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豪侠生平
顾青没想到李光弼和自己的父母居然是这般相识。
怎么听都不像是故人,反倒像仇人。
“您是来报仇的吗?”顾青心情忐忑地问道。
李光弼一愣,接着哈哈大笑:“我岂是心胸狭窄之辈,当时被你父亲揍过后,我确实很愤怒,于是纠集了几位好友一同寻你父亲报仇,结果……仍被你父亲放倒一地,你母亲站在旁边甚至都没出手,技不如人,徒唤奈何。”
李光弼叹道:“那一通揍啊,你父亲差点把我腿打断,遥想少年时我不争气,我爹就是这么揍我的,多少年没人敢那么往死里揍我了……”
看着李光弼脸上的追忆之色,顾青愈发惊疑。
这是什么表情?难道挨了我爹的揍让你找回了久违的亲情么?
李光弼笑道:“我与你父亲也算不打不相识,后来我觉得你父亲是条汉子,身手也比我高多了,于是请他饮酒,你父亲饮酒也痛快,把我灌得七荤八素,从那以后,我与你父亲便是好友了。”
神情一黯,李光弼叹道:“当初张家被恶贼追杀,你父母连夜出长安护侍张家老小,我当时在安北都护府任职,事发半月后,我才知你父母已在那一夜激战中身陨,后来我欲寻顾家后人,可惜你父母生前对你的消息守口如瓶,鲜少透露,无奈之下只好托了张家代为寻找,所幸老天有眼,你果真出现了。”
顾青好奇道:“李叔叔怎么知道小侄来了长安?”
“鸿胪寺卿张九章告诉我的,还说你入职了左卫,哈哈,昨夜我急忙进左卫府找那周仓曹问了,他说你今日被陛下召见,我不便打扰你,又问了你的相貌,周仓曹说你相貌尚算俊朗,只是一脸的不高兴,也不知跟谁置了气……”
顾青叹气。
新单位认识的第一位同僚居然如此评价自己,还以为他已被自己的风采所倾倒,没想到在他眼里自己仍是一脸不高兴……
李光弼打量着顾青,道:“你父母是豪侠,长安城中多故人,当年仰慕你父母的人多矣,从朝堂权贵到贩夫走卒,你父母皆一视同仁,正因如此,他们得到了许多人的敬仰。他们与权贵子弟一同打过猎,与商贾贩夫一同叫过街,与名士诗人一同饮过酒,还帮过无数穷苦人家,你父母一生所得,几乎全拿去济困穷人,我每次与他饮酒,酒钱都是我付的……”
李光弼说着脸上露出敬仰之色:“论为人,我不如你父母,他们是真正无私之人,他们的眼里,众生是平等的,他们的一生不知做过多少锄强扶弱之事,最终为护卫朝堂忠良而死,世上称‘侠’者多矣,唯有他们二人,才当之无愧称得起‘豪侠’二字,可惜死得太早了……”
顾青静静地听李光弼诉说父母的生平,原本对父母无比陌生的他,此时竟发现他们在自己的脑海里鲜活生动起来。
他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幅幅画卷,画卷里一男一女,一位是豪爽侠客,另一位纤纤璧人,二人在长安城里与权贵斗酒,与剑客论交,狂放的诗人站在桌上状若疯癫吟诗,他们在廊下舞剑,长安城的无尽风月,他们也曾亲身参与。
李光弼叹道:“他们的一生何其精彩,可惜了……”
语气一顿,李光弼盯着顾青,沉声道:“可知是谁害死了你父母?”
顾青神情一凝,半晌,点头:“知道。”
李光弼冷冷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好好记住他的名字,不要对任何人说,此人深得天子宠信,而你位卑年少,难以扳倒,暂时先隐忍。你父母的仇,我也是日夜记在心里,不敢或忘。你我将来终有一日能手刃仇人。”
顾青默默点头。
李光弼看了一眼他腰间的银鱼袋,道:“听说你因平南诏国之乱有功而封官,看来陛下对你颇为青睐,今日第一次面圣便赐了你银鱼袋,你比我想象中更争气。”
“左卫的官好好当着,我与张家皆会为你寻得升迁的机会,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在左卫这块地方,我说话还是算数的,有那不长眼的狗东西敢欺辱你,我帮你弄死他。”
“谢李叔叔,小侄本分做人,本分做事,不会招惹是非的。”
李光弼眼中有了笑谑之意:“你目中有光,不像老实人,你果真会本分么?”
顾青也笑了:“刚来长安,情况不明,多听多看少说,暂时先本分一阵子,日后熟了,或许不会那么本分,还求李叔叔多照应小侄。”
李光弼哈哈大笑:“我早就说了,顾家的种,怎么可能是本分的人。往后怕是会闯不少祸,不过无妨,只要你不惹着那些当权的权贵,寻常的小祸我帮你担待了。”
随即李光弼皱眉:“你小子饮酒是个偷奸耍滑的货,半天没见你饮一口,来,饮胜!”
顾青按住酒坛,笑道:“李叔叔莫忙,小侄从蜀州来,带了几坛亲酿的好酒,李叔叔有兴痛饮否?”
“有好酒为何此刻才说?快快拿来!”
顾青朝身后一桌瞥了一眼,郝东来和石大兴路人状仰头沉吟。前有鸿胪寺卿来寻,现在又有左卫左郎将来寻,两位掌柜兴奋之外,好奇心愈发旺盛,于是跟来看顾青究竟在长安城有多大的人脉。
“愣着作甚?快去拿酒啊。”顾青好笑地道。
郝东来干笑起身去了后院,很快端来了两坛酒。
顾青递给李光弼一坛,道:“李叔叔,此酒劲道颇烈,最好小口饮……”
话没说完,李光弼抢过酒坛,仰头大灌了一口,随即呛咳不已,脸孔涨得通红,指了指酒坛,又指了指顾青。
顾青无辜地道:“李叔叔好生心急,此酒性烈,寻常人不敢这么喝。”
咳了半天,李光弼终于缓过神来,道:“此酒是你亲酿?”
“是。”
李光弼笑骂道:“看你行路举手,并无丝毫身手,饮酒倒是青出于蓝,你父母饮酒痛快,你比他们还厉害,居然会酿如此烈的酒,果真是一家人。”
与李光弼聊了许多长安城的闲话,李光弼终于醉醺醺地走了,临走前还很不客气地顺走了顾青带来的高度酒。
送李光弼上了马车后,郝东来和石大兴凑过来,兴奋地道:“少郎君厉害!刚来长安一日便有两位大人物主动来访,不知接下来还有没有人来访……”
夜幕已临,外面的街上仍旧人来人往热闹得很,顾青看了看天色,道:“应该没有了吧……”
话刚落音,客栈门外又停下一辆马车,马车后面跟着几名妙龄女随从,马车停下后并无动静,一名女随从入内,先环视一圈,找到掌柜后问道:“此店昨日可曾入住一位姓顾的少年郎君?”
顾青坐在饭堂里,顿时露出了苦笑,掌柜的也笑,指了指饭堂内安坐的顾青,笑道:“姑娘若要找姓顾的少年郎,这位便是,今日已来过两拨人找他了。”
女随从上前打量了他一番,正要相问,马车的车帘掀开,一位身段妖娆面带白色纱巾的女子走进店,径自走到顾青面前,仔细端详着顾青的脸,幽幽轻叹道:“像他……”
白纱覆面,顾青见不到她的面容,只看到她眼中忽然露出哀伤之色,一股浓浓的欲说还休的情意在眼底萦绕。
顾青只好起身行礼:“请问尊驾……”
女子打断了他的话,道:“你不必问了,我是你父母的故人,你便是顾青吧?我是剑舞公孙大娘之弟子,名叫李十二娘。”
第一百二十一章 长辈故交
李十二娘这个名字很有武侠范儿,一听就是那种一脸寂寞拔剑茫然的绝世高手。
古往今来,但凡名字有四个字的都是绝顶高手,毫无争议。比如西门吹雪,比如东方不败,比如东厂督公……
顾青不由对李十二娘肃然起敬,因为不仅她的名字是四个字,她师父的名字也是四个字,显然她的师门是个高手窝。
不仅如此,顾青有限的历史知识里,他还知道这位李十二娘是鼎鼎有名的人物。
十几年后,一位名叫杜甫的诗人写了一首传世千年的诗,名曰《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这首诗的主角,里面的“公孙大娘弟子”,指的就是李十二娘。
准确的说,公孙大娘和李十二娘擅长的是一种剑舞,可以理解为舞蹈的一种形式,古代权贵王侯饮酒作乐时,有人在殿中舞剑助兴,渐渐地,“剑舞”成了一种舞蹈形式,宫闱,权贵与民间皆有流行,其中公孙大娘一门便是其中的翘楚。
顾青现在奇怪的是,这位李十二娘居然也认识自己的父母,而且看着自己时那副哀恸伤感欲语还休的样子是怎么回事?
实在由不得顾青不胡思乱想,这位……该不会是那位未曾谋面的老爹留下的风流债吧?当年夫妻二人行走江湖形影不离,这样都能欠下风流债,也算艺高人胆大了。
拱了拱手,顾青迟疑道:“李十二……娘?”
李十二娘展颜一笑,眼底里的哀伤消淡了不少:“叫我李姨娘吧,我与你父亲兄妹相称的。”
顾青老老实实道:“李姨娘。”
心中不由叹息,来长安仅仅一天,认下了三位长辈,以后行走长安城,见人就矮一截,实在不知道父母留给自己的是人脉还是孽业。
李十二娘盈盈坐在顾青对面,抬手示意顾青也坐。
“你父母与我相识于洛阳,十三年前于长安重逢,我们在长安一起度过了三年,直到……你父母殒于斯役。”
顾青的表情顿时有些古怪:“共同度过三年?”
是自己想歪了吗?这位恐怕不是什么姨娘,是后娘……
桌上一粒用来下酒的黄豆忽然激射而起,啪地一声狠狠打在顾青的额头上,顾青捂着额头痛呼,额头已红了一小块,痛极的同时,顾青确定了一件事,名字四个字的果然是高手。
李十二娘的眼中泛起冷厉之色。
“小子无礼!我与你父亲兄妹相称,未及于乱,再敢胡乱猜测,必不轻饶!”
顾青揉着额头,苦笑道:“你们未及于乱,但你心里确实有他,何必欲盖弥彰?”
李十二娘目中泛泪,幽幽叹道:“他心中没有我……此生我最恨者,是十年前你父母星夜离开长安护侍张家,他们竟然没有叫上我,说什么同生共死,到头来仍是夫妻共死,而我独自贪生……”
顾青见她情伤难抑,不由解释道:“那夜事发突然,或许来不及叫上你,再说,可能他们也不忍心让你赴死……”
李十二娘情绪忽然激动起来:“但能共死,何惜此命?当我是贪生怕死之人么?”
“李姨娘,莫激动,十年前的事了,不必如此萦怀。”
李十二娘平复了一下情绪,语气恢复了淡漠:“得知你父母殒命后,我发誓为你父母报仇。这十年里,我多次赴平卢,针对安禄山恶贼的刺杀不下十次,可惜安禄山渐得圣眷,身边高手如云,已然不能轻易刺杀了,年岁渐老,我的身手亦不如当年,为你父母报仇一事我越来越绝望,幸好你出现了……”
顾青好奇道:“您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又如何得知我来了长安?”
“你难道不知,张怀玉也叫我姨娘的。”李十二娘眼里泛起笑意:“名义上说,张怀玉算是你父母的半个弟子,你父母不愿正式收徒,但教了她一些功夫,虽无师徒之名,但有师徒之实。”
顾青恍然,然后摇头暗暗鄙夷。
刚认识张怀玉时那白衣胜雪的扮相,那不染烟尘的形象,没想到那浓眉大眼的居然是个大嘴巴,自己来长安这件事她逢人便说,人设全崩了。
李十二娘叹道:“张怀玉是个好姑娘,但你父母对她影响太深,好好的韶华青春,全活在你父母的影子里,可怜亦可惜,行侠仗义固然是为了人间公道,但无须为了行侠仗义而活着,你父母当年也是游戏风尘的侠侣,除了行侠仗义,他们还做了很多事,活得很精彩,一生不负‘豪侠’二字,他们才叫真正的活着。”
“顾青,下次见着张怀玉,试着劝解她,解开她的心结,你父母为护张家而殒,张怀玉身为张家人,一直心怀愧疚……”
李十二娘幽然叹道:“你告诉张怀玉,你父母护的不是张家,护的是朝堂忠良,让他们心甘情愿豁出性命的,不是‘张家’,而是‘忠良’,是‘公道’,与张家无干。”
顾青点头应了,脑海里浮现张怀玉那张年轻却淡漠的脸庞。心中微微有些后悔,当初在石桥村时,竟然没有与她有过深层次的聊天,她的心事自己丝毫没有看出来。
顾青不由暗暗皱眉反省,难道自己跟宋根生一样是钢铁直男?
有点扯了吧,无论前世今生,自己的情商一直高得可怕,小姐姐们都望而却步,生怕被自己看穿她们虚荣的芳心……
李十二娘说完后起身,深深注视着顾青,幽幽叹道:“你这张脸,很像你父亲……”
随即李十二娘又道:“你昨日来长安,久居客栈不是长久之事,明日我送你一套宅院……”
顾青急忙道:“李姨娘不必费心,当今天子已赐了一套宅院,过几日便搬过去。”
李十二娘笑道:“看来你的本事比我想象中厉害,庙堂比江湖凶险百倍,愿你不负尔父之名。”
“我就住在常乐坊,明日派人来领你去我家认认门,往后在长安若有危险艰困之事,可来寻我。我虽只是剑舞者,但认识的权贵远比你想象的多,除非你闯下滔天大祸,否则我通常能帮你弥平。顾青,对我,你不必客气,更不必相疑,在这世上,我是你唯一的亲人。”
说完李十二娘离开饭堂,出门上了马车。
顾青仍呆呆地坐在饭堂内,今天认识了太多人,他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郝东来和石大兴又凑了上来,仍旧一脸兴奋。
“李十二娘啊!少郎君居然连她都认识,了不得!”郝东来一脸羡慕崇拜。
顾青回过神:“李十二娘很有名吗?”
石大兴叹道:“岂止有名,简直名满大唐,她师父公孙大娘曾入宫为天子舞剑,得天子赞赏,长安城权贵争相邀请,公孙大娘却鲜少为权贵舞剑,门下十余位弟子,唯李十二娘最为有名,她的舞剑青出于蓝,尤其是品性孤傲,但为人仗义,长安权贵们皆颂其德,能邀请她登门一舞,可是大涨面子的事。”
顾青默然无语。
今日一整天仿佛都活在上一代人的恩怨情仇里,顾青此时脑子有点乱,好像看了一整天的时代默片,脑海里全是黑白影像。
默默总结了一下今日所见所闻,张九章,李光弼,李十二娘,今天认识的三位长辈都是父母的故人,从此算是自己在长安城的背景靠山了。或许还不止这三位,仅仅一天就有三位长辈主动上门,未来说不定还有更多父母的故交出来与他相认。
杨贵妃虽然对他印象不错,但终究只是印象不错,顾青将来若在长安城闯了什么祸,大概率是不好意思麻烦杨贵妃的,人情正如借钱,每借一次交情便会淡薄一分,不到万不得已性命交关的危急时刻,顾青不会选择请杨贵妃帮忙的。
那么,自己能用得上的人脉资源,便是今日认下的三位长辈了。但是也尽量不要动用他们,虽说三位长辈对自己好与利益无关,但求助这种事,无论求的是什么人,都会坏了交情,而顾青向来也不习惯向人求助,他通常是自己解决问题。
顾青示意两位掌柜坐下,又叫了一坛酒,三人浅酌闲聊。
“两位掌柜,明日不妨出门打听一下长安城的商界,在长安城做买卖可不止买几间商铺那么简单,国都商贾聚集之地,每个商贾的背后说不定都站了些权贵人物,没头没脑买商铺开门做买卖,无意中得罪了什么人自己都不知道,先把情况打听清楚,大致有数后再做生意。”
郝东来连连点头:“少郎君说得有理,买商铺之事不急,先将长安城的情况摸清楚了再说,尤其是做瓷器这一行的,更要弄清楚,这里面的利润太大,瓷商争利也愈发残酷。”
顾青沉吟半晌,缓缓道:“我呢,便老老实实去左卫当差,跟你们一样,我也要想弄清楚情况再说,所以当差的初期,我要给自己做个人设……”
二人愣了:“何谓‘人设’?”
“就是人物设定,不管你本来是怎样的性情,但表现在外人面前的性情是另一回事,外人喜欢你是怎样的性情,你便装成怎样的性情,初来乍到,不求交朋友,唯求尽量不要树敌。”
第一百二十二章 人设崩了
两位掌柜对“人设”二字颇为新奇,虽说人设的定义不过是在外人面前两副面孔,也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种事商人们干得轻车熟路。但这种旧瓶装新酒的说法令两位掌柜感到有趣。
“少郎君为何突然提起‘人设’的说法?以前在青城县可没见您如此谨慎。”
顾青叹道:“青城县能跟长安比吗?长安卧虎藏龙之地,做人行事若太张狂,迟早会掉了脑袋。”
郝东来迟疑道:“可是……少郎君不是认识那么多大官吗?他们可是您的靠山。”
“有靠山并不意味着做人便可猖狂了,猥琐发育,慢慢强大,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最大靠山。”
“猥琐发育……?”
