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自言自语
罚俸半年,是李信表露出了自己对于这个所谓“祥瑞”的态度,赵嘉也按照李信的话去做了,但是这位赵相在临做这件事之前,把周游艺请进了家里吃一顿饭。
本来像周游艺这种投机的小人,无论如何赵嘉也是不愿意结交的,但是现在赵嘉或者说西南集团,需要类似周游艺这种人站出来,来带动朝堂里的风向。
另外,靖安侯府对于这件事的态度,也颇为暧昧。
只要是中了举人,家乡就自然会有地主找上门来,亲自把土地挂靠到你的名下,因此除开一些正儿八经的死心眼或者不屑于乡绅地主之流为伍的读书人之外,其他的读书人每年都能够从名下的田产里拿到一笔不菲的收入,周游艺这种投机到这种程度的人,自然不可能放弃这笔财富。
因此,罚俸半年这种惩罚,只能算是小小的警告,根本无伤大雅。
靖安侯府给出了这种暧昧的处理结果,当朝尚书台里掌权的宰辅又把周游艺请进家里吃了一顿饭,这两件事加在一起,已经给了朝堂里的官员足够多的暗示。
可以预见的是,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类似于这种白灵芝的“祥瑞”,一定会频频出现,等祥瑞足够多了,靖安侯府又没有强力惩罚措施的时候,这些投机之人便会着手劝进。
不管是哪种方式,都是赵嘉以及沐英等西南一系的势力乐于看到的,因此赵嘉甚至以宰辅的身份,下场明示。
果不其然,从周游艺的第一次祥瑞之后的三个月里,朝廷先后收到了十多件“祥瑞”,这些祥瑞有的是硕大无朋的乌龟,有的是从水里浮现的奇石,上面大多都有代表着天意的“篆书”,篆书的内容大多是类似于“天命在苗”这种谶语,当然了,其中有的立意高明一些,有的就干脆写上“十八子,御天下”这种粗浅易猜的谜语。
对于这些“祥瑞”,朝堂里的绝大多数官员保持了沉默,天子虽然心中愤怒,但是也只能装作是没有看到,至于靖安侯府里的那位李大都督,则是不闻不问,仿佛从不知道有这些东西。
不过不可否认的事实是,这些上供“祥瑞”的官员,除了周游艺一人被罚俸半年之外,其他人大多没有受到惩处。
于是乎这些人仿佛看到了一条青云长阶,变得更加狂热。
此时,已经是延康元年的深秋,那位新天子登基,已经接近一年了。
深居简出的李大都督,也从靖安侯府里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身厚厚的棉服,先是在京城各坊转了转,又去城南的羽林卫大营里看了看,最后坐着靖安侯府的黑色马车,从东城门出城,朝着城东的一处小山丘走去。
马车走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在目的地停了下来,李信走下马车,抬头看了一眼眼前这座不是很高但也不算矮的小山。
帝王以山丘为陵,这里是泰陵,大晋第七任天子,景皇帝的帝陵。
如今是延康元年,距离这位景皇帝过世,已经过去了六年时间。
这六年时间里发生的事情,比起太康年间整整十年时间发生的变故还要大的多。
李信抬头看了看漫长山脚下漫长的神道,手里拎着两坛酒,默默的拾级而上。
神道很长,他走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才走到了泰陵的泰陵殿里。
所谓泰陵殿,就是帝陵的享殿,这里供奉着景皇帝的牌位,画像,以及书写了这位皇帝毕生的功绩。
因为景皇帝过世没有多久,泰陵的香火十分繁盛,只一个享殿里就有十几个太监每日洒扫侍奉,整个享殿里不仅干干净净,而且牌位之前的灵坛始终香火不绝。
李信手里拎着一坛酒,迈步进入享殿,然后对着殿中的十几个宦官默默的说道:“你们,都出去罢。”
此时李信入主京城已经接近一年,哪怕是这些守皇陵的太监,也知道朝廷里现在到底是谁说了算,于是乎听到了李信的话之后,他们很快便恭敬应是,然后退出了泰陵的享殿。
享殿门外,有几十个靖安侯府的亲卫把守,禁止任何人出入。
殿中只剩下一个人的时候,李信默默抬头,看着景皇帝的画像出神许久,最终才默默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灵位前面的蒲团上,抬头直视帝颜。
“好几年没回京城,本来一回来就该来这里瞧你,但是……”
李信坐在蒲团上,把手中酒坛里的烈酒,洒在太康天子灵前,然后苦笑道:“但是毕竟不是正经回来的,便有些不太好意思过来。”
“从前我不相信死后有灵,但是后来我就想,既然我死后有灵,你死后也应该有灵才是。”
“西南军进京之前,你来瞧我过,是不是?”
李信抬头看了一眼画像里的太康天子,自嘲一笑:“你来瞧我也没有用,该打京城我还是要打京城,到了那个当口,别说是你儿子在帝位上,便是你自己在帝位上,我也要咬牙把你拉下来。”
李信往地上倒了大概半坛祝融酒,然后自己仰头喝了一大口,被烈酒呛得满脸通红。
他好容易才缓过来,形容已经有些狼狈。
“我其实不是很适合做什么大人物。”
李信把酒坛放在自己面前,身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的酒水,默默的说道:“如果我是个大人物,这会儿你们家的宗庙估计都已经被我拆了,京城里的姬姓人家,也剩不下几个,此时天下早就姓李,跟你们姬家再没有关系了。”
“我在骨子里,仍旧是个小人物心思。”
李信毫无形象的坐在泰陵殿中,自嘲一笑:“所以直到现在,我对你们家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跟冥冥之中的某个人对话。
“其实最开始认识你的时候,我心里很清楚,你要利用我,我也要利用你,你我最多算是盟友的关系,绝谈不上朋友二字。”
“一直到整个太康朝,我都没能摸清楚,我到底有没有做过你的朋友。”
“直到你要走的时候……”
“没有带我一起走。”
李信闭上眼睛,默默的说道:“那个时候,我已经是朝廷的威胁,你可以带我一起走,但是你没有,从那个时候开始,我觉得咱们两个人可能已经做了很多年朋友了。”
“既然你把我当朋友,我也把你当朋友。”
李信坐在蒲团上,自言自语。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与西南军都无有回头的地步,你是我朋友,他们那些人也是。”
“我会给你大儿子留下血裔。”
“现在他们逼我逼得很紧……”
李大都督脸色晕红,声音也有些模糊了。
“天底下人人为己,我亦如此……”
第二百零三章 富在深山有远亲
延康元年十一月,退位一年的怀王殿下,暴病而亡。
收到这个消息之后,延康天子号啕大哭,几乎昏死过去,下令将怀王按帝王礼仪入葬,葬在元昭元昭就开始挖掘的帝陵之中。
这位曾经坐了五年帝座的皇帝陛下,在位期间虽然有公主但是一直无有子嗣,不过住在怀王府的这一年时间里,倒是生下了一个儿子。
于是乎这位怀王府刚出生没有多久的小世子,便袭了怀王的爵位,延康天子亲自下诏,给了怀王一脉世袭罔替的爵位。
延康元年腊月,大晋怀王正式入葬帝陵。
也是这一天,靖安侯府的主母,大晋的清河大长公主知道侄儿暴病身亡之后,亲自去了怀王府一趟,把怀王府的小世子抱到了自己的院子里,亲自抚养。
因为她心里很清楚,这个孩子只有养在靖安侯府里,才有可能顺利长大成人,若是放在怀王府里,恐怕活不了几岁便会夭折。
因为怀王府原本是不应该有血脉流传下来的,这个孩子,算是李信的一点慈悲的念头,可是京城里绝大多数人,都不太愿意看到这种慈悲。
对于九公主的举动,李信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整整一年时间,如今朝中上下绝大多数要害位置,要么个西南一系的人亲自在做,要么就是彻底倒向了靖安侯府的人在做。
如果说元昭五年的时候,西南军只是打进了京城,那么此时此刻,以李信为首的西南一系,已经彻底控制住了朝廷,一**政,已经尽在李信的手里。
京城已经易手,但是地方上盘根错节的势力,不是任何一股势力能够彻底征服的,不过经过一年的时间,地方上的势力绝大多数已经知道了京城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李信派到地方上的西南一系官员,开始慢慢跟地方势力达成默契。
与此同时,全国各地的姬家宗室藩王,都被或多或少的派人盯住。
事到如今,距离天下易姓,只差蓟州城的一封捷报了。
延康元年腊月,天降瑞雪。
大雪下了三天三夜,将整个京城全部浸在了一片白色之中。
天将拂晓,靖安侯府的大门口,几个门房下人正在清扫门口的积雪,一个头发花白,大约五旬左右的老人,手里牵着一个**岁的孩童,有些瑟缩的看了一眼靖安侯府的大门口。
等确认了是靖安侯府之后,这个老人家眼睛一亮,迈步走了上去。
他刚刚靠近到距离靖安侯府还有十步左右的距离,一道明亮的刀锋便横在了这个老人面前,一身黑衣的靖安侯府卫士,嘴里吐着白气,声音冷冽:“侯府重地,任何人不得擅入!”
这个老人家,一辈子都在小地方,哪里见过这个阵仗,当即被吓得跳了起来,然后连连摆手:“我是你们李侯爷的舅父,我是你们李侯爷的舅父……”
他嘴里说着含糊不清的永州方言,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害怕,声音有些颤抖:“我要见他……”
这个靖安侯府的家将,闻言微微皱眉,他先是瞥了一眼这个老人,又瞥了一眼老人身后的孩童,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萧…治平。”
家将闻言,点了点头,开口道:“你在这里等候,我去与上面汇报。”
说罢,他转身走了进去,层层上报,最终传到了正在暖阁里读书的李信耳朵里,李信听到萧治平这个名字,先是觉得耳熟,然后才想起确实是自己祁阳县的亲戚,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开口道:“他怎么来了……”
李信现在每日要处理不少事情,本来不想见他,但是看到了外面的漫天大雪,没来由想起了当年舅公带自己进京的旧事,于是乎他叹了口气:“让他们进来罢。”
“是。”
现在的李信与从前截然不同,于是乎靖安侯府的的“安保”也跟从前大不一样了,萧治平两个人经过层层搜查,确定他们身上没有任何铁器利器之后,才被带到了靖安侯府的暖阁里。
一走进暖阁,一股温暖的热气扑面而来。
一老一小从永州到京城里来,也吃了不少苦头,这几天京城里下大雪,他们虽然不是很穷,但是也被冻的不轻。
此时李信正坐在自己的桌子后面翻阅一些文书,头也没有抬一下。
萧治平畏畏缩缩的往前走了两步,先是看了李信一眼,然后一咬牙,直接在李信面前跪了下来,叩头道:“草民萧治平,见过李侯爷……”
李信这才放下手中文书,抬头看向萧治平。
“怎么,这会儿不是我的舅父了?”
