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归还
且不提程王氏如何在平南伯府挑拨离间,谢家这一天也迎来了一个惊喜。
惊喜是从承恩侯府送过来的。承恩侯带人抄了平南伯的书房,一些不可为外人所知的东西,他自然是该销毁的销毁,可以不销毁的就密密收藏起来了。还有一些不大重要的东西,他就随手送出去做人情了,其中就包括谢家原本住的大宅地契。
谢家大宅连着“桂园”,占地颇大。因是曹氏用心建造修饰,从无到有打造出来的,她本人也很喜欢这个住了十几年的地方,所以平南伯利用谢璞当初写下的文书,从官府处提前把宅子和园子的地契领了出来,打算做为妹妹的陪嫁,等她与方闻山完婚的时候,让她带到新的夫家去,什么时候想住,随时都可以过去住。甚至于,因为方闻山在京城并没有大宅府第,他与曹氏婚后带着家人直接入住谢家旧宅,也是无妨的。
宅子落入平南伯手中的时间不长,近日事情又多,他夫妻二人还没来得及对宅子里的东西进行清理,只有曹氏那边派了桂妈妈与桂珍,把她所知道的一些还没来得及赶在谢家被抄前带走的珍贵古董、字画、首饰等物,分别装箱,运回了平南伯府她所住的院子。除此以外,谢家当中,连当日中途夭折的寿宴上的桌椅残席,都还未清扫呢。谢家众人的私人物品,自然也都还在原来的地方了。
承恩侯迫于皇帝的压力,杀了三弟平南伯,心里也有些后怕了。他担心曹家一旦有什么表现得不够好的地方,会让皇帝产生不满,再加上先前的猜疑,有可能会促使皇帝进一步打击曹家。
这些年,曹家小辫子不少,过去是觉得自己有从龙之功,又有皇后与太子在,在朝中、军中也有极大的影响力,皇帝偏心一下爱妃庶子也就算了,还不至于会对曹家下狠手,那样负面影响就太大了,波及也太广,所以曹家人心里都挺有底气,觉得曹家的权势依然还很稳当。将来等太子继了位,他们的前程还会更加光明。
然而如今,有了平南伯那几味毒|药在,承恩侯的底气就没那么足了。君心难测,万一皇帝忌惮曹皇后与太子,认为老婆儿子迟早会毒死他,为了避免这种结果,选择先下手为强,哪怕引起朝局震荡,也在所不惜,那曹家怎么办?
曹家如今已经失去了军队的直接控制权,又没法掌控禁卫军,京城驻军大权还握在萧家人手里。他们总不能真的去做乱臣贼子,那还能挡得住皇帝的辣手么?就算最终能保住皇后与太子,保住曹家的主脉嫡支,人员与权势方面的损失,也小不到哪里去。万一真的伤筋动骨了,那可不是三年五载就能缓过气来的。
实力大损的曹家还能不能护得住皇后与太子,那真的很难说。而一旦失去了皇后与太子,曹家就没有将来了。
出于种种考虑,承恩侯选择了向谢璞示好,因此就把从平南伯书房那儿抄到的谢家旧宅地契,送回到谢璞手中。
除此之外,他还附带了其他的一些东西,比如谢显之过去使唤的丫头婆子小厮,除了下落不明的文竹与先前来过谢家的小厮以外,其他人都一并被送到了谢家目前的住处,连带着他们的身契。
谢璞并不是很在意这些下人,就算当中有可能还有曹家的奸细,大不了发卖了就是。如今他拿到了这些人的身契,反而不怕曹家人再搞什么鬼了。
他更高兴的是,旧居被还了回来,旧居里原本的东西也都一并回来了。
他对文氏、大金姨娘与儿女们微笑道:“这些日子,你们为了替我准备赴任的行囊,从早忙到晚,夜里也无法安睡。如今可不用再操心了,旧物都回来了,我们把东西收拾收拾,随时都可以出发了。你们也能省许多事。”
文氏也挺高兴的:“这确实是意外之喜。我们如今手头银子不多,能给老爷准备的衣裳,没法与从前的比。如今旧衣裳都拿回来了,我就再不用担心老爷在任上穿戴不够体面,会被人笑话了!”谢璞出事前,什么时候穿过那么寻常的衣裳,用过那么寻常的物事?她是真觉得丈夫受了委屈。
大金姨娘也喜滋滋地。她攒了多年的私房终于能回来了!曹家做尽了坏事,偶尔也会发一回善心嘛。
她问谢璞与文氏:“老爷,太太,我们什么时候搬回府里去?这处小宅虽然住着也不错,可到底没法跟家里相比,东西样样都缺,实在是不方便。我们也还要替老爷整理行装呢。再说了,官兵上门的时候,府里正办宴席,后来也没人去料理,如今肯定乱糟糟的,不好生清扫一番,也没法住人哪!”
文氏便转头看向谢璞,等待着他的决定。
谢璞想了想:“先去收拾些眼下能用的衣裳用物吧,我们就不搬回去了。我过两日就要出发赴任,搬来搬去的太麻烦。等我走了,你们再带着人去把府里府外整理打扫一番,该锁起来的院子就锁起来,该装箱的东西就统统装箱,该带走的物件就整理好带走。宅子还回来了不假,但你们还是要回老家去度日的,留两房家人在京中看宅子就行了。”
大金姨娘露出了诧异的表情,欲言又止。文氏却是从来不会质疑谢璞的决定的,当即就应了是。
谢璞又说:“承恩侯府送来的几个下人,都是显之从前使唤过的。我也不清楚哪些靠得住,哪些更向着曹家些。你们去问问显之,让他决定吧。若他一个人都不想留,也不必把人重新送回曹家去了,连着身契送到附近的人伢子处,一概发卖了吧。卖得的银子,就给显之做日常零用。”
说起谢显之,文氏又有些担心:“显之的病情不见起色,虽然药也照吃,但他总是郁郁寡欢的模样,实在叫人忧心。我怕他这样的身子,受不住回乡的颠簸,万一路上又病倒了,在外地又未必能请到好大夫,那可怎么办?”
谢璞叹息一声:“这孩子得的是心病,曹氏行事太过,伤了儿子的心了。这种事,显之自己想不开,旁人劝解也无用,只能让他慢慢养着了。我已经跟大伯父商量过了,你们回湖阴就雇船走水路,虽然需要绕道,花的时间会长些,但路上会比走陆路好受一点儿。孩子的身体要紧,小四和四丫头的身体也不算康健,赶路不必太急。大伯父会先回去,让人打扫我们三房的宅子。谨昆陪你们一道走,他熟悉道路,有他照应,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文氏连忙应下了。
这时候,大金姨娘期期艾艾地问了一句:“宅子还回来的事,老爷太太是不是要跟老太太说一声?兴许她老人家……会想要搬回去住呢?”
第一百六十七章 头痛
谢老太太不是兴许会想要搬回谢家大宅去住。
她是当然很想要搬回谢家大宅去住。
得到消息的谢老太太,连大伯子谢泽山与夫家宗族小辈谢谨昆的存在都顾不上忌讳了,带着孙女儿谢映容,以及大丫头珍珠,直接雇了车,往贡院西街的小宅赶过来。
她见到儿子谢璞,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听说咱们家的宅子还回来了?我们什么时候搬回去?!”
谢璞只好向母亲解释,他马上就要出发去北平赴任了,实在没功夫搬家,文氏等人也预备着要回老家去,此时改变住处,太过麻烦,因此他们只打算回旧宅子收拾整理一番,留一两房家人在金陵城看宅子就算了。
谢老太太立刻反对:“这叫什么话?!从前咱们家丢了宅子,想在京中长住,就得花钱另行租房,也就罢了。如今自家宅子都还回来了,我们凭什么还在外头继续住着?那不是白花钱么?!有自家的好宅子不住,非要搬到外头去,花钱住那些小门小户的地方,你真是昏了头了!搬家有什么费事的?你们统共也没几件行李,雇一辆破车,什么都拉完了。你和你媳妇孩子要赶着出远门,不想搬回去,那没关系,我搬回去就得了!”
谢老太太表示家里不如从前富裕了,她也不想给儿孙们增加负担,所以不用儿子花钱帮她租外头的房子了,她回老宅子住就行。正好那里衣裳铺盖日常用品什么的样样齐备,她连买东西的钱都省下了,家具也有,搬回去住比留在承恩寺后街更省事。只是旧宅子地方太大了,她身边通共也就是两个丫头两个婆子侍候,怕是忙活不过来,需得儿子帮忙,把从前的旧仆召回来服侍她。
谢璞费了那么大功夫,才把家中的下人打发了,只留下忠心可靠的人,怎么可能又把打发掉的人召回来?虽然当中兴许会有老实肯干的,可难保不会有曹家的奸细。况且他本来就不打算让家里人继续留住大宅了,当然也不会为了打理大宅,就专门去买一大批仆从。
他想要劝说母亲,打消回大宅住的念头。她如今住的小宅其实条件不错,清静又舒适,离着承恩寺近,她也有地方可以消遣,生了病,还有高明的僧医来诊治。
住回大宅,虽说居住条件可能不错,可一来那么大的宅子,只住了几口人,太过冷清了,没有足够的家丁护院,也难保不会有小偷地痞摸进去,太不安全;二来,大宅子要维护到能长期住人的地步,费的人力、财力都不是小数目,目前谢家只是拿回了宅子,并没有拿回产业,仅靠二房的那些小铺子小庄子的收入,养不起这么大的宅第园子,还是封起来比较好。
谢璞劝得苦口婆心,觉得自己的想法十分有道理,可无奈谢老太太根本听不进去。
她实在是太想念过去的富贵生活了。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她认为自己吃尽了苦头。倘若谢家实在没有条件,她勉为其难地,也就忍受下目前的清苦生活了。可谢家明明拿回了大宅,手上又不是没有银子,更不是没有下人,为什么她还要苛待自己呢?!
儿子马上就要赴外任,媳妇孙子孙女们都要抛下她老人家,跑回老家去了。她一个人孤零零留在金陵城中度日,本就够可怜的了,儿子还不许她住进自家的宅子,还有没有天理?!
谢老太太放声哭骂:“你这个不孝子!你还有没有良心?!我十月怀胎生下你,受了多少罪?你爹死得早,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到这么大,供书教学,让你能一路科举考到进士,又做了官。我不过是想享几年清福罢了,你这都不肯答应!我活这么久做什么?还不如跟着你爹去了,也免得受这个气”
谢璞头痛欲裂。
眼看着老娘的哭声快传出围墙去了,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有人上门来打听老太太嘴里的“不孝子”是谁,谢璞实在不愿意蒙上这等坏名声,只能无可奈何地让了一步。
他答应让谢老太太搬回谢家宅子里,住进老太太本来的住所金萱堂。那是个三进的院子,位于谢宅西南面,离大门倒也不算远。院中有小厨房、小花园,后院还有一个水井。若是谢老太太带着孙女丫头婆子们搬进去住,哪怕把谢宅其他地方都封了,光靠这一个三进的院子,也足够生活了。
谢老太太目的达到,立刻就止了泪,重新换上和气的表情,认真与儿子商量,要如何给家中增添人手,是买人,还是雇人?亦或是把从前的旧仆和佃户子弟招回来算了。
谢璞不置可否。买人要花钱,钱从何来?旧仆大都不是发卖便是遣散了,去了曹家那边的,又如何靠得住?他可不打算把母亲的安危送到曹家人手中。至于佃户子弟,田庄都没拿回来,他凭什么使唤佃户家的人?
实在需要添人手,他更倾向于雇人。反正收拾宅子,粗活随便找个靠得住的中人,请几个人来干就行了,细活自然是家里人动手。谢宅里还有不少值钱物件呢,不可能随便就交给陌生人处置了。等忙过这一段,家里不再需要那么多人手时,就可以把雇来的人打发掉,等需要时再雇就是。
谢老太太咂巴咂巴嘴,有些嫌弃雇人不够气派,但想到家里确实缺银子,她也就勉强接受了:“行吧,这些琐事我也懒得操心。你赶紧叫人收拾房子,我好尽快搬回去住。家里如今算是雨过天青了,趁着拿回了宅子,我们也可以请一次客,告诉京城上下,我们谢家又起来了,省得那些不知道的人,狗眼看人低地给我们脸色瞧!”
谢璞一听便知道有内情,他也懒得纵容母亲的虚荣心,直言道:“好好的办什么宴席?办了又请谁来赴宴?从前与母亲交好的那些达官贵人,不过是看在曹家面上。如今您想继续与他们结交,只怕是不成了,只会自取其辱,这又何必?儿子马上就要赴外任,母亲还是别再多事了吧。有办宴的银子,还不如给您老人家多买几样补品呢!”
