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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朝为田舍郎txt下载     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五章 赴行蜀州

    贵妃娘娘召见顾青,如此大事自然值得魏县令亲自跑一趟石桥村。

    可是顾青的反应却很令他失望,没有意想中的欣喜若狂,没有激动雀跃,顾青表现得像是隔壁邻居邀请他串门一样平常淡然。

    “少郎君,贵妃娘娘召见可是大事,少郎君万不可轻慢,更不可驾前失仪,否则喜事可就变成大祸了。”魏渡担心地看着他。

    “啊,我没有轻慢啊,魏县尊看不出我此刻欣喜若狂吗?”

    魏渡无语:“……恕本官直言,看不出。”

    顾青高举双手,原地转了一个圈,欢呼雀跃状:“耶——”

    然后飞快恢复不高兴的表情,道:“这下看出了吗?”

    魏渡深呼吸,要不是看在这小子即将被贵妃娘娘召见,可能从此要飞黄腾达了,魏渡非要治他个不敬之罪,把他扔进大牢里转圈圈。

    话已传到,魏渡想走了,他发现跟顾青这种人很难愉快的聊天,每聊一句心里都堵得慌。

    正打算告辞,顾青忽然道:“县尊履新青城县,处治县内事务怕是有点忙乱吧?”

    魏渡一愣,道:“确实有些乱,幸好本官赴任时带了两名幕宾,多少能帮忙分担一些。”

    顾青语重心长地道:“草民斗胆说句妄语,县尊若欲治下安居乐业,盗息匪绝,还是要多重用一些自己人啊。”

    魏渡被他这句话搞得满头雾水:“本官的幕宾就是自己人啊。”

    顾青叹息:“少了,太少了,整整一个县的大小事务都由县尊决断,两个自己人能顶何用?相比上次见到县尊时的风采照人,今日草民见县尊已然憔悴了许多,鬓边多了不少白发,草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啊……”

    魏渡朝天翻了个白眼,叹道:“顾青,你与节帅交情匪浅,马上又要被贵妃娘娘召见,未来前程不可限量,本官说不得以后还要仰仗你,所以有话你便直说,不用拐弯抹角,本官能答应的尽量会答应。”

    顾青笑了:“县尊果然是豁达通透之人,青城县能得县尊为父母,子民之幸也。咳,如此,草民便直说了,草民有一位朋友,熟读多年圣贤书,一心报国却无门,他为人老实忠厚,性情沉稳,气度不凡,若县尊不弃,可否收他入麾下,为您分忧?”

    魏渡皱眉:“既然熟读圣贤书,何不科考入仕?”

    “‘熟读’,不是‘精读’,科考难免差了点火候,草民的意思是,让他一边为您分忧,一边勤奋读书,或许有朝一日能金榜题名呢,将来对外人说中进士之前曾在县尊麾下效力,县尊您也有面子不是?”

    魏渡捋须沉思片刻,道:“先让本官见一见他,若合意的话,可入县衙为吏,正好县衙有位主簿前日被本官革免了,那主簿做事不专,一应户籍钱粮账目做得不清不楚,怕是其中玩了手段,他若愿意的话,来县衙做个主簿吧。”

    顾青大喜,急忙行礼道谢:“多谢县尊,草民这就让他来见您。”

    说着顾青顺手招来一名村民,让他马上去村里学堂把宋根生拎过来。

    很快宋根生被人踉踉跄跄拉来,一头雾水跟魏渡见了礼后,探询的目光顿时望向顾青。

    顾青没理他,反而朝魏渡笑道:“县尊如何?算得一表人才吧?长得平凡了一些,但正好没有抢走县尊的光彩,无论在哪里他都像一片绿叶,衬托县尊这朵红花,您看这模样,绿得不能再绿了。”

    宋根生:???

    魏渡颇为满意地点头,沉声问道:“你读过几年书?”

    宋根生恭敬地道:“回县尊,草民陆陆续续读过十几年,但因家贫买不起书,所读的书不多,翻来覆去都是那几本。”

    “可会写字?”

    “会。”

    “一应钱粮账目可会算计?”

    “不太会……”宋根生老老实实道。

    顾青急忙抢着道:“但他会学,他做学问是非常勤奋的,用不了几日便能熟练上手,对吧,根生?”

    宋根生呆呆地看着他,顾青见他这副愚蠢的样子顿觉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了他个趔趄。

    魏渡脸颊微微抽搐,对顾青的粗犷作风很无语,叹了口气道:“主簿之职上手不难,无非记录钱粮户籍账目,学个几日便懂了,如此,便入我县衙当个主簿吧。”

    宋根生仍一脸呆滞的样子,顾青气得又踹了他一脚,将他踹醒了。

    “还不快谢谢县尊!”顾青微笑着咬牙道。

    宋根生猛地一激灵,急忙长揖行礼:“草民谢县尊恩典。”

    魏渡沉声道:“任你为吏,是看在顾青的面子上,入职之后当须严谨勤励,不可一日稍怠,履职的同时也要多读些书,你若真是人才,此生不可仅仅止步于一个县衙的小吏,当有鲲鹏凌云之志,当有鹰击长空之心,明白吗?”

    宋根生唯唯应是。

    魏渡朝顾青笑道:“像个老实人,幸好主簿之职需要一个老实人,可惜年纪小了点,当须多历练几年才能沉稳。本官先用着,明日便来县衙应差吧。但丑话说在前面,若本官发现此人不堪大用,或许会革免了他,那时还望少郎君莫记恨本官。”

    顾青行礼笑道:“若他实在不是那块料,县尊随时革免便是,草民只会对县尊感激不尽,绝无记恨之心。”

    魏渡又叮嘱了几句见贵妃娘娘应有的礼仪之后,便告辞离开了。

    送走了魏渡,宋根生仍一脸大梦未醒的样子,不敢置信地道:“我……我这就成了主簿了?”

    顾青笑着抚摩他的狗头:“对,主簿虽不是官,是吏,但终究离你的理想更近了一步,好好珍惜。”

    宋根生感动地道:“是你帮我向县尊求情的么?”

    顾青微笑柔声道:“傻孩子,是县尊听说你是十里八乡难得的人才,于是亲自来咱们村求你出山的,他觉得你有经天纬地之才,天下苍生全靠你帮他们谋福,让你做个小小的主簿县尊已然心有愧疚,觉得屈才了,他说你应该当大唐的宰相才对……”

    宋根生惊呆了:“我……竟如此有才?为何我都不知道?”

    顾青单手勾住他的脖子,死死掐住,另一手攥成拳,在他头顶使劲钻啊钻,咬牙道:“我这番鬼话你居然都信了,你是有多蠢!当然是我向县尊求情啊!知道我搭上了多大的面子吗?若非贵妃娘娘召见我,你以为魏县令会答应你当主簿?”

    宋根生疼得手刨脚蹬,不停挣扎,涨红了脸哀声道:“知道了知道了,松手!快死了!”

    发泄过后顾青心情舒畅,恢复了和颜悦色的样子,帮宋根生整理衣衫。

    “根生,你的理想已经起步了,好好干,莫让县尊失望,更重要的是,身在名利官场要守住本心,将来做个好官,不要连累我也被人戳脊梁骨,明白吗?”

    宋根生看着他的眼睛,用力点头:“我不会辜负任何人,尤其不会辜负你。我的本心,我会用命来守住。乾坤有阴有晴,有善有恶,但我的心永远是干净的。”

    宋根生的眼睛清澈见底,一如当初纯真无邪的少年模样。

    顾青回忆当初第一眼见到他的样子,那天的天空亦如他的眼睛这般干净。

    …………

    简单收拾了一下行装,顾青启程了。

    临行前顾青走得很低调,很多村民甚至不知道他要去蜀州见贵妃娘娘。

    给李白留下了充足的酒,以及交代秀儿母女每日给李白送饭菜,至于张怀玉,顾青倒是没有多余的叮嘱,他知道张怀玉会好好照顾自己,兄弟之间不必搞得那么矫情。

    青城县离蜀州大约一百多里,步行的话很远也很累,不差钱的顾青自然不会委屈自己,在青城县的车马店里雇了一辆马车,谈好了来回的价钱,顾青便躺在马车里舒舒服服地走了一整天,很快到了蜀州城。

    蜀州城算是中等城池,不大也不小,城池里的平民普遍过得比青城县富足,进城后从平民的穿戴上可见明显的区别。

    顾青进城后先与郝东来和石大兴见了面,两位掌柜很兴奋,虽说贵妃娘娘并没有召见他们,可她召见顾青便说明自家的瓷窑一定会名扬天下,往后顾青被贵妃娘娘召见都能成为招徕顾客的噱头之一,见贵妃娘娘一面看似简单,背后可有着巨大的利益。

    作为当事人的顾青反应却很平淡。

    可能唯一让他稍微激动的理由,是终于能见到历史上的四大美人之一的杨贵妃,前世看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书和小说,传说她的腋窝是孜然味的,也不知是真是假,想想就觉得有点……变态啊。

    匆匆与两位掌柜见了面,聊了没多久后,顾青又赶往鲜于仲通的临时居所,见了鲜于仲通后二人又聊了一个多时辰,大多是鲜于仲通交代面见贵妃娘娘的礼节,以及如何讨得贵妃娘娘的欢心,然而鲜于仲通转念一想,眼前这小子作马屁诗作得比他还专业,又是孤品贡瓷又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哄得贵妃娘娘心花怒放,论拍马屁的技巧和力度,这小子比他高了不知多少个级别,何时轮到他来教顾青如何讨贵妃欢心了?

    于是鲜于仲通话说了一半,便黯然住嘴了。

第一百零六章 闭月羞花

    第二天一早,顾青换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裳,早早便站在杨贵妃的临时行宫外等候。

    鲜于仲通陪着他一起等,一直等到上午时分,里面才慢吞吞走出一名宦官,告诉鲜于仲通和顾青,贵妃娘娘宣见。

    随着宦官走入行宫,顾青的心情仍未任何激动。

    心态跟阅历有关,不得不承认,人与人之间确实存在差异。没见过世面的孩子看到某个十八线小明星都会激动失态,觉得自己多么幸运能见到明星,而见过大世面的人,无论见到任何大人物都能保持内心的平静,在态度上做到不卑不亢。

    再大的人物终归也是人,他们跟普通人一样吃喝拉撒,他们挨打时照样会痛呼哎呀,他们挖鼻孔时的姿势不见得比普通人好看,他们便秘时表情照样很狰狞。

    如此一想,见所谓的大人物究竟有什么值得激动的?

    顾青前世也见过不少大人物,无论多大的老板,无论多美丽的明星,见面时只需要在脑海里想象一下他们便秘或挖鼻孔时的样子,顾青的心情瞬间就平静无波,甚至内心有点嫌弃。

    这样的心理建设似乎有点不厚道,但对待人接物很有帮助,别人眼里的顾青永远那么冷静,永远没有失态,那种波澜不惊不卑不亢的态度引来无数人的好感,谁都不知道顾青的内心里其实有多龌龊才换来那么平静的表情。

    鲜于仲通走在顾青前面,不时回头看顾青,眼神既有诧异也有赞赏。

    当初顾青知道鲜于仲通的节度使身份时,并没有表现出任何震惊的样子,今日马上要见到天下最受天子宠爱的贵妃,也没见他多么激动欢欣。

    这位少年永远一副平静淡然的样子,仿佛世上没有任何人有资格令他激动震惊,他无聊挖蚂蚁窝时的表情都比此刻更生动。

    鲜于仲通越来越觉得顾青这个少年很神秘,城府也很深,才十七岁的年纪,已让他这个节度使都捉摸不透了。

    顾青是他这辈子见过最淡定最沉稳的少年,没有之一。他甚至在顾青身上感受不到少年人该有的张扬和桀骜,他从顾青的眼里看到的只有平静,仿佛顾青的身体里住着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的灵魂,能在无声中看透世情的迷雾,直透内心。

    杨贵妃召见顾青的地点仍是那个小凉亭,顾青和鲜于仲通穿过行宫的回廊,走过曲折蜿蜒的水榭,来到凉亭前。

    顾青远远便看见一位身披厚氅的宫装丽人坐在凉亭内,托腮看着池塘上的残败荷叶呆呆出神,旁边的宦官轻咳了一声,凑到女子身边小声地说了句什么,女子回过神来,一双妙目转到顾青身上。

    顾青与她的目光对视,不知为何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不愧是历史上的四大美人之一,果真是绝色倾城。那么一瞬间,顾青忽然理解李隆基为何后半生弃了天下,只顾沉醉温柔乡里了。

    世上任何正常的男人想必都会心甘情愿地醉死在她的温柔里吧。

    连顾青这种眼里几乎没有男女之分的铁血直男都觉得她的美令人窒息,世上还有别的男人能丝毫不对她动心吗?

    顾青与杨贵妃的目光对视,从字面意思来说,这是真正的“一眼千年”。

    鲜于仲通见顾青的神态,不由暗暗着急,低声喝道:“怎敢与贵妃娘娘直视?不可失仪!”

    顾青急忙垂头敛目。

    凉亭内,杨贵妃倒是饶有兴致地看着顾青,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掩嘴笑道:“这位便是作出‘天生丽质难自弃’的少年郎?”

    顾青垂目上前行礼:“草民顾青,拜见贵妃娘娘。”

    杨贵妃笑道:“果真是少年郎,年纪应该不到二九吧?”

    “是,草民今年十七岁。”

    杨贵妃赞道:“十七岁便有如此才情,可见陛下的大唐江山人才辈出,社稷永固。”

    鲜于仲通率先道:“圣天子文治武功,古今隽永,大唐社稷万代昌盛。”

    周围的宦官宫女和官员们纷纷朝杨贵妃躬身行礼,异口同声道:“大唐社稷万代昌盛。”

    顾青垂头没说话,心中暗暗叹息。

    朝代的强盛,是在骂声中悄然来临,而朝代的衰亡,往往是从歌功颂德开始的。

    杨贵妃令众人免礼,然后看着顾青笑道:“小小年纪,竟能作出如此绝妙的好诗,我看你的才情恐不逊于当年的翰林待诏李太白,顾青,你说实话,因何而作那首诗?是专为本宫所作的么?”

    顾青垂头道:“是,只因天下皆传贵妃娘娘之美古今罕有,草民无福可见,只能凭空想象,越想越心慕之,近闻贵妃娘娘銮驾至蜀州,草民欣喜不已,遂作下此诗,聊为贵妃娘娘贺。”

    鲜于仲通在旁边听得脸颊直抽抽,好想飞起一脚将顾青踹出凉亭。顾青这番话委实有些无礼了,这年头君臣相见,君有君礼,臣有臣礼,说什么话,行怎样的礼,都有严格的规定,顾青却不明就里,将杨贵妃夸得天花乱坠,虽然都是好话,但当着贵妃娘娘的面夸她如何美丽,未免太过轻浮,实在是无礼之至。

    不仅是鲜于仲通,连凉亭内的宦官都变了脸色,手中的拂尘微微轻颤,努力忍住呵斥的冲动。

    杨贵妃却听得非常开心,掩着小嘴咯咯直笑,笑得花枝乱颤,浑然不在乎顾青的话多么无礼,在她眼里看来,顾青只是个没经过礼仪教育的农户孩子,驾前失仪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顾青刚才的赞誉很真诚。

    没有任何女人不喜欢别人的称赞,区别只在于,有的将欢喜形于色,有的只在心中暗爽,欢喜的心情都是一样的。

    杨贵妃显然就是被夸赞后喜形于色的那一类。

    凉亭内的鲜于仲通和宦官们见杨贵妃如此开心,倒也不敢呵斥顾青,只是纷纷向他投去警告的目光,用眼神告诫顾青收敛点。

    顾青可不管那么多,这可是抱大腿的机会,怎能不紧紧抱住?不但要抱,还要舔。

    “少年郎的模样天生长得不高兴,却生了一张巧嘴,真会说话,是有人教你这么说的吗?”杨贵妃咯咯笑道。

    顾青诚恳地道:“全是草民的心里话,无一字虚假。”

    杨贵妃轻笑道:“本宫不信,从未见过哪家少年如你这般油嘴滑舌,你不像是农户出身的孩子,反倒像那些泡在脂粉堆里长大的少年。”

    顾青暗暗叹气,就这几句便是“油嘴滑舌”了?你若听过前世烂大街的土味情话,只怕会激动得尿颤。

    迟疑片刻,顾青决定再拍个马屁,他需要一个强硬的靠山,目前看来,杨贵妃对他的印象似乎不错,那么必须要巩固这个印象,要让她对自己的好感更加深一层,往后才不至于被黄文锦那种小小的县令都能拿捏住。

    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开始,顾青对自己的未来便有着清晰的布局,他走出的每一步都至关重要,今日见杨贵妃,更是布局中的重中之重。

    挖蚂蚁窝不算,那是穷极无聊。

    “禀贵妃娘娘,草民还想出了两个词,是与贵妃娘娘有关的,不知能说否?”

    旁边的鲜于仲通和宦官们的心顿时又悬了起来,宦官望向顾青的眼神已带了几许哀求。

    你没完了是吗?为何一定要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杨贵妃却掩嘴笑道:“两个词?但说无妨,说得不好也不究罪。”

    顾青垂头道:“是,草民想起大唐以前有三位美人,一为西施,是谓‘沉鱼’,二为王昭君,是谓‘落雁’,三为貂蝉,是谓‘闭月’,那么第四位美人,草民以为非贵妃娘娘莫属。”

    杨贵妃听顾青将她与古代另外三位美人相提并论,不由心花怒放,高兴地道:“那么本宫该如何形容呢?”