“不想解释,慢慢领会意思。”顾青顿了顿,又道:“左卫亲府当差的大多是勋贵子弟,很多人不好惹,我觉得应该给自己加个老实人设……”
“就是在左卫扮个老实人?”
“没错,也算是本色演出,毕竟我在青城县也是老实人。老实人虽然看起来窝囊,但至少不招人讨厌,左卫任职期间,我便是老实人了,从此做个朴实无华且枯燥的小透明,小透明是不会与别人结仇的……”
两位掌柜震惊了:“你在青城县也是老实人?”
顾青正色道:“闭嘴,我是。”
一个人挨少了打,往往最后会变成杠精,需要物理作用才能纠正,眼前这两位就是。
…………
第二天一早,顾青穿戴好官服,进了左卫府。
首先去上次报到时认识的周仓曹那里转一圈,聊了几句闲话后,周仓曹将顾青带到亲府内堂东厢一间屋子里。
屋子是新打扫过的,里面的书柜和矮脚桌都是新的,案头上的笔墨纸砚整整齐齐摆放着,顾青看了一眼表示很满意。
周仓曹陪在旁边,笑道:“原本给顾参军安排的是前院的屋子办差,昨日才知顾参军竟然认识李郎将,哎,您怎么不早说,下官昨夜赶紧安排人将内院这间屋子清扫出来,内院比前院安静多了,没那么多嘈杂的人来人往,顾参军在此办差也能图个清静,不知顾参军可还满意,若不满意的话,咱们再换一间便是。”
顾青笑道:“满意,非常满意,辛苦周仓曹了,明日若有闲暇,我想请周仓曹小聚对酌一番,算是向你道谢,还请周仓曹拨冗一聚。”
周仓曹兴奋地道:“一定一定,不过还是由下官请顾参军吧,哪有上官请下属的道理。”
“无妨,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想请教……”
周仓曹急忙道:“您尽管问,下官知无不言。”
顾青沉吟半晌,缓缓道:“‘录事参军’究竟是干什么的?平时办理什么差事?”
周仓曹惊呆了,你都报到上任了,到现在居然不知道自己该干嘛?你这官儿难道是充话费送的?
顾青也有些赧然,从青城县出发到长安,长安又与各路人马相识,顾青脑子里一直想的是如何在长安混下去,如何用义正严辞的方式拍皇帝和贵妃的马屁,各种念头各种主意,偏偏唯独没有想过“录事参军”这个官也是要做事的,直到此刻,别人给安排了办公室,顾青才醒过神来,然后立马问了自己三个非常严肃的哲学问题。
我是谁?
我在哪儿?
我该做什么?
是啊,当官要做事啊,这又不是封爵,难道整天顶个名头无所事事吗?
周仓曹无奈地道:“录事参军,掌众曹文簿,纠举左卫府内不法不礼事,监察府内诸官,有专疏大将军之权。”
顾青消化了半天,才渐渐明白过意思:“也就是说,我这个录事参军其实并没有多少事做,下面的仓曹,功曹等官员的文簿做成了,给我签个字就行,其他就是监察本卫府内有没有人干坏事,对不对?”
周仓曹笑道:“平日无战事时自是如此,一旦有了战事,大军开拔,录事参军有向大将军献策之权,一旦献策被大将军采纳,从而立了功,录事参军可就要升官啦。”
顾青恍然:“原来还兼任参谋长之职。”
一想到录事参军其实没什么正经事,顾青不免有些高兴。如此便空余了大量的时间出来,以后还可以经常翘班闲逛,或是帮两位掌柜想主意挣钱。
李隆基封的这个官封得极妙,顾青此时终于对他有了几分感激。
不过唯一的坏处是,录事参军还有监察不法的职权,而且可以直接上报左卫亲府大将军,这个职权可就有点恶心了,前世小学时,每个班都有这种喜欢告状打小报告的人物,那些人的下场往往很惨,小小年纪便要饱受社会的毒打,一个月至少打四次。
对顾青来说没关系,只要别太过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毕竟顾青没忘记自己的人设,在左卫亲府里,顾青就是个老实人,他这个老实人尺度很宽,除了不当接盘侠以外,别的都能接受。
“我明白了,周仓曹去忙吧,若有不懂的地方我再请教你。”
周仓曹连道不敢,笑着告辞。
…………
坐在国家分配的办公室里无所事事,顾青感到分外惬意。
脱了鞋袜,光着两脚搭在矮脚桌上,双臂枕头望着房梁,一炷香时辰后,顾青便觉得有些无聊了。
他决定明日上差时带点零食来吃,让郝东来去东市上买几本书,不要圣贤经义,要连环画,最好是那种不太正经的连环画,躲在办公室里边吃零食边看不正经的书,人生夫复何求。
一个时辰后,顾青正打算去左卫府里四处闲逛一番,熟悉一下环境,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嘈杂声,声音越来越近,最后近到已在自己办公室门外了。
顾青皱眉,他闻到了麻烦的味道。
“姓周的,你一个小小的仓曹,胆敢辱我!借了谁的胆子?”一道分外嚣张的声音道。
周仓曹的声音可怜兮兮,顾青甚至能想象到他那张纠结成团的脸。
“卢公子,卢司阶,下官错了,给您赔罪,下官见您不常用这间屋子,空着怪可惜的,恰好本府录事参军到任,下官便给了录事参军,您看……”
“啊呸!录事参军是什么货色,敢占本官的屋子,姓周的,你越活越回去了,不常用就给了别人么?屋子就算生尘落灰,那也是我的屋子,谁给你的胆子敢给外人?”
屋子里的顾青慢慢听懂了。
自己的这间办公室原本是别人的,只是别人不常用,周仓曹便自作主张给了自己。
说起来双方都没错,该背锅的是周仓曹,这家伙看着伶俐,其实有点缺心眼,这点小事都办得如此马虎。
顾青长呼一口气。
大部分时候他是个讲道理的人,占了人家的屋子就让出来,先来后到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尤其在长安左卫亲府内,做事更要小心谨慎,为了这点小事与人结仇可不值得。
顾青起身走向门口,开门之前默念几遍“我是老实人,我是老实人”……
嗯,冥冥之中感觉自己的人设愈发稳固,纹丝不动了。
然后顾青打开了门。
门口站着周仓曹和一个二十多岁年纪身披铠甲的年轻人,年轻人一脸跋扈傲色,眼神分外阴沉,长相委实不讨喜。
见顾青开门,两人一愣,顾青朝这位年轻人拱了拱手,笑得很温和:“对不住了,是我不对,事先不知是尊驾的屋子,鸠占鹊巢,万分抱歉,我马上让出来,周仓曹,你再给我寻间屋子便是。”
年轻人打量了顾青一眼,发现顾青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神情有些不敢置信:“你是新来的录事参军?”
顾青笑道:“是,今日刚上任,还没来得及拜会各位同僚袍泽,抱歉。”
年轻人冷冷道:“如今新来的这么不懂规矩了么?占别人的屋子之前难道不事先打听一下屋子以前是谁的,就这么没头没脑占了,不怕得罪人吗?”
话很难听,顾青脸上的笑容有些僵冷了,心中狂念“老实人大咒”,努力平复火气。
“下次,下次一定不敢冒犯尊驾了,还未请教尊驾是……”
年轻人冷冷道:“左卫亲府司阶,卢承平。”
顾青不太懂“司阶”是几品官职,不过强龙不压地头蛇,初来乍到,忍字为先。
“原来是卢司阶,久仰久仰。我这就腾出屋子,刚进去没多久,屋子里都是干干净净的,您放心。”顾青非常有礼貌地笑道。
卢承平似乎看顾青很不顺眼,或许是顾青那张不高兴的脸终于受到了报应,也或许在长安的官衙里,无故占别人的办公室是件很严重的事。
“我是正六品司阶,你不过是正八品录事参军,下官见上官没个礼数吗?哪里冒出来的野杂碎,不知尊卑的东西……”
话没说完,砰的一声,卢承平忽然闷哼倒地,嘴角流出了一缕鲜血,地上还掉落了一颗门牙……
周仓曹一脸惊恐地看着顾青,浑身抖如筛糠。
顾青好奇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拳头,越看越悲愤。
人设啊人设啊,一天都没坚持下来,这就崩了。
第一百二十三章 山外有山
仰天无语唯叹息。
顾青感觉被自己打脸了,打得啪啪响,明明倒地的是卢承平,不知为何顾青觉得自己脸上也隐隐作痛。
今日之前还在跟李光弼信誓旦旦说自己老实本分,从不惹事。昨晚还煞有介事地跟两位掌柜商议人设问题,一副权威的样子告诉他们何谓“人设”,何谓“猥琐发育”,话音犹在耳,今日上午还没过完便顺利ko一位脑部残缺人士。
造孽啊!
卢承平踉跄爬了起来,顾青观察他片刻,发现这位虽是武官,但似乎身体很差,一副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样子,以顾青这种渣得不能再渣的武力值居然都能打他个满地找牙,显然身体已虚到一定程度了。
爬起来后的卢承平摇摇晃晃,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用手一摸,发现自己少了颗门牙,卢承平的神情愈发狰狞。
“好,好狗贼,胆敢以下犯上,……若不能治你,本官白在左卫混了!”
顾青此刻仍试图挽救自己崩了一地的人设,露出惶恐状道:“抱歉抱歉,刚才手不受控制,真的非我本意,你我能私了吗?我赔钱,多少钱您说个数。”
卢承平狰狞一笑,露出沾满血的牙齿:“赔钱?哈哈,我赔你钱如何?我赔你丧葬费!”
说完卢承平忽然按住腰侧的刀柄,喀的一声,刀出鞘半尺。
顾青眼皮一跳,这一幕好熟悉,当初青城县的赵县尉也是这个动作,被自己一声厉吼吓住了,眼前这位恐怕吓不住他,人家是见过世面的。
心怀杀心,刀已出鞘,此事断难善了。
于是顾青想也不想,趁着卢承平刀未拔出之前,猛地朝他脸上又挥了一拳,这一拳更重,而且直接打在太阳穴上,卢承平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完全没想到这狗贼刚刚还在一脸惶恐地说赔钱的事,下一瞬间便又动手了。
这家伙难道精神分裂?是疯子吧?
卢承平被顾青这一拳揍懵了,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抬起手指着顾青,似乎想说什么,顾青叹了口气,朝他另一边的太阳穴再次猛击一拳。
卢承平身躯摇晃了一下,最后轰然倒地,彻底晕过去了。
顾青垂头看着自己的手,仰天无语黯然叹息。
人设彻底崩了,崩得稀碎,拼都拼不起来了。
周仓曹一脸傻相呆呆地站在旁边,刚才那一幕将他的三观也震得稀碎了。
这位录事参军好猛,一言不合就把人朝死里揍,他到底什么来头?
迎着周仓曹震惊到呆滞的眼神,顾青黯然叹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其实是个老实人……”
“老……老实人?”周仓曹惨笑。
你是在侮辱老实人,还是在侮辱你自己?
看着倒地不起的卢承平,顾青忐忑地问周仓曹:“他真是正六品官?”
周仓曹嘴角一扯,颤声道:“真是。”
“司阶这个官,是管什么的?”
“掌仪仗禁军排班次序,以及宫中值守位列……”
顾青消化了一会儿,点头道:“就是管将士如何排队的?”
周仓曹看着地上一动不动的卢承平,忧心地叹道:“可以这么理解,但……”
顾青又问道:“这间屋子果真是他的?为何你将有主的屋子分给我?说说,当时怎么想的。”
周仓曹快哭了:“卢司阶的这间屋子从来不曾用过,他通常是下了差便回家,他本是戍值宫闱的武将,平日根本不在左卫府点卯,他那间屋子更是从未踏足,否则我怎有如此胆子敢私自将他的屋子分给您呀。这下可好了,吾命休矣!”
顾青忐忑道:“不过挨了几拳而已,没那么严重……吧?”
周仓曹惨然一笑:“没那么严重?顾参军,您可知卢司阶是何人?”
“他是一个姓卢的司阶。”
周仓曹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您是正八品,他是正六品,以下犯上之罪是跑不了了,闹到大将军那里不知怎生收拾,若大将军处置公道,重罚于你,或许能平卢司阶心头之怒,此事便作罢。若大将军轻描淡写,此事断难善了。”
顾青忧愁地道:“说来说去,还是我的官当小了,若我品级比他高,揍也就揍了。”
忽然无比怀念青城县的赵县尉,揍他时手感特别好,而且没有任何后患,连嘴都不敢还。
眼前揍的这位,恐怕免不了拖泥带水了,顾青忽然好想念故乡……
周仓曹叹道:“顾参军,您还是没明白下官的意思,这不是卢司阶官职品级问题,他纵然比你品级低,你也不能揍他,下场很不妙,唉,您第一日上任,怎么就闹出这桩麻烦……”
顾青笑了:“我听出来了,这位卢司阶有靠山?是谁?”
周仓曹小心地看了一眼地上昏迷不醒的卢承平,轻声道:“卢司阶的父亲,名叫卢铉,官拜殿中侍御史,虽然品级比卢司阶还小,但权力无比大,卢承平的这个官还是卢铉帮忙活动上去的,听说过不了多久卢铉便要高升了,可能会升御史台中丞,权力比现在更大,如今你揍了卢铉的公子……”
顾青指着卢承平道:“这家伙向来都是这般德行?如此跋扈,为何还能活这么久?老爹官当得再大,长安国都权贵多如牛毛,无论他得罪了谁,他爹都能保他么?”
周仓曹叹道:“卢司阶一直都是这个性子,前些日宫中轮值时,有位禁军士兵排班慢了一步,被卢司阶斥责了,那位禁军士兵不服气,小声争辩了一句,当天夜里,那位士兵便被打断了腿,扔在长安城外,同时那位士兵也被开革出了左卫。”
顾青惊讶道:“这么嚣张?就因为他那个即将当御史中丞的爹?这……不合常理吧?”
周仓曹叹道:“因为他爹后面还有人……按理来说,卢承平在长安城闯了任何祸,都会有人帮他收拾,除非惹到极厉害的人物。恕下官直言,您这位正八品官他绝然不会放在眼里,故而今日他一见你便那般跋扈。”
顾青这回真的吃惊了,所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靠山后面还有靠山,顾青可算见识到长安城的水多么深了。
顾青也是心大,此时此刻他竟不怎么在乎自己揍了卢承平这件事了,反而对长安官场更感兴趣。
死仇已难解,现在要弄清楚的是敌人的底细。
“他爹后面还站着什么人?来,说说,明日请你饮酒。”
周仓曹心情很糟糕,他觉得自己的官儿应该当到头了,虽然卢承平不是他亲手揍的,但今日的事因他而起,而且以卢承平那睚眦必报的性子,弄死顾青的同时肯定不会放过他。
见周仓曹久久不愿搭理自己,顾青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周仓曹不必忧心,此事已然做了,那便做了,责任我来担,不会连累你。”
周仓曹心中对顾青有些怨意,怨他太过冲动,出了这桩麻烦,怎么可能不连累到自己?
但顾青这句话还是令他稍稍有些感动,而且事已至此,自己这个官儿恐怕已当到头了,今日闹成这样,说到底还是周仓曹自己做错了事,不该将卢承平的屋子分给顾青,说来大家都有责任,不能完全怪顾青。
于是周仓曹索性没了顾虑,破罐子破摔的心理下,不再忌讳议论朝堂。叹了口气,道:“卢铉的背后,是当朝宰相,右相兼尚书左仆射,李林甫。”
顾青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又一位历史名人!
不同的是,这位名人是遗臭万年的那种。实实在在的奸臣,踩着无数鲜血与尸骨坐上宰相的位置,任相之时仍不断构陷朝臣,党同伐异,杀了许多忠良,盛唐国运之所以急转直下,一场安史之乱便仿佛断了盛世的根基,除了李隆基的自私昏庸以外,李林甫也起了不小的作用,这位奸相挖盛世的墙角可从来没手软含糊过。
顾青看了看地上仍昏迷的卢承平,忽然发觉自己似乎闯了一个不小的祸。
只不过揍了一个品级比自己稍微高一点点的官儿,谁会想到后面牵出了当朝宰相,冲动了啊!
难怪卢承平如此跋扈,难怪刚见面他便嚣张地骂骂咧咧,人家这是有底气啊。
“李相为何成了卢铉的靠山?”
周仓曹叹道:“卢铉是殿中侍御史,纠朝臣之失仪,察权贵之不法,任何有违于朝仪或律法的官员,他皆有直疏天子的权力,这些年卢铉成了李相手中的一柄刀,开元年间废三位皇子的‘三庶案’,天宝五载的‘韦坚案’,同年十一月的‘杜有邻案’,天宝六载的‘杨慎矜案’等等,皆是卢铉为李相的马前卒,率先发起朝争,为李相顺利诛除异党,如此忠诚之人,李相怎能不重用,怎能不为其靠山?”