谢老太太撇撇嘴:“办个小宴,能花多少银子?就算咱们如今跟曹家不是姻亲了,你也是个三品高官,哪里就比人差了?不靠着曹家,也有的是人乐意与你交好。到时候你在京城也算有了盟友,即使在外任上,出事也有人帮你说好话。我这不是见你吃了一回大亏,才想要弥补弥补的么?”
谢璞表示心领了,但真的没必要。他在京城并不是没有人脉。
谢老太太知道他指的是宋家的故交,不忿地哼哼两声:“你不领情就算了,不过请客还是有必要的。我近来也新结识了不少朋友,家里宅子回来了,正好请她们到家里坐坐,也叫她们瞧瞧,什么是三品高官之家的气派!省得她们总以为,我住在一进的小院里,即使有个三品的儿子,也是个破落户……”
谢璞闭上双眼,再次感到头痛起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打探
当谢老太太纠缠儿子的时候,谢映容在谢慕林的房间里,打探起了近来的新消息。
平南伯的死讯,她是今天才听说的。何婆子一大早在外头买菜回来,在街市上听人说起,连菜都顾不上买了,就急匆匆赶回家中报信。谢映容真真是吓了一大跳,无奈传闻中只有平南伯的死讯,说是急病而亡,却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映容心下有些着慌。
平南伯上辈子迟早是要死的。曹家的大人物,没一个有好下场,就连江家这样的姻亲,也跟着倒了大霉。因此谢映容一直都很笃定,平南伯早晚要坏事。
然而,那至少是好几年后的事了。事情是早发生,还是晚发生,是有很大区别的。比如平南伯一死,他本该在接下来那几年里要做的事,就统统泡汤了,包括他准备要干的那些坏事,那些被皇帝当成曹家大逆不道的证明,将曹家拉下万丈深渊的罪行。
牵一发而动全身,谢映容不知道局势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她眼下甚至不敢断定,曹家是否还会象上辈子那样倒台?太子是否还会象上辈子那样下场凄凉?那最终登上皇位的三皇子……还会象上辈子那样,心想事成么?
谢映容坐立不安。她如今对于未来的一切计划,都是基于上辈子的所知所闻而来。万一上辈子的一切,这辈子都不会再发生,那她又如何能确信,自己真的做了正确的选择呢?
就象她如今认为程笃将来会功成名就,位极人臣,所以才想要嫁给他。但如果曹家不会出事,太子地位稳固,三皇子上不了位……那程笃这辈子,极有可能就只是三皇子的一个小跟班罢了,能有多大的成就?根本无法与新皇的心腹相比。
更何况,程笃身为宁国侯府大房嫡孙,想要出头,还要先解决宁国侯夫人与程二爷的打压,他们可是曹家的姻亲呢!曹家不倒,程笃一个小辈,想要战胜背靠曹家的继祖母与叔叔,谈何容易?
因此,谢映容一听到下人来报说,谢家大宅还回来了,就立刻怂恿谢老太太来找谢璞说话。本来,谢老太太还有些忌讳大伯子谢泽山,打算召儿子过去谈的。被谢映容连哄带劝地,她老人家就亲自过来了。
谢映容考虑得很清楚。上辈子跟这辈子最大的不同,就是她在谢老太太寿宴当天,暗中将曹家陷害父亲谢璞的假信给偷出来了。虽然事后信不见了,但她这一举动,确实救下了父亲,也保住了父亲的性命前程。此后发生的种种与上辈子不同的事,全都是因谢璞平安脱身而起的。如今连谢家大宅,都重新回到谢璞手中了。想要打听平南伯为何会忽然暴毙,问谢璞是最直接最简单的方式。
谢映容没胆子去问父亲,就转而盯上了与父亲住在一起的兄弟姐妹们。谢徵之难缠,谢映真性情大变,谢谨之又嘴紧。她看中了谢显之性情温和,又刚离开平南伯府不久,想必知道的内情更多。不料她才冲着谢显之寒暄了两句,就被谢映真与谢徽之联手“夹”出了谢显之的房间,真真叫人生气!
然而打听消息更要紧,她只能无奈地问谢映真了。
谢映真却在她面前装起了傻:“平南伯是怎么死的?不是急病死的吗?这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三妹妹打听这个做什么?”
谢映容涨红了脸,竭力耐下性子道:“我这也是担心家里嘛。平南伯把我们家害得这么惨,所有产业都被他吞了。他如今忽然死了,我当然会忍不住好奇呀。这事儿跟父亲真的没有任何关系么?不是父亲报复他的?”
谢慕林皮笑肉不笑地道:“爹爹要是有这么大的能耐,也就不会被他害得这么惨了。这只能说是天意。兴许是平南伯坏事做得太多了,遭了报应吧?我们多多感谢上天就行了,没必要往爹爹头上泼脏水。三妹妹这是嫌我们家麻烦不够多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映容连忙为自己辩解,“我就是顺口一说。毕竟平南伯这么坏,我做梦都想弄死他呢,才会以为,家里人人都会跟我有同样的想法。”
谢慕林笑笑:“恨他的人多了去了,但他的死跟我们家没有半点关系。三妹妹在自个儿家里乱说话,也就罢了,可别往外头瞎嚷嚷。哪怕你心里再恨平南伯,也不好对人说什么你想弄死他的话。曹家势大,我们家是吃过大亏的,三妹妹学精些,别再给自己招祸了。”
谢映容再次涨红了脸。她不过是说几句试探的话,结果句句被谢映真堵了回来,倒象是她自己不懂事似的。她气得一时不想说话了。
旁边坐着的谢谨之打量了谢映容几眼,给谢徽之使了个眼色。
谢徽之撇撇嘴,站起身道:“行啦,二姐姐也是一片好意,怕你嘴上没把门,给家里惹来祸事。若不是自家亲姐妹,谁会管你呀?平南伯的死,是有些不明不白的,但跟我们家没什么关系。我从曹荣那边打听到些风声,好象是平南伯惹恼了皇后与承恩侯,被二位联手弄死了。这是曹家自个儿窝里斗,与外人不相干。你听完就算了,别四处嚷嚷。”
谢映容浑身一震,连生气都顾不上了,追着谢徽之问:“平南伯到底做了什么事,会惹得皇后与承恩侯对他下毒手?”
“这我哪儿知道呀?”谢徽之翻了个白眼,“连曹荣都说不清楚。他娘也就是听到些风声,自个儿估摸出个大概罢了,具体的情形,在曹家都是机密,我上哪儿打听去?你也别找大哥问了,大哥在平南伯府,一直被软禁,什么都不知道。平南伯出事前几天,他就回了家,更不可能知情了。但这些天,他身体有些不大好,又总念叨着他亲娘亲妹子,心情郁郁。我们几个都不敢招惹他,你也少在他面前多嘴!”
谢映容不屑地撇撇嘴,并不把谢显之的心情放在心上。在她心目中,这位长兄早晚要病亡的。谢显之也好,谢谨之、谢涵之也好,上辈子都是因病而死的。他们身体一向不甚康健,动不动就要生病,如今也没什么起色。就算这辈子情况发生再大的变化,他们也多半改不了早夭的命运。她才不会为他们操心。
谢映容沉吟片刻,又问起了她急切想知道的另一个问题:“家里宅子还回来了,我们几时搬回去住?就算爹爹要赴任,你们也要回老家,可老太太和我……总是能搬回去的吧?”
谢慕林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眼里好象在冒光:“你很想搬回去住?”
“当然了,我……”谢映容激动地脱口而出,但很快反应过来,顿住了,“我当然会想念自个儿的家呀。你们就不想搬回家里住么?”
谢慕林与谢谨之、谢徽之交换了一个眼神,都觉得谢映容的表现有些可疑。
她真的仅仅是“想家”而已么?
第一百六十九章 反驳
不怪谢慕林、谢谨之与谢徽之三人多心,一点小事也要发散开来,浮想联翩,实在是他们吃过谢映容不止一回的亏了。有些事情经历得多了,难免就会变得比较敏感。只要谢映容有任何诉求,他们总要疑心她私底下在算计些什么。
谢慕林看了谢映容几眼,便拿谢璞的话来搪塞她,诸如时间太紧,搬家麻烦,大宅太大,人手不足,安全难保,费钱费力……等等原因。既然谢璞没说过让谢老太太与谢映容搬回大宅去住,谢慕林当然不会主动提这个建议。
谢映容却对这些原因十分不以为然:“自家宅子还回来了,老太太却住不得,只能在外头花银子租别人家的宅子,还是又小又窄的……这也太荒唐了。家里的宅子再怎么样,也比外头的宅子强。老太太若搬回去了,也能住得更加舒心。
“至于人手不足……家里先前遣散的下人,难道就不能再召回来?若是怕当中有曹家的耳目,那就只找老太太从前最信任的人好了。我从前的丫头婆子,也应该是信得过的。姨娘与我试探过几回呢,但凡是靠不住的,早就踢走了。至于银子……二房的产业不是还回来了么?老家那边听说也有田产,每月总能有不少入息,难道还供不起老太太一个月的花销?”
谢谨之与谢徽之听了她这话,齐齐皱了眉头。
谢慕林忍不住笑道:“哟,听三妹妹的意思,家里其他人都不必吃饭了,所有收入都拿出来供老太太花销就行了?哦不,兴许还有三妹妹那一份?你这主意可问过老太太没有?你既然知道那些是二房的产业,想必也知道老太太跟二房一向是有些不对付的,你觉得老太太会乐意让你占二房的便宜,让二老太太有机会说她的闲话?只怕老太太光是想一想这种可能,都要觉得难受得不行了吧?”
其实,以谢老太太那种自私自利的性子,还真未必会为了这种事而觉得难受,顶多就是面子上过不去罢了。只要别人不明言指责,她还是能心安理得地占二房便宜的。可谢慕林就是要这么说,即使谢映容的主意已经得到了谢老太太的首肯,后者恐怕也没法当着别人的面说出“她就是要占二房便宜”的话来。更何况,谢泽山还在金陵城呢,随时可以上门指责谢老太太的行为。谢慕林根本没在怕的!
谢映容被她几句话堵了回去,涨红着脸,实在没法真的承认,她就是要占二房便宜了,只能支支唔唔地为自己的话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觉得,如今也没有平妻不平妻的了,父亲只有一个妻子,自然也不分什么大房、二房的……”
谢慕林打断了她的话:“爹爹如今是只有一个妻子,不用分什么大房、二房了,可他还兼祧着两房,你这一支是三房,我这一支是二房。三房的产业跟二房的产业不是一回事,老太太与二老太太也不是一个人。你不如去问问老太太,看她老人家乐不乐意跟二老太太算作一家,两家的产业共享,二房的产业算是三房的,三房的产业也能让二房共有?”
谢映容几乎要吐血了。她敢跟谢老太太说这话么?一旦表露出这个意思,她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就算眼下谢家的产业几乎被人吞尽了,但谢璞还在呢,掌柜、匠人们也还在呢,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谢老太太当初能做出私下变卖家业,携子出走的事,今日就绝不会由得二房插足自家的产业。
谢映容气得心肝儿肺都在疼,再也耐不住性子了,索性拉下脸来,不客气地说:“难不成你们二房就一点儿银子都不愿意出了?老太太再怎么说,也是父亲的亲娘,你们难不成丢下她一个人在金陵城过活不算,还不肯出一两银子,任由她老人家喝西北风去?!只怕父亲做不出这种不孝的事情来,二太太也当不起这个不孝的罪名吧?!”
谢徽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骂谁不孝呢?要二房拿出所有入息供养你和老太太在大宅过富贵日子的是你,如今翻脸不认人骂人不孝的也是你。你以为你是谁呀?这个家轮得到你当么?还是你觉得世上只有你最聪明、最孝顺,连父亲、太太和我们兄弟姐妹那么多人,都想不到要如何安排老太太,还要等着你来指手划脚?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
谢映容对他怒目而视。谢徽之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他的眼睛也长得很大,谁怕谁呀?!
谢谨之轻咳了两声,看着谢映容说:“三妹妹放心,老太太的生活要如何安排,父亲自然心里有数。如今他正与老太太商量呢,倘若老太太真要搬回大宅去,将来如何度日,长辈们也自有计较。三妹妹只需要用心侍奉好老太太饮食起居就行了,其他的……不必多操心。”
谢映容冷哼了一声,再也坐不下去了,起身扭头就走。她出门时,迎面撞上一个人,吓了一跳,认真一看,发现是珍珠,便没好气地斥道:“你瞎了眼么?怎么不看路呢?!”