他少年封侯,衣锦还乡的时候,欺负欺负这些旧日里对他们母子很不好的亲戚,还会有一些畅快的感觉,但是十多年朝堂沉浮,风风雨雨下来,此时看到跪在自己面前的萧治平,李信心中已经没有任何波澜。
萧治平跪在地上,拉了拉旁边的童子,低声道:“快跪下来,给你表叔磕头。”
这个童子才**岁,闻言也跟着跪了下来,对着李信叩头道:“给表叔磕头了。”
萧治平仍旧跪在地上不曾起来,他抬头看着李信,满脸赔笑:“侯爷,小民在永州,听说侯爷在京城……那个了,家里就担心侯爷身边会不会缺一些放心的人手,因此小民就带着孙儿还有一些家人到京城来探望探望侯爷……”
他苦着脸说道:“哪知道随身的盘缠都给贼人抢了去,小民带着孙儿千辛万苦才赶到京城,终于得见侯爷天颜……”
李信在京城掌权的事情,现在基本已经传遍了大江南北,永州那边自然也有消息传过去,虽然知道这个侯爷外甥,与自己家不对付,但是只要到京城里,一不小心便可以混个“皇亲国戚”的身份,萧家人自然心动。
此时李信的大舅舅萧修齐已经病逝,于是萧治平便带着自己的孙儿,雇了一辆车,来京城“寻亲”。
听到萧治平口中的“天颜”二字,李信微微皱眉,然后缓缓说道:“咱们算是祁阳老乡,你在京城遭了难,寻到我这里来,我自然不能不帮你,你差多少盘缠,说个数,回头我让账房支给你……”
萧治平满脸错愕看向李信,良久之后,才再一次跪在地上,咬牙道:“侯爷,我们祖孙……想在侯爷府上借住一段时间。”
“我孙儿今年八岁,天生聪慧,小民想让他在京城求学,以备将来的科考……”
他跪伏外地,极尽谦卑之姿态。
“再说……侯爷您身边,总要有些能全然信得过的人才是,那些外姓人,只会想着谋害侯爷的家业……”
第二百零四章 李信夫妇的矛盾
离开改朝换代,上位者都会大封全族,不止是敕封自己的直系亲族,只要能叫上名字的,都会跟着一起鸡犬升天。
之所以这么做,一来是终于出人头地,自然要好好张扬张扬,在亲朋故旧面前装个**,而更重要的原因是,一旦改朝换代,就必须要有一个全心全意拥护新朝的群体。
这种新群体,自然就是新的皇族了。
当年那个女人如此讨厌自己的娘家的哥哥,还不得不重用本家子弟,大肆封赏武姓子侄,就是这个道理。
如萧治平所说,西南集团虽然都是李信的下属,但是他们毕竟不跟李信同姓,也大多跟李信没有血缘关系,新朝想要成型,就必须要拥有一拨与新朝同生死共存亡的核心利息群体。
不得不说,这个窝在祁阳县的小家族,干什么事情都很小心眼,但是在这件事情上看的很准。
如果不是李信已经准备好了这件事,那么他可能真的要重用自己母族的这些人,用来作为将来巩固朝廷的力量。
李大都督坐在主位上,似笑非笑的看着萧治平。
“十多年前我回永州的时候,就跟你们说清楚了,从那天之后,我与我娘跟萧家就没有什么关系了,看在你们家生养我娘亲的份上,我没有动你们家一分一毫,这些年甚至默许你们用我的名声,在祁阳作威作福。”
说到这里,李信顿了顿,缓缓说道:“本来想骂上你们几句,但是与你们动气实在是不值当,你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我身边不需要用你们这些自家人,况且……我与你们也不是同姓。”
萧治平有些紧张的咽了口口水,对着李信叩首道:“侯爷,小民不敢奢望能够在朝廷做官,只是这孩子的确有志于学,还请侯爷看在……老夫人的面子上,收留这个孩子……”
“这孩子的父亲,是……老夫人当年最喜欢的侄子。”
李信的母亲肖青兰,就是萧治平的亲妹妹,但是萧治平为了不惹怒李信,只能称呼自己的妹妹为“老夫人”。
李信放下手中的文书,起身看了一眼这个“萧姓”孩童,面无表情。
过了许久之后,他看向萧治平,声音有些沙哑。
“你们这些人,一心一意就想着往上爬,但是却不知道站在高处也不是只有好处,站的越高反而越危险。”
“诚然,我现在轻轻拉你们一把,不止这个孩子,你们萧家所有人都可以到京城里来,但是到京城容易,在京城里生存下去却并不容易。”
“你们在祁阳甚至是在永州,就算哪天遭了难,至多也就是倾家荡产,要是在京城里跌了跟头,说不定便是……夷三族的下场。”
以李信现在的能力,不要说伸手拉谁一把,只要他轻飘飘一句话,就能让一个人甚至一个家族青云直上,但是如李信所说,位高不一定是福,你能力不够坐上这个位置,被人“偃苗助长”,可能会给自己家里招灾。
萧治平的意愿很简单,他们萧家想留下一个孩子在京城里,这个孩子最好是在李信的靖安侯府里长大,这样一来无论如何这孩子将来都能在京城里谋到一官半职,这样萧家也能凭借这个孩子,慢慢从祁阳县那种找地方跳脱到京城里来,成为“大家族”。
萧治平带着自己的孙儿跪在地上,叩首无语。
李信默默的看着这祖孙两个人,然后缓缓问道:“我问你一句话。”
“当年我母病逝在祁山里,你们这些萧家人,可曾有过一丝伤痛之心?”
萧治平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早就有了。”
他垂泪道:“阿妹是我等看着长大的,早年也是父亲最宠爱的一个孩子,若非如此,她犯了错父亲也不至于气到那种地步……”
“小妹走的时候才三十三岁,我这个做兄长的,每每想到此事,都忍不住扼腕叹息……”
“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下去了。”
李大都督面色平静,淡淡的说道:“尽管知道你在演戏给我看,但是我心中还是舒服了一些,想来我母亲要是在天有灵听到这段话,心里也会暖和一点。”
“这孩子可以住在我家里,也可以在京城求学,但是我有一件事情要交给你去办。”
萧治平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叩首道:“侯爷吩咐就是。”
“我……舅公无子,但是他应该还有侄孙之类的后人在,我这些年担心连累外人,便没有去找寻,你们萧家一直住在祁阳县里,回头帮我寻一寻我舅公的后人。”
“我舅公的后人到了京城,你们萧家的这个孩子,便能在京城里住下来。”
李信的舅公,也就是萧治平的舅舅,他闻言精神一震,立刻低头道:“侯爷放心,小民一定帮侯爷寻到舅父的后人。”
李信面无表情。
“莫要想着随便找个人哄骗我,我会派人与你一同回祁阳去。”
“小民不敢。”
…………
李信留下这个萧家人,自然是有自己的想法的,除却西南集团之外,他的确还需要弄出一批对自己死忠的群体出来,这样不至于西南一派一家独大,集体内部的权力能够达到相对平衡。
二来,假如天下易姓,李信的母族也的确要给一些封赏,当然了,李信选择给舅公的后人封赏,而不是祁阳的萧家。
简单接待了萧治平祖孙两个人之后,天色已经差不多黑了,放下手中的书卷,从暖阁起身,回到了自家的后院。
后院里的积雪,虽然没有清扫干净,但是已经扫出了行走的路径,李信走到了长公主的院子门口,伸手敲了敲房门。
本来,他也是这间院子的主人,进去是不用敲门的,但是前些天夫妻两个人闹了矛盾,长公主至今还在生气。
李信站在院子门口等了一会儿,长公主的侍女翠儿偷偷摸摸的来到了院子的门口,隔着院子门对着李信轻声道:“侯爷,公主现在还在悄悄抹眼泪,不过已经比前几天好些了,您要不要过两天,等她气消一些了再过来?”
此时屋外还是颇为寒冷的,李信现在院子门口,有些无奈的摸了摸鼻子。
长公主与李信成婚十几年,夫妻两个人从没有吵架生气过,但是这一次,九公主确实是气愤到了极点。
因为……她的大侄子怀王殿下,莫名其妙暴病而亡了。
这是从李信进京之后就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只不过从元昭五年一直拖到了延康元年。
而怀王殿下之死,也不是李信下的手。
是他生下了一个儿子之后,自己服药自尽了。
当然,在此之前,可能是收到了一些人的传信。
整个过程,李信没有参与,但是他默许了。
“那我今夜去暖阁睡了。”
李信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
“你替我多劝劝公主,让她不要伤了身子。”
此时,李信的第四个孩子也就是他的幼子,刚出生不到半年。
第二百零五章 来自京城的两封信
从上半年李信开始对姬家宗室动手的时候,他与九公主夫妻之间的矛盾就已经不可避免,只是这件事既然做了就没有回头路,只能做到底。
这大半年时间里,尽管李信所用的手段已经尽量温和,但是随着那位怀王殿下的病逝,九公主还是为之大动肝火。
她亲自去了一趟怀王府,把怀王刚出生的儿子抱回了靖安侯府抚养,同时跟李信闹了一场,已经好几天不愿意见李信了。
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只能靠时间去慢慢抚平这些裂痕。
寒风之中,李信一个人回到了暖阁里,在暖阁的火炉里又添了几块炭火,继续翻看尚书台送过来的文书。
最近半年时间,李信几乎每天都要花费超过三个时辰的时间去处理或者查看尚书台以及大都督府送过来的文书,这是一项颇为繁重的工作,耗去了李信不少精力。
作为一个国家的最高决策者,能够送到李信桌案上的每一件事,都不可能是小事,这些事情每一件处理起来,都要顾全方方面面,虽然尚书台会给出处理意见,但是真正到李信这里,他还是要一点一点的细细考量。
到了戌时左右,靖安侯府的大小姐阿涵,知道自家老爹怕冷,又给李信提来了两个火炉,帮着李信生了火之后,又坐下来跟老爹说了会话,安慰了一番被赶出院子的老父亲,然后才回了自己的房间歇息。
阿涵走后,李信又看了两三份关于宗室以及一些元昭旧臣如何处理的文书,皱眉思考了许久,他才提起朱笔在文书上给出了自己的意见,然后丢下毛笔,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他本就不是文官,十几年来都没有做过这种事情,因此处理起事情来颇有些吃力,但是这些都是绝对不能假手他人的事情,李信必须亲自处理。
虽然现在的李信,名义上仍旧是靖安侯,但是实际上他这半年以来,已经是在做皇帝每日在做的事情,不到二百天时间,就已经让他觉得有些疲累了。
皇帝这个职业,除开工作福利之外,其实并不是什么好差事。
要是做昏君还好,每日睡睡女人享享福便好,但是要是想做明君,每天就要面对山海一般的文书,要去应对一颗颗诡异莫测的人心,一天两天倒还好,时间久了就会非常疲累。
太康天子之所以这般短命,多半就是因为这个。
有得必有失,享受至高无上地位的同时,自然就要承受无与伦比的压力。
………………
延康元年腊月,京城里漫天风雪,北疆自然一样寒风凛冽。
蓟州城里,虽然外面寒风阵阵,但是作为主将的叶大将军,只穿了一件不算很厚的袍子,坐在蓟州城的城墙上,正在与几个镇北军将士闲谈。
在城墙上待了一会儿之后,叶茂才从城墙上走了下去,回到了自己的镇北大将军府里。
现在北边好容易才有了几个月太平,虽然蓟州城里仍旧没有什么人搬回来,但是已经有了一些从蓟州逃难出去的蓟州人,慢慢从外面搬了回来。
假如蓟州一直没有战事,最多五年时间,蓟州便可以恢复从前的繁荣。
镇北将军府里,衣裳单薄的叶国公,立刻加了一件厚衣裳,身子仍然被冻的有些发抖。
镇北大将军府里,已经来到蓟州接近一年的贺菘,坐在镇北大将军府的客厅里,点起了一个炉子,炉子上坐了一坛酒,已经咕嘟咕嘟作响。
叶茂坐在贺菘对面,一边看着面前的烫酒,一边笑着说道:“贺叔怎么到我这里来了?”
贺菘与叶鸣同辈,自然算是叶茂的叔叔。
贺菘先是看了叶茂一眼,然后开口问道:“听说大将军最近一个月,天天去城墙上?”
“不去不行。”
叶茂无奈苦笑道:“这一个月来,天气渐渐冷了,镇北军重新整合,现在不算贺叔你带过来的那些禁军,也有六七万人了,户部那些狗日的没有给够足够的棉衣,我只好穿着单衣去城墙上蹲着,让兄弟们心里能好受一些。”
贺菘微微皱眉,开口道:“现在朝廷不是李大都督在掌事么,怎么还会短了镇北军的东西?”
“李师叔也不能做到面面俱到,况且镇北军这几个月募兵太多,户部的冬衣一时半会送不过来也是正常的。”
叶茂满不在乎的摇了摇头,笑着说道:“不去想这些,再有一两个月,估计物资就该到了。”
他看了看贺菘,开口问道:“贺叔在这里等我,是有什么事情么?”
“自然是有事的。”
贺菘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一向不喜说话,他默默的从袖子里取出两份书信,开口道:“这是尚书台送来的书信。”
叶茂眉头大皱:“尚书台什么时候可以参与军事了?”
