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半个盛唐
顾青很难想象,一句漫口吟哦的诗在群山间回荡时,他竟莫名感到心悸,就像看到一位仙人漫不经心地轻挥拂尘,瞬间妆点了人间的河山,然后仙人迈着酩酊的步伐,踉跄离开。身后满目萧然的冬日山岗,竟已换了葱郁春色。
那道瘦削的身影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倒下去,可偏偏就是不倒,腰间的酒葫芦随着步伐前后摇荡,还有那柄剑鞘已褪色的剑,似乎只是用来装饰的佩饰。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平平无奇,就像山野路边随便遇到的一个普通醉汉,生活潦倒,穷极落魄,只能借酒浇愁,在醉梦中浑浑噩噩虚度一生。
然而随着那句诗吟诵出口,顾青顿时觉得背后寒毛直竖,人间仿佛下了一场浪漫的樱花雨。
“这位长者,且慢!”顾青忽然开口叫住他。
男子的眼神已有些迷离,显然已喝了不少了,转过身打了个酒嗝儿,身躯前后摇摆地站着,好像在风急浪骤的船上。
“何,何事?”男子含含糊糊地道。
顾青行了一礼,笑道:“敢问长者,您刚才吟的那句诗……”
“《蜀道难》,上月入蜀时所作,怎样?”
顾青心中一动,他知道这人是谁了。
肃然起敬?神交已久?还是高山仰止?
顾青一个箭步上前,伸手忽然拽住了他的胳膊,激动地道:“……你知不知道你害我小时候背了多少课文?害我多少次被老师留堂到天黑?你在造孽啊!”
男子:???
顾青哈哈大笑,激动过头,有点胡言乱语了。
“在下顾青,石桥村的农户,还未请教足下高姓大名。”
男子被顾青突然的热情弄得有点懵,使劲晃了晃脑袋,道:“李白,字……太白,绵州人士。”
顾青愈发兴奋,果然是他!
“太白兄,久仰了!”顾青整了整衣冠长揖。
李白,中国数千年历史里最璀璨的一颗星。他的才华,他的狂放,他的浪漫,在这个被礼教束缚了几千年的历史长河里,他是唯一一个潇洒破茧而出的诗人。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这是后人对他的评价,极高,但贴切。
因为有了他,盛唐才是盛唐。
顾青没想到今日竟然能在这个偏远的山村里见到这位最耀眼的历史名人,顿时有种求签名的冲动。
“带纸笔了吗?能给我签名吗?”顾青像个脑残粉。
李白愕然:“啊?”
然后李白再次使劲晃脑袋,他总觉得自己应该是喝高了,否则不可能总听不懂人话。
“嗯,不对!你为何叫我太白兄?我的年纪应该比你父亲还大吧?”李白不满,随即又哈哈笑道:“太白兄也好,世人总以年龄来定尊卑长幼,为何不能率性而为呢?你觉得应该叫我太白兄,那么我便是太白兄,哈哈,好,当浮一白。”
说完李白解下腰间的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酒。
顾青也笑,朝他伸手:“我也要喝。”
李白看顾青愈发顺眼了,他喜欢喝酒,也喜欢喝酒的人,喝酒的人才是同道中人。
爽快地把酒葫芦递给顾青,顾青也仰头大灌了一口,随即皱起了眉。
酒很难喝,应该是米酒,但很浑浊,是那种县城路边挑着担的小贩那里卖的货色,很廉价。
看来这位诗仙大人囊中羞涩得很啊。
“太白兄意欲何往?”喝过李白的酒后,顾青的语气愈发亲密。
李白哈哈一笑,指了指山下的石桥村,张了张嘴,然后神情呆滞住了。
“呃,我意欲何往呢?我,意欲……何往?是啊,我到底来此处作甚?为何不记得了?”李白双手捧住头,表情很纠结。
顾青愕然,喝酒喝到这境界上,也是人才了。
“我家有酒,有好酒,要不……太白兄随我下山,去我家喝点?慢慢喝,说不定就想起来了。”顾青温柔地劝道。
诗仙啊,比捉到一只野生奥特曼还难啊,不能轻易放走了。
提到酒,李白眼睛顿时亮了,至于自己跑到这里来究竟做什么,呵,不重要,人生还有什么事比喝酒重要?
“走走,同往矣,贤弟是豁达之人,若是你家的酒好,我便引你为知己又何妨,快走。”李白拽着顾青的胳膊便往山下走。
两人走到一半,李白脚步一顿,忽然拍着腿大声道:“我想到我来此作甚了!”
“作甚?”
“前几日路过蜀州,在一家青楼饮酒,我闻乐伎正在弹唱一首长短句,听说叫《中秋词》,词句优美,意境悠远,我在那家酒楼整整回味了三日,仍觉意犹未尽,此词一出,从今以后中秋诗词皆废矣,于是我费尽辛苦打听到这首长短句是一位少年所作,那位少年姓宋,住在石桥村,我故而来此结识。”
顾青微微吃惊,没想到自己的中秋词这么快便传到蜀州,而且被青楼乐伎广为传唱,这个年代的世人对诗词的热爱简直不可思议,难怪大唐数百年,出了无数名耀千古的诗人。
顾青笑了,热情地拉着他的袖子,道:“巧了,那位姓宋的少年恰好是我的同乡,来,我引荐你们认识。”
下山后,顾青领着李白回到家中,李白走进院子后,对院子里的摆设布局装饰全然无视,反客为主坐在院子中间的蒲团上,坐下来后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的靴子脱了扔远,又解下足衣扔远,手指敲了敲桌,迫不及待地道:“快,酒来!”
顾青从厨房里拎了两坛酒,摆在院子中间的矮脚桌上。
酒确实是好酒,自从开了瓷窑后,顾青已不缺钱了,前世就有酒瘾的他自然要采购很多酒存在家中自饮。
顾青从县城买来的酒都是比较贵的,这个年代的酒价主要看质量,有酒劲且过滤充分,汤色看起来没那么浑浊的,便算是好酒。
酒坛上桌,李白当即便取来一坛,等不及让顾青拿酒盏,李白揭开泥封,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随即阖目品味,整个人如同被冰冻魔法冻住了似的,久久不见动弹。
顾青含笑看着他,也不出声,过了很久,李白慢悠悠呼出一口气,长叹道:“好酒!多少时日未曾饮过如此香醇的酒了!”
第九十一章 放纵疏狂
对饮几口酒后,顾青激动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了。
刚才的兴奋是因为看见了古代名人,尤其还是诗仙,盛唐里唯一一个活得最纯粹的人。顾青激动是粉丝心态,毕竟小时候背过他那么多首诗,背完还要做阅读理解,老师问,李白为什么要写这一句呀,他为了表达怎样的情绪呀,等等。
这些无厘头般的问题一度折磨得顾青快疯了。
亲眼见到活的诗仙大人,看着他醉醺醺的样子,顾青相信前世老师提的那些问题恐怕李白自己都回答不上来。
当时借着酒劲便写了,写的时候图个念头通达,还能为了什么?有的诗连平仄韵律都不怎么讲究,写完扔笔倒头便睡,醒来一脸懵逼,醉酒时干了什么,写过什么诗,写诗时是怎样的情绪,顾青觉得这些问题李白自己兴许都回答不上来。
粉丝对偶像,间歇性抽一下疯就可以了,不必把偶像捧得太高,偶像喝多了照样会吐,挨打了照样会疼。
“太白兄稍待,我去给你做几个下酒的菜。”顾青待客很热情。
李白一手倒拎着酒坛,另一手拽住了他:“贤弟莫忙,饮酒何须用菜,你我举杯畅饮便好。”
“干喝啊?”顾青笑了:“太白兄豪迈,我便舍命陪君子了。”
于是二人各自端着酒坛痛饮。
李白的酒品严格来说不算太好,喝醉后啰嗦个不停,主要的话题是他这些年游历大唐山河的一些见闻轶事,他似乎特别钟意山水风景,说起名川大河滔滔不绝,不时发出“噫吁嚱”式的赞叹,说完一段便阖目回味,一脸的神往,仿佛自己与那些风景融为一体。
对于朝堂官场,他却很少提及,神色颇为矛盾,话锋一转,又是风景名川。
一坛酒不知不觉下肚,顾青觉得有些晕,没有下酒菜,喝得又快又急,再好的酒量也扛不住。
奇怪的是,李白却还没醉。明明看起来喝了很多,一碰就会倒的样子,偏偏还能继续喝,那么瘦削的身材,很好奇他喝的酒都藏到哪里去了。
该不会一边喝一边尿吧?不用怀疑,这位狂放率性的诗仙大人什么事都能干得出。
顾青不放心地俯身看向桌下,地是干的,草席是干的,蒲团也是干的。
还好,喝醉后的诗仙多少还是一丝节操尚存。
见顾青俯下身子,李白一愣,也跟着俯身,二人的目光在桌子底下相遇。
“贤弟这里的风俗是藏在桌下饮酒么?倒是有趣,来,试试。”李白说着把脑袋伸进了桌底下,一手勾着酒坛,费力地往嘴里灌酒。
顾青眨眨眼,哈哈一笑,索性也把脑袋伸在桌下,二人就这样把脑袋埋在桌底,撅着两个屁股喝酒,一边喝一边哈哈大笑。
宋根生推门进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这幅画面。
“两个屁股?”宋根生揉揉眼,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
桌底发出哈哈笑声,宋根生上前,俯身观察,好奇地探出头,也将脑袋伸进了桌底下。
于是桌底有了三个脑袋,桌外有了三个屁股。
“你们在作甚?”宋根生悄声问道,转头看向李白:“未请教尊驾是……”
李白哈哈笑道:“又来一酒客,当浮一白!酒来!”
酒坛没酒了,顾青起身去厨房拿酒,这次拿了三坛,递给宋根生一坛。
桌底太闷,李白和顾青玩了一会儿便觉得无趣,于是恢复正常。
“这位是李白,字太白。”顾青热情介绍:“太白兄,你一直要找的那位姓宋的少年,作中秋词的那个,就是他,宋根生。”
李白两眼一亮,猛地拽住了宋根生的胳膊:“中秋词是你作的?好词!今日能遇顾贤弟,又遇宋贤弟,今日实是幸日。”
亲热地拽着宋根生的胳膊不松手,李白大笑道:“少年之才,生平仅见,今夜你我抵足而眠,共论诗文,来来,饮胜。”
二话不说抄起酒坛往宋根生嘴里灌,宋根生大惊,奋力挣扎:“且慢,且慢!作词之人不是我,是……呜呜。”
顾青含笑看热闹,近距离接触李白后,果然诗如其人。李白是个很率真的人,他的一言一行都未丝毫未曾遵从世俗礼教,想到什么便说什么,言行举止像个不通世务的大孩子,纯真直率,除了天宝元年入宫翰林待诏那几年,不得不写一些应制诗夸赞李隆基,别的时候大多说的是真话。
李白欣赏一个人的做法便是灌酒,酒喝得越多便越觉得对方是知己。
宋根生被李白灌得手脚乱刨,酒坛口堵住他的嘴,差点背过气去。
李白却仍不满意,灌酒的同时扭头朝顾青道:“你这位朋友不爽利,连饮酒都这般拖沓温吞,如此拘束之人,怎会作出中秋词那般惊才绝艳之词?”