珍珠低眉顺眼地回话:“三姑娘,我正要找你呢,老太太问你去了哪儿,要你把她今儿吃的药送过去。”
谢映容心中一阵烦躁,不就是几颗养生补气的药丸子么?少吃一回也不会怎么着,八成又是老太太要在父亲面前装病弱了。这种丫头婆子就能办的事,老太太非要找她做什么?然而她还没胆子说不干,只能气冲冲地找药去了。
珍珠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转头看向了屋中三人。
谢徽之满面笑容地迎上来,拉着她进了屋:“珍珠姐姐来了?姐姐一向辛苦了。三姐姐真是不懂事,怎能对珍珠姐姐如此不客气呢?明明是三姐姐自个儿不看路撞了人,反倒要骂珍珠姐姐的不是。姐姐方才有没有被撞疼了?快坐下喝口茶,歇歇脚吧?”
谢谨之微微一笑,谢慕林非常配合地亲手倒了碗茶,谢徽之立刻接过来,捧到珍珠手边。
珍珠不由得笑道:“三位少爷、姑娘有心了,我一个丫头可当不起。”又收了笑容,低声道,“今儿我是特地过来一趟的。有些话,我与两位妈妈有心要劝老太太和三姑娘。无奈我们人微言轻,怕两位主人听不进去,只能跟老爷、太太和少爷姑娘们提一提,也免得老太太糊里糊涂的,叫人利用了也不知道。”
谢慕林与谢谨之、谢徽之对视一眼,都觉得珍珠接下来要说的话只怕与谢映容脱不了干系。
第一百七十章 花销
其实珍珠要说的事,也很简单,主要是她们钱不够花了。
谢老太太与谢映容手里,本来是有将近二百两银子的。房子租金由谢璞出,按理说这笔钱足够她们祖孙俩连带下人们过得舒舒服服的了,更别说如今她们搬进承恩寺后街的小宅,还不到一个月的功夫。
然而,谢映容怂恿谢老太太常往承恩寺去,与其他官宦人家结交往来,花销大了,银子就有些不够花了。据说,那将近二百两的银子,已经花出去将近一半了。
尤其是最近,谢老太太本来不太乐意与人交际的,这些天却渐渐感觉到些趣味来。谢映容刻意结交卞家,然后借着卞家在慧圆街一带的好人缘,又推着谢老太太认识了几家新朋友。其中有两家,一家的儿子在北方一个散州任州同,恰好在北平布政使司治下,知道谢璞即将上任布政司使参政,便有意上门巴结谢老太太;另一家,则是家境清贫,当家的老太太十分精明,发现谢老太太出手大方,便刻意奉承,好打秋风。
谢老太太对卞家兴趣缺缺,只是看在对方老太太的人缘好,交好人家多的份上,又有谢映容从旁相劝,因此有事总会算上卞家的份。但她最看重的,还是那两家老太太拍她马屁,拍得她心情愉悦,些许花销,她也就不在意了。
她如今很是享受这种与过去生活极为相似的状态,哪怕如今拍她马屁的人,是她从前根本看不上眼的小人物,她也不在乎。为了维持自己高官人家老封君的气派,她请客也好,送礼也罢,都不屑用中下等的货色,一买就要买上好的东西,否则就觉得是丢了自己的脸面。
别看只是请人吃个点心,捐个香油钱,赠个表礼,做个东道,送点小玩意儿什么的,零零碎碎的花销加起来,也有几十两银子。再加上谢老太太为了在人前撑面子,特地下本钱做了两身好料子的衣裳,又算上了谢映容的份,这钱就花得多了。而谢老太太与谢映容手里,统共也就是不到二百两罢了。谢璞后来兴许还给过谢老太太一些钱,但再多也是有限的。
手头银子本就不多,还花钱大手大脚的,珍珠担心他们会坐吃山空,便与何婆子、蒋婆子商量了一下,委婉地向老太太进言。
谢老太太如今正过得高兴呢,又不爱管这些琐事,哪里听得进去?挥挥手就让珍珠她们与谢映容商量去。然而谢映容自个儿有私心,又觉得家里如今已经缓过气来了,银子用完了,谢璞会再给的,并不把丫头婆子的劝诫放在心上。珍珠她们没办法,只能趁着今日上门的机会,给主人家递话了。
谢慕林听到这里,就想翻白眼了:“真看不出来。前儿还听说,三妹妹因为克扣婆子的工钱,我娘替老太太雇来的两个能干婆子都自行辞了去。还好珍珠姐姐与两位嬷嬷及时补上,否则老太太和三妹妹就要自己洗衣做饭了。我本以为三妹妹因为手头银子少,做事吝啬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没想到她在别的事上,倒是出手大方得很。”
珍珠尴尴一笑。其实她还有话没说。她与何、蒋两位妈妈,是净身被官兵押出了谢家,又被谢璞从官府带回,身上除了一身穿了多日的衣裳,什么都没有,连原本戴的首饰也都在关押期间被人抢走了。回到谢老太太身边后,文氏在估衣廊为她们买了干净衣裳与铺盖。但谢映容一个钱都没给过她们,她们三人想添些日用品都没办法。还好在谢老太太那儿,有吃有住,两位妈妈在买菜时也会省出几个钱来当私房,日子才能过得下去。
但这种事,就不必跟少爷姑娘们多提了。
谢谨之仔细问珍珠:“三妹妹是不是主要跟卞家的人结交?”
珍珠连忙回答:“三姑娘确实与卞家最熟。卞老太太虽然与我们老太太不是很亲近,但时不时会来家喝茶打牌说话。她很喜欢三姑娘,昨儿还说要认三姑娘做干孙女儿呢。但老太太当时没接话头,卞老太太就没再提起了。不过三姑娘后来私底下跟卞家大姑娘说,虽然做不成卞老太太的干孙女儿,却愿意与卞家大姑娘做一对干姐妹,一样是亲亲热热的自家人。”
谢慕林与谢徽之齐齐露出了一个牙酸的表情。谢谨之看了他们一眼,有些好笑,咳了一声,示意他们收敛些。
珍珠虽是个忠心的老实丫头,但人并不笨,还很擅长察颜观色,否则也不可能在挑剔的谢老太太手下混到大丫头的位置上。她看到谢慕林姐弟俩的表情,立刻就察觉到了什么:“二姑娘,三少爷,莫非……三姑娘是在刻意交好卞家?可这是为什么呢?卞家既无高官,也无巨富,他家的少爷年纪又还小……”
谢徽之嗤笑道:“珍珠姐姐不知道,卞家有个好外孙呢!三姐姐这是看上人家了。从人家外祖母家下手,三姐姐真真是好心计。我从前太过小看她了。”
珍珠吃了一惊,细心一想:“如此说来……我在老太太身边,确实听慧圆街别家的太太们提过一句,说卞老太太的女儿嫁进了大户人家。但那位太太没有说详情,卞家的人也从不宣扬此事。老太太还私下议论过一句,道卞老太太的女儿可能只是嫁进大户的旁支庶房,只一个名头好听,所以没脸多提呢。”
谢慕林想想就明白了。程家大房那种状况,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被扫地出门了,有什么好宣扬的呢?卞家但凡是个明事理的姻亲,都不会在外头大吹大擂,免得被打脸。而卞老太太人缘好,知道她家内情的邻居亲友们,也不会把她的伤心事泄露给谢老太太知道。
谢徽之把卞家那位大户亲家的名号跟珍珠一说,她马上就对上号,想到是哪一家了。她很是为三姑娘谢映容的眼光吃惊,不过这是老爷太太们管的事,轮不到她一个丫头多嘴。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继续先前的话:“如今与老太太混得最熟的几位太太奶奶们,都有些哄老太太高兴,从她手里谋好处的意思。可老太太看不出来,还当她们是因为老爷的官职方才用心奉承自己。
“还有一位与宫里乔美人家有亲的老太太,她家里人虽只是六品的官,她本人却有亡夫在世时请封的四品诰命。因为这个,她与我们老太太每每在承恩寺遇见,总是不肯相让,说话也不大好听。老太太受了几回的气,一心想要在她面前争回面子。因她有亲戚在慧圆街,老太太就说,等搬回自家大宅,一定要做个东道,把慧圆街的官眷都请过来,开开她们的眼……”
谢慕林简直要无语了,这是小学生在斗气吗?
谢谨之却眉头一皱,想起了一件要紧事:“父亲升了从三品后,给老太太请封过从三品的诰命没有?”
谢慕林与谢徽之齐齐看向他,三人面面相觑。
第一百七十一章 开会
谢老太太跟儿子谢璞聊了半天,勉强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心情还算不错。
由三孙女儿谢映容配合着演了一回“老娘病弱,儿子需得尽孝心”的戏码后,她又成功得到儿子的许诺,要到了一笔不菲的生活费。
这时候,她总算有空闲可以关心一下小辈们了。得知大孙子谢显之最近在生病,她问过谢璞,确定谢显之的病不会过人之后,便满面慈爱地表示,要去看望一下大孙子,安慰鼓励一番。
谢老太太扶着谢映容的手,慢慢走出书房,便瞧见珍珠立在台阶下等候。
她忍不住道:“你跑哪里去了?叫你去喊三丫头,三丫头带着药回来了,你却不见了踪影。三丫头说你跟几个孩子在一处,到底在捣鼓些什么?竟连我这儿的差使都顾不上了?”
珍珠含笑看了谢映容一眼,柔声答道:“二少爷、三少爷和二姑娘关心老太太的身体,拉着奴婢问老太太的饮食起居,还有平日里吃什么药呢。奴婢趁机向二姑娘请教了一种药膳的做法,明儿就给老太太做。老太太也尝尝奴婢炖汤的手艺。”
谢老太太笑了:“是么?我只知道你点得一手好茶,针线活也做得好,还真没尝过你做的汤水。这些天,都是阿何阿蒋她们在下厨。你这么说,我倒有些兴趣了。可别做得太难吃,我是定要笑话的。”
珍珠嗔着扶住她的手臂:“老太太怎么取笑起奴婢来?奴婢若没有三板斧,怎敢揽瓷器活呀?”说笑间就把话岔过去了。
谢老太太带着谢映容与珍珠,身后还跟着儿子谢璞,一路走到谢显之的屋子探病。谢显之提前得了信,整理好仪容,迎出房门来,又要给老太太下跪请安请安。不过谢老太太还不至于在礼数上挑剔心爱的孙子,连忙把人拦住了,拉着人进屋,便是十分套路的长辈问小辈病情,小辈宽慰长辈的戏码。
谢慕林与谢谨之、谢徽之也赶了过来,三人都与珍珠对视了一眼,然后很有默契地齐齐移开了视线,之后一直表现得十分安静乖巧。
还好谢映容在他们这儿吃了几次亏,当着父亲谢璞的面,也不敢再出什么夭蛾子了,没有再多嘴。
于是谢老太太在尽了自己好祖母的责任之后,便带着谢映容与珍珠,离开了谢家。临行前,她再次提醒儿子,要尽快把谢家大宅收拾干净,以方便她搬回去。
谢璞猜想母亲可能根本没把自己先前说过的话放在心上,忘了他过两日就要出发赴任了。他无力再多说什么,随口答应下来,便亲自把老娘送回了住处。
等他回到家,就立刻派人去召唤手下所有的掌柜、管事们来家里开会。
在等人前来的过程中,谢慕林兄妹几个趁机向谢璞告了谢映容一状,诸如花钱大手大脚,还想吞了二房产业的收入等等事迹,都没有漏下。
谢璞听得眉头紧皱。他开始怀疑,母亲一些比较过分的要求,会不会是三女儿怂恿的?可她到底想干什么?就算是她小小年纪,就开始为自己的终身大事谋划,也不能无视父亲的存在吧?没有他这个父亲点头,她能嫁给谁?
谢璞并不知道自己上辈子完全缺席了几个儿女的婚配,还觉得谢映容的做法荒唐古怪呢。
谢慕林见谢璞脸色难看,与谢谨之、谢徽之交换了几个眼色,觉得不必把火烧得太旺,便试图把话题转开:“其实三妹妹觉得,她和老太太需要二房出银子供养,想法太狭隘了些。咱们家的大宅里头,总会有些不要紧的物事,可以典当出去的。家里的东西基本就没有便宜货,随随便便就能当到一千几百两。只要三妹妹以后花钱节制些,这钱足够她与老太太舒舒服服过几年了。”
谢璞冷哼:“你也太小看咱们家里的东西了。一千几百两?真要出手的话,几万两银子也只是小意思。曹氏挑剔,不是上好的货色,她都不稀罕用。家里还有不少内造的东西,如今我们用不着了,该清理就清理掉吧。就怕有人故意压价,卖不出好价钱来,平白吃了大亏。”
谢慕林眨眨眼:“有人压价的话,我们随便当几件小东西,够老太太与三妹妹生活费就行了,其他东西存着就是了。除此以外,桂园造得精致,在金陵城里也是颇有名气的。我想这么大的园子,要维护起来,要花费的人力物力都不是小数目。老太太一年就逛个几回,平时白放在那里可惜了,倒不如租出去,给人办宴席或文会之类的。园中的花卉,池子里的鱼虾,除去自用的外,都可以卖出去。一年下来,应该也能有不少收入。这些钱供老太太在金陵城中的生活,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谢徽之在旁插言道:“这个法子倒不错。我从前跟朋友们也曾去过别人家的园子开宴席,那园子还不如咱家桂园一半大呢,一天的租金就上百两了!咱们家的园子哪怕只算二百两一天,每个月里只要有一位租客,一年下来就很可观了!”