“不是参与军事。”
贺菘微微摇头,沉声道:“是询问北边现在是什么情况,缺不缺什么东西,以及……何时打起来。”
“现在是冬天,连鲜卑蛮子都缩在家里不肯出门,哪里能打得起来?至少也要等到明年开春之后,才有可能寻到机会。”
贺菘指了指面前的第二封信,继续说道:“这第二封信,是京城里的龙武卫大将军沐英送来的,沐大将军倒是没有催问战事,而是写了一些火器临阵之时的用法经验等等,说是给大将军一个参考。”
叶茂闻言眼睛一亮,直接拆开第二封信,上下认真看了一遍之后,笑着说道:“这封信倒是个好东西,整个天下论使用火器的经验,这位沐大将军当属第一,便是李师叔比起他,恐怕也略有不如。”
沐英从太康八年就开始接触火器,更是一路带着汉州军用火器从汉中打到京城,临阵经验丰富到了极点。
贺菘看着面前的两封信,默默的说道:“除了那位神武卫大将军李朔之外,西南的两位主事之人,都已经在向大将军你展露态度了。”
“他们很想大将军你尽快打一个胜仗出来。”
叶国公微微眯了眯眼睛,呵呵一笑:“如果李师叔也来了信,那就是另外一个说法,李师叔没有来信,这两位来了信,我们拆开看一看也就是了。”
“该怎么打还怎么打。”
贺菘默默的叹了口气:“看来,京城里的局势已经到了关键时刻,天下易姓,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了。”
他抬头看向叶茂,沉声道:“公爷作为一家之主,也要早做打算才是。”
叶茂仰头喝了口烈酒,然后觉得身子暖和了一些,他声音有些沙哑。
“咱们军伍之人,打好仗就是,朝堂里的事情,与咱们无关。”
第二百零六章 垂暮的宇文天王
假如是云州城接到了京城的这两封信,为了讨好这两个西南军出身的新贵,云州军即便不会倾巢而出,也会象征性的打几场仗给朝廷看一看,但是叶茂就不是这个性子,他离京之前李信就跟他说好了,要他找个机会给鲜卑部来一次狠的,于是他这几个月时间,便静静的蛰伏在蓟州城里,等待着一个足够合适的机会。
此时,已经临近延康元年的年关。
北边的宇文诸部,日子过得各不相同,乞圭部与浮屠部的分别靠近云州城与蓟州城,在这几个月的劫掠中收获了不少钱粮以及人口,但是这两个部族毕竟不够强壮,真正在这几个月里获利最大的,是如今宇文四部之中拳头最大的赫兰部。
这些收获,足够他们安安稳稳的度过这个冬天,熬到明年开春,枯草发芽。
相比较之下,鲜卑部王帐的日子,便有些不太好过了,他们先前在攻打蓟州城的时候出了死力,虽然最终攻下了蓟州,但是自己也元气大伤,以至于失去了在宇文诸部之中的话语权,宇文焘彻底掌控赫兰部之后,便开始打压王帐,短短一两年时间,宇文昭部的势力已经大不如前。
王帐之中。
已经年过五十的宇文昭,躺在病榻上,脸色苍白如纸。
从打空王帐数万青壮,其他三部先后脱离掌控之后,这位曾经宇文四部的共主,身子便一天不如一天,只是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如今其他三部都从趁着大晋内乱的时候,在边境捞到了不少好处,但是王帐却丝毫没有获利,甚至连这个冬天的食物都不能够保证。
长时间的精神压力,以及一件件事情打击之下,这位王帐的雄主终于一病不起,已经躺在床上差不多一个月了。
宇文昭的长子宇文荻,守在父亲的床边,忧心不已。
他心里很清楚,现在的王帐内部,对于两年前强攻蓟门关的事情,也是怨气重重,宇文昭威望极重,他活着的时候还没有人敢发出什么不一样的声音,但是一旦他倒下,他们这一支血脉能不能继续主持王帐,都还是未知之数。
躺在病床上的宇文天王,剧烈的咳嗽了几声,然后抬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开口问道:“赫……赫兰部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宇文荻现在已经三十多岁,满脸宇文氏标志性的络腮胡子,闻言微微摇头,默然道:“那个宇文焘十分骄横,前些天给另外两部还有我王帐传信,说他要纳一些妾室,要我们三部进献一些少女过去……”
宇文荻缓缓吐出一口气:“其他两部都给这厮送了女人去,王帐这边没有理会他。”
现在赫兰部虽然势大,但是也没有到绝对优势的地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现在王帐虚弱,真的生死相搏,赫兰部也是非死即伤的下场。
因此,即便赫兰部的族长宇文焘十分骄横,也不敢轻易对王帐下手。
宇文昭有些吃力的闭上眼睛,声音沙哑:“为……为父这身子,恐怕是好不起来了。”
“宇文焘此人,是个残暴骄纵的小人,而且野心极大,再这样下去,他迟早会对我们王帐下手,如今王帐虚弱,最少要七八年时间才能恢复元气,可宇文焘不会……给我们留下这么长的时间。”
说到这里,宇文昭停下,深呼吸了好几口气,才缓过来继续说道:“我……撑不了太久了。”
“我死之后,王帐可能会生出乱子来,在这个当口,一旦王帐内乱,就会迅速被宇文焘吞并,以那厮的性子,到时我王帐的族人,恐怕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趁我还活着…”
宇文昭面无表情,有些吃力的说道:“你去杀几个人。”
宇文荻脸色微变,开口问道:“父亲…要杀谁?”
“宇文平舆,宇文平端,宇文懋,宇文集。”
宇文昭一口气说了四个名字,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这四个人,统统都杀了……”
宇文荻脸色大变。
自己父亲口中说出的这四个人,无一不是王帐里德高望重的人物,而且大多都是比他高两辈的长辈,每个人都在王帐之中手握重权。
他张了张嘴,刚想对宇文昭说些什么,就听到自己的父亲声音沙哑着继续说道:“杀了这四个人,即便我死了,王帐也只是小乱,生不出大乱子。”
他这会儿非常虚弱,说话也断断续续的,说完这一段之后,又休息了一会儿,才张开了口。
“除此之外……你派个信得过的人,去南晋的京城一趟。”
宇文昭声音有些低微,仿佛是疲累了。
“你们带着我的印信去见李长安,向他俯首称臣……”
“你告诉李长安,我们王帐可以尽为他所用,帮着他扫平北疆的所有隐患,事成之后,我们王帐可以再向北迁移五百里,只要他给我们一块栖息地就可以,南晋朝廷可以在关外建立都护府,驻军也好,收税也好,都没有什么问题……”
宇文荻顿时变了脸色。
自家的父亲前面要杀自家的长辈,虽然已经大逆不道,但是多少还可以理解,但是现在他居然要勾结汉人,对整个鲜卑部动手了!
这岂不是……鲜卑奸?
“父……父亲,本来江北大地都是我族土地,如今我族已经逃到关外,好容易有了一些喘息之地,如何能让南晋在关外设都护府……”
宇文昭闭着眼睛,声音平静。
“李长安那个人十分精明,不开出这个条件,他不会与你合作。”
他睁开眼睛,看了自己的长子一眼,静静的说道:“事到如今,是我们王帐到了生死存亡的边缘,既然到了这个地步,该割肉就得割肉,割肉总比……被赫兰部灭族要强。”
“宇文焘那个人,最多只能算是中人之资,要是给他主掌鲜卑部,最多十年,李长安……就能把鲜卑灭族。”
他声音虚弱,但是条理清晰。
“再说了,给南晋设都护府也也没有什么关系。”
“历史上中原有两个王朝在关外设了都护府,但是最终都主动撤回了关内去。”
这位宇文天王自嘲一笑:“汉人治理一个地方,要编户齐民,要建城要收税,关外的土地种不了田地,产不出太多粮食,人又不够多,不能给他们带来足够的税赋。”
“让他们设都护府,他们每年还要往这里赔钱,无非就是面子上光烫一些而已。”
说到这里,宇文天王语气平静。
“古往今来一千多年,都是这个样子,不管是谁到了这片土地上,一代人两代人之后都会与我们一样骑马放羊。”
“南晋即便设都护府,也维持不了太久。”
宇文昭声音沙哑。
“只要王帐能够存活下去,十几二十年后,蓟门关以北,依旧是我们的牧场……”
第二百零七章 宇文老哥哥!
天底下憎恨李信的人不计其数,但是要说谁恨李信恨得最厉害,可能就是这位垂暮的宇文天王了。
太康年间,他听闻李信的西南军准备起兵造反,然后才下定决心尽起族中精壮,在蓟门关拼死一搏。
当时他的想法是,如果西南谋反,南晋朝廷肯定不能两顾,那么鲜卑人就可以趁机拿回心心念念的四十多年的江北,恢复故周国土。
正是因为这个天大的“机会”,向来谨慎小心的宇文昭,在那一战之中下了血本,最终用了大半年时间,硬生生啃下了陈国公府经营了三代人的蓟门关!
那大半年里,双方打得极为惨烈,十万镇北军有大半死在了蓟州城上,而宇文昭王帐的损伤,不在镇北军之下,这个结果直接导致了鲜卑王帐元气大伤,到今天甚至形成了被赫兰部宇文焘反压一头的局面。
然而在这种情况下,那个在西南掀起了动乱的李信,又眼巴巴的从西南跑到了北方,带着一万多个人在鲜卑诸部之中大闹了一翻,以至于宇文昭在鲜卑部之中统治彻底崩解,同时赫兰部也成功借势,成为鲜卑诸部之中势力最大的部族。
当年宇文昭看到李信的时候,几乎被李信气个半死,他现在身上这身病,最少有一半是被李信气出来的。
然而天底下,没有永恒的仇敌。
尽管李信对于宇文昭本人,甚至对于王帐都造成过巨大的伤害,但是眼下,宇文昭不得不向李信低头,请求与李信或者说与南晋朝廷联手,以抵抗咄咄逼人的赫兰部。
就这样,在这个寒冬腊月,一封宇文昭的亲笔信,被他的幼子宇文扈带着,快马赶往大晋的京城。
北疆距离京城颇远,宇文扈只带了十几个随从,一路快马奔行了差不多二十天左右,终于在延康元年的腊月二十七赶到了京城。
此时,京城上下已经张灯结彩,准备迎接新年的到来。
靖安侯府在京城里并不难找,宇文扈随便问了个人,就被人智明了永乐坊方向,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带着属下朝永乐坊走去。
到了靖安侯府之后,经过侯府下人的一番通报以及确认完身份之后,宇文扈被请到了靖安侯府的后院里等候,这一等就是接近一个时辰。
宇文扈本不是个有耐心的人,平日里若是有人让他等超过一柱香的时间,他可能就会立刻与人翻脸,但是这一次,这位宇文天王的小公子,规规矩矩的坐在了靖安侯府的后院里,不仅极有耐心,而且显得十分乖巧。
他等了足足一个时辰之后,穿着一身裘子的李信,终于处理完了皇城送过来的公务,一边揉着有些胀痛的腰,一边朝着后院走来,远远看到一身明显鲜卑人服色的宇文扈之后,李信迈步走了过去,对着这个看起来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笑着说道:“听说你是宇文天王的儿子?”
宇文扈本来正在出神,闻言立刻清醒了过来,他先是抬头看了李信一眼,然后立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李信叩首道:“叔父救命!”
李大都督有些懵了。
“小天王,这叔父二字从何说起啊?”
宇文扈跪在李信面前,俯首道:“父亲他老人家说了,早先与李侯爷两个人第一次见面,就一见如故,从此父亲便把叔父引为人生知己,吩咐我晚辈等见了叔父之后,要以子侄礼待叔父。”
李信脸上带着笑容,心里却不以为意。
他心里很清楚,北边的宇文天王宇文昭,这些年与自己之间的仇怨,说一句“不共戴天”都不为过,假如自己出现在宇文昭面前,那老小子一定是想办法怎么把李信给生吞活剥了。
如今,这个仇人家的孩子不远千里来到自己面前,非但不是前来寻仇,反而跪在地上装孙子,那么那位宇文天王,一定别有所图。
想到这里,李大都督微笑道:“不错,当年我与宇文兄的确是一见如故,我们在一起足足喝了三四天的酒,只可惜这几年我这边一直忙不开,也没能抽出空去探望探望老哥哥。”
他笑着看向宇文扈,开口道:“你父现在身体如何啊?”
