来治重症病人。
文氏求到谢泽山头上,杜氏亲自回娘家请父亲出山,无论是她还是杜家二爷,都觉得谢老太太的病不轻,寻常大夫出手,就怕治不好,反而耽搁了病情。而谢家先前从平望镇请的那位大夫,跟杜家有些交情,曾经在杜逢春门下学医,今早亲自上门与杜家二爷商量医案,开的方子连杜家二爷都觉得很好,便决定由他继续开方,等杜逢春回来了再上门给谢老太太看诊。
这件事,文氏已经知道,并且同意了。
谢慕林想起那位大夫刚才的反应和言行,恍然大悟。谢老太太没搞清楚事实真相,就骂人家的师长,怪不得大夫说话软中带硬,戳她的心了。
大夫的问题算是解决了,文氏却还暂时不能回老宅这边来。她要忙着送几个男孩子入学的事儿。谢泽山夫妇与宋氏都知道谢老太太病倒的消息了,不过后者性命无碍,他们也不着急。谢显之兄弟几个入学,是绝不能耽搁的。无论是谢泽山还是宋氏,都坚决反对他们回老宅来侍疾,希望文氏能优先安排好儿子读书生活上的事,等将新宅子里的事务安排妥当了,再回老宅照顾病人。
宋氏并不介意文氏前来照看谢老太太。文氏在知道谢老太太病倒的消息后,还能第一时间前往谢家角给她这个嗣婆婆请安,没有忘了礼数,她就很欣慰了。她不是那种硬要摆婆婆架子,要求儿媳天天围着自己转的人,身边女儿外孙都有,书院的学生与族里的小辈都对她很恭敬孝顺,根本不缺人侍候,又心疼谢璞不易,还反过来让文氏安排好儿女琐事后,便安心回老宅侍疾,家里有她帮着照看呢。
至于宛琴和谢映芬,留在新宅子里就挺好的,可以在文氏不在家时,帮着照顾男孩子们的饮食起居,就不必到老宅里来了。
谢老太太坚决不肯回宗族里生活,没人有反对意见。她不待见谢氏宗族,其实谢氏宗族上下,也不是很乐意跟她打交道。谢璞与族人相处融洽,但族人们对他的好感,只会惠及到他的妻儿身上。至于他的母亲?谁要搭理她!
谢慕林听完下人的回报,心里就有数了,非常满意。
二房的嗣祖母宋氏,实在是个比谢老太太好一百倍的长辈,既宽仁厚道,又知道体恤小辈。她与亡夫谢泽川造就了谢璞的光明仕途,谢璞与文氏却多年在外,没有在她膝下尽孝,一心奉承生母去了,她也毫不在意,反而处处体谅他俩的难处,还愿意救谢璞于危难,实在是心胸宽广。怪不得谢璞和文氏这么有恃无恐呢。
但正因为这样,宋氏才更应该得到谢璞一家的敬重与孝心。不能因为她是好人,就该吃亏。
谢慕林吩咐下人,午后再去一趟谢家角,告诉文氏,谢老太太病情好转,老宅这里一切安好,让她不要着急,不必赶着回来,一定要把兄弟们安排好了,家里安顿妥当,族里的长辈们、各房亲长,都要去拜访过,请过安,再向他们说明原委,解释清楚谢老太太生病的事实,才能离开。
一来,谢老太太拒不回宗族养病,于礼不合,文氏就得代她求得族人谅解,免得她在宗族里名声变得更糟;二来,谢显之兄弟几人要在族里生活,要在二房开的书院里求学,若是因为谢老太太连累,遭到族人排挤,将来可就难过了,对他们在湖阴士子圈中的名声也不好,文氏需得多为他们考虑一下;三来,谢璞多年不在族中,但屋宅田产,全都有族人替他照看得妥妥当当的,前些时候又是谢泽山祖孙上京替他奔走,才活得性命,这等大恩,怎能不回报?谢璞不能回来,他的妻儿就该替他出面才是。
这种种大道理,足以说服文氏了。谢慕林就不信,她传了这样的话过去,便宜娘亲还能赶着回来受气!
午后,雨渐渐地越下越大了,院子里已重新出现了积水现象。幸好谢慕林及时让人请了木匠过来修补门窗,下人们又把几处堵塞的排水沟清理过了,情况还不算太糟糕。去往谢家角的仆人一身湿地坐船回来,报说文氏已经收到了女儿的口信,还从仆人下知道了女儿的种种操作,非常欣慰,打算等明日谢显之兄弟们正式入了学,再返回老宅。
明日就明日吧。谢慕林也不在乎,让人把报信的仆人带下去,喝姜汤,洗热水澡,换干净衣裳,自己则回到了后楼。
谢老太太已经睡过午觉了,精神挺不错的。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动静,眼神不善地瞪着谢慕林,质问道:“杜逢春去了湖州城,请大夫的事也不必提了,你娘和兄弟们怎么还不回来?!难不成他们都去新宅子那里住下了,跟宋氏高高兴兴地一家团聚,只把我一个老太婆丢在这儿受苦?!”
第二百六十章 怼人
谢慕林眨了眨眼,笑笑说:“老太太想到哪里去了?杜名医虽然眼下不在湖阴县城,但很快就要回来了,他家里人也答应了让他来给您看诊的。总不能人还没来,我们就先翻脸不认人了吧?万一把人惹恼了,杜名医不肯来给您看病,那可怎么办?哪怕是为了老太太的身体着想,这场戏也还要唱下去的!”
谢老太太冷笑:“休想哄我!要演戏,也用不着所有人陪着杜家一块儿演!你娘他们就是抱宋氏大腿去了!把我一个人孤零零丢在破旧的老宅子里头,受你一个黄毛丫头的气!”
谢慕林仍旧笑眯眯地道:“老太太误会了。我娘和兄弟妹妹们去谢家角拜见二老太太和族里的长辈,也是应有的礼数。我们会回老家来,也是奉了父亲之命,让哥哥弟弟们回来求学的。大哥还拿了通政司焦大人的荐书呢。倘若误了学业,不但爹爹会生气,只怕焦大人也会不高兴的。那可是皇上的心腹重臣,得罪了他,万一他给爹爹穿小鞋怎么办?不管是为了爹爹的仕途着想,还是为了大哥的学业,兄弟们上学的事,都是不能耽搁的。”
谢老太太却觉得自己的猜想成真了,越发生气:“我就知道!你休想拿花言巧语来哄我!若我没跟着你们回来,你们到了老家,爱跟谁亲近,我眼不见心不烦,也懒得管!但我如今跟着回来了,还病得七死八活的,你们一个个居然如此不孝不敬,把我丢在这破宅子里自生自灭,自个儿跑宋氏那儿团团圆圆了?!岂有此理!
“你娘和你哥哥若是只认宋氏不肯认我,族里也偏帮着姓宋的,我说话不算数,也就认了!但谢显之谢谨之谢涵之,全都是我亲孙子!姓宋的没资格扣着他们不放!你给我传话过去,要是他们今儿不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嚷嚷着告诉人他们都是不孝子孙!丢下我一个生病的老婆子,跑去巴结手眼通天的宋氏,他们还有理了不成?!我管他们是不是去读书,宋氏就算费尽功夫去笼络他们,他们没了好名声,这辈子都休想能出人头地!”
谢慕林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冷冷地看着谢老太太,沉默着不说话。
谢老太太发了一回脾气,只当能吓着人了,不料只看到了珍珠与何婆子二人惨白着一张脸,低头束手立在角落里,正主儿谢映真根本就没有一点儿屈服的意思,反而冷脸看着她,好象在看一个死人。
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随即觉得自己太没用了,竟然叫个黄毛丫头吓着了。不过是个胆小怕事的女孩儿,哪怕近几个月里脾气硬了些,也终究只是个孩子罢了。她这番话说出去,对方哪儿有不害怕的?
这么想着,谢老太太觉得自己底气更足了些,说话也大声了:“你这是什么眼神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竟敢在我面前如此无礼?!”
谢慕林嗤笑一声:“成吧,您爱怎么骂,就怎么骂,反正您乱发脾气,乱骂人,气出个好歹来,也是自找的。虽然您要是真的出了事,爹爹还没上任就要先丁忧,有些晦气,但早早把该守的孝守完了,以后也省了事。将来或许他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起复了,但他是个有本事的人,这回又在皇上和燕王殿下面前露了脸,再加上二老太太娘家那边的人脉,三年后也不是没办法谋个好缺的。”
这话的言下之意是……
谢老太太想明白了,更加生气:“你个死丫头胡说什么?!”这话一骂出口,顿时觉得心跳加速,两边太阳穴涨涨地,好象有些头晕。她猛然顿住,想到大夫先前说的话,自己就先怕了,拼命深呼吸,告诉自己要平心静气,不能发怒。
谢慕林冷淡地看着她脸色大变的模样,却并不慌张。大夫没有说谢老太太有严重的心疾,只是这种程度的怒气,顶多有些许不适而已,不会致命。谢老太太的身体其实挺硬朗的,人也不算老,南下路上会生病,一是心理因素,二是风寒发作太急,路上又没吃好睡好,还不停受气的缘故。如今生活安顿下来了,她两剂对症的药喝下肚,就有了明显起色,哪儿有这么容易死人?
况且,现在正是两军交锋的关键时刻。谢慕林知道,自己要是露出害怕、担忧、退缩的表情,以后就休想再制住这个刁蛮老太婆了!
她冷声开口道:“老太太别嫌我说话难听,我也只是说了实话而已。您一直以来都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只享受着儿孙们屈服于您强令下的快|感,大概还觉得这么做很聪明吧?可是您如今说这些话,是想吓唬谁?我娘和哥哥们都不在,我却是不怕您这些话的。您要骂哥哥们不孝,骂我不孝,也要有人听,有人信才行。您觉得自己在湖阴县的名声很好吗?就算您有力气上外头四处嚷嚷去,也得旁人相信呀!”