顾青笑道:“人各有本性,有的人不喜饮酒,强求无益。”
李白若有所思,惋惜地叹气:“贤弟说得是,是我孟浪了。”
说完李白的兴致似乎消减了不少,放过了宋根生,独自灌了一口酒。
宋根生捂着脖子使劲咳嗽,脸孔涨得通红,表情除了痛苦还很懵逼。
究竟怎么回事?进门话都没说两句便莫名其妙被一个陌生人灌酒,这年头的陌生人都这么可怕吗?
宋根生不经意发现李白蒲团下的那柄褪色长剑,神情一滞,指了指幸灾乐祸的顾青,表示自己已记仇了,然后决定暂避锋芒。这个陌生人不知来路,先躲一躲再说。
来不及解释中秋词的作者问题,宋根生连告辞的话都没说,一边咳一边仓惶逃离。
顾青和李白哈哈大笑。
今夜,且放纵疏狂。
“太白兄会剑术?”顾青好奇地看着他佩戴的长剑。
李白拿起剑,道:“吾十五岁便精通剑术,还曾用此剑杀过盗匪强梁。”
顾青肃然起敬,接着一愣,搞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肃然起敬,强梁他也杀过啊,过程有点辛苦而已。
李白又灌了一口酒,大声道:“与贤弟饮酒固然快哉,不过无乐无舞,岂不扫兴?不如看为兄舞剑,为贤弟寿!”
说着李白忽然身形暴起,瘦削的身子如利箭般倒飞出去,锵的一声,长剑出鞘,刃身在月夜下发出耀目的寒光。
身若惊鸿莺穿柳,剑似追魂不离人。
第九十二章 骊山行宫
第二天一早,顾青在头痛欲裂中醒来。
昨夜喝得大醉,顾青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也不记得何时醉倒。脑海里唯一残存的画面,是李白仗剑舞动,宛若游龙惊鸿,蹁跹飞舞,那柄雪白的剑刃,在光影旋动中吞吐着月光。
然后顾青便醉倒了。
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房里,身上还盖了被子,旁边传来呼噜声,顾青吓了一跳,扭头望去,李白正躺在他身边,不过他的身上没盖被子。
很奇怪,谁给自己盖了被子?李白应该不会如此细心吧?
两个男人同卧一床,虽说有点古人抵足而眠的风雅之意,顾青终究有些不自在,上下检查了一番,发现衣裳还在身上,尚算整齐,不动声色撩开下摆,嗯,贞操还在,放心了。
古代人的性取向有点迷,男风被士林文人谓为风雅之事,顾青很担心李白也有这毛病,毕竟以李白的才华和名士风范,简直是雅不可耐了。
起身下床,顾青觉得头疼得不行,像一支施工队在自己的脑子里用电钻打洞。
还好只是头疼。
顾青暗暗告诫自己,以后喝酒还是要注意酒量,喝到不省人事就太危险了,酒为淫媒,喝醉了什么事都干得出,万一不小心跟人那啥了,若对方是个女人还好,大不了咬咬牙自认吃亏,若对方是个男人,那可是奇耻大辱,自杀一百次都嫌不够。
下床第一件事,找水喝,喝大量的水。
咕噜灌了一肚子水,头疼似乎稍有缓解,顾青扭头看了看仍在呼呼大睡的李白,开始考虑要不要收拾两间屋子,多添几张床,感觉最近自己的朋友越来越多了,总不能每次都跟人家同睡一张床吧?
夜路走多难免遇到鬼,万一碰到一个对男风有兴趣的呢?
想到便去做。顾青出门找到了冯阿翁,让他派两个村民帮他收拾屋子,冯阿翁满口答应,然后将顾青拉到一旁,神秘兮兮地道:“跟你在一起的那位张怀玉姑娘……你们是否彼此有意?”
顾青一愣:“啥意思?”
冯阿翁露出“我什么都懂”的老司机表情:“莫遮掩了,你们常在一起,那位张姑娘对你颇为上心,人家一个姑娘无名无分的住在咱们村,总要给人家一个交代吧?看她对你也不错,昨夜老汉路过你家门前,恰好看见你喝醉了,张姑娘把你抬回了房,反倒是你家的那位客人,张姑娘就没那么客气了,倒拎着他拖死狗一样拖了进去,顺手扔在床上。看看人家对你的这份心意,看看人家这把子力气,娶回家做婆娘一定能生十个八个。”
“你要给我们说媒?”顾青愕然:“你哪只眼看出我和她有情意了?”
冯阿翁亦愕然:“你们若无意,为何每日相处一起?顾青,谈婚论嫁的年龄,你莫害羞,老汉与张姑娘也算相熟,你若果真对她有意,老汉愿居中保个媒,也算是为老汉来生积个功德。”
顾青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缓缓道:“冯阿翁,干活的时候当心些,只剩一条好腿了,要珍惜啊。”
…………
长安临潼,骊山行宫。
骊山行宫距离长安城百里,是当今天子李隆基常来的行宫。每年几乎有一小半的时间,李隆基和杨贵妃都要在此度过,大概从每年的十月到次年的开春后,李隆基皆在此地休养。
故而后人有诗云“十月一日天子来,青绳御路无尘埃”,说的便是李隆基杨贵妃每年游幸骊山行宫的事。
骊山行宫最有名的,自然是华清池。
事实上天宝年间的华清池并不像后世那般寒酸,每年皇帝陛下都要游幸的行宫,还有那么著名的贵妃泡澡的典故,这个典故直到今日都被无数洗浴中心借鉴,无论正规还是不正规,统统都叫“贵妃浴”。
如此著名的地方,华清池怎么可能只是一个又小又狭窄的小浴池?后人看到的华清池景点,都是后来翻修的,真正原汁原味的华清池可奢华多了。
从李隆基开元登基那一年,骊山行宫便在扩建,与其说他喜欢骊山行宫的风景,还不如说他讨厌长安城的宫殿,因为那座城里发生了太多血淋淋的宫变,包括他自己,都是踩着无数的鲜血登上的皇位,住在长安兴庆宫久了,总能闻到一股血腥味。
骊山行宫宜春阁。
天子李隆基身着常服黄袍,披散着头发,像名士一般狂放不羁的造型,华丽鎏金的矮脚桌上摆满了果盘美酒,李隆基赤着双足,衣襟敞开,露出已见松弛的白净胸膛,漫不经心地看着殿内一群舞伎跳着胡旋舞。
李隆基六十五岁了,已经算是一位迟暮的老人。他的脸庞不复年轻时的朝气,目光里也不见当年诛除韦后集团时执剑上殿的锋芒锐气,年轻时的他,亲手开创了开元盛世,大唐的国力在他的治理下达到了一个前人无法企及的巅峰。
李隆基心满意足了,他觉得自己是天纵之才,国泰民安,万邦来朝,如此盛世,还需要他做什么呢?安心享受自己半生的成果便是了。
于是李隆基开始享受了,这一享受便是十多年。从开元二十四年到如今,大唐的江山渐生暮气,朝堂上再无正直的朝臣敢说真话,从上到下一片阿谀之声,李隆基沉醉在这些华丽的谎言里,完全看不见大唐社稷繁华的表象下种种不安定的动荡。
李隆基如今的心思已很少放在朝政上,他的心里只有杨玉环。
最近几日,李隆基很烦闷。
因为他与杨玉环闹别扭了,恩爱夫妻嘛,尤其还是老夫少妻,平日李隆基对她已然足够宠爱,年轻的小娇妻想跟心爱的老郎君撒个娇,闹闹小脾气,有时候闹过了头,李隆基也毫不在意,他对杨玉环可谓十分包容了。
可是这一次,这对老夫少妻的别扭闹得有点大。
这次与感情无关,触怒李隆基的是杨玉环的娘家人。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杨贵妃,杨家因女而富贵,渐渐地变得有些猖狂了。
上月宫禁羽林卫将军奏报,杨玉环的三姐虢国夫人竟然骑马入宫,左右禁卫上前查验身份,竟被她鞭笞责打,禁卫不敢言,只能选择忍耐退让,虢国夫人趾高气昂入宫,羽林卫将军气不过,遂向李隆基禀奏此事。
李隆基听完后勃然大怒,这件事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
再安于享乐的帝王,终究也是帝王,帝王不可能对宫闱禁地无动于衷。以后若人人皆效法虢国夫人恃宠而骄,禁卫无人敢拦那些得宠的权贵,拱卫宫闱的将士岂不是形同虚设?
李隆基没忘记他是如何登上皇位的。当年正是他策反了羽林军,攻入玄德门,买通了宫闱将领,领兵杀入宫闱腹地诛杀了韦后,才得来如今的登临大宝。
如今杨家人入禁宫如入无人之境,禁卫左右无人敢拦,这件事怎能忍?如果有一日杨家有了谋反之心,他李隆基岂不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其宰割?