谢谨之也帮着出主意:“外宅有几个空院子,原是预备着做客房使的,只有父亲身边的两位先生住过。今年是春闱之年,时机已经错过了,但过两年,下科秋闱一过,就可以把这几个空院子收拾出来,租给上京赶考的举子。珍珠桥一带清净,水陆交通又方便,应当会有不少人感兴趣的。哪怕是只收一个月二两租金,积攒起来也有不少钱呢。”
谢显之在旁跟着点头:“除去赶考的举子外,上京述职、候缺的官员,也是需要租房的。”
谢璞听着几个孩子帮他出主意,原本的气也渐渐消了。这时,掌柜们都陆续到达,他便宣布开始开会。参与会议的,除了掌柜们以外,还包括文氏、大金姨娘,四个年长的孩子。至于宛琴和年纪尚幼的谢映芬与谢涵之,以及不在家的谢映容,就只能缺席了。
然后谢璞开始吩咐大家办事。
他要求原本定好了要留守金陵,专门负责货物采办与转运等事务的毛掌柜,去找一家可靠的牙行,尽快在一天之内雇足人手,将谢家大宅里外院与花园中的残席等物收拾干净,但不要进入内宅与书房。
等这部分清理工作完成之后,文氏就可以带着几个心腹丫头媳妇子,去后宅把谢璞上任需要带的衣裳用品,整理一部分当季可用的出来,好让谢璞带着出门。
等到谢璞出发之后,文氏还要继续带着人手,连带几个儿女,一块儿把大宅里各人的私人物品收拾好,贵重的细软装箱,能带走就带走,不能带走的就封箱上锁,各人的房间也都要清扫干净,封门关窗。
除此以外,还要打发人买一批便宜的粗布回来,将大宅里的贵重家俱蒙上,避免积灰。内宅可能好几年都不会有人回来住,所以,除了谢老太太的院子以外,其他地方都尽可能做好封存措施,免得日后搬回来时,东西都不能用了。
紧接着,就是把谢老太太送回大宅去这件事了。
第一百七十二章 安排
谢璞本来无意让老母亲回到谢家大宅定居,因为他还是希望谢老太太在金陵城住得没意思了,可以离开。
别看承恩侯如今好象有意向他示好了,只瞧对方只是还归了大宅,却没有交还产业的意思,便可知曹家并没有多少诚意,多半只是做给皇帝看的罢了。将来一旦曹家重新在朝中占了上风,摆脱了皇帝的猜疑,不见得不会对谢家人采取报复手段。说到底,平南伯的死,还是由谢璞告御状而起的。曹皇后与承恩侯不喜平南伯不假,却不代表他们乐意让外人打曹家人的脸。
谢老太太长期留京,风险太大了。谢璞更希望她能离开。既然她不愿意回老家去,去松江故地住下,也是可以的。谢璞已经给松江的故交写了信,托对方日后照看谢老太太,甚至还计划好了,等谢家经济状况一有好转,有余财时,便要到松江置产,方便照应谢老太太。
然而,谢老太太要是搬回了谢家大宅,又有了充足的钱财支撑生活上的花销,多半会在金陵城里住得乐不思蜀吧?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她才会愿意前往别的城市?
谢璞心里是一百个不愿意,无奈他拗不过老母亲,只能不情不愿地答应了对方。
既然答应了,谢璞就不会反悔,只得赶在离开金陵城之前,安排好谢老太太日后的生活了。
他吩咐毛掌柜,在文氏带人收拾好内宅之后,便另雇一群工匠与劳力,对谢老太太的院子金萱堂进行改建,让金萱堂变成一个可以独立生活的三进院落,厨房、净房、水源之类的配套都要跟上,还要另外整理出一条进出的通道,令住在院中的人不必经过谢家大宅门口,就能出门总是开大门,太过显眼了,侧门、偏门更适合谢老太太出入。除此以外,还要把金萱堂的院墙建高一些,原本四通八达的小门能封就封起来,好增加院子的安全性。
除去金萱堂以外,通往内宅的几个通道,也要封锁上大半,只留一个出入口就好了,平时就上好锁,除了看宅子的家人每旬一次清扫全宅以外,尽量少让人出入。
还有,桂园本来与谢家外院内宅都可相通,如今则需要对园墙进行改建,让它变成一个相对独立又在其他方向开门的花园。
外宅里原本给客人、亲戚、幕僚、掌柜等人准备的几个小院,相对独立,又有单独的通道和侧门与外界相通。谢璞希望毛掌柜顺便让人把这些小院重新砌墙、开门,分隔成可以出租的院子。
如此一来,日后毛掌柜在处理谢家商队的货物采买与转运等事务之余,也需要顺便负责桂园与那几个小院的出租事宜。无论是包园子给外人办宴聚会,还是出租小院给进京办事的官员或赶考的举子,都是一条财路,对于目前经济状况不佳的谢家来说,是个不错的外快来源。
出租桂园和小院挣到的银子,每个月都拨出二十两,专门供谢老太太生活花销。若是当月的盈利不足二十两,那就有多少给多少,不必毛掌柜从别处挪用资金贴补。
而每月收入中,若有超出二十两的部分,那就优先留在毛掌柜账上,供桂园与小院维护、雇人、经营所用。若是收入超出了五十两,那再将超出的部分积攒起来,每季送一次回湖阴县老家,交到文氏手中,当作谢显之、谢谨之、谢徽之与谢涵之四兄弟读书与买文房纸笔所用。
至于二房在金陵城内外的几处小产业,每个月能挣到多少钱……谢璞就不想插手多管了。他已经向妻子文氏借用了一笔钱,暂时不需要再从账本挪用资金,以后赚到钱了,会慢慢归还的。目前二房的产业,还是由文氏手下的掌柜管理着,每月利钱要如何送到主人手中,由文氏与她手下的人去商量就行。不过,谢璞没忘吩咐毛掌柜等人,若是二房的产业遇到什么难处,他们力所能及的,就多照应一下。
此外,还有谢老太太搬回大宅后,要留什么人侍候,起居饮食如何安排,京中有什么人家可以帮忙照应,文氏母子一行人几时回湖阴,坐船还是坐车,路上由何人陪同,如何安排沿路食宿,回到湖阴县后又当如何行事,如何拜见宗族长辈,如何进竹山书院求学,书院中哪些大儒需得另行送礼致意,哪位同学家境不凡或是天资出众可以用心结交,对于宋氏的女儿谢梅以及她的夫婿儿女,又该如何相处,还有宗族中哪些房头与谢老太太关系不好的,需要如何处理彼此关系……连文氏如何带着儿女拜祭亡父亡母等,谢璞都吩咐得清清楚楚,众人只需要照着做就行了。
谢慕林听着父亲把接下来家中的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还十分详细明白,心里暗暗佩服。不过她与几个兄弟最高兴的,还是谢璞那么快就采用了他们的提议,出租桂园与外宅的院子赚取金钱,支撑谢老太太在金陵城中的花费。
虽然这么做,好象有些便宜了谢老太太与谢映容,但至少,二房的利益不会受到侵占。反正花园和宅子放在那里也是白放着,充分利用起来,也可以避免浪费嘛。
谢显之与谢谨之面上露出惊喜的表情,还有些不大好意思。谢徵之直接笑了个见牙不见眼。他如今真切地感受到了,受父亲重视,能为家人出力的感觉,真是太美好了!
他跟那个只会乱花钱、对家中没有半点贡献还心机满满的三姐谢映容,可不是一路货色!
掌柜们对于谢璞临时增加的两个经营项目,也有些小惊喜。毛掌柜更是觉得自己没有原本以为的那么清闲,即使留京也无妨了,还十分积极地表示,立刻就可以去找牙行雇人呢。
掌柜们商量好接下来要做的事,纷纷告辞离去。堂中只剩下谢家人了,文氏有些不安地对谢璞说:“我们真的要留老太太在京中么?只叫三丫头一个陪着她,是不是……她年纪还小,能知道什么?遇事也未必知道该怎么办的。好歹多留两房能干的家人吧?万一有什么事,也能有个照应。”
谢璞还未回答,大金姨娘就忽然站了出来:“老爷,太太,不如让我留下来吧?我留下来侍候老太太,还能照看三姑娘。我年轻力壮,人也不笨,怎么也比她们老的老,小的小,互相在京中相依为命的强!”
第一百七十三章 振作
大金姨娘的请求对于谢璞来说,虽然有些突然,却并不意外。
大金姨娘只有谢映容一个亲生女儿。如今谢老太太发了话,要谢映容陪自己留京,大金姨娘舍不得女儿,想要跟着留下,也是人之常情。
自打谢家出事,大金姨娘对于夫主一家算是不离不弃,还帮了文氏许多忙。谢璞虽然早就对她没有了宠爱之心,却还是感她情义的。想了想,他觉得可以考虑遂了大金姨娘的心愿,也算是为老母亲留一个帮手吧。
不过他在宣布决定之前,先转头去问了文氏的意思:“你觉得如何?若是金锦不能跟你们回老家,你会觉得吃力么?”金锦是大金姨娘的姓名,妹妹小金姨娘名唤金绣。
文氏看了看大金姨娘,表示:“都是做娘的人,我如何不明白她的心事?我如今有了马路遥两口子与善姐做帮手,真姐儿也能帮上点忙,即使少了她也无碍的。倒是老太太那儿人手太少了,若有金姨娘相助,办事就更便利了。金姨娘还做得一手好针线,人也细心周到。有她在老太太身边,老爷与我远在外地,也能安心许多。”
她又以大金姨娘道:“金姨娘在老太太身边侍候,若遇到什么难处,千万别有顾虑,只管写信给我。但凡是我能帮得上忙的,我都不会推托的。老爷离得远,若是连我那儿都赶不及,留京的毛掌柜与宗房的昆哥儿家里,都是可以求助的地方。金姨娘千万不要外道,侍候好老太太,照看好三姑娘和你自己要紧,旁的都不重要。”
大金姨娘用感激的目光看向文氏。文氏回了她一个微笑,两位母亲就此有了默契。
既然妻妾之间已经达成了共识,谢璞也就不多嗦:“既然如此,事情就这么定了吧。明儿我会打发人去给母亲送信的。你暂且不必搬去承恩寺后街,先把金萱堂收拾好了再说。有空时,你多往母亲那儿请安,也问问她老人家对改建院子有什么想法。若是轻易能办到的,就顺便办了,有难处的就算了。”
大金姨娘连忙答应下来。
这时候,其他人仿佛才回过神来,谢徽之头一个用震惊的表情看向大金姨娘,忍不住道:“姨娘要留在金陵城陪三姐姐?那我呢?我怎么办?!”
大金姨娘回过头,有些愧疚地看向养子兼外甥:“三少爷别生气,我……我这也是担心你三姐姐跟着老太太在金陵城里,无依无靠的……你不一样,有太太和大少爷、二少爷与二姑娘照看你,老家又有宗族的长辈在,我没什么可担心你的。就算我不在你身边,你也能过得很好。”
谢徽之红了眼圈:“我也可以留下来陪你们的!老太太身边都是女眷,总需要一个跑腿办事的男丁吧?”
谢璞坐在上位,闻言脸色一沉:“胡说!你是跑腿办事的人么?先前家里是没有人手,你哥哥们又病的病,关的关,只能让你出头露面了。但如今不比以往,家里不缺下人,还用得着你干这些活计?!你给我老老实实跟着你哥哥们一道进书院里读书,不读出个功名来,就别想回金陵城了!”
大金姨娘见谢璞生气,连忙拉住谢徽之道:“三少爷要听老爷的话,读书才是正经事儿呢。姨娘这里即便有需要跑腿办事的地方,家里有门房有车夫,外头还有毛掌柜和伙计们呢,实在不行,求到宗房昆哥儿跟前去,也不愁没帮手。三少爷就只管放心去读书吧!等将来三少爷有了出息,为官作宰的,姨娘也好跟着你享福呀!”