顾青恍然,通俗的说,这位卢铉是李林甫手中的双花大红棍,专门用来揍人的,可谓心腹亲信级马仔。
从周仓曹的话里,顾青听出一个明确的意思,卢铉一定会护短的,而李林甫是一定会站在卢铉这头的。也就是说,今日这几拳揍下去,相当于间接揍在了李林甫的脸上。
滔滔不绝说完了八卦,周仓曹心头再次泛起愁意,看着地上昏迷的卢承平,哀叹道:“事已至此,如何是好?顾参军,莫怪下官直言,此事恐怕左卫左朗将李光弼也保不住您了,您……自求多福吧。”
第一百二十四章 随遇而安
来长安第一天,认识了三位长辈,来长安第二天,得罪了宰相李林甫。
顾青觉得自己应该写一本《长安日记》,日子过得如此惊心动魄,实在太值得纪念了,然而一想到写日记的除了雷叔叔之外大多不是什么好人,再说自己的字太丑,顾青遂放弃。
周仓曹愁眉苦脸站在旁边,见顾青一脸无谓的样子,不由愈发焦虑。
这位到底是心大还是胸有成竹?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一点也不急。
“顾参军,下官说了那么多,您应该知道后果了吧?”
“知道,可能会死。”
周仓曹叹道:“不是‘可能’,是一定会死。这位卢公子可是睚眦必报之人,您赶紧想想办法吧。”
顾青无所谓地道:“揍都揍了,我又斗不过李相,能有什么办法。”
“难道在这里等死?”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们可以逃啊,逃离案发现场不就没事了吗?”顾青笑道。
周仓曹快哭出来了:“逃到哪里?下官好好的官当着,转眼变成官府通缉的要犯,下官……真的好失落!”
顾青笑道:“好了好了,逗你的。你先回屋子等着,做好蹲几天大狱的准备,几天以后就没事了,死不了的,我也得抓紧时间做点准备。”
转头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卢承平,顾青道:“这位卢公子先让他躺着吧,他太劳累了,应该多休息。”
周仓曹迟疑道:“不叫醒他么?”
顾青叹道:“叫醒他后他又要拔刀,我难免又控制不住自己把他揍晕,冤冤相报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
顾青出了左卫府,回到客栈,郝东来和石大兴不在,或许出门打听长安商界的情况去了,顾青从屋子里翻出了一坛从青城县带来的高度酒,心中暗叹运气好,原本打算用来路途解闷或是与友人同饮,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
取了酒,顾青再次回到左卫府,特意绕过后院,找到了李光弼的屋子。
李光弼坐在屋子里,面无表情地瞪着他,顾青尴尬地笑。
显然刚才发生在后院的事李光弼已经知道了。
两人对坐良久,李光弼悠悠道:“你昨夜还说过,你是老实本分人,不会招惹是非,现在你把这句话再说一次,我很喜欢看你说这句话时厚颜无耻的表情。”
顾青笑道:“纯粹是意外,小侄也没想到长安人这么难惹,一言不合便动手……”
“为何我听说的是你一言不合对别人动手?卢承平可碰都没碰到你。”
“碰到了,他的脸碰到了我的拳头……好吧,从青城县来的人其实也很难惹,是小侄冲动了。”
李光弼眼中有了笑意:“你为何不争辩对错?我听说是卢承平辱骂你在先,从这点来说,你似乎占了理。”
顾青摇头:“事已发生,我从不喜争辩对错,无论是对是错,该来的后果终究会来。”
李光弼哼了哼:“顾青,你有没有别的本事我目前看不出,但你惹祸的本事我总算亲眼见识了,要么不惹,一旦惹祸便是滔天大祸。你可知卢承平是什么人?”
“动手以前不知道,动手以后知道了,他后面站着他爹,他爹后面站着李相。”
李光弼头疼地揉了揉脸:“可真是麻烦了,我们武将与朝臣甚少来往,我若去求情,不知李相可卖面子……我去托托门路吧,大不了搬出我柳城李氏的名头,我家虽是契丹族,但也是名门望族,李相或许能给几分薄面。”
顾青笑道:“无须李叔叔出手,小侄此来并非求助,而是请李叔叔帮两个小忙。”
李光弼挑眉:“嘴硬么?这般时节了还不愿求助,你父母可没你这般不识时务。”
“李叔叔宽心,小侄并非不识时务之人,只是眼前的麻烦小侄能解决。”
“如何解决?需要我做什么?”
“首先小侄想请李叔叔保我性命,不出意外的话,我或许马上要下狱了,我是左卫的武官,下狱应是左卫的大牢,我下狱之后请李叔叔与大牢打声招呼,莫让卢承平找人在狱中把我害了。”
李光弼笑道:“难得你心思细腻,居然想那么远,行,这是小事,左卫里的事我还算是能说上话的。”
顾青笑道:“小侄下狱后,李叔叔保我三日性命便足够了。”
“为何只保三日?”
“三日以后,我会脱困,再说,小侄不能让李叔叔与李相对立,能保我三日便是大恩了。”
李光弼点头:“此事我答应你。”
“其次,以李叔叔左郎将的身份,应该能入宫面圣,我想请李叔叔送一坛酒入宫,献给当今天子和贵妃娘娘。”
说着顾青将那坛高度酒拎到桌上。
李光弼露出馋色:“这酒……”
顾青双手抱住酒坛,苦笑道:“李叔叔高抬贵手,这酒您不能喝,您喝了它我就没命了。”
李光弼悻悻道:“我岂是贪杯之人!说吧,送坛酒入宫是怎么回事?难道一坛酒就能救你的命?”
顾青笑道:“请借纸笔。”
李光弼狐疑地扯过桌上的纸笔给他。
顾青沉吟片刻,然后刷刷写下两行诗,吹干墨迹后递给李光弼,笑道:“陋字粗鄙,见笑了,见笑了……”
李光弼接过,首先脱口赞了一声:“好诗!”
接着李光弼才注意到顾青写的字,顿时露出无比嫌弃的样子,双手捧着纸的姿势也立马变成了两根手指拈着,还翘起了兰花指,仿佛拈着一坨奇臭无比的粑粑……
比宋根生的反应强多了,至少没有当场呕吐。
“贤侄这字……”李光弼沉吟,似乎在组织措辞给顾青找台阶下。
顾青不自量力竟厚着脸皮凑上来问:“如何?”
李光弼搜肠刮肚寻找赞美之辞,最终放弃地叹口气,盯着顾青的脸缓缓道:“贤侄的字,果真是见笑了。”
顾青深呼吸,默念清心咒,李光弼不是宋根生,李光弼不是宋根生,打不过,打不过……
“一坛酒,两句诗,献给陛下就能解此困局?”李光弼好奇地道。
“只是让陛下和贵妃娘娘想起我这个人而已,若想起来了,我这条命便算保住了。”
地位不同,看待麻烦的态度也不同。
小人物遇到麻烦觉得天都塌了,人生从此绝望,同样的麻烦在大人物眼里不过淡淡一句话便轻松解决。
顾青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筹码不多,但他犯的事其实也不大,说穿了不过是两个年轻人打架,只要在李隆基和杨贵妃面前刷一下存在感,再加上这坛酒和两句诗,麻烦大概率能被李隆基一句话解决。
只是以后与卢家父子结仇难免了,那是以后的事。
李光弼将信将疑,但还是点头道:“你去吧,若你的法子不管用,我再寻别的法子帮你,你父母当年在长安亦认识不少权贵,你若因这点小事而死在长安,未免可笑了。”
顾青回到左卫府后院的屋子里,门前躺着的卢承平已不见人影,显然醒来后跑出去搬救兵去了。
顾青气定神闲地坐在屋子里等着,没过多久,一队身披铠甲的武士在一名武将的带领下走进来,进门便盯住顾青,冷冷道:“你是录事参军顾青?”
顾青暗叹来得好快,看来卢家父子在长安城委实有些势力,于是顾青整了整衣冠,道:“是。”
武将语气毫无感**彩,冷漠地道:“奉左卫长史之命,锁拿录事参军顾青下狱,拿下!”
话音落,两名武士便要上前揪住顾青的胳膊。
顾青皱眉,忽然从腰间扯出李隆基钦赐的银鱼袋,朝众人亮了一下,道:“未经左卫大将军亲判,我仍是正八品录事参军,我手上是圣天子钦赐的银鱼袋,你们敢对我无礼?”
众将士一愣,武将犹豫了一下,道:“不锁你,你自己跟我们走吧。”
在将士们的看押下,顾青自己走进了左卫的大牢。
大牢并不大,里面关押的大多是一些犯了军法的将士,顾青独自被关在一间牢房里,刚进去就被一股恶臭熏得脑子发晕。
想到要在这样的环境里待好几天,顾青愈发难受了。
若时光倒流回到上午,他还会不会揍卢承平?
想来想去,顾青还是会毫不犹豫地揍他,或许会揍得更重。
两世为人,或许有些人有些事会逼得他不得不妥协低头,但卢承平这种小人还没资格令他低头。
坐在牢房的角落里发呆,没多久便有两名穿着铠甲的武士走进来,他们的手上握着铁尺,目光不善地打量着顾青这件牢房。
顾青看到了他们,面色冷漠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两人正要打开牢房的锁,忽然又匆匆进来一名武士,在二人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二人脸色一变,急忙收起铁尺,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顾青松了口气。
看来李光弼及时交代了牢房的武士,才让自己逃过一劫。
接下来的事,便要看天意了。
顾青有大半的把握,李隆基和杨贵妃不会让自己死,对杨贵妃来说,顾青是她看得很顺眼的同乡,对李隆基来说,顾青犯的事无关朝堂利益,无关社稷大局,而且顾青至少还算个人才,这样的人若是因为打一架而被处死,未免可笑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闻风而动
长安城,平康坊,李林甫宅。
李林甫不是清官,他的宅院大得离谱,几乎可以算是行宫了,开元年间李隆基特旨,允许李林甫的府邸屋顶可加高两尺。
加高两尺是无比隆厚的圣眷,大唐的房屋能修多高都是有规矩的,平民的房屋不能比官员高,官员的房屋不能比帝王高,敢私自超越规格便是逾制,轻则流徙重则杀头。
能被当今天子特旨允许加高两尺屋顶,可见李隆基对当朝宰相何等的器重。
平心而论,世上没有彻头彻尾的坏人,坏到极致的人终归也有一些常人无法企及的闪光点。
李林甫虽然是奸臣,在国家的战略大方针上犯了许多方向性错误,党同伐异构陷杀害了不少忠良,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在治国的琐碎事务上还是很严谨很务实的,这也是李隆基器重他的原因之一。
李林甫坐在宅邸东南角的花厅里,背靠在一张胡床上,悠然地阖目养神。
多年执宰大唐,李林甫如今垂垂老矣,早在天宝六年便提出在家养病,而在家养病却也不愿放手权力,他向李隆基提出的是在家养病的同时署理朝政,推荐陈希烈为左相在政事堂办公,一左一右两位宰相便从天宝六年开始用这样的方式执掌大唐的朝堂。
有趣的是,陈希烈在政事堂办公,却很少有朝臣去政事堂请益,政事堂门口往往门可罗雀乏人问津,而在家养病的李林甫宅邸门前却车水马龙,朝臣们的朝政事务皆向李林甫禀报并请裁断。
大唐右相之权威,可见一斑。
炎热的夏天,花厅的四角堆了一些冰块,身后还有两名年幼的丫鬟挥扇,冰块散发的冷气借着风力吹拂到李林甫身上,总算感觉到一丝凉爽。
李林甫的右侧站着一位中年文士,看打扮应是府里的幕宾。
幕宾很守规矩地垂手而立,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李林甫,每当李林甫咂摸嘴,他便立马奉上清水,每当李林甫喉结蠕动,他便立马捧来痰盂。
李林甫愈发龙钟老迈,这位老人已快走到人生的尽头,像一盏残灯,奋力地燃烧仅剩的那一丝灯油,每一线光亮都是黑暗前的倒数。
“相爷,东宫来报,昨夜太子妃又诞下一位王子,陛下取名为‘佋’,怕是过不了多久会封王。”
李林甫眼皮没睁开,只是微微抬了抬,语气有些虚弱地道:“‘佋’者,绍也,庙宗佋穆,父为佋,南面,子为穆,北面。陛下取此名字,或是提醒东宫牢记君臣父子之伦,勿使僭越。呵,陛下看似纵情嬉乐,对东宫仍不放心啊,只要陛下春秋鼎盛,东宫还得战战兢兢过下去。”
幕宾唯唯称是。
李林甫与当今太子李亨可谓是水火不容,除了政治上的派系原因外,还有一个原因是,早在开元二十六年,李林甫便数次劝说拥立寿王李瑁为太子,然而李隆基乾纲独断,立了年长的李亨为太子,大抵是担心自己抢了儿子的老婆,做了亏心事,害怕将来被李瑁报复,两人既是父子又是情敌,这关系也是乱得可以了。
李林甫在拥立太子这件事上站错了队,作为当朝宰相他别无选择,只能继续错下去,于是从开元二十六年开始,李林甫便以推翻太子李亨为己任,不遗余力地制造冤案,剪其羽翼,造谣污蔑等等各种手段,为的就是在活着的时候推翻太子,促李隆基另立储君,否则他李林甫满门都会倒霉。
说了一番话后,李林甫有些累了,阖目喘息了一会儿。
幕宾仍站在身边未走,李林甫眼皮未抬,淡淡地道:“还有事么?”
“相爷,卢铉家的孩子又惹事了……”
李林甫皱眉,什么都没说,躺在胡床上仿佛睡着了一般。
幕宾的职责之一便是要向李林甫禀报长安城每天的风吹草动,见李林甫不吱声,他还是继续道:“卢铉的长子卢承平在左卫亲府被一个新上任的录事参军打了,脸上挨了三拳,卢承平晕了过去,很久才醒,后来卢承平寻了左卫长史告状,长史看了卢承平的伤势后马上拿人,将那打人的录事参军下了狱,以卢承平的性子自然不会放过他,但派去狱中杀录事参军的人却被左卫亲府左郎将李光弼的亲卫拦下了,亲卫一直守在牢门外,不准任何人靠近。”
这个平平无奇的消息原本勾不起李林甫任何兴趣,但消息的后半部分倒是令李林甫眉梢抬了抬。
“那名录事参军是李光弼的族中子弟?还是门下幕宾?”
“晚生着人查了一下,都不是,他是从蜀州来的,相爷,此人来头似乎不小……”
李林甫仍阖着眼,道:“说说。”
“此人名叫顾青,今年十八岁,出身蜀州青城县石桥村,本是一农户子弟,后来不知找了什么窍门,建了一座瓷窑,烧出来的瓷器质地比大唐所有的瓷器都要好上几分,故而被甄官署定为贡瓷,去年贵妃娘娘回蜀州省亲,这顾青写了一首夸赞贵妃娘娘的诗,烧印在贡瓷上,以此博得贵妃娘娘的欢心,又因顾青是贵妃娘娘同乡之故,贵妃娘娘似乎特别欣赏他……”
李林甫淡淡笑了笑:“倒是有些小聪明。”
这句不知是贬是褒的评语令幕宾咂摸了许久,然后轻声道:“相爷,此子恐怕不止一点小聪明,年初剑南道平南诏国之乱,此子向剑南道节度使鲜于仲通献策数条,又献上一个名叫沙盘的物件,南诏国之乱平定后,剑南道向陛下请功的功劳簿上,顾青的名字列为第一,他也是因此功劳而被陛下亲自封为左卫亲府录事参军,而且刚到长安便被陛下和贵妃娘娘召见,陛下还钦赐了一座官宅和一只银鱼袋。”
李林甫终于抬了抬眼皮,片刻之后,缓缓道:“有才,但不够。陛下此举应是示恩于贵妃。”
毕竟是老谋深算的宰相,一语便道中了李隆基的心思。
幕宾接着道:“至于顾青与左卫左郎将李光弼的关系,晚生还在查,听顾青所居客栈的伙计说,他们相识似乎是因为顾青的父母。”
李林甫已不再关心这件事了,淡淡地道:“此事你继续盯着,看那个顾青下狱后陛下有何反应,贵妃深得帝宠,若她对同乡之情确实真挚,必会为顾青开脱……”
幕宾迟疑了一下,道:“顾青若不死,卢铉之子未达到目的,如果撺掇卢铉向相爷求助,该如何处之?”