李隆基当即发怒,并下了严旨,将杨玉环遣送出宫,赶回了娘家。
第九十三章 痴男怨女
帝王的男女之情不可能太纯粹,其中总要夹杂一些别的因素,比如政治,比如朝局制衡等等。
李隆基与杨玉环再恩爱,有些底线杨家人也是不能碰的。
说实话,李隆基的处理已然很客气了,若换了别的人敢如此猖狂,最少也是个满门被抄的大罪,而李隆基只是生气地把杨玉环送回娘家,足可见他对杨玉环是真爱。
确实是真爱,杨玉环被遣送出宫后,李隆基寝食难安,心情烦闷。常常长吁短叹,典型的失恋少男症状,怎一个愁字了得。
杨家宅邸里,杨玉环也是整日以泪洗面,杨家上下痛悔不已,一个月后,李隆基终于忍受不了,派了宦官高力士来杨家探望杨玉环,杨玉环跪在高力士面前大哭忏悔,检讨反省不该让杨家人如此跋扈猖狂,并剪下自己的一缕头发请高力士带回,李隆基见了杨玉环的青丝不由大惊,随即也痛哭失声。
一对相爱的人,戏特别多,没有导演没有编剧,戏全是自己加的。
心痛不已的李隆基再也不管什么原则底线了,马上下旨让杨玉环回宫,一对相爱的人冲破重重阻挠(也不知是谁在阻挠),终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
被接回宫的杨玉环心里终归有些幽怨的,心爱的老郎君说翻脸就翻脸,这不是爱情原本的模样……
回宫后的杨玉环在李隆基面前表现得战战兢兢,态度恭敬礼数周全,李隆基原本是高兴的,但日子长了总觉得不是味道,枕边人变得那么客气,这不是过日子的态度,还是怀念当初那个跟自己打闹玩笑耍小脾气的娇妻。
哄了好几次,效果不大,这次李隆基龙颜大怒吓到杨玉环了,她终于感受到伴君如伴虎的恐惧,她也明白了自己爱的不仅是男人,而且还是皇帝。从根本上来说,皇帝的身份比男人更重要。
宜春阁内,美艳的舞伎们翩翩起舞,用尽浑身解数,将身姿和舞蹈表现得愈加优美勾人。那个三千宠爱于一身的人,为何不能是自己?
然而,令舞伎们失望的是,天子的注意力并未放在她们身上,甚至瞟都没瞟一眼。
正是阅尽三千宠爱,李隆基才发现杨玉环的珍贵,后宫三千,无人能比她。
端起酒盏浅啜一口酒,李隆基的目光瞥向身后一位佝偻着腰的老宦官。
老宦官名叫高力士,也是一位名人。这位可不仅是宦官,而且还立过许多功劳,当初李隆基诛除韦后集团时,高力士也参与了宫变,后来天宝初年,高力士被封为骠骑大将军,这位宦官可是货真价实的将军,只不过少了个零件而已。
高力士服侍李隆基多年,李隆基的一个眼神他便能马上心领神会,主仆之间已有了多年的默契。
见李隆基无心歌舞,眼神瞥向了他,高力士立马躬着腰走到李隆基身边,轻声道:“陛下,太真妃在飞霞阁歇息,听内侍说,太真妃今夜心绪不佳,正独自饮泣。”
“太真妃”是杨玉环在宫里的称呼,她曾是寿王李瑁之妃,后来李隆基看上了她,又不能公然抢夺儿媳,于是下旨令杨玉环先出家为道掩人耳目,待风声过后便令她还俗,接到宫中,顺理成章成了李隆基的妃子。杨玉环在出家时有个道号叫“太真”,故而宫人对她皆以“太真妃”称之。
李隆基一惊,然后心疼不已:“太真妃为何哭泣?”
高力士恭敬地道:“听服侍太真妃的宫女说,太真妃正在把玩一件来自蜀州的瓷器,蜀州是太真妃的故乡,老奴以为,太真妃或有思乡之念。”
李隆基皱眉:“瓷器?蜀州竟有贡瓷?”
“是,陛下,甄官署上月呈疏,称蜀州青城县一家瓷窑所产瓷器质地上佳,内府局的管事原本不甚在意,后来太真妃之兄杨钊说,蜀州是太真妃的故乡,若故乡有贡瓷,想必太真妃会很开心,内府局不敢怠慢,便定了青城县那家瓷窑为贡瓷。”
李隆基不在乎什么瓷窑,他在乎的是杨玉环。
“太真妃对贡瓷可还喜欢?”
高力士笑道:“青城县送来长安总计十件瓷器样本,如今全在太真妃的寝殿里,听说太真妃对它们很是喜爱,每日都要亲自擦拭那些瓷器,此刻太真妃对着瓷器饮泣,老奴以为,应是思念故乡了。”
李隆基微微动容:“思乡了么?”
扭头望向垂手不语的高力士,李隆基道:“高将军,上月朕对娘子发怒,将她遣送出宫,是不是做得过火了?”
“将军”是李隆基对高力士的称呼,表示亲昵,也表示尊敬,而且这个称呼也没错,高力士确实是正经的御封将军,正三品的武将。
高力士犹豫了一下,主仆之间虽然相处多年,可伴君如伴虎这句话高力士是非常清楚的,伴在帝王侧,说话一定要小心。
措辞半晌,高力士缓缓道:“陛下是天子,雷霆雨露皆是天恩,陛下龙颜大怒自然有您的道理,不过太真妃毕竟与陛下夫妻多年,一时间有些心郁难解也是情有可原。”
李隆基自责地叹气:“是朕太冲动了……”
杨玉环如今战战兢兢的态度令李隆基很难受,夫妻间需要的是恩爱,而不是生分,唯一的灵魂伴侣有了心结,李隆基顿时觉得自己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六十五岁,居然失恋了,这是何等的卧槽……
李隆基像偶像剧的男主角一样给自己加戏了,痛苦地双手抱住头,叹道:“朕该如何是好,朕不想让娘子伤心,可朕怎么也哄不好她……”
高力士沉默片刻,劝道:“陛下,若太真妃心结难愈,短时怕是好不了,既然她有思乡之念,老奴以为……不如恩允太真妃回蜀州省亲扫墓,一来太真妃出宫游历山河,心情或许会开朗一些,二来恩允省亲正是衣锦还乡,陛下恩德太真妃一定会铭记于心,待她回到长安,说不定便与陛下亲密,从此再无隔阂了。”
李隆基痛苦地道:“长安到蜀州,一来一去岂不是数月见不着她?朕怎能忍得住相思……”
高力士叹道:“陛下,如今太真妃日日与陛下相见,可终究心结难解,陛下与她相处何曾觉得有乐趣?不过是一人惧怕,一人痛苦罢了,不如索性分离一些时日,待到重逢时,想必太真妃一定待陛下如从前般恩爱,舍得短痛,换得长乐,何乐而不为?”
李隆基痛苦挣扎半晌,良久,终于狠狠咬牙:“罢了,便允太真妃回乡省亲扫墓,可赐皇后仪仗出行,羽林军护卫,令剑南节度使和蜀州刺史以及沿途各州县官员妥善安排太真妃行止食宿,不可怠慢。”
第九十四章 蜀州青窑
瓷窑栅栏外的空地上,一群十三四岁的孩子在操练,冯阿翁板着脸,神情冷峻地注视着队伍。
孩子们一招一式练得很认真。他们练的是拳法,招式很简单,冲拳,横档,肘击,跨步,很刚猛的路数,任何人看两眼便能学会,偶尔还能看见撩阴腿之类的下作招式,让人情不自禁想翘二郎腿。
顾青蹲在冯阿翁身边,神情很疑惑。
“冯阿翁,这练的是什么?”
冯阿翁笑道:“老汉懂的不多,都是一些战阵杀敌的招式,简单但实用。可惜不能用兵器,否则我还会教他们一些兵器合击之术。”
顾青想了想,道:“用兵器有点犯忌讳,你先练拳脚吧,咱们那位新县令我还没见过,待我拜会过他后再说。”
冯阿翁点头道:“瓷窑方圆的事交给我,这群小子若能练出来,能顶不少用,往后若再有宵小鼠辈刺探瓷窑,管教他有来无回。”
顾青看着那一张张年轻稚嫩的脸,忐忑道:“他们太小了吧……”
“不小了,十三四岁能种地了,他们有的没爹没娘,有的是寡妇带大的,知道过日子的艰辛,村里好不容易有了瓷窑,让大家的日子过好了,遇到任何敢威胁瓷窑的人和事,我相信他们会豁出命去守卫瓷窑的。”
怅然叹了口气,冯阿翁道:“徐憨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顾青点头:“一切拜托冯阿翁了。”
起身活动了一下脖子,顾青四下张望一番,道:“张怀玉呢?”