谢徽之扁了扁嘴,最终还是强忍着眼泪点头应了是。
不过,等到众人散了,他跟着谢谨之与谢慕林走进后者的房间中时,还是忍不住掉下泪来:“姨娘这么做,其实我心里也明白,我终究不是她亲生的骨肉,跟三姐姐没法比。没事的时候还好,一旦有事,姨娘就要先顾着三姐姐,顾不上我了。”
谢谨之见他难过,只能尽量劝解:“这也是人之常情,金姨娘并不是就不疼你了,只是更放不下三妹妹罢了。可她对你的关心并不是假的,你也别辜负了她的好意。她原也是为了你的前程着想,才盼着你能读书有成,日后出人头地,总比你一天到晚在金陵城里瞎晃强呀!”
谢徽之吸了吸鼻子,哽咽道:“道理我都明白,只是三姐姐对姨娘那样坏,我还一心为姨娘打抱不平,如今姨娘却丢下我,照顾三姐姐去了,事前问都没问过我一声,我这心里实在不是滋味。我虽不是她亲生的,但从小由她养大,心里早把她当成是亲娘一般。没想到,不是亲的,就终究不是亲的。我在她心里,永远都比不上三姐姐。”
谢谨之见他这么说,倒不好再劝了。
不过谢慕林不太看得惯谢徽之这副模样:“你哭哭啼啼的,有什么意义呢?金姨娘更向着她的亲生骨肉,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你若觉得不甘心,索性就更用心读书,早日考得功名,便可以回金陵城来接金姨娘了。她本人也说了,就盼着你将来出人头地,可以让她享福呢。你觉得三妹妹是个能依靠的人吗?将来能照顾金姨娘的,是你还是她呢?眼光放长远一点,日子还长着呢,你怎知道金姨娘就不会有改变想法的那一天?”
谢徽之低头想了想,便抹了一把脸,把脸上的泪水给擦了:“二姐姐说得对。我有什么可哭的?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的,太没出息了!就算姨娘要陪着三姐姐,又能陪几年?三姐姐这么早就开始盘算自个儿的亲事了,说不定很快就要出嫁,到时候,姨娘还不是要由我来赡养么?
“我确实应该发奋一些,怎么也要有点成就,将来才好让姨娘过上好日子呀?到时候,她必定就会念我的好处,把那个不孝女抛到脑后去了!”
谢谨之见他振作起来了,不由笑了笑,亲手给他拧了块湿帕子过来:“洗洗脸吧,瞧你这副狼狈样儿。”
谢徽之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把脸,便有些期期艾艾地说:“二哥,我的功课一向不太行……这次回老家去书院读书,我实在没什么底气。到时候……恐怕还要请哥哥们多多帮忙。否则,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考中秀才呢。”
至少要考中秀才,他才算是有了功名,达到父亲的要求,可以回金陵城找姨娘。这个目标对他来说,似乎有点遥远。
谢谨之叹了口气:“你若有心想学,大哥与我自然是乐意教你的。别把秀才功名看作是什么难事,大哥与我还要考中举人,才能踏进金陵城呢,岂不是比你更艰难百倍?”
谢徽之顿时吸了一口凉气,脸上露出了敬畏的表情。
第一百七十四章 收拾
毛掌柜不愧是谢家从谢泽湖时代起,就一直十分重用的资深人才,工作效率非常高。
他在天黑之前就联系好了牙行,雇到了足够的人手。随即又回到谢家,问谢璞手下的赵丰年与原本的茶房总管蔡老田,要到了谢宅的平面布局图,以及寿宴当天宴席的分布格局。然后他就带着手下一个伙计,连夜打着灯笼,把谢家大宅里里外外逛了一遍,记清楚了需要动手整理清扫的地方,过了四更天方才在外院随便找了间空房,两人在里头窝了一晚。
等到第二天清早,雇来的人手到了谢家大宅门口,毛掌柜就带着人进场开始了清扫工作。
过了晌午,谢璞这边收到了谢老太太的回复,她老人家对于大金姨娘的毛遂自荐,大体上是无可无不可的。谢老太太不喜欢大金姨娘,嫌她出身不好,又是个贱妾,还生不出儿子,不过如今她正疼谢映容,爱屋及乌之下,对大金姨娘也没那么无法容忍了。她允许大金姨娘留在金萱堂,只是要求对方平时没事多干活,少露面,尤其是她有客人来的时候,大金姨娘最好不要出现,更不要透露自己的出身,免得丢了她老人家的脸。
能顺利留在女儿身边,大金姨娘就已经很高兴了。谢老太太那点嫌弃,对她来说只是毛毛雨,在过去十几年里,她早就习惯了,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她对谢璞千恩万谢,又再一次表了决心,发誓一定会把老太太照顾好,也会勤奋给谢璞和文氏写信报告老太太近况的,云云。
这时候,毛掌柜派了手下的小伙计王小二来谢家报信,说是谢家大宅已经清扫妥当了。
谢璞颇为惊喜,便让大金姨娘去告诉文氏。不久之后,文氏便带着大金姨娘与善姐,连带赵丰年夫妻与马路遥之妻,一同坐车前往谢家大宅,给谢璞收拾行李去了。
傍晚时分,文氏一行人回到谢家,就把谢家一辆宽大能载重的大马车驾了回来,车上有八个大箱,四个大包袱,全都是给谢璞准备的东西。
这里头不但有过去几年里谢璞做的夏装,以及几个月后就派得上用场的秋装,还有配套的巾帽鞋袜、腰带手帕,各色佩饰、扇子、雨伞等物。另外,还有他平时要用的文房四宝,到任上后要给上锋同僚送的礼,他爱看的书籍,谢家藏书中有关北平布政使司以及北方地理民生的书本等等。林林总总,紧紧塞满了八个大衣箱。这还是文氏再三节制,才缩减下来的规模,没有把谢璞所有的衣裳用品都装上,否则,只怕十八箱都打不住。
谢璞细细看过文氏递给他的清单,发现这八箱东西全都是自己用得上的,没什么多余的东西。尤其是预备要送的礼,他完全忘了,若不是文氏有所准备,恐怕他就得在上任途中现买了吧?还不知要花多少冤枉钱呢,如今却不必再为此烦恼了。
这些人情世故上的事,他一向不怎么上心,过去都是由宛琴帮他打理的,他听过一耳朵就算。只有特别重要的对象,他才会郑重与幕僚们商量,斟酌礼单,然后吩咐宛琴去办。如今没有宛琴帮忙,若不是文氏思虑周全,他就真要抓瞎了。
文氏却不是个爱邀功的人:“这是出门前,琴姨娘提醒我的。我本来也快把这事儿忘了。”她虽然曾经跟着谢璞到外任上待过,但毕竟已经是宅了十几年的闲人,一时间还真的没想到这些。
谢璞听了宛琴的名字,不置可否,只笑笑说:“娘子还是这么贤慧赤诚。”就不再多言了。
文氏知道他不想多提宛琴,暗暗叹了口气,便改了话题:“我今日把大宅里外看了一遍,发现外头的花厅、外书房、正院上房、老太太院子里的上房与库房等几处,但凡是贵重些的古董、字画、摆设与首饰,几乎都不见了踪影,多半是被曹氏或者平南伯府的人带走了,要么……就是官府抄家的时候叫人顺手牵羊了去。不过我觉得,大理寺卿人品正直,御下也严,大理寺的官兵,应当不会这么大胆。”
更何况,抄家的时候是方闻山带着部分禁卫军来办事的。这宅子早就被曹氏与平南伯当成了囊中之物,方闻山又怎会让手下的官兵摸走了心上人的财产?更大的可能,是在官府交还宅子,平南伯又使手段截胡了宅子之后,为防宅中的贵重物品发生意外,临时派了人来把东西运走了。但除去特别贵重的物品以外,其他东西都没怎么动过,多半是平南伯就没想过这宅子还能回到谢家人手中,所以没有费那事儿吧?
谢璞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只道:“剩下多少就是多少吧,如今我们也只能忍了这口气。平南伯已经自取灭亡,接下来就看曹家气数如何了。回头你吩咐蔡老田一声,让他一家子留在京中看宅子。他对家里的情况熟悉,有那些贵重又派不上用场的大件家具,能找到合适的买主,就先当了吧,也省得占地方了。”
文氏低声应了。夫妻俩又商量了一下要如何整理家中物品,便通知家中几个儿女,等明日送了谢璞出发之后,大家就要回大宅里收拾东西去了,到时候要如何行事,各人得有个章程才好,免得事到临头乱糟糟的,手忙脚乱。
宛琴还不能出门,所以他们母子三人的东西,得靠谢涵之与谢映容带着丫头小厮去整理了。两个孩子都觉得压力山大,连忙跑回自个儿院子去,找生母商量去了。
谢谨之与谢慕林都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们都有独立的院子,到时候带着丫头去收拾就行了。谢慕林可能还有记忆不清的问题在,但有梨儿帮手,心里也挺轻松。
谢徽之听着大金姨娘念叨要帮谢映容收拾什么东西,心里就有些发酸。他才是要离开家的那一个,谢映容不久之后就能搬进金萱堂长住了,即使漏了什么东西,随时都可以回内宅去拿,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他想要抱怨两句,可一想到他与大金姨娘也不剩多少团聚时光了,还是忍住了口,乖巧地配合着对方说话。
谢显之在自己房间里坐了一会儿之后,便起身向谢谨之屋中走来。这时候,谢慕林还在哥哥这里,陪他一同练字呢。见谢显之来了,兄妹俩都起身相迎:“大哥怎么特地过来了?有事叫丫头们传个话,我们立刻就过去了。”
谢显之笑道:“我虽然病了一场,但如今已经没有大碍,都在一个院子里,走几步路又算什么?”他低头咳了两声,接过谢慕林奉上的茶碗,才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我有事想求二弟二妹帮忙,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第一百七十五章 出发
谢显之虽然不好意思开口,但他是来向弟妹们求助的,所以最终还是开了这个口。
他想求的事其实很简单。谢璞明日就要出发离京,送走他以后,家里人就可以回谢家大宅去收拾各自的私人物品了,谢显之自然也不例外。但他如今大病初愈,正是体弱的时候,就算真的回了大宅,估计也就是动动嘴上功夫,不能指望他干什么力气活的。所以收拾东西的工作,他就得靠身边侍候的人去干了。
然而谢显之身边侍候的人,如今还真有些不太方便干活。
谢显之本来没有丫头小厮,独自从平南伯府那边回来的。经历了文竹的背叛之后,他对曹家送过来的下人就失去了信心。不过,他也没有照父亲谢璞的意思,直接把人送去牙行,而是仔细问过了其中最信任的青松,也就知道了他离开平南伯府后,身边侍候的人都有些什么样的经历。
平南伯打算让他身边侍候的丫头潜入谢家作刺客,大部分丫头都没有那个胆子,哭着求前者放过她们。除了文竹是为了婚配与前程,选择了背主之外,还有另一个丫头的做法,也颇为与众不同菖蒲断然拒绝了平南伯,声称自己绝对不会背叛主人谢显之,为此挨了十几个耳光,又被打了二十板子,至今脸颊上还有十分明显的红肿掌印,走起路来也是一瘸一拐的。
若不是曹氏顾虑到儿子的感受,说了几句劝阻的话,菖蒲说不定就直接被打死了。
菖蒲本来也算是曹家仆从的家生后代,只不过她父母早亡,亲人里只剩下表舅、堂姑之类的几个远亲,而且关系也不是很好,被承恩侯送到谢家后,几乎可以说是与曹家再无瓜葛了。
另外,虽然也是家生子,却一心忠于谢显之的青松,也与家人哭着决别过了。
谢显之对两人的忠诚十分感动,就留下了他们,其他人全都放走了。不过他没把人送去牙行,而是把身契还给他们,让他们自行离开。当中倘若有人不想继续在平南伯府里待,带着身契走就行了。但如果有人仍旧觉得曹家才是他们的归宿,又或是惦记着还在曹家的亲人,他也不会拦着别人一家团聚。
当时谢显之还特地去向谢璞解释了自己的想法:“我被曹家逼得与家人分离,何必让这些侍候过我的人受同样的罪呢?他们毕竟没有象文竹一样背叛过我,就当是全了我与他们多年的主仆情谊吧。”
谢璞心生怜惜,便同意了。
留下来的菖蒲与青松二人,后者有谢显之、谢徽之作保,又一向与其他人的小厮相熟,很快就与下人们打成一片。但菖蒲伤势未好,就被强行拖下病床,与其他人一道被押来谢家,谢显之很心疼她,立刻让她休养去了。反正一般的杂活,青松就可以解决。
如今谢显之向谢慕林、谢谨之两位弟妹请求帮助,就是因为他本人病弱,而大丫头菖蒲又有伤在身,行动不便,即使还有个青松,也未必能忙得过来。所以,到了谢家大宅后,他可能得向弟妹们借用人手了。
谢慕林与谢谨之当然不会拒绝。
谢显之见状松了口气,接着又犹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道:“不知道父亲……对于大妹妹……的东西,又是怎么想的呢?她人不在家里,又没旁人能替她收拾屋子。可她毕竟还是谢家的女儿,总有一天要回来的,总不能把她的东西都给了别人吧?”