    “草民听闻民间有传闻,开元年间,贵妃娘娘在花园赏花,碰到一朵花后,那朵花忽然收起了花瓣,旁有宫人谓曰,娘娘所过之处,连最娇美的花儿都自惭形秽不得不收起了花瓣,是以,草民觉得应以‘羞花’来形容贵妃娘娘,便是贴切了。”

    杨贵妃喃喃念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羞花,羞花……本宫便是‘羞花’么?”

    “草民无状,出言孟浪,请娘娘降罪,但草民刚才说的都是心里话,绝无一丝掺假,用‘羞花’来形容贵妃娘娘,草民以为贴切之极,中原汉土,上下千年,仅得四位美人青史留名,自贵妃娘娘以后,草民认为天下再无美人。”

    这番马屁拍得可谓妙至毫巅,说什么贵妃以后再无美人,其实应该是自顾青以后,世间再无如此露骨又张扬力道极大的马屁了,千古以还,此马屁的七彩颜色最为绚烂耀眼。

    顾青表情平静,背后却冒了一层白毛汗。他也怕说错话,他也怕马屁没拍完便被宦官乱棍打出去。

    多谢千年以来的文人,将马屁拍得如此清新脱俗,顾青取来便用,毫无负担。

第一百零七章 南诏叛唐

    用尽了洪荒之力,顾青终于完整地拍了一记旷古烁今名垂青史的马屁,看杨贵妃掩嘴两眼放光,像一位看到久慕的偶像即将要尖叫的少女,顾青知道,自己的马屁拍成功了。

    “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古往今来对女人最绝妙的赞誉,恐怕只有这两个词了吧。

    尤其是作为四分之一个当事人,杨贵妃被拍得简直尿崩了。

    女人听别人的夸赞还是希望直接一点的,安禄山曾为李隆基和她跳胡旋舞,用臃肿可笑的丑姿来博得她的欢心,李白曾作“云想衣裳花想容”来形容她的美貌,可这一切马屁都拍不到杨贵妃的爽点。

    顾青就很直接了,直接将她与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三大美人相提并论,并独树一帜创造了四个词来形容四位美人,其中形容杨贵妃为“羞花”,花儿都羞于与她比美,简单粗暴且有效,如同挠痒痒一般,出手便挠中了最痒的那个地方,杨贵妃瞬时爽到飞起。

    于是杨贵妃看顾青愈发顺眼了。

    多么精致的少年啊,识情知趣又有才情,说话也特别真诚,刚才那番话一定是发自内腑。

    “着人准备御膳,赐鲜于节度使与顾青共食。”杨贵妃朝旁边的宫人吩咐道。

    原本今日只是见一见顾青,毕竟那首“天生丽质难自弃”颇得杨贵妃的欢心,没想到见了顾青本人后,此人比诗更得她的欢心。

    心喜之下杨贵妃破例赏了御膳。

    鲜于仲通感激涕零谢恩,顾青也跟着他一同拜谢。

    进膳的地点在行宫的正殿,杨贵妃独自高坐首位,鲜于仲通和顾青各坐下首。

    如今大唐的权贵阶层用餐都是分餐制的,每人独占一张矮脚桌,宫人端上膳食,顾青仔细端详一番,御膳做得比较清淡,有荤有素,不过味道看起来并不怎么好,只是造型颇为精致,前世五星级酒店吃饭,一棵大白菜只要摆盘摆得好看,这道菜的价格便贵得离谱。

    眼前的御膳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顾青没敢伸筷,悄悄观察鲜于仲通的动静,一举一动跟着他学,杨贵妃首先举杯,鲜于仲通急忙双手捧杯回敬,顾青有样学样,然后杨贵妃举银箸挟了一口菜意思了一下,便算是开餐的信号了,宾主共食的气氛渐渐融洽起来。

    今日杨贵妃对顾青颇为关注,用膳时常问起顾青的情况,家中父母,可有婚配等等,顾青一一回答了。

    宴至过半,杨贵妃忽然道:“顾青,可愿与本宫去长安?以你的才情,本宫可求陛下封你为翰林待诏,如当年的李太白一般,李太白性情倨傲,恃才傲物,故而辞官而去,你虽年少,却比李太白沉稳多了。”

    顾青和鲜于仲通皆愣住,鲜于仲通急忙朝顾青使劲挤眼,顾青也不知他这挤眉弄眼的究竟是让自己答应还是让自己拒绝。

    沉默半晌,顾青起身行礼道:“多谢娘娘抬爱,草民不过是乡野村夫,性情粗鄙,登不得大雅之堂,翰林待诏之职,草民实在惶恐难当。”

    杨贵妃失望地叹了口气。

    顾青也有些失望,其实他并非不愿意去长安,可杨贵妃给他的官职实在无法接受。

    “翰林待诏”这个官,又叫“翰林供奉”,顾名思义,就是在翰林院里等待天子的诏书,他的本职其实是起草诏书的人,兼职才是作诗写赋哄天子和贵妃开心,李白当过这个官,并无太大的技术含量。

    当这个官只有一个必备条件,那就是字要写得好看。

    而顾青的字……

    顾青相信自己的字拿出来,当今天子李隆基一定会感动得痛哭流涕,他若敢把顾青起草的诏书颁布整个大唐,一定是大唐立国百余年的国耻。

    寻常人若是没见过看一眼字就吐的画面,宋根生比较有发言权。

    杨贵妃不明就里,她以为诗写得好的人,字也一定写得好看,她并不知道顾青只是个搬运工。

    “娘娘错爱,草民惶恐,草民留在蜀州也会为娘娘效力,专心为娘娘烧制贡瓷,往后瓷窑所出必然越来越精美,娘娘故乡所产,定能让娘娘在长安面上有光,草民定不会辜负故乡人的期待。”

    一番话说得杨贵妃转怨为喜,嘴角露出了笑容。

    顾青呼吸一窒,垂头望向面前的餐食。

    一颦一笑,皆是人间绝色,倾国倾城之姿,不愧四大美人之一。

    顾青目光怔怔,他想起了杨贵妃的结局。红颜薄命,莫此为甚。以色侍人者,终究难得真心。

    …………

    御膳过后,鲜于仲通和顾青向杨贵妃告辞。

    走出行宫,顾青长长松了口气。

    今日见杨贵妃算是大有收获,看来自己博得了杨贵妃的好印象,马屁拍得好,人生少奋斗几十年。

    出了行宫后,顾青又向鲜于仲通道谢。

    鲜于仲通含笑说了几句废话,顾青又回了几句废话。两人正要告别时,顾青敏感地发现鲜于仲通面有忧色,不由停下问道:“鲜于伯伯是否有心事?”

    鲜于仲通叹了口气,摇摇头。

    顾青马上想起了一件事,道:“不知南诏国叛乱之事如何了?”

    鲜于仲通苦笑道:“南诏国主阁罗凤已起兵反唐了,军报昨日送至蜀州,南诏叛军已攻下了小夷州,一场战事怕是免不了了。”

    顾青想了想,道:“毫无理由便反唐?鲜于伯伯,这说不过去吧?”

    鲜于仲通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贤侄当初在石桥村时的建言没错,老夫后来派人查了,云南刺史张虔陀去年向南诏国主索巨额贿赂,南诏国不给,张虔陀遂多次辱骂南诏国主,甚至侵辱了他的妻子。”

    顾青冷冷道:“索贿不成,公然辱妻,张虔陀此人烂到极点了。”

    鲜于仲通接着道:“辱妻之事引起了南诏国的公愤,阁罗凤是一国之主,怎能受此大辱?于是联合南诏各部,聚集兵将,南诏各部以往被张虔陀欺辱多年,阁罗凤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纷纷起兵响应,张虔陀见事情闹大了,惶恐之下恶人先告状,向长安飞马奏报南诏国谋反,老夫昨日接到军报时,南诏叛军已攻下了小夷州,马上要向姚州进发了……”

    转身看了看杨贵妃的行宫,鲜于仲通为难道:“剑南道战乱即起,贵妃娘娘却似乎没有回长安的意思,若被战乱惊了銮驾,老夫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顾青叹道:“鲜于伯伯,此战朝廷若派伯伯迎战,伯伯定要谨慎,若然战败,恐怕您这个节度使当不了多久就会被朝臣弹劾,贵妃娘娘的兄长怕是都保不住您。”

    鲜于仲通一凛,顾青这番话说中了他的心事,最近几日他正因此事而惶惶不安,当初在石桥村得到南诏国叛乱的消息时,鲜于仲通终究还存着几许侥幸心理,以为派人与南诏国主沟通后或许他便不反了。

    如今南诏国已起兵攻占了小夷州,鲜于仲通的侥幸心理终于被彻底击碎,同时对自己的官位愈发担忧了,当多大的官便要担起多大的责任,剑南道节度使可不仅仅处置剑南道公务便够了,节度使兼任的是文武最高长官,一旦发生战事,节度使责无旁贷必须要领兵平叛,哪怕是文官也要披甲上阵的。

    鲜于仲通是文人,作作文章拍拍马屁还可以,领兵披甲可就真不行了。

    “贤侄上次在石桥村所言,可行否?”鲜于仲通终于想起了顾青当初的劝谏,当时顾青的话说得很直白,令鲜于仲通心里颇有些不舒服。可一旦击碎了他的侥幸心理,鲜于仲通再次回想起顾青的话,顿觉有几分道理了。

    顾青叹道:“伯伯莫怪小侄说话难听,以小侄看来,若伯伯亲自指挥此战,胜负之数,负大于胜,除非伯伯能马上向朝廷禀奏,另遣良将来剑南道指挥,伯伯居后方负责粮草辎重,或许事尤可为。”

    鲜于仲通苦笑道:“老夫不认识朝中将军,遣谁才好呢?”

    顾青沉吟片刻,缓缓道:“小侄听说大唐有一位将军,如今任安西都护府副都护,此人能征善战,战功赫赫,今年率兵攻打石国大获全胜,俘虏了国主和王子若干,押解长安献俘……”

    鲜于仲通目光闪动:“贤侄所说者,是高仙芝么?”

    顾青点头:“高仙芝如今挟大胜之威,正屯兵安西都护府,西域那边战事已定,伯伯何不上谏天子,暂借高仙芝来剑南道,助伯伯平定南诏之乱?”

    鲜于仲通为难道:“暂借之说……”

    顾青看出了他的犹豫,笑道:“高仙芝是当世名将,陛下需要用他镇守西域诸国,平定南诏后必然会被调离的,伯伯的剑南道节度使之位仍稳如泰山。”

    鲜于仲通下意识点头,随即疑惑地看向顾青:“你一个足不出户的农家娃子,为何知道这么多?连高仙芝都听说了,世上果真有生而知之之人吗?”

    顾青认真地道:“石桥村在青城山下,山上有许多道士,小侄是听一位老道士说的。”

    鲜于仲通震惊道:“哪位老道士居然如此神通?”

    “不重要,昨夜他已羽化飞升了,连渣都没留下。”

第一百零八章 可见天地

    完美的谎言里,最好把涉及的人物挫骨扬灰,来个死无对证,如此就不必再用一百个谎言来圆谎。

    于是老道士便在顾青的嘴里被迫飞升仙界了,虽然是谎言,但也可喜可贺。

    可惜鲜于仲通没那么好糊弄,顾青清楚地看到他捋须的手在微微颤抖,可能在反省自己在别人眼里究竟有多蠢,以至于别人竟拿如此低级的借口来敷衍他。

    “罢了……”鲜于仲通长叹。

    “罢了”的意思是,懒得跟顾青计较了。

    “伯伯若能让朝廷遣良将平定南诏之乱,对伯伯来说是最佳的选择,若胜了,有伯伯的一份功劳,若然败了,那位良将自然要为伯伯分担大部分责任,伯伯负责粮草辎重,每日送奏疏去长安禀奏战况,做出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的样子,如此纵然败了,天子想必亦不忍过分苛责伯伯。”

    这番话令鲜于仲通颇为动容。

    顾青说到了他最忧心的地方,而顾青为他分析利弊后,鲜于仲通觉得这番话很有道理。

    在鲜于仲通的心里,忠君报国之类的话只能用来当口号喊一喊,剑南道战事突起,鲜于仲通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官位,顾青投其所好,从官位利益的角度为他分析一番后,鲜于仲通顿觉向朝廷请遣良将果然是分担风险的最佳选择。

    鲜于仲通面若平湖,心里已决定采纳顾青的建议了。

    只要话说得有道理,一方诸侯节度使也是愿意听一个农户少年的话的,利益决定一切。

    “关于沙盘,伯伯应尽早派人实地堪舆,沙盘此物无法决定战争的胜负,但它能查遗补漏,帮助伯伯从战事全局指挥,有些被忽略的小径或关隘,沙盘上都能清晰表现出来,有时候一条不起眼的小路的存在,敌人没发现,我们发现了,便占尽了先机,从而影响战局的胜负。”

    鲜于仲通下意识点头,他对沙盘还是颇为重视的,否则不会为了此物而在石桥村多留了些时日,这次平定南诏之乱,沙盘必然要发挥它的重要作用。

    顾青呼了一口气,笑道:“小侄该说的都说了,胜负自凭天意。小侄祝鲜于伯伯旗开得胜,凯旋回师。”

    鲜于仲通含笑道:“此战若能不败,老夫定将你的名字记入功劳簿,向圣天子请功。”

    “小侄不过胡说了几句,哪里有什么功劳。”

    “贤侄不可妄自菲薄,你的这番建言对老夫颇为重要,一场战事由老夫指挥,或由良将指挥,结果必然是不一样的,更何况你还造出了沙盘此物,可以说,这场平叛之战,你的建言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胜负,此战若胜,老夫必为你请功。”

    …………

    离开蜀州城,回到石桥村时已是第二天的傍晚。

    村民们热情招呼顾青,纷纷邀请他去自家用饭,顾青笑着婉拒了。

    婉拒是礼貌,是教养,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村民家的菜做得太难吃了,顾青对食物如此挑剔的人,面对一份份比猪食还难吃的菜,如何能下得了嘴?

    刚跨进自家院子,顾青便闻到了一股炊烟味道,张怀玉扬着一把大勺迎出来,配合她白衣胜雪的形象,像极了绝世大厨。

    “回来了?”张怀玉淡淡地道。

    “不,我没有回来,你看到的只是我的灵魂,我的**还在蜀州城醉生梦死。”顾青不假思索地道。

    不知为何,如今顾青听到别人说废话便毫不犹豫地反怼,几乎已成了条件反射,怼出来的话都不过脑子的。

    张怀玉气得抡起大勺直击顾青胸前膻中穴,顾青急退几步,避开了。随即顾青一愣,咦?自己的反应比以前灵敏些了,难道是蹲马步蹲出来的?那些经常腹泻的人每天蹲那么久的马桶为何没蹲出一身武功?

    “今日你舟车劳顿,便让你享一次福,等着,我做菜给你吃。”张怀玉说完飞快钻进厨房。

    顾青眼皮直跳,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一个习惯拿刀杀人的狠角色,忽然有一天拿刀切菜,这跟卖砒霜的改行卖水果有何区别?

    心怀忐忑地坐在院子里,顾青不时探头看看厨房的情况,如果按照狗血套路走的话,从来不下厨的傻白甜突然要做饭,九成九的概率会把厨房烧了,然后傻白甜一脸无辜地站在那里,用又蠢又萌的卖点来博得观众的喜爱,从而忘记这人实际上犯有无意纵火的罪行,按治安法是要行政拘留的……

    张怀玉不是傻白甜,傻白甜三样里,她只占了两样,还不够甜。

    幸好张怀玉傻得没那么纯粹,等了许久后,终于将做好的菜端了上来,而厨房也非常幸运地没被烧着。

    顾青静静地注视着桌上的菜,从形状上分析,其中一道应该是鱼,按张怀玉的计划,她应该是想做一道红烧鱼,然而面前盘子里的鱼整体焦黑,散发着一阵阵的糊味,心虚的张怀玉为了掩饰糊味,特意往上面撒了许多葱姜蒜。

    估计这条鱼也没想到人类如此残忍,不仅杀了它,还不放过它的尸体,没能成为人类口中的美味,反倒像被九天神雷劈过但渡劫失败的修士……

    另一道菜,观其形状,应该是肉类,至于什么肉,恕顾青无法猜测,因为盘子里的肉也是焦黑的,如果一定要给它取个菜名的话,“小炒包大人”比较合适。

    顾青没想到一个人的厨艺能差到这个地步,更没想到厨艺如此差的人居然有勇气下厨,梁静茹都不敢唱得如此理直气壮。

    抬头望向张怀玉,张怀玉目光闪躲,望向别处,表情一如既往的高傲清冷,呵!真是可爱死了呢。

    顾青放下筷子,平静地道:“我拒绝吃这些东西。”

    张怀玉忍不住道:“只是卖相难看了点,味道还是,还是……值得试一试的。”

    “你先试。”顾青和颜悦色地道。

    “这是我特意做给你吃的。”

    顾青叹道:“我做错了什么,你直说,我可以改。人与人之间沟通交流很重要,不必用上如此残酷的手段,一切好商量。如果你是真的想弄死我,请给我一个痛快。”

    张怀玉不满地道:“试一试又不会死,说不定出乎意料的好吃呢。”

    “会死,不会出乎意料,不可能好吃。”顾青反怼三连。

    张怀玉泄气地叹道:“以前见你做过很多次,我以为自己都记住了,可是当菜下了锅我便慌了神,很多步骤马上忘光了……”

    “在不妨碍他人身体健康以及生命安全的前提下,我不介意你继续做傻白甜。放弃吧,你不是下厨的料。”

    重新淘米,洗锅,切菜,顾青手法娴熟,张怀玉在旁边仔细观察,不时掰起手指默记步骤。

    顾青切着菜,忽然道:“对了,过不了多久,可能剑南道会有战乱,你最近少出门,虽说不一定会影响到蜀州境内,但很难说会不会有冲散的官兵祸害地方。”

    张怀玉一愣:“是南诏国反了吗?”