宇文扈微微低头躬身道:“多谢叔父关怀,家父身体康泰。”
李大都督呵呵一笑。
“天冷,用不着跪着,起来说话罢。”
宇文扈长长的吐出了一口白雾,默默起身,对着李信说道:“叔父,我族在北边出了一些问题,我父说普天之下只有叔父能救,还请叔父垂帘我族,伸一伸援手……”
李信似笑非笑的看了一眼宇文扈,淡淡的说道:“虽然你一口一个叔父叫的很亲,但是你我两家曾经是生死仇敌,现在关系未必就好到哪里去了,我为何要帮你们?”
“非是帮我们。”
宇文扈从袖子里取出宇文昭的书信,两只手捧着递到李信面前,恭声道:“赫兰部在北边愈发壮大,宇文焘狼子野心,总有一天会成为叔父心中大患,我族可以配合叔父,一举清除此贼!”
“说白了,无非是你们没了办法,跑到京城里来向我借势。”
李大都督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面无表情:“北边的部族都是一个德行,没了他们还有你们,既然如此,我为何要去管你们?”
“朝廷想要赢宇文焘并不难,但是没有我族配合,叔父根本追不上他们。”
宇文焘深呼吸了一口气,低头道:“我父亲在书信里已经说的很明白了,这件事情之后,我族再往北退五百里。大晋可以在关外设都护府,从此我宇文氏永为大……”
说到这里,宇文扈顿了顿,继续说道:“永为叔父麾下臣民!”
他本来是想说“大晋”的,但是想了想,大晋还能存在几年都是未知之数,于是便临时改口。
李信伸手拆开了这份宇文昭送过来的书信,拿在手里翻看了一番内容之后,笑着说道:“宇文老哥哥倒是个狠人,这种卖族求荣的条件也能开得出来。”
宇文扈神情一滞,随即苦笑道:“不是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父亲也不会做出这种抉择,实话不瞒叔父,小侄这一次出来,回去还能不能见到父亲都是未知之数……”
“叔父若是想帮我们,还请早做决定…”
李大都督微微一笑:“这种事情,自然不能着急,过两天就是年关了,贤侄且在京城里过个年,过完年之后我们再详谈。”
他们两个人一口一个叔父,一口一个贤侄,叫的很是亲热。
但是实际上,鲜卑王帐杀了蓟州十万镇北军将士,不管是叶家人还是李信自己,都恨不能提刀把这些王帐的人统统杀个干净。
而另一边,李信几乎是以一己之力把原本强壮的鲜卑王帐,坑害成这个模样,如果有可能,宇文昭父子连刀都不用,直接就能把李信给生吃了!
双方脸上个都带着笑容,暗地里却是生死仇敌。
第二百零八章 一点私心
当天,宇文扈被李信留在家里吃了一顿饭,并且详细商量了一些“合作”的细节。
吃完饭之后,李信把他安置在了自家院子里,然后让人去黔国公府,把黔国公沐英请进了家中。
黔国公府也在永乐坊,距离靖安侯府不远,只大半个时辰,一身紫衣的沐英便匆匆赶了过来,在暖阁里见到了李信,对着李信恭敬抱拳:“见过大都督。”
李信笑了笑:“沐兄越发生分了,用不着这么客气,坐下说话。”
沐英坐了下来,对着李信笑道:“不是生分,只是该有的规矩要有,不然上下不分,天下就乱了套了。”
说着,他抬头看了看李信,咧嘴一笑:“前些日子听说大都督与长公主闹了一些矛盾,不知道现在好些了没有?”
李信微微摇头,苦笑道:“现在给我进院子里睡觉了,但是还是不怎么肯跟我说话,没有办法,只能是慢慢来。”
李信与九公主之间的矛盾,是因为怀王殿下之死,怀王是九公主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突然就暴毙而亡,而且很有可能就是死在自己夫婿手里,没有哪个女子能在面对这种事情的时候若无其事。
好在怀王有一个子嗣流传了下来,不然夫妻两个人可能会闹得更僵。
想到这里,李信默默的说道:“闺中之事,便不与沐兄细说了,今天叫沐兄过来,是另有事情商谈。”
沐英脸色正经起来,对着李信微微低头道:“大都督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就是了。”
“今天下午,我在府上一个鲜卑部的年轻人。”
李信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是鲜卑王帐首领宇文昭的幼子,他代表宇文昭过来见我,说愿意携整个王帐,向朝廷投诚。”
李信把桌子上的一封书信递了过去。
“这是宇文昭亲笔写的书信,沐兄拿去看一看。”
沐英接过书信,展开翻看了一番之后,微微皱眉:“以鲜卑王帐现在的处境,做出这种行为不难理解,但是叶国公与鲜卑王帐有血海深仇,如果这件事大都督不过问叶家,就跟鲜卑王帐合作,被陈国公府知道了,可能会引起一些不愉快……”
李信点了点头:“叶家是将门,不管朝廷做出什么决定,他们都会照办,但是心里有些不痛快是在所难免的,这件事我心里有些犹疑不决,如果跟鲜卑王帐联手,无疑是平定北方最快捷的法子,但是镇北军十万将士性命的仇怨,短时间内就没了着落。”
沐英低头琢磨了一番,然后挠了挠头,对着李信说道:“这种事情,我想不明白,也不知道如何抉择,大都督把我叫来,应该是已经下了决定,大都督直接说就是,末将一定给大都督办好!”
李信低头喝了口茶,然后开口道:“我的意思是,沐兄你从龙武卫中带一些人悄悄北上,北边的边军可以与鲜卑王帐合作,先平定其他鲜卑部。”
“宇文昭既然给我写这封信,他就一定会留下后手,防止事成之后我们会对他们动手,到时候鲜卑王帐一定会往北逃,以鲜卑人迁移的速度,我们的军队无论如何也是追不上的,即便勉强追上,也未必打得赢他们。”
“沐兄你带人悄悄北上,最好趁着北边打起来的时候,偷偷摸到更北边,等到鲜卑王帐向北迁移的时候,再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惊喜。”
说到这里,李信皱眉道:“刚才我想了很久,这件事情最难的地方在于如何骗过鲜卑人的耳目,我没有想到解决的法子,只能靠沐兄你随机应变,我的意思很简单,这件事能做成自然极好,就是做不成也没有关系,只是有些对不住陈国公而已。”
李信身手敲了敲桌子,开口道:“给你两万人,再有两个神机营的都尉营。”
神机营的编制与羽林卫差不多,一个都尉营是四百人。
沐英没有丝毫犹豫,立刻低头道:“末将遵命!”
李信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手拍了拍沐英的肩膀,笑着说道:“现在京城才稍稍安定下来,我就把沐兄派出京城去,沐兄会不会觉得是我要卸磨杀驴,收了你龙武卫大将军的职位?”
沐英连连摇头,笑容真诚:“我与大都督相识多年,知道大都督的人品,做不出这种事情,再说了,只要大将军开口,末将立刻就可以把龙武卫交出去。”
他笑着看向李信:“若非大都督,此时沐英可能还是西南一个反贼,也可能早就不知道死在了哪里,哪里能做成什么黔国公,大将军。”
“这些都是大都督带给我的,大都督要要回去,沐英绝没有半句怨言。”
听到沐英这番话,李信心里也有些感触,他重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长叹了口气:“老实说,沐兄你本来不用往北边跑这一趟,也不用这时候去北边吃这个苦,只是因为我对叶家的一点私心,才会想着让沐兄你带兵北上。”
“本来,身为叶师弟子,这一趟是应该我亲自去跑的,但是现在我在京城脱不开身,只能托付给沐兄你去办。”
李信端起桌子上的茶壶,给沐英倒了杯茶,语气平静:“前些日子因为姬家宗室的事情,咱们几个人之间闹了些矛盾,我不回避这个问题,但兄弟之间观念不同,过去也就过去了,我没有放在心上。”
沐英憨厚一笑:“大都督没有放在心上,但是大都督说的那些话,末将都放在心上了,那件事是我们几个人做错了,大都督发火也是正常的。”
“以后,赵嘉那个大头书生,一肚子坏水,末将以后再不信他了。”
赵嘉掌政事,本来沐英李朔这种两军就不应该与他交往过密,上一次李信大发雷霆,也有一部分这方面的原因。
李大都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举起手中茶杯。
“今日咱们这帮人算是成了大事,这桩大事非是李信一人能够成就,西南军上下所有人,都有功劳。”
“李信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但是也不会是过河拆桥的不义之徒,这份基业是兄弟们一起打下来的,兄弟们便一起受用。”
他手中茶杯与沐英碰了碰,然后把茶杯放在了桌子上,对着沐英微微一笑。
“现在我与沐兄说一些什么沐家公侯万代的话,沐兄非但不会感动,可能会疑心我是不是要对你们家下黑手了,因此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且看以后李信如何做就是。”
古来创业者,对下属的承诺越是振振有词,后者的下场往往越是凄惨。
比如刻着“汉有宗庙,尔无绝世”的丹书铁券,获奖者几乎无一善终。
李信说完这番话之后,对着沐英叹了口气。
“这一次,便劳烦沐兄辛苦一趟了。”
沐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对着李信躬身道:“末将分内之事。”
第二百零九章 李信埋下的种子
时间来到了延康二年的二月,天气渐渐暖和了起来。
西南三巨头之一的沐英,带着两万多人敲锣打鼓的离开了京城。
像这种两万多人规模的人员调动,想要完全瞒住是不太可能的,强行掩饰只会欲盖弥彰,因此沐英是借着前往东南平叛的理由出京。
这个理由并不是凭空编造出来的,事实上从西南军入主京城之后,大晋各地虽然不能说是狼烟四起,但是起兵“造反”的人并不少,这些人并不是要造姬家朝廷的反,而是要造西南朝廷的反。
先前这些叛乱,大多被地方军消灭,偶尔有成规模的,也被李朔带人平息,眼下东南的确有一个姬家的藩王,裹挟了数万人要进京“勤王”,沐英才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得以离开京城。
沐英离开之后,京城里的龙武卫大将军由李信亲自兼任,没有假手他人,这么做是要告诉沐英,这个龙武卫大将军的位置会给他留着,不会让别人占了。
时间到了二月天,天气就渐渐暖和了起来。
怕冷的李大都督,也终于熬过了这个寒冷的冬天,脱下了穿了一整个冬天的裘衣。
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李信与九公主的关系已经缓和了不少,至少能够回房间里睡觉了,她从怀王府抱回来的那个孩子,与李信刚出生的幼子年纪相仿,便被九公主带在身边,与小儿子一起带。
李信的幼子被取名为李世,怀王府的那个孩子,被取名为姬承。
这几个月的时间里,李信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了如何完善神机营,以及建设神机营直属的神机学堂上,到了开春之后,神机营在京城里已经建起了三个神机学堂。
这个神机学堂虽然也教授圣贤学问,但是不教授如何考学的学问,重心放在了术数测算以及天文地理上,由李信亲自编写了一些基础的教材,又从民间召集了一批数算大家以及杂学家作为神机学堂的第一批先生。
虽然这个时代几乎没有任何科学体系的行程,但是数算的水平已经到达了令人咋舌的地步,一些民间的数算大家,数学水平已经远胜李信这个正儿八经的理科生,只不过他们不会用简便的阿拉伯数字,也没有形成公式,只能用晦涩的文言文来把过程记录下来,就算写下来后人有时候也看不明白,花了许多心血弄出来的研究成果,往往一两代人就会失传。
李信把阿拉伯数字在神机学堂推广了下去,又给了这些民间数算师足够的“工资”,这样他们一方面能够把自己研究的东西传播下去,一方面没了经济问题的困扰,也能够沉下心来继续推演数算。
这算是李信给这个世界留下来的一点种子。
这个时代,读书的目的就是为了做官,不能教授科考的学堂,自然是没有人愿意上的,无奈之下,这三个神机学堂只能分文不取,学堂还管吃管住,承诺学成之后给安排差事,才吸引了一两百个孩童进入神机学堂。
这三个神机学堂,只是李信建设基础教育的开始,不过这种东西,在可见的十年二十年里,都只能是李信往里面砸钱,不可能有什么正收入,但是基础教育本就是社会福利,这些钱李信出的心甘情愿。
神机营设在城外,方便试验各种火器,但是神机学堂却是在京城城南的大通坊,是李信自己花钱买下了两座院子,再加上他先前在大通坊的那座宅子,作为神机学堂的学校。
这天李信一大早就去了大通坊,把三座学堂统统看了一遍之后,到了傍晚时分才从大通坊回来,他刚刚走下马车,还没有到家,就看到了迎面走过来的尚书右仆射,李信走上前去,对着赵嘉笑了笑:“这会儿应该还没有日落,赵相不在尚书台执掌中枢,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了?”