谢老太太的脸色又一次黑了。她不用出去打听也知道,她当年带着儿子离开,谢家族人肯定骂死她了。哪怕宗房谢泽山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族中人口这么多,各家又有亲友,每家外泄一两句的,她在湖阴县的名声就能臭不可闻。她会跑长兴县去找娘家人炫耀好姻亲,却从来没想过回湖阴县来显摆,就是不想面对这种情况。她若真的跑出去跟人说孙子们的坏话,恐怕不会有几个人相信,听的人还极有可能反过来骂她!
谢老太太黑着脸说:“湖阴县不成,大不了等我病好了,回金陵城说去!”
谢慕林又嗤笑了一声:“说得好象您在金陵城里交游广阔,真的有很多朋友愿意听您说话似的。您是打算找谁去说?平南伯府吗?承恩侯府吗?还是永宁长公主?!”
谢老太太全身一僵,脸色顿时衰败下去。她哪里敢呀?躲着金陵城那些贵人还来不及……
谢慕林瞧她那反应,心里就有数了,哂道:“瞧,您既不可能回金陵城去造谣传谣,湖阴县里又没几个人愿意相信您的话,您折腾这些,有什么用呢?况且如今爹爹在外任上,家里就是哥哥们在支撑门户。您要是真的为了点小事,存心要断哥哥们的前程,您以为他们对您,还能象从前一样孝顺吗?我要是您,可不会做出这种自断后路的蠢事!”
谢老太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满面的憋屈,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敢对我说这些,就不怕我不骂你哥哥们了,只骂你?!女孩儿的名声更要紧吧?!”
谢慕林笑笑:“您吃饭吃药,我都是亲自端到您跟前的。为了让您住得好一点儿,大晚上的忙前忙后,连自己的卧室都是最后才收拾。您嫌白粥清淡,嫌药太苦,我都劝您尊医嘱。就连您骂我不孝,也是因为您不许兄弟们进学读书,我劝您放过他们的缘故。您要是上外头骂我不孝,别人问起我的恶行,您觉得家里人会不会实话实说?族人亲友会不会站在您这边?到时候,就不知道被人骂的,会是谁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牺牲
谢慕林软硬兼施,怼得谢老太太没了脾气,郁闷得头晕脑涨,却是连一句骂人的话,都不敢说了。
她如今只觉得后悔,为什么要拿孙子们读书的事儿来威胁孙女儿?这下谢慕林有了防备,她想要干些什么都不方便了。再说,她也确实是有些欠考虑,金陵城回不去,她在湖阴县也吃不开,说的话,外人未必会相信,反而会给自己带来骂名。哪怕是去松江,她的处境都没那么尴尬啊!
谢老太太犹自在那里扼腕不已,私底下碎碎念。
谢慕林则留心她的身体情况,见她没有什么气吐血的状况,能吃能睡,除了偶尔头晕一下,也没别的毛病。哪怕是头晕,那也是因为她跟身边人抱怨谢慕林和文氏、谢显之等人,抱怨出火气来了,才会晕一晕,但既不会吐血,也不会失去意识。若没有生出火气来,一般情况下,她是连头晕都不会有的。
谢慕林于是就放心了,还私下嘱咐珍珠与何婆子:“多劝老太太放宽心吧。这把年纪了,又有这个病,还这么大脾气做什么?她霸道了一辈子,除了折腾得一家大小不得安宁,几次妨碍了爹爹的正事外,也没见她得了什么好处,何苦这样想不开?”
珍珠与何婆子自然是喏喏应下了。只是何婆子在谢老太太身边侍候久了,有些事不大看得开,还委婉地劝谢慕林:“二姑娘这些日子受委屈了。您对老太太的孝心,我们这些下人都是看在眼里的,知道老太太的那些指责很没有道理。可是老太太这么大的年纪了,这个脾气也改不了,老爷太太和少爷们都是能哄着她,就哄着她的,除非要紧大事,否则绝不会与她对着来。二姑娘虽说委屈,可在老太太跟前,还是哄着她些的好。虽说二姑娘不担心老太太说的胡话传出去了,会坏了自己的名声,可是……世人千千万,也不是人人都明白事理的,总会有人听信老太太的话,误会了二姑娘的人品,那对二姑娘又有什么好处呢?”
谢慕林笑笑,道:“老太太早年也不是没受过苦,没离开谢家宗族的时候,她还不是要做出贤良和顺的模样来?老太爷早年可一直认定她是贤妻来着。可见老太太这脾气,也不是改不了。只不过是爹爹和娘都孝顺,离开湖阴县后,就一直迁就她,遇事总是哄着她,不肯说出真心话,以至于老太太一直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处,只当自己有多么英明神武了。老太太如今这副脾气,未尝不是爹爹与娘哄出来的。当然,其中也少不了曹氏的责任。
“如今家里境况不比从前了,老太太还照着从前的习惯行事,肯定要处处碰壁的。世上哪儿有这么多人愿意捧着她?所以,为了她好,我们也该让她知道些人情世故才是。不然她得罪了人也不知道,平白给爹爹与兄弟们惹了麻烦,还觉得我们不孝顺,不肯照她说的去做呢。”
何婆子被这番话堵得哑口无言。二姑娘说的句句都是道理,自然是老太太有错在先,二姑娘也是为了老太太好这个事实叫何婆子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了。
接着,谢慕林又说:“我也知道,我做这些事,老太太肯定觉得自己委屈了,觉得我不孝,所以她老人家才会成天想着在外头败坏我的名声。可想想家里人,想想爹爹在外头辛苦,想想哥哥弟弟们的学业与前程,我哪怕是赔上自己的名声,也要把该做的事做了。否则,没人愿意做这个坏人,老太太只会继续折腾下去,把一家老小都给拖累了!我怎能让家里人受那个罪呢?”
何婆子与珍珠顿时感动了,珍珠还忍不住掉下泪来:“二姑娘太委屈了!您也是为了全家人好,才不惜自己的名声。可若您真的因此耽误了终身大事,老爷、太太和少爷们,心里又怎会过意得去?!”
谢慕林笑笑:“这也没什么,不就是婚事可能会不太顺利吗?其实不嫁人也挺好的。在家里,人人都是至亲,兄长和未来的侄儿们,想必也会给我养老的。这不是比我嫁到陌生人家里,还得费尽心力去讨好服侍公婆丈夫强?只要爹爹和哥哥弟弟们前程好了,我自然也会过得好的,心里哪里有什么委屈?”
谢慕林是真心这么想的,然而珍珠与何婆子听了,却更加感动了。她们只觉得这是二姑娘说来安慰她们的,哪儿有小姑娘家说不嫁人比嫁人好的呢?不嫁人,不能有夫婿相伴一生,不能生儿育女,那样的人生太苦了!
谢慕林把两人哄得哭了,才柔声劝着,又道:“我自己真不觉得委屈。只要老太太真能变得明白事理,不再折腾家里人了,我牺牲再多都是值得的。不过这事儿也少不了珍珠姐姐与何妈妈帮忙。两位平日里也多劝劝老太太吧。趁着如今族里什么都还不知道,得赶紧把老太太劝服了才好。否则,等她病好了,总不能不回族里一趟,就离开了吧?若是要在湖阴县长住,也不可能一直回避谢家族人。到时候,老太太这边说出些什么不中听的话,激怒了大老太爷与族里的长辈们,可就不能再象在金陵时那样,只挨一顿骂就完了。”
谢慕林看着珍珠与何婆子,一脸肃然:“老太太在宗族里的名声和人缘都极差,爹爹却是全族最有出息的子弟。一旦族里觉得老太太碍着爹爹的前程了,为了宗族的利益,多半会采取强硬手段的。无论是把老太太送家庙也好,软禁她在后宅里敲经念佛也罢,都是有可能的,而且这已经是极仁慈的手段了。到时候娘和我们一句反对的话都说不得,爹爹也不能跑回来跟全族人对抗呀?
“虽说这种做法已经很宽和了,可老太太难道会喜欢被禁足的日子?还有珍珠姐姐与何妈妈你们二位,只怕也要一起被关进去,继续服侍老太太了。我只为二位觉得委屈,你们又犯了什么错呢?”