    “是。”

    “若朝廷派鲜于仲通平叛,恐怕很难取胜,鲜于仲通是个书生,根本不懂打仗。”

    顾青垂头剐着鱼鳞,淡淡地道:“鲜于仲通住在石桥村那段日子,你故意躲开了,你认识他吧?”

    “在长安时我祖父认识他,我父亲也认识他,他也见过我。”

    “战事难料,我给了鲜于仲通一些建议,如果他肯听的话,说不定能有取胜的希望,若他一意孤行,则必败,那时或许战火会蔓延到蜀州来,咱们的瓷窑都不得不关掉,村民们更要携家带口离开村子躲避战乱,唉,战争啊……”

    张怀玉眼露异彩:“你给了鲜于仲通什么建议?”

    顾青心不在焉地将自己的建议说了一遍。

    张怀玉沉默地想了许久,缓缓点头道:“确是老成谋国之论,顾青,你很不简单呀,我总觉得你在悄悄布局,从村里的学堂,到组织孩子们操练,到瓷窑被定为贡瓷,甚至连你作出来的诗传扬出去,都好像有别的目的……”

    顾青动作一顿,随即笑道:“莫把别人想得那么坏,我目前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保,见过蜘蛛织网吗?我只想为自己和村民们织一张大网,把我在乎的人和事好好保护在这张网里,不让他们被伤害。”

    张怀玉盯着他的眼睛,道:“承认自己有野心又如何?换个说法,把‘野心’换成‘志向’,会不会好听点?男儿大丈夫生于世间,纵横天下正当为也,何必遮遮掩掩?”

    顾青爽快地道:“好吧,我有野心,至于野心的终极目标是哪一步,我也不知道,因为我得看看自己究竟有多大的本事,野心是建立在本事的基础上的。”

    张怀玉沉默许久,忽然道:“顾青,石桥村已容不下你了,这些日子我眼看你的锋芒越来越露,认识的人物也越来越多,石桥村的天地太小,你的成就,不应该仅只是个开瓷窑的少年。”

    “外面的天地那么大,你不想见见吗?不想称量天下英雄吗?”

    顾青放下手里的活儿,目光望向漆黑的山峦,良久,轻声道:“快了。”

第一百零九章 平叛请功

    元旦过后,历史迈进了天宝十年。

    顾青在石桥村过着无所事事的日子时,南诏国叛乱的战火已迅速蔓延。

    去年底攻占了小夷州后,南诏国继续进发,天宝十年正月攻占了姚州。此时南诏国连战连胜,大唐的朝廷来不及反应,鲜于仲通手忙脚乱调拨剑南道各地兵马。

    趁着大唐忙乱之时,南诏国再度挥师,兵锋直指云南郡。

    天宝十年正月底,南诏国攻下云南郡,刺史张虔陀被南诏国主阁罗凤亲手斩杀,报了凌辱妻子以及多年欺压南诏国的大仇。

    与此同时,鲜于仲通递上长安的奏疏终于得到批复,李隆基下旨令安西都护府副都护高仙芝紧急奔赴剑南道,统帅剑南道兵马,平定南诏国叛乱。

    而在高仙芝赶到剑南道之前,采纳了顾青建议的鲜于仲通也没闲着,他用尽全力将剑南道各地兵马集结于益州,并筹备了许多粮草,同时还亲自赶赴蜀州,请仍在蜀州省亲的杨贵妃回长安,以免被战火波及惊了銮驾。

    不仅如此,鲜于仲通还派出了许多斥候,将与南诏国交战前线的地形地势认真堪舆之后全部记录下来,回益州后禀于幕宾,幕宾汇集了斥候的各路情报后,将交战前线的地形做成了非常逼真的沙盘。

    二月初,风尘仆仆的名将高仙芝赶到益州节度使府时,接手的便是完整的建制军队,以及一个个制作精巧逼真的沙盘,还有后勤充足的粮草辎重。

    三军蓄势待发,只待将军令下。

    高仙芝被深深震撼到了,他完全没想到接手剑南道兵马竟是这般境况。三军齐备,粮草足够,还有那个神奇的沙盘。

    尤其是沙盘,上面无论山地丛林还是平原要隘都做得如同真的一般,各个要隘和不起眼的小路上都插着小巧的旗帜注明,敌我双方的驻军大营和随时根据斥候军报而变更的行军轨迹在沙盘上只需几面小旗帜,便能一眼看得分明。

    高仙芝四十多岁年纪,一把乱糟糟的胡子藏在双翅盔下,神情震惊地看着面前的沙盘,再看看一脸憔悴连说话都没力气的鲜于仲通。

    高仙芝拱了拱手,道:“节帅,此物……”

    鲜于仲通忙得几日没睡过觉了,闻言虚弱地挥挥手:“此物名叫沙盘,是我一位忘年小友所制,不具体解释了,高将军定能一目了然,本官……先稍作休憩,醒来再与高将军商议平叛部署,得罪了。”

    高仙芝理解地点头,鲜于仲通沉沉睡去。

    高仙芝转头望向鲜于仲通的幕宾,幕宾笑道:“此物神奇,是一位农户少年所创,在下跟他学了一些时日方才堪堪入门,做得粗鄙了些,高将军见谅。”

    高仙芝负手仔细观察了一番,赞道:“是个好物件,地形山径平原驻军皆备,敌军任何风吹草动体现在沙盘上,他们的意图都能一目了然。以往征战时若有此物,胜率可提高三成。”

    随即高仙芝又道:“那位少年可在军中?我想见见他。”

    幕宾苦笑道:“那位少年脾气有些古怪,节帅相请数次都被婉拒,如今仍在山村里烧瓷器……”

    高仙芝失笑:“果真脾气古怪,男儿正当在沙场上博取功名才不枉此生,明明有这般本事,此战过后仅凭沙盘便可记他一大功,为何偏不愿从军?”

    幕宾叹道:“奇人有一身奇怪的本事,自然也有一副奇怪的脾气,不可以常理度之。”

    高仙芝摇头:“日后有缘自能相见,倒是节帅调拨兵马粮草之高效,颇令我震惊,以节帅运筹帷幄之能,再加上这个沙盘,纵然陛下不遣我来剑南,想必以节帅的本事也能轻松平定南诏之乱吧,老实说,我觉得自己来得有些多余。”

    幕宾苦笑道:“高将军莫客气了,说实话吧,节帅准备这般充分,也是因为听了那位少年的建议,节帅是文人出身,领兵征战非长项,那位少年说,‘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外行不要领导内行,否则事必败。’”

    高仙芝愈发吃惊,指了指沙盘,又指了指幕宾,道:“有这等本事,又能说出这般远瞻睿智的话,你确定他真是个少年?”

    幕宾叹道:“他真是少年,名叫顾青,十七岁……哦,已是天宝十年,今年十八岁了。”

    高仙芝喟叹道:“可谓英才矣,平叛之后,此少年我定要见一见。”

    神情一定,高仙芝凛然道:“三军备矣,待鲜于节帅醒后,马上擂鼓聚将,本都护奉旨平叛,剑南道三军皆听本都护调遣,令出如山,违令者斩!”

    一旁呼呼大睡的鲜于仲通不知梦到了什么伤心事,神情哀恸幽幽地叹息一声。

    “老夫不要被罢官……”鲜于仲通梦语呢喃。

    高仙芝和幕宾愕然相视。

    幕宾擦着冷汗陪笑解释:“南诏叛乱后,节帅食之无味夜不能寐,深感责任重如泰山,为报天子国恩,节帅忧思过甚,忧思过甚……”

    高仙芝脸颊抽了抽,冷静地点头。

    风波方平,不省心的鲜于仲通又在说梦话了:“陛下啊,老夫为剑南道筹过粮,老夫为高仙芝让过路,平叛之后请陛下高抬贵手,速速调高仙芝回西域,莫占老夫的位置……”

    高仙芝和幕宾脸颊一齐抽搐。

    幕宾仰天长叹,算了,解释不清了,爱咋咋地吧。

    高仙芝沉吟半晌,朝幕宾沉声道:“节帅醒后烦请转告节帅,平叛之后本都护会马不停蹄回西域的。”

    幕宾惨笑点头。

    高仙芝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还请转告节帅,有外人在场……最好莫睡得太沉。”

    …………

    二月中,高仙芝领剑南道三万兵马与南诏国反军于龙城郡交战。

    二月末,斥候探明南诏国有小部兵马调动迹象,高仙芝于沙盘推演过后,判断南诏国意图勾连吐蕃,组成联军反唐。

    高仙芝遂于龙城郡象县郊林内设伏,南诏反军路经象县,唐军于伏击圈内发起突袭,包围切割反军后,合围将其歼灭。同时高仙芝调拨一万兵马攻打姚州,姚州正处于吐蕃与大唐的交界,五日后,唐军收复姚州,切断了吐蕃与南诏的通路,南诏反军与吐蕃勾连的谋划彻底失败。

    三月初,唐军两万兵马向南诏国所占的盘州,僚子部,和蛮部进军。三月中旬,南诏国叛乱所占大唐城池基本被收复,南诏国从叛乱初时连战连胜,至高仙芝领兵后,南诏国连战连败,应战之力已见颓势。

    三月底,高仙芝率两万唐军于黎州城外与南诏国叛军决战,交战之前斥候堪舆地形,制作出了精巧的沙盘,高仙芝研究沙盘后,遣一支偏师绕过黎州,从一条不知名的山涧小路快速行军,绕到南诏国叛军后方,交战时异军突起,南诏国后方被唐军偏师截断,粮草辎重皆付之一炬,消息传到叛军大营,叛军哗变,军心崩溃。

    天宝十年三月廿七,南诏国主阁罗凤于大营中兵败自戕,至此,南诏叛乱被高仙芝和鲜于仲通平定。

    三月廿八,捷报从黎州出发,快马飞赴长安。

    其中平叛将士的请功名单上,顾青的名字列第一。

    …………

    石桥村。

    醉醺醺的李白一觉睡醒,忽然向顾青辞别。

    顾青大惊,随即无比失落。

    “太白兄,是愚弟招呼不周么?”顾青心中泛起浓浓的不舍。

    李白洒脱一笑:“非也,能识得贤弟,是太白生平之幸,在石桥村的日子有酒有肉有知己,太白今生难得惬意悠闲的时光,贤弟并非对我照顾不周,而是照顾得太周到了。”

    顾青叹道:“太白兄既觉得惬意悠闲,何不留下?”

    李白摇头,叹道:“大唐山河何等壮阔,太白岂能偏安一隅?我已五十岁了,今生不知还剩几年,那么多秀丽风景不曾见,那么多知己豪杰不曾交,余生寥寥,怎能蹉跎?”

    顾青无言以对。

    李白是与众不同的,他是真正的浪子,永远不会停下脚步。正因为他不肯安定的性情,才能写下那么多潇洒浪漫不羁于世的美丽诗作。

    他若愿意永远住在石桥村,那么李白便不再是李白了,只是一个终日沉醉酒乡的酒鬼。

    顾青无法说出挽留的话,在路上的李白才能焕发出他生命的意义,顾青怎能扼杀?

    黯然叹息之后,顾青微笑与李白辞别。

    临行前,顾青取出几块银饼,大约四十两左右,又给李白灌了好几皮囊的高度酒,还细心地给李白准备了几套干净的新衣裳。

    李白看着顾青为他做的这一切,眼眶渐红,二人在村口作别,李白长揖道:“贤弟待太白之心,太白永铭于内,江湖路远,风雨飘摇,太白此生绝不相忘,你我来年可在长安相会。”

    “太白兄怎知我会去长安?”

    李白笑了笑:“以贤弟之才,若此生仅居于一隅,岂非浪费?你必定会去长安的,那时太白可带贤弟领略长安风情,结识生平故交,与知己一醉方休。”

    说完李白潇洒转身,大笑离去。

    青山葱翠,鸟鸣于涧,群山中回荡着李白狂放不羁的长吟。

    “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

第一百一十章 立功封官

    历史的进展是随机的,一个细微的改变都能让历史产生偏移。

    一个来自山村的农户少年,说了几句劝谏的话,送上一个沙盘。

    鲜于仲通听了,信了,于是历史改变了。

    原本历史上大唐六万将士全军覆没的结局,在这个世界并未发生,不仅如此,连战局的胜负都改变了。

    长安城,兴庆宫。

    李隆基登基后,大多住在兴庆宫,长安城三大宫,每一座宫殿都有各自不同的主人。

    唐初之时的太极宫是高祖和太宗皇帝惯居之地,大明宫是高宗皇帝的惯居之地,后来武则天称帝,为了消除大唐的烙印,武则天习惯于住在东都洛阳,在位时崇佛抑道,也是出于这个政治原因,她想将李家的痕迹慢慢从世上抹除,然而最终被逼退位。

    李隆基诛除韦后集团后被立为太子,很快登基为帝,当了皇帝后,李隆基一直住在兴庆宫里,他也是为了消除前朝武氏的痕迹。没有人愿意活在别人的影子里,住在敌人曾经住过的房子里,尤其是一国天子。

    为何李隆基习惯住在兴庆宫?因为兴庆宫在他曾是临淄王的时候住的龙潜之邸,登基后不愿住太极宫和大明宫,于是下旨扩建兴庆宫,李隆基在位之时,兴庆宫的扩建工程从未停止过,一直断断续续,直到今日,它已成了长安城三大内之一。

    兴庆宫正对子午线的前殿名曰“勤政务本楼”,从这个矫情的名字可以看得出,开元初期的李隆基算是有些明君气象的,说的话,干的事,取的名,都是人干的事。

    勤政务本楼的后方,便是兴庆宫的正殿,名曰“兴庆殿”,文武百官朝会的地方,再往后,便是交泰殿,属于前宫与后宫的交界线。

    后宫的宫殿繁多,大多是一些楼阁亭台,其中有一座著名的楼,名曰“花萼相辉楼”,这座楼阁著名的地方在于,它是李隆基和杨贵妃的后宫住所。

    李隆基自从将杨贵妃从儿子寿王身边抢过来后,二人便一直居于此,到了开元后期,李隆基沉迷温柔乡,渐渐甚少视朝,大多数朝政公务也是在这座楼里完成的,就是那种匆匆将奏疏批一遍扔给三省六部,然后着急忙火闪进屏风后,找杨贵妃一同唱歌跳舞饮酒,一代明君变成一代昏君,往往只有一扇屏风的距离。

    今日的李隆基正与杨贵妃饮酒。

    天宝十年正月,由于南诏叛乱,鲜于仲通将杨贵妃劝回长安,回到长安的杨贵妃仿佛打开了某个心结,出乎意料地主动与李隆基重修于好了。

    李隆基惊喜万分,他没想到心爱的小娇妻出门度个假便转了性子,不仅与他和好,而且看得出心情也更欣悦了。

    对于小娇妻的改变,李隆基自然是喜闻乐见的,于是也就愈发宠爱她了,不仅将番邦进贡的罕见珍奇当作礼物送给她,还封了几位杨家子弟为官。

    杨贵妃愈觉高兴,对李隆基这位心爱的老郎君更加温柔缠绵,如花解语。就连二人依偎在一起饮酒赏舞,也是分外的恩爱,你喂我一口,我喂你一口,眼神交流荡气回肠,外人见了马上会产生两人此刻需要的不是酒,而是床的想法。

    酒宴歌舞正酣,夫妻二人的恩爱画面被一声急促的奏报打断,热闹的歌舞也不得不停下。

    李隆基不满地皱眉,双目顿时冷了下来。

    一名宦官站在殿门外,忽觉遍体生寒,急忙跪拜下来,大声道:“恭贺陛下,剑南大捷!”

    李隆基一愣,接着长身而起:“什么?”

    宦官声音更大了:“陛下,剑南大捷!天宝十载三月廿八,高仙芝与剑南道节度使鲜于仲通于黎州城外平定南诏国叛乱,南诏国主阁罗凤兵败自戕,我大唐王师斩敌首一万余级,俘虏三万余,当初参与叛乱的南诏国各部首领纷纷向大唐圣天子陛下递上乞降奏表。”

    李隆基惊愕片刻后,忽然仰天长笑:“好!确是好消息,朕甚慰。可将捷报抄录,分颁长安朝臣,高仙芝,鲜于仲通,哈哈,好!王师得还,朕当厚赐。”

    杨贵妃适时逢迎道:“妾贺喜陛下平定叛乱,圣天子威服四海,社稷万代。”

    殿内宦官宫女和乐工舞伎们纷纷跪拜,异口同声道贺称颂。

    李隆基激动得身躯微微发颤,但努力地维持平静。

    这些年大唐的军队已渐生暮气,曾经无往不利,无坚不摧的大唐王师,如今对外征战时偶尔也有一些败绩了,尤其是西域和西南的吐蕃,大唐与之交战多年,胜负往往五五之数,近年对吐蕃更是胜少负多,这样的结果令目空一切自信心膨胀的李隆基尤觉耻辱。

    大唐和李隆基实在太需要一场振奋人心的胜利了。

    今日,胜利来了。

    六十五岁的李隆基心情激荡雀跃,仰天长笑不已,今日此刻的他,终于找回当初意气风发励精图治的英明帝王的几分风采了。

    殿外报信的宦官见李隆基心情很好,急忙双手高举,奉上一份厚厚的名录,道:“陛下,此为高仙芝副都护与鲜于仲通节度使联名署具的平乱请功名录,请陛下圣裁。”

    李隆基心情大好,挥手潇洒地道:“呈来!”