“没见着,好像几天没见人了。这位张姑娘做事神神秘秘的,有时候天天在村里闲逛,有时候出村不知做什么,好几天才回来。”
冯阿翁的老脸凑近顾青,一脸求断腿求残废的表情:“咋那么关心她?想她了?对她有意就直说,老汉去给你说媒,年岁不小,莫搞忸忸怩怩那一套。”
顾青深吸气。
冯阿翁是长辈,冯阿翁不能打,冯阿翁只剩一条好腿了……
顾青念念有词走远。
第二天,青城县新任的县令来了。
新县令姓魏,名叫魏渡,是与鲜于仲通同年的进士,同样是进士,两人的命运却不同,鲜于仲通运气好,认识了杨钊,于是官运平步青云一飞冲天,这位魏渡却还只是县令。
魏渡来石桥村不是来见顾青的,顾青只是农户子弟,官员不可能主动去拜访他,哪怕知道顾青和鲜于仲通的关系匪浅也不行,这个年代阶级非常分明,官就是官,民就是民,两者之间有不可逾越的天堑。
魏渡是来视察瓷窑的。
瓷窑所产的瓷器已被定为贡瓷,魏渡上任后对瓷窑非常重视,尤其是鲜于仲通还与他打过招呼,他知道不少内情。
魏渡对顾青的态度很客气,跟前任县令黄文锦简直天壤之别,但凡有关瓷窑的事情,魏渡都非常认真地聆听,然后主动问顾青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顾青面不改色地说瓷窑附近经常有人刺探秘方,能否组织一支守卫瓷窑的护卫队。
魏渡面现难色,犹豫半晌才表示,可以组织护卫队,但人数不能超过三十,不得使用带铁的兵器,木棍之类便可,用了带铁的兵器会犯忌讳。
顾青对这个答案表示满意。
人数多少,能否使用兵器,顾青并不在乎,主要是试探魏渡的态度,能打开这个口子就好,日后随着瓷窑的贡瓷越来越出名,人数和兵器的弹性可就大了,大家保持心照不宣的态度一直和谐相处下去,挺好的。
魏渡这次还带来了一封书信,是鲜于仲通写的,书信没别的内容,只有一幅字,是给瓷窑命名的,上书“蜀州青窑”四字。
魏渡很兴奋地告诉顾青,这四个字是鲜于节帅想了很久才定下的,为何写“蜀州”而不是“青城”,是因为杨贵妃是蜀州人,用“蜀州”命名是为了寻求她的共鸣,让她知道这是真正的家乡产的瓷器。
至于“青窑”,有两层意义,一是瓷窑位于青城县的青城山下,二是瓷窑的主人顾青名字里带有“青”字,冠以顾青之名,也算是鲜于仲通巧妙地给顾青卖了个好儿。
顾青欣然接受了这个称呼,然后吩咐宋根生马上找人将这幅字临摹成招牌,挂在瓷窑栅栏门上。
魏渡最后告诉顾青,长安骊山行宫有公文下来,天子恩允杨贵妃娘娘回蜀州家乡省亲扫墓,或许会游幸石桥村的瓷窑,当然,更大的可能是不会来,毕竟此地太偏远,不过顾青还是要做好迎驾的准备。
顾青目光闪动,仍一脸平静地应了。
魏渡离开时,顾青主动将他送到村口,走前交给魏渡一个小包袱,魏渡愕然接过,打开包袱,里面赫然是一块二十两的银饼。
顾青朝他笑了笑,魏渡愕然过后也笑了笑,面色平静地将银饼揣入怀中。二人礼数周全地互相道别。
顾青的心情变得很好,他希望能与县令一直友好和谐地相处下去,这位新县令显然是个有眼色识时务的,最重要的是,他肯收钱。
肯收钱的官向来都是很好打交道的。
…………
夜幕下,星光暗淡,寒风呼号。
顾青坐在院子里,两眼无神,状若痴呆。
又被逼着喝酒了,喝了很多很多,两三天的功夫,顾青从青城县买来的二十几坛好酒喝得所剩寥寥。
李白也喝多了,大醉翩翩在房顶上院子里上窜下跳,说是舞剑助兴,顾青见他招式凌乱,怎么看都不像是舞剑,反而像上房揭瓦。
顾青黯然叹息,这家伙太能喝了,交这位朋友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可能命都会赔上。
夜空下,舞完剑的李白大汗淋漓,忽然仰天清啸一声。
啸声里似有无尽萧瑟意冷之意,清啸过后,李白飞身从房顶下来,落地后随手将剑斜插入地,端起桌上的酒坛猛灌,最后坐下来,举箸敲碟,大声长吟:“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第九十五章 人生在世
一个五十岁的人,仍活得像个率性的孩子,很少见。
正因为纯粹率性,他的才情和诗句才会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可是活得越纯粹便越痛苦,人世太复杂,容不下他的单纯。
世情苦苦相逼,他也曾妥协过,由贺知章引荐,李白入宫成为翰林待诏,其职司不仅为天子起草诏书,也为天子行乐而赋诗作文,那一年他写了很多应制应景也迎合天子和贵妃的诗文,诸如《宫中行乐词》《清平调》等等,皆是奉召而作,讨得天子和贵妃欢心的同时,他却愈发痛苦不堪。
一个生性率真自由的人,怎能做得了阿谀天家权贵的无耻文人?说得好听叫“御用文人”,说得难听便是天家豢养的一只会写字会作诗的狗。
仅仅一年,李白辞官离开了长安。
对朝堂,对官场,他彻底心灰意冷,纵情山水游历天下,未尝不是一种逃避。
可他内心里终究还是有一丝报国忠君造福一方的理想,一直不曾破灭。然而他的性格注定不可能当官。
夜色下的清啸,或许便是他无法一抒生平之志的宣泄吧。
顾青有些同情地看着他,前世读他的诗,都是透着自由浪漫豪迈,今生面对面与他对酌,甚至成了他的酒友,近距离看他时才知道他豪迈自由的形象背后,也有许多无法尽述的痛苦。
李白吟完整首《行路难》,然后踉跄跪坐在顾青对面,端起酒坛递给他:“我已为君舞剑,君当满饮此坛,为天地苍生寿!”
顾青吓了一跳,急忙摇头:“不饮了不饮了,会死的。”
“咄!贤弟饮酒竟偷奸耍滑,非君子也!”李白使劲晃了晃脑袋,道:“昨日你去了瓷窑,我寻了那位宋贤弟,宋贤弟告诉我,那首中秋词其实是你作的,哼,喝酒不老实,做人也不老实,那么好的词,为何不敢承认?”
“太白兄你也没问啊,”顾青无辜地道:“你若指着我的鼻子问,那首词究竟是谁作的,我说不定便承认了,结果你却只找我要酒喝,还说什么有酒就是知己,什么知己,明明是酒肉朋友。”
李白却不管那么多,端起酒坛便往顾青嘴里灌,顾青左右推拒,酒洒了一身。
严重怀疑历史上有名的“饮中八仙”,还活着的几位都是被李白这么强行灌出来的名声,被灌得七荤八素太丢脸,不好意思对外说,只好捏着鼻子承认自己是饮中八仙。
“行了行了,停!太白兄且慢。”顾青受不了了:“太白兄如此喜爱饮酒么?”
李白叹道:“若无酒,生亦何欢?酒就是我的命啊。”
顾青想了想,道:“过几日,我给你酿一点好酒,真正的好酒,一口就让你飘飘欲仙……”
李白两眼一亮:“什么酒?”
“没定名字,烧刀子,闷倒驴,温柔岁月什么的,爱怎么叫都行。”顾青无所谓地道。
李白皱眉:“你也是作出中秋词的才子,为何取名如此粗鄙?一个比一个难听。”
“温柔岁月也难听?”
“难听!”
李白坐没坐相地半躺在院子中间的草席上,倒拎着酒坛往嘴里灌酒,神情突然变得萧瑟索然。
顾青沉默片刻,道:“太白兄,我送首诗给你吧。”
李白立马坐直了身子:“得才子一诗,世间幸事。太白愿洗耳恭听。”
顾青又道:“诗呢,我就不写了,字太丑,丑得人神共愤,一见就吐。我便念出来,太白兄听听便是。”
“贤弟快快作来,愚兄已等不及了。”李白渴望地看着他,他的一生唯独只对两件事认真,一是酒,二是诗。
顾青站起身,负手望向沉寂漆黑的夜空,缓缓吟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李白逐句记下,顾青吟完后,李白仍阖目细细品味一番,忽然神情一震,如遭雷殛,圆睁双眼定定地看着顾青,眼眶不知不觉泛红了。
顾青叹息道:“太白兄,你我相识不过几日,这几日我观太白兄眉宇郁结,心结难抒,你本有凌云之志,奈何不容于世,既如此,何不放开胸怀,随遇而安呢?这首诗我便赠予太白兄,交浅言深,太白兄莫怪我孟浪。”
“太白兄之才情足可傲视古今,千年以后,青史之上,你的名声胜过千百帝王将相,何必妄自菲薄,郁郁寡欢?庙堂高远不可问,怎比得上江湖之自由自在,纵情独欢。”
李白对顾青的劝慰似未听到,只是反复地吟着这首诗,然后赞道:“好诗!诗如天马行空,神龙出海,其中怀才不遇之愤,又有壮怀激烈之情,更有抒怀劝慰之意,一波三折,起伏跌宕,当世诗作可列前十,顾贤弟高才!”
说完李白身躯摇晃,久久不语,忽然垂下头,豆大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衣襟上。
“‘人生在世不称意’,唯顾贤弟知我,偶游山野,竟能结识生平知己,李太白此生最大之幸事也。贤弟赠诗激志之情,李太白无以报答,容我一拜。”
说完李白起身,整了整衣冠,朝顾青正式长揖到地。
顾青急忙起身还礼,心中微微有些愧疚。
刚才的这首诗,其实也是李白的,只是他还没作出来,顾青让它提前面世了。
顾青只是觉得这首诗能够劝慰李白的心情。怀才不遇,郁结于心,几年前在长安兴庆宫,满腹才华却不得重用,被天家当作宠物般豢养,仅仅做了一年的翰林待诏便辞官离去,无法想象心高气傲的李白那一年是如何度过的,承受了多少羞辱。
短短的一年,给李白的整个人生都留下的无法磨灭的心结,离开长安后放荡流浪恣情纵欢,究其根本,终究意难平。
第九十六章 多年深仇
托货郎从青城县买了一些小麦,再吩咐瓷窑烧出一只硕大的地缸,将小麦放入地缸中发酵。
顺便再请人做了一个铁制的蒸笼,蒸笼在大唐早就存在,名称不同,它原名叫“甑”。
接下来便等待小麦发酵,通常要等好几天。
必须要给李白酿点不一样的酒了,最好是那种一喝就醉,不需要别人陪他喝太多的酒。这些日子顾青实在受不了李白劝酒的作风,每日必饮,饮之必劝,劝之必醉,顾青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还在长身体,再陪他喝下去估计自己会废掉。
等待发酵的过程里,顾青还在忙一件事,跟贡瓷有关的事。
机会是需要自己争取的,杨贵妃回乡省亲是一个机会,无论她来不来瓷窑,顾青都要做好充足的准备。
来到大唐半年了,顾青渐渐明白,想要在这个世界立足,必须利用一切条件,像爬墙虎一样牢牢立根于墙壁上,抓住每一个缝隙,将根深深地扎进去。
杨贵妃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顾青不想错过这个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人。
准备工作不难,需要纸笔。
顾青家里没有,只能去宋根生家。宋家没人,顾青也不客气,如今的宋家跟自己家没什么区别,反正宋根生来他家时也没见他客气过,吃肉吃得比他都多,看见什么顺眼的直接拿走,好好的读书人现在已变得跟盗匪强梁一般。
真怀念当初那个被吓得像小鹌鹑一样瑟瑟发抖的宋根生啊。
纸笔铺在桌上,顾青蘸了墨,悬笔沉思片刻,然后刷刷在纸上刷刷写字。
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仔细检查一遍,发现有些句子不能用,于是提笔将它们删去,原诗是写一对夫妻的爱情悲剧,但有些诗句太超前了,而且很犯忌讳,传出去的话,李隆基可能会咬着牙把他剁成一块一块的,旁边的杨贵妃或许还会拍手称快。
当然,原作那首诗实在太长太长了,顾青很多已记不清楚,只记得一些有名的句子。于是一首爱情悲剧的诗,被顾青左删右改,慢慢改成了专门描写女主角如何美丽如何明艳动人,丈夫如何宠爱她的马屁诗。
马屁无所谓,顾青不是李白,没有他那么严重的精神洁癖,论人性阴暗面的话,顾青内心的阴暗面比马桶都脏,他那张永远不高兴的脸可能是相由心生。
宋根生推门进来时,顾青恰好将全诗写完,正扬着纸吹干墨迹。
宋根生一愣,看到顾青手里那张写满了字的纸,不由喜道:“你又作诗了?快让我看看。”
说完宋根生一个箭步冲上来,夺过顾青手里的纸,浑然忘了当初顾青写完中秋词后,他是怎样一副德行了。
果然,宋根生抢过纸只看了一行,脸色瞬间发青,情不自禁发出“呕”的一声,把纸放在桌上,闭眼深呼吸,一脸惨不忍睹的痛苦样子。
“太丑了,字太丑了……呕,太丑……呜,啊!”