珍珠与何婆子犹带泪痕的脸上齐齐变色。两人想起抄家那段日子的窘迫,还有南下路上的种种苦难,不由得对视了一眼,心中同时有了决断。
第二百六十二章 前来
谢慕林成功策反了珍珠与何婆子。
从此谢老太太就连对着身边人抱怨一下谢慕林、文氏或谢显之兄弟几个,都找不到听众了。但凡她想说些什么不中听的话,珍珠与何婆子就会不停在她耳边劝说,告诉她家里的儿子媳妇孙子孙女全都很孝顺很贴心,她再有抱怨的话,就太过分了,劝她知足,不要把小辈们逼走了,然后举出别人家里各种长辈们作妖以致小辈们反水,结果前者没落得好下场的例子,成天对着她说教。
谢老太太更加郁闷了,偏偏她最多只能冲着丫头婆子咒骂,却不敢真把人赶走了。
如今蒋婆子不在,谢慕林有意识地禁止其他下人随意进入后院,只许一个力气最大的粗使婆子在院里干些粗活,以及马路遥家的进来帮着送东西传话,除此之外,就是珍珠与何婆子了。
那粗使婆子是个沉默寡言的木讷仆妇,硬逼着她开口,她也只会说“姑娘孝顺老太太”或是“珍珠与何妈妈很忠心”之类的话,绝不会赞同谢老太太的说法。至于马路遥夫妻,本就是文氏的赔房,心里早就对谢老太太苛待自家姑奶奶,存了一肚子的不满,更不可能会听她的抱怨了。
谢老太太倘若再把珍珠与何婆子赶走了,身边连个信得过的下人都找不到。宅子里留下的男女仆妇,也没哪个是能令她满意的。她曾经喜欢宠爱的那些心腹,全都在金陵城时,就叫谢璞打发走了。珍珠、何婆子与蒋婆子三人,本来也不是极得她宠信的,只是因为做事能干,为人也讨喜,才留在她身边罢了。如今更是因为人品正直,又明白事理,才被谢璞留任。眼下蒋婆子留在金陵养伤,谢老太太实在无人可用了,横向比较一下,终究还是忍受了珍珠与何婆子的念叨。
为了不听她们嗦,谢老太太如今连抱怨的话,都说得少了。毕竟总是生气的话,她自己的身体也会出现不良反应的。偶尔提上一句,也只是小声絮叨几声,当着谢慕林的面,是一个字都不提,也不再跟粗使婆子说什么儿孙不孝顺、丫头婆子不忠心的话。
谢老太太老实了,珍珠与何婆子省了口水力气,谢慕林也得以耳根清净。皆大欢喜。
雨断断续续地下着,到了傍晚时分,就开始越下越大。谢慕林看了看天色,总觉得天气很可能不会在短时间内放晴。为了确保所有人在老宅里的生活不会受到大雨的影响,她可能得多做些准备工作了。
谢家三房的老宅中,几处住人的地方,原本破损朽坏的门窗,都叫家里的下人与前湾村来的木匠父子作了紧急修补,可以重新使用了;破洞的墙面全都拿厚木板封住,再抹了泥上去,糊得紧实,勉强可以遮风挡雨;漏雨的屋瓦全都补上了;排水沟里的枯枝杂物也有人清理过,只是淤泥什么的,一时半会儿还清不干净,谢慕林就让人尽量疏通排水管道,确保大雨来临时,宅子里的积水情况不会太过严重。
梅庐的院子里,原本的小泥坑被雨水一泡,渐渐成了大泥潭。光靠那几块门板做成“桥”,已经不太管用了。谢慕林索性让人把几个泥坑挖通,再挖出一条深沟通向排水沟,把泥坑里的积水排掉,然后寻些碎砖碎瓦和小石块来,铺进泥坑里,终于赶在天黑前,把梅庐院子的地面铺平了,再加上门板桥,谁在上头走动,都不会再弄得裙角裤脚被泥水沾湿。
一晚夜雨过去,第二天早上起来,谢慕林站在梅庐小楼的二层,开窗往下看,见院子里只有少许的积水,不影响人走动,心里还算满意。
她梳洗过,连早饭都顾不上吃,就把全宅转了一遍,确保所有院子的排水情况良好,没有人夜里睡觉时有雨淋头,感染风寒,再去问珍珠,谢老太太夜里也睡得挺香,眼下正在老老实实地吃自己的粳米粥。
谢慕林非常满意,夸了珍珠与何婆子几句,许诺事后要给她们加月钱,然后又非常贴心地给不停絮叨粥水太寡淡的谢老太太送去了一小碟的五香大头菜。
这是湖州本地的特产,据说老太太过去是很喜欢吃的。
谢老太太吃了几日无味的粥水,如今总算有点儿有味道的东西进嘴了,还是她过去喜好的小食,顿时高兴得不行,吃一口粥,就挟一块大头菜,只觉得这据说是从县城里买回来的大头菜前所未有的美味。
珍珠与何婆子赶紧在旁说好话:“这可是老太太最喜欢的小食呀!还是上好的南浔香!又香又脆,又甜又嫩,是二姑娘特地吩咐人给老太太买回来的,可费了不少功夫呢!老太太您瞧,二姑娘对您多孝顺呀!”
谢老太太无语地看向自己曾经的心腹女婢,忽然觉得嘴里的大头菜也没那么美味了。
午后,雨渐渐地小了。谢慕林记起文氏说过要在今日回来的,便趁着雨势减弱,让人在门房守着,远远瞧见有船接近,就立刻向她报告。
谢老太太歇了午觉,还没醒呢,谢慕林就得到消息,说有船来了,而且不是每日都能见到的渡船,也不是路过的渔船,而是一艘中等大小稍稍平实朴素一点儿的画舫。
谢慕林心知,这多半是文氏回来了,也不换衣裳,就这么穿着半新不旧的家常衣裙,连鞋面上沾的泥水都不擦,略有些松散的发型也不整理,直接就迎了出去。
谁知道来的不仅仅是文氏主仆,还有几位长相陌生的女眷。谢慕林远远打量了一下,从她们的年纪猜想,那年纪最长的两位老太太,估计应该是宗房的大老太太涂氏,以及二房的二老太太,嗣祖母宋氏了。
等把人迎进经过简单修整的前厅,众人正式见礼,文氏命女儿给长辈们磕头请安,一介绍,来的果然是涂氏、宋氏,还有一位是涂氏的长媳,宗房宗妇杜氏。
谢慕林一边磕头,一边口称“大伯祖母”、“祖母”和“大伯娘”,从头到尾依礼相称,没出一丝儿错误,三位长辈都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不等谢慕林仔细观察三位长辈的性情脾气,大伯祖母涂氏就先开口问了:“你叔祖母可好?听说她病了,我们也颇为挂心。虽说你娘跟我们解释,你叔祖母不愿意回族里,是怕过了病气给家里人,但我们都清楚是怎么回事,体谅你娘不容易,就不怪她了。你也不必学你娘,顾虑太多,总想给你叔祖母脸上贴金。其实,她不乐意见我们,我们也不乐意见她,就怕见了生气,忍不住骂人,回头她还要厚着脸皮在你爹面前扮可怜,倒象我们欺负她似的。
“不过她既然回来了,又生了病,我们总要过问一句,免得叫人说闲话,道是我们对三弟的遗孀太过无情。好孩子,你只管跟我们细说,不必有所顾虑。你大伯娘娘家出了许多名医,她虽然不能替人诊脉开方,却也熟悉医理。你把你叔祖母的情形告诉她,她就知道你叔祖母的病,到底有多重了。”
第二百六十三章 添油
宗房大老太太涂氏看起来六十岁上下的年纪,生得一张圆团团的白胖脸,弯眉细眼,未语先笑,再加上她身材微胖,人却不高,又穿着颜色柔和的浅褐色绣花褙子,深褐色褶裙,花白发间戴着简单的赤金镶玉首饰,看起来就是十分没有距离感的富家老太太,让人一见就觉得和气又亲切。
二房二老太太宋氏则要年轻一些,人也生得瘦,穿着一身竹青系列的褙子加马面裙,没什么绣花修饰,首饰也只是简约的荷叶莲蓬小银簪,面上表情淡淡,沉默寡言,气质高华,书卷气浓,看起来象是大学女教授,而且感觉还是颇有学术成就的那一种。
宗房大伯娘杜氏年纪应该比文氏大不了几岁,打扮却象是四十以上了,长着一张方脸,虽然言语和气,也时常带笑,但不说话不笑的时候,脸一板,就给人以严肃方正的感觉,似乎不大好相处。
这三位长辈当面,任谁初见时,都会觉得涂氏脾气最好,另两位没那么容易相处。因此谢慕林万万想不到,竟然会是涂氏先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这分明就是对谢老太太全无好感,而且疑心她是在装病,是为了逃避回族地居住,才祭出来的借口!也不知道文氏是如何解释的,毕竟他们一行人在老宅见到谢老太太时,对方的一脸病容绝对不是装出来的。
谢慕林下意识地看了文氏一眼,见她露出了苦涩的尬笑,心里就明白了。
文氏不可能对长辈们说谎,但是,她在谢老太太面前一向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谢老太太说什么,她就怎么做了,就算现在稍稍有了点进步,也早给宗族长辈们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固定印象。所以,涂氏她们不信任文氏,就象察觉到她是在说真话,也怀疑她是被谢老太太糊弄了。
想想还真有些悲哀。
谢慕林在那一瞬间,心里就已经想好了应对之法,决定要“实话实说”。
她老老实实地把自己知道的谢老太太的病状说了出来,然后说了大夫前后开的两次药,以及谢老太太吃过药以后的效果,就连谢老太太这两天三餐吃什么,睡几个时辰,都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杜氏看来是真的学过医术,她听完谢慕林的话后,便对着涂氏与宋氏掉了一轮书包,大体上就是解释,谢老太太并没有装病,而是真的病了,原本是什么情况,现在又好转到了什么程度,她娘家兄弟杜二爷之所以没来出诊,只许诺她父亲明日前来,是因为这样的病情不算危急。
然后她又介绍了一下为谢老太太开方的那位平望镇大夫,姓甚名谁,什么出身,在杜家医馆里学习过几年,医术如何,等等。总之,就是在告诉涂氏与宋氏,这位大夫挺靠谱的,足以医治谢老太太的病。而有他把关,谢老太太也绝不可能装得出病来。
涂氏这才释然了,哂道:“我只当她又犯了老毛病,不料这回倒是冤枉她了。”
宋氏微微一笑,拉过文氏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误会你了,好孩子,你别委屈。”
文氏连忙笑道:“您言重了,是我没说清楚。”顿了顿,“其实我也不知道老太太到底为什么忽然回湖阴来,之前她没提过,见面之后……她老人家也不肯明言。我实在是没办法回答,反倒让您误会了。”
谢慕林在旁恍然大悟。想必是涂氏与宋氏问起谢老太太忽然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回老家的原因了,可文氏知道这事儿跟覆舟山道观那件丑闻有关,也有谢映容在背后捣鬼,前者关系到京中的高门大户,后者直接就是家里小辈行差踏错了。无论是哪一条原因,文氏都不方便直言。结果她这种含糊的态度反而令涂氏与宋氏更加起疑了,才会怀疑谢老太太是在装病。
谢慕林在心中暗叹,她这位便宜娘亲在族中亲友间已经留下了不大好的印象,想要改变形象,可没那么容易呀。看来她接下来几年里,得盯紧了文氏才行了。
她这么想着,又再接上了先前的话题:“除此之外……老太太这几日,又发了好多次火,有时候还会觉得头晕,或是心慌意乱,不知道会不会加重病情?”
杜氏回过头来看她:“大夫不是嘱咐过,让三老太太尽可能保持心平气和么?怎的会老是发火?”
谢慕林为难地看了一眼文氏,方才吞吞吐吐地表示,谢老太太发火的原因有很多,比如粥太淡,药太苦,吃饭没有大鱼大肉,坚决要留在破损的正房,抱她去后楼的是收拾干净的粗使婆子,杜名医没有立刻来给她诊脉,平望镇来的大夫劝她不要事事计较,文氏带着孩子回了族里,孙子们要去竹林书院求学……等等等等。
最后,谢慕林还红着眼圈表示:“老太太说要在金陵城与湖阴县两地到处嚷嚷,骂哥哥弟弟们不孝不悌,除非他们放弃学业,与宗族断绝来往,和祖母划清界限,回到她身边来侍奉,否则就要毁了他们的前程……我一时气不过,顶了她两句话,她就骂起我来,还说一定要败坏我的名声,叫我一辈子嫁不出去……”
涂氏与杜氏、文氏立刻色变,宋氏也露出几分惊讶之色,挑了挑眉:“她对你说了这样的话?”