    身边的高力士匆匆接过宦官手里的名录,双手恭敬地捧给李隆基。

    李隆基翻开名录,上面密密麻麻列了许多名字,其中打头第一位赫然便是顾青。

    李隆基一愣,然后绞尽脑汁回忆顾青这个名字,数遍各军著名将领,似乎从未听过这个名字,再看顾青名字后面备注的立功原因,一是向鲜于仲通谏言请朝廷另遣良将指挥平叛,二是谏言交战之时千万要切断南诏国与吐蕃的通道,勿使两国勾连,合兵一处,三是独创了一个名叫“沙盘”的东西,在此次平定南诏之乱时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包括最后的决战,正因为沙盘上标注的无名小道,高仙芝遣偏师绕敌之后,断其粮草,截其退路,乱其军心,南诏国之乱才快速平定。

    “顾青,顾青……此为何人耶?”李隆基喃喃自语。

    杨贵妃是个比较本分的女人,甚少主动掺和朝政国事,只是李隆基嘴里念叨顾青的名字,杨贵妃对这个名字实在太有印象,于是忍不住惊愕道:“三郎所念的名字,是‘顾青’么?”

    李隆基笑道:“不错,高仙芝与鲜于仲通联名请功,顾青这个名字名列功劳簿第一,朕有些好奇,究竟何等人才,能令两位功臣联名荐奏呢?”

    杨贵妃愈发震惊:“这个名叫顾青的,可是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家住蜀州青城县?”

    李隆基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再仔细看了看请功名录上的备注,缓缓点头道:“不错,顾青,年十八,蜀州青城县石桥村人氏。……居然才十八岁,娘子认识此人?”

    杨贵妃终于确定了此顾青便是彼顾青,心情愈发舒畅,笑容也更加灿烂了,自豪地挺起波澜壮阔的胸脯,道:“不错,此少年正是妾的同乡,这次回乡省亲,鲜于仲通引荐此人,妾见过他,真是一表人才,温润如玉呢。”

    李隆基好奇道:“此子果真才十八岁?”

    “是的,不知三郎可知去年妾的家乡蜀州有一处瓷窑所产瓷器被定为贡瓷?那家瓷窑的主人便是顾青,三郎可还记得妾从蜀州带回一套小巧的梅瓶,每只梅瓶上烧印着一句诗,三郎当时还盛赞作此诗者才情不逊李翰林,妾当时见他时也觉得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便想为陛下荐才,欲以翰林待诏之职招徕他来长安,可那位少年拒绝了……”

    李隆基这时也听出了兴趣,含笑道:“拒绝了?十七八岁的少年,被当今最受天子宠爱的贵妃娘娘亲自招徕,居然还能拒绝,端看此举,少年必非凡俗。”

    杨贵妃掩嘴笑道:“妾当时心里也颇不舒服,只以为此人终究年少疏狂,恃才傲物,不成想今日竟在平叛请功名录上见到他的名字,此时再忆当初,恐怕那位少年确有平天下之大才,妾许他翰林待诏之职,怕是入不了他的眼呢。”

    李隆基点头道:“诗才不过小道尔,此子不屑以才情邀官职,偏要从沙场上博取功名,看得出是个有志向的人才,不错不错!”

    连说两句“不错”,杨贵妃心中一动,趁机道:“陛下,人才难得,怎能落于圣天子彀外,而不被社稷所用?此子能文能武,心性尚坚,若陛下能悉心栽培,若干年后,未必不是一棵为大唐社稷遮风避雨的参天大树。”

    李隆基佯作吃醋道:“娘子如此为一陌生少年说话,朕听了可不高兴。”

    杨贵妃白了他一眼,娇媚笑道:“妾可比他大十多岁呢,只是妾的故乡难得出一位国之栋梁,妾真心为故乡欢喜,只想帮帮这位小同乡,三郎你乱吃甚飞醋。”

    老郎君佯作不满地哼了哼,目光再次落在顾青的名字上,沉吟半晌,缓缓道:“此子既以兵事立功,当入武职,虽有功劳,但不可封官过高,恐朝中有非议。”

    说着李隆基令高力士取过纸笔,在纸上提笔写下一行字,搁笔朝杨贵妃笑了笑,道:“娘子有心提携同乡,朕怎能落了娘子的面子?依娘子所言,将他调来长安为官,如何?”

    杨贵妃妙目朝纸上飞快扫了一眼,上面赫然写着“长安左卫亲府,录事参军”。

第一百一十一章 敕令北来

    顾青蹲在村口的槐树下,托腮看着树下新搬来的一窝蚂蚁忙碌地将微小的食物努力往窝里运,他却完全提不起祸害它们的心情。

    李白走了,宋根生去县衙当小吏了,村民们为了瓷窑忙到飞起,唯一一个张怀玉每天与他的交集只有“这个能吃吗?”“这个怎么吃?”“这个好吃吗?”

    原本是孤独的人,并不觉得孤独有什么不好,有些人更喜欢孤独,厌烦与人来往。然而习惯了孤独的人若久处于热闹的环境中,一旦再次回到孤独反而更难受,那种喧嚣之后忽然安静下来的氛围,不但心理上难以适应,连耳朵都嗡嗡响。

    大家都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吧,有缘同一段路而已,人生终究需要自己孤独地走完全程。

    下一个路口,还会有某位同行的人,他正等着自己。

    昨日收到了鲜于仲通从益州发来的书信,他告诉顾青,南诏之乱已平,功劳簿上位列第一的人是他。

    顾青已有预感,他与石桥村的村民们同路的缘分也快到尽头了。

    知道自己要走,临行前当然要做一些收尾工作。

    首先将郝东来和石大兴请来石桥村,顾青这次非常大方地带他们走进了瓷窑内部,指着里面一个很深的洞,告诉两位掌柜,这是瓷器之所以能成为贡瓷的秘密,因为烧瓷用的是煤,燃烧的温度会比普通的柴和木炭要高很多,所以烧出的瓷器内胎又白又密。

    两位掌柜惊愕许久,然后迅速交换眼神。

    秘密已经知道了,顾青问他们要不要考虑自立门户。

    郝东来和石大兴一脸无语加呵呵。

    如今瓷窑形势一片大好,刚刚被定为贡瓷,瓷窑还被剑南道节度使鲜于仲通亲自取名题字,更何况顾青还被杨贵妃召见过,听说贵妃娘娘对他的印象出奇的好,两位掌柜还从蜀州的故交听到了一些消息,南诏国叛乱被平定,据说高仙芝和鲜于仲通将顾青列为功劳簿第一。

    不知不觉间,顾青这个平平无奇的农户少年已成为一条又肥又粗的大腿了,虽然不算有权有势,但也不是他们这两个商人能得罪得起的。

    这时候假模假样问他们要不要自立门户,就如同一脸好心地问他们要不要选择死亡……

    两位掌柜不要选择死亡。

    于是郝东来和石大兴指天发誓严守瓷窑秘方,此生此世绝不对外吐露瓷窑秘方半个字,然后不管自己的祖宗答不答应,二人将各自的列祖列宗强行从地底请上来一同发誓,誓言非常毒,各种不得好死,而且死法推陈出新,颇富创意,活脱脱唐朝版的《死神来了》。

    反正顾青觉得自己若是他们的祖宗的话,不管他们泄不泄露秘方,都想让他们亲自体验一下那些死法儿。

    其实两位掌柜不知道,他们强行把祖宗请出来发誓也是白费,顾青根本不相信口头的誓言,有时候白纸黑字的契约也难信,他只相信利益。

    人性无论是好是坏,利益能让两位掌柜管住嘴。

    以两位掌柜目前的能耐,暂时还翻不了天,青城县令的一道政令都差点让他们急得吊颈,敢抛开顾青自立门户,先问问贵妃娘娘答不答应,那批印了彩虹马屁诗句的孤品梅瓶白送的么?

    两位掌柜先是意外今日顾青为何将瓷窑最大的秘密告诉他们,二人毕竟是成了精的角色,转念一想,顿时恍然。

    “少郎君要离开石桥村了么?”郝东来脸上写满了羡慕。

    石大兴两眼发亮,那张脸看起来愈发狰狞,就像盗匪见到了一只超级大肥羊。

    顾青含笑扫了他们一眼,道:“兴许会离开吧。”

    石大兴吞了口唾沫,兴奋而小心地道:“听说王师平定南诏国叛乱,少郎君在其中出了力,还立了大功?”

    “不错。”顾青顿了顿,决定还是要震一震他们,于是补充道:“鲜于节帅给我送来书信,平南诏之战,我的名字列功劳簿第一。”

    两位掌柜果然虎躯一震,又一震,郝东来那身肥肉震得肉浪翻滚,一浪接一浪。

    “贺喜少郎君,看来少郎君马上要当官了!”两位掌柜大喜过望。

    “少郎君果然非池中之物,眼看便要一飞冲天了!”

    石大兴义薄云天状拍胸脯:“长安敕令下来,石某愿送少郎君去长安,一应车马仪程,石某全包了。”

    郝东来不甘示弱:“我来包!我包!咱们用最贵的马车,最健壮的马,最有经验的车夫,路上准备最美味的干粮和酒,若少郎君身体受得了的话,马车里给您塞满最美的歌舞伎……”

    语气一顿,二人竟非常有默契地异口同声道:“我愿亲自将少郎君送到长安城!”

    顾青呵呵直笑。

    抱大腿的姿势颇为急切,话也说得漂亮,但最后这一句恐怕才是他们的最终目的。

    青城县的地图刷腻了,打算换地图刷长安boss了?

    商人的天性是逐利,显然长安的利益比青城县大得多,可以理解,也笑纳他们的车马和护送,歌舞伎可以免了,太占空间。

    …………

    瓷窑的事交给冯阿翁和村民应该不会出纰漏,被定为贡瓷后,瓷窑已笼罩了一层政治色彩,没有那么不长眼的人敢再来打瓷窑的主意。

    顾青还有一桩事要解决。

    送走了两位掌柜后,顾青找到了宋根生他爹,二人坐在宋家的门槛上,一同以父爱如山的深沉语气聊起了宋根生的婚事。

    宋根是个没太多主见的憨厚汉子,宋根生如今这副木讷老实的样子大概便是家庭环境造成的。

    听顾青主动提起宋根生的婚事,宋根一拍大腿,直接告诉顾青,他家孩子早就看上了村里杨寡妇之女秀儿,宋根想去提亲,被宋根生阻止,这书呆子非要与秀儿两情相悦后再提亲,否则便是不宣而战,非义也。

    顾青脸颊直抽搐。

    不宣而战……

    这书呆子对人生倒是看得通透,简直到了哲学家的高度。一语道破人类婚姻的本质。

    以往顾青闲着也是闲着,书呆子喜欢玩欲言又止欲迎还拒的羞答答套路,顾青也随他,不过如今顾青已没多少时间留在石桥村,容不得书呆子再矫情下去。

    问了宋根的意思,宋根表示对这桩亲事喜闻乐见,两位老父亲迅速交换了一下父爱如山的眼神。

    顾青痛快地起身,回家拿了两块银饼,二十两左右,这简直是一笔巨款了,但为了宋根生,这笔钱花得值。

    揣着两块银饼,顾青拎了一些野味和酥饼之类的礼物,登了杨叔母的门。

    进门便直奔主题,帮宋根生提亲,然后叫出秀儿,以非常直男的方式当面问秀儿愿不愿意嫁给宋根生,愿意的话点头,考虑到女儿家脸皮薄,也可以当场羞涩的跑开。不愿意的话就狂摇头,或者当场跳井表示反对。

    秀儿没跳井,秀儿羞涩地转身跑开了。

    杨叔母掩嘴咯咯笑得像一只刚下了蛋的老母鸡,顾青将两块银饼往桌上一放,算是聘礼,亲事就这么说定了。但顾青又强调了一点,秀儿今年才十五岁,虽说这年纪的女孩成亲的很多,但为了宋家以后多子多孙计,最好还是先定亲,一两年后圆房。

    杨叔母自然乐得满口答应,至于三媒六礼之类的礼节,顾青让宋根生他亲爹来置办,顾青懒得管了。

    一切说定,顾青拍了拍屁股离开,提亲圆满完成,前后不到半个时辰。

    直男的提亲方式就是这么简单粗暴,但有效。

    远在青城县当主簿的宋根生打死都想不到,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一个婆娘,还是暗搓搓暗恋多年的那个婆娘。

    事实再次证明,矫情过分了,连屎都吃不上热乎的。看中意了立马出手拿下,才是爱情正确的打开方式。

    …………

    五月初四,石桥村来了一位从益州节度使府赶来的差役,当着村民的面交给顾青一道圣天子亲笔写的敕令。

    石桥村顾青平南诏国叛乱有功,敕封长安左卫亲府录事参军,即日启程赴任。

    随同敕令来的还有一身青色的武官服装,搭配一块前襟绢布软甲和一柄制式仪刀,同时还有一份官身告书以及一块武将身份木牌。

    非正式的旨意不需要摆香案,顾青恭立听了敕令,接收了文书木牌和武官服饰后,送了几十文辛苦费给传令的差役,差役告辞后,村民们这才轰然大躁,炸了锅。

    众村民向顾青拱手道贺,石桥村有史以来出了第一位由当今天子钦封的武官,这是何等的大喜事。

    顾青也乐得随波逐流,于是大手一挥出钱让冯阿翁操办,连开三日流水宴席,算是答谢村民们多年的照顾,也算是拜托村民往后更须卖力为瓷窑做工。

    今夜的石桥村人声鼎沸,直至深夜仍灯火通明。

    躲开了轮番来敬酒的村民,顾青闪身进了自家院子,看到月光下张怀玉抱膝发呆的孤单身影,顾青笑容一敛,轻步上前。

    “我明日要去长安赴任了,你……跟我一起走吗?”

    张怀玉仰头,看着他那张与月光交辉的脸庞,忽然露齿一笑:“我不去了,就留在石桥村。”

第一百一十二章 时光未老

    张怀玉跟顾青差不多大的年纪,这样的年纪就算有故事,也不见得多沧桑,贤相名门之后流落江湖,终归有她不得已的理由。

    张怀玉从来未曾说过她的经历,但顾青多少能猜到一些。妾室所出,又是女孩,难免在家中被冷落,贤相的家庭难道就不重男轻女了?

    点亮她人生希望的不是她的父母,反而是顾青的父母。于是她离开那个冰冷的家,漂泊江湖想成为侠女,顾青父母生前在做的事情,她想继续做下去。

    张九龄曾经在长安为相,长安故人太多,张怀玉不愿去长安,顾青能够理解。

    只是,心里有些失落罢了。

    当初李白离开时,顾青也是同样的失落,然而今日的失落,却跟李白离开时他的失落不一样,有些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区别,顾青自己都说不上来。

    大家都是异姓手足兄弟,同样都是离别,为何与李白的离别和与张怀玉的离别情绪上不一样呢?

    这个问题值得思考,幸好去长安路途迢迢,有充足的时间把这个问题想清楚。

    张怀玉从背后摸出两坛酒来,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她一直坐在台阶上默默地等着他。

    “离别不过是为了重聚,我们终会重聚的。来,今夜你我一醉方休。”张怀玉递给他一坛酒笑道。

    顾青也笑:“身边少了你,我会不习惯的。”

    张怀玉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抬头看着月亮,淡淡地道:“身边有没有你,我都习惯。”

    “吃不到我做的菜难道你也习惯么?”

    张怀玉瞥着他:“你以为我留在石桥村这么久,是为了吃你做的菜?”

    “难道不是?”

    张怀玉无语叹息,拎起酒坛道:“饮酒吧,你莫说话了,一个字都不要说。”

    顾青只好沉默饮酒。

    两人一句话都没说,就着皎洁的月光下酒,一坛酒喝完,顾青已有些微醺,正想说点什么,张怀玉忽然起身道:“明日我不送你了,不喜欢离别的滋味。”

    顿了顿,张怀玉头也不回,潇洒地道:“我走了。”

    说完飞身上了围墙,脚尖在围墙上轻点,人已消失在墙外。

    顾青微醺的眼神有些惆怅,当初第一次见到她,她也是从围墙外飞进来的。

    时光未老,人已散。

    …………

    第二天一早,村口站了许多村民,扶老携幼静静地站在村口山道边。

    顾青穿着一身寻常的麻布短衫,头上扎着髻,看起来普通却干净,手里随意拎着一个薄包袱,里面装着他的新官服,就这样简装上路。

    见顾青走近,冯阿翁领着全村老少朝顾青行礼。

    “少郎君此去长安,前程锦绣,名动天下!”

    村民们异口同声:“前程锦绣,名动天下!”

    冯阿翁紧接着端来一碗酒,道:“石桥村出了个大人物,乡邻们都自豪,来,且满饮壮行酒,官场风急雨骤,若然受了委屈,石桥村仍是你的家,你可随时回来。”

    顾青接过酒碗,一口饮尽,胸中忽然生出一股豪气,大声道:“任他风急雨骤,我顾青便是定风波的人!”