李林甫哼了一声,道:“卢铉仗着这两年帮老夫甚多,有些恃宠而骄了,两个小娃子打架这种小事,需要老夫操心么?更何况顾青背后说不定还站着贵妃,老夫若因这点小事与贵妃结怨,卢铉倒是解气了,老夫如何自处?卢铉若来求我,就说老夫病重谢客。”
幕宾唯唯应了。
…………
张九章府。
张府位于道政坊,宅子有些老旧,还是张九龄在世时李隆基赏赐的。
顾青入狱的消息传到张府时,张九章正在看书,府内管家进书房禀报了这个消息,张九章神情微动,嘴角露出轻笑:“看不出这小子还是个惹祸精……”
管家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迟疑地道:“老爷,您说过此人是张家的恩人,如今他下了左卫的狱,要不要……”
张九章沉吟片刻,道:“先看看再说,不管发生任何事,不要着急跳出来,耐心等待一段时候,你便会发现事态变得不一样了,沉住气吧。”
管家应是,准备悄悄离开,张九章忽然又道:“卢铉之子是左卫的司阶?”
“是。”
张九章缓缓道:“入了左卫的大狱,恐怕卢铉之子不会放过他,去,拿老夫的名帖给左卫大将军郭子仪,就说老夫傍晚时分拜会郭大将军,请大将军拨冗一见。”
“老爷要为顾少郎君求情么?”
“刚刚还说过,遇事不要着急跳出来,沉住气,老夫不求情,只求顾青在狱中的安全,至于其他的,先看看卢家会不会跳出来,后发制人才稳妥。”
…………
常乐坊,李十二娘宅。
侍女送来顾青的消息,李十二娘呆怔许久,随即苦笑喃喃道:“这孩子,脾气倒是跟他父亲一样火爆,就不知有几分本事……”
侍女垂头恭敬地道:“卢家公子在长安城风评颇恶,气量狭小睚眦必报,顾公子入了狱,恐怕卢公子不会放过他。”
李十二娘道:“事情的因果查清了么?”
“查清了,卢公子恶语伤人在先,顾公子动手在先。三拳便将卢公子打晕过去了。”
李十二娘失笑:“不说对与错,顾青这脾气我倒是挺喜欢的,有乃父之风,当年他父亲路遇恶霸,也是二话不说上前就动手,连道理都懒得讲,先放倒再说。”
侍女问道:“姑娘要不要准备车马?”
李十二娘沉吟片刻,道:“给左卫大将军郭子仪府上递名帖,就说李十二娘今日傍晚时分拜会大将军,还有,说我新近得了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此剑名曰‘子归’,李十二娘请郭大将军试剑。”
侍女不舍道:“姑娘,此剑得来不易……”
李十二娘笑道:“无妨,身外之物而已。”
第一百二十六章 老友重逢
出事以后,顾青并未想过打扰别人。然而两位故人长辈还是主动帮忙,甚至搭上了他们的脸面与人情。
傍晚时分,长安的街上仍车水马龙,大唐初期的长安是实行宵禁的,到了傍晚城中一百零八坊的坊门便关闭了,主要是当时李家刚坐上皇位,江山并不稳固,跃跃欲试造反和宫变的人太多,到了高宗后期,社稷渐渐稳固了,长安便慢慢取消了宵禁。
至开元之后,长安已成了大唐的不夜城,每到入夜,长安城的章台柳馆,大街小巷的饭堂酒肆成为人们流连之地,权贵人家的歌舞乐伎传出悠悠丝竹之声,还有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喝醉的诗人力竭声嘶地吼着他新作的听着有些拙劣的诗。
这座超百万人口的大城在任何时辰都焕发着它的勃勃生机。
左卫大将军是郭子仪,他住在亲仁坊。
有趣的是,郭子仪与安禄山竟是邻居,两人的宅邸都是李隆基赏赐的,顺手便将二人的宅邸赏在一处,两家一墙之隔。如今的安禄山正在平卢领兵操练,每逢年末安禄山才入长安朝贺天子,两位邻居见面的机会并不多。
夜幕即将降临时,一辆朴实的马车停在郭子仪府门前,李十二娘走下马车,侍女欲上前搀她,被她轻轻推开,随即李十二娘的目光朝旁边的安禄山府邸门口一瞥,目光里露出深深的仇恨之色。
郭府老管家早已等候在门口,李十二娘是长安民间的风云人物,无论权贵还是豪侠,皆对她心慕不已,纵然她已年近三十岁了,仍是长安城里粉丝众多的超级明星。
见李十二娘下了马车,郭府老管家迎上前行礼,笑着将她请进门内。
“大将军早已等候多时,李娘子肯登郭府的门,郭府蓬荜生辉。”老管家笑得满脸褶子。
李十二娘淡淡点头,在外人面前她总是这般淡漠。真正了解她的为人后,才会被她的人品与高超的剑舞技所倾倒。
管家脚步刻意快了些,为了跟上李十二娘的步伐节奏,边走边道:“大将军前堂还有一位客人,也是钦慕李娘子多年的故人……”
李十二娘脚步慢了一拍:“是谁?”
管家还没来得及答话,一行人已经来到郭府前堂,李十二娘也看清了端坐前堂的那位客人。
客人见了她不由一愣,随即哈哈笑出声,李十二娘脸上蒙着白纱,看不清表情,但眉眼也悄然弯了起来。
除履入堂,李十二娘首先朝主位上一位五十来岁的老者行了一礼:“十二娘拜见郭大将军。”
郭子仪已是知天命之年,精神却依然矍铄,他的头发胡子已有些花白,可体格健壮,每日饭量如牛,此刻大马金刀坐在主位,仿佛一位端坐帅帐发号施令的大元帅,有虎踞之姿。
见李十二娘行礼,郭子仪大笑道:“免礼免礼,老夫与李娘子怕是五年多未见了吧?同在长安城,能见面的机会却不多,上次见你还是在五年前的千秋节上,当时君臣共贺,天子召你入宫剑舞,李娘子剑舞之英姿老夫毕生难忘。”
李十二娘笑应了,然后才朝郭子仪的客人行礼:“十二娘拜见张寺卿。”
张九章也笑道:“李娘子风采依旧,老夫也是多年未见了。”
李十二娘忽然伤感地道:“故人已逝,心无所依。再见当年的朋友凭多感怀,争如不见。”
张九章知道她在说什么,黯然叹息捋须不语。
郭子仪目光闪动,捋了捋他那把打理得很周正的花白胡须,笑道:“今日倒是巧了,张寺卿和李娘子同一日来访老夫,莫非你们是为了同一件事?”
张九章与李十二娘目光迅速接触了一下,眼神交会的瞬间,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来意,然后两人眼中同时露出了笑意。
最后二人同时向郭子仪行礼,张九章道:“我与李娘子皆为故人之子而来,求郭大将军的一道军令。”
郭子仪眉目不动,抚着花白的胡须缓缓道:“如果你们是为了我左卫亲府一位名叫顾青的录事参军而来,那可是巧上加巧了,今日下午,左卫左郎将李光弼也向老夫求了一道军令,也说是为了故人之子,那个名叫顾青的孩子在左卫府里打了人,入了狱,李光弼求老夫秉公而断,莫被人害死在狱中,你们也是为了他吧?”
张九章和李十二娘都愣了,互视一眼,忽然都笑了起来。
张九章笑叹道:“那孩子闯了个祸,倒是把我们当年这些故人都聚集起来了,难不成是天意?”
李十二娘的笑意不明显,但从眉眼看得出在笑,笑过之后忽然黯然叹道:“当年的长安城比如今更美,我还记得那一年他们夫妻与我在渭水边的垂柳下舞剑,李光弼躺在地上灌酒,张寺卿您已大醉,赤着双足倒在地上仍喃喃念着诗句,阳光下的柳絮纷飞,人与景,美得像一幅画……”
张九章伤感地道:“故人不在,美景难复,逝者如斯……”
众人黯然沉默许久,郭子仪缓缓道:“二位若是为了那个名叫顾青的孩子,老夫今日已下了军令,不准任何人在狱中害他。但是,军法无情,顾青先动手打了人,还是要按军法处置的,大抵要蹲几日大狱,二位与老夫是多年朋友,但老夫治军从不讲私情,不可能下令放了他,抱歉了。”
李十二娘欣然道:“有郭大将军这句话足够了,那孩子犯了错自然要受惩罚的,十二娘不敢求老将军徇私。”
…………
顾青入狱三日后。
兴庆宫,花萼楼。
高力士凑在李隆基耳边,正低声禀奏着什么。
“陛下上次吩咐要查那个左卫亲府录事参军顾青的底细,老奴已派人去蜀州了,人还在路上,但有件事陛下恐怕还不知道……”
“何事?”李隆基不大感兴趣地问道。
“这个顾青刚入职左卫亲府便闯了祸,如今人已被关在左卫大狱里,已关了三天了。”
李隆基一愣,愕然侧过头看着高力士。
高力士垂头。
“他闯了什么祸?”
“回陛下,顾青入职办差的第一日便打了一个名叫卢承平的司阶,卢承平是殿中侍御史卢铉之长子。”
李隆基皱眉:“入职第一日便打人,这顾青好大的脾气,看来非经科考正途而当官的人委实有些粗鄙。”
高力士从来不会反对李隆基的任何话,于是笑着附和。
片刻后,李隆基又问道:“顾青为何打人?”
“因顾青是太真妃的同乡,太真妃甚喜之,老奴故而特意打听了一下,说来倒不能全怪顾青,是那卢承平恶语伤人在先,顾青的脾气如陛下所言,确实不大好,三拳便将卢承平打晕过去了……”
李隆基失笑:“拳头倒是跟他的脾气一样硬。”
高力士附和着李隆基笑。
“这种小事莫来烦朕,打了人自然要受处罚,左卫大将军郭子仪治军极严,按军法处置便是,少年郎多摔几跤约莫便明白世情险恶了。”李隆基淡淡地道。
高力士不敢多说什么,唯唯应下。
李隆基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飞快闪烁了一下,又问道:“此事若论对错,应是卢承平恶语伤人在先,顾青动了手固然要入狱受军法,那卢承平呢?恶语伤人也算犯了错吧?”
高力士一滞,垂头道:“卢承平未受军法。”
李隆基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
高力士见李隆基面色阴沉,顿时噤若寒蝉。
“卢承平之父卢铉,听说李相欲擢其为御史中丞?”
“是,三省朝臣有过朝议了,因无定论,故而未奏报陛下。”
李隆基面无表情地道:“天宝八载,卢铉在兴庆正殿朝会时弄了一出袖藏谶书的把戏,扳倒了杨慎矜,朕以为他是个知进退之人。”
高力士有些惊愕,他不知李隆基为何没头没脑忽然提起天宝八年的那桩旧案,圣心难测,李隆基的心思他纵然跟随多年亦难揣度,只好闷不出声。
李隆基说完这句话后便没再继续说下去,挥了挥手,道:“传太真妃过来,再传大明宫梨园乐工,朕与她同赏《霓裳羽衣》。”
这是殿外有宦官禀道:“陛下,左卫左郎将李光弼求见。”
李隆基一愣,忽然若有深意地笑道:“又是左卫的人,哈哈,朕倒真有些好奇了,宣见。”
李光弼入殿时双手捧着一坛酒,在宫门外时宦官试过毒后才允许李光弼将酒带入宫。
入殿后,李光弼先将酒坛交给一旁的宦官,然后躬身行礼。
李隆基的目光首先注意到的是宦官手里的酒,笑道:“朕从未见李郎将这般多礼,竟还亲自带了酒入宫,莫非李郎将觉得宫里的酒不够香醇么?”
李光弼惶恐状道:“陛下恕罪,此酒是左卫亲府录事参军顾青托臣入宫献给陛下的。”
李隆基目光闪烁:“又是顾青,朕为何最近总能听到他的名字?”
第一百二十七章 帝王心术
当一个小人物还不是那么重要时,要记得不停在大人物面前刷存在感,各种方式的刷,刷到大人物想忘记你都难,做梦都能梦到你在对他笑,真正的“魂萦梦牵”。
彻底成为大人物的梦魇后,小人物离成功或离死亡就近了一步,大人物不是提拔你就是弄死你。
这就是“富贵险中求”的含义。
顾青托李光弼入宫送酒,就是为了刷存在感。
只是他没想到李隆基比他想象中的更精明,无论英明还是昏庸的帝王,只要他有强烈的权力**,那么他对国都的掌控能力是非常可怕的,国都内每天发生的事情,事无巨细,只要他想知道,就一定能知道。
所以在李光弼送酒入宫之前,李隆基便听高力士提起了顾青,甚至从顾青的这件事联想到朝堂上的一些人和事,对顾青这个人的印象可谓很深刻了。
看着宦官双手捧着的这坛酒,李隆基笑得很玩味。
该如何评价顾青这个人呢?在李隆基的眼里,顾青大致是个懂得规矩的人,有才情,也有谋略,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本事,比如造出了个沙盘。这样一位少年郎,按说应该很傲气的,世上恃才傲物者多矣,有那么一点才华就觉得老子天下第一,少年郎的通病,这些年李隆基见过无数这样的人。
然而顾青有才华却偏偏还懂得拍马屁,拍得还十分高明,用一本正经的方式和最文雅的用辞说出最谄媚的马屁,什么“孤品梅瓶”,什么“天生丽质难自弃”,什么“闭月羞花”,拍得那么的义正严辞,仿佛用最严肃的口吻述说圣贤真理一般。
正当李隆基认为少年太过老成并非好事时,顾青在适当的时候闯了一个适当的祸,三拳把人揍晕了,揍的还是一位朝堂上颇为微妙的殿中侍御史的儿子,少年人冲动的心性一览无遗,从这件事上李隆基又觉得顾青这个人其实也并没有那么守规矩。
对高权位者毕恭毕敬,对中层权位者却并无敬畏,闯了祸却马上托人进宫送礼,心机城府表现得似乎很深却又不那么深,很有意思的少年郎。
每个帝王都有各自不同的用人才的方式,有的只看治国之才,有的偏爱谄媚的马屁之臣,还有的首先看的不是才华,而是能不能被自己掌控,能掌控的臣子才是好臣子。
李隆基喜欢的便是容易被自己掌控的臣子,一手开创开元盛世的帝王,对权力的**是非常恐怖的,他要掌控一切,不仅掌控江山和朝堂,还要掌控人心。
那种四平八稳一辈子都不犯错,对一切物质诱惑无欲无求的臣子对李隆基来说反而需要提防。“无求”代表他其实有更大的**,只是被隐藏得很深。
从顾青的种种表现来看,他似乎是个很容易被掌控的臣子,有才华,能拍马屁,大致懂规矩,又控制不住脾气偶尔犯点无伤大雅的小错,犯错之后马上做出托人送礼给皇帝这种令人哭笑不得的幼稚举动。
容易掌控吗?似乎挺容易的。
“顾青刚入职左卫,李卿似乎对他很熟悉?”李隆基含笑注视着李光弼。
李光弼垂头道:“不敢瞒陛下,顾青的父母是臣早年的故人,他父母十年前逝世,臣只想为故人之后尽点心力。”
李隆基颇觉意外地道:“顾青不是从蜀州一个山村出来的吗?你竟认识他父母?”
“多年前的一段交情,他父母曾在长安待过几年。”
李隆基笑着点头,没继续问下去,他不是不想知道顾青的父母与李光弼究竟什么关系,而是不相信任何人的话,他身边唯一能信的只有高力士,他在等高力士对顾青的调查结果。
目光转移到那坛酒上,李隆基指了指酒坛,笑道:“这是顾青送朕的酒?”
“是,顾青说是他在蜀州亲手酿的,此酒颇为劲烈,饮之易醉。”
李隆基大笑:“朕倒要见识一下蜀州的酒究竟多烈,既是蜀州所酿,饮酒怎能少了朕的娘子,高将军,快去传太真妃。”
高力士在一旁陪笑道:“已派人去传,太真妃马上就到。”
话音刚落,杨贵妃在一群宫女宦官的簇拥下翩翩而来,众星拱月般走入殿内。
李光弼急忙向杨贵妃行礼。
李隆基招手笑道:“娘子快来,你的小同乡又献了一物,他亲手酿的烈酒,娘子来试一试。”
杨贵妃欣然道:“真是个灵巧孩子,好像什么都会,连酿酒都会,妾可要好好尝尝。”
说着杨贵妃落座,高力士从宦官手中接过酒坛,正要给李隆基和杨贵妃斟酒,忽然发现酒坛的北面贴着一张字条,上面写了一句诗。
高力士一愣,然后笑道:“陛下,娘娘,顾青送的酒居然还附了一句诗呢……”
李隆基挑眉:“哦?朕看看。”
杨贵妃也好奇地凑了过来。李隆基缓缓念道:“‘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纸上的字迹很工整,并非顾青的字,而是李光弼帮顾青重新抄了一遍,没办法,顾青那手臭字李光弼实在不敢给李隆基看,怕落个辱君之罪。
杨贵妃将这句诗念了两遍,疑惑道:“顾青为何写这句诗?没头没脑的……”
李隆基露出深思之色,随即恍然笑了。
“娘子,你的这位小同乡啊,约莫是受了委屈,心里不舒坦了。”
杨贵妃身在后宫,甚少听闻宫外事,不解地道:“顾青受了什么委屈?”