谢慕林哽咽道:“老太太身边的珍珠姐姐与何妈妈帮我说好话,也被老太太骂了。我心里实在觉得委屈极了,又觉得老太太要是真把兄弟们的名声坏了,那更糟糕,相比之下,还不如把我自己赔进去算了。所以我就不许别人随便进后院,省得他们听见老太太的胡言乱语,误会了哥哥弟弟们。老太太因此又骂了我一顿,说我是在软禁她,如此不孝,将来一定不会有好下场。
“我一时赌气,就说一辈子不嫁人,在家里做老姑娘也没关系,反正兄弟们不会不管我,将来总有人能给我养老送终,我还省了巴结讨好公婆夫婿的力气呢。结果老太太听了激动起来,骂我时又头晕了……”
她怯怯地看向众位长辈:“我知道我错了,不该拿这些话气老太太的,可我实在是忍不住……”
文氏跺跺脚,上来搂住女儿,想要斥责两句,又想到女儿才是受委屈的那一个,再想到谢老太太对家里孩子们的苛刻,眼圈一红,鼻头一酸,就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涂氏沉着脸,冷笑了一声:“还真是没想到,吕氏如今越发长进了。从前只是折腾丈夫儿子,如今连孙子孙女,她都不肯放过了!我们谢家到底是做了什么孽,才招惹来这么一个祸害?!”
大老太太直接把事情定了性。
第二百六十四章 加醋
宋氏起身走到文氏与谢慕林身边,轻轻环抱住她们母女,又摸了摸谢慕林的头,柔声道:“好孩子,别哭了。祖母们知道你的委屈,不会怪你的。你三叔祖母的话,也不必放在心上。她是病得糊涂了,才会胡言乱语。你这孩子心胸宽广,不要跟她计较。”
谢慕林低头擦了擦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几滴泪,倒是把眼圈揉得更红了些。她怯怯地抬眼看向宋氏:“祖母,您说的是真的吗?”
宋氏温柔一笑,又摸了摸她的头。原本她身上那种孤高清冷的气质一下子柔和了下来,变得又亲切又和蔼了。
谢慕林猜想自己的戏应该演得挺成功的,便做出一副小孩子好哄的模样,不好意思地抿嘴笑笑,把眼泪擦干净了,又去劝母亲文氏。
宋氏对着文氏,说话语气也挺柔和的:“好了,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象小时候那样爱哭。这还是当着孩子的面呢,就不怕真姐儿看了笑话么?”
几句话说得文氏也不好意思起来。
只是等她擦了眼泪,被宋氏拉着坐下,面上的愁苦之色还是难以消除:“老太太说那样的话,万一真的传出去了,让外人误会了几个孩子的品性……那可怎么办呢?她老人家如今病得这样,我们也不好顶撞她,只能顺着她说话……”
宋氏淡淡地道:“虽不好顶撞她,却也没必要顺着她的语气说话,只当什么都没听见就是了。三弟妹如今病得这么重,也不知几时才能痊愈,外头那些人情往来的事儿,你身为一家主母,做主处置了就是,没必要劳动病人出面,养病时都不能安心。”
说罢宋氏又转头对涂氏道:“三弟妹离开老家这么多年了,先前是为了玉和的前程,只能委屈她长年漂泊在外。如今玉和前程已定,三弟妹也有心要回乡养老了,我们做嫂子的,也该多照应她些,让她能安安心心在族中颐养天年才是。”
涂氏笑笑说:“二弟妹还是这么厚道。行,既然你都不计较了,我做大嫂的,当然不会小鸡肚肠。”
谢慕林在旁看得叹为观止。她方才的演技,颠倒黑白的本事,真是太小儿科了,顶多就算是添油加醋而已。瞧瞧宋氏说的这些话,简直就是扭曲了谢老太太的原意,可谁又能说她说得不对呢?任何人听了,都只会觉得宋氏识大体,谢家一团和气,妯娌间十分友爱。
别看宋氏出身家庭背景简单,出嫁后过的日子也很清净,感觉就是个书香墨海里浸淫了一辈子的脱俗才女,斯文优雅又宽厚。谁能想到,她跟人斗起心眼来,也有这样的水平手段呢?
杜氏命丫头们多搬了一张凳子过来,招呼谢慕林坐下,又问起在老宅生活上的细节来。
谢慕林仍旧是老老实实地详细介绍了一遍,每天做了些什么,整修了什么地方,怎么整修的,花了多少钱?谢老太太生活如何安排?下人们的生活如何安排?跟附近的居民又有什么来往?全都交代得清清楚楚。别看这老宅条件差,两三天下来,这居住条件其实已经有了很大改善,至少众人衣食无忧,住房完整,安全也有相当的保障,还跟邻居们相处融洽。
杜氏严肃的方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搂着谢慕林对两位长辈说:“您二位瞧瞧,这孩子多能干呀!我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没她懂得多呢!至于我们家英莲,就更是被这孩子比下去了!按理说,三婶和素敏妹妹也不大懂这些杂务的,这孩子从哪儿学来的?”
谢慕林有些懵,连忙谦虚地表示,自己也不是懂得很多,做的也都是很小的事儿罢了。
杜氏却笑道:“傻子,换了是其他女孩儿,在你这个年纪,再聪明,也不过是交代下人该做些什么,补墙呀,修门窗呀,铺瓦呀,诸如此类的,可是有几个能象你一样,说得出该用什么材料,又要如何修补?你娘绝对不懂这些,你爹倒是知道的,可他长年不在家,更不可能教女儿这些事了。你要学,不是问人,就是从书本里学来。所以我说你聪明能干,比许多女孩儿都强!”
谢慕林恍然,原来杜氏是这个意思呀?她吩咐人干活的时候,确实交代得挺详细的,但这不是因为家里的下人都不是正经工匠,没有这方面的专业技能嘛。她为了提高他们的工作效率,肯定要交代得清楚一些。如果她不懂也就算了,她既然知道一点,就没理由在无人监管的情况下藏拙。毕竟她自己也要住在老宅里的,能住得舒服一点,又何必自讨苦吃?
如果当时有正式懂行的工匠在此,她肯定只吩咐一句“补墙”、“补瓦”之类的就算了。
但这话也不知该怎么解释,谢慕林只能继续谦虚:“我也是见旁人如此行事,才照着学的罢了,其实还有很多错漏不足之处呢。多亏了马叔马婶和其他人,也在用心帮我,否则这老宅哪儿能修补到今天的程度?我就是动动嘴皮子而已,可不敢当大伯娘这一句夸。”
杜氏笑着又搂住她摩挲:“好孩子,在自家长辈们面前,何必如此谦逊?倒显得生分了!”
文氏在旁有些怔愣,她其实也没想到,女儿这两三天的功夫,竟做了这么多事。怪不得这间客厅在她离开前,还是破破烂烂的,如今却干净齐整,家具俱全,可以用来待客了。这都是女儿的功劳呀!自打家里出了事,女儿真是一天比一天懂事能干了。
文氏红了眼圈,连忙又把泪意强压下去,谢过了杜氏的夸奖,感叹说:“她平日里就爱看书,而且不爱诗词歌赋,反倒喜欢收集那些杂书,工医农植,样样都有。我还觉得她不象咱们这样士宦人家的女孩儿,纳闷她是几时养成的怪脾气呢。但她能从杂书里学到真本事,用在家中,倒也不枉费她读得那般用心。”
宋氏微笑着点头:“可见学问都是从书里来的,不管是诗书道理,还是平常过日子,多读书,总是有好处的。”涂氏在旁阖首微笑。
杜氏含笑对谢慕林说:“真姐儿也喜欢读医书么?其实不必正经学诊脉开方,只需要懂些药理,知道些养生的学问,你就能受用一辈子了。大伯娘那儿有许多这样的书,你得闲时,只管过来看。你英莲姐姐也喜欢看这些书的,闲时还爱捣鼓些自用的胭脂花水什么的。你们女孩儿索性一块儿玩吧,倒比出门淘气好得多。你二伯父家的英芝也喜欢跟英莲一块玩儿呢。”
宗房大老太爷谢泽山有两个儿子,长子谢珙有四子一女,女儿就是谢英莲,今年十五岁;次子谢瑁,有一女二子,嫡长女谢英芝,今年十岁。这两个女孩子,都是文氏早早向谢慕林姐妹几个介绍过的,谢慕林大致了解过她们的性情喜好,连礼物都各备了一份,只是还未来得及送出手而已。
谢慕林对这两位堂姐妹有些好奇,正想趁机向杜氏多打听几句,便听得马路瑶家的来报:“老太太醒了。”
第二百六十五章 请安
客厅里顿时安静下来。
谢慕林神情平静,安坐不语;文氏有些坐立不安地看了看涂氏与宋氏;宋氏脸上的表情淡淡地;而大老太太涂氏,则露出了讥讽之色。
最后还是大太太杜氏开了口:“三婶娘醒了,我过去请个安吧。于情于理,我们做小辈的,都该去问候一声的。”她收了笑容,重新摆出那张严肃的方正脸,站起了身。
谢慕林随之起立:“我带大伯娘过去吧?”
杜氏笑着把她重新按回凳子上:“不必,叫你娘陪我就行了。你在这里陪两位老太太说话。二位长辈头一回见你,心里都喜欢得紧呢。”
涂氏冲着谢慕林笑得十分和蔼可亲:“是呀,真姐儿,你三叔祖母那儿,叫你娘带路就行了。你还怕你大伯娘会不认路不成?她从前三不五十就过来串门儿,只怕比你都要熟些。”
说罢她又转向文氏:“你带着你大嫂过去吧。三弟妹不愿意见我们,若是往常,我身为长嫂,定要跟她说说礼数规矩。可如今她是病人,又受不得气,我也懒得跟她计较了,叫你大嫂出面,代替族里人问候一声就好。省得三弟妹气性太大,一会儿恼了,又是头晕又是脑涨的,倒象是我们存心害她犯病一般。”
文氏有些慌张地起身行礼:“您言重了。老太太断不会这么想的,她……”话未说完,就被涂氏打断了:“行啦,我还不清楚她的脾气么?你不必替她遮掩了。我若是爱计较的人,早就被气死了八百年了,还能好端端活到现如今?!”