    抱拳朝村民们行了一礼,顾青转身大步离开。

    走出村口没几步,冯阿翁瘸着腿一拐一拐追上来,递给顾青一柄小巧的匕首,匕首鞘上镶着几颗红色的宝石,冯阿翁低声告诉他,这柄匕首是张怀玉托他转交给顾青的,说让他留着防身。

    顾青抽出匕刃,刃面散发幽冷的寒光,这柄匕首显然不是凡物。

    将匕首收入怀中,顾青忍不住朝村子方向望了一眼,然后失望地收回目光,朝冯阿翁笑了笑,行礼辞别,洒脱上路。

    孤身来到青城县,郝东来和石大兴早已等在城门外,他们的旁边静静地停着四辆马车,马车蓝篷红辕,拉车的单马有些矮小,但一看就是耐力颇强,擅长远程跋涉的好马。

    顾青笑了,看来两位掌柜为了去长安发展,早已做好了充足的准备。

    顾青如今的官职不过是正八品,但两位掌柜看重的还是顾青的人脉,毕竟与贵妃娘娘有了交情的人,未来一步登天也不是什么难事。这次两位掌柜的投资算是很有把握,除非未来某天顾青自己作死断送了前程。

    见顾青孤身而来,郝东来急忙接过他的包袱和仪刀,准备将他扶上马车,顾青笑着拒绝了。

    来到这个世界,已然有了太多的羁绊,有些道别不能省略。

    让两位掌柜在城外等一会儿,顾青独自步行进城,来到县衙门口。

    门口站着两名值守的差役,顾青没亮出自己的武官身份,很客气地请差役进去通传,请主簿宋根生出来一见。

    两名差役冷淡地扫了他一眼,没吱声也没动弹。

    顾青苦笑摇头,从怀里掏了几文钱递给两名差役,再次客气地请他们进去通传。

    看在钱的面子上,差役不冷不淡地哼了哼,说了一声等着。

    于是差役转身走进县衙侧门,跨过门槛便停下,朝里面一位杂役打扮的人喝道:“去把姓宋的家伙叫出来,有人找。”

    顾青眉头一皱,这句简简单单的话里,他听出了一些不对劲的味道。

    大小是个主簿,大唐县衙主簿的官位品级各地不一样,京县和大县主簿是从九品,大多是一些科考失败的读书人担任,也有当地望族推荐而任。小县下县的主簿有的是从九品下,有的则不入品级,算流外小吏,然而不论有没有品级,一县主簿至少是个吏,哪有差役对主簿如此大呼小叫的道理,连名字都不叫,直接叫“姓宋的家伙”。

    杂役进去叫宋根生了,差役又站在门口继续值守。

    顾青没弄清情况,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朝差役拱手道:“宋主簿刚来县衙当差,做得还顺利吗?”

    差役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傲气,冷冷地道:“你是他的同乡吧?回头你转告宋根生,做官也好,做人也好,凡事留点余地,莫让我们县尉为难。”

    顾青点头,是了,这是有矛盾了,属于县衙内的人事斗争。

    大唐县衙的县尉是正九品,其职责是缉盗,司法,课税等等,算是权力比较大的吏员,相当于一身兼任公安局长,监狱狱长,税务局长等诸职。

    顾青笑得很玩味。

    有意思了,宋根生那书呆子刚进县衙才几天,居然跟县尉搞出了矛盾,看来这小子果真不是当官的料。

    顾青决定多看多听,少说话。

    没多久,宋根生穿着青色官袍从县衙侧门走出来。

    他不是一个人出来的,他的身后还跟着两名差役,不是为了给他壮威,而是揪扯着宋根生的衣领和袖子,一左一右使劲地拽着他,宋根生的样子分外狼狈,一身官袍被拽得七零八落,头发也散乱不堪,被人揪着仍不停挣扎,试图摆脱。

    两名差役不但拽扯着他,嘴里还骂骂咧咧不停。

    “姓宋的,今日你必须给个说法,我们县尉不过从大牢人犯家眷那里收了些钱,县衙历来便有此规矩,又非我们县尉独贪,我们下面的兄弟也得了好处,算得多大事,你竟然告到县尊那里,害我们县尉挨了县尊的骂,扣了俸禄,我们下面的兄弟也没了进项,姓宋的,今日不给个交代,看你日后如何在县衙做下去!”

    宋根生仍在挣扎,但神情却很坚定:“律无明文,规矩便不叫规矩!这不是收多少钱的事,我也是按规矩办事!此事我给不了交代,你们若不满,便叫县尉打死我,只要我做主簿一天,这个规矩必须破!”

    两名差役大怒,揪扯得愈发粗鲁,眼看要对宋根生动手了。

    顾青冷眼旁观,看出了一些苗头。

    大唐的阶级森严,下面的人通常不敢以下犯上,但若是那位挨了骂扣了俸禄的县尉在后面指使,那就难说了。

    眼见宋根生马上要挨揍了,顾青叹了口气,眼神却渐渐冰冷。

    慢慢上前,拽住一名差役的胳膊,差役一愣,转头看着顾青,顾青朝他一笑,笑容还未完全印入差役的脑海,下一瞬间,拳头已到了他脸上,差役被他一拳揍得眼冒金星,身子如螃蟹般横着踉跄了几步才站稳,然后一脸懵逼地看着他,半晌没反应过来。

    另一名差役也在一愣神的功夫,被顾青一脚踹中肚子,差役吃痛推开,捂着肚子疼得站不起来。

    狼狈的宋根生看见顾青后,高兴地道:“你怎么来了?”

    顾青笑着帮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官服,笑道:“等下说话,我先办事。”

    另一边,包括原本站在门口的两名差役,一共四人纷纷拔出腰后缉盗用的铁尺,躬身警惕地注视顾青,一名差役扬声喝道:“大胆刁民,敢袭击官府公差,拿下!”

    四人正要上前,顾青忽然掏出一面木牌,扔给其中一名差役,和颜悦色地笑道:“不不不,我不是刁民,我是刁官。”

    木牌是左卫亲府武官身份木牌,出入长安宫闱专用的,上面刻着“长安左卫亲府”,还有几个数字编号。

    四名差役又惊又怒地凑在一起,差役里面终归有个识字的,认出了木牌上的字,然后四人的表情顿时变得很精彩,脸色时红时青,愤怒的神情立马变得尴尬而敬畏。

    顾青又从怀里掏出一份官身告书递给那识字的差役,道:“还有这个,都看清楚了,谨防假冒,假一赔十。”

    差役接过来看了一遍,连同木牌一起双手轻颤递还给顾青,陪笑道:“不知是长安的将军,方才得罪了,这位小将军大人大量,莫与小人们一般见识。”

    第一次被人称作“将军”,顾青乐了,笑了两声,仍旧和颜悦色道:“当然不会跟你们见识,毕竟我们无怨无仇,小小的冲突不算什么……”

    四名差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顾青却又道:“不过,你们跟宋主簿之间可就有怨有仇了,稍停我倒是要问问魏县令,青城县衙的人都没个上下尊卑么?何时起县衙不入流的差役居然胆敢殴打从九品主簿,以下犯上,以卑犯尊,宋主簿,这是什么罪名?够杀头么?”

    四名差役吓得面无人色,宋根生苦笑道:“顾青,你……莫闹了,当然不够杀头。”

    随即宋根生又道:“你当官了么?何时的事?”

    顾青摇头,看了宋根生一眼,道:“我今日要去长安了,来与你道别,临走之前再给你上一课,教教你如何当好一个官。根生,看清楚了。”

    说完顾青慢慢走到刚才揪扯宋根生最粗暴的一名差役面前,面无表情地从怀里掏出张怀玉送他的那柄匕首,在差役们惊愕的目光注视下,顾青闪电般出手,一匕首狠狠插在那名差役的大腿上。

    鲜血迸溅,差役倒地凄厉惨叫。

第一百一十三章 蛮不讲理

    顾青教育别人的方式只有暴力。

    一刀插下,差役痛得鬼哭狼嚎满地打滚,鲜血迸溅出来流了一地,另外三名差役都惊呆了,愣愣地握着铁尺不敢动弹。

    顾青表情平静,没理会哭得凄惨的差役,反而仔细端详起手中的匕首。

    张怀玉送给自己的是高级货啊。

    捅了人才发现,这柄匕首非常锋利,刃身入体几乎没有阻滞感,手感很不错,能不能削铁如泥顾青不敢保证,也舍不得去尝试,但以后捅人是绝对足够了。

    咦?为什么说“以后”?

    场面忽然变得血腥,宋根生吓呆了,他没想到顾青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给他上课。

    另外三名差役呆怔片刻后,其中一名刚才揪扯宋根生的差役忽然察觉到浓浓的危机感,二话不说扭头便往县衙内跑。

    顾青颇觉遗憾地叹气,看那差役奔跑的速度,自己怕是追不上了,可惜,刚才若是出其不意连捅两个就好了。

    收起匕首,顾青朝宋根生笑了笑,道:“做官要有做官的威严,以下犯上这种事是绝对不能容许的,谁敢犯,必付出惨重的代价,这是教你做官的第一课。”

    宋根生终究心善,见那名被插了一刀的差役仍痛得满地打滚,宋根生忍不住道:“只是一件小事起了争执,事情是这样的……”

    宋根生正要解释,顾青摆了摆手,道:“不论对错,这件事的本质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而是你这个主簿被下面的差役欺辱的问题,你做官的威严被冒犯了,这才是本质,根生,做官心肠要黑,要狠,这一点你若做不到,官当不长久。”

    宋根生想了想,抬起头道:“我以为,做官心肠要善,要大度,官不必在乎能做多久,只要能为治下子民多做些事,这才是当官根本的目的。”

    顾青久久无言。

    有不同的意见是好事,虽说对事物的理解仍有些稚嫩,但他不再是以前那个唯唯诺诺的宋根生了,他有自己的人生观,顾青不想勉强。

    拍了拍宋根生的肩,顾青笑道:“不聊这个了,先把眼前的事解决。”

    那名差役冲进县衙显然是去叫人了。

    顾青耐心地等着。

    半炷香时辰后,几名县衙差役簇拥着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的官员匆匆走来,官员三十多岁年纪,中等身材,表情沉静,眉目泛着阴沉。

    他的腰间挎着一柄刀。

    官员走出县衙,旁边那名刚跑进去的差役指着顾青道:“赵县尉,方才便是他伤了咱们兄弟。”

    顾青微笑,好了,正主儿来了。

    大腿被插了一刀的差役惨叫声渐渐微弱,被别人扶起来坐到石阶上包扎。

    赵县尉看都没看受伤的差役一眼,而是上下打量着顾青,沉声道:“足下是长安左卫亲府的录事参军?”

    顾青笑道:“是。”

    “长安的官,为何在我青城县行凶?”

    “因为青城县的官管不好下面的人,只好由长安的官来管了。”

    赵县尉大怒:“足下欺人太甚!”

    顾青没理他,忽然扭头问宋根生:“这个县尉是几品官?”

    宋根生小心翼翼看了赵县尉一眼,轻声道:“正九品。”

    顾青大拇指一翘,指了指自己:“我是几品官?”

    这个问题把宋根生难住了,挠了挠头迟疑道:“你是京官,左卫亲府卫戍皇宫,录事参军比地方卫府的录事参军要高两级,应是正八品……吧?”

    “自信点,把那个‘吧’字去掉。”顾青高兴地道:“我是正八品,他是正九品,那就是说,我官比他大,是这意思吧?”

    “呃,应该是这意思,但凡事不能单纯以品级来……”

    “好了,闭嘴,其他的我不想听……”顾青推开宋根生,走到赵县尉面前,上下打量着他,道:“我是京官,正八品录事参军,你是正九品县尉。”

    赵县尉冷冷道:“那又如何?”

    话音刚落,顾青忽然出手,啪的一声,大巴掌狠狠扇在赵县尉的脸上。

    赵县尉没想到顾青居然连道理都不辩便直接动手,一时间来不及反应,整个人都懵了,脸颊火辣辣的痛,耳朵被扇得嗡嗡作响,半天听不到声音。

    旁边的差役们倒吸一口凉气,有那心眼伶俐的差役悄悄退了几步,转身飞快跑进了县衙。

    赵县尉是本地土著,在青城县衙从差役到县尉,一步步爬到如今的位置,连县令与他说话都要客气三分,何曾受过如此欺辱?

    回过神来的赵县尉勃然大怒:“贼子尔敢!”

    说完便扬起了拳头,顾青却丝毫不惧,反而迎了上去,挺着胸道:“来来,往我要害处出手,我绝不还手,胆敢以下犯上,三年流徙是免不了的。”

    赵县尉一惊,高举的拳头顿时动作凝固。

    顾青笑了笑,忽然又一记耳光扇在他另一边脸上。

    啪!

    这次赵县尉可忍不了了,右手下意识便按住了腰侧的刀柄,喀的一声轻响,刀已出鞘一半。

    顾青忽然厉声暴喝:“赵县尉,你敢拔刀?你竟敢对上官拔刀!是要杀官谋反么?谋反是什么罪?满门抄斩,诛九族!”

    赵县尉吓得一抖,已出鞘一半的刀立马重新塞了回去,一脸愤怒又不得不强忍的憋屈样子。

    顾青这一声暴喝彻底吓住了赵县尉,他终于清醒地意识到,眼前这人是长安的武官,而且是卫戍皇宫的左卫亲府武官,能在长安皇宫里当差的官,无论官大官小,都不是他一个地方县尉能惹得起的,谁都不知道这位武官有着怎样的背景。

    在青城县,赵县尉是除了县令和县丞外的第三号人物,又是土生土长的本地土著,平日里跋扈惯了,欺负宋根生这种老实书生式的主簿自然不在话下,可眼前这位,理智告诉赵县尉,这人惹不得,京官再小,来到地方后就连县令也要礼让三分的,他若再敢无礼,确实是给全家惹下大麻烦了。

    于是赵县尉决定忍气吞声,能当到县尉的自然不是什么蠢货,最基本的识时务还是做得到的。

    扇了赵县尉两个耳光后,顾青暂时满足了,揪过宋根生的袖子,用他的袖子擦手,边擦边淡淡地道:“赵县尉当了多久的官?上下尊卑的规矩没人教过你么?”

    赵县尉一凛,忍着怒气抱拳躬身行礼:“下官赵福深,拜见上官。”

    顾青笑道:“我同乡宋根生刚当主簿没几天,承蒙赵县尉照顾了,我代宋根生多谢你。”

    赵县尉心一沉,顾青的话说得客气,可分明是讽刺,赵县尉再蠢也听得出味道。

    事已至此没法解释,赵县尉确实指使了下面的人欺辱宋根生,连着好几日没让宋根生好过,顾青的讽刺赵县尉不敢反驳,更不敢狡辩。

    刚才顾青毫不讲道理地突然出手,废了一名差役,还扇了他两记耳光,赵县尉意识到顾青是个狠人,一言不合当场搏命的那种狠人,对狠人别玩心眼,因为谁都无法猜测狠人说着说着会不会突然拔刀捅人。

    “下官……不知宋主簿与您是同乡,多有得罪。”赵县尉躬身赔礼。

    顾青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你表面上赔礼,但心里还是有仇恨的,是不是在想着等我走后,寻机再报复宋根生?”

    “下官不敢。”赵县尉额头冒了一层汗。

    “我不喜欢说狠话,也不相信你真的不敢,不过待我走后,你不妨向魏县令打听一下我,我名叫顾青,昨日以前,只是石桥村的一个农户,今日以后我是长安左卫的武官,我认识哪位权贵,做过什么事,你都可以向魏县令打听,打听清楚后,如果你还是认为惹得起我,那么,宋根生就在县衙,任杀任剐,若觉得惹不起我,还请以后对宋根生客气点,赵县尉,我的话说得够清楚了吧?”

    赵县尉心跳加快,这番有恃无恐的话愈发让他觉得顾青惹不起,否则不会这么坦然淡定地让他自己选择为敌还是为友。

    顾青仍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道:“我这人不喜欢讲道理,世上的道理总是模糊的,争论起来太麻烦。宋根生以后在县衙若受到任何委屈不公,我只找你。”

    赵县尉一怔,忍不住道:“这位上官……”

    顾青打断了他:“不,我不听道理,就是这样了,我只认准了你。我在长安会时常与宋根生通书信,他若信里说在县衙有半点委屈,那就是你干的,或者是你指使下面的人干的。那么,接下来便是你和我之间的仇怨了,那时你我好好斗斗法。”

    赵县尉又惊又怒又委屈,不讲道理这种事,平日里他也干过不少,可是他对天发誓,自己也从未干过如此不讲道理的事。

    顾青没再理他,踮起脚看着县衙侧门,忽然扬声道:“魏县令,看了这么久的戏,该现真身了吧?”

    侧门打开,魏县令一脸尴尬地站在门内朝顾青笑。

    顾青也朝他笑,不过是冷笑:“县令当得一手好官,顾青领教了。”

    魏渡的笑容愈发尴尬,仿佛被揭穿了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

    顾青扭头看着宋根生,忽然问道:“县令是几品官?”

    宋根生深知他的作风,急忙死死拽住他的胳膊,认真地一字一字道:“莫问了,县令铁定比你官大!”

第一百一十四章 强硬背景

    顾青见过魏渡好几次了,每次相处还算愉快,魏渡是鲜于仲通向朝廷推荐来青城县为官的,自然有要魏渡关照瓷窑和顾青的意思。

    只是这一次,顾青与魏渡两两对视,气氛却没那么愉快了。

    魏渡在尬笑,顾青在冷笑。

    旁边的宋根生满头雾水,不明白为何好端端的两人的关系忽然变得如此僵冷了。

    只有当事人明白。

    顾青冷笑不是因为魏渡刚刚一直躲在门内看热闹,魏渡尴尬也不是因为被顾青拆穿了他看热闹。

    真正的原因,聪明人之间心知肚明。

    听宋根生说县令比自己官大,顾青不由遗憾地叹了口气。

    不能抽县令,未免有些可惜,看来还是自己的官太小了,以后在长安一定要混出名堂,将来升了官再回来抽他。

    魏渡一脸尴尬地走到顾青身前,叹道:“少郎君这是……何苦呢。”

    顾青瞥了赵县尉一眼,笑道:“下官帮县令教教下面的人,有的人欺软怕硬,目无尊卑,不得不教训一下,越俎代庖情非得已,是下官僭越了。”

    魏渡急忙道:“不僭越不僭越,少郎君教训得好。”

    望向赵县尉时,魏渡的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有眼无珠的东西,还不向少郎君赔罪!”

    赵县尉见魏渡对顾青如此客气的态度,心中愈发觉得惹不起,反正今日的面子已丢得不能再丢了,于是索性光棍起来,躬身朝顾青行礼:“下官有眼无珠,不该为难宋主簿,以后绝不再犯,请上官恕罪。”

    顾青笑道:“无妨,你欺负了他,我打了你,有因有果,咱们两清了。以后你若再欺负他,便又是另一段因果,那时可就不是打你那么简单了。”

    赵县尉垂头唯唯。

    顾青又看向魏渡,笑道:“魏县令,可否借一步说话?”