谢慕林隐隐好象明白了什么,笑道:“这事儿好办,回头我跟娘说一声,把大姐姐的私人物品封存起来。到时候大哥想把东西直接送到她手上也行,自己先暂时保管着,以后有机会再还给她也行。反正我和四妹妹都不会贪她的东西。”
谢谨之则道:“我看平南伯府先前给大哥送来的行李里头,有不少是从前家里给大哥做的衣裳,只怕大宅被官兵抄过之后,平南伯府的人已经去光顾过,把……把你们母子三人的东西都收拾过一回了。能剩下来的,都不是什么要紧东西,又或是不当季的家常旧衣。大哥让人暂时把这些封存起来就行,大妹妹应该不急着用。最近平南伯府正在办丧事,咱们家与他家有仇,大哥还是别在这时候找上门去的好。”
谢显之明白谢谨之这是在为自己着想,心下一暖,微笑道:“二弟放心,我不会犯傻的。”他顿了一顿,“我已遥祭过他一回,就算是全了甥舅的情份。他能利用我对父亲下毒手,便再也不是我敬重的长辈了。我不会去他灵前上香,也不会为他的死而难过。他有今日,原也是咎由自取,谁也怪不得。”
谢显之有这个觉悟就好,谢慕林与谢谨之都很满意。兄妹三人再说了一会儿的话,便各自散了。谢慕林后来去寻文氏说起谢映慧院中物品的事,还有谢显之的请求,文氏也十分体谅,不出意外地答应了女儿的提议。
一夜无事。第二天一大早,谢家众人便起床梳洗,齐齐围坐在外院正厅中,吃一顿团圆的早饭。就连一直被半禁足中的宛琴,也难得地出现在了餐桌旁她弟弟叶金荣也会随掌柜们跟着谢璞前往北平,她自然也要出现,送弟弟一程。
谢璞环视一眼自己的妻妾与儿女,一时间有些感慨万分。经历过一次磨难,他有些想法改变了,对家人的看法也与过去有些不同。想到几个儿女都有所成长,越来越懂事贴心,他也不由得老怀大慰。
文氏红着眼圈,以茶代酒,带领着妾室与儿女们向谢璞敬献,祝他一路顺风,前程似锦,也不忘叮嘱他路上多多保重身体,多给家里人写信……
谢璞喝下了妻妾儿女们敬献的茶水,差点儿吃不下早饭了,不过心情并不悲伤。早饭过后,他还要前往近邻的谢谨昆家,向大伯父谢泽山辞行,然后再绕道承恩寺后街,再辞别一回母亲谢老太太。如此,才能正式离京起程,前往北平。
向两位长辈辞行的经过非常顺利。谢璞带着家人与几大车行李,齐齐前往利涉桥旁的码头,改换水路,坐船前往通济门,然后出城转往长江水道的方向,再在江边码头换雇好的大船。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今日阳光明媚,云淡风轻,本该是赶路的好天气。只是,当谢家人一行人坐船来到东水关一带时,居然遇到了河道堵塞的情况。
放眼向前方不远处的通济门望去,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一支从另一个方向前来的船队,挡在了他们前方不远处,将河道挤得满满当当的。河岸两旁,也有许多与他们同行的人马,浩浩荡荡一大片,全都穿了白,戴了孝。
很显然,这是一支出殡的队伍。
谢家众人不由觉得十分晦气。而当他们发现,丧家竟然就是平南伯府时,就觉得更晦气了。
第一百七十六章 堵船
谢璞一眼就看到了前方水道三岔口的地方,承恩侯骑着马站在岸边,冲着船上的人厉声喝斥着,而船上的甲板前方,也有个一身孝服的妇人,由丫环搀扶着,背对着谢家人的方向,与承恩侯激烈争吵中。
从这孝衣妇人身边的丫头婆子看,这妇人多半就是平南伯夫人程氏。也不知道她与承恩侯又生出什么矛盾来,竟然不顾曹家体面,当街就大吵起来。
谢璞招来心腹赵丰年,示意他到前头去打听看看,曹家这群人到底在闹什么呢?
平南伯死得这么不光彩,皇帝没有公布他的罪名,就是给曹家留脸面了。曹家明明先前低调为他办了丧事,如今却又高调张扬地出殡,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过,停灵三天就出殡……实在不大配得起平南伯府的名号,摆明了就是要丧事从简的意思了。如今出殡队伍如此嚣张,又有些自相矛盾了。该不会是承恩侯与平南伯夫人之间闹不和吧?
船队停止前行,文氏与几个孩子在后头也察觉到不对了。很快,他们就听说了平南伯府的送葬队伍在前头堵塞水道的消息。谢显之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悄悄掀起了舱内小窗竹帘的一角,但又犹犹豫豫地,不知该不该看清楚些。
谢慕林猜想他是想知道曹氏与谢映慧如何,便暗地里扯了扯谢徽之的袖角,示意他看谢显之。
谢徽之聪敏过人,一瞧就想明白长兄的心事了,微微一笑,便主动起身,钻出了船舱去。谢家的船离岸边不远,他叫来船家,往船舷上搭了块长板,很轻巧地就上了岸。
也不知道他在岸上是如何打探的,半刻钟后,他回到船中,已经打听到了前方正在发生什么事:“平南伯出殡,本来曹家人是打算一切从简的,承恩侯和曹二爷都压根儿没露面,曹家四房、五房、六房那些就更不用说了。可能是平南伯夫人觉得太冷清了,又觉得平南伯停灵三日就出殡,太过可怜,所以自己悄悄儿派了人,花钱雇了上百个人,做了孝服、仪仗什么的,棺木一离曹家族地,就把排场摆起来了。
“承恩侯那边听到消息,急忙赶来阻拦。听说平南伯夫人还打算让船载着平南伯的棺木,往秦淮河上走一圈,再送到西天寺去,人都快疯了,当街就跟平南伯夫人吵了起来,如今两边都不肯相让呢。”
谢慕林一时不由得无语了,她与谢谨之对视了一眼,都不知该如何评价曹家所为。
谢徽之若不是顾虑到谢显之的心情,都快笑出声来了。曹家今儿这场窝里斗的好戏还挺精彩的。
谢显之本来还有些伤感,闻言也呆住了。他不明白舅母程氏心里在想什么,但也觉得大舅承恩侯太过凉薄了些。
他们兄妹几个今日送父亲出城,根本就没想过会遇上平南伯府的出殡队伍。只停灵三日就下葬……这种事太少见了。正常情况下,停灵三个月都只是标准操作而已。即使夏天不利于保存尸体,也不过是多用些冰的事儿。谁能想到曹家会凉薄至此呢?但想到平南伯生前的性情为人,又觉得他们兄弟不愧是亲手足。平南伯会有今天,一点儿都不冤枉。
谢显之叹了口气,犹豫了一下才道:“无论曹家人私下有何不和,闹到外人面前……终究太不象话了。只怕宫里的皇后娘娘知道了,也会生气吧?”他不可怜平南伯夫人,只是有些担心,母亲曹氏如今还住在平南伯府,又发生过先前的事……但愿不会被曹皇后迁怒才好。没有了平南伯这位亲兄撑腰,母亲承恩公夫人又听闻中风了,曹氏在曹家没有了靠山,还不定会如何受气呢。
谢慕林知道谢显之还是比较关心生母妹妹的,便问谢徽之:“三弟可看到……大姐姐有没有跟着出殡队伍出城?”
谢徽之事前也想到了这一点:“我见到曹荣了,悄悄儿问了他的小厮,说是大姐姐在平南伯夫人后头的一艘船里。”他看了谢显之一眼,“跟她亲娘在一起呢。不过两人都没出面,我也不知道真假,只远远瞧了瞧那艘船,确实看见了桂珍和杜妈妈,还有大姐姐屋里的红罗。”
谢显之叹了口气,探头看了看甲板前方,低声对弟妹们说:“我若去跟父亲说……想借机与母……与娘和大妹妹见一面,劝大妹妹回家,父亲会不会答应?”
谢慕林心里其实不太乐意,但也尊重谢显之的想法:“大哥你确定要去吗?我觉得这事儿你问不问爹爹都无妨。爹爹应该不会反对,但却不会希望你受委屈。你也瞧见了,平南伯夫人如今正在火头上呢,承恩侯是个难啃的骨头,但你却不是。万一她迁怒到你头上,当街大骂你一顿,你是能跟她吵架,还是能反驳她?”
谢显之哑口无言。他是个斯文人,性情也比较温和,断断做不出与人当街吵架的事。可如果他什么话都不说,任由平南伯夫人责骂,对他的名声也有所损害……
他倒不怕自己受什么委屈,可今日是父亲谢璞上任的大日子,全家人都在这里。他总不能为了自己的私心,就耽误父亲的行程吧?
可是平南伯府如今境况不佳,生母曹氏更是处境尴尬,妹妹这时候不离开平南伯府,日后还不知会如何受连累呢。再迟些时候,他就要离开金陵城,许多年都不会回来了。难道真的就这样走了,连母亲妹妹也不再见一面么?
正当谢显之纠结之际,谢璞那边也迎回了赵丰年。
赵丰年把情况打听清楚了,一五一十地禀报了谢璞,最后又添了几句话:“小的回来的时候,叫杜婆子看见了。大约是她禀报了……禀报了前头的大太太,那位把小的叫过去吩咐了几句,说是……想见大少爷一面。”
谢璞皱起眉头:“她要见显之做什么?可别又是叫显之回平南伯府的话。如今平南伯府是什么境况,她心知肚明,何苦叫儿子去陪她受罪?!她若是聪明,就该连女儿一块儿送回谢家来,省得孩子们跟在她这个声名狼藉的生母身边,前程不明,受人轻视!”
谢璞不肯点头,但文氏那边,却已经派人来悄悄儿告诉他,谢显之在纠结些什么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松了口:“若是显之当真有意,就跟他说,到岸边的茶馆要个雅间,多带上几个人。我问问曹氏,是否愿意到茶馆里说话吧。”
说到这里,谢璞又露出了嘲讽之色:“反正平南伯府的船队堵在前方,大家谁也走不了,只当是打发时间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噎人
谢显之当然不会拒绝父亲的安排。他立刻登岸去了河边的茶馆。
谢谨之与谢徽之陪他一同过去了,谢慕林也紧紧跟上。原本谢显之还觉得二妹妹不该来,但谢慕林只用一句话,就打消了他要劝阻的念头:“我可以帮忙劝说一下大姐姐,女孩儿之间说话比较方便。”
他们兄妹四人在雅间里等候了好一会儿,才有人来报信说,曹氏与谢映慧来了,不过没有往他们这边来,而是另外要了隔壁的上等雅间,请大少爷移步。
谢慕林心中有股想吐嘈的冲动。曹氏母女这是想要防备谁?难道她亲生儿子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在雅间中给她设陷阱吗?又或者,她其实只是不想见其他人?
拜托,不想让其他人围观的话,她说一声就好了,谢家儿女个个都是知书识礼的,不会强行留下来听她母子三人说话。更何况,谢显之都没有拒绝弟妹们的陪同,曹氏有什么好忌讳的?莫非是打算对儿子说谢家人的坏话?
谢显之兴许也想到了这些,表情有些难堪。他用抱歉的眼神看了弟妹们几眼,方才起身跟着来人出去了。
谢慕林撇了撇嘴,抬手给两位兄弟各倒了杯茶,还小声跟他们商量:“我记得以前听李大哥说过,这家茶馆的点心不错。要不要买几包带回去,给爹爹带在路上吃?我们自己也可以留两包,预备回大宅收拾东西的时候充饥用。毕竟大家要干的都是力气活,很容易就会饿了。”
谢谨之听得好笑:“妹妹若想吃点心,那就买几包吧。只是不知,这家店什么点心做得好?”
谢徽之有些心不在焉地,时不时往雅间门口的方向看,这时忽然插言:“我去找人问问好了。”起身就往外走。
谢慕林小声说:“为什么要出去找人?叫个小二来打听就行了呀?”
谢谨之微笑着冲她摇了摇头,似乎已经猜到了谢徽之要去干什么。
不过,谢慕林也很快就知道,谢徽之去干什么了。因为门外传来了他与一个女子争吵的声音。那女子的声音听着还挺熟悉的,谢慕林想了想,便认出是曹氏身边的心腹大丫头桂珍。
她听不大清楚他们在吵什么,走到门边,正好听到谢徽之冷笑着说:“真是好了不起哦。我是北平布政使司左参政谢璞的儿子,却不知道令主人是哪一家的诰命?”