杜氏含笑拉着文氏向外走:“好啦,素敏妹妹,大家都是自家人,你不必顾虑太多了。三婶娘还在等我们呢。”说着就把文氏硬拉走了。
谢慕林目送她们离开,回头看向涂氏与宋氏,露出了乖巧的笑脸。
文氏与杜氏去了后楼,也不知道跟谢老太太说了些什么。谢慕林在前院客厅里陪两位祖母说话,聊些家常什么的,因牵挂着后楼,多少有些心不在焉。不过涂氏与宋氏并没有说什么,始终对她十分亲切关怀,似乎十分体谅她关心母亲的心情。
前院后院隔着一个正院,距离有些远,又有房屋墙壁相隔,谢慕林始终听不到后楼的动静。不过她如今跟身边的丫头已经有了默契,翠蕉比梨儿胆子大些,不必她吩咐,就已经主动揽下了探听消息的职责,前院后院地来回奔跑,负责在窗外给她打手势,比划动作,通报后楼的最新情况。
所以,谢慕林大体上能猜到,谢老太太遇见宗房的大侄媳,心情好不到哪里去,只是杜氏庄重守礼,由始自终没给谢老太太挑剔的借口。虽然谢老太太还是冲文氏发了脾气,骂了一顿,打坏了一个碗,摔了一个枕头,但有杜氏护着,文氏除了挨骂,也没吃什么亏。谢老太太的举动,只会越发突显了她的无理取闹、为老不尊。
翠蕉年纪还是小,她及时给谢慕林通报了最新情报不假,可惜没选好窗户。她在院子里打手势的那个位置,就连涂氏与宋氏也都能看得分明。所以,即使谢慕林能清楚地看到翠蕉在传递什么信息,心里也有些尴尬。
涂氏笑眼弯弯,似乎觉得很有趣,还小声对谢慕林说:“这个丫头不错,挺机灵的,回头我要赏她,不必她亲自来给我磕头了,省得你娘嗦。”
宋氏端坐如仪,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似的,但从她对涂氏说的话来看,就知道她其实什么都看见了:“大嫂,别跟孩子开玩笑。你没瞧见真姐儿额头上都冒汗了么?咱们装作没看见就行了。要打赏丫头,你想寻什么借口不成?”
涂氏拿手帕掩口,呵呵直笑:“我这不是觉得挺有趣么?”
谢慕林尬笑中。
她偷偷给翠蕉使了个眼色,暗示后者赶紧走。翠蕉郑重点头,做手势表示明白,马上就去继续探查最新情况,转头跑了。
谢慕林闭了闭眼,知道她一会儿肯定又要回来的。算了,反正也算是变相的现场直播嘛。
翠蕉还没回来,杜氏已经拉着文氏出来了。她那张方脸上,神色有些严肃,看不出心情如何,但到了涂氏与宋氏面前,未语先笑,禀报说:“三婶娘精神不错,看来是那位大夫开的方子起效了。真姐儿侍疾,也服侍得好。明儿我父亲再过来给三婶娘诊一诊脉,就更加万无一失了。二位老太太先前交代要送来的东西,我也交给了三婶娘跟前侍候的人,您二位就放心吧!”
涂氏笑着点头:“你办事,我总是放心的。对了,三弟妹可知道我和二弟妹来了?”
杜氏笑笑说:“知道的,不过三婶娘先前交代过,怕会过了病气,因此不许族人来见她,我就告诉她,二位老太太都尊重她的意思,照她的意愿办了,不去后院相见,让她老人家好生养病,缺什么吃的,玩的,只管打发人到族里要去,一家人千万不要外道。”
涂氏笑了:“这话说得很是。她难得回来,我们总不至于叫她短了吃喝,不能安心在家里待下去。”
宋氏看向文氏:“三弟妹可曾提过,什么时候去祭祀三弟?”
文氏面上犹带几分惶恐,回话道:“老太太吩咐了,说她这病不轻,也不知道几时才能痊愈,叫我们不必等她了,尽快去给老太爷扫墓吧,也让老太爷早些见到孙子们。”
宋氏淡淡一笑:“这样也好。若不是要等她一起,你们本该一回来就办这件事的。如今既然三弟妹不在意了,你就尽快安排祭祀的事吧。莫等到显之他们兄弟几个入了学,学业渐重时,还要想法子挤出时间来,告假去祭拜先人。”
文氏犹豫了一下。她本来是打算留下来侍疾一段日子的,可嗣婆婆说的话也是正理,而且是应该尽快办好的事。丈夫上任之前,再三嘱咐过的。若不是谢老太太忽然出现,她早就带着孩子到谢老太爷坟上去祭扫了。
涂氏也在旁道:“是呀。素敏,你原本是担心三弟妹的病情,又不放心真姐儿独自留下来侍疾,才急着回来。可如今三弟妹病情好转,真姐儿也把老宅里的事务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你还有什么可愁的?尽快回去,把祭礼办好了。到了正日子,提前派人过来接真姐儿,事情办完了再把她送回来,也不耽误什么事儿。
“你还得尽快去其他族人家一一拜访过,而不是只去我们几家血缘近的,其他人那儿只打发下人送礼就算了。这都是礼数,不能轻忽的。先前你急着回来看病人,不会有人跟你计较。但如今三弟妹没有大碍了,你就得把该办的事办完才行。”
杜氏笑着对文氏说:“是呀,素敏妹妹,若是你忙不过来,我给你搭把手吧?要是不放心真姐儿在这里,我就把儿子媳妇也派过来帮忙照看。你尽管放心!”
文氏期期艾艾地看向女儿,见谢慕林露出赞同的笑容,只得犹犹豫豫地点下了头。
第二百六十六章 辩解
看过谢老太太后,该做的事也都做了,太阳西下,涂氏与宋氏便决定要回去了。
虽然文氏答应了会尽快回谢家角,把祭祀公公的事办好,但她既然回了老宅,就不可能转过身拍拍屁股走人,怎么也得意思意思地住一晚,不然谢老太太就该炸了。以文氏的性格,断断承受不起这样的责骂。
涂氏与宋氏也不多言,只是嘱咐她,要尽快回族里去,因为很多事情都不方便拖延的。文氏自然是答应了,再三谢过她们的提醒,又一路把两位长辈与杜氏送出了大门,送上了船。
等她回到老宅里,便立刻去见谢老太太。谢慕林也跟了上去。
谢老太太方才从杜氏那里吃了瘪,却又不占理,还没找着错漏之处,挑挑刺,好耍一番长辈的威风呢,杜氏那边就张口问起了谢老太爷谢泽湖的祭礼了。谢老太太哪里有胆子去亡夫坟上扫墓?顿时软了,表示自己病重,没办法出门,就让文氏带着孙子们去祭拜吧,别因为她一个病人,耽误了正事。
如今涂氏、宋氏与杜氏走了,她才松一口气,却有一股子郁气憋在心中,见了文氏,顿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张口就想大骂。
可随即她又瞧见谢慕林站在文氏后头,想起珍珠方才悄悄儿在她耳边说的,文氏不会久留,住一晚就要回去主持扫墓之事了,她接下来好些天都要落在这个不孝的孙女儿手里,若是此时发作,回头还不知道要被如何搓磨呢。这么想着,谢老太太终究还是闭上了嘴,板着脸背过身去,不肯给文氏母女一个好脸,却也不再口出恶言了。
文氏小心探问几声,见谢老太太都不吭声,想必是恼了。她暗暗叹了口气,恭敬告退出来,面上露出了愁苦之色。
谢慕林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拉她去看梅庐:“我头一天晚上,是在老太太住的后楼里,随便找了个角落,放了张长榻,对付着睡了一晚。第二天,我就让人把梅庐收拾出来了。这个院子比别处的新些,地势又高,并没有受到什么损坏,只需要整理一下,打扫干净,就能住得很舒服了。可惜老太太死活不肯搬过来,说这里是偏房侧院,不是她这样的正妻该住的地方呢!”
文氏怔了一怔,心里隐隐有些刺痛,面上却努力不显露出来:“这是娘从前住过的院子,住了好几年呢。夏天的时候,住在楼上,既通风凉快,又能登高望远,景致很好的。”她把院子前后、小楼上下转了一圈,赞许地道,“收拾得不错。你大伯娘夸你能干,我还想你能做什么呀?如今看来,你果然在实务上很有天份。”
虽然院子里还有许多地方没整理好,但文氏看着周围的环境,也生出几分怀旧之心来,道:“你既然是住楼上,楼下是空的吧?今晚我索性就住这儿算了。”
谢慕林道:“娘若是怀念从前了,偶尔过来小住一两晚,这也没什么。但正房我已经叫人修补好,布置好家具了,连铺盖都是齐全的,就预备着娘回来住进去。娘好歹也在那里睡一夜,才不枉费了我花的心血嘛!”
文氏听得笑了:“这能花你多少心血?”不过对于女儿的孝心,她还是挺受用的,只是也有几分顾虑,“那里原是老太太的屋子。先前老太太病得那样,都不肯住到别处去。如今屋子也修补好了,她老人家迟早要搬回去的。我若住进去了,她定然又要生气!”
谢慕林哂道:“正屋虽然修补过了,但远远比不上后楼舒适。老太太这病,也该是静养为佳,挪来挪去的,万一吹了风,岂不是要害得她老人家病情加重?就象现在这样住着挺好的。那后楼本来也是老太太夏天时的居所,老太太自己也挺喜欢。之前没搬过去,是因为没有足够的人手整理。现在样样都布置好了,她老人家也住得开心,何必再惊扰她呢?等到她的病养好了,夏天也过去了,我们就可以劝她搬去谢家角了。到时候谁还顾得上谁住正屋,谁住后院呀?”