李隆基笑着看了高力士一眼,高力士会意,将顾青打了卢承平然后被拿入左卫大狱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杨贵妃听完顿时不高兴了,秀美的黛眉微微蹙起,娇媚的红唇抿得紧紧的,李隆基饶是与她夫妻多年,此刻竟也不由心动。
美人就是美人,一颦一笑,轻怒薄嗔都是人间难得一见的风景。李隆基不由心满意足,这灰没白扒。
“陛下,左卫处事太没道理,明明是那姓卢的恶语伤人在先,为何偏偏只拿了顾青入狱?若论对错,姓卢的那人才是首恶,顾青只是逼不得已出手教训他,陛下……”杨贵妃不满地摇着李隆基的胳膊撒娇。
李隆基好笑地看着她:“可是先动手伤人的是顾青呀。”
“但凡有点血性的少年郎被人骂了,大多会动手的,三郎,您要讲道理呀。”
李隆基被撒娇的杨贵妃摇得不行,失笑道:“好了好了,朕自然是讲道理的……”
指了指面前的那句诗,李隆基笑道:“娘子可知顾青这句诗有何深意?”
杨贵妃想了想,道:“诗句中似乎有些欢欣之意,但顾青人在狱中,怎么可能作出欢欣的诗,妾觉得不大对……”
李隆基笑着解惑:“‘白日放歌须纵酒’此句,是给朕和娘子的,希望朕与娘子恩恩爱爱,纵酒作乐,不负此生,‘青春作伴好还乡’是顾青的自述,因为入狱之事,他或许已对长安失望,有归乡求去之心……好才情,人在狱中都能将受的委屈说得如此委婉,有才之人朕岂能让他委屈?”
目注眼观鼻鼻观心的李光弼,李隆基沉声道:“顾青入狱几日了?”
“回陛下,已三日了。”
李隆基想了想,道:“少年郎性起而纵狂,薄惩已足够,放他出来吧。”
李光弼暗惊,不由对顾青的判断钦佩不已,他说三日能脱困,今日果然脱困了。
“臣代顾青谢陛下隆恩。”
君臣饮了一会儿酒,李光弼识趣告退。
李光弼离开后,李隆基阖目沉思片刻,缓缓道:“高将军。”
“老奴在。”
“传朕的旨意,左卫亲府司阶卢承平骄恃狂悖,挑衅无状,着拿入左卫大狱三日,并下旨申饬殿中侍御史卢铉,斥其教子无方,卢承平出狱后令其闭门思过一月。”
高力士恭敬领旨,转身出了大殿。
杨贵妃喜不自胜,挽着李隆基的胳膊连道天子圣明。
李隆基也不解释,笑着享受温柔乡的滋味。
下这道旨意其实与顾青并无太大关系,严格说来甚至与卢承平本人也没多大关系,李隆基真正的意图是卢铉,以及卢铉背后的李林甫。
这就跟最近朝堂的风向有关了。
李隆基知道李林甫与太子李亨水火不容,事实上他也乐于见到宰相与东宫不和,前几年李林甫针对太子党羽的韦坚案,杜有邻案等等,其实都是在李隆基的默许下做成的,为的就是剪除太子党羽,勿使羽翼丰满。
然而最近几年太子在李林甫及其党羽的轮番打击下,已然现出颓势,眼看太子的神情越来越畏缩懦弱,而此消彼长之下,李林甫的相权最近有些飘了。
朝堂势力左右失衡,对帝王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兆头,要及时制止并纠正。
帝王术即平衡术,“平衡”二字很重要。
而卢铉作为李林甫的头号打手,趁着此事好好敲打一下很有必要,也算是间接给李林甫一个警告,李林甫若还没老糊涂的话,他应该知道怎么做。
第一百二十八章 长辈情义
顾青走出左卫大狱时已是下午时分。
夏日的阳光很刺眼,站在大狱门外,顾青眯着眼适应了许久才缓过来。
蹲大狱的滋味很不好受,虽然在李光弼的亲卫保护下,顾青并没有受到迫害,但牢房里的那股恶臭和脏乱的环境是无法免除的,顾青蹲了三天,觉得自己已是一条快腐烂的咸鱼,有资格跟鲜于仲通拜把子了。
郝东来和石大兴等在大狱外,见顾青出来飞快迎上前,一把鼻涕一把泪诉说着少郎君入狱后的相思之情,蓬勃饱满的感情表达令顾青毛骨悚然。
顾青入狱这三天,着实把两位掌柜吓坏了。他们也没想到顾青居然这么能惹祸,刚到长安就把自己送进了大牢,两位掌柜在长安城内唯一的依靠只有顾青,靠山进了大狱,两位掌柜的世界崩塌了。
这几日两位掌柜花了不少无谓的钱,每日在左卫府门前转悠,钱财打通关节,目前却只能打通到门口值守将士这个层次,再往深层次去打通却不管用了,两位掌柜叫天天不应,每日惶惶不可终日。
听着两位的诉说,顾青内心还是有些感动的,大家相识于青萍之末,认识的初期彼此还有过勾心斗角,随着时间的推移发展,大家的交情似乎有了质的提升,如今已是可以共患难的关系了。
顾青暗暗揣度,若告诉两位掌柜自己已将他们升级了,不知他们原地读取自己的经验条后会不会慷慨地氪金为人民币玩家……
回到客栈,顾青吩咐伙计准备一只大浴桶,伙计在房内打好热水后,顾青整个人泡进去搓洗,泡了半个时辰才出来,至于蹲大牢时穿的衣裳索性全扔了,省得晦气。
洗去身上的恶臭后,顾青觉得整个人都轻了几斤,然后向店伙计借了一面铜镜。
是人是妖都要偶尔照照镜子的,顾青自知长得不喜庆,所以很少照镜子,但人还是要正视自己的容貌,顾青知道自己除了不喜庆外,五官还是很端正的。
站在镜子面前,顾青久久地注视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越看越觉得顺眼,就连那张不高兴的脸也仿佛成了一种独特的魅力,让人轻易联想到哲学深度的人生。
接下来顾青与镜子进行了一番发自灵魂深处的自问自答。
“你笑起来真好看,像春天的花儿一样,你为什么长得这么好看?”
“不要问庸俗的问题。”
“好的,你长得这么好看,为何有人忍心伤害你?”
“丑陋使坏人的心态扭曲。”
“下次如果还有人伤害你怎么办?”
“干死他!”
三问三答,顾青对问题和答案都很满意,收拾好自己后,心满意足地走出房门。
房门外,郝东来和石大兴正陪着一位客人说话,客人是位老者,穿着青衫,见到顾青后急忙起身行礼。
“老朽是鸿胪寺卿张府的管家,我家老爷请少郎君赴府一叙,老朽特来为少郎君领路。”
顾青含笑点头应了,去张家是早就说好的,坐牢耽误了几日时间,今日赴约没问题。
顾青是个讲礼数的人,第一次登门拜访,终归要拎点礼物,空手上门未免太失礼了。
从蜀州带来的高度酒是个好东西,关键时候说不定能救命,顾青决定不再随便乱送,还是花钱临时买点礼物吧。
管家恭敬地在前面领路,顾青路过郝东来身前,忽然朝他伸手:“我,顾青,给钱!”
郝东来被他这霸气的要钱方式弄得有点懵,从来没经历过如此蛮横的要钱方式,郝东来手比脑子反应快,下意识便从怀里掏了一块银饼放到顾青手上,等顾青接了银饼转身便走时,郝东来这才急了。
“哎,为啥啊?凭啥啊!”
顾青没理他,只留给他一个充满王霸之气的背影。
石大兴望着郝东来讥诮地笑:“就你这猪脑子,少郎君给你一成半的瓷窑份子都是浪费,不如把份子全卖给我如何?”
郝东来脸色阴沉下来:“姓石的,你我说好了来长安后相亲相爱,你莫坏了我们的约定。”
石大兴冷笑:“我不在你背后下黑手已是相亲相爱了。”
“你今夜去青楼吗?”郝东来缓缓问道。
“你待如何?”石大兴警觉地道。
“你点哪位姑娘,我便抢哪位姑娘,用钱说话。”
…………
管家领着顾青来到位于道政坊的张家宅邸。
门口有亲卫值守,管家领顾青进门,刚到前堂便听到张九章的大笑声,夹杂着一道熟悉的女子轻笑。
一眼望去,前堂内赫然坐着张九章和李十二娘,二人相谈甚欢,似乎在聊起当年,见顾青来了,李十二娘立马收起了笑脸,杏眼盯着顾青,眼神很严厉的样子,张九章却哈哈大笑,道:“好个顾青,有几分本事老夫不知,但脾气像极了你爹,一言不合就动手,痛快!”
听张九章说起顾青的父亲,李十二娘严厉的眼神顿时稍缓,甚至露出了几许柔和,低声叹了口气。
顾青除履进前堂,急忙朝二人行礼。
张九章摆手笑道:“罢了,落座吧,今日除了我们三人外还有一位故人,请侄孙来主要是为了认门,知道张家府邸了,往后没事多走动,老夫早已吩咐了管家,侄孙是自家人,任何时候需要任何东西,只管去取,账房也打过了招呼,侄孙若有手头短缺之处,径自找账房要钱,张家倾尽所有,随便支取。”
顾青不由十分感动,这是真正意义上的用脸刷卡了,张家对他的情义委实真切,也是他父母用命换来的回报。
李十二娘冷冷道:“你父亲可不像你这般没头没脑,当年他出手都是三思之后,从来没错过,而顾青你,纯粹是少年冲动,不计后果。”
顾青笑道:“少年郎讲究的是快意恩仇,三十岁以后才会慢慢懂得计较后果权衡利弊,李姨娘,我敢保证我父亲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也一样冲动。”
李十二娘哼道:“你父亲天生沉稳冷静,任何年纪都一样,他这辈子没做错过事。”
顾青笑了笑,不与她争辩,前世就明白一个道理,跟女人吵架是最脑残的行为,无论吵输吵赢都没好下场。
显然顾青他爹是李十二娘的逆鳞,她对他的迷恋已然到了粉丝对爱豆的狂热程度,以后关于他爹的话题最好谨慎。
气氛稍微有些尴尬时,前堂外传来一道熟悉的粗犷声音。
“张世叔,愚侄来也!府上可有好酒?若无好酒愚侄可转身就走了啊!”
前堂内三人同时露出了笑容。
张九章笑骂道:“你这酒鬼,多少年改不了的德行!放心,我张家美酒管够,喝不死你!”
话音落,李光弼大摇大摆出现在前堂外,顾青笑着上前行礼,李光弼指了指他:“好个小子,这一劫居然被你躲过去了,稍停与我痛饮三百杯!”
顾青躬身笑道:“多谢李叔叔为小侄奔走。”
李光弼指了指张九章和李十二娘,笑道:“莫光谢我,他们也没少为你出力,你入狱的当天他们便去拜会左卫大将军郭子仪,请了郭大将军的军令,你小子在牢里才逃过一劫,否则只凭我的亲卫恐怕也顶不了多久。你小子闯了祸,害我们这些长辈跑断了腿,你说该不该罚?”
顾青颇觉意外地看着二人,然后诚挚行礼道:“多谢二位长辈奔走,小子不才,害二位长辈担心了。”
张九章笑道:“小事,算不得什么,倒是因为你这件事,我们当年的几位故人重新聚在一起,说来倒是要谢你了。”
三人重新落座,顾青是晚辈,在前堂忝陪末座,府内侍女们端上酒菜,张九章作为主人端杯示意,四人饮尽一杯后,从堂后屏风处袅然走出一队身着艳丽宫装的舞伎,在前堂中央排成队列,屏风后面乐工悠悠的丝竹乐声响起,舞伎们动作整齐划一,伸展宫袖舞了起来。
顾青目瞪口呆,这是他来到大唐后第一次参加权贵的家宴,看着眼前这群美丽的舞伎在他面前翩翩起舞,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那么撩拨人心,顾青不由感叹,时代文明果然不见得是在进步,这个年代就连风尘女子和权贵豢养的家妓歌舞伎都各自有一身不凡的艺技,而一千多年以后的风尘女子呢,顶多只会冷冷说一句“大哥,不摸也是要给钱的。”
此时此刻,顾青第一次对传统文化艺术的消失表示痛心疾首。
一曲舞罢,舞伎们行礼后鱼贯退下,估摸换装准备第二场去了。
作为主人的张九章再次端杯,与众人饮了一杯后,捋着胡须盯住顾青,缓缓道:“侄孙此劫虽说已解,但可能已埋下了更大的祸患,你这次将卢家父子得罪了,老夫以为最好还是化干戈为玉帛……”
话没说完,李光弼摇头打断道:“张世叔,已不可能化干戈为玉帛了。”
“哦?为何?”
李光弼叹了口气,道:“刚才愚侄来您府上之前已得知,陛下下旨,将卢承平下狱三日,并斥责卢铉教子无方,责令卢家父子闭门思过。这回可是得罪得死死的,不可能化解了。”
张九章颇为吃惊地睁大了眼,顾青也惊呆了。
不过是送了一坛酒给李隆基,所以收礼的人办事这么卖力的吗?李隆基是不是没怎么见过世面?
第一百二十九章 张家有女
顾青只是个八品小官,虽说是官儿,但他其实连大唐朝堂的边都没挨上,顶多算是个外围男。
所以他不明白为何自己只是送了一坛酒进宫,李隆基便那么痛快地给自己报了仇,卢承平不多不少也是三日牢狱,恰好与他一样。
顾青当然不会自我感觉良好到以为李隆基看他顺眼,把他当成优乐美捧在手心里呵护他。
顾青不懂,但在座的有人懂。
张九章和李光弼都是官场老鸟了,细细一咂摸,顿时便品出了味道。
两人迅速对视一眼,张九章沉声道:“陛下责罚卢承平,恐怕与顾青无关……”
李光弼点头:“卢铉近两年有点张扬,天子或许不满了。”
张九章接着道:“更有可能是敲打卢铉背后的李相,李相与东宫两派如今在朝堂左右失衡,李相对东宫步步紧逼,陛下看不过去了……”
李光弼露出玩味的笑:“两个年轻人不过打了一架,却引出了这么一串事,连李相都卷进去了,那个卢承平三日后从左卫大牢出来,恐怕他爹会把他的腿都打断。”
张九章笑道:“看明日李相会如何反应,外人都能看明白的事,李相不可能不知。”
李光弼笑得很恶劣:“或许李相的病情又会加重了……更有可能会辞相,哪怕装模作样辞相。”
张九章道:“病情加重也算是个办法,李相若没老糊涂的话,应知进退。辞相不大可能,李相若离了权力,太子将来即位可不会放过他,再说,陛下也不愿见到李相辞相,朝堂势力会失衡,重新扶植别的势力非短期能见作用。”
“所以陛下只是敲打李相,但不会让他伤筋动骨?”
张九章叹道:“陛下高明啊,分寸轻重拿捏得正好,既让臣子警醒,又不至于打压过甚动摇朝堂根本,拿卢铉开刀恰到好处。”
李光弼转头看着顾青,笑道:“好消息是,卢家父子最近怕是不敢找你麻烦了,他们要夹着尾巴做人,不过死仇仍是死仇,待风声过去,他们还是会报仇的。”
顾青笑道:“不怕,大不了我便辞官归乡,临走前写一封陈情书满长安张贴,痛哭流涕说是被卢家父子迫害,看他们如何自处。”
堂内三人大笑,张九章指着他笑骂道:“你从哪里学来的阴损性子?天生适合官场的料,当个小小的录事参军倒是屈才了。”
李光弼瞥了顾青一眼,道:“你小子刚躲过一劫,最近安分点,莫被人抓了把柄,无论官大官小,太过张扬终是取祸之道。”
“是,小侄明白,小侄还是那句话,我是老实人,从来不主动惹事,但有时候偏偏事会主动惹我,我能怎么办?”
“老实人”三字顿时引来堂内三人鄙夷的目光,才见了顾青不过两面,这三人大抵已看清了顾青的本质。
顾青不由一阵心慌,看来老实人的人设崩了一次后,人与人之间已失去信任了,难道要换一种人设?
张九章叹道:“可惜你没有正经读过书,若能从科考入仕,升官便堂堂正正,往后在朝堂的路更好走。”
顾青笑道:“晚辈早年家里穷,读不起书。幸好运气不错,走了一段捷径,也算顺利当上官了。”
“不一样,科考做官才是正途,从县令当起,攒够资历后入省入台,位极人臣,方为正道。”
顾青目光闪动,试探地道:“若是不科考的话,便没有可能当县令了么?”
张九章沉吟片刻,道:“不一定,还有一个法子,但比较困难。”
“请二叔公赐教。”
张九章看了他一眼,似乎对顾青提这个问题感到奇怪,但还是道:“另有一法,便是‘举孝廉’,始于汉朝,后来几兴几废,到隋朝时又兴,我朝在高宗先帝之后,各地仍有举孝廉的名额,但如今科考已兴,举孝廉者越来越少了。”
顾青知道举孝廉,说来是一种举荐当官的方式,汉朝时没有科考,当官的皆是当地门阀宗族子弟,三国以后还有寒门子弟,没有科考的话,要当官必须有个名目,那便是“孝廉”的名头,说你孝廉你便是孝廉了,你就可以当官了。
始自汉武帝时期的察举制,举孝廉便是察举制的其中一种方式,公平吗?当然不公平,里面的水分和弹性太大了,但不可否认的是,它是行之千年的入仕方式,从古至今哪有真正的公平可言?