谢慕林脚下顿了顿,暗暗偷笑了一下。谢徽之这话明摆着就是噎人去的。无论是哪家的女眷,诰命不是因丈夫而来,就是因儿子而来。曹氏如今与谢璞和离,自然不能从他那里得到从三品的诰命,原本的四品诰命也因为婚姻关系终结而取消了。目前她本人尚未另嫁方闻山,儿子谢显之又还没当官,哪里有什么诰命?
若不论出身血统,曹氏如今什么高贵的身份都没有,她身边的丫头,就更没有资格对从三品高官之子无礼了。谢慕林能猜到谢显之为什么要说这些话来气人,她只是不明白桂珍为什么到现在还能冲着谢显之耀武扬威?
这丫头以为谢显之如今还是要看她主母脸色过活的小庶子吗?
谢慕林走出雅间的门,果然看到谢徽之倚在门边,冲着守在隔壁雅间门口的桂珍冷嘲热讽。而桂珍则涨红着一张脸,忿恨地瞪着他,还冷笑着说:“不过是个从三品,有什么好得意的?!我们太太可是皇后娘娘、承恩侯与平南伯的亲妹妹!皇亲国戚,岂是区区一个左参政的庶子可比的?”
谢徽之挑了挑眉:“皇亲国戚,听起来似乎比我这个左参政的庶子高贵,可你又不是皇亲国戚,在我面前傲什么?”
“你”桂珍有些气急败坏了。她身后还站着两个高壮有力气的妇人,齐齐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打算要对谢徽之不客气了。
这时候,谢慕林走到了谢徽之身边,盯着桂珍道:“你说你们太太是平南伯的亲妹妹,是外面河里那艘挂满白布的船上……躺着的那一位吗?”
桂珍脸色一僵。
谢慕林又再问:“还有皇后娘娘与承恩侯……想必你这个丫头在外头对别家官眷无礼,皇后娘娘与承恩侯也会为妹妹的侍女出头了?承恩侯就在外面,不如你去向他告个状?记得多跟他说说我兄弟的坏话,好把你自个儿撇清了哦。”
这回桂珍直接涨红了脸。她当然知道,这种事是不可能的。她算哪根葱?就算曹氏跟曹皇后与承恩侯关系没那么糟糕,她也不过是个丫头……
谢徽之见她变色,也得意起来了,哼哼两声道:“现在认清自己的身份了吧?别以为离了谢家,你就可以忘记主仆有别的规矩了。想要狐假虎威,也得先看看人家老虎乐不乐意给你撑腰吧?”
桂珍气恼地瞪着他,恨恨地扭开头去。不过这一回,她身后的两个高壮妇人就没再有动作了。
谢慕林便给谢徽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回雅间去。这边门口有人守着,他是不可能观察到屋里情形的,矗在门口跟丫头争吵,也太难看了些,还不如回自个儿的雅间坐等呢。这里是公众地方,曹氏也不可能在这样的日子里生事,他们用不着太担心谢显之会吃亏。
谢徽之对她的意思心领神会。他有些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不过,他没有回屋,而是跑到柜台那边去找掌柜的问点心的事了。
谢慕林笑笑,正打算返回雅间,却听得桂珍门后传来谢映慧尖利的声音:“我不要回去!死都不回!你们怎么说都没有用!”
谢慕林不由得挑了挑眉,雅间门嘭的一下就往外打开了,正正撞到站在门前的桂珍后背,差点儿把人撞飞了,谢映慧从门后跑了出来。
桂珍慌忙忍痛上前拦人:“小姐,小姐您要上哪儿去?!”
谢映慧气得满面通红,毫不客气地喝斥桂珍:“给我滚开!”
桂珍死死拦住她的去路:“我的好小姐,这里是外头,不是在府里,您不能乱跑!”两个高壮妇人也上前挡住了谢映慧的去路。
谢慕林瞥见大厅里的茶客已经朝他们这边看了,便咳了一声:“众目睽睽之下,这是在闹什么?有话回屋里说去,有火朝自家人发,何必在外人面前闹笑话呢?”
谢映慧停下了自己的动作,抬头看过来,仿佛这才发现了谢慕林的存在。她冷笑着啐了堂妹一口:“你们别得意!既然父亲不想要母亲和我,如今还装模作样求我们回去做什么?!不过是哄外人的勾当罢了,休想骗我!”
谢慕林听得又好笑又诧异:“你在说什么梦话?明明是你们死活不肯回来,否则皇后娘娘下旨之后,你母亲就该有动作了。可她先是告病,又不肯派人回谢家看看,连封信儿都没有。虽然爹爹也没打算跟她复合,但这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你母亲也别装无辜。你到底是真不知道她干了什么事,还是装不知道?如今倒把脏水泼到亲生父亲头上了。平南伯府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如此颠倒黑白,认贼作父?!”
第一百七十八章 嘲讽
谢映慧愤怒地瞪着谢慕林,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血口喷人”
谢慕林扯了扯嘴角:“至少我说的是实话,而不象你,满口胡言乱语。”
谢映慧呼吸加重,满脸涨红,眼看着就要冲着谢慕林破口大骂了。谢徽之在旁警惕地喝问:“你想干什么?!被人说中了实情,就恼羞成怒要撒野了么?!”
“你给我闭嘴!”谢映慧的怒火猛然冲谢徽之发了过去,“你算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放肆?!”
谢徽之不怒反笑:“方才我同你家丫头说得那么明白,你没听见么?我是北平布政使司左参政谢公讳璞三子,你又是哪位呀?父亲姓甚名谁?母亲又是哪位?是嫡是庶?是以什么身份在这里冲我发火?”
谢映慧气得浑身发抖,但她知道这个庶弟问这种话,是在打什么主意。但就算父亲母亲已然和离,她母亲也不是被休弃的那一个,她与兄长的嫡出身份并不受影响,几时轮到谢徽之这么一个贱妾之子奚落了?真是岂有此理!他是不是个傻子,不知道曹家是什么身份地位
她身后雅间里走出了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复杂。谢显之用歉意的目光看向弟妹,以及刚从隔壁雅间中闻声赶到的二弟谢谨之,压低声音道:“别聚在门口说话了,进屋里说吧。”
谢映慧一把将他甩开:“我不去!你们休想把我骗回去!”
谢徽之翻了个白眼,冷笑道:“大小姐爱回不回,谁要骗你回去?!父亲可是明言说过了,你不肯回自个儿家里,贪慕曹家富贵,又或是仰慕人家儿子长得俊秀,非要留在舅家,他也不会勉强。反正咱们家的家财都叫曹家得了去,养活一个你,还是绰绰有余的!是大哥一直惦记着你,怕你在曹家受委屈,被人骗了还不知道,才一再坚持要劝你回来。你不领情就算了,说什么骗不骗的话?也就只有大哥这么好的脾气,才会容忍你!”
谢显之眼圈微微一红,深呼吸了一口气,淡淡地对同胞亲妹说:“大妹妹若实在不愿意回去,就不回去了吧。你与母亲心意已决,我又能怎么办?”
他转身朝雅间里头走去。路过曹氏时,后者欲言又止地看着儿子,但他并没有理会,只是在桌边坐下,沉默不语。曹氏知道方才她说的一些话伤了儿子的心,可她又怎么可能真的让女儿回谢家去呢?没有母亲庇护,就连父亲都在今日赴了外任,难不成要她金尊玉贵的女儿从今往后看文氏的脸色,在乡下小地方清苦度日?
她绝不会答应的!她甚至还想劝儿子留在金陵城。就算是想读书,也不必非得去乡下,金陵城里有的是好先生,大不了多花些银子、多托些人脉就是了。焦闻英不过是一介臣子,哪里及得上皇亲国戚尊贵?儿子根本不必在意他的想法!
谢显之想要众人走进雅间里说话,就是不想在外人面前闹笑话的意思。谢映慧也在桂珍苦劝下,勉强回了屋。谢慕林与谢徽之对视一眼,又跟谢谨之迅速小声商量了两句,便也踏进了雅间。不过谢谨之留在了隔壁,一旦有什么不对,他会立刻叫人来接应的。
谢徽之跟在谢慕林身后进了门,随手把门给掩上了。姐弟俩站到谢显之身后,与对面的曹氏、谢映慧俨然是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曹氏看着这几个熟悉又变化不小的孩子,勉强笑了笑:“多日不见,你们气色似乎还不错?”
谢慕林扯了扯嘴角:“托福,我们家如今虽然境况比以前清贫艰苦了许多,但还有我娘陪嫁的一些小产业支持生活花销,不至于饿死,最近又得承恩侯归还了当初被官府抄走的大宅,所以三餐糊口还不成问题。”
这几句话简直就是往曹氏心上戳刀子,她没预料到一向温顺柔弱的谢映真竟然也会有言辞如刀的一日,一时间不由得愣住了。
谢映慧大概是看不到外人了,便没了顾虑,当即怒道:“你在乱说什么呢?!在我母亲面前,竟敢如此无礼?!”
谢慕林瞥了她一眼:“我只是在向大哥的生母说几句客套的话,却不知是哪一句话无礼了?是说我们家比以前穷了,还是我们家的大宅终于回来了?不知这些话哪里冒犯了令堂?请大小姐跟我好好说道说道吧?”
谢映慧噎住了。她虽然心里偏向曹家,却也不是傻子,知道谢家仍旧是她的父族,有些话真的不方便说出口。
不过她年少气盛,怎么甘心真的被驳得哑口无言?不由冲动地脱口而出:“什么叫你们家的大宅?那可是我母亲辛辛苦苦筹建的!还有你们家比从前穷了,不是理所当然的么?胆敢抛弃我们母子,置曹家脸面于不顾,就别奢望还能仗着曹家的权势捞银子了!”
谢徽之忍不住嘲讽道:“你的脸皮到底有多厚,才说得出这种可笑的话来?!我们谢家本来就富裕,反倒是你们平南伯府这些年不知从我们谢家谋了多少好处去!如今还把谢家所有产业都给吞了,就还了一座空宅子,里头的值钱东西还都被你们搜刮过一轮。你就算是真蠢,也不至于耳聋眼瞎到这个地步吧?父亲根本就没沾过你们曹家多少光,倒是你躺在外头船上那位好舅舅平南伯,不是靠着我们谢家的几十万两银子,还谋不到平南伯的爵位呢!”
谢慕林觉得谢徽之说得挺爽的,不过她看谢显之的脸色不太好看,便知道这些话多少也有些伤他的心。她暗暗给谢徽之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少说两句。
然而谢徽之正说得兴起,哪里留意得到她的眼神:“死气白赖硬嫁了个妹妹过来,把人家的原配挤成了平妻,立得了几十万银子填补亏空,把爵位保住了,十几年里又从谢家贪了上百万的银钱,如今索性把整个谢家都吞了,又得了上百万两财产。平南伯卖妹子,还卖得真值!换了是别家的妹婿,哪里给他捞得这二三百万的好处去?!等把人家的银子谋光了,再把人陷害进大牢,弄个莫须有的罪名害死了,再把妹妹另嫁个高官显宦,把生意再做一回,真是世间第一划算的好买卖了!平南伯虽然死了,但要论精明,这世间还少有人能及得上他!”
“你住口!住口住口住口!”谢映慧被激得跳起来了,无奈嘴笨不知该如何驳回去,只得回头拉扯曹氏的袖子,“母亲,你听他在这里胡说八道!还不快叫人撕了他的嘴?!”
然而曹氏的面色,如今已是一片惨白,整个人怔在那里,半天回不了神。
第一百七十九章 天真
少年言辞如刀,直接撕开了平南伯府内部温情脉脉的面纱,也令曹氏想起了一些原本试图忘掉的记忆。
她原本真的以为自己与母亲、哥哥、嫂子是一家人,同心同德,共存共荣,所以,即使曾经有过委屈和怨言,她也依然愿意为了哥哥做出某些牺牲。
少女时代,她愿意为了母亲和哥哥的利益,放弃青梅竹马的方闻山,忍受平妻的羞辱,下嫁谢璞。
青年时代,她愿意为了母亲和哥哥嫂子的利益,明里暗里谋取谢家的财产,反哺娘家。
而如今,她已介中年,也同样是为了哥哥嫂子的谋划,舍弃了丈夫谢璞,舍弃了儿女的未来前程,冒着损害自己贤良名声的风险,与哥哥合谋陷害丈夫,意图另嫁方闻山。
她原本从没想过会后悔的,然而,哥哥死后,嫂子忽如其来的反目与责骂,让她震惊不已。她从来没想过,嫂子会有那样的想法。
虽然后来有程礼之妻程王氏从中说和,为嫂子的失态做出了听起来合理的解释,嫂子本人也做出了示好的举动,她便与嫂子和好如初了,但是,夜深人静之时,她心中也会禁不住冒出种种疑惑。再加上身边心腹下人这几日在平南伯府里的微妙感受……她还是隐约能察觉到,嫂子对自己的态度是真的变了,再也不象过去那般亲切。
哥哥的死,她心中同样悲痛难安,但只会痛恨曹皇后与承恩侯的辣手无情,怨恨谢璞告了御状,埋怨皇帝多疑多心……她并不觉得自己犯了什么错,因为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哥哥吩咐下进行的。嫂子明知道这一点,却还是将哥哥的死归咎于她头上,到底是悲伤过度昏了头,还是心里根本就没把她真正当成是亲人?难道她们姑嫂十几年的感情,都是假的么?