文氏想想也对,便犹豫着答应了。
随即她又拉着女儿在桌边坐下,摒退丫头,踌躇片刻,方才说:“真姐儿,我知道,你虽然总说老太太脾气不好,爱挑事儿,但你心里还是孝顺她的,否则也不会如此用心地照顾她的饮食起居,哪怕挨了无数骂,也依然侍候得她妥妥当当的。可是……方才你在大老太太与二老太太面前,说的那些话……还是太实在了些。老太太脾气不好,我们自家人知道,忍了受了便是,何必告诉别房的长辈,让她们也跟着生气烦恼呢?”
谢慕林眨了眨眼:“娘指的是……我在大老太太和祖母面前告老太太的黑状吗?我难道不该实话实说?”
文氏苦笑:“我知道你这几天受了委屈,才会忍不住请长辈们为你做主。以老太太的辈份、地位,除了大老太太与二老太太,也没别人能对老太太说教了。可是……二老太太素来是个和善庄重的长辈,从不跟老太太在琐事上纠缠不休。哪怕知道你的委屈,也只会安抚你,不会真的当面说老太太什么。
“而大老太太身为一族宗妇,虽然有责任管教族中女眷,可族里读书有成的子弟中,还未有一人官位前程能及得上老爷者,所以大老太爷夫妇俩,是不会与老爷生隙的。到头来,大老太太也不过是嘲讽几句,不可能真的重罚老太太什么。你别看她们说,要让老太太留在族里养老。但只要老太太死活闹着要走,她们也奈何不了她,免得一个不慎,伤着了老太太,老爷与宗族之间的关系,就要尴尬了。”
谢慕林挑了挑眉,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了委屈的表情:“我哪里想到这么多?只是听到老太太说,要是哥哥弟弟们不回来侍疾,胆敢违背她的命令去书院读书,就要到处嚷嚷他们是不孝子孙,我真是吓坏了!就怕她真的这么做,败坏了兄弟们的名声。老太太将来要是后悔了,连句对不起都不会说的,可是兄弟们的名誉、前程,难道就真的要这么毁了吗?
“我赶在所有人之前,把这件事告诉大老太太和祖母,也是为了让她们知道,老太太言行有多荒唐。如此一来,就算将来老太太真的在外头胡言乱语,好歹也有族人帮着辩解。而族里的长辈们虽然不熟悉兄弟们,却也不会因为老太太的话,就误会他们不是好孩子了!”
文氏怔住了:“原来……你是为了这个原因?”
谢慕林说话时,就一直睁着大眼朝窗外看,眼珠子都不眨一下,又暗暗掐了自己的大腿一把,眼泪很快就掉下来了。
她哽咽道:“我只是为了哥哥弟弟们着想……我怕老太太任性妄为,把二哥给害了!并不是存心要给族里的长辈们添麻烦的……”说着就掩面哭了起来。
文氏顿时心疼了,又愧又悔,忙抱住女儿:“好孩子,是娘错怪你了,你别怨娘,娘再不说你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危言
谢慕林见文氏向自己认了错,便也慢慢收了泪,表示自己原谅了便宜娘。
文氏顿时松了口气。
谢慕林趁机道:“娘,我知道你方才劝我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您是不想让老太太和族里的关系太差了,是不是?您担心我向大伯祖母和祖母告老太太的状,会让她们对老太太的看法更糟糕,这样老太太在族里的处境就更差了。虽然她活着的时候,可以依仗爹爹这个儿子,让其他人拿她没办法,但她总有去世的一天。万一族里恶了她,不肯让她葬入祖坟,她岂不是要做孤魂野鬼?”
文氏红着眼圈点头道:“娘就是这个意思。”
谢慕林之前说服文氏在谢老太太面前硬气一些,不要事事听从后者的命令,就是拿这个理由来搪塞的。如今她的做法有违当日说辞,也怪不得文氏会说出那些不中听的话来了。
不过谢慕林岂是那么容易放弃忽悠包子娘的人?
她故意长叹了一声,对文氏说:“娘,如果不是老太太做得太过分了,我又怎会这么做?说实话,我真的有些心寒了。老太太对我们母子三人一向很冷淡,明明您是她从小教养长大的,不但是婆媳,也是半个母女,可她对您是一点儿都不念旧情。从前,我还能骗自己,说那是因为曹氏出身显贵,老太太被富贵迷了眼,因此嫌我们碍事了,才会借着打压我们,来示好于曹氏……”
文氏听得双眼含泪,想起当年谢老太太翻脸无情的情景,还有这些年的冷漠苛刻,不由得心中隐痛。
“可是……大哥大姐明明从小就深受老太太疼宠,在不久之前,老太太还时常把他们挂在嘴边,把他们当成是心头的宝。如今呢?”谢慕林暗中留意文氏的反应,继续说道,“大姐就不用说了,老太太骂她的那些话,难听得我都觉得脏了耳朵!而大哥,他一心要读书科举,挣出个前程来,老太太却随口就要坏他的名声,毁他的前程,就只是因为他要去竹林书院求学而已!老太太心里把这个长孙当成什么了呀?就算大哥是曹氏生的,难道这十几年的祖孙之情,就都是假的不成?!”
文氏顿住,慢慢坐正了身体,也不禁心惊。
是呀,老太太是不是对身边的小辈太过无情了?她文素敏是外姓人就算了,谢显之、谢映慧,可都是老太太从小偏宠到大的亲孙呀!就算曹氏千错万错,这两个孩子对老太太却还是十分孝顺的。这无缘无故地,老太太就要翻脸不认人,这也……太过了些!
谢慕林见她动摇了,便继续火上浇油:“仔细想想,爹爹出事坐牢的时候,老太太也没放多少心力在他身上吧?她当时整天都在抱怨住得不好,吃得不香,当了首饰,银子也是自己收着,宁可花钱雇人来侍候自己,也不肯拿出一文钱来,给牢里的爹爹买些衣食被褥……
“老太太心里,恐怕只有自己了,什么骨肉儿孙都是假的。就连她疼爱爹爹,也多半是因为爹爹会做官,又能赚钱,能供给她富贵生活。可爹爹的想法,她就不在意了。否则,当年也不会死活逼着爹爹娶了曹氏,这些年也一直不把大哥大姐以外的兄弟姐妹们放在眼里,如今索性跟几乎所有的孙辈都翻了脸。再怎么说,我们也是她的亲骨肉呀!”
文氏的眼泪顿时掉了下来。
谢慕林叹道:“老太太这样的凉薄性子,我做晚辈的也不好说什么。可老太太既凉薄无情,又口无遮拦,性子一上来,便完全不顾后果。更可怕的是,她行事完全不知道轻重!
“她若一直在家安心养病,不管外头的事,也就罢了。可她一旦插手管家里的事,不管是家务,还是兄弟姐妹们的事,甚至是爹爹官场上的事……爹爹、娘和哥哥们都对她孝顺,万一在不该顺从的时候顺从了她,导致了严重的后果,连累了自己,甚至是全家人,那时该怎么办?!不管老太太那时候是否愿意认错,也于事无补了呀!”
文氏听得大惊失色,连哭都顾不上了:“不至于吧?事情哪里就到这个地步了?”
“谁知道呢?”谢慕林叹气,“她这回匆匆从金陵城出逃,虽然我们都猜想她是被三妹妹骗了,可若她真的没有做过亏心事,又怎会上了三妹妹的当?看她如此惊慌失措的模样,兴许这里头有什么内情是我们不知道的。老太太随便出个门,就能搞出这么大的风波,天知道她以后还会不会闯出更大的祸?到时候,那祸事可就未必是三妹妹能捣鼓出来的了,而是真真正正会牵连全家的灾难!这叫人如何能放心?我想想都觉得害怕。”
文氏想想,也觉得害怕起来了。
她惊慌地问女儿:“你觉得该怎么办?我们给你爹爹写信吧?兴许你爹爹有法子打听清楚,老太太到底在害怕什么?能想办法解决掉?”
慕林扯了扯嘴角:“行,娘要写信,就写吧。不过这信一来一回的,也不知道要耽搁多久,我们也不能干等着。我觉得,娘凡事还是要留个心眼,别真的事事都听老太太的吩咐。倘若她的吩咐有道理,听听也没什么。可万一她的吩咐没有道理,还会损害到你和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损害到宗族的利益……那就绝不能听了!”
文氏咬咬唇:“确实不能听……我从前没想过这些。”
“现在不能不想了!”谢慕林紧紧抓住她的手,“等到事情发生了,我们再想办法应对,那就太迟了!这种时候,我们需要族人的支持和助力。你也别总想着要给老太太留面子,瞒这瞒那的。现在不是计较脸面的时候。我们得早早提醒族中,早做准备,以防老太太不知轻重,给家里和族人引来祸患!否则,她要是糊里糊涂地连累了所有人,就算爹爹在外头做到三品官又如何?兄弟们断了前程,一辈子都毁了,家族也一蹶不振,后继无力,难道娘和爹爹心里会好受?说不定连爹爹的仕途也要断送!”
文氏脸色大变,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谢慕林继续道:“若是真的出事……其实宗族里也不是没有读书种子,大家不可能因为顾虑爹爹,就轻易放过老太太这个罪魁祸首。要是爹爹真因此与族人生分了……又有什么好处?今年爹爹出事,还是多亏了大伯祖父与祖母出手相救。一旦爹爹与族人生了嫌隙,倘若将来他再被人陷害一回,又有谁来相救?”
文氏听了,越发心慌意乱,但女儿的意思,她还是明白的。正因为明白,她此刻心中才会更加痛苦。
她连连点头:“好孩子,你说得有道理,我们确实……”话未说完,她就忍不住哽咽出声,“为什么老太太就不能……不能象别人家的长辈一样和和气气的呢?我们明明很孝顺她,她为什么总要无事生非?家里横遭大祸,早已今非昔比了,她却还是这般任性妄为……我上辈子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呀……”
第二百六十八章 耸听
经过谢慕林这么一番危言耸听,文氏彻底心神大乱。她失态地痛哭一场后,便再也提不起劲儿谈论其他事了。谢慕林把她送回了正房,亲自服侍她歇下。
等谢慕林准备转身离开时,文氏一把拽住了女儿的手:“真姐儿,老太太那里要怎么办?我是怕她生事,怕她闯祸,却又没胆子管着她。就算硬起心肠来,也怕你爹爹远在北平,不知道家里的情况,听了老太太告状,会误会我。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
谢慕林回身拍了拍她的手背:“娘,你不必担忧。您管不了老太太,让能管她的人出面就好。在金陵城时,老太太在家里辈份最大,我们都拿她没办法。可如今回到族里,能管着老太太的,就不是一个两个了。只要你别犯心软,总想着要替老太太顾及面子,什么事都瞒着不说,那就不会有问题。就算是爹爹那里,你也可以在家书中实话实说。爹爹难道还会信不过族里吗?就算他偏着自个儿的亲娘些,可大伯祖父、大伯祖母和祖母三位老人家,也不是会乱来的人呀!”