    魏渡面色一苦,还是与顾青走到县衙外一处偏僻的地方。

    顾青的笑容渐渐变冷:“魏县令,抛开鲜于节帅与你我二人的关系不说,县令上任青城县以来,我顾青对你还算礼数周到,并无得罪之处吧?”

    魏渡叹道:“少郎君,此事是个误会……”

    顾青摇头,缓缓道:“县令,县尉,主簿,三人都在县衙办差,县尉指使下面的差役明目张胆欺凌主簿,我就不信你身为县令居然完全不知情,魏县令,明人不说暗话,莫当我是傻子。”

    魏渡苦着脸道:“县尉欺凌主簿,本官确实略有耳闻。”

    顾青冷笑:“魏县令,莫欺我年少。此事对县令来说恐怕并非‘略有耳闻’,从头到尾应该都是县令的手笔吧?”

    魏渡惊愕抬头盯着他。

    顾青接着道:“赵县尉在县衙为官多年,又是本地土著,魏县令是刚从外地调来的外官,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县令上任时日尚短,与本地根深蒂固的赵县尉之间自然有一番明争暗斗,官场的烂俗套路,县令不说我也明白。”

    魏渡抿唇不说话了。

    “所以县令把战火引到宋根生身上,借由宋根生把我引出来,我不是青城县的官,行事自然百无禁忌,无论打赵县尉的脸,还是帮宋根生在县衙立威,对魏县令来说都是喜闻乐见的,无非是制衡的把戏而已。”

    “官场忌讳颇多,魏县令不能直接借鲜于节帅的势,日后不妨可以借宋根生的势,毕竟宋根生背后站着我这么一个又护短又不怎么讲道理而赵县尉又得罪不起的狠人,魏县令日后只要拉拢宋根生,便等于在县衙树立了威望,赵县尉的影响会被打击得节节败退,从此县衙内魏县令有了绝对的权威,这个官儿便当得很爽了,对不对?”

    魏渡额头冒起潸潸冷汗,不自觉地擦了一把,目光敬畏地看着他:“你……果真只有十七岁?”

    “十八了,岁月不饶人呐。”顾青唏嘘地道。

    魏渡沉默半晌,忽然朝顾青长揖一礼,道:“是我错了,不该利用宋根生,以后再也不会了。”

    顾青笑得有点森然的味道:“魏县令想要打击本地势力,其实不用绕那么多弯子,直接跟我说明白,我岂有不帮之理?宋根生可还在你手下当差呢,魏县令何苦跟我耍心眼?利用我也就罢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点度量我还是有的,可你实在不该利用宋根生,他是一个踏踏实实做事的老实人,拿他当刀使我可就心里不舒服了……”

    魏渡只好苦笑着继续行礼:“我错了,向少郎君赔罪,日后绝不敢再利用宋根生了,我会好好关照他的。”

    “县衙有风也有雨,那是县令你该操心的事,主簿只是主簿,做好他份内的事便可,以后那些风风雨雨的,我不希望再波及到宋根生身上,魏县令,言尽于此,这件事揭过去吧。”

    顾青扭头朝县衙侧门外一脸忐忑的赵县尉看了一眼,笑道:“此事还未收尾,魏县令不妨搬几块招牌震一震赵县尉,我与宋根生便不参与了,您自己好好发挥。”

    魏渡苦笑着与顾青道别。

    顾青走到宋根生身边,拉着他的胳膊离开了县衙,两人并肩逛起了青城县。

    县衙侧门外,赵县尉一脸惊疑地看着顾青和宋根生离开的方向,朝魏渡拱了拱手,忐忑地道:“县尊,不知这位名叫顾青的人,究竟是何来头?”

    魏渡重新端起了官威,面色冷淡地道:“怎么,若他来头不大,你还打算继续欺辱宋主簿不成?”

    赵县尉连连道:“不敢不敢。”

    “哼,赵县尉,人外有人,行事不可太跋扈,今日算是给你一个教训,往后再遇着你得罪不起的人,可就不是挨两记耳光那么简单了。”

    赵县尉垂头恭顺状:“是是,县尊教训得是。”

    魏渡冷眼看着他,道:“看来你心里还是不服气,本官只告诉你三件事,你便知分寸了。”

    “第一,蜀州青窑你应知道吧?在青城县石桥村,去年被定为贡瓷,那座瓷窑的主人就是顾青。”

    赵县尉震惊地看着魏渡,他当然知道青城县有一个瓷窑,但他完全不知道瓷窑的主人是顾青。赵县尉这个官大多只在县衙办差,而且眼看升迁无望,近年对县内事务多有疏忽懈怠,县城之外的事情他很少过问了。

    “第二,‘蜀州青窑’是剑南道节度使鲜于节帅取的名,还亲自为瓷窑题了字,节帅与顾青的交情可称莫逆,当初节帅曾在顾青府上住过一些时日,赵县尉久在县城,怕莫很少下乡体察民情吧?”

    “第三,去年腊月,当今贵妃娘娘回蜀州省亲,曾经亲自召见过顾青,娘娘对顾青的印象上佳,顾青今日去长安赴任,娘娘定然也会召见他的,左卫亲府戍卫皇宫,往后顾青也是经常在贵妃娘娘面前行走的人。”

    赵县尉如同挨了一记雷劈似的,整个人恍恍惚惚,半晌没回神。

    魏渡冷笑道:“顾青与宋根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过命交情,你竟然敢欺负宋主簿,真以为人家是软柿子么?他只是不屑跟你计较罢了,否则今日纵然顾青一刀杀了你,也不见得会有什么麻烦。赵县尉,你好自为之。”

    赵县尉身躯被震得直摇晃。

    节帅,贵妃娘娘,对他来说是多么遥不可及的人物啊,没想到这个少年竟有如此背景,早知如此,他怎敢得罪宋根生?

    赵县尉此刻终于感到有些后怕了,今日差点对顾青拔刀,若那把刀真的拔出来,他会是怎样的下场?

    魏渡哼了一声,负手头也不回地进了县衙。

    赵县尉呆立片刻,浑身一个激灵,急忙快步跑进去追上魏渡,哀求道:“县尊,县尊!还请县尊居中牵个线,下官在最好的酒楼设宴,向宋主簿赔罪,县尊帮帮下官!”

    …………

    顾青和宋根生并肩走在大街上,看着人来人往热闹的街道,顾青满是怀念地舒了口气。

    宋根生讷讷道:“有些突然啊,为何毫无预兆你便当了官,而且是去长安当官……”

    顾青笑道:“不算突然,只是你最近在县衙当差,村里有些事情你不知道。”

    看着宋根生那张老实巴交的脸,顾青忍不住想叹气。

    这性子怎么当得了官,真的好想劝他悬崖勒马,不要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走了一阵,顾青道:“根生,我今日便要出发去长安了,往后你若在县衙受了欺负,受了委屈,马上写信告诉我,我会帮你出头的。”

    宋根生点头:“我不招惹事端,通常不会受欺负的。”

    “你不招惹事,事难道就不会主动招惹你了么?”顾青淡淡笑了笑:“反正你记住,出了任何事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帮你。”

    宋根生乖巧点头。

    顾青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通知你一声,我和你爹给你说了一门亲,回头跟县令告个假,回村先定亲,过两年再圆房。”

    宋根生心不在焉地点头,走了一段路以后终于察觉不对,一手拽住他的胳膊,震惊地道:“你……刚才说了什么?”

    “我说,我和你亲爹给你定了一门亲……”顾青语气有点慢,将自己和他亲爹相提并论,这个句式似乎有点怪怪的。

    宋根生没在乎句式里的古怪,神情继续震惊:“我跟谁定了亲?”

    顾青笑道:“我还会害你吗?当然是你日思夜想的杨叔母她家……”

    宋根生呆愣半晌,脸上渐渐露出狂喜之色,傻乎乎地哈哈笑了几声。

    顾青面不改色地补充道:“这事你必须要谢我,你不知道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说动了杨叔母,她愿意抛开世俗的偏见,勇敢地嫁给你。”

    宋根生的笑声忽然被呛到了,弯腰咳得面红耳赤,边咳边抬头,瞪着泛起泪花的眼睛,嘶哑着声音道:“你……说什么?”

    顾青宠溺地帮他擦去眼泪,嗔道:“你这孩子,怎么还哭了呢,是喜极而泣吗?”

第一百一十五章 出蜀入秦

    宋根生是真哭了,顾青的话太吓人,一句话让他的人生瞬间一片漆黑。

    顾青一脸同情地安慰他:“以前你不是说过很多次要去杨叔母家提亲么?如今夙愿得偿,应该高兴才是。”

    “不是的,不是的!”宋根生哭着道:“我想娶的是秀儿,不是杨叔母,这也太……”

    顾青遗憾地道:“米已成饭,木已成舟,亲事已定下,怕是无法反悔了,你还是咬咬牙从了吧。”

    宋根生哇地大哭起来,大街上人来人往他也丝毫不在乎丢人。

    顾青很有素质地把他拉到一边,然后蹲在一旁很有耐心地看他哭,还走进旁边的酒楼里讨了碗水递给宋根生,让他随时补充水分。

    宋根生不知哭了多久,哭声已渐渐微弱,全身没了力气。

    顾青这才悠悠地道:“刚才是逗你的,其实跟你定亲的是秀儿,杨叔母是你的丈母。”

    宋根生抽噎声一顿,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顾青肯定地点头:“没错,是秀儿,你朝思暮想辗转难眠的秀儿,聘金已送过去了,你爹正在操办三媒六礼。”

    瞬间从极悲到极喜,从人生的低谷嗖的一下到了人生的巅峰,心理落差实在太大,宋根生神情呆滞,有晕过去的迹象。

    “你,你刚才……”

    顾青笑道:“刚才想刺激一下你,从低谷瞬间飞到巅峰,那种感觉人生难得一遇,遇到了一定要珍惜,所以我还很好心地让你多哭了一会儿。”

    宋根生深呼吸,双手攥紧了拳,似乎想揍人?

    顾青勾过他的脖子,笑道:“好了,以后想与你玩笑怕是也没多少机会了,我去长安后你要好好保重,无论遇到什么事一定要写信告诉我。”

    离愁别绪浮上心头,宋根生夙愿得偿的喜悦都被冲淡了不少,垂头低声道:“我与秀儿的订亲宴……”

    “订亲宴我没法参加了,你们吃好喝好,我无父无母,家里也没什么嘱托你的,那便如此吧。”

    看着宋根生难过的样子,顾青笑着揉了揉他的头,道:“大丈夫纵横天下,离别等闲事尔,何必作这惺惺儿女之态,你回县衙吧,不必送我,我走了。”

    说完顾青起身便走,不再回头。

    身后,宋根生红着眼眶,偷偷抹泪。

    …………

    顾青出城,郝东来和石大兴仍等在路边。

    两人分别坐在马车上,彼此完全没交流,形同陌路,偶尔眼神相碰,目光瞬间冰冷,同时哼一声,傲娇地扭过头去。

    顾青失笑,这俩货到底有多大的仇,前世难道是阿庆与大郎的关系?

    见顾青出城,二人同时露出笑脸迎上去。

    出行阵容颇为豪华,四辆马车,每人一辆,还有一辆用来装日需用品,两位掌柜将顾青请到最豪华的那辆马车上,然后招呼车队启程。

    顾青独自坐在马车里,好奇地左摸右探,这辆马车显然是精心打造,坐在里面微微摇晃,但不至于太颠簸,避震系统做得不错,车厢内有一个小巧的柜子,里面装满了各种零嘴和书籍,正中的小桌边放着一壶酒,酒壶恰好卡在一个固定的铁制凹槽里,酒壶与凹槽的尺寸很相配,显然是事先量好后制作的。

    身下铺着一张白色兔皮缝拼起来的地毯,人坐在上面软软的很舒服。

    看着车厢内的布置,顾青轻笑出声。

    两位掌柜其实办事能力还是很强的,不仅周到而且非常细心,以他们的能力来说,青城县的天地委实太小了,应该去更大的地方试试,可两人去了长安人生地不熟的,顾青也是初来乍到,做什么买卖能挣钱要仔细想想了。

    出青城县往北,经泸州,梓州,绵州,半个月的舒适马车旅程到了绵州便不得不停止,接下来要走蜀道,只能靠步行,马车不得不在当地卖出去。

    后面的旅程可谓艰难,李白那么高绝的武功都要感叹一句“蜀道难,难以上青天”,可见蜀道多么难走。那些修在陡峭山崖上的古栈道对安全和耐力都是极大的考验。

    不过顾青一行人虽说有些累,但比别人好多了。

    有钱的好处在这里便显现出来了,两位掌柜都是养尊处优多年的商人,能用钱改善旅途品质他们绝不吝啬,尤其不能委屈了顾青。于是当众人在绵州把马车卖掉后,两位掌柜在当地雇请了许多劳力护送一行人走栈道出蜀。

    行李自然由劳力们分担了,不仅如此,劳力们还准备了几乘软轿,当顾青他们实在累得走不动时,他们会轮流用软轿抬着他们走一段,当然,抬郝东来要加钱,加几倍的钱。

    如今的蜀道大概是指翻越秦岭和巴山之间的道路,包括汉中以北的子午道和汉中以南的米仓道,这条修建在悬崖峭壁上的蜀道连接着八百里秦川和蜀中盆地的重要作用。

    顾青一行人在蜀道艰难地行走了不知多少日,随着视野渐渐开阔,地势渐渐平坦,顾青知道终于快走出蜀道,已入汉中了。

    又走了几日,一行人到了梁州,这里已是汉中平原,顾青和两位掌柜已累得浑身散架,于是决定在梁州休整几日再出发。

    休整的这几日也没闲着,两位掌柜解散了雇请的劳力,给了丰厚的酬劳,然后去车马行买了三辆马车,雇请了三个车夫。

    顾青在梁州城内负手闲逛,顺便体验一下汉中与蜀中的食物区别。

    夜晚,两位掌柜包了一间客栈的后院,三人坐在院子里乘凉饮酒。

    顾青一路上都在思考,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郝东来性格伶俐,看出顾青的心不在焉,于是笑着劝道:“少郎君不必忧思,我等此番入长安,其实也是抱着侥幸之心,长安多贵人也多风浪,少郎君年轻,虽与贵妃娘娘有过一面之缘,终究算不得靠山,一切全靠少郎君自己打拼,我二人别的帮不上忙,关于钱财方面随叫随有,绝不吝啬。”

    石大兴也道:“认识少郎君近一年了,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和郝胖子能参进了贡瓷的份子,还有幸结识了蜀州刺史府的许多官员,以及鲜于节帅,我们走出了青城县,将买卖做到了长安城,若在一年前,我们想都不敢想竟有今日之成就。”

    郝东来笑道:“是的,我做买卖多年,无论是赚是亏,我都笑呵呵的,心里不能总想着危机艰困,还是要多想想机遇,长安城遍地是黄金呀,哈哈。”

    顾青也笑了:“你们不愧是天生的商人,时时刻刻都惦记着钱。”

    石大兴道:“认识少郎君是我最大的幸事,说实话,当初石某不地道,确实有过想把少郎君踹出局的念头,也做过不忠的事,无非是欺少郎君年少,后来在少郎君手下狠狠栽了跟头,也就绝了心思,尤其是跟少郎君来往日久,石某见少郎君为人仗义,而且丝毫没有看不起我们商人的身份,最后还大方地把瓷窑的秘方告诉我们,就冲少郎君的为人,日后你在长安无论遇到任何事,石某一定倾家荡产帮你撑过去。”

    郝东来急忙抱拳:“俺也是!”

    石大兴鄙夷地扫了郝东来一眼。

    顾青饶有兴致地道:“认识二位快一年了,有个问题我一直没问过,二位皆是青城县的大商贾,以前究竟有何化解不开的仇怨,弄得如今水火不容。”

    一句话仿佛点爆了火药桶,郝东来当时就炸了,肥成球的身躯猛地弹起来,指着石大兴怒道:“你问他!你问他!”

    石大兴也一脸愤怒:“问我如何?郝胖子,你干过什么事心里没数吗?”

    顾青愕然看着二人,尴尬地道:“呃,当我没问,二位还是以和为贵……”

    话没说完,郝东来竟流下泪来,哭诉道:“少郎君,你不知这恶贼何等卑鄙,大约十年前,我和石大兴在青城县的买卖做得不算大,但我们都有逛青楼的爱好,青城县当年有位花魁娘子,长得那是绝色倾城,人比牡丹娇,我看上了那位娘子,欲为她赎身纳为妾室,这石大兴却丧尽天良,抢先一步把她赎了,可怜我那风姿绰约的娘子哟,从此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石大兴大怒,拍案而起:“放屁!那娘子跟了我,每日不知有多快活!当初她本是青楼女子,石某先下手为强,有何不对?”