话没说完,顾青便将他按在床上暴捶。
忍他很久了,今日当快意恩仇。
一阵惨绝人寰的惨叫后,宋根生伤痕累累地坐起来,顾青则一脸念头通达的畅快表情,含笑道:“宋贤弟,可以正常点了么?”
宋根生委屈点头。
“甚好,给我一字一字抄录下来,字迹要工整,要好看,不然你又会挨揍哦。”
“……好。”
于是宋根生忍住恶心抄诗,一边写一边念:“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啊!好诗!”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好!妙极!”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顾青,好才情!又是名垂千古的一首好诗!”
宋根生不停赞叹,执笔抄录愈发谨慎工整了,规规矩矩的正楷,每一笔都用尽了心力。
顾青打了个呵欠,道:“好好抄,抄完交给瓷窑的工匠和釉工,让他们烧一批半尺大小的梅瓶,每只瓶要求颜色不一,分别烧印一句诗,诗句旁印上梅兰竹菊什么的花案,整首诗全部凑满,组成一套精品贡瓷,告诉窑工,只准烧制这一批,它是当世绝款,‘绝款’懂吗?世上仅此一套。”
宋根生疑惑道:“你把诗句烧印在梅瓶上为了什么?永世流传下去吗?”
“不关你的事,别乱问。以后再告诉你。”
宋根生应了,埋头专心抄诗。
顾青正打算离开,脚步忽然一顿,道:“最近几日看见张怀玉了吗?”
宋根生茫然:“好些日子没见她了。”
顾青皱了皱眉,一语不发离开了。
似乎,真有些日子没见到张怀玉了,顾青仔细回忆了一下,大约有十来天了。最近张怀玉似乎有些神秘,或者说,张怀玉一直有些神秘,不知道她在外面做什么,就算行侠仗义,也不必每天打卡吧?
…………
张怀玉遇到了麻烦。
青城县郊外不知名的山崖边,张怀玉一身白衣,神情冷峻,柳叶般的黛眉微微蹙着,艳丽的薄唇边流下一丝血迹。右手握着长剑,剑鞘已不见了,显然之前有过一番激烈的打斗。
离她一丈远的距离,站着三个人,三个魁梧的中年大汉,每个人手里握着一柄大刀,他们相貌丑陋,表情狰狞,眼神透出一股骇人的杀气。
张怀玉轻咳两声,抬袖擦去唇边的血迹,雪白的衣袖上留下一抹鲜红的血渍。
“呵,竟被你们找到这里来了,当年顾家夫妻未曾留下任何线索,你们是如何找来的?”
一名大汉往前踏了一步,沉声道:“张怀玉,你本是贤相之后,虽不知你为何流落在外,但当年的事已经过去,我们与张相不再有瓜葛,冲着张相的贤名,我等亦不愿杀你,然而,顾家夫妻当年杀我异姓兄弟四人,废了两人,并且设伏活擒三人,那三人后来也被官府斩首弃市。此乃血海深仇,怎能不报?”
张怀玉冷冷道:“顾家夫妻十年前已死,你们难道不知?”
“顾家夫妻死了,但他们还留了种,我们查了十年才查到青城县附近,斩草不除根,你觉得我们会放弃吗?”
第九十七章 昔年恩怨(上)
仇恨能大到什么程度?
上穷碧落下黄泉,必除之而后快。人世间仇恨的力量,能家破人亡,也能覆国灭城。
高僧劝人放下屠刀,为的是化解戾气,消弭仇恨。然而,高深的佛法终归无法渡化世人的仇恨,人性的恶,佛亦难渡。
张怀玉不得不以寡敌众。
三名大汉的身手都不弱,他们是有备而来,张怀玉是仓促应战,四人在山崖边战作一团。
不知不觉间,张怀玉受了好几处伤,如果顾青说的“江湖”存在的话,那么此刻相搏的四人便都是江湖中人,他们与张怀玉算是同一个档次的。
三名大汉对上张怀玉,原本应是压倒性的战势,幸好张怀玉的身份令三人颇为忌惮,终归不敢对她痛下杀手。
然而张怀玉是女子,力气天生不如大汉,又是以寡敌众,很快便力竭不支,挥剑的招式渐渐凌乱。
一名大汉喝道:“张怀玉,你答应不插手此事,我们便放了你,没必要为了外人赔上性命!”
张怀玉冷笑,却不说话,她已没力气说话了。
锋利的刀刃划过她的胳膊,张怀玉一声闷哼,身形向后退了几步。
大汉正要上前补刀,却见张怀玉足尖一顿,飞身而起,从身后的山崖纵身跳下,三名大汉大惊,急忙上前查看,发现山崖并不高,以张怀玉的身手,应该不会死。
三名大汉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脸上一道长长刀疤的人问道:“要不要下去追击?”
另一人摇头:“罢了,当年我等行刺张相,已是心中有愧,无奈身不由己,张相之后人便放过吧。”
刀疤脸点头,随即咬牙道:“但顾家夫妻的野种绝不能放过!十年了,十年了!几位兄长的大仇终于得报了!”
“张怀玉似乎与顾家的野种认识,她若逃走给顾家野种报信如何是好?”
“无妨,跑不远的,就这几日便能查出结果,一个没爹没娘的野种,就算逃走,能逃多远?论追踪敌迹,我们可是行家,否则也不会毫无线索的情况下追到青城县来。今日放过张怀玉,也算表示了对张相的敬意,我们仁至义尽了。下次若张怀玉仍要护着那野种,就别怪我们痛下杀手。”
另一人缓缓道:“查清楚了吗?确定在青城县附近?”
“确定了,当年顾家夫妻在青城县附近的村子里住过两年,生下一个儿子,咱们在县城查几日,定会查到蛛丝马迹。”
刀疤脸的目光望向山崖下方,愈发阴郁森然:“十年大仇,逃是逃不掉的,赶尽杀绝,不死不休!”
…………
张怀玉跳下山崖后,绕了很长一段路,特意朝石桥村相反的地方逃去,绕了近百里后,找了个山洞躲着,过了一夜,张怀玉忍着伤痛出洞寻探,确定附近没有跟踪的人后,这才从人迹罕至的山林里穿行而过,一路踉跄回到石桥村。
回到石桥村正是第三天傍晚,张怀玉刚走到村口便被村民发现,村民见她满身是血,不由惊叫起来,瞬间吸引了无数人上前,有几位寡妇要来搀扶她,被张怀玉轻轻推开,还有人转身就跑,向顾青报信。
顾青匆匆赶来时,张怀玉坐在村口的山路边歇息,一身雪白的衣衫处处布满了血迹,原本鲜红的血已干涸,变成了暗红色,看起来触目惊心。张怀玉的脸色苍白,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因为恐惧,见顾青赶来,张怀玉朝他笑了笑。
顾青打量了她一眼,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谁干的?”顾青沉着脸问道。
张怀玉虚弱地咳了两声,垂头轻笑道:“你莫非想为我报仇?”
顾青缓缓道:“是,我想为你报仇。”
张怀玉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莫傻了,我的身手都被打成这样,你如何帮我报仇,拼命就管用了么?”
顾青环视四周,见围观的村民太多,于是沉声道:“都散开,干自己的事去!”
顾青在村里权威日重,此刻脸色又很难看,村民们纷纷听话地离开。
再次打量张怀玉,顾青道:“自己能走吗?要不要我抱你?”
张怀玉苍白的脸一红,道:“我能走……”
顾青扶着她起身,张怀玉体力已耗尽,身上多处伤口,走得很慢,短短一段路费了很长的时间。
顾青不耐烦了,索性弯腰一手搂住她的腰,另一手抄起她的膝弯,张怀玉猝不及防惊叫一声,整个人已被他抱起,还是那种最暧昧的公主抱。
第一次被一个男子如此亲密地抱着,张怀玉纵是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此刻也忍不住羞红了脸,轻轻挣扎几下。
顾青板着脸道:“别动,我力气不大,你已够重了,能老实点吗?一顿吃几碗饭自己心里没数?”
张怀玉气结:“你……”
身上有伤,张怀玉没力气计较,忍气吞声地道:“待我伤好,你等着。”
说实话张怀玉并不重,顾青抱在手里掂量了一下,按后世的计量单位,不到一百斤的样子,每顿能吃三碗的女人居然如此轻,顾青顿感挫败,枉费自己做菜那么用心,肉包子打狗的感觉,喂猪都比喂她有收获。
虽然不重,但顾青的废材身体也支撑不了多久,抱着她走了十几步,顾青手臂便发抖,抱着她如同托举起了整个江山社稷,越来越重,步履越来越艰难。
刚刚那幅英雄抱美的甜宠画面可能整段要垮……
顾青是个不会勉强自己的人,更不是怜香惜玉的人,再说怀里抱着的不是女人,是兄弟,兄弟之间不必太多礼。
举目四顾,发现几个村民仍在远远地看热闹,顾青扬声大吼:“去卸个门板,再来十八个壮汉,帮我把她扛回去!”
顺手将一脸惊怒的张怀玉朝地上一扔,顾青喘着粗气低声道:“对不起,我尽力了。”
…………
躺在顾青床上的张怀玉余怒未息,虽没力气暴捶他,但一双妙目却恨恨地瞪着他,试图用眼神逼迫顾青产生愧疚。
顾青神色泰然,并不觉得自己应该愧疚。自己做不到的事就不要勉强。
“先治伤,我去找几个妇人给你包扎伤口,再让宋叔给你捣点药泥……”
顾青迟疑了一下,接着二人异口同声道:“还是算了,不麻烦宋叔了。”
说完二人一愣,噗嗤一声笑了。
“伤口我昨夜处置过了,别叫人来,我先跟你说正事……”张怀玉轻声道。
顾青起身强硬地道:“天大的事等处置完伤口后再说。先包扎伤口,流那么多血,不包扎会死的……”
张怀玉深深看着他,心头浮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暖意。
谁知顾青紧接着道:“你躺的这张床是我的,你若死在我床上,以后我怎么睡?”
张怀玉愣住,终于忍无可忍,顺手抄起床头一个茶盏狠狠朝他砸去。
“滚!”
顾青叫了几个妇人进屋,给她细细包扎了伤口,最终没敢惊动宋根,张怀玉自己有治伤的药,敷在伤口上包好。
处理过后,张怀玉半躺在床头,神情虚弱地半阖着眼。
顾青坐在床头,道:“说吧,你惹到哪路仇家了?”