“我朝也有举孝廉吗?”顾青再次问道。
张九章道:“当然有,但大多是每州才有一个名额,自高宗先帝推行科考以后,朝廷对举孝廉之成法已控制得越来越紧,这些年甚少有听说因举孝廉而入仕者了。”
李光弼笑道:“眼前正有一个例子,你的三叔公,九章叔的亲弟弟张九皋,便是举孝廉而入仕的,最初被举为南海郡司户参军,后来明经及第,升为赣县令,如今已官至广州刺史,授银青光禄大夫。”
顾青恍然,眼神里跃跃欲试的样子。
张九章看了他一眼,道:“你已是录事参军,又简在帝心,没必要再经历科考了,只要不出大错,好生处置与陛下和贵妃娘娘的关系,再加上老夫等这些故人的推波助澜,过不了几年会升官的。”
顾青摇头:“晚辈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有一位同乡好友,自小一起长大,他有造福一方的志向,晚辈想帮帮他。”
张九章笑道:“说难也不难,若你的同乡能经蜀州刺史的举荐,刺史府和当地县令发动一些豪族世家上一道万民表,递到剑南道节度使府,事成的几率不小。”
顾青试探着道:“若晚辈认识剑南道节度使,与他的关系……还不错,是不是更有希望举孝廉?”
张九章一愣,失笑道:“差点忘了你是因贡瓷而起家,据说剑南道节度使鲜于仲通在其中出了不少力,平定南诏一战你又为鲜于仲通立了功,免了鲜于仲通一场大麻烦,按说他欠你的人情,区区举孝廉的小事,应该不难。”
顾青的眼神跃跃欲试,愈发觉得举孝廉是个好法子,运作得当的话,说不定能让宋根生当个县尉或县丞什么的。
县令是不敢想了,有点难,就算勉强运作上去了,恐怕也会给鲜于仲通和宋根生带来非议。
顾青于是决定等下回去便给鲜于仲通写封信,人情这东西无论谁欠谁,还是尽快还了比较好,鲜于仲通不可能一辈子当节度使,趁他在位赶紧把宋根生送上天。
前堂内,张九章举杯正要与大家同饮,忽然听到堂后屏风处传来奇怪的声音,众人愕然望去,然后发现那扇山水屏风一阵剧烈抖动,最后一声女子的惊呼,屏风笔直地轰然倒地,屏风上狼狈地趴着一位穿着紫色宫装的少女,一脸惊恐惶急,抬头发现堂内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少女眨了眨眼,嘤咛一声,娇滴滴地假装晕过去了。
顾青看得目瞪口呆,好高明的化解尴尬的方法,学到了学到了。
接着所有人的目光望向张九章,张九章捋须强装镇定,只是微微颤抖的手深深地出卖了他,显示他此刻内心并不平静,可能想杀人。
“见,见笑了,见笑了……”张九章黯然长叹。
李光弼呆怔半晌,忽然噗嗤笑出声,李十二娘也想笑,很厚道地将脸扭到别处。
李光弼大笑道:“多年不见李叔叔,见面便是五体投地式行礼,哈哈,贤侄女倒是客气。”
假装晕过去的少女仍趴在屏风上一动不动,只是脸颊迅速羞红,臊得不行偏偏晕过去的人设不能崩,忍得很辛苦。
张九章叹道:“家门不幸,出此孽障,这位是三弟九皋的长房孙女,张怀锦。”
顾青恍然,也不管那位晕过去的少女看不看得见,仍朝她拱手算是见过礼了。
张九章继续叹道:“此女性情顽劣跳脱,野得很,从小到大闯了不知多少祸,当初老夫还曾想过给顾青做媒,转念一想,顾家夫妻是我张家的恩人,老夫岂能恩将仇报,遂绝了念想……”
顾青欣赏地看了张九章一眼。
“恩将仇报”这个词可以说用得很讲究了,当浮一大白。
说浮就浮,顾青当即端杯朝张九章遥敬。
张九章不知是不是老花眼,楞是没看见。
顾青只好讪讪自饮一杯。
张九章捋须,看也不看地上的张怀锦,沉声道:“丢人现眼还不够吗?赶紧起来!打算趴到什么时候?”
张怀锦于是嘤咛一声,娇滴滴地“醒转”了。
起身拍了拍宫裙上的灰,张怀锦垂头委屈地道:“二祖翁,是屏风先动的手……”
“住口!还不快去给十二娘和李叔叔见礼,没个规矩!”
张怀锦瘪着小嘴走到李十二娘和李光弼面前一一行礼。
李十二娘似乎颇为喜爱这位少女,从怀里掏出一柄小巧精美的匕首给她,道:“几年未见,已是大姑娘了,这把匕首尚算锋利,拿去玩吧。”
张怀锦委实是个狠角色,不爱红装爱武装,道谢后接过匕首,爱不释手地把玩。
张九章无奈地看着李十二娘,道:“她性子本就野得不行,你还送她匕首,往后愈发无法无天了。”
李十二娘笑道:“无妨,女儿家舞枪弄棒也没什么不好,有个物件儿防身总比在外面被人欺负强。”
张怀锦收起匕首,眸光流转到顾青身上,好奇地上下打量他。
张九章怒道:“看什么看,还不快见过你顾青阿兄!”
张怀锦哦了一声,磨磨蹭蹭走到顾青面前,朝他裣衽一礼:“怀锦见过顾阿兄。”
顾青起身还礼:“莫客气,初次相见,我……”
说着顾青摸了摸自己身上,打算给个见面礼,搜来搜去只有刚才临走前从郝东来那里打劫来的一块银饼,有些贵重,当见面礼舍不得,顾青果断放弃,从怀里抽出手,拇指和食指比了个心给她。
“我……祝福你。”
“呃……呃?”张怀锦呆呆地看着顾青空手比出的心,满头雾水。
顾青认真地解释:“这是西域番邦小国的祝福礼节,很高端的。”
“哦,哦……多谢顾阿兄。”张怀锦不知究竟,于是也傻傻地回了一个礼,笨拙地空手比心回给顾青。
旁边看着的张九章和李光弼心痒难耐,也学着比了个心,甚至还互相比了一下,两人加起来一百多岁,比心的样子特别萌。
…………
宾主尽欢,顾青告辞离开张家。
走出张家大门,管家打算准备车马送顾青回客栈,顾青拒绝了。
他想独自在长安的街上走一走,领略大唐风土人情。从道政坊一直走到常乐坊,顾青腿脚有些酸,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发现后面不远不近跟了个人。
嗯,熟人,刚刚见过。
见顾青的目光扫过来,张怀锦自知藏不住了,于是干笑着上前。
顾青挑眉:“跟踪我还是自己闲逛?”
张怀锦果断地道:“自己闲逛。”
顾青哦了一声:“原来是巧遇,那就各自闲逛吧。”
说完顾青敷衍地拱拱手算是道别,然后扭头便走。
张怀锦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这家伙果真说走就走,难道他真信自己是闲逛?
“喂!你站住!”张怀锦叫住顾青,蹬蹬蹬跑到他面前,气鼓鼓地瞪着他。
顾青叹气:“说好的各自闲逛,你不能出尔反尔。”
“你很讨厌我吗?为何一副迫不及待离我远远的样子?”
顾青正色道:“并不是,我是太喜欢你了,所以羞涩地跑开了。”
张怀锦俏脸一红:“呸!我不信。”
不信是对的,智商在线。
“我阿姐张怀玉给我写了信,她在蜀州认识了你,说了你很多好话。你们交情很好吗?”
顾青叹气,你这是侮辱我的智商不在线啊,张怀玉会说我好话?
她只有在想吃红烧鱼的时候才会表现得柔情似水。
“这位,呃,怀锦妹妹,天色不早了,不如我们玩个游戏如何?”
张怀锦一愣:“什么游戏?”
“我们玩捉迷藏的游戏,就在这大街上找个地方躲起来,另一个人去找他,一个时辰为限,找不到便算输了,如何?”
“嗯?”张怀锦满脸问号。
顾青迫不及待地道:“我先躲,你来找,默数一百下才能开始找哦。”
说完顾青嗖了一声,身形化作一道黑烟,不见了。
张怀锦呆呆地站在大街上,心头莫名涌起一股智商被人看扁了的羞辱感。
第一百三十章 呆萌闺秀
顾青跑出了两里地,终于摆脱了张怀锦。
不是因为恐女,而是顾青觉得男人与女人的脑电波完全不在同一个频道上,双方沟通很困难。
前世从女同学到女同事,顾青都是能避则避。他是绝对理性的人,遇事首先找问题,理清逻辑,最后解决,而女人不一样,女人的思维能从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无限延伸扩散,无论有理无理,首先便站在受害者的高度,然后委屈控诉,有罪推定,最后得出结论,你是个坏人。
顾青曾经亲眼见过团队里一对小情侣吵架,女的从男的忘记给她带早餐这件事说起,一番争吵哭诉,早餐事件延伸到你家爸妈不喜欢我,处处针对我,然后延伸到家务活都是我干,你在家就是个大爷,然后将来生了孩子没钱养,受够了租房没有安全感的日子,这辈子买不起房,一生过得穷困潦倒,最后力竭声嘶说分手,我们匆匆那年的青春只当喂了狗……
一通骚操作看得顾青目瞪口呆,论点论据完全没有逻辑可言,刚解释完一件立马又来了第二件,就算被辩驳得无言可对了,她还能用平静而仇恨的目光盯着他,来一句“你居然吼我?”
男人只能气得蹲在地上狂薅自己的头发,很惨。
从此以后,顾青对女人便敬而远之了,在没有充足的能够一句话逼得她自撞南墙的口才实力以前,最好不要乱招惹女人,会被气哭的。
回到客栈,郝东来和石大兴不在,顾青在屋子里写了两封信,一封是写给鲜于仲通的,简单说了一下来长安当官后的感受,重点提了举孝廉的事,希望鲜于仲通能帮忙运作一下,将宋根生列为举孝廉的人选。
顾青对此事的把握还是比较高的,鲜于仲通是剑南道节度使,他的权力在整个剑南道是排第一的,尤其是在顾青的建议下,鲜于仲通平定了南诏国之乱,如今的他在长安风评颇佳,君臣对他一致赞誉,而在剑南道更是因此一战而巩固了权力,极大地增强了威信,权力和风头正是巅峰之时,帮宋根生升个官儿难度不大。
给鲜于仲通的信写完,顾青吹干了墨迹,再次看了一遍,然后失望地叹气,这手字实在太丑了,他自己看了都想吐,这样一封信若递到鲜于仲通面前,堂堂节度使竟然被一封信恶心吐了,说出去恐怕不大好听……
顾青决定找个字写得好看的人帮他重新抄一份书信,至于他自己,从来没想过要练字。在他看来如今自己有钱了,很多缺少的技能可以通过雇佣的方式去解决,赚钱最大的好处就是让自己活得不用那么累。
写完给鲜于仲通的信后,顾青又给宋根生写了一封信。详细说了一下自己在长安的遭遇和所思所想,又叮嘱宋根生与县衙的官吏搞好关系,因为很有可能他会变成他们的上司。
两封信写好,顾青刚折进信封里,便听到敲门声。
顾青打开门,不由愣住了。
张怀锦一脸气鼓鼓的表情,站在门口使劲地瞪着他,双手还叉着腰像个茶壶造型,看起来又萌又可爱。
“骗子!骗我说玩游戏,转身就跑了,骗子!”张怀锦眼神充满了控诉。
顾青有点尴尬,接着立马板起脸,表情比她更控诉:“说好在大街上我躲你找,你为何不遵守游戏规则?这里是大街吗?你有认真找我吗?”
张怀锦被顾青理直气壮的语气弄懵了,两眼发直开始捋逻辑,“游戏规则”“大街”“认真找”几个关键词在脑子里飘来飘去,可总也组合不起来。
顾青的语气愈发控诉:“你看,你看你现在的样子,你心虚了!分明是你的错,你哪来的底气跑来责问我?”
语气太严肃,气势太义正严辞,张怀锦脑子有点乱,一时竟真的分辨不出谁对谁错,纯粹被眼前的气氛左右了。
“是,是我的错……吗?”张怀锦讷讷问道。
顾青严肃地盯着她,缓缓点头:“是。”
张怀锦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眼前的顾青气势太强大,空气里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张怀锦脑子更乱了。
顾青仍板着脸,一定要咬牙坚持下去,笑就输了。眼前这个小妹妹不太聪明的亚子,应该很容易糊弄。
“玩个游戏都不认真,看来在你的心里我这个刚认识的阿兄根本没分量,你心里完全没有我,罢了罢了。”顾青黯然摇头。
张怀锦急了:“怎么就没分量了呢,我……刚才是我不好,我找不到你,这不就赶紧来你住的客栈找你了吗,有分量的有分量的!”
顾青暗喜,原来女人那一套无理取闹蛮缠三分并将小问题无限扩大化的方式果然很有效,任何年龄任何性别的人类都无法抵挡,上辈子跟女人保持距离果然是明智的选择,女人无敌,吵不过争不赢。
见张怀锦一脸着急解释的样子,顾青见好就收。
“好了,不怪你了,这件事揭过去吧,既然你说我这个阿兄有分量,那就进来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你会写字吗?”
“会。”
顾青点头,宰相家的孙女想必文化水平都很高的,毕竟是书香门第。
“帮我抄两封信,字写得好看点。”
张怀锦欣然答应。
进了房门,张怀锦接过顾青写的两封信,第一眼便露出嫌弃的表情。
“好丑的字,我二祖翁说你是才子,还写过几首绝妙的诗,才子的字为何如此丑?”
顾青黯然叹息:“我在你心里果然没分量……”
“好了好了,我不说你便是。”
张怀锦撅着小嘴帮顾青抄信,她的字很漂亮,一笔灵动飞扬的行楷,字里行间娟秀又透出一股大气,每个字写出来都能当成字帖用。
顾青暗赞不已,宰相书香门第教出来的闺女,纵然性格再野再跳脱,基本的学识教养还是不缺的。
等她抄完了信,顾青吹干墨迹,小心地装进信封。
然后顾青看着她的脸道:“好吧,从我离开你家开始你便一直在跟踪我,对不对?”
这回张怀锦是真心虚了,眨巴着大眼睛,不自在地望向别处。
“说说,为何跟踪我?觉得我是坏人?”
张怀锦撅着嘴道:“祖翁和二祖翁说,想把我嫁给你,说令双亲对张家有恩,所以我跟着你出来,想看看你究竟是怎样的人。”
顾青心头一紧,急忙道:“不必了不必了,此事已取消,怀锦妹妹从今以后大可高枕无忧。”
张怀锦对顾青急着撇清的态度愈发不满,道:“二祖翁说把我嫁给你是恩将仇报,你也如此急着撇清推却,我哪里不好了?从小到大虽然闯了一些祸,但总的来说还是宜室宜家君子好逑的好不好!”
顾青愣了:“你这是……毛遂自荐?”
“当然不是!我也不想仓促地嫁人,但他们总说我不好,把我嫁出去是害了人家,我心里不欢喜!”
顾青莫名其妙地道:“你心里不欢喜,应该卯足了劲回去跟你二祖翁大吵一架,跟我说这些有用吗?”
张怀锦哼了哼:“我是想告诉你,我不会随随便便嫁人的,包括嫁给你。刚才看我二祖翁的样子,似乎还未死心,如果他逼我嫁给你,我……我可能会在成亲之前偷偷跑掉,像我阿姐那样,跑到一个谁都不认识我的地方,到时候莫怪我给你难堪了。”
顾青笑得很和气:“当然不会怪你,说不定我比你跑得更快……”
张怀锦瞪大了眼:“你,你凭什么跑?我有那么差吗?你若跑了,叫我如何有脸面活下去?”
顾青愕然:“你不是也跑了吗?”
张怀锦脑子又乱了,目光呆滞开始天马行空地捋逻辑,接着气急败坏道:“我我我……我确实是跑了,可你为何也要跑?你若是也跑了,我祖翁和二祖翁岂不是会活活打死我?”
顾青愈发莫名其妙了:“我跑了你祖翁为何要打死你?你祖翁就算要打死你,其原因也是因为你跑了啊,无论我跑不跑,你祖翁都会打死你的。”
张怀锦又一呆,失神喃喃道:“对啊……”
感觉又怪怪的,刚才的重点似乎不是这个……
“不对!我的意思是,你为何要跑?我那么差劲吗?难道配不上你吗?”张怀锦气坏了,一双粉嫩白皙的小拳头攒得紧紧的。
“因为你跑了啊,我当然也要跑,凭什么只准你跑我便不能跑了?怀锦妹妹,虽然咱俩认识的时间不长,可我一直觉得你是聪慧伶俐且讲道理的,对不对?”
张怀锦毫不犹豫地点头:“我当然聪慧伶俐,而且从来不无理取闹!”