文氏想想也是,过去自己对宗房与二房的长辈,真是不够信任。几位长辈温厚慈和,都是正派人。他们说要留谢老太太在族中养老,肯定有自己的法子,不会真把局面闹得太难看的。她实在是想得太多了,反倒有些对大老太太与嗣婆婆不敬的嫌疑。
反正她已经回到了谢家宗族之中,虽然在一众儿女面前,她是长辈,可在整个谢家角,她也不过是个小辈罢了。小辈有了难处,自当是听从长辈做主的。
文氏心头大石顿时去了一半,也能安心歇上一会儿了。她忙了几日,方才又大哭一场,精神实在是疲惫不堪。
她闭眼打起了盹,谢慕林小声吩咐善姐几句,便抽身出了正房,长长地吁了口气。
坦白说,她跟文氏谈了这么多次话,一再劝说文氏雄起,文氏每次应得好好的,过后却又总是在谢老太太面前软下来,真的令她很不耐烦。
也不知道谢老太太到底是如何教养这个儿媳的,居然把人洗脑到这个地步。
谢慕林如今真是宁可跟谢璞说话,也不想再劝文氏了。谢璞虽然有些愚孝,但好歹明白事理,分得清事情轻重,不该答应谢老太太的事,绝不会答应。可文氏呢?简直就是个死脑筋。谢慕林除了尽力把她跟谢老太太隔离开来,想办法挑拨离间,让文氏主动疏远后者,似乎就没别的法子可想了。
如今也只能让族里的长辈们介入到三房的这种奇怪局面中去,希望谢泽山、涂氏与宋氏三位老人,真能彻底阻止谢老太太作妖吧。只要谢老太太能老实点儿,哪怕她要跟自己一家生活上几年,谢慕林也都认了。
不过,要是能有机会甩锅,她也不想放过。
谢慕林暗戳戳地盘算着,回头要给谢璞写封信去。如果他能把人接到北平去,那就再好不过了。是他把自己的亲娘纵容成这样的,凭什么他能甩手走人,却要妻儿替他承受一切后果?
谢慕林一边在心中腹诽便宜爹,一边跑去厨房问晚饭如何准备,恰好遇见珍珠在那儿。
谢老太太方才又闹脾气,说晚上不但要吃南浔香大头菜,还要手指长的太湖银鱼,拿韭菜炒香,她好拿来佐粥。珍珠与何婆子劝了半晌,也没能打消她的念头,前者只好跑厨房要菜来了。
厨娘便对谢慕林抱怨说:“二姑娘,太湖银鱼只是小事儿,也不费什么钱,可这太阳都偏西了,我们上哪儿给老太太买银鱼去?就是到后头村子里,也未必能买到新鲜货。人家早上打了鱼,早就送到县城里去了,哪儿还会留到这时候呀?若是老太太能等,明儿中午,我一定能把这菜给老太太送去。但这会子……实在是难办!”
珍珠在旁叹道:“这个道理,我何尝不明白?不是我要为难妈妈,而是老太太那脾气,你不是不知道。方才我与何妈妈已是劝了她半日,她一定要今晚吃,我又能有什么法子呢?万一回头告诉老太太,说今晚没有银鱼了,她老人家闹着不肯吃饭,我们侍候的人又如何担待得起?”
厨娘不说话了。站在她的角度,肯定觉得老太太身边侍候的大丫头比自己更有体面。老太太只是晚饭少吃一盘菜罢了,还能把心腹给撵了不成?
谢慕林心里啧了一声,面无表情地说:“大晚上的吃什么韭菜?那是升阳的东西,回头老太太又该嚷着夜里睡不着觉了。打发人去前湾村买,买不到就算了,买回来了明儿给老太太做。若是老太太问,就说已经打发人去买了,但没买着新鲜的,不敢给老太太吃臭的。”
厨房见有主人发话了,连忙答应下来。
谢慕林又问了晚餐的其他菜色,定了几个菜品,又添了一个文氏爱喝的汤羹后,方才离开厨房。
珍珠一直跟在她后头,左右见着没人,便凑到她身边小声道:“先前宗房大太太和太太一同过来给老太太请安时,大太太身边的丫头婆子曾经拉着我与何妈妈说话,把大太太带来的礼物与我们做了交接,还打听了老太太和二姑娘这几日都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我与何妈妈都照实说了,不敢有所隐瞒。”
谢慕林回头看她,她垂下头去,沉默不语。
谢慕林就明白了。
一族宗妇又怎么可能是好糊弄的人呢?谢慕林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又是头一回见杜氏,后者不可能她说什么,就信什么的,果然找机会向谢老太太身边侍候的人打听了。还好谢慕林早就笼络好了珍珠与何婆子,又不曾说谎,顶多只是添油加醋了一番。只要珍珠与何婆子不要提及太多细节,大体上的口供还是能跟谢慕林的话对得上的。
这一关过了,杜氏对谢慕林就真的不会再起疑心了,对谢老太太的本性与脾气,更会形成一个相对固定的印象。谢老太太以后想随意败坏小辈的名声,她也不会轻易相信。
非常好。接下来,谢慕林决定要趁热打铁。
她去了后楼见谢老太太,和和气气地向对方请安。
谢老太太从鼻子里喷了一声:“哼,你来做什么?你娘呢?竟然不来我跟前侍候?!”
你才把人赶走,如今又挑剔上了。名份上还不是正经婆婆呢,犯得着摆那么大的谱吗?
谢慕林扯了扯嘴角,道:“我娘正有事呢。方才,大老太太和二老太太都来过了,听大伯娘说您病情没有大碍,总算放心了。她们都纳闷呢,您先前也没提过要回来,又不跟我们一块儿走水路,自个儿带着两个女仆,就从金陵跑回来了,连两个孙女儿都没带上,还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呀?我娘什么都不知道,没法回答。两位老太太说,还是写信回金陵问一声的好,顺道也是替您报个平安。”
谢老太太差点儿没从床上掉下来:“你说什么?!不……不行!不能写信回去!”
第二百六十九章 放话
谢慕林歪歪脑袋,一脸的天真好奇:“为什么呀?我还想着您路上丢了不少行李,该叫金陵那边送点儿东西过来呢。”
谢老太太一时语塞,顿了顿,才道:“哪儿有什么为什么?反正不许写!我知道你娘手里有银子,叫她替我重新置办整套东西就是了,何必特地从金陵送过来?涂氏与宋氏吩咐的事儿,你们根本就不必听从。她们凭什么管到我头上?!我不想说的事儿,谁也别想逼我说出口!”说着一时没忍住,连声咳起嗽来。
谢慕林示意珍珠上前抚背、奉茶,淡定地继续说:“那怎么行呢?就算两位老太太没吩咐,信也是要写的。您忽然跑回老家来了,金陵家里可知晓?大姐姐和三妹妹还不知道怎么样呢,您就这么把人丢在京里不管了?她们才多大的年纪呀,您倒是狠得下心!再说了,蒋妈妈和毛掌柜他们找不着您,说不定都要急死了。这平安信是一定要写的。您要是不乐意我向他们打听您回来的原因,那您完全可以直接跟我说呀?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老太太停了咳,拿帕子擦擦脸,目光闪烁:“问那么多做什么?我就是……忽然想回来了,我想大孙子了,所以回来陪他,不行么?”
你昨儿才张口就要毁大孙子前程呢,你还真是够“想”他的!
谢慕林不由得盯了谢老太太几眼,谢老太太避开视线:“大丫头和三丫头在京里不缺人照看,还有金锦在呢。两个孩子深宅大院住着,丫头婆子侍候着,手里不缺钱,还用担心她们会过不了日子?真有什么事,大丫头有的是好亲戚能帮忙,根本用不着我们操心。你跟你娘要是打算跟京里报平安,说你们顺利回到老家就行了,不必提我。”
谢慕林叹道:“要是不提您,大姐姐和毛掌柜、蔡叔他们如何能放得下心?说不定他们这会子已经满天下找您,四处打听您的去向了。他们知道您回来的事儿吗?您就真的一句都没提起过?”
逃命的时候,谁会轻易泄露自己的行踪?那不是傻么?!
谢老太太仔细思考了一下,想到金陵那边的家人如果大张旗鼓地找人,只怕很快就会引起永宁长公主府的注意,更别说谢映慧本身就跟长公主府的人在一起。到时候,她就算是逃回了老家,也迟早会被找上门来的。
她咬了咬牙:“行,你要是非要在书信里提我,就跟他们说我平安无事,你们知道我在哪儿,却不必提我到底在什么地方,只叫他们别再找人,也别对任何人提起我离京的事就是了。”咳了几声,又补充两句,“再问毛掌柜要些银子。我的钱都在路上被人偷了,手里不剩几个子儿。”
谢慕林眨了眨眼,一脸不情愿地答应了。
接着她又问起另一件事:“您还是不肯把回老家的原因告诉我吗?难道也不能告诉我娘一声?先前娘回族中拜见长辈们,因大老太太和二老太太问起您回乡的原因,娘回答不出来,几位长辈还疑心您是装病,拿这个做借口不回族里去呢。如今大伯娘来看过,知道您是真病了,这事儿才算是解释清楚了。
“但族里人那么多,娘急着回来给您侍疾,只抓紧时间办了兄弟们入学的事。其余的,不但老太爷的祭礼没准备,连宗房与二房以外的族人家中,都没来得及去拜访。大老太太方才吩咐了,让娘尽快到各房各支走一趟,顺道把您是真病不是装病的事,也解释清楚,省得大家继续误会您。”
谢老太太撇了撇嘴。那些乡下小人物,有什么要紧的?