张怀玉打起精神,道:“顾青,收拾一下,你暂时离开石桥村出门躲一躲吧。”
顾青挑眉:“我躲?我得罪什么人了吗?”
张怀玉低声道:“……是你父母的仇家,因为当年的恩怨,他们找你找了十年,要斩草除根。”
顾青神色冷凝起来:“祸不及儿女妻小的规矩都不要了,哪路仇家如此没底线?”
“仇恨……哪里来的底线,满门杀绝挫骨扬灰才能化解他们的仇恨。”
顾青缓缓道:“以前我没兴趣问,但现在已经威胁到我,有个问题你必须要说了。我父母当年究竟干了什么事,让人如此恨他们?”
张怀玉坚定地道:“你父母没错。”
顾青笑了:“咱们不讲对错,就算我父母当年是恶人,做了天大的恶事,好人报仇已经把刀架在我脖子上了,我难道就活该要死吗?”
眯眼看着张怀玉,顾青道:“所以你受的伤是因为我?你遇到我父母的仇家了?”
张怀玉点头,轻叹道:“我从头跟你说吧,你也该了解你的身世了。”
定了定神,张怀玉低声道:“先说我的身份,我是张九龄的孙女……”
顾青一惊:“张九龄?宰相张九龄?”
张怀玉苦涩一笑:“是,我是张九龄之子张拯的女儿,不过是妾室庶出。”
顾青吃惊地看着她。
张九龄,算是开元年间最后一位贤相了,张九龄之后的李林甫以及如今还未成为宰相的杨钊都是青史上著名的奸臣,李隆基也因为重用这些奸臣而导致国运衰败,国本动摇。
不知该说什么,顾青还是拱了拱手道:“原来是贤相之后,失敬失敬。”
张怀玉苦笑道:“你敬的是我祖父,与我并无关系,不必向我行礼。”
顾青放下手,道:“你的身份与我父母有关吗?”
张怀玉定定注视着他,道:“有关,开元二十八年二月,我祖父上疏回乡扫墓,路遇政敌仇人,欲杀我张家满门,你父母为保护我张家,以寡敌众,最终力竭血尽而战死。”
第九十八章 昔年恩怨(下)
张怀玉揭开了血淋淋的往事,顾青安静地坐在床头,面无表情地听着她的述说。
对今生的父母,顾青并没有任何感情,但是为了保护忠良而战死,顾青仍有些动容。
“张相的政敌是谁?仇人是谁?”顾青立马抓住了关键问题。
张怀玉沉默片刻,缓缓道:“安禄山,当年的营州都督,如今的平卢范阳两镇节度使,当今天子极为宠信的胡人重臣。”
顾青眼皮跳了跳。
安禄山这个名字,太熟了。他便是在大唐摇摇欲坠的基石上狠狠推了一把的人,他是整个大唐历史的转折点。
顾青捋了一下思路,道:“如此说来,是安禄山派人杀张相?为何要杀他?”
“开元二十四年,安禄山任平卢军兵马使,在攻打契丹一役中兵败,而致将士死伤无数,当时的幽州都督府长史张守珪命人将安禄山捆缚后押解长安论罪,我祖父在长安见到安禄山后,观其面貌,察其颜色,觉得此人心术不正,言行间颇为狡诈,我祖父任宰相多年,其中被天子和世人称道的是颇有识人之明,当年见了安禄山后,我祖父对当时的侍中裴光庭道;‘乱幽州者,必此胡也’。”
张怀玉无奈叹道:“这句话说得有点重了,如今天子极为宠信安禄山,也没露出过任何反意,后来我祖父的话被传出去,很多人说他没看准,安禄山身俱两镇节度使之职,每年朝贺长安城,每年都在天子和贵妃娘娘面前跳胡旋舞,甚至认了贵妃娘娘为义母,安禄山对大唐表现得无比忠心,连我这个孙女也不知祖父当年那句话究竟是对是错……”
顾青抿了抿唇,没吱声。心中却暗暗对张九龄的判断力所惊叹。
今人不知,后人知。
顾青知道张九龄那句话说对了,安禄山后来果真反了,如今的安禄山不过在暗中积蓄实力,用忠心的表象蒙蔽长安而已。
张怀玉接着道:“因为看出了安禄山的反相,再加上他在攻打契丹一役中导致了兵败,当时我祖父任宰相,于是在奏疏上批示,安禄山当斩。当时祖父批示的原文是‘穰苴出军,必斩庄贾。孙武行令,亦斩宫嫔。守珪军令若行,禄山不宜免死’,可惜的是,当今天子饶过了安禄山,并未下旨斩他,甚至后来安禄山的官越做越大,而我祖父,因当年周子谅一案被天子斥责,说他荐人不当,被降职荆州都督府长史。”
顾青若有所悟:“因为当年你祖父要斩安禄山,于是被他记恨,故而要对他下杀手?”
张怀玉轻叹道:“当朝宰相亲口说一个人将来要反朝廷,而且那么坚决要斩他,安禄山如何不惧怕,如何不记恨?这安禄山也是隐忍之辈,一直忍到我祖父被降职荆州都督府长史,在开元二十八年回乡扫墓的路上,才对他和我们张家动手。”
顾青疑惑道:“都督府长史也是不小的官了,安禄山敢公然杀朝臣?”
“安禄山那年已颇得圣眷了,天子对他很宠信,他若遣死士在路上骤然袭之,事成后做出被盗匪所劫的假象,事败也不怕死士泄密,此事做得全无后顾之忧,安禄山怕什么?”
顾青想了想,点头:“我父母就是那一年为保护张相而战死的?”
张怀玉眼眶泛红,哽咽道:“你父母那些年正在长安,据说是躲避仇家,他们与我祖父曾是旧识,常来我家与祖父叙旧,对我如视亲出,我原本是妾室之庶女,不被家人长辈重视,唯独你父母待我甚厚,在我心里,他们比我的亲生父母更亲,当年安禄山遣死士来杀我祖父,他们从同道那里听到了风声,急忙从长安赶赴韶州,你父母本是豪侠之辈,朋友众多,他们边赶路边沿途广邀朋友相助,路上遇到我祖父一家时,他们已邀到了二十多位豪侠……”
“这二十多位豪侠保护我祖父一家南下,祖父报之当地官府和卫军,然而终究晚了一步,报信的人刚出发,安禄山的人马便杀至,除了派遣死士,安禄山还雇请了许多游侠儿,共计百余人。”
“当天夜里,他们放火烧了官驿,你父母和二十多位豪侠执兵迎战,为护张家上下周全,诸位豪侠以命相拼,皆战死当场,你父母战至最后,受伤无数,打斗中你父亲甚至被贼子破开了腹部,他仍半步不退,死死守着院子与敌盘肠而战,直到最后官军闻讯赶来杀退了贼子,你父母才力竭血尽而殒……”
“弥留之际,你父亲挣扎着爬向你母亲,两人的手牵在一起,几乎同时而亡,从力战到殒亡,他们一句道别的话都没说,一句后事都没交代,我祖父痛哭自责,觉得是他害死了你父母,命人将你父母遗体送至长安郊外厚葬,从那以后我祖父常内疚愧怍,事后向天子上疏痛诉安禄山之罪,然而天子宠信安禄山,劫杀一事又无证据,此事不了了之,那一年五月,我祖父也在痛苦中去世了……”
张怀玉说完,仰天阖目,眼泪潸潸而下。
顾青垂头沉默,神情悲怆难抑。
他并未亲眼看见当年发生的事,可在张怀玉的述说里,他脑海里仿佛展现了一幅大唐豪侠图,他们豪迈长笑,他们醉酩纵马,他们一生自由洒脱,不畏权势,活得痛快,死得壮烈。
他们并非无法无天的一群人,他们的心中也有忠义二字,只是他们所忠的不是天子,而是天下苍生,为了忠义不惜豁出性命保护朝廷忠良之臣,为了忠义能够慷慨赴死,如赴奢宴。
尽管对自己的父母很陌生,顾青不知为何心中浮起几分自豪感,自豪于自己的父母也是一代豪侠,堂堂正正,忠义无双。
抿了抿唇,顾青努力忍住心中复杂的情绪,让自己平静下来。
“今日来寻仇的,便是当年的漏网之鱼?”顾青冷静地道。
张怀玉点头,又摇头:“他们在那件事以前便与你父母有仇,据说你父母曾经设伏活擒过他们几个异姓兄弟,后来被官府斩首弃市。后来安禄山雇请游侠儿劫杀我祖父,他们也参与了的,可谓是新仇加旧恨,是你顾家两代人不死不休的仇家,你父母当年将你留在石桥村,他们自去长安,可能就是为了躲他们。”
顾青长舒一口气:“好了,前因后果我已明白,接下来的事,让我来。”
张怀玉苦笑道:“你莫闹了,就凭你的身手,杀个村痞无赖都勉强,那几人皆是高手,你打不过的,赶紧收拾一下,今日便躲出去吧。”
顾青冷笑:“石桥村有我的基业,也有我要保护的人和事,遇事便躲,风声过了再回来,一辈子活得窝窝囊囊,我都看不起自己!”
张怀玉无奈地道:“仇家若寻来,你能如何?难道跟他们拼命?告诉官府也没用,官府不可能每日派人保护你的。再说他们起了杀人之心,就算官府每日保护你,他们根本不在乎多杀几个官府的差役,事后远走高飞,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顾青沉思半晌,忽然笑了:“你莫问那么多,好好养伤,其他的事交给我。”
张怀玉表情渐冷:“顾青,你不是不分轻重的人,仇家或许就这几日要上门了,莫再逞强,此时躲出去并不丢人,将来你若有了能力,报复回去便是。”
“我的一切都在石桥村,为了几个仇家放弃我半年多来经营的一切,绝不可能。放心,我很冷静,也有办法,你不要小看我。”
张怀玉叹道:“一想到当初你杀姚贵堂时那狼狈的一幕,教我怎能不小看你?”
顾青顿时脸黑了,这女人受了如此重的伤居然还那么不会聊天,显然她已失去求生欲了。
于是顾青站起身,定定地注视着张怀玉,张怀玉被他盯得不自在,俏脸冷了下来:“你想做甚?”