赵嘉对着李信低头行礼,然后默默的说道:“下官今日休沐。”
李信笑了笑:“你呀,自己给自己批假,既然休沐,一起喝几杯?”
赵嘉低头道:“恭敬不如从命。”
两个人结伴进了靖安侯府,在侯府的后院里坐了下来,刚喝了两杯酒,赵嘉便默默的说道:“大都督这两个月一直在操忙神机学堂的事情,下官有些不解之处,还请大都督解惑。”
李信面色平静:“你说。”
“大都督亲自办学,自然是功德无量的好事,但是下官听说……神机学堂的学生虽然读书,但是不立志科考,反而去学数算,格物,炼金等等……”
说到这里,赵嘉顿了顿,苦笑道:“下官以为,既然读书,还是要修举业为好,不然会坏了这些孩子的前程……”
这也是两个时代意识形态的差别。
不能说赵嘉迂腐,只是千百年来都是读书做官,没有说学术数能做官的道理,格物致知但也罢了,但炼金的法门,更是大街卖艺的路数,上不得台面。
李信自己喝了一杯酒,笑着说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幼安兄觉得考学要紧,但是天底下这么多人,也不是人人能够考学,就算都去考学,也是千万人过独木桥,真正能够中进士的又有几个?”
李信最终的目的,是想彻底改变科考的局面,但是眼下却是不能直接说出来的。
这件事要一点一点去办,他还有大把时间,不用急于一时。
说到这里,李信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幼安兄问我为什么要让那些孩子学术数,学格物甚至学所谓炼金之术,我可以告诉幼安兄,因为这些东西……”
“能够制出天雷。”
赵嘉愣住了。
他虽然是这个时代顶尖的聪明人,但是局限与眼界见识,他很难想象算数怎么就能研制出天雷这种毁天灭地的东西,不过他也并没有纠结于这件事,只是看向李信,默默的说道:“即便可以制出天雷,但是大晋已经有了天雷……”
“既然是学堂,还是走科考正途较好……”
“行了。”
李信呵呵一笑:“幼安兄你不是也没有走科考的路子?我没有干涉你们读书人继续办科考,你们也不用管我办什么学堂就是。”
天雷?只是热武器的门槛而已!
李信见识过真正的热武器,相比较于后世的那些热武器来说,现在李信手中的天雷火铳,简直就是小孩子的玩具。
但是他没有办法跟赵嘉解释这些事情。
总不能跟他说,只要照着这条路研究下去,后世可以万里之外,就能让敌方地覆天翻,杀人无数罢?
没有事实摆在面前,也没有人会信,只会以为李信失心疯了。
虽然那种东西,距离现在还很遥远,终李信一身,也绝不可能弄出来,但是诸夏子孙并不比别人愚蠢,只要种下种子,引导一个正确的方向,别人能弄出来的,诸夏子孙一样可以弄出来!
想到这里,李信举起手中酒杯,与赵嘉碰了碰。
“至于这些孩子的前程,你我岁数都不是太大,且静静看着他们就是,过个一二十年,自然就可以见分晓了。”
李大都督呵呵一笑。
“有朝一日,不用我来耗费唇舌,幼安兄你的所见所闻,自然就会改变你心中所想。”
第二百一十章 劝进!
李信代表了京城里最高意志,他想要做什么事情,都不会有什么阻碍,神机学堂虽然引起了一些读书人的关注和微辞,但是在李信的推行之下,学堂还是很顺利的办了起来。
更重要的是,李信悄悄把自己的长子李平也送进了其中一座学堂里去上学。
反正身为李信的儿子,将来也不用走考学之路,还不如去神机学堂当学生,还可以改变一些心中的观念。
当然了,以李平现在的身份,自然是不可能一直在学堂里上学的,一来是因为现在这个当口,京城里还是有许多人想要李信去死,学堂里的那些学生们鱼龙混杂,都没有经过严格的“政审”,很容易就会隐藏刺客,因此李平过去也只是做做样子,表达一下李信本人的态度。
因此李平前后只是去上了两三天学而已。
不过这样一来,许多西南一系出身的武官,都把自己的儿子或者是一些子侄安排到了这三家学堂里上学,有了这些未来的“官二代”当同学,学堂里的这些学生,以后的出路就稍稍变多了一些。
等到延康二年三月的时候,神机学堂的事情就基本完全落实了下来,第一批神机学堂一共三个,只招收了两百多个学生。
因为前前后后都是李信自己出资,没有经过国库,只这三个学堂前后就耗费了李信差不多两万贯银钱,很是耗钱。
好在靖安侯府家大业大,不在乎这点花销。
阳春三月,天气正式复苏,神机学堂的事情也告一段落,此时宇文扈已经回到了北边,李信也给叶茂去了一封信说明了与鲜卑王帐合作的事宜,同时沐英所部这会儿也在偷偷摸摸北上的路上了。
这会儿北边的草场上,嫩草已经渐渐有吐芽的趋势,鲜卑诸部很快就可以重新牧马放羊,开始新一年的活动。
此时赫兰部正是野心勃勃的时候,有鲜卑王帐配合,北边最多到四五月份应该就可以打起来,到时候如果叶茂与沐英做事得力,李信最后一点后顾之忧,也会荡然无存。
就在北方战事一触即发的时候,京城里也开始暗流汹涌。
这天是延康二年的三月初十,正是大晋朝廷十日一次的大朝会,因为李信没有到场,大朝会在赵嘉的主持下,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当大朝会进行到末尾,太监萧怀正要宣布散朝的时候,一个身着黑衣的殿中侍御史,突然手捧一份文书,跪在了未央宫大殿正中心,对着天子俯首叩拜,声音高亢。
“陛下,臣有奏!”
有资格上朝的,都是京城五品以上的大佬,这个七品官职的殿中侍御史本来没有与会的资格,只是在未央宫里负责维护官员秩序,除了参奏某某官员御前失仪之外,甚至都没有说话的权力,但是周游艺上一次进献那个“天命在苗”的白灵芝祥瑞,已经是闻名京城,这个时候他突然跪在地上,未央宫中的文武百官,每个人都心神一震。
天子这会儿已经长了一岁,变成了十三岁的少年,在帝座上坐了一年多之后,他比从前沉稳了不少,不过见到跪在地上的周游艺之后,延康天子还是难掩脸上的厌恶之色,皱眉道:“你是殿中侍御史,除了御前失仪之外,没有资格在大朝会上上奏。”
周游艺低头叩拜道:“陛下,臣乃御史台御史,太祖皇帝曾经定下规矩,朝廷上下大小事情,御史台都可以具本上奏,无论品级。”
他高举双手,捧着一本厚厚的奏书,对着天子高声道:“陛下,此奏书非是臣一人之奏书,而是京城之中二十七人之奏书,其上还有三百多太学生之联名,是朝廷众意,请陛下……纳谏……”
他声音高昂,开口道:“陛下明鉴,我大晋自太祖皇帝以来,已享国一百六十余载,然人命有终,天命亦有终,至陛下大晋已历九帝,先帝太康年间,各地便缕有警兆,至陛下,更是反贼四起……”
周游艺语气低沉。
“天数有变,神器更易,自归有德之人。”
“李太傅起于草莽,自承德年间,便屡立奇功,南定巴蜀,北平鲜卑,兴学堂,平叛乱,大德昭昭,不言自明……”
听到这里,朝堂之中的官员,都是目光闪动。
有些人到这里才恍然大悟,为什么李太傅这几个月一直在捣鼓所谓神机学堂的事情,原来是早已经安排好的事情……
周游艺毕竟是科考出身,洋洋洒洒说了大约有五六百字,这才跪伏在地,对着延康天子叩首道:“上古先圣之时,有禅位大德,光耀古今,臣等恳请陛下,仿效先贤……”
“禅让大位!”
今日朝堂上的这出戏码,很明显是安排好的,周游艺刚跪下来,就有二十来个官员一起下跪,对着天子叩拜道:“请陛下仿效先贤……”
朝堂里,一片山呼之声。
站在左侧文官第一位的赵仆射,笑呵呵的回头看了一眼这些跪地不起的官员们,笑容玩味。
这件事并不是他操办的,也不是西南一系的官员操办的,毕竟西南一系的官员都得到了李信的答复,要等到北疆安定下来之后再来谈天下易姓的事情,所以就算西南一系的人着急,也是着急北边的战事何时开打,不会做出这种催逼主公的事情。
很明显,这是朝堂中类似周游艺这种投机之人,酝酿了许久,才酝酿出来的戏码。
帝座上的延康天子,站了起来,冷冷的看着御阶之下跪了一大片的大臣们,脸色铁青。
良久之后,天子才怒声道:“朕已经坐在这个位置上等了太傅一年多了,你们要朕禅位,去问太傅就是!”
“太傅要坐,朕自然就让给他了!”
“何必来问朕?”
说完这一句话,延康天子愤怒起身,拂袖而去。
这些本来不应该放在台面上的话,被延康天子在愤怒之下,直接说了出来。
朝堂上的文武官员,面面相觑。
最终还是尚书右仆射赵嘉,对着朝堂中的官员摆了摆手,笑着说道:“今日之事,诸位只当是没有看见就是,大家各回自家衙门,各司其职,不要误了朝廷的差事。”
赵嘉是如今朝堂的主事之人,他一开口,这些官员当即应命,很快就散去了。
赵嘉走到仍旧跪在地上的周游艺面前,半蹲了下来,呵呵一笑:“周御史太心急了。”
周游艺适合面色白皙的中年人,闻言抬头看了赵嘉一眼,恭敬低头:“赵相,下官略通星象,不是下官心急,是天数到了。”
赵嘉笑着问道:“如今什么天数,也抵不过大都督的一句话,你今日就这些安排?”
“自然不是。”
周游艺微微摇头,沉声道:“此时,一起联名的三百太学生,已经跪在太傅家门口……”
“劝进了。”
第二百一十一章 京城里乱纷纷
此时此刻,靖安侯府门口,三百多个太学生跪在侯府门口,手捧劝进文书,对着侯府门口叩拜。
此时他们说的话,自然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无非是说什么天数有变神器更易之类,再有就是说姬氏德薄,合该禅位,请李信当仁不让,秉持天命云云。
这些老掉牙的台词,虽然在士人眼中颇为尴尬,但是却十分好用。
这些太学生,都是国子监的学生,国子监在京城一共有五百多个学生,此时已经有大半跪在了靖安侯府的大门口。
因为太学生之中,不少都是官宦子弟出身,只要他们老爹站队,他们自然就会跟着一起站队,这些官二代们在国子监里宣传宣传,这些相对年轻一些更容易接受新事物,也敢拼敢搏的太学生,立刻就明白自己应当做什么。
毕竟国子监里,要么是一些官宦子弟,要么就是富商子弟,几乎很少有寒门,这些人比普通人更渴望做官,他们自身的圈子也决定了他们能接触到更多关于朝堂上的消息,他们比谁都清楚如今京城里到底是谁说了算,于是自然更容易做出选择。
这些人,从辰时开始,就跪在靖安侯府大门口,一直跪了一个多时辰,打算侯府的大门始终紧闭不出。
到了巳时时分,未央宫里的大朝会已经散了,周游艺等二十多个在朝堂上请求天子禅位的官员,也到了靖安侯府大门口,周游艺直接跪了下来,对着侯府大门高呼道:“大都督,江山亟需明主,天子在朝会之上,已经同意禅位与贤,大都督自当当仁不让,方是千秋佳话!”
说罢,他跪伏在地,高声道:“臣等,请大都督早正大位!”
二十多个官员一起跪在地上,跟着周游艺一起高呼。
“臣等,请大都督早正大位!”