哥哥是否知道嫂子的想法?又或是哥哥本人……对她的态度也与嫂子相似?
谢徽之的话说得很难听,但也令曹氏产生了另一种念头:哥哥是不是……一直在利用自己的婚事谋利?
方闻山出身低微,不能令他获利,所以他毫不客气就把人打得半死,赶出了家门。他也没有给妹妹另寻门当户对的婚事,而是看中了没有背景又身家豪富的谢璞,然后在她订亲之后,就立刻讨要巨资填补亏空。
试想一下,当年方闻山在没有任何靠山与助力的情况下,都能凭自己爬到了如今的官位上。倘若哥哥愿意扶持他,那又会是什么结果?方闻山只会比如今做得更好,比谢璞更是强出百倍去,根本不会辱没了她,反而还能令她少受十几年的煎熬。可哥哥却赶走了方闻山,另择了出身不显的谢璞,不就是为了谢家的财富么?
曹氏想起过去十几年里,她为哥哥谋取了谢家的财产,却令她夫妻二人越发疏离。而方闻山回京后,她之所以没有选择与谢璞和离,再光明正大地改嫁心上人,而是与哥哥合谋陷害谢璞,也是因为哥哥觉得,可以顺势把谢家的财产吞并下来……
她这辈子,好象都在为哥哥谋利,而且成果不菲。二百三十万两……只怕曹家祖上,八辈子都没积攒过这么多的财富吧?
曹氏脑中一片混乱,各种各样的念头不停地冒出来,她越想越觉得自己可悲了。然而,她还要告诉自己,不能任性,不能把心里话说出来,万一让嫂子知道,她们姑嫂间就真的没办法回头了!
她现在不能与嫂子反目。她还要想办法打探母亲的真实病况,还要撑过孝期,嫁给东山再起的方闻山,她还要让女儿嫁给其倾慕的侄儿文衡,她还要帮着嫂子,把平南伯府重新撑起来……她还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根本离不开嫂子的配合。她必须要忍!
然而这么想着,想着,曹氏就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真的好委屈……
谢显之与谢映慧看到母亲落泪,都吃了一惊。后者立时怪到了兄长弟妹们头上,认为是他们的话让母亲伤心了:“母亲,你别哭,他们这些人胡说八道,你根本不必放在心上!以往你总是念着旧情,不肯真正给他们一个教训。既然他们一点儿都不领情,非要对你无礼,那你也没必要再跟他们客气了!”
“住口!”谢显之低声喝斥道,“大妹妹,你如今是越发颠倒黑白了。难不成真是舅舅舅母误导了你,哄骗了你,才会让你说出这种荒唐的话来?!你再是非不分下去,就没救了!”
他扭头看向母亲,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毅然开了口:“母亲为什么要坐视舅舅舅母欺骗妹妹?这些事的真相,她早晚要知道的。让她生活在谎言之中,对她有什么好处?!”
曹氏深吸一口气,别开脸去,拿素白丝帕擦去了泪水,方才看向儿子,面无表情地说:“跟她说了实话,又对她有什么好处?她终究是要嫁给文衡的。”
谢映慧听得一怔。母亲这话怎么有些怪怪的……
谢显之有些气愤了:“母亲至今还觉得,舅母会让文衡娶大妹妹为妻么?先前文衡在我面前说话行事无所顾忌,根本不把我这个表兄放在眼里,毫无尊重,也就罢了。如今平南伯府的境况,母亲心知肚明,您认为舅母会放弃让文衡求娶高门大户的千金,却定下妹妹这个没有娘家助力的儿媳么?母亲,您心里清楚,舅母不是这样的人!”
谢映慧的注意力立刻被兄长的话吸引过去了,怒极反笑:“你真是我的好哥哥,竟然天天盼着妹妹婚事不顺?!我与表哥已经定了亲,舅母也一向待我极好,他们怎么可能会毁约?!你自个儿非要回谢家就算了,何必在我面前说曹家的坏话?就算你只认父族,也不能忘了曹家是你的母族吧?!”
谢显之已经放弃跟同胞亲妹对话了。谢映慧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满脑子都是平南伯一家告诉她的所谓“真相”。在她自行发现实情之前,他说什么都是没用的,何必浪费时间?
他只是看着母亲曹氏:“您是否觉得,等您嫁给了方将军,大妹妹便有了强有力的娘家人?可是,母亲,大妹妹姓谢不姓方!方家不可能成为她真正的依靠!况且方将军如今的境况也不佳,未必还能对平南伯府有用处。一旦您嫁给了他,让大妹妹独自留在平南伯府,却无法嫁给文衡,您想象过她那时会如何么?!”
曹氏沉默着不说话。谢映慧又一次炸了:“你们为什么总说母亲要嫁人?谁要嫁人了?!父亲自个儿贪花好色,休想往母亲头上泼脏水!母亲和我在平南伯府过得好好的,她年纪也不小了,何必再嫁?!那些谣言都是外头的人乱说的!你们为什么一个个都当了真?大哥,亏你还是母亲的亲生儿子,竟然也宁愿相信外人,不肯相信自己的亲生母亲么?!”
谢慕林与谢徽之不约而同地盯住了谢映慧,心中同时对这姑娘产生了怜悯。
人尽皆知的事,她居然真的一无所知,而且一点儿都没怀疑过……
多么天真!
第一百八十章 谏言
谢显之看了妹妹一眼,没有说什么,仍旧看向曹氏:“母亲连这种事都瞒着她,难道真的不打算跟方将军成亲了?那难道不是您一直以来的愿望么?为了方将军,您连儿子的前程都不顾了,名声也不要了,难道真的甘心放弃?还是说……您打算出嫁的前一天,才告诉妹妹这件事?您要她到时候如何自处?”
曹氏有些难堪地扭开头,不想回答儿子犀利的质问。
谢映慧看看哥哥,再转头看看母亲。她就算真是傻子,也能看出不对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勉强想要挤出一个笑,“母亲,大哥说的不是真的吧?您没想嫁给别人,是不是?”
谢徽之凉凉地插言道:“你到这会子才知道呀?若不是令堂想要嫁给那位方将军,父亲又怎会好端端被人诬蔑,曹家也对此袖手旁观,吞了谢家的财产就算了?不就是想要置父亲于死地,好空出位子来,让方将军做曹家的女婿么?”
谢映慧愤怒地扭头瞪了他一眼,有些急切地追问曹氏:“母亲,您说话呀?他们在撒谎,是不是?他们只是想要骗我而已,对不对?!”
谢慕林也忍不住开口了:“我们骗你做什么?你爱回谢家也好,不爱回来也罢,除了爹爹和大哥,没人在乎。大哥也是担心你在曹家会受委屈,才会劝你回来的。如果我们说的是谎言,任何人一听就知道是假的,那我们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我们敢开这个口,自然是因为说的是实话。你不信,只管上外头打听打听,别总把自己关在平南伯府的小院子里,听的是别人想让你听见的话,看到的也是别人想让你看见的东西,对于外界的真相却一无所知。你就没有想过,你周围的人为什么要骗你吗?他们这么做,有什么目的?!”
谢映慧红着眼圈瞪她,执着地继续追问曹氏:“母亲,您为什么不说话?您快告诉我,他们说的都是假的!”
曹氏不知是想逃避,还是什么原因,她忽然激动地反问谢显之:“你为什么非要在你妹妹面前说这些?你不知道她才多大年纪么?你不知道她一向养在深闺,天真单纯么?你应该做个好哥哥,护着妹妹,哄着妹妹,而不是让她……听见、看见外头那些不堪的传闻,让她伤心难过!就算你再偏着谢家,你也依旧是我的儿子,是慧儿的哥哥!谢璞几年才回一次家,他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迷|魂药,能让你背弃生你、养你、照顾你十四年的亲生母亲?!”
谢显之平静地看着她:“母亲,儿子不是背弃了你,儿子只是选择了公道罢了。曹家行了恶事,母亲犯了大错,儿子若不分是非对错,青红皂白,就选择站在您这边,成为您的帮凶,那不是真正的孝行,反而是最大的不孝!儿子是为了您,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曹氏心下一痛,忍不住再次落下泪来:“我就不该让你去读什么圣贤书……谢璞给你找了什么迂腐的先生,把你教成这副六亲不认的模样!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你做一辈子纨绔,横竖有曹家在,怎么也能保你一个前程……”
谢显之长叹一声。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已经不是头一次发现母亲与他之间的观念差异了。从前他觉得母亲只是深闺妇人,没必要计较那么多,如今才发现……其实只是出身与门风的差别而已。曹家再富贵,也是武人、勋贵、外戚,不必懂什么诗书道理,与科举立家的谢家,根本不是同路人。
谢显之已经对母亲失望透顶了。他转头看向妹妹,说出自己身为兄长最后的谏言:“大妹妹,睁开眼睛看清楚周围的人吧,辨别出谁在说真话,谁在说谎,不要再被蒙在鼓里了。你今日不肯随我回家,不要紧。将来,倘若你发现母亲另嫁之后,你在平南伯府处境尴尬,难以容身,也不必慌张。
“我会随弟妹们回老家湖阴县读书,但祖母还在家里住着,三妹妹和金姨娘陪着她。祖母一向疼你,若你回家求助,她是绝不会赶你走的。到时候,你就回到旧居去,安心度日。守宅子的蔡老田一家,你是知道的,祖母身边侍候的是珍珠姐姐和蒋、何两位妈妈,也都是温厚正直之人。他们会照顾好你的饮食起居,将你的情形上报父亲,由父亲安排好你的未来。多信任谢家人一些,因为你姓谢,只有谢家,才是你真正的根。”
说完这番话,谢显之就转身向门口方向走去。谢慕林迅速跟上,谢徽之朝谢映慧歪嘴笑了笑:“听见没有?要是曹文衡真的不肯娶你,就老实回家吧。反正老太太一向稀罕你,不会叫你流落街头。你可千万别哭着喊着巴着曹文衡不放,把谢家的脸面都扔到地上踩个稀巴烂了。你要是真敢这么做,父亲绝不会原谅你。到时候,你就真的要出家做姑子去了!世间再也没有你的容身之地!”
谢徽之甩完狠话,扭头就跑了。谢映慧气得浑身发抖,追到门外,看见大厅里一片黑鸦鸦的陌生人在,终究没胆量追到街上去骂人,只得回到雅间,哭着质问曹氏:“母亲就这么让他们离开了?他们说那些话,您也一个字都不反驳?莫非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您一直以来……都是在骗我?!”
曹氏窘迫不已,不敢直视女儿的双眼:“好孩子,你就别问了。母亲早晚会把实情告诉你的。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谢映慧吸了吸鼻子:“那我们回家后再说?把舅舅送走之后,回到家里,您就能跟我说真话了吧?”
曹氏咬咬牙:“好。等把你舅舅送走,我……我就把所有真相都告诉你!”但她又马上补充,“别在意你哥哥他们的话。你哥哥生活在谢家,耳朵听到的,眼睛看见的,又何尝不是谢家人想让他知道的东西?那未必是真相。”
谢映慧顿时又有了勇气:“对对对,谢家人也只是在骗哥哥而已。母亲才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呢!等母亲把实情都告诉了我,我可得好好奚落他们一顿才行!”
曹氏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没敢开口多说什么。
这时候,下人来报,平南伯夫人与承恩侯的争端终于结束了。宁国侯府的程礼与其妻程王氏闻讯赶到,后者私下劝了平南伯夫人程氏半晌,终于劝得她同意让步。平南伯府熄鼓乐,停止撒纸钱,安安静静地出城,不游秦淮河,直上西天寺,但承恩侯也不能再要求平南伯府删减人手,缩小平南伯出殡的排场。
兴许是因为两家的争端已经引来了无数人围观,承恩侯也不想再闹大了,所以他同意了这个方案。平南伯夫人程氏在弟媳的苦劝下,再次压住了自己的脾气,宣布重新启航,送亡夫最后一程。
然而,程氏终究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她心头这把火没法冲着承恩侯发。看到匆匆从岸边茶馆里走出来,重新上船的小姑子曹淑卿,她沉下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