    郝东来气得浑身肥肉直哆嗦。

    石大兴转头看着顾青道:“少郎君你是不知道,当初我赎了那位花魁娘子后,这郝胖子便视我如仇寇,从那以后他事事皆与我作对,因为他的缘故,不知搅黄了我多少笔大买卖。”

    “后来发了疯似的每日跟踪我去青楼,我叫哪位娘子,他便与我同叫,砸钱财与我争女,我当年也是气盛之年,气愤不过与他同争,那几年在青楼不知砸进去多少钱,就因为我们两个冤大头竞价无底线,弄得当地青楼的茶酒过夜钱涨了不少,青楼拿我们当祖宗,当地男人视我们如仇人,买卖都难做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长安风光

    顾青有些尴尬,没想到自己无意中的一个问题,居然藏着如此大的雷。

    都说人世间无法化解的有两大仇恨,一是杀父之仇,二是夺妻之恨。这俩货严格意义上来说,也算是有夺妻之恨了。

    难怪两人永远一副不共戴天的样子,最终因为瓷窑的利益不得不走到一起合作,二人心中不知经受了多么剧烈的心理挣扎,忍住了多大的恶心。

    两位掌柜越吵越厉害,拍桌子表达要与对方女性长辈发生不单纯男女关系的强烈意愿,越骂越难听。

    顾青懒得劝架,只好坐在蒲团上思考到长安后的计划。

    做事要有计划,无论是在贫瘠的山村里,还是在当世第一繁华的长安都城。

    想了一会儿,两位掌柜的战况已升级,二人打了起来。

    顾青叹了口气,默默起身离开院子进了屋,给二人留出了充足的决斗空间。

    …………

    梁州休整三日,再次启程。

    五日后,顾青一行终于来到长安城外。

    只远远见到长安城的轮廓,顾青便觉得一股古朴沧桑之气扑面而来,巍峨高耸的城墙静静地伫立在渭水河畔,无声地向每一代人诉说朝代兴衰更迭的悲欢。

    顾青站在长安城外,脑海里情不自禁冒出一句话,“逝者如斯夫”。

    王侯将相终归逝去,坚城铁壁终将崩塌,世上有什么能够永恒?

    顾青无法给自己答案,这是一个很中二的哲学问题。

    一行人从南面延平门进城,三辆马车的队伍在入长安城的人流中很不起眼,这是世界上最繁华的一座城,每日的人流量数以十万计,城门外的值守将士看都没看顾青,只是郝东来和石大兴的模样令他们有些狐疑,但还是放他们进了城。

    郝东来和石大兴在梁州客栈大战三百回合,双方都挂了彩,两人脸上鼻青脸肿的样子确实令人生疑。

    进城后,顾青一行人再次赞叹长安城的繁华,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寻常的街道宽约十丈至二十丈,子午线上的朱雀大道甚至接近五十丈,如此宽的大道竟也显得有些拥挤,那些牵着骆驼的胡商和挎着竹篮的百姓,还有巡街的武侯,牵马的官员,跑闹的孩子,吵架的妇人……

    一幕幕人间众生相,尽在这幅美妙的画卷中一一展现。

    顾青走着走着,嘴角带了几许笑容。

    他忽然有些喜欢这座城了。喜欢它的人间烟火气,喜欢它沾满凡尘的样子,也喜欢轻盈如莲的舞鞋在尘埃上旋转高雅的舞姿。

    这是一座雅与俗并容,但丝毫不让人感觉突兀的都城。

    诗人在闹市喧嚣中长吟,剑客在露天的酒肆里买醉,僧人托着紫钵与美丽的姑娘擦肩而过,眼神一碰便是一段故事,落魄的文人端着浑浊的廉价酒盏,饮得七分醉意低声央求用诗换酒钱,豪奢马车里的权贵闺秀悄悄掀开了车帘,发现人群里某位英俊的陌生男子,一方洁白的绣帕故意扔在他脚下,马车伴着她顽皮的轻笑声远去,男子拾起绣帕怅然若失……

    长安的伟大,不是因为它的城坚墙固,而是它的精神和气象。

    它是一座能包容一切的城,帝王的野心,人性的**,文人的铁笔,将军的锈剑,还有仿佛从九天宫阙传荡到人间的诗与画,它们都被包容在这座宏伟的城池里。

    顾青与两位掌柜找了个客栈住下,然后顾青揣着官身告书和腰牌,打听了长安左卫亲府的位置,沿着大街一直走到朱雀大道,来到朱雀大道边的左卫亲府。

    向门口的将士递上告书,见顾青是左卫亲府的录事参军,将士们纷纷按刀行礼,然后一名士兵领着顾青从侧门进去,穿过曲折的长廊,来到一间厢房前,士兵告诉他,这间是仓曹参军办差之处,左卫仓曹主管将士名录告身事。

    顾青很快明白了,也就是俗称的新生报到处,或者说是公司的人力资源部。

    按武官品级,顾青这个录事参军比仓曹参军大一级,但报到的程序还是要走的。

    仓曹参军是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姓周,大热天在屋子里穿着一身丝绸制的官服,热得直灌凉水,顾青递上告书后,仓曹参军仔细打量了顾青一番,然后非常热情地起身行下官礼,态度热情得有点过分,顾青谨慎地回以社交礼仪允许的礼节,绝不给他任何男风之雅的幻想。

    周仓曹与顾青寒暄半晌后,才笑着告诉顾青,兴庆宫早有旨意传下,左卫录事参军到任后,可着即入宫面君,陛下和贵妃娘娘要召见他。

    顾青恍然,难怪这位仓曹对自己如此热情,原来是因为这个。

    从外地调来长安的官员多矣,但人还没进长安入职,宫里的天子和贵妃便等着召见他,这可就不多了,可以说绝无仅有。仅凭这一点,顾青足够赢得别人的热情。

    顾青颇觉意外,当初与杨贵妃在蜀州见过一次,他没想到杨贵妃对他的印象如此好,刚进长安就要召见他。

    面前这位仓曹勉强算熟人了,以后还是同一个单位的同事,顾青也乐得跟他交好,闲聊过后问他进宫面君的程序问题。

    周仓曹拍着胸脯说,此事包在他身上了,既然已有旨意,一切不是问题。不过是跑一趟礼部报备一声而已。

    有的地方官进长安述职,面君过程往往要等一两个月,有的甚至等了半年都没等到召见,顾青不一样,有旨意的人可以插队,可以横着走。

    第二天一早,顾青第一次穿戴好官服,青色的官袍站在兴庆宫门外显得格外突兀。

    按大唐官服颜色等级,通常能出现在兴庆宫外的官员都是穿着紫色的官服,最次也是绯色的官服,顾青这种正八品的官员是没资格见天子的。

    可是……谁叫人家有旨意呢。

    向宫门前的将士递上告身和腰牌,将士查验过后,让顾青在宫门外等着,没多久里面出来一位穿着绛色官服的宦官,拎着拂尘将顾青领进宫门。

    宦官一边走一边尖着嗓子告诉顾青面圣的礼节,进殿前应该站在哪里,进殿后应该往殿内走几步,走到哪里停下,应该对天子和贵妃行怎样的礼等等,繁琐而枯燥。

第一百一十七章 觐见天颜

    兴庆宫位于长安城的东面,紧靠春明门。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兴庆宫是比较靠边的,不像太极宫那般正处于长安城的子午线中间。

    但兴庆宫是李隆基龙潜之邸,李隆基登基后也习惯住在兴庆宫,有钱都可以任性,当了皇帝的人自然更可以任性,你是天子你说了算,想住哪里就住哪里。

    李隆基召见顾青的地方在花萼相辉楼,很著名的地方,这座楼在后唐以前,有“天下第一名楼”的美称,与岳阳楼,滕王阁,黄鹤楼,鹳雀楼并称为天下五大楼。后唐之后花萼楼被毁于战火,天下只剩了四大楼。

    花萼楼是李隆基登基后下旨营造的,这座楼不是为了杨贵妃而造,而是为了李隆基的几位兄弟,按礼制,当年应该登基的是李隆基的兄长,睿宗先帝的嫡长子李宪。

    只是李隆基太优秀了,他领兵诛杀了韦后集团,又杀了太平公主,天下重新归于李姓全是李隆基之功,李宪虽是嫡长子,却也自觉无法与这位英武过人的弟弟争辉,朝臣数请,李宪仍推辞不愿继承帝位,坚持要让位给李隆基,李隆基盛情难却,只好勉强答应(姨母笑,呵呵)……

    最关键的是,当时的李隆基手里握着兵权,嗯,兄弟之间怎敢不友恭。

    李隆基即位后,感动于李宪禅让之德,遂下旨营造花萼相辉楼,这座楼的特点是,它位于兴庆宫的西南角,与兴庆宫旁边的安兴坊和胜业坊仅两墙之隔,禅让后的宁王李宪,歧王李范,薛王李业就住在宫外的两个坊里,李隆基站在楼上都能看见哥哥弟弟们家里今天吃什么菜,以及今晚哥哥弟弟召了哪位王妃侍寝。

    哥哥弟弟们感不感动?

    当然不敢动。

    王妃求他动他也不敢动,王妃只好坐上来自己动。

    顾青被宦官带到花萼楼前,宦官让他站在玉阶下等候通禀。顾青四下打量了一圈,然后听到花萼楼内传来阵阵丝竹钟乐之声,还有一阵阵男女的笑声。

    没多久,宦官走出来,扬声宣顾青觐见。

    顾青整了整衣冠,按照宦官叮嘱的礼节,垂头敛目,躬身而入。

    在殿门外玄关出脱了靴,顾青进殿垂头默数,数到宦官规定的步数后站定,也不敢抬头看,躬身长行一礼,道:“臣,左卫亲府录事参军顾青,拜见陛下,拜见贵妃娘娘。”

    殿内的丝竹乐声渐渐静了下来,显然有人示意他们停下,然后顾青便听到一个豪放洒脱的声音笑道:“可算见到这位能文能武的少年英雄了,顾青,抬起头来,让朕看看,莫拘于俗礼,花萼楼是君臣同乐之地,无论在这座楼里做了什么失礼的事,朕皆不罪也。”

    顾青心里呵呵两声,还是听话地抬起了头,正视前方。

    殿首前方的两张金黄色的椅子上,一位面现苍老的老人身着黄袍,袒着胸膛,披散着头发,一双赤足很没规矩地搭在面前的桌案上,旁边是见过一面的杨贵妃,亲手剥了一颗葡萄送进老人的嘴里,然后朝顾青轻笑,那双会说话般的眼睛里满溢着欣悦笑意。

    面前的这位老人便是李隆基?

    顾青的情绪有点复杂,既佩服这位老人年轻时曾创下的盛唐伟业,又惋惜于他老年后的昏聩自大,自毁江山。功过毁誉,史难定论。

    李隆基也在打量顾青,脸上有笑意,眼中无笑意。

    只看了一眼,李隆基便皱起了眉:“顾青,见到朕难道心情不佳么?还是外面的宦官为难你了?为何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顾青黯然叹息,这张脸真是……败事有余,徒增多少烦恼。

    旁边的杨贵妃噗嗤笑出声来,见李隆基好奇望过来,杨贵妃索性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李隆基见她笑得如此开心,不由也笑了:“娘子为何发笑?有甚好笑的事吗?”

    杨贵妃咯咯指着顾青,道:“三郎,妾的这位小同乡呀,天生就长着一张不高兴的脸,当初在蜀州妾见他的第一眼,也以为他对妾有何不满,后来一问才知,他天生就这副模样。”

    李隆基哈哈大笑,指着顾青道:“你这张不高兴的脸,倒令朕高兴起来了,有意思。”

    顾青只好努力挤出笑脸,试图让自己显得喜庆一点。

    李隆基笑了一阵后,终于消停了。沉吟片刻,道:“顾青,鲜于仲通上疏说,南诏国之乱因你献策而平,你以前可曾师从哪位兵家名师,或是读过什么兵书?”

    顾青躬身道:“回陛下,臣并未读过兵书,只是依常理而献言,鲜于节度使愿纳臣之言,可见雅量,可见风度。”

    李隆基饶有兴致地道:“沙盘呢?也是随便想出来的?”

    “臣在家乡开了一座瓷窑,因时常有宵小之辈觊觎秘方,臣不得不造出沙盘,用以防范瓷窑周围的出入路口,被鲜于节度使无意中发现,遂用于平南诏之战,能为大唐平叛做出微末之事,是臣的荣幸。”

    李隆基心情大好,年纪大了似乎特别喜欢听别人表忠心的话。

    接着李隆基朝身边一名宦官招了招手,宦官会意,没多久,几名宦官合力抬着一个硕大的沙盘慢慢走出来,将沙盘放在大殿中央。

    李隆基仿佛卖弄一般朝顾青挤挤眼,笑道:“朕知沙盘之用后,尤感兴趣,遂令将作监造出此物,顾青,你看看造得可还像样?”

    顾青上前两步凑近,发现沙盘做得分外精巧,上面居然是长安城的地形,城内一百零八坊,还有东西两市,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皆俱,沙盘上楼台阁宇,飞檐碧瓦,甚至还有一个个缩小了无数倍的陶俑小人,密密麻麻分布在大街小巷,做得非常逼真。

    顾青看了一阵,不由衷心钦佩,躬身道:“将作监匠人手艺精湛,比臣所造的粗陋之物精妙无数倍,臣佩服。”

    李隆基眼睛盯着沙盘,神情忽然变得阴郁,喃喃道:“此物委实神奇,若有朝一日,长安城内有乱贼谋反,朕只在这沙盘上便知敌人驻营布兵之处,一面小旗插在沙盘上,便是一处伏兵,或是一场决战,果真妙极。”

    杨贵妃柔声道:“陛下圣天子创下盛唐之治,如今天下士子归心,子民安居乐业,怎么可能有乱贼谋反,陛下多虑了。”

    李隆基阴郁的神情如春风化冻一般舒展开,哈哈笑道:“娘子说得甚是,不过此物留在宫里,也算是看个新奇,或许无用,但有趣。”

    抬眼看着顾青,李隆基又道:“顾青,当初捷报上只说沙盘之妙用,朕论功而赏,如今将作监造出了沙盘后,朕才知此物之妙尤在意料之外,想来想去,朕倒觉得给你的封赏低了一些……”

    顾青急忙躬身道:“陛下所赐足够丰厚,臣谢天恩,不敢再领厚赐了。”

    杨贵妃朝顾青看了一眼,掩嘴轻笑道:“顾青,你何日来的长安?”

    “回贵妃娘娘,臣昨日午后到的长安。”

    “所居何处?”

    “呃,暂时住在馆驿里,待入职左卫后再寻住处。”

    杨贵妃扭头拽着李隆基的胳膊摇了摇,撒娇的语气让人酥了半边身子。

    “陛下……妾这个小同乡来了长安连个落脚处都没有,多可怜呀,陛下若觉得赏赐不够,再封官又恐朝中非议,不如赏给他一座宅院可好?”

    李隆基被这一通撒娇骚操作激得龙颜大悦,哈哈大笑不假思索便道:“便着令户部赐顾青官宅一座,这些年天下富足了,朝中一些臣子手脚也不干净了,每年都要查出一批贪官,户部名下有许多抄没的官宅,送顾青一座便是。”

    杨贵妃妙目笑成了两道弯月,道:“顾青,还不拜谢天恩。”

    顾青急忙道:“臣谢陛下天恩,谢贵妃娘娘。”

    李隆基又道:“你给朕的娘子献过一套贡瓷梅瓶,上面的诗句写得颇佳,娘子说是你所作,朕颇为欣赏,哈哈,‘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诗句可不正是说朕与娘子恩爱之情么,此诗若能传后世,朕与娘子的恩爱佳话亦可传后世,为这首诗故,朕送你一套宅院亦无不可,不算逾份。”

    顾青今日谢恩谢得有些烦了,可还是不得不继续躬着身道:“陛下与贵妃娘娘恩爱眷侣,可谓‘只羡鸳鸯不羡仙’,臣以诗记之,聊表钦羡之万一。”

    李隆基颇觉意外地道:“‘只羡鸳鸯不羡仙’?好诗句!高宗年间有一位名叫卢照邻的才子写过一句‘愿作鸳鸯不羡仙’,今日顾卿这句‘只羡鸳鸯不羡仙’细细品来,仅只改动两个字,似乎比卢照邻那句更得几分夫妻恩爱之神韵,妙极!”

    李隆基今日心情似乎特别好,哈哈笑过之后,道:“顾卿之才,朕倒是亲眼所见了,高将军,赐顾青银鱼袋一只,改动两字,传之后世,两字换得一只银鱼袋,岂非又是一段千古佳话?”

第一百一十八章 故人之后

    银鱼袋是天子赏赐的一种佩饰,挂在腰带上的,没什么实际用处。不能降妖除魔,也不能助人渡劫,但它是一种莫大的荣耀,银鱼袋挂在腰上,别人就知道你有圣眷,简在帝心。

    不过天子赏赐银鱼袋也是有规矩的,通常是五品以上的朝臣才有资格佩戴银鱼袋,顾青只是个正八品的录事参军居然也被赏银鱼袋,已然算是破例了。

    可以想象这个消息传出去以后,顾青这个刚来长安孑然一身的少年会受到各方权贵朝臣怎样的关注。

    李隆基身边一名佝偻着腰的老宦官上前,脸上堆着笑,手里捧着一个托盘,托盘上躺着一只银鱼袋,走到顾青面前,老宦官眉眼笑得愈发和善,道:“顾参军,天子所赐银鱼袋,老朽给您系上如何?”

    顾青双目一凝,飞快打量老宦官一眼,刚才听李隆基唤“高将军”,这位恐怕便是赫赫有名的高力士了,古往今来的太监里难得一位不错的太监。

    见高力士上前要为他系银鱼袋,顾青急忙道谢:“多谢高阿翁。”

    高力士笑道:“皆是陛下恩典。”

    系好银鱼袋,顾青又道了谢,李隆基扭头看着杨贵妃,笑道:“此子虽年少,为人倒是谦逊,没有少年张扬狂妄之气,颇为难得,看看长安城那些勋贵家的孩子,一个个狂得不行,相比之下顾青比他们好多了。”

    杨贵妃笑道:“三郎若中意他,不妨经常召见,也好提点栽培,顾青是左卫亲府的人,左卫掌禁宫宿卫事,进宫倒是方便得很。”

    李隆基颔首道:“娘子日后若有思乡之忧,也可召顾青来说说话儿,稍解乡愁,你的这位小同乡倒是没给你的故乡丢脸。”

    杨贵妃朝顾青瞥了一眼,眼中泛起薄嗔之意,掩嘴咯咯笑道:“陛下莫看他此刻老老实实的样子,他那张嘴呀,可会讨人欢心呢。夸起人来简直无人能挡,将妾与古代西施,王昭君,貂蝉并论,说妾是四大美人之一,还谓妾为‘羞花’……”

    李隆基哈哈大笑:“朕听说了,委实贴切,朕的娘子可不就是美人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好才情!”