除开这二十多个人之外,还有一些五品以下的官员也赶了过来,这些人眼珠子转了转,也跟着一起跪在了人群中,在这个几乎必赢的赌桌上下了注。
而此时,靖安侯府的书房里,李信正在翻看北方送来的文书,一身青色衣裳的陈十六,出现在了李信的书房里,对着李信微微躬身道:“侯爷,属下等人详查了,这件事与幼安先生以及沐大将军无关,应当是这些京城里的文官投机之举,非是西南一系所为。”
从沈刚重伤之后,陈十六就接替了沈刚的位置,主掌了李信麾下的暗部,这一两年的时间里,他很少会在靖安侯府里,一般都在外面奔忙,只有发生了非常重要的事情之后,他才会亲自来跟李信汇报。
他用仅剩下的一只手,递给了李信一份名单,躬身道:“这件事,属下们事先没有察觉,也没有来得及禀告侯爷,以至于侯爷现在陷入被动,是属下失职……”
“这是朝堂之上参与此事的名单,主要是礼部郎中冯明镜,御史台殿中侍御史周游艺等几人在其中串联,至于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属下们还在查……”
周游艺等人,能够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先前自然不可能一点迹象都没有,只是李信麾下的暗部始终没有把这个投机之人放在心上,这几个月也一直在查北边的事情,所以才疏忽了在京城这种眼皮底下发生的事。
李信伸出手接过这份名单,随意扫了一眼,然后随手丢在一边,笑着说道:“天下间何时都不缺赌徒,这一年多时间我安抚住了从西南跟过来的那些老人,到头来最先搞黄袍加身的人,却是京城里的这些“本地人”。”
陈十六微微低头,开口道:“这件事里虽然没有西南一系的人参与,但是如今那些人很多都在京身居要职,京城里的动向,却未必瞒得过他们,一直到现在,这些人没有透露半点口风出来……”
李信笑着摇了摇头:“利益攸关,他们能够不参与就很给我面子了,要是还想要他们举报,就不是他们不懂事,而是我不懂事了。”
陈十六点了点头,开口道:“侯爷,这件事应该如何处理?”
“且等一等。”
李信放下手中的文书,轻声道:“让他们去闹吧,闹得大一点,我也能看一看京城里的这些势力,对这件事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李信正在与陈十六说话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侯府下人的声音。
“侯爷,神武卫大将军求见。”
李信点了点头:“知道了,让他进来。”
陈十六对着李信躬身道:“侯爷,属下先行告退,有什么消息,属下会第一时间送到侯爷这里来。”
“你去吧。”
李信沉声道:“多派些人盯着京城里的那些将门,宗亲,以及大晋的那些皇亲国戚们,京城各城门也派人盯着,不要闹出什么乱子。”
“属下遵命。”
陈十六离开之后,龙武卫大将军李朔,很快也在下人的带领下,来到了李信的书房里,他先是对着李信躬身抱拳,然后开口问道:“兄长,今日京城里的事情……”
李信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椅子,示意他坐下说话,然后笑着说道:“一些投机之人想要升官发财而已,不是什么大事,过午后就可以平息。”
李朔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沉声道:“如果兄长不喜,小弟可以出面去驱散这些人……”
以李朔的身份,能够说出这句话,十分难能可贵,因为……他也是西南一系的人。
眼下京城里有人劝进,西南一系虽然没有参与,但是绝对是乐见其成的,现在李朔出面驱散这些劝进的人,就代表着他彻底背弃了西南一系的集体利益,是要被人戳脊梁骨骂的。
如果不是因为上一次姬氏宗族的事情,李朔就算与李信关系再好,也说不出这句话,正是经历了上一次的事情之后,李朔已经彻底站在了李信这一边,他愿意为李信去得罪西南一系所有人。
李信摇了摇头,笑道:“你出面去驱散这些人,肯定是要挨骂的,你以后还要在京城里混,你的神武卫还带不带了?”
神武卫的前身是宁州军,上下都是西南一系的人。
李朔声音低沉,恭声道:“小弟不在乎挨骂不挨骂,只要能为兄长分忧便好。”
“我没有什么忧。”
李信眯了眯眼睛,淡淡的说道:“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想做皇帝,现在这些人逼着我做皇帝,哪里能算是忧?”
“你且在我这里坐一坐,这出闹剧很快就会有人出面平息了。”
李朔恭声应是,他坐在李信对面,犹豫了一会儿之后,低声道:“小弟说一句兄长可能不爱听的话,今日兄长否了这些京城里的官员,来日西南一系的人多半也会重演今日场面……”
“我知道。”
李大都督呵呵一笑。
“我只是不太愿意受这些软骨之人的摆布。”
第二百一十二章 扫干净最后的尘埃
京城是天子脚下,周游艺这些人这么闹,自然是不成样子的。
如果大都督李信出面,把这件事情应承下来,西南一系的人在出面簇拥一下,天下易姓也就是转瞬之间的事情而已,但是这个时候,李信是绝不可能出面的。
一来是北边的战事尚且没有结果,这个时候改朝换代,会增加许多不确定性,二来……不管什么时代,诸夏子孙都讲究一个体面。
即便是宗室之中的皇位正常顺递,都要装模作样的三请三辞,到最后实在是推脱不过去了,才“勉为其难”坐上那个位置上去,更何况是这种禅位的大事?
最少要被请三遍,才有点头的可能性,不然不仅仅是吃相难看这么简单,还会被人说成是没有底蕴的土包子,暴发户。
这种看似“虚伪”的礼节,其实是诸夏文化一定程度上的体现,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要谦恭有礼,而不是像色目人那样,提着刀便冲进别人家中烧杀劫掠。
即便是最残酷的权力更迭,也要在明面上保持体面。
因此,尽管周游艺等人在靖安侯府门前跪了一个多时辰,侯府的大门始终紧闭,一直到中午的时候,这座朱红色的大门才被侯府的下人缓缓推开。
这会儿虽然是春天,不怎么炎热,但是跪了一个多时辰的周游艺等人也有些吃不住,听到门口有动静,这些人连忙抬头看去,只见靖安侯府的大门口,走出来一个**岁的孩童,这个孩童在侯府下人的簇拥下,走到周游艺等人面前,先是咳嗽了一声,然后开口道:“我阿爹说了,他是大晋的臣子,如何能以臣篡君?诸位都是读书人,自然知道君臣有别,念在诸位都是国子监里的学生,涉世未深,这件事靖安侯府便当做没有看到,诸位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不然再过一会儿,京兆府过来抓人,靖安侯府可救不了诸位。”
这孩童一脸严肃,脆生生的说完这段话之后,长松了一口气,转身就要走回侯府里去。
跪在最前面的周游艺,眼珠子转了转,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朝着这个孩童走了过去。
这孩童身边有靖安侯府的亲卫护着,见到周游艺冲了过来,这些人连忙抽刀,对着周游艺喝道:“来人止步!”
周游艺被明亮的刀光吓了一跳,当即在孩童面前四五步的位置止步,对着两个亲卫连连拱手:“两位,下……下官只是要与小公子说几句话,没有别的意图,没有别的意图……”
这孩童,自然就是李信的长子李平了,他发现身后有动静,他转头看向了这个中年人,疑惑道:“这位……先生,有何指教?”
周游艺抬头看向李平,然后直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对着李平叩首道:“下官周游艺,叩见世子……”
李平虽然出身尊贵,平日里也有不少侯府的下人会给他跪拜,但是还是第一次见到外人下跪,当即有些慌乱,连忙摆手道:“先生,我还是个孩童,当不得跪拜,你……快起来。”
周游艺深呼吸了一口气,对着李平三叩首,然后恭声道:“下官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上来给世子磕几个头,既然大都督发话了,下官这就散去,这就散去……”
说完,周游艺从地上爬了起来,恭恭敬敬的退了好几步,然后才转身,有些蹒跚的走回了那些官员之中。
他跪的久了,膝盖都已经麻木了,因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
这位如今在京城里几乎人尽皆知的殿中侍御史,之所以对李平谦卑到了这种地步,是因为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将来迟早有一天,这座靖安侯府里的主人,会入主皇城,到时候面前的这个孩童就会成为太子,因此他当然想要在未来的太子面前讨个眼熟,混个好映象。
靖安侯府门前的劝进一事,就是周游艺等几人组织起来的,周游艺说要散了,这几百个人立刻便从地上爬了起来,很快散去,只一柱香的时间,侯府门口便再无一个人影。
李平完成了父亲交待给他的任务,也挠了挠头,转身回了自己家中,去看望自己那个刚出生没有多久的弟弟去了。
就在这些太学生刚刚散去没有多久,已经换下一身宰相朝服,只穿了一身白衣的赵嘉,坐车来到靖安侯府门口,很快被侯府下人请了进去,带到了李信的书房里。
他进了书房之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垂手站在李信身边的李朔,这位尚书右仆射目光动了动,然后对着李信行礼道:“大都督,今日周游艺等人现在朝堂之上逼迫天子禅位,又到大都督府上劝进,分明是蓄意多时,如今因为这件事,朝堂上下每个人都在看着大都督这里……”
李信端起茶水,抿了一口之后淡淡的说道:“前几个月咱们便商量好了,等北边的事情定下来之后再来做别的事情,既然已经商量好了,京城里这些跳梁小丑就不必理会,让他们闹去就是。”
赵嘉默默点头,开口苦笑道:“只是不好惩戒周游艺等人,如视若无睹,这些人一定还会来第二次,第三次……”
说到这里,他微微低头:“到时候,恐会伤了大都督的名声。”
“我哪里还有什么名声?”
李信哑然失笑:“从咱们在汉中起兵开始,我就没有什么名声可言了,进京之后公羊舒死在了我手里,姬家宗室也有几千人死在我手里,现在我的名声早已经臭不可闻,再臭一些也不妨事。”
“让他们闹去就是。”
李大都督面色平静:“不过闹归闹,京城里不能乱,如果有人趁着乱闹事,或者干脆就是想弄乱京城,李长安也不是提不起刀之人。”
赵嘉恭谨低头:“下官明白了。”
说到这里,李信继续说道:“再有就是,让礼部的人盯着国子监,看着那些太学生,他们来国子监是读书来的,不是投机下注来的,朝堂大事自然由朝堂上的人来参与,没有国子监太学生什么事,不专心学问,再给别人拉出来当枪使,以后也就不用再考学了。”
“下官明白,回头就让礼部那边派人去看住国子监。”
李信吩咐完事情之后,指了指自己对面,示意赵嘉坐下来说话,等到两个人都坐定之后,李大都督端起手中茶杯,笑着说道:“幼安兄觉得,今日之事后,天底下会多出多少忠臣义士?”
赵嘉微微皱眉:“恐怕不少。”
李大都督转头看向一直站在自己身边的李朔,呵呵一笑:“沐英不在京城,京城内外如有人有所异动,就要靠你这个神武卫大将军了。”
李朔目光闪动,对着李信躬身抱拳,深呼吸了一口气。
“末将,一定让京城安然无事。”
第二百一十二章 周游艺的心路历程
有了周游艺等第一批人,开了劝进的先例,那么很快就会有第二批第三批,更重要的是周游艺等人除了被驱散之外,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那么些第二批以及第三批,就会来的非常之快。
除此之外,劝进这种事,没有人会觉得这是周游艺这个小小的殿中侍御史敢做出来的,所有人都会觉得是李信暗中指使周游艺等人劝进,这件事情很快就会传遍大晋的大江南北,到时候天下人都会知道李信已经有改朝换代的心思。
姬家人的统治基础仍然在,只要这件事传开,就会如赵嘉所说,涌出一大批忠臣义士出来反抗如今的这个“西南朝廷”。
李信很清楚的看到了这件事情,他之所以没有出手阻拦这件事,就是想借着这件事看一看,天下能够带给他的阻力到底会大到什么地步。
如果这些阻力,西南集团可以轻易抵挡,那么就可以从容进行下一步,如果阻力大到一定程度,那么西南集团下一步的动作,就要慎之又慎了。
李信在侯府里,与赵嘉和李朔一起说了大概小半个时辰的话,快要散场的时候,赵嘉站了起来,对李信拱手道:“属下明白大都督的意思了,京城里类似周游艺等人,不能再放纵他们胡作非为了,必须要控制住他们才是,不然这些投机之徒可能会坏了大都督的谋算,大都督如果放心属下,这件事情可以交给属下去办,保证让这些人安分下来。”
李大都督看了看赵嘉,先是露出了一丝笑意,然后终于忍耐不住,哈哈大笑。
“我等幼安兄说出这句话好久了,对付这些读书人我不在行,幼安兄应当很外行才是。”
类似于周游艺这些人,对于李信来说其实非常棘手,动手杀了他们或者直接贬官罢职,会让西南集团内部的人有意见,置之不理或者给加官进爵,京城里的局势将会彻底失控。
这个时候,李信不太方便对周游艺做出任何事情,只有赵嘉这位尚书台右仆射出面,才最为合适。
赵嘉默默起身,对着李信躬身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此两样属下都帮不了大都督,只能帮着大都督处理这繁杂之事,以免扰了大都督精力。”
李信微笑道:“如此,便有劳幼安兄了。”
赵嘉对着李信再一次拱手行礼,然后告辞离开。
等到他走出老远之后,一直站在李信旁边的李朔皱了皱眉头,沉声问道:“兄长,周游艺等人的身后是……赵相?”