顾青忽然闪电般出手,在她受了伤的胳膊上狠狠拍了一掌,在张怀玉不敢置信的痛呼声中,顾青身形化作一道黑烟消失。
…………
仇家还在找顾青,但不耽误顾青酿酒。
几天后,小麦已发酵差不多了,顾青将发酵的小麦放入铁制的甑里,磨得光滑的铁管接到甑上,点火开蒸。
蒸出的第一道酒不能喝,那叫“酒头”,对身体伤害特别大,控制火候蒸几个时辰后,甑里渐渐传出了浓烈的酒香,而铁管上面的蒸汽也渐渐凝结成珠,一滴又一滴,缓慢地滴入坛中。
顾青蹲在地上,满意地看着一滴滴的成品酒落入坛里,满满的成就感。
“咦?什么味道?是酒味吗?何来如此浓烈的酒香?”李白从东边的屋子里出来,整个人如同飘了起来,顺着酒味飘到了厨房。
“贤弟,这是……酒?”李白两眼发直盯着面前的酒坛。
“是酒,但不能喝,还要多蒸几遍。”顾青解释道。
李白却置若罔闻,猛地窜上前抱住酒坛,里面已存了半斤左右的酒。李白端起酒坛便往嘴里狠狠灌了一大口,顾青都没来得及拦住。
烈酒入腹,李白双眼圆睁,仿佛被定住似的久久不动,顾青担心地看着他,这酒虽然只蒸了头道,但也有三十来度,一口猛灌下去,从来没喝过如此高度的酒的人恐怕一时受不了。
果然,李白许久才长长呼出一口长气,张嘴想要说什么,嘴唇蠕动几下,露出一个缥缈若仙的微笑,最后扑通一声倒地不醒。
顾青惊愕地看着醉倒在地的李白,喃喃道:“这是莫名其妙冲出来送人头么?”
第九十九章 挖坑设伏(上)
酿酒的初衷是为了李白,也是为了顾青自己。
诗仙大人喝酒太厉害了,严格说来他应该被称作“酒仙”才对,顾青陪了几日后便发觉自己在醉死的边缘疯狂作死,再不弄点厉害的酒给李白,自己恐怕时日无多。
新酿的酒效果不错,三十多度灌了小半斤就倒,李白爽了,顾青也爽了。
一个时辰后,李白悠悠醒转,捂着头痛苦地呻吟。
“贤弟所酿是什么酒?好霸道。”
顾青微笑道:“烈酒,太白兄喝过吗?”
“从未饮过如此烈的酒,是贤弟你所创的吗?”
“是,为了让太白兄酣畅痛饮,愚弟日思夜想,试着酿出此酒。”
李白露出感动的表情:“贤弟为太白做得太多,不知何以为报,愚兄只知每日醉死梦乡,无奈身无长物……”
顾青看着李白随身佩戴的剑,忽然道:“太白兄剑术如何?”
李白一愣,道:“余十五岁便剑术有成,游历天下多年,对剑术亦积累了一些新的心得,也杀过几个贼人,剑下无一合之敌,应该……不错吧?”
顾青暗暗叹息,诗仙,酒仙,剑仙,除了当官,这辈子做什么像什么,什么能都做到巅峰,这样的人居然还觉得人生失败,整日长吁短叹怀才不遇。
这就是所谓的“学霸的世界”吗?
“太白兄若想报答我的话,愚弟想请你帮个忙……”
“贤弟尽管说,太白义不容辞。”
…………
蒸馏酒需要一遍又一遍地蒸馏,蒸馏的次数越多,酒的度数越高,为了让太白兄喝得爽歪歪,顾青不厌其烦地蒸酒。
李白自从喝了高度酒后,顾青果然轻松了很多,每次陪他喝酒浅尝辄止,然后微笑地看着李白豪迈状一口闷,没多久后劲上来摇摇欲坠,没等他举杯邀月想出美妙的诗句便轰然倒地,一醉不醒。
顾青轻松的同时心中难免忐忑愧疚,总觉得自己对中国的文化遗产犯了罪,提前面世的高度酒不知毁了多少好诗。
蒸酒蒸到五十度左右,顾青觉得让李白喝足够了,再高会出人命。给李白留了充足的量后,顾青仍然继续蒸酒,这些酒他另有用途。
蒸酒的同时,顾青还叫了十几个村民来自己家大兴土木。在自家院子门前门后分别挖了两个大坑,坑深足有一人高,坑内照样布了机关,这次不再是削尖的木枝,而是尖锐的铁刺。
不仅如此,顾青还托人从青城县买了很多纸,纸运回来后顾青将它们一张张浸泡在桐油里,然后捞出来晒干,制成了一张张油纸。
张怀玉的伤养了几天后,稍微好了些,下床走动无大碍了。看着顾青前后忙活,张怀玉好奇道:“准备这些是为了应付仇家?”
“不,我只是觉得活在这个世上没什么留恋,打算用这些来自杀。”顾青头也不抬地道。
张怀玉愕然:“真的?”
“假的,你问废话,我只好回答你假话,让大家心里都不舒服才是真的舒服。”
“你……”张怀玉咬牙,想揍他,然而伤还没好,不敢用力。
伤没好之前懒得跟他计较,张怀玉蹲下来,好奇地观察院子的大坑里布满的尖锐铁刺,伸手在尖头上试了试它的锋利,扭头看着他道:“你是不是太天真了?这种小机关能算计高手?”
“不一定,但多做些准备总是没错,一个机关没有效,三个四个五个,终归有一个能让他们中招。”
张怀玉无奈地道:“你这是碰运气,没有用的。”
“我这叫概率学,懂吗?胜利往往是留给有准备的人,有了万全的准备,我胜利的概率就会无限增大,那些仇家或许武功高强,但他们的脑子不一定聪明。”
张怀玉想争辩,却发现顾青满嘴的歪理,明明觉得处处不对,可总是找不到理由反击。
于是张怀玉只好叹气道:“罢了,你好好准备吧。仇家约莫就这两三天要来了,那时我的伤应该已大好,若你的这些准备落了空,我带你逃出去便是。”
顾青嗯了一声,道:“你好好养伤,这几日你每顿只吃两碗饭,我很担心,你变了,你不再是那个能吃三碗饭的张怀玉了,是什么让你改变了?是体重吗?是矜持吗?不,是伤……”
话没说完,张怀玉起身就走。
她知道顾青这种在废话里掺杂一点砒霜的聊天方式最后是什么结果,除了不欢而散,还能有什么结果?
…………
两天后的一个寻常的寒夜里。
寒风吹拂过树梢,发出凄厉的呼啸声。顾青裹着一件氅皮站在后山的山腰上,静静地注视着一团漆黑的村子。
最近两天他日夜颠倒,只等着仇家上门,不确定他们什么时候来,只能晚上打起精神躲在后山上,白天回家睡觉。
今晚寒风凛冽,无月无星,天气比昨日恶劣多了,顾青觉得若自己是贼人的话,选择今夜突袭村子是最好的选择。
以己度人,想必他们也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吧。
冯阿翁双手缩在袖子里,肩膀耸了起来,不停地抖腿取暖。
顾青扭头看着他道:“乡亲们都转移了么?”
“……转移了。”冯阿翁叹了口气,道:“大冷天的太折腾人了,顾家娃儿,你说的那几个杀才何时会来?总不能让大家每晚都躲在山上吧,有些老人可快受不了了。”
顾青笑道:“再等等,说不定是今夜,或许是明晚,三日之内必来。等把这件事解决,大家就能过安稳日子了。”
转身看着身后一群十三四岁的孩子,顾青道:“那几个杀才若来了,不需他们动手,但要好好看着,见见血才能真正长大。”
“老汉知道,我早教过他们,好日子是用命拼回来的,石桥村不留混吃等死之人。”
“山下的机关都装好了吗?”
“装好了,在你家前堂门后,要人命的家伙,锋利得很。”
顾青又望向身边的李白,朝他笑道:“若贼人来犯,一切便仰仗太白兄了。”
李白今夜破天荒没饮酒,洒脱笑道:“前日才知贤弟竟是豪侠之后,尊高堂为护忠良而殒,李太白风流岂肯落于他人后?好教贤弟知道,太白除了饮酒作诗,剑术亦是当世无双。”
说着李白傲然负手而立,浑身散发出一股陌生的渊渟岳峙的气势。
顾青点头,他前世就知道李白除了作诗,还是一位武林高手,他的剑术在大唐也是赫赫有名的。李白流传至后世的一千多首诗里,其中提到“剑”这个字的诗有一百多首,可见他对剑术的理解和身手。
安排好了一切,顾青独自坐在山腰一颗槐树下,默默地再次推演自己的部署。
这是顾青前世的习惯,任何动作之前,必须要推演,无论是前世对某公司的并购或是商业谈判,以及这一世的杀人行动,预先推演行动的步骤至关重要,它能让自己冷静,也能在一遍又一遍的推演中发现自己计划的漏洞,及时补足。
子夜时分,村民们瑟缩在一个背风的山坳里冻得发抖时,山下顾家宅子方向一道亮光忽然闪了一下,亮光很短暂,一闪即逝。
顾青精神一振,站起身道:“他们来了!”
冯阿翁和身后的孩子们纷纷露出戒备之色,李白一声清啸,身形如电朝山下疾驰而去。
顾青朝冯阿翁示意了一下,也跟着往山下跑。
山下的村口边,三道黑色的身影在一棵银杏树下站定,其中一人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另两个人一个满脸麻子,一个两撇山羊胡。
站在村口的树下,刀疤脸忽然皱起了眉,轻声道:“那小子果真住在石桥村?”
“没错,打听清楚了,当年顾家夫妻在石桥村住过两年,生下一个野种后便离开,野种一直留在村里,算算年月,今年应有十六七岁了。”
刀疤脸叹道:“终于能够将顾家斩草除根了,当年六七个兄弟栽在他们手里,我们被杀得几次落荒而逃,贺兄长在逃命的途中犯病,连大夫都不敢找,怕暴露了行迹,最后无药可医活活病死,都是一笔笔血债啊……”
麻子脸眼眶泛泪,面色狰狞道:“今夜见了那野种万不能让他死得太便宜,千刀万剐方能告慰兄弟们在天之灵。”
山羊胡比较谨慎,看着漆黑的村落,皱眉道:“为何村子里听不到一点声音?”