顾青摊开手,道:“所以,你祖翁若逼咱们成亲,你跑你的,我跑我的,我们各跑各的,各有所跑,岂不美哉?”
张怀锦认真地想了想,缓缓点头:“有道理……”
顾青露出了姨母般的微笑。
跟这样的小姑娘相处还是比较愉快的,主要是在智商上能够毫无悬念地碾压她。
若换了张怀玉,哪里需要跟他掰扯这些逻辑,一巴掌将他扇休克便能轻松解决眼前的混乱局面,让顾青一肚子鬼话全变成浮云。
第一百三十一章 兄弟相称
顾青不想娶,张怀锦不想嫁,其实大家的诉求是统一的,避免了一个很狗血的矛盾。
确定了顾青不想娶她之后,张怀锦的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觉得在成亲这件事上大家志同道合,另一方面又有一种被人嫌弃被人看不上的羞愤感,两种情绪反复纠结,张怀锦矛盾极了。
“其实我并不差,我从小读书写字,家教也不错……”张怀锦掰着手指数自己的优点:“……我还很善良,遇到乞丐都会给他们钱,阿姐小时候被大祖翁家的人欺负,我比她小但还是站出来帮她,对了,阿姐也偷偷教过我一些技击之术,你看,我能文能武,聪慧伶俐,不管谁娶了我都不亏的。”
顾青失笑:“你到底想表达什么?让我娶你吗?”
“当然不是,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很好,不像二祖翁说的那么顽劣不堪,你不想娶我的原因可以有很多,但不能因为觉得我配不上你。”张怀锦的小模样很严肃,仿佛在陈述一个被圣贤验证过的真理。
顾青笑道:“你很好,是我配不上你。不如我们以后兄弟相称,你叫我二哥,我叫你三弟,彻底绝了长辈们希望我们成亲的念头,如何?”
张怀锦想了想,道:“有道理,好像你的话都很有道理……”
随即张怀锦又疑惑道:“为何是二哥三弟?大哥是谁?”
顾青无比崇敬状面向西南遥遥拱手:“大哥当然是你阿姐张怀玉。”
张怀锦刚想点头,又觉得不对:“阿姐似乎比你小一点点吧?她为何是大哥?”
顾青失落地道:“我打不过她,只能尊她为大哥……”
张怀锦上下打量他一眼,道:“看你的样子,应该也打不过我,你当三弟如何?”
顾青沉着脸道:“不如何,作为三兄弟里面唯一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总要给我一点选择的权力吧。”
张怀锦无所谓地道:“好吧好吧,从今以后我们就是兄弟了。”
顾青动情地拱手:“三弟!”
张怀锦一脸郑重地回礼:“二哥!”
画面莫名的感动是肿么肥事,耳边依稀响起了《这一拜》的bgm……
顾青觉得今天经历的一切有些梦幻,明明是刚认识不到半天的女子,为何此刻竟已兄弟相称了?大家的关系未免太突飞猛进了吧?只是好像进错了方向……
成为兄弟后,张怀锦明显放松了许多,很随意地盘腿坐在屋子里的蒲团上,好奇地道:“我阿姐,呃,不对,我们的大哥在蜀州还好么?”
顾青情不自禁面向西南遥遥拱手:“大哥一切安好,她已一统蜀州武林道,黑白两道高手尽皆为她驱使,江湖人送外号‘东方不败’……”
张怀锦两眼放光,双手紧紧攒成拳,激动得不行:“为何叫‘东方不败’?”
顾青严肃地解释道:“因为打架的时候她习惯站在东边的方位,每次站在东面她便立于不败之地。”
“好厉害!”张怀锦两眼冒星星。
顾青惊呆了:“你信了?”
张怀锦猛点头,随即一愣:“不对,你又在骗我!本来我是相信的,可你问了这句以后我便觉得不对了。”
起身蹬蹬蹬跑到顾青面前,张怀锦伸出一根手指使劲戳他的胸:“我告诉过你我很聪慧的,你不许骗我!”
说完后张怀锦又蹬蹬蹬跑回蒲团上盘腿坐下。
“快跟我说实话,我们的大哥在蜀州究竟过得怎样?”
顾青笑道:“她真的过得挺好的,目前住在石桥村,每天游手好闲东游西逛,她好像已习惯了村子里的平淡生活,这次我叫她来长安她也不愿意。”
张怀锦托腮幽幽叹道:“她一直很要强,因为是妾室所出,自小被家人忽视冷落,她从来都不哭不闹,后来遇到顾家叔婶,教了她一些技击之术,令双亲逝故后,她更是着了魔似的每日不停练功,她说她要像顾家叔婶那样做一个世人敬仰的豪侠,方才不负此生。”
“我与她自小如亲姐妹一般,她的性子太冷淡,不讨喜,整个张家好像只有我与她关系好,去年她离家出走只有我知道,也只有我将她送到了灞桥边。她太可怜了,但我帮不到她什么,她的苦难从来只有她独自受着,张家知道她离家出走后,也只是派人找了一段日子,堂伯骂了几句,后来便没人再关心了……”张怀锦黯然神伤。
“都是张家的子女,都是亲生的孩子,为何妾室生的便那么不被重视?既然不被重视为何要生她?”
张怀锦不忿地说完之后,清澈的大眼睛盯着顾青,道:“今日见你叫她大哥,虽说是玩笑之语,但我知道你对她一定很好,所以才不介意与她玩笑,她也一定对你很好,所以你现在还活着……”
顾青:???
张怀锦笑道:“这世上又多了一个对她好的人,我很高兴,以后我们就兄弟相称,也好叫她知道,世上还有我们两个兄弟是她的亲人,她并不孤单。”
顾青含笑点头,脑海里浮现张怀玉那张故作冷淡的脸庞。
她也是需要被爱和被关怀的吧?不知为何,顾青忽然有点想她了。
…………
一大早顾青便被人叫醒了。
一名户部的度支郎中站在房门外,顾青甩甩头,赶紧上前见礼,人家的官职品级比自己大,官场的礼仪不能忘。
郎中很客气,丝毫没有因为顾青的品级低而露出那种狗血的趾高气昂等着被他打脸的样子。
大概郎中也听说过顾青的名号了,昨日殿中侍御史卢铉的长子被陛下传旨拿入左卫大牢,长安城已传得沸沸扬扬,而一切皆因顾青而起,再说顾青是第一个官职品级才八品却被天子亲自赏赐府邸的人,仅是这个事实便令人不得不重视了。
度支郎中今早前来是为了给顾青送房子。
长安城是天子脚下,京官的府邸不少,京官犯了事府邸被户部收去的也不少。既然天子有了旨意,郎中自然要重视,不仅送顾青府邸,还要顾青自己来挑,反正房子也不是郎中自己的,无论顾青挑中哪一座郎中也不心疼。
第一百三十二章 朝堂八卦
天子赐的官宅,如何挑选是一门学问。
首先要认清自己的位置,然后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在天子心中的位置,宅子的大小跟自己的位置有着密切的关系。贪心不足挑大宅子,户部自然肯给的,但传到李隆基耳朵里,他会如何看顾青?
不过是个正八品官,挑一座离皇宫和朱雀大街最近的宅子,让那些国公国侯一品二品朝臣们如何看他?
做人识进退,懂分寸,一定会长寿的。
度支郎中很客气地将顾青领到平康坊,这里有一座曾经是某位礼部侍郎犯官的宅子,空置了好些年,顾青一看位置立马拒绝了。
平康坊紧邻兴庆宫和胜业坊,是大唐顶级权贵住的地方,李隆基的几位兄弟就住在胜业坊,而当朝宰相李林甫则住在平康坊,可以想象住在这个坊里的都是些什么人物。
顾青若选择在平康坊定居,不知会给自己树多少敌人。
在平康坊转了一圈,顾青马上离开,然后告诉度支郎中,他需要位置偏僻一点,宅子也不用太大,够住就行。
度支郎中顿时明白了顾青的心思,朝他钦佩地笑了笑。
少年得意的人见得多了,顾青是唯一的特例,能在天子圣眷渐隆之时还能保持如此冷静清醒的头脑,这位少年的前途绝不止于如此。
于是度支郎中将顾青带到常乐坊,离东市不远,离兴庆宫隔了两个坊,位置也在长安城的东面,算是比较偏了。
常乐坊也有几座官宅,顾青分别看了一遍,终于定下了其中的一座。
这是一座三进偏小的厢院式宅子,院子不大,但装潢布置颇为精巧,中院竟然还有一块小池塘,池塘中央一座凉亭,水面上铺展着荷叶荷花,后院有四五间厢房,足够住了。
度支郎中含笑告诉顾青,这是常乐坊最小的一间官宅了,曾经是一位七品宣义郎的宅邸,后来这位宣义郎犯了事,全家被流徙黔南,这座宅子便被户部收了上去,空置已有两年多了。
顾青想了想,觉得这座宅子应该算是合适了,于是痛快地定了下来。
送走了度支郎中,顾青又将郝东来和石大兴叫了过来,带他们看了一圈自己的房子,然后让他们找人重新装潢一遍。
“少郎君了不得!这才多大年纪,便已空手在长安挣下一份产业,长安的房价可贵,饶是我这种身家颇丰的商人,想在长安买一座宅子还得左右思量,这些日子我咬牙犹豫多时,还是舍不得在长安置房……”郝东来一脸钦羡。
顾青瞥了他一眼,今日的郝东来和石大兴脸上又挂彩了,问都不用问,肯定是昨日两人又发生了剧烈的冲突,前几日还当着他的面发誓从此相亲相爱,誓言犹在耳,两人又动了手,山盟海誓跟吃白菜似的,渣男。
“长安房价有多贵?”顾青好奇问道。
石大兴叹道:“看地段,看大小,寻常人家买不起,就连颇富身家的商人也不一定买得起,就说少郎君的这座宅子,位置颇偏,大小也合适,若在长安买的话,大约需要中产人家不吃不喝数十年才能买得起,折合银饼大约一百五十多两吧。”
顾青目光闪动,若在长安联合一些商贾,搞个炒房团,一定能赚大钱。
可惜这个赚钱的法子太缺德了,最终苦的还是百姓,顾青只是闪了一下念头便放弃。
“中院给你们留两间厢房,自己去选,以后不用住客栈了,这里勉强当成自己的家吧。”顾青爽快地道。
二人大喜,急忙行礼道谢。
“宅子重新修缮的钱在下出了!”石大兴率先道。
郝东来不甘示弱:“雇请管家杂役丫鬟的钱我出了!”
石大兴瞬间变脸,恶狠狠地瞪着他:“我出双倍!”
郝东来大怒:“我出四倍!我雇两百人专门侍候少郎君!”
“我……我把你最美的那房小妾从青城县请过来,给少郎君当奶妈!”石大兴涨红了脸道。
郝东来顿时脑充血,刚准备翻脸,一看顾青那副惊愕的表情,马上改口:“我家的小妾凭什么让你请?少郎君若不嫌弃,在下马上把她接来长安送给少郎君,不求荐枕席,给少郎君搓背洗脚还是勉强胜任的。”
顾青惊愕地看着他们,商人果真是毫无节操毫无底线,小妾也算老婆了,居然说送就送。
然而他们说话难道不过脑子的?送个二手老婆给一位正值年少官运亨达的翩翩少年郎,不怕得罪人吗?一手的绝世大美女我说拜把子就拜把子,你家小妾啥姿色自己心里没数吗?
最美的小妾显然是郝东来的心头宝,话虽说出去了,但还是有些舍不得,于是紧张地看着顾青,颤声道:“少郎君,您发句话,在下立马将她接来长安。”
顾青沉吟片刻,微笑着委婉拒绝:“你俩,给我滚。”
…………
小妾可以不要,但两位掌柜拍胸脯包下了宅子修缮和雇请管家丫鬟,这个就不用拒绝了。
第二天一早,顾青照常进左卫府办差,周仓曹一脸灿笑迎上来。
顾青刚被拿下狱的那几日,周仓曹也进了大狱,后来宫里传出了旨意,卢承平入狱三日,周仓曹与顾青是同时被放出来的。出狱后周仓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此事峰回路转的个中缘由,于是对顾青愈发客气尊敬了。
朝堂高层的官员眼里,顾青当然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李隆基处置卢承平根本与顾青没什么关系,可在周仓曹这种末级官员眼里看来,这是顾青得了圣眷,天子亲自为顾青报仇雪耻,了不得的天恩,顾青的前程恐怕不可限量,于是周仓曹出狱后便打定了主意,死死抱住顾青的大腿。
见顾青来应差点卯,周仓曹将顾青请到一边,神秘兮兮地告诉他,殿中侍御史卢铉昨夜生了一场急病,卢家从长安城请了好几位名医瞧病,折腾了半晚上,卢铉的病仍不见好,大清早便遣家仆将告假书送进了御史台,卢铉请病假了,而且病假时日未定,不知何时能好。
巧的是,右相李林甫昨夜病情恰好也加重了,长安城的名医在卢家还没看完病,立马又被请进了李相家,今日一早,李相的家仆也向宫里递了奏疏,李相在奏疏里说老迈病重,不堪重荷,愿将手中的权力大部分移交给左相陈希烈,仅只保留吏部和御史台之权。
顾青微笑听着周仓曹说起朝堂八卦,心中却对那位未谋面的李林甫感到佩服。
留名千年的奸臣终归是有几分本事的,从他审时度势果断决定病重,然后交出手中权力,却偏偏保留了最重要的人事权和监察权,由此可见李林甫谋算之高明,有吏部和御史台在手,左相陈希烈手里再多的权力也没用,还是要事事向李林甫请示。
周仓曹还告诉顾青,李林甫的奏疏递进宫不到一个时辰,天子的批复便下来了。
允李林甫所请。
意思就是同意李林甫奏疏上的所有请求,包括移权,包括保留吏部和御史台。
批复李林甫的奏疏的同时,李隆基还给东宫太子李亨下了一道斥责的旨意,称其嬉于玩乐,不思向学,东宫靡费过度,美色乱智,着令东宫削减开支,驱逐裁减美貌宫女二十。
这道旨意可谓意味深长,李林甫被打压的同时,适时提醒东宫也别太得意,两边都打压一下,朝堂势力又形成了左右平衡的局面。
顾青暗自感叹,都是千年的老狐狸啊,以后在朝堂里混必须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皆因顾青和卢承平之争而起,发展到最后竟成了李隆基制衡布局朝堂势力的借口。
谁说老年的李隆基昏聩糊涂?这位帝王都快成精了,哪里老糊涂?他只是将心思用错了地方而已,他的心里已忽视了天下黎民的疾苦,眼里只见得到朝堂的衮衮诸公,他想平衡的只有朝局,并不在乎天下苦不苦。
吹嘘盛世的臣子太多,帝王听不到真话,真以为如今还是盛世,至于隐藏在冰面下蠢蠢欲动的危机,没人看得见。
听完了八卦,顾青心满意足地进了屋子办公。
傻坐了一上午,顾青什么都没干,他至今仍不明白自己办差究竟该办什么,录事参军这个官儿,说起来好像什么都能管,还能直接向大将军献策建言,然而实际上左卫亲府里具体的差事都有具体的人在管,录事参军大抵是个在旁边指手画脚的角色。
当然,顾青也没有什么事业野心,他更乐于清闲,差事不主动找上他,他也绝对不会主动找事做。
一直傻坐到中午,兴庆宫里来了一位宦官,在左卫亲府无数将军和官员的注视下,宦官拎着拂尘走进了顾青办差的屋子,尖着嗓子告诉顾青,明日贵妃娘娘曲江池畔游园设宴,着令左卫亲府录事参军顾青明日赴宴。
第一百三十三章 贵妃之诺
宦官传完话,像一只脖子中了箭的天鹅,高傲地仰着鼻孔离开了。
左卫亲府一众武将官员无比钦羡地盯着顾青办差的那间屋子,眼睛红通通的像一只只兔子。
顾青的名头早在与卢承平冲突时就在左卫亲府传开了,也有人特意打听过顾青的底细背景,顾青表面上的背景很容易打听到,当初在蜀州开瓷窑,做出了贡瓷,哄得杨贵妃这位美丽的同乡既开心又自豪,后来还作了一首马屁诗,哄得杨贵妃心花怒放,一不小心在平定南诏之战时多了几句嘴,捷报传到长安,杨贵妃抓住时机给天子吹了几口枕边风,于是顾青就这样发达了。
所有关于顾青的传闻里,离不开一个关键词,“杨贵妃”,顾青的发迹史其实就是一本如何拍好贵妃娘娘马屁的教科书,讨好了贵妃娘娘,升官还远吗?