“自然不是。”
李信微微摇头,淡淡的说道:“幼安兄是个聪明人,他不会与我对着干,周游艺这些人跟他一丁点关系都没有,只不过他有控制周游艺等人的能力,却袖手旁观而已。”
“这是合情合理的。”
李大都督喝了口茶水,淡然一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西南一系的人,包括我在内,都是因为共同利益才聚集到一起,但是大家又都是独立的个体,也都有自己独立的个人利益,不可能要求所有人处处替我一个人着想。”
“只要不越过红线,大家就可以相安无事。”
说到这里,李信回头看了一眼李朔,呵呵一笑:“好了,你也早些回去吧,明天开始就要准备镇压叛乱,以后几个月,京城全靠你的神武卫了。”
李朔恭敬低头。
“末将遵命。”
………………
赵嘉的相府距离李信的侯府不远,没过多久他便走到了,回了自己家中之后,赵嘉先是在书房里翻看了一些要紧的文书,用一根毛笔在文书上偶尔勾勾画画,很快就是一个多时辰过去。
天色渐黑。
赵嘉放下毛笔,对着在书房里斥候的丫鬟开口道:“让家里人去城西的忠孝坊,把殿中侍御史周游艺请到府上来,就说老爷我要请他喝酒。”
丫鬟点了点头,很快出门吩咐相府的下人跑到忠孝坊给周游艺传信,周游艺得了相府的邀请之后,当即大喜,换了一身官服就奔着永乐坊赵府来了。
本来请人过府,一般是要给一份请柬才合规矩,但是如今赵嘉可以说是京城里权势最大的读书人,他开了口,周游艺浑然不顾这些,直接坐轿赶往了永乐坊。
老实说,这位在京城里搅动风云的周大御史,这些年其实混得并不怎么好。
他是科举第三甲出身,本来连补官都是问题,是家里花了大钱,才走通了关系,在御史台里补了一个御史的空缺。
京城里有太多太多清水衙门的,但是御史台绝对不算是清水衙门,甚至大有油水可捞,但御史台里的分工也不同,负责监察地方的监察御史以及负责监察百官的御史,都是油水满满的位置,但是他这个负责监察未央宫纪律的殿中侍御史,便是清水到不能再清水的位置了。
他家中虽然不穷,但也不是特别富,有关系花了两万贯钱,便再没有闲钱,因此他只能在殿中侍御史这个位置上做了十几年,以至于一直到现在,他还是带着一家老小在忠孝坊里租房子住,买不起京城里的房产。
如果不是混得不怎么好,周游艺也不会甘冒奇险,做出如今这些赌徒之举。
但是……皇天不负有心人!
如今,他周游艺终于要飞黄腾达了!
赵相事情?是如今朝堂执掌中枢之人!对于朝堂里的这些官员来说,他比那位李大都督的权柄还要高一些!
如今,他老人家召见自己了!
周游艺心中无比激动,甚至身子都隐隐有些颤抖了。
他其实已经见过一次赵嘉,只是上一次去赵府的时候,虽然名义上是去吃饭,但是实际上只是见了赵相一面,两个人连话也没有说上。
如今,机会来了!
赵相请自己过府了!
飞黄腾达,青云直上,就在眼前了!
抬着他的轿子上下起伏,周游艺的心,也跟着飞到了天上。
很快,轿子就进了永乐坊。
进了永乐坊之后,周游艺掀开轿帘,把头探出去看了看。
现在已经是晚上,京城里绝大多数街坊都已经没有亮光,但是这座永乐坊里,仍旧随处可见灯火,家家户户门口,都悬挂了明亮的灯笼,彻夜不熄。
这里……就是京城的权力中心,也是天下的权利中心。
坐在轿子上的周御史,心中难掩激动。
“很快……很快我也可以住进永乐坊里……很快……”
进了永乐坊之后,赵府很快就到,周游艺抬头看了一眼高大的赵府,深呼吸了一口气,紧紧握拳。
“周某后半生前程,就在今日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洗地
眼前,就是青云大道!
周游艺下了轿子,仔仔细细的整理了一番身上的官服,确定没有任何失仪之处后,他才迈步朝着相府大门走去,这会儿相府门口早有人候着,见到周游艺过来之后,立刻引着他朝着相府的书房走去。
赵嘉的这座相府在永乐坊里已经算是大宅子,但是远没有靖安侯府那样庞大,因此只走了数百步,便到了相府的书房门口,引路的下人停在了门口,对着周游艺微微欠身道:“周御史,我家老爷就在书房里等你,你且进去罢。”
所谓宰相门房七品官,赵嘉现在顶天的大人物,他家里的这些下人眼界自然就跟着上来了,平日里二品三品的大人物见识的也不少,周游艺一个七品御史,这些下人对他自然不会太恭敬。
周游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不但不生气,反而对这个下人点头微笑:“多谢小哥带路。”
说完这句话,他才抬头看向眼前的书房,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上前轻轻敲响了书房的房门。
“相爷,下官周游艺……”
很快,书房里就传来了一个醇厚的声音:“周御史进来罢。”
周游艺深呼吸了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然后便扑通一声跪在了书房之中。
“下官周游艺,见过相爷。”
书房里,仍旧是一身白衣的赵嘉,手里正捧着一卷古书,见到周游艺直接跪在地上,他皱了皱眉头,然后放下手中书卷,指了指自己面前的椅子,皱眉道:“周御史,你我乃是同朝为官的同事,我可当不起你这么重的礼数,快起身罢。”
这个时代,男子有五跪,也就是天地君亲师,跪此五者合情合理,然而上官并不在这五者之中,也就是说哪怕是一个九品的小官。只要你有官身,碰到一个一品大员,也是可以不跪的。
毕竟从理论上来说,大家都是同事,只是职能分工不同,在人格上是平等的。
不过一些阿谀奉承之人见到上官便叩拜行礼,渐渐在朝野中形成了一股歪风邪气,不少人见官就跪,见上司也跪。
像周游艺这种人,就是典型的阿谀之人。
周游艺听到了赵嘉的话之后,从地上爬了起来,仍旧不敢直立,而是在赵嘉面前弓着身子,神态谦卑到了极点。
“相爷起于青萍之末,如今立于青云之巅,是下官平生最为崇敬之人。”
“相爷乃是我辈读书人之楷模。”
赵嘉虽然已经做了一年多的宰相,平日里也少不了跟大大小小的官员打交道,但是平时他接触的官员大多都是有一些身份的人,即便溜须拍马,也不会太过露骨,可这个周游艺几句马屁下来,已经让赵嘉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他眉头大皱,指了指自己对面的椅子,开口道:“周御史,我今天叫你来是有正事要与你说,你且坐下来罢。”
周游艺连忙点头:“下官遵命。”
他战战兢兢的在赵嘉面前坐了下来,只坐了小半个屁股,一如臣子面圣一般。
坐定之后,他抬头看向赵嘉,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不知道相爷召下官来,有何吩咐?”
“是有一件事要跟你谈。”
赵嘉看向这位只有七品,却搅动了京城风云的殿中侍御史,缓缓开口道:“周御史近来做了不少事情,震动朝野,连大都督也多次与我提起你,真是了不起。”
周游艺心中一喜,随即立刻收敛了一些,强忍住脸上的笑意,对着赵嘉低头道:“相爷过奖了,下官只是做了一些……当做之事而已。”
“周御史当真以为自己做的事情,是当做之事么?”
赵嘉面无表情。
“你怎么知道,自己没有下错注,走错棋?”
周游艺愣住了。
良久之后,他才愕然抬头看着赵嘉,磕磕巴巴的说道:“相爷,如今天下将要改朝换代的事情,京城里的人都可以瞧出来,既然大势已成,下官……做个之人,想来应该没有什么不妥罢……”
“你也说了,京城里的人都可以看出来要改朝换代,但是为什么只有你周御史站出来做这个出头之人?永乐坊里这么多显贵,眼光都不如你周御史?”
“若是必赢的赌注,这些人岂会让你一个没有半点背景之人,来卖这个好?”
赵嘉面色平静,继续说道:“除开京城里这些显贵之外,如今朝堂上从西南来的人也有不少,他们在京城里也做了一年多的官了,这些人与大都督都是自己人,他们知道的消息,怎么也比周御史多罢?”
“迄今为止,可有一个西南人跳出来,呼应周御史半句?”
周游艺被赵嘉这一番话直接问得懵了。
他愣在原地许久,最终才抬头看向赵嘉,声音结巴。
“那……相爷您的意思是…”
赵嘉低头喝了口茶,淡淡的说道:“你虽然胆子很大,但是也不算太蠢,没有看错局势,如今你做的事情没有错,但是做得时机不对,大都督碍于身份,不方便与你说些什么,但是本相可以明明白白的告诉你,你再这样胡作非为下去,必死无疑!”
“现在京城里还有数万姬姓之人以及不知道多少姬家的亲戚,周御史不妨想一想,这些人里有多少人想要你死。”
“大都督一日没有点头,大晋就还是大晋,这些人就还是皇亲国戚,他们奈何不得大都督,但是想要杀你泄愤,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周游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抬起头看向赵嘉,然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颤抖:“相……相爷救命!”
“我自然会救你,不然今日也不会把你喊到我府上来。”
赵嘉因为看书太多,有些近视,这会儿他眯缝着眼睛,轻声道:“我们这些西南出来的人,心里也想让大都督早日登基,正好与周御史不谋而合,所以我才把周御史喊到府上来,目的就是为了搭救周御史。”
周游艺叩首不止:“多谢相爷救命之恩!”