谢慕林继续道:“我知道老太太跟族人们多有积怨,在族里的人缘不大好。但您离开也十几二十年了,有什么旧怨解不开呢?等您把病养好了,我就跟娘说,接您回族里去,为您办一场宴席,把所有族人亲友都请过来,大家高兴高兴,也好一笑泯恩仇。若是您有年轻时认得的朋友,也可以顺道下个帖子。到时候,全湖阴县的人都知道谢家三品官的老太太衣锦还乡了,自有客人会上门来陪您说笑,您也就不必担心日子会过得无聊了。”
倘若谢慕林之前没有提起给京中报信的话,兴许谢老太太真会欣然接受孙女儿的建议。可现在,她一听这事儿就马上想到:她回乡的消息一旦传得阖县皆知,还能瞒得过京中的永宁长公主府么?那岂不是把要害自己的人主动招惹上门了?
这种傻事,她才不干呢!
谢老太太立刻说:“办什么宴席?没得白花钱!咱们家现如今哪儿有那么多银子?还说什么遍请族人亲友,我会叫那些人来白占我的便宜?!我最怕被人上门打秋风了,你不必跟谢家的人说我回来的事,更不许在县中散播消息!我如今正病着呢,就该清清静静地养病。若是有人上门来打扰,我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
谢慕林道:“您回来的消息,族中早就传遍了,哪里是能瞒得住的?娘要过来给您侍疾,族人们见不着她,肯定要问。既然问了,就不可能不知道您病了。若是人家上门探病,您闭门不纳,那就太得罪人了。爹爹可是交代过我们,一定要交好族人,请他们多多照应哥哥们的。您别闹小性子了。宴席也要等到您病好了再办,到时候再有亲友上门拜访,也不会扰着您的清静,您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就让你娘别来侍疾!”谢老太太脱口而出,但想了想,越发觉得这主意不错,“对,就这么办!你跟你娘只要找人把这老宅子给我修整好了,让我能住得舒舒服服的,再给我留够侍候的人手和花销的银子,就不必再管我了。我自安心养我的病,你们在谢家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别跟旁人说我的事,只道我已经往松江去了。你也可以跟你娘回去,不必再来。反正你们在这里,也只会气我罢了!你们少在我面前晃悠,我还能多活几年呢!”
谢慕林一脸诧异:“老太太您说什么呀?把您一个人留在老宅养病,我和娘都离开,还骗族人您已经离开了湖阴?这种事哪里能骗得了人?娘和兄长弟妹们总要来给您请安的,还有杜名医会来给您诊脉。大老太爷、大老太太与二老太太,也不可能对您不管不顾呀?”
“反正你们用不着管我,只当我不在这里就是了!”谢老太太犟着脖子道,“我就要在这里安安静静地过日子,你们别提什么搬回族里的话了。这里是我的故居,我想老头子了,我要留在这儿怀念他,不行么?你们少来打搅我!”
谢慕林挑了挑眉,非常满意她终于说出了这番话,却故意跺脚生气道:“您都这么说了,我还能怎么办?可这回您死活非要赶我们离开,日后可别拿这条来骂我们不孝顺!世上再没有长辈这么干的!”
谢老太太下巴一仰:“我亲口说了,就绝不会反悔!谁来问,我都是这句话!”
第二百七十章 委屈
谢慕林得到了她想要的承诺,不过这个成果不算保险,接下来她还得再巩固一下。
她装作被气到的模样,扭头出了后楼,还对着一脸惶恐送她出来的珍珠说:“老太太这脾气,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真心为她着想,不但得不到一句好话,还要被打着骂着往外撵!她也不怕别人寒了心,就真个丢下她不管了?!”
珍珠只得赔笑:“二姑娘消消气,老太太只是在说气话,并不是那个意思……”她心里也在慌呀,这老宅里要是没个主人镇场子,真的任由谢老太太主持大局的话,她和何妈妈真的有好日子过么?二姑娘不会真的丢下她们不管吧?
珍珠正想办法哄一哄谢慕林,身后便传来了谢老太太的叫嚣声:“你们不管我,我还要念佛呢!我自个儿能照顾好自己,用不着你们操心。你们要是真孝顺,就照着我的意思去办!但凡有半点儿违逆我的地方,便是不孝子孙!我定要上外头嚷嚷去,叫你们名声扫地!”
珍珠几乎没咬碎一口银牙。
谢慕林冷笑一声,拉着珍珠几步走到远些的地方,低声道:“珍珠姐姐,老太太的话,你也听到了。娘不走是不行了,我呢?肯定要回族里住些日子,但有需要的时候,还是会回来的,大不了我不进后院,不跟老太太打照面,也不叫她知道我回来了就是。她的身体,还要托你与何妈妈照看。只要能让她安心静养,其他的事,我娘和我都会安排好的,包管不叫老太太多操一点心,也不叫她有机会干蠢事,闹得全家上下不得安宁。”
珍珠闻言,稍稍松了口气,红着眼圈道:“那一切就拜托二姑娘了。老太太这性子,我与何妈妈也是头疼得紧。无奈她是主子,我们也只能尽心服侍了。但我们心里都是有数的,若是老太太要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我们一定会尽快上报,不叫她有法子胡来!”
谢慕林点头,又说:“老太太显然是不想见外人,也不希望太多人知道她在这儿。倘若有人上门拜访,老太太不乐意见的,你与何妈妈客客气气把人送走就是。倘若是老太太想见的人……那也寻个理由,把人打发走,又或是直接别让人上门吧。病人还是要以静养为佳,更何况这病还是会过人的。”
珍珠会意地点了点头。
她回了后楼继续侍候,谢慕林则去了前头正院正房。
谢老太太叫嚷的动静不小,文氏原本只是浅眠,如今早就被吵醒了,已经下了床,正命善姐侍候自己梳洗。见谢慕林进屋,她便有些惴惴不安地问:“方才是怎么了?老太太又发脾气了么?”说着她都有些灰心丧气了。她真不明白,谢老太太哪儿有这么多气可发?大夫可是再三嘱咐过,不许她动不动就生气的!难不成老太太如今为了给晚辈们添堵,已经到了不顾自己性命的程度?
等善姐替文氏梳好头,捧着水盆出去了,谢慕林才对文氏道:“方才我趁娘歇息的时候,试探了一下老太太,问她为什么会忽然南下返乡?是不是京里出了什么事?老太太死活不肯回答我。但我一说要写信回金陵城报平安,免得家里大姐姐、金姨娘和毛掌柜、蔡叔、蒋妈妈他们担心老太太的行踪,她就立刻怒声喝斥,责令我不许写这封信。”
文氏吃了一惊:“怎会如此?连报平安的家书都不许写么?那慧姐儿和毛掌柜他们岂不是要担心了?”
谢慕林道:“后来我再三劝说,老太太才松了口,允许我们跟京里报平安,但只许说我们平安到达湖阴,并且已经知道老太太平安无事,叫他们不必再找人了,除此之外,任何关于老太太的事,都不许多提,也不准告诉任何人,她如今住在老宅这里。”
文氏听出了女儿的言下之意:“老太太这是生怕京里的人知道她的下落?她果真闯下大祸了么?可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一直以为是容姐儿在骗她,可如今怎么倒象是真的了呢?”
谢慕林道:“我也纳闷呢。也不知道三妹妹是怎么跟老太太说的,引得老太太如此害怕。我有心要打听原委,她又不肯说,反倒叫我不好告诉她,三妹妹是在撒谎了。一来,三妹妹是不是真的在撒谎,她与老太太之间是否真的有秘密没告诉我们,我们也说不清楚;二来,当初我们出于私心,答应三妹妹瞒着老太太的事,如今再说出来,未必能让老太太放下心头大石,反倒有可能引起她老人家的怒火。这两日老太太无事还嚷嚷着要败坏兄弟们和我的名声,要是让她抓到这个把柄,只怕越发要闹起来了。明儿杜名医就要上门诊脉,我就怕会节外生枝……”
文氏明白了,女儿这是担心谢老太太会在杜逢春面前说些有的没的。虽说杜逢春一向嘴紧,两家又是姻亲,他断不会在外头乱说话,可叫姻亲见到家里老人出丑的模样,也怪丢人的。文氏怎么好意思连累宗房在亲家面前丢脸?
她绞着手里的帕子,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既如此,这事儿我们就暂且不提,先写信给你大姐姐,让她想法子在京里打听清楚再说。她不是受马家姑娘邀请,去永宁长公主府在郊外的庄子避暑去了么?想来要打听这些事也不难。只要确定京中无事,我们再慢慢告诉老太太,不一定要提三丫头如何,只说事情过去了就好。老太太心病一去,就能安心养病了。详细的内情,我会写信告诉老爷。如何处置三丫头,自有老爷定夺。”
但如果京中真的有事,谢老太太真的身处危险之中,她们肯定要想办法保护她的。让谢老太太在老宅安心住着也挺好,反正她本人不乐意跟族人来往,在县城里也没什么亲友,只要衣食无缺,有足够的人手侍候,家里小辈时常悄悄儿过去探望,就跟在承恩寺后街住着时是一样的。老宅这一片人烟不多,来往的人也少,胜在清静又安全。就算是发了大水,山坡上也有地方可以躲避。
文氏就是觉得有些愧对儿女们,因为她到时肯定要留下来侍疾,对孩子们难免会疏于照顾。
谢慕林便告诉文氏:“老太太也是这么想的,不过她不许你留下来侍疾,连我都要赶走,说是怕我们太引人注目了,还要我们告诉族人,她已经去了松江。我有心要劝,她反而骂得更难听了,还说见不到我们,她反而能多活几年,真是孝子贤孙,就该照她的话去做!”
文氏怔然,眼圈又红了,心里无比委屈:“老太太真是这么说的?”
“当然是这么说的,不信你去问。”谢慕林摊开双手,“当时何妈妈与珍珠都在旁边听着呢。我看她俩都快急得哭出来了。”
文氏顿时什么都顾不上了,起身就往后院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