可惜朝堂上的官员绝大部分没有顾青这样的才情,既造不出贡瓷,马屁诗也无法写得那般精妙绝伦,剩下极少数有此才情的人呢,又没有那么厚的脸皮……
真正的文人大多是要脸的,他们的道德感羞耻感比普通人更强烈,为了当官可以适当作一些比较含蓄的马屁文章,但终归要有些底线,不能往死里夸,李白当了一年的翰林待诏,写了一年的马屁诗便受不了了,主动辞官离开长安,可见他心里对“马屁”二字恶心到何等地步了。
顾青无所谓,反正写出来的马屁诗又不是他的原创,这个无耻的黑锅他不背。
贵妃娘娘游园设宴不是正式场合,所以顾青不必着官服,只需穿着常服,穿戴整齐干净便可。
第二天一早,顾青穿上一身藏青色的长衫,头戴璞巾,发髻上插了一支玉簪,在家照了一下镜子,发现自己如果保持微笑表情的话,这张脸看起来还是多少带了几分喜庆味道的。
盛唐风气开放,除了正式场合的朝会或觐见天子外,在别的场合并无太多繁文缛节,随意便好。当年李白在宫中酩酊大醉,后来有了一个著名的典故便是让高力士为他脱靴,高力士倒是好涵养,还真就为他脱了,权贵与官员的心胸气量说起来还是很宽容的。
游园属于大唐权贵高层的聚会,算是一种私人性质的高级社交场合,游园会的目的并不是真的游园,而是在游园的过程中与交好的权贵官员互相聊天,或是作诗,或是饮酒,总之,一切能够增进君臣或同僚感情的活动都是被允许甚至是被鼓励的。
作为低级官员,顾青被杨贵妃邀请已让很多人惊讶了,所以顾青来得很早,尽量在别人面前低调一点,谦逊一点,不能给人恃宠而骄的印象,否则很容易树敌。
曲江池属于皇家园林,最初建于秦朝,秦始皇在曲江池边修建离宫,名叫“宜春园”,这个不正经的名字一直延续到汉武帝时,才改名叫“曲江”,后来在隋朝又改名为“芙蓉池”,到了唐朝时,再改名为曲江池。
顾青入园后在宦官的带领下,径自来到曲江池畔的紫云楼,这座楼建于开元十四年,每逢年节游园,李隆基必在此楼宴请朝臣,共赏歌舞。
今日游园会的主人是杨贵妃,李隆基没在。
顾青来到紫云楼前,整了整衣冠,宦官传话宣进后,顾青垂头躬身而入。
入楼先行礼,礼数规矩周正,行完礼后顾青仍垂着头,直到杨贵妃笑着说了一句免礼,顾青才抬起头来。
今日的杨贵妃显然精心打扮过,穿着一身艳丽雍容的紫色宫装,眉心贴着三叶形的花钿,头发盘成高云髻,瀑布般高耸的发髻上珠玉镶嵌,华贵而不敢直视。
顾青来得最早,楼内竟然没有朝臣,杨贵妃一手托着腮,正神情惫懒地观赏歌舞,顾青来后她很高兴,朝他招了招手,顾青朝前走了几步,杨贵妃又招了招手,顾青又小心翼翼朝前走了几步。
杨贵妃不高兴地道:“坐到本宫跟前来,今日并非朝会,不必讲究礼数,怕本宫吃了你吗?”
顾青眼角跳了跳。
这位可是李隆基的宝贝,当初扒灰挨了多少骂好不容易才上手,自己可不能与她太近了,传到李隆基耳朵里,若他只把自己当成小孩子倒无所谓,若他把自己当成了情敌欲除之而后快,自己可就冤死了。
旁边一名宦官拿了一张蒲团过来,顾青抢先接过,主动放在离杨贵妃大约一丈距离的地方,然后一屁股跪坐上去。
杨贵妃无奈地瞪了他一眼,叹道:“这般小心谨慎,可真不像你这个年纪能做出来的事。”
顾青笑道:“娘娘贵气逼人,光芒四射,臣委实不敢太接近,怕娘娘的圣洁艳丽之光刺伤臣的眼睛。”
杨贵妃掩嘴大笑:“你这张嘴真是……如此油嘴滑舌居然没成亲,说出来本宫都不信,将来再长大一点,天下不知多少无辜女子遭了你的殃……”
“臣年纪还小,又无父无母,暂时不想成亲。”
杨贵妃摇头道:“刚刚还夸你懂事,又说这般无礼的话,你已十八岁了,怎可不成亲?孤零零一人活着多苦闷,再说也要为祖宗先人留下一脉香火才是,否则会被人骂不孝的……”
说着杨贵妃又道:“你如今也算是在朝为官,朝臣上了品级的官员可绝没有尚未成亲的人,不成亲便意味着未立身,未立身谈何立世?顾青,将来本宫纵然想托请陛下升你的官,你若仍未成亲,本宫都不好意思跟陛下开口,明白吗?”
顾青笑道:“多谢娘娘金玉良言,臣记住了。只是臣尚年轻,升官的事不急,待臣为陛下再立新功,娘娘帮臣说话时也有了底气。”
杨贵妃笑了:“难得少年郎竟有如此志气,上次听说朝廷平南诏国之乱,你向鲜于仲通提了不少建言,从而立下不小的功劳,鲜于仲通送来长安的请功奏疏上,你的名字列为功劳簿第一,本宫当时可高兴了,帮你在陛下面前说话时果真有了底气,理直气壮地请陛下给你封个大官儿……”
“无奈陛下说你年轻尚小,封大官恐惹朝中非议,这才只给你封了个八品录事参军,这件事上是陛下欠了你的,如此大的功劳不应只封八品官,将来等你再长两岁,本宫便请陛下给你再升官,终归要对得起你为朝廷为陛下立下的功劳。”
顾青急忙直起身子道谢。
看得出杨贵妃对顾青是真有好感,这种好感与男女之情无关,一部分是因为顾青当初烧制的贡瓷解了她的思乡之愁,一部分是因为家乡出了顾青这位年轻俊秀而感到自豪,还有一部分大抵是顾青的马屁拍得太绝妙,诸多原因合在一起,杨贵妃对顾青一见如故,好感度蹭蹭的往上拔高。
至于顾青对杨贵妃,也没有男女之情,主要是不敢有,会死的。谁叫他翅膀没硬呢。
说完了升官的事,杨贵妃又问起前几日卢承平挑衅的事。
顾青原原本本说了,没有任何添油加醋,此事自己已是赢家,没必要再站在受害者的位置煽风点火了,过犹不及。
杨贵妃听完后,咬牙骂了几句卢家父子,又告诉顾青,往后长安城再有任何人欺负他,尽可进宫来告状,她一定帮顾青主持公道,又说了一通顾青无父无母,无亲无故,孤身一人独自在长安,如何如何可怜,以后不妨将她当成亲人,受了什么委屈尽可倾诉。
顾青唯唯应了,见杨贵妃说起他的身世时眼眶泛红,猜测她可能想到了自己的身世,于是赶紧说了几个前世的段子调节气氛,杨贵妃很快被他哄得破涕为笑。
说了半天话,外面宦官不停禀奏某某朝臣在楼外等候觐见,杨贵妃遂令顾青出楼随意走走,她要接见各路朝臣。
顾青行礼告退,独自走出紫云楼,门外站着许多官员,顾青低头垂睑,边走边躬身行礼,态度谦逊地离开了紫云楼。
曲江池边独自一人散步,看着远处烟波浩渺的景色,顾青长长呼了一口气。
其实这些日子他一边在左卫亲府当差,一边在思索未来的规划,心里早已有了一个成熟的计划,可惜缺少一个帮手,这个帮手必须要在朝堂上有点权力,而且必须是文臣,李光弼那样的武将不行,有点犯忌。
正在犯愁跟谁制造个偶遇然后相识,曲江池畔的小径前方蹦蹦跳跳行来一位女子,穿着鲜艳的绿色宫裙,头发扎着双丫髻,手里一只鲜红的桃子,一边走一边往上抛,接到手里便咬一口。
那女子迎面走来也看见了他,二人当即便愣了,接着女子扔了桃子,惊喜地抱拳:“二哥!”
顾青想转身装作没看见,然而曲江池边无路可逃,只好也作惊喜状抱拳:“三弟!”
“二哥!”
“三弟!”
相见之欢,诚如猛张飞接到了过五关斩六将护送嫂嫂安全归来的关二爷。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主持公道
游园会邀请的不止是朝堂官员,还有官员们的家人女眷。
顾青直到遇见张怀锦后才明白这个事实,然后情不自禁感叹命背不能怪社会……
狭路相逢,装作没看见是不可能的,太欺负人了,上前兄弟相认顾青又不情不愿。
张怀锦却表现得很雀跃,发自内心的雀跃,拽着顾青的袖子蹦蹦跳跳,像一只被掐住脖子不停挣扎的兔子。
“二祖翁非要带我来,说让我跟权贵们的女眷学学礼仪,我正觉得无聊呢,没想到二哥也来了,这下不无聊了。”
顾青叹道:“你找几只猢狲让它们给你表演翻跟头,同样不会觉得无聊。”
抬头环顾四周,顾青道:“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给你捉几只猢狲去……”
刚准备遁走,顾青忽然发现走不了。
袖子被她拽得紧紧的,若挥刀断袖的话,更坐实了二哥与三弟的基情,不妥。
张怀锦嘟起小嘴道:“二哥,为何总躲着我?我都说过不会嫁你了,你还怕什么?”
顾青一愣,沉思起来。
说得似乎有道理啊,以前躲女人是怕她们缠上自己,或怕她们纯粹馋自己的身子,可张怀锦完全没有威胁,双方通过友好协商,各自说好了互不嫁娶,彼此更以兄弟相称,他还怕什么?
都是好兄弟啊,好兄弟为何要躲着?
顾青想到此处,仿佛打开了某个心结,心情顿时欢欣起来。
一把勾住张怀锦瘦弱的肩膀,顾青笑道:“走,二哥带你捉猢狲去,这次是真捉猢狲。”
张怀锦被顾青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点羞涩,尤其是搭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更令她不自在,红着脸挣开了顾青的手,使劲瞪着他。
“二哥,你规矩点!”
顾青尴尬地笑:“抱歉,手快了……不对,手贱了。我对兄弟常常不拘小节。”
张怀锦警告道:“兄弟归兄弟,不可动手动脚。”
“以后不会了……”顾青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也不可对我动手动脚,大家的关系都纯洁点,可以桃园结义,不可抵足而眠。”
“我肯定不会碰你,当我什么人!”张怀锦气道。
顾青眨眼,这么说的话,以后嘴毒一点气死她也没关系么?反正她不会碰自己……
二人沿着曲江池继续散步。
有人陪着委实不同,张怀锦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从她蹦蹦跳跳的节奏和高度来看,此刻她的心情是真的想上天的。
“那日我回家后,二祖翁又拐弯抹角问我要不要与你结亲,我拒绝了,若二祖翁问你,你记得一定要拒绝啊。”张怀锦很严肃地叮嘱道。
顾青帮她出主意:“你二祖翁若再问你,你就使劲说我坏话,说我贪财好色,说我爱饮酒,醉了常打人,反正怎样不堪你就怎样说,我不介意的。”
张怀锦摇头:“不行,我不能凭空捏造,根本没有的事情我不能乱说,坏别人名声的事我做不了。”
顾青叹气,家教太好也是负担,为人不知变通,底线太高往往束手束脚。
“你为何如此抗拒成亲?就算你不嫁给我,终究还是要交给别的男子吧?难道一生不嫁人?”顾青好奇问道。
张怀锦道:“当然要嫁人啊,但一定要是我亲眼看上的人,我将来的夫君必须是自己亲自挑的,相貌可以不那么英俊,但人品一定要好,要待我始终如一,要一生与我举案齐眉,哪怕我已八十岁了,在他眼里我仍是天下最美的女子,这样的男子才能令我心甘情愿嫁他,才能令我心甘情愿一生为他相夫教子。”
顾青赞道:“很好的想法,记得坚持自己,不要被世情所动摇。”
张怀锦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道:“你不觉得我的要求太高了么?去年我与娘亲说了我的要求,被娘亲骂得狗血淋头,说我想法太怪,不可能实现,还说女子要从《女诫》,否则便是离经叛道,为世人所不容。”
说着张怀锦嘟着嘴,垂头露出委屈的表情。
顾青怜惜地想揉揉她的狗头,然而一想到刚刚保证不再碰她,只好收回手,笑道:“你的想法一点也不离经叛道,再过一千多年,女子择夫婿的要求更高了,她们要男子有钱有车有房,有事业有存款,什么都要有,偏偏不能有脾气,谈婚论嫁可以没有感情,相个亲见几面便能定下终生,前提是出得起彩礼,‘彩礼’就是六礼中的‘纳征’,而彩礼往往要掏空男方父母一生的积蓄,最后娶来的妻子也不一定能天长地久,说不定过几年便跟别人跑了……”
张怀锦睁大了眼,惊愕道:“谁家的女子如此不知廉耻?就算高价卖身也要立个契书吧?怎能跟别人跑了?官府不抓她么?”
“抓不了,那时候讲究婚姻自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官府也没法管。”
张怀锦狐疑地打量他,然后哼道:“定是你杜撰的鬼话诓我,人心怎么可能如此礼乐崩坏,人若没了廉耻道德,与野兽何异?”
顾青沉默片刻,忽然哈哈大笑:“好吧,被你看穿了,确实是我编的鬼话哄你的。”
张怀锦松了口气,道:“那就好,若你的话是真的,男人未免太可怜了……”
随即张怀锦忽然高兴起来,蹦到顾青面前道:“你真觉得我的要求不高吗?”
顾青由衷地道:“真不高,可以说很低了。至少我很认同。”
张怀锦笑道:“你是这世上第一个能认同我的想法的人,不愧是我的二哥!”
顾青认真地道:“我记得大唐有一位名叫高适的诗人,他在天宝六载写过一首诗,其中一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此句是道别的意思,但或可为你自勉。”
张怀锦望向他的眼神流露异彩:“二哥,你是我的知己,我忽然觉得……其实嫁给你也并不是坏事。”
脑海里仿佛听到一声霹雳,顾青面不改色,后背却像遇到危险的猫一样炸毛了,整个人绷得很紧,语气仍然很正常。
“张怀锦,兄弟做得好好的,不要逼我反目成仇。”
…………
二人不知不觉沿着曲江池走了小半个时辰,顾青有些累了,指着池边一座凉亭道:“坐一会儿再走吧,差不多要去紫云楼了,贵妃娘娘设宴应该快开始了。”
张怀锦嫌弃地道:“你这身子太弱了,才走了多久便受不了,要不我明日教你功夫,打熬一下身体吧。”
顾青无精打采叹道:“身子这一块呢,我一直有好好保护……别废话了,我快控制不住自己恶语伤人了,快走。”
凉亭建在曲江池边,亭子并无名字,曲江边类似的凉亭好几座,专供游人凭栏远眺的。
二人走近凉亭,发现亭内有人,张怀锦正想拉着顾青离开,却忽然发现亭内一男一女,一个在使劲揪扯,另一个在奋力挣扎。
男的穿着紫色常服,腰带镶满了玉扣,正搂着女的意图轻薄,女的似乎是宫女模样,挣扎却不敢大声呼救。
两人揪扯半天,宫女终于寻了个机会猛地推了男的一把,男的被推得倒退几步,宫女趁机跑离了凉亭。
顾青和张怀锦远远地看着,张怀锦气得浑身直颤,怒道:“这男的太不知羞耻!光天化日之下轻薄女子,还是在贵妃娘娘设宴的曲江园林,没王法了么?”
顾青淡淡道:“算了,既然那女的已经跑了,此事便算过去了,我们去紫云楼吧,莫耽误了娘娘开宴的时辰。”
张怀锦执拗地道:“不行!不能因为女的脱离了魔掌便不计较了,敢对无辜女子施以轻薄便要受到惩罚,我上去废了他!”
顾青吓得赶紧拽住她的胳膊:“你别胡闹,今日能进这曲江池的皆是权贵和官员,非富即贵,你莫为张家结下死仇!”
“结仇又如何!张家也是不怕事的!人间公道若不主持,见不平而不拔刀,岂不是与那些不知廉耻之人为伍了么?”张怀锦怒道。
顾青无奈叹息,张家姐妹为何一个比一个彪,张家到底是怎样的家庭环境啊。
死死拽着怒不可遏的张怀锦,顾青无奈地道:“你莫冲动,好了,让我来帮你出气如何?”
张怀锦瞪着他,重重地道:“是帮正义公道出气,不是帮我!”
“你让正义公道站我面前来,我揍他个不能自理。别废话了,让我来教训他,你蹲在草丛里千万别出声,别让人认出你。”
张怀锦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顾青叹了口气,观察了一下地形。
此时两人离凉亭有点远,亭内那人并未发现他们,而此时他正站在亭内背对着池边,面朝曲江正扼腕懊恼到嘴的鸭子飞了。
顾青计算了一下距离,觉得时机正好,于是轻手轻脚走上前,每一步皆迈得无声无息,绝不发出任何声音。
张怀锦睁大了眼睛,见顾青鬼鬼祟祟接近凉亭,紧张得捂住了嘴,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顾青一步一步走进凉亭,离那人已经很近了。
而那人仍背对着他,面朝曲江不停骂骂咧咧。
顾青又轻轻迈出一步,距离正合适了,然后伸出了他笔直修长的大长腿,对准那人的屁股,忽然狠狠一踹!
扑通!
那人毫无防备,被顾青踹进了曲江池里,那人落水的同时顾青抱头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