“你且起来说话。”
赵嘉面露笑容:“只要你听我的吩咐,别的我不敢保证,你一家人身家性命,一定是可以保住了。”
“将来大都督正了大位,朝堂之上定然有周御史你的一席之地。”
周游艺再一次从地上爬了起来,语气颤抖。
“请相爷吩咐……”
……
两个人在书房里说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的话,周游艺才擦着汗水,从赵嘉的书房里走出来,临走之前,对着赵嘉千恩万谢。
“来人。”
等到周游艺走远之后,相府的书房里传来赵嘉平静的声音。
“把这把椅子,丢出去当柴火烧了。”
“把地也用水仔细擦上一遍。”
第二百一十四章 这孩子就姓姬
做升斗小民与做官,是大不一样的,普通老百姓,只要率性一些的,就可以做到爱憎分明最低可以不与讨厌之人往来,但是做官就大不一样,有些时候哪怕已经鄙视一个人到了极点,也不得不与他谈合作。
赵嘉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假如他现在还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读书人,哪怕他还是一个小小的溧阳县令,也不会与周游艺这种小人说上哪怕半句话,甚至于见面都不会见。
但是现在,他是执掌朝廷中枢的宰相,是李大都督门下的谋主,他需要考虑的事情非常之多,哪怕对周游艺厌恶到了极处,当着面也不得不和颜悦色的与他说话。
毕竟这个人,是朝廷里第一个献祥瑞之人,也是第一个“劝进”之人,留着他以后还有大用处。
人就是这样。
随着年纪增长,很可能就会做出少年时最厌恶之事,乃至于成为少年时自己最厌恶之人,被世事磨圆搓扁,然后变得八面玲珑,终年戴着一张张面具做人做事。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坏事。
太多人张口闭口就是初心二字,其实少年时候对于这个世界的认知,往往都过于浅薄片面,那时候意志昂扬,说下的豪言壮语,立下的壮志雄心,绝大多数都十分偏激幼稚。
随着年龄增长,少年时的初心也会随着认知不断改变,这是一个人的成熟的过程,成熟从来都不是罪过。
戴着一张张面具在外人面前行走,也并不是什么悲哀的事情,只要不被面具同化,面具之下仍然可以看到自己的本来面目,心中留有一些原则,一些红线就好。
这个世界上,少年时期能够寻到清凉如水,皎洁如月的,大有人在,但是很少有人能够终生如此,真有人做到,也可能是天上谪仙,不是人间俗物。
李信是人间俗物,赵嘉也是。
京城里每个人都是,都在为自己的前程奔忙,都在为一家老小辛苦,都在红尘之中浮沉。
…………
延康二年四月。
上一次周游艺等人劝进之后,京城里许多人都觉得第二次劝进很快就会到来,有不少人也打算加入这个“劝进”的群体之中,以便讨得那位大都督欢心,也为将来谋个前程。
令人诧异的是,周游艺在第一次劝进之后,便就此安分下来,每日乖乖的去尚书台点卯报道,只不过尚书台再也不敢安排他去未央宫上班,这位殿中侍御史就此清闲了下来,除了去御史台点卯之外,便闲在家里照顾花花草草,仿佛京城里的事情,与他毫无关联。
皇城里的天子与靖安侯府里的大都督,也当做这件事全然没有发生过,京城里明面上一点波澜都没有,静谧到了诡异的地步。
不过京城里虽然相安无事,但是从劝进之事过去之后,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大晋各地一共起了七处义军,都要进京勤王,扫清天子身边这些西南的逆贼。
这些义军,大多不成气候,有六处被地方衙门清理干净,只剩下一处广陵赵王殿下率领的义军,总共裹挟了近十万军民,意图打进京城里来,清除李信这些姬氏的叛徒。
这一支广陵义军,带兵的便是李信的旧相识,曾经的赵王殿下姬桓。
本来太康朝的时候,太康天子就几次想要弄死他,但是碍于各种各样的事情,一直没有动手,后来太康天子身子出了问题,便只能把这件事搁置一边,以至于这位曾经与太康天子夺嫡的四皇子,一直活到了今天。
不过现在西南军大势已成,京城几十万禁军都没有拦住李信,这些广陵的反贼最多也就是蹦哒一两个月,就会被朝廷轻易扑灭。
京城的四月,已经开始有点热了。
靖安侯府的后院里,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看着自己眼前的两个婴儿,目光复杂。
良久之后,她才拉着九公主的手,轻声问道:“哪个是承儿,哪个是世儿?”
九公主伸手指了指左边的那个婴儿,轻声道:“阿娘,这个是承儿。”
九公主的娘亲,自然就是当今的太皇太后了,她久在宫中居住,今天九公主亲自去把她接出了宫,到外面来转一转。
太皇太后点了点头,身手摸了摸左边那个孩子的脑袋,轻声道:“这个是我的重孙儿。”
老太太又看向右边那个,慈祥一笑:“这个是我的外孙。”
李信站在一边陪着,闻言笑着说道:“岳母要是喜欢,可以把这孩子接进宫里带几天。”
太皇太后抬头看了一眼李信,微微摇头,叹气道:“还是养在你家里罢,如今这个世道,活在你家宅子外面的姬家人,说不定什么时候便死了。”
老太太又看了看自己的重孙,扭头对九公主说道:“小九啊,要不然……给这孩子改个名字?”
“阿娘,不用……”
九公主听到这句话,眼睛也有些发红,她低头抹了抹眼泪,开口道:“怎么样也不能让七哥绝了香火。”
“他就信姬。”
老太太又扭头看向李信。
李大都督苦笑道:“岳母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什么杀人恶魔,这孩子既然住在我家里,他就一定能安然长大,他父亲姓姬,他自然也姓姬。”
老太太这才放心,低头叹了口气。
“我代咱们家,谢谢你了。”
李信皱了皱眉头,正要开口说话,突然看到院子门口有一个熟悉的独臂身影正在等着,李信没有犹豫,直接对九公主说道:“夫人在这里陪着岳母,我去处理一些事情。”
九公主声音平静。
“你去就是,我与阿娘说些话。”
李信微微低头,与丈母娘打了声招呼,转头走出了这间院子。
院子外面,见到李信走了出来,独臂的陈十六立刻上前,对着李信低头道:“侯爷,北边……”
“打起来了!”
李信目光一凝,沉声道:“叶茂与鲜卑人打起来了?”
陈十六点头道:“准确的说,是赫兰部的宇文焘,带人要占王帐的马场,双方就打了起来,宇文部的王帐给了蓟门关消息,叶国公便果断带着镇北军出关,合围了赫兰部!”
“现在,那边的消息就只有这么多,具体现在是什么情况,属下也不清楚。”
“不过一有消息,暗部就会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侯爷手里……”
李信这会儿,也有些不太平静了,他面色肃然,对着陈十六沉声道:“一有什么消息,不管是什么时辰,立刻送到我这里来!”
“另外,想法子联系沐英,我需要知道他们现在的位置在哪里!”
“属下遵命!”
第二百一十五章 合作的生死仇人
北疆距离京城足有两千多里地,尽管暗部消息传递迅速,但是当李信接到北疆消息的时候,北边其实已经打起来五六天时间了。
如今北疆的战事,不仅关系着边关的和平以及大晋与鲜卑双方日后的局势,更是密切关系着京城局势接下来的走向,此时北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全天下人看在眼里。
最少会被西南一系的人,看在眼里。
只不过北边虽然已经打起来了,但是远没有到激烈的程度,起因四月初的时候,鲜卑部之中的赫兰部,一口气占了王帐的两个马场,王帐虽然衰弱,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青壮缺失但是骨架还在,双方当即就暴发了冲突,几天下来死了两三百人。
本来这件事情双方保持克制,也就大事化小了,是赫兰部的宇文焘做了两年族长之后,赫兰部一路顺风顺水,他也如愿以偿的成为了鲜卑诸部之中权势最大的族长,心态自然就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去岁的时候,他就向其他鲜卑部落讨要美女,充实后宫,除了王帐之外,其他两部每一部都进献了十名少女给他,如此一来,这位曾经在纥罗马场里养马的少年人,愈发骄横。
这一次碰撞,赫兰部与王帐各有损伤,但是宇文焘得理不饶人,直接派驻大规模军队抢占了这两座马场,王帐作为北周正溯,此时当然不能低头,两边就因为这两座马场大打出手,短短四五天时间,就有两三千人死亡。
这个时候,宇文昭早已经撒手人寰,在王帐主事的宇文荻,立刻派人给蓟门关送了一封信,叶茂也很给面子,收到信之后直接派了一万人出关,伪装成王帐的兵力,两面夹击之下,把赫兰部打得大败,伤亡超过五千人。
不过这种规模的伤亡,显然远没有到朝廷之前的预期,因此这只是北疆大战的开端而已。
蓟州城里,只穿了一身黑袍的叶国公,懒洋洋的半躺在自家院子里,在他面前,一个鲜卑年轻人恭敬垂手而立。
这个年轻人,是宇文昭的幼子宇文扈,此次主要负责王帐与大晋朝廷之间的联系,他年关的时候还在靖安侯府里住过一段时间,现在已经回到了北疆,主要是在蓟州城里负责与叶茂联络。
不过这位宇文天王的次子,此时在叶茂身前颇有些卑微,他低着头苦笑道:“叶公爷,赫兰部已经在重新召集兵力,很快就会对我王帐下手,您先前派出关的那一万人,如何又撤回来了?”
叶茂从躺椅上坐了起来,先是伸了个懒腰,然后瞥了宇文扈一眼,淡淡的说道:“先前咱们说好了,等到你们王帐与赫兰部决战的时候,我镇北军才会寻机会出手,但是上一次,你们王帐因为两座马场,几百个人斗殴的小事,就来蓟州求援,此时本将很是怀疑,你们王帐有没有对赫兰部下手的心思。”
他冷声道:“你们是想打掉赫兰部,还是想借着我大晋的名头自保?”
宇文扈脸色有些苍白,他低头道:“叶公爷,当时我部也以为真的要打起来了,没有想到赫兰部会点到即止……”
“但是他们上一次吃了亏,以宇文焘的性格,这一次绝对不会善罢甘休,赫兰部现在有十万左右的青壮,大将军如果不出兵,我王帐便危险了!”
说到这里,他咬牙道:“大将军要清楚,我王帐与赫兰部同属鲜卑部,甚至于都是宇文姓,大将军不插手,我们两家人是不会打到同归于尽的,只要王帐支撑不住了,绝对会向赫兰部投降,到时候鲜卑诸部将再次融为一体……”
“想来这种情况,叶国公也是不愿意看到的。”
叶茂冷笑一声:“你们王帐号称北周嫡系,会甘心向赫兰部俯首称臣?”
“不甘心也没有办法。”
宇文扈苦笑道:“尊严总没有性命重要。”
“叶公爷,在下数月之前在京城里求见过李大都督,大都督已经同意让镇北军与我部合作,您……不能置我部不理!”
听到宇文扈提起李信,叶茂似乎是有些不高兴,他闷哼一声道:“既然朝廷已经有了命令,本将自会听从,你们若是真正打起来了,我镇北军当然会出兵相救,但是如果仍然是小打小闹,我军出兵,赫兰部便会有所警觉,下一次再想寻着机会,就是千难万难了。”
宇文扈满脸苦笑,对着叶茂拱手道:“大将军,这一次我王帐要是抵抗不住,生死存亡之下,便只能低头投降,到时候您不要怪罪我部。”
说罢,宇文扈对着叶茂行礼告辞。
宇文扈走了之后,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头发已经带着不少白色的中年人,从房间里推门走了出来,他还没有走到叶茂身边,原先还是懒洋洋的叶茂立刻就站了起来,恭敬道:“四叔。”
这个中年人,自然就是先前从京城一路北上的兵部尚书叶璘了,他到了北疆之后,不太放心这边的局势,便留在了蓟州,帮着自己的大侄子整理军务。
叶璘对着叶茂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多礼,然后微微皱眉道:“普天之下,最恨我们叶家的,应该就是这些鲜卑王帐的后人,因为父亲一手把他们的江山社稷统统毁了,这些人前两年拼死攻破蓟门关,不计代价几乎歼灭镇北军,也是因为当年的这段仇怨。”
“如今我叶家跟他们也有了死仇,也不知道朝廷是如何想的,竟然让镇北军与鲜卑王帐合作。”
叶茂站在叶璘身后,笑着说道:“如今朝廷的意思,就是李师叔的意思,李师叔不会害我们家,他的意思我们照做就是了。”
“至于咱们家与鲜卑人之间的私仇,可以暂且放在一边。”
叶家三代人,都是属于那种比较纯粹的军人,家国天下大于一切,自然也大于自家的私仇。
况且李信对于鲜卑人的安排,已经在心里跟叶茂交代过了,只不过事涉隐秘,叶茂也就没有跟自家叔叔提起。
叶璘点了点头,默默的叹了口气:“如今镇北军已经恢复的七七八八了,为叔身上还挂着兵部尚书的职位,长安他也多次写信催我回京城去,蓟州城我是待不下去了。”
“明日我就动身回京城去,顺便也帮你看一看京城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镇北军的事情,便交托给你了。”
叶茂憨厚一笑:“四叔放心,这边已经没有什么问题了,侄儿一个人可以应付得来。”
“四叔回京之后,还请劳神看着一些我家里的家人,莫要让他们闯祸。”
叶璘伸手拍了拍自己大侄子的肩膀,微微叹了口气。
“你现在已经可以独当一面,我自然是放心的,只不过你如今身份不同往日,有一句话,我要说给你听。”
叶国公满脸严肃,低头道:“叔父教诲。”
“如今的你,是镇北大将军,是我们叶家的陈国公,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叶茂了。”
叶尚书声音低沉。
“以后不到生死之交,你都不能再亲临军阵,无论战事如何,你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你在北边好生活着,京城里的陈国公府才会有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