    顾青尴尬地道:“臣孟浪了,蜀州第一次见娘娘时惊为天人,心中不由暗暗妒忌,哪位男子能有福气成为娘娘的夫君,可真是三生修来的鸿福,故而臣失态之下,脱口说出了心里话……”

    这句不着痕迹的马屁令李隆基再次龙颜大悦,男人的心理都是这样,自己被别的男人嫉妒不算什么,但自己因为老婆漂亮被别的男人嫉妒,那才是最大的夸奖,虚荣心瞬间得到极大的满足。

    顾青也陪笑,心里奔腾着一万头神兽。

    他发现今日进宫面君的实质就是拍马屁,马屁拍爽了,得到的好处就越多。今日不过随便拍了几句,便得到了一座长安的宅子和一只银鱼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丰富的马屁知识储备便等于财富。

    如果这个等式成立的话,不出半年,大唐的国库很可能姓顾了。

    君臣宾主尽欢,顾青恭敬地告辞出宫。

    杨贵妃也向李隆基告退回后宫,空旷的大殿内,李隆基的笑容渐渐冷了下来。

    “高将军。”

    “老奴在。”

    李隆基眉目半阖,淡淡地道:“这个顾青,你怎么看?”

    高力士想了想,道:“沉稳,聪慧,有才,但心中无情,无情难免不忠。”

    李隆基缓缓点头:“朝堂衮衮诸公,有情者几人,忠君者几人?不过皆为名利罢了,为朕所用者,为朕所控者,便是人才。”

    高力士一凛,垂头不敢说话了。

    李隆基闭眼仿佛睡着了,高力士在一旁安静地站着,许久,李隆基淡淡地道:“去查查这个顾青,娘子甚喜此子,但朕和娘子身边可容不得来历不清不白的人。”

    高力士躬身:“遵旨。”

    …………

    走出兴庆宫,顾青长舒了一口气。

    比前世进公司面试还紧张,毕竟面试时说错了话公司顶多拒绝自己,面君时说错了话,人可以离开,但脑袋可能要留下。

    走在回客栈的路上,顾青脑海里一直浮现李隆基的那张脸。

    看得出李隆基对臣子的态度很亲和很友好,而且刻意营造一种爽朗开明的个人形象,令人忍不住与他接近,相处久了以后,或许便会不自觉地为他卖命,这便是帝王的个人魅力所在了,古往今来但凡有作为的帝王,大多具备这种亲和的形象。

    然而,顾青是个对人心特别敏感的人,一个人在他面前是真笑还是假笑,是真的开心还是假的开心,顾青有着非常敏锐且准确的直觉。

    刚才在宫里与李隆基的短暂交集,顾青只能给他一个评价:演技很好,走心了。

    但是,再走心的演技终归还是演出来的。

    几句马屁拍得哈哈大笑,又是赐宅又是赐银鱼袋,仿佛自己果真被帝王重视了一般,然而帝王哪有那么好糊弄,尤其是一个曾经创出开元盛世的帝王,纵然如今帝王越老越昏庸,玩弄权术的本事可还没丢。

    顾青很清楚今日李隆基对自己的赏赐大多是一种示恩,同时也是为了讨好杨贵妃,帮她涨面子,至于说李隆基对顾青他这个人多重视,那就有点好笑了,大唐人才辈出,一个少年郎造了个沙盘,平叛时说了几句话,这算得了什么?

    往后要在长安混出名堂,首先要保持绝对的清醒,卧虎藏龙之地,一不小心就被那些老狐狸啃得骨头都不剩。

    顾青走在长安城的大街上,暗暗给自己警醒了一番。

    回到客栈,郝东来和石大兴迎了上来,期待地注视着顾青。他们昨夜便知顾青要面君,两位掌柜比顾青更激动,一夜没睡好。

    毕竟顾青的地位直接关系着他们的利益,大家是一荣俱荣的关系。

    迎着二人期待的目光,顾青笑了笑,扯下腰间的银鱼袋朝二人随手一扔,道:“什么都别问,刚刚陛下赏赐的。”

    郝东来双手捧着它,两眼发直,脸上的肥肉激动得直哆嗦:“这,这是银鱼袋,五品以上朝臣才有资格佩戴的!”

    石大兴面露狂喜:“不曾想陛下竟如此厚待少郎君,有这般圣眷在身,往后少郎君在长安的路可算走得顺风顺水了!”

    顾青微笑,悠悠地又补了一句:“还有,过几日我们便可不用住客栈了,陛下还赐了我一座官宅。”

    两位掌柜一愣,然后愈发喜不自胜,郝东来连连道:“好兆头!好兆头!咱们随少郎君来长安果然来对了,陛下这般重视少郎君,过不了多久怕是会升官,未来封侯拜相也说不定的。”

    石大兴也笑道:“不错不错,少郎君官路走得顺畅,我们也能沾光,将来长安城的商贾便有我们的一席之地了。”

    顾青好奇地看着他们,道:“你们和好了?前天不还打得脑浆子都快迸出来了吗?”

    郝东来面色一整,道:“少郎君不可污我们,我与石大兴向来是患难好兄弟,情同手足,此生同舟共济,怎会打架?”

    石大兴也严肃地道:“少郎君说笑了,我与郝胖子胜似亲人,一生互扶互助,正是兄友弟恭,此情感动天地,不可能有任何争执的。”

    顾青叹气,这俩货,演技比李隆基差了不止一个级别。

    有机会要带他们去观摩一下影帝级别的人物是怎样演的。

    三人在客栈的屋子里商议买商铺的事,至于买卖,先从有把握的干起,石桥村所产的瓷器挑选档次比贡瓷稍低的运来长安卖,先立足再谋发展。

    正商议时,屋外忽然传来一道彬彬有礼的声音。

    “顾青顾郎君可在此屋?鸿胪寺卿来访!”

    屋内三人一愣,顾青愕然道:“鸿胪寺……不是管外交的吗?他怎么认识我?难道把我当老外了?”

    满腹疑问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位五十来岁的老者,相貌端庄,穿着常服,正捋须微笑看着顾青。

    顾青呆了片刻,拱手道:“我便是顾青,不知这位长者……”

    长者笑道:“果真是一表人才,老夫鸿胪寺卿张九章,顾青,找你可找得够苦啊。”

    见顾青仍在愣神,张九章笑道:“老夫是张九龄之胞弟,张怀玉的叔公。”

    顾青恍然,急忙重新见礼,并恭敬地将张九章请进屋内。

    鸿胪寺卿算是部级高官,郝东来和石大兴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官,顿时手忙脚乱给张九章行礼,然后亲自去取用点心酒水。

    张九章进了门没落座,反倒站直了忽然向顾青长揖一礼。

    顾青吓了一跳,不知什么阵仗,下意识地还礼,张九章双手托住了他的胳膊,沉声道:“你且站好,容我一礼。此礼为拜谢令尊令堂当年豁命护我张家满门周全的救命之恩大礼。”

    于是顾青只好尴尬地站着,容张九章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张九章行礼过后看着顾青,眼眶泛红,笑叹道:“一直知道顾家贤伉俪有一位儿子尚在人世,以前听他们透露过一丝,应在剑南道境内。当年出事后张家寻你多年,每年都派出人手往剑南道,每个大小城池都找过了,直到前些日收到张怀玉的书信,方才知你来了长安,顾青,可教我们找得好苦啊。”

第一百一十九章 又来故人

    张九章是张九龄的弟弟,这么多年过去了,张家还记得顾青父母当初的救命之恩,说明张家都是厚道人。

    前世见过太多忘恩负义之人,如今见到有人主动拜谢救命之恩,顾青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反应。

    “这位,呃,这位叔叔……”顾青脑海里组织着措辞。

    张九章失笑,捋须道:“顾青,你父母当年与我张家甚为相得,两家可谓世交,既是世交,辈分要先弄清楚,丝毫不能乱的。你父母当年称我兄九龄为叔伯,你若叫我叔叔,两家的辈分可就有点乱了。”

    顾青失望叹气,还以为能混过去呢。

    毕竟是张怀玉的叔公,若自己叫他叔叔,以后顾青就是张怀玉的长辈,下次见面摁着她的脑袋逼她给自己行晚辈礼,何其之爽。

    既然被人纠正,顾青只好重新见礼:“呃,叔公?”

    张九章笑道:“叔公亦可,你父母当年唤我二叔,唤我弟张九皋三叔,准确的说,你应叫我二叔公。”

    顾青强笑,一股浓浓的偏远山区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进城认亲的即视感……

    郝东来和石大兴临时变成服务员,战战兢兢地奉上点心酒水,张九章礼貌地朝二人笑了笑。

    这一笑顿时给了两位掌柜灿烂的阳光,两位掌柜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然后心安理得地在屋子里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一副“我是顾青铁杆心腹亲信”的样子,像包厢里负责点歌倒酒的公主一样死赖着不走了。

    张九章涵养够高,丝毫没有看不起商人的样子,只是将顾青拉来坐在他身边,捋着一把青须叹道:“一晃已十年了,当年那一夜激战老夫仍时常梦见,令尊令堂是真豪侠,老夫至今仍神往令尊令堂的风采,所幸有生之年能见他们的后人,也算得偿所愿了。”

    亲密地拍了拍顾青的肩,张九章笑道:“老夫看了怀玉的信,信上说了你的境况,你今年已十八岁了?”

    顾青恭敬地道:“是。”

    “可有娶亲?”

    “尚未娶亲。”

    张九章叹息:“想必是以前日子过得穷苦,家中又无双亲做主,想成亲也没办法。”

    顾青笑道:“我还小,暂时不打算成亲。”

    张九章愕然:“十八岁……还小?”

    顾青亦回望他,一脸无辜。

    十八岁不小吗?前世三十多岁才结婚的人多着呢,十八岁的我还是个宝宝。

    “要成亲了啊,年岁不小,不可耽误,顾家香火仅你一支,你若有孝心,当尽快成亲,将香火延续下去。”张九章严肃地道。

    没等顾青反应,张九章缓缓道:“老夫原本觉得张怀玉与你相识,又是男未婚女未嫁,应当合适,不过张怀玉是庶出,我张家若将庶女嫁给救命恩人之后,未免对恩人不敬,老夫膝下无女,三弟张九皋倒有一女是正妻所出,不过自小娇惯,有些野,怪我张家教女无方,惭愧!若侄孙有意的话,张九皋之女可……”

    话没说完,顾青急忙打断:“不不,叔公,二叔公莫客气了……”

    张九章一滞,老夫跟你聊正经娶妻的事,你特么给我翻译翻译,什么叫特么的“客气”?

    顾青又改口:“二叔公莫操心了,晚辈的亲事自己能料理。”

    张九章挑眉:“哦?有心上人了?是哪家的姑娘,说出来我张家为你做主,你父母不在了,我张家便是你的长辈,你成亲之日老夫可是要坐高堂的。”

    顾青抿唇。

    感觉这位老人家不太会聊天,聊着聊着就把天聊死了。

    见顾青尴尬的模样,张九章叹了口气,还是转移了话题:“老夫听说你因平南诏之乱有功被封官,如今在左卫任职?”

    “是。”

    张九章笑道:“不靠父母恩荫,全凭自己的本事封官,顾家的人果然不凡,先在左卫好好干着,你还是太年轻了,官当大了恐有非议,过两年若有机会,老夫会寻机为你活动一番,左卫内若有不顺心之事,或是对官场有何不解之事,径可来找老夫,老夫住在道政坊,明日有空去老夫家认认门。”

    说着张九章一顿,看了看屋子四周的环境,皱眉道:“此地不宜长居,老夫在平康坊尚有一套故宅无人居住,旧是旧了点,老夫着人修缮一番,那套宅子便送你吧。”

    顾青笑道:“多谢二叔公的心意,晚辈心领了,但今日觐见陛下后,蒙陛下垂青,已给晚辈赐了一套宅子,过几日便有户部官员来与晚辈交接。”

    张九章颇为意外地打量他,随即看到顾青正挂在腰间的银鱼袋,不由愈发惊讶,随即面色恢复正常,捋须缓缓道:“看怀玉的信里说你如何了得,老夫已不敢小看你,谁知还是小看你了,好孩子,你从小无父无母,一身本事想必也是迫不得已被逼出来的,这些年你受苦了。”

    又说了一番闲话后,张九章起身告辞。

    临走前与顾青约定,明日派人来请顾青去张府做客,顾青笑着答应了。

    张九章走后,郝东来和石大兴一个箭步冲到顾青面前,两眼放光道:“未曾想少郎君在长安竟有如此人脉,少郎君你隐藏得好深啊!”

    顾青苦笑,人脉都是他未曾见面的父母留下的,他也不清楚自己的父母究竟在长安城留了多少人脉,刚才闲聊时听张九章说他父母在长安时交游广阔,豪侠嘛,本就喜欢交朋友,而且豪侠的爽朗性子也容易交到朋友,再加上有武功,为人仗义,这些品质加起来,朋友恐怕不会少。

    两位掌柜正兴奋地勾勒未来在长安城横行霸道的蓝图,外面竟又传来了一道粗犷的声音。

    “顾家兄嫂的孩子是住在这里吗?”

    屋子里顾青和两位掌柜一愣,没等回过神,那道粗犷的声音索性放开嗓子嘶吼起来:“此处可有人姓顾?”

    两位掌柜吃惊地望向顾青,顾青苦笑:“可能是来寻仇的也说不定……”

    心里有些纳闷,豪侠只顾交朋友么?难道没仇人?

    郝东来匆匆扔下一句话:“寻仇的人会称呼令尊令堂为‘顾家兄嫂’?少郎君你是不是对仇人二字有什么误解。”

    说着郝东来打开了门,朝外面喊道:“有姓顾的,有!”

    一阵蹬蹬蹬的脚步声,然后顾青看到一道魁梧的身型结结实实堵在门口,郝东来吓得连退几步,顾青只好起身迎上前。

    门口这人大概四十多岁年纪,脸上一把乱糟糟的胡子,穿着一身简便的短衫,眼中锋芒毕露,像一把刀直刺人心。

    顾青上前行礼:“尊驾若要找姓顾的,在下便姓顾,不知是否您要找的人。”

    来人打量他一眼,道:“不错,就是你了,走,与我前堂饮酒去!”

    说着拽起顾青便往外走。

    顾青大惊:“喂!尊驾搞清楚了没有?万一认错人了呢?”

    “不会错的,十七八岁,一脸不高兴的样子,除了你还能有谁。”

    顾青:???

    这张不高兴的脸居然成了标签……

    心里莫名的难受是肿么肥事……

    “等,等等!还未请教尊驾是何人,为何认识我……”顾青被拽得踉踉跄跄。

    那人头也不回道:“先饮酒再说事,刚下了差,整日未尝滴酒,可馋死我了!”

    顾青不再挣扎了,人家力气太大,打不过他。

    从见面的只言片语里,顾青得到的讯息不多,但他可以肯定一件事,这个强行拽人的家伙一定是长安城里的武将,只有武将才有这种毫不讲理的混蛋气质。

    客栈的前堂是饭堂,供旅客吃饭饮酒之处。此时已近傍晚,饭馆内三三两两坐着一些食客。

    那人拽着顾青坐在一张空桌边,然后忽然拍起了桌子,大声道:“掌柜上酒!上好酒!快!”

    这种一看就不好招惹的人往往很占便宜,掌柜的战战兢兢亲自端了两坛酒上来。

    那人拍去泥封,端起酒坛咕咚咕咚一口喝了个痛快,最后狠狠一擦嘴,长长舒一口气,露出满足的微笑。

    “畅快!这才叫过日子!”

    顾青这时终于能发问了,拱了拱手,客气地道:“还未请教……”

    那人放下酒坛,道:“我叫李光弼,左卫亲府左郎将,算是你的顶头上官。”

    顾青惊讶地瞪大了眼,随即马上起身行礼:“下官顾青,拜见左郎将。”

    李光弼,中唐名将,与郭子仪齐名,并称“李郭”,是平定安史之乱的砥柱之将。在顾青有限的历史知识储备里,这位可算是如雷贯耳了。

    李光弼挥手道:“坐下,今日找你不是因为你,而是你父母,按礼你应该叫我叔叔,我与你父亲是至交好友,叫声叔叔不亏。”

    顾青心情微微激动,自己的父母居然跟中唐名将交情如此深,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父母是一对传奇人物了。

    “晚辈顾青,拜见李叔叔。”顾青再次见礼。

    坐下后,顾青好奇地道:“您与我父母是怎样认识的?”

    李光弼灌了一口酒,露出神往之色:“当年我年少气盛,仗着自己是名门豪族出身,在长安城里有些,呃,有些横行,正好撞上你父亲,你父亲看不顺眼,出手把我揍得满地找牙,啧!”

    说着李光弼不自觉地捂住了腮帮,显然唤醒了多年前的疼痛记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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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介绍: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唐天宝,顾青身着布衣从烟尘里走来,在长安皇城的大道上,看着鳞次栉比的华丽殿宇,一步,两步,步步生莲。他渐渐握住了这个强盛王朝的脉搏,也看到了饱受挫折打击的李隆基那张灰败阴暗的脸。俯下身,顾青微笑着对李隆基说:“陛下,您是否该禅位了?做个太上皇多好,天下事,臣愿为陛下分忧决断。”朝为田舍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朝为田舍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