“你多虑了,此时已是夜半子时,村民都睡下了,怎会听得到声音?不多说了,走吧。”
三人互视一眼,同时拔腿便奔,朝村子冲去。
冲进村子后首先要知道顾青住哪里,打家劫舍经验丰富的三人随便选了一家飞身而入,踹开房门打算找个村民逼问,谁知房门内一团漆黑,屋内空无一人。
三人于是退了出来,又选了一家进去,里面还是没人。
一直找了四五间房子,都没发现一个村民。三人顿时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心中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难道是废弃的村子?村民出去逃荒了?”刀疤脸喃喃道。
“不可能,我在青城县打听了,石桥村富裕得很,是远近闻名的富村,不可能出去逃荒。”
刀疤脸正在犹豫要不要退出村子,在外围观察几日再做道理,忽然发现前方民居中间一道亮光闪了一下,似是有人点亮了油灯,又马上熄灭。
三人大喜,飞身朝那道亮光处奔去。
第一百章 挖坑设伏(下)
寂静寒夜,北风呼号,漆黑的村落鸦雀无声,无形中却仿佛一只巨兽张开了嘴择人而噬。
三人飞身来到顾青的宅子门前,刚才那点光亮便是在此处亮起。
三人对视后,同时拔出腰侧的刀,狐疑且小心翼翼地朝前走了几步,刀疤脸忽然觉得脚下不对劲,没来得及示警,脚下忽然一沉,整个人不由控制地往下陷落。
相比丁家兄弟的莽撞轻率,这三人还是很小心的,更何况他们武功高强。
身子往下陷的瞬间,三人同时冲天而起,接着半空中一个倒翻,踉跄落在地上。
惊魂未定的三人朝前方地面望去,却见地面上有一个深坑,大约一丈长宽,深浅大约一人身高,小心往坑底看去,三人脸色愈发难看。
坑底密密麻麻布满了尖锐的铁刺,刺尖朝上,无月无星的夜色下散发出幽寒的光芒。
三人只觉得背后冒起一层鸡皮疙瘩,身躯不由自主地轻颤一下。
若非自己功夫高,一时不察落进坑里,此时应该有人欢天喜地扛着他们跳抬棺舞了。
谁设的机关,好歹毒!
“有诈,退!”刀疤脸当机立断道。
另外两人犹豫了一下,麻子脸低声道:“那野种若只设了这一道机关,此时已被我们识破,他留在屋里束手待毙,我们若退了岂不可惜?……我们整整找了他十年啊。”
刀疤脸露出狰狞之色,冷冷道:“用你们的猪脑子想想,能想出如此歹毒机关的人,做事必然谨慎多谋,怎么可能只设一道机关?”
“不怕,我们的身手足以应付,刚才我们不也没着道儿么?”
刀疤脸冷冷道:“听你的还是听我的?我说过,有诈,退!顾家的野种怕是不凡,我们若栽在一个野小子手里可就笑话了。”
二人还在争论时,山羊胡叹了一声,道:“莫吵了,现在想走也走不了了。”
二人愕然抬头,前方出现一个穿着青色衣衫的瘦削身影,此人立于中宵,负手执剑站在家宅的围墙上仰头望向漆黑的苍穹,如同一位谪仙人在追忆曾经的逍遥岁月。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此人漫口吟哦,衣衫随风飘动,手中已出鞘的长剑发出清冷的光芒。
刀疤脸三人惊愕地面面相觑,随即暴喝道:“你是何人?”
李白没回答,忽然暴起身形,飞身而下,身躯如利箭般弹射,幽冷的剑尖直指刀疤脸。
高手一出招,就能看出功夫高下,三人是行家,见李白出剑飞身冲来,三人顿知此人是剑术高手,大惊之下连退几步,同时横刀奋力劈去。
李白原本骤急的去势忽然一顿,竟生生从半空坠下,落地后脚尖一点,再次飞身而起,从三人的头顶掠过,雪白的剑光同时从三人头顶挥下,如一道雪白的匹练从天而降,三人来不及架刀格挡,情急之下就地来了个懒驴打滚,堪堪滚到那个深坑的边缘,差点掉进去,才躲开了李白凌厉的剑势。
短短一个回合的交手,高下立判。李白以寡敌众竟占了上风。
一招过后,双方沉默对峙。此时双方所站的位置已经改变,三人背对着顾家大门,李白面对三人。
三人的身后是那个差点着了道的大坑。
刀疤脸心情瞬间沉入谷底。
他发现自己轻敌了,只查到那个野种所在的村子,却根本没有想过查他的底细,今夜这位剑术出神入化的高手必然是那个野种的朋友或请来的帮手,有此人相护,今夜若想杀那野种已然很难了。
不甘心,可不得不面对现实,刚刚仅只对了一招,刀疤脸便迅速判断出情势,这位剑术高手想同时杀掉他们三人不容易,反过来说,三人想要杀掉这位剑术高手也很难,纠缠下去最终不利的还是他们,毕竟这是那个野种的地方,谁都无法猜测那个野种还留了什么后手。
不知为何,对那位还没见过面的野种,刀疤脸心中竟然隐隐有了一丝惧意。
双方沉默对峙中,刀疤脸低声道:“必须要退了,今夜我们中了圈套!”
另外二人此时也察觉不妙,这次二人的意见很统一,都决定退走。
可李白却没有放过他们,见三人脚步微动,李白长笑一声,长剑再次如闪电般刺出,三人再退,跃过身后的坑,径自冲到顾家院子的门口。
李白的剑势太快,三人来不及躲避,只能像尥蹶子的驴一样,头也不回地倒踹开顾家院子的大门,门刚打开,没等三人退进院子,忽听嗖嗖几声,三人中的山羊胡中招,背后插了三支削尖的竹箭,山羊胡怒目圆睁,使劲挣扎几下,最后倒地而亡。
刀疤脸和麻子脸大惊失色,扭头望去,却见院子正中竟布置了一个简易的机关,用鱼胶线绑住门栓,线的另一头是一张用废弃弓箭的箭弦做成的机弩,一旦大门破开便触发机关,机弩上的三支竹箭便激射而出,射出的方向正对大门。
三人前方要应付李白的剑招,背后怎能防得住激射而出的竹箭?于是山羊胡便中了招,当即毙命。
刀疤脸来不及悲愤,李白的剑已到面前,刀疤脸往旁边闪了一下,终于避开了李白的剑,悲愤大呼道:“野种何其阴毒,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当年多次栽在顾家夫妻手中,被夫妻二人追杀多年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如今顾家夫妻已死,他们又栽在顾家夫妻的儿子手里,难道冥冥中注定顾家与他们八字相克吗?
刀疤脸吼完,李白的剑如追魂的无常,再次刺向二人,架刀格挡,铛的一声,刀剑相碰,夜空里火花迸现,剑与刀一碰即分,剑尖忽然急转直下,攻二人的下盘,二人刀势已老,无法回挡,迫不得已只好再退。
原本以为院子里的机关已经用尽,谁知刀疤脸和麻子脸刚退了一步,便发觉脚下不对劲,强敌在前,这次二人无法灵敏地避开,二人神情惊恐身躯猛地往下一沉,掉入院子中间的坑里。
刀疤脸想死的心都有了,顾家夫妻虽是他们的仇人,可当年也是堂堂正正面对面以命相搏,夫妻二人究竟生了个什么东西,性格竟如此歹毒阴损,机关一个接一个,挖的坑也是一个接一个。
不知坑里又布置了什么歹毒的武器,二人落坑的同时心情已然绝望。
谁知落坑之后扑通一声,二人全身趴在坑底,并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借着夜色微弱的光亮,二人发现坑底什么都没有,只铺上了一层油纸,油纸上是一层水一样的东西,细细一闻竟有浓烈的酒香。
刀疤脸和麻子脸二人对视一眼,眼中充满了死里逃生的庆幸,同时也疑惑万分,为何这个坑里竟然没有布置歹毒的铁刺竹尖?
更奇怪的是,那位剑术高手并没有追杀进来,外面没了动静,刀疤脸和麻子脸垂头看了看自己,除了刚摔进坑底时四肢着地,身上的衣裳已被坑底那层浅浅的酒浸湿以外,二人并未受任何伤,只是身上的衣裳湿湿的黏着身体很难受,尤其是那股浓浓的酒味,冲得二人脑子发晕。
满头雾水之时,坑外隐约可见的屋顶上,多了一道俏丽的身影,张怀玉站在屋顶,俯视着坑底的二人,眼中露出怜悯之色。
刀疤脸一呆,却见张怀玉手中出现一支点燃的火把,火光的衬映下,张怀玉那张美丽的脸此刻看起来竟有几分残酷的意味。
接着张怀玉手中的火把忽然奋力甩出,恰好落在坑里,坑底的二人正莫名其妙,接着惊骇地发现,坑底那层浅浅的酒竟然燃烧起来,不仅如此,火势蔓延得非常快,二人立马明白了一件事,这种比酒更浓的水是能够点燃的,而更要命的是,他们摔落坑底时身上的衣裳已被酒浸透,也就是说……
二人惊恐对视,趁着火势蔓延到他们身上之前飞身跳起,正快要跳出坑外时,李白的剑恰好出现在二人的头顶,二人如果不落下的话,那道雪白的剑光便会割破他们的喉咙。
习武之人的反应都是下意识的,他们会下意识地躲开眼前致命的威胁。
于是二人下意识地再次落回坑底,然后,火烧到了他们的身上,被酒浸透的衣裳很快烧了起来,眨眼之间,二人变成了两团火球,刀疤脸和麻子脸在火球中惨叫跳跃,然而火势越烧越大,无论他们如何打滚挣扎,身上的火都无法扑灭。
片刻之后,二人倒在坑底不动了,而坑底的火仍在熊熊燃烧着。
张怀玉站在屋顶,神情漠然地注视坑底。
李白已归剑入鞘,仰天发出一声清啸,转身离去。
三位仇家,连顾青的面都没见着,便惨死在顾家的院子里。
顾青领着冯阿翁等人走进院子时,坑底的火已快熄灭了,准确的说,是坑底的酒已快烧完了。
神情冷漠地看着坑底两具焦黑的尸体,顾青转头看着冯阿翁,道:“叫几个人把他们搬上来,尸体摆在村口,明日一早叫人禀报魏县令,就说有盗匪觊觎瓷窑,被我等村民设计击杀,待县衙的仵作查验过尸首后,找地方随便埋了。”
冯阿翁看着坑底那两具触目惊心的尸体,唯唯应了。
第一百零一章 驾至蜀州
三位仇人就这么死了,死亡的方式令所有人匪夷所思。
谁都没想到手无缚鸡之力的顾青连面都没露,便将三位仇人料理得妥妥当当。
冯阿翁和张怀玉看着顾青的眼神都变了。
张怀玉看他的眼神第一次有了一些敬畏,上下打量半晌,叹道:“你果然没夸口,三个高手竟是这般下场,尤其是死在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手下,想必他们九泉之下都难以瞑目吧……”
顾青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用脑子杀人,比用拳脚刀剑杀人更完美。”
张怀玉看着面前的大坑,道:“你酿出来的酒能烧起来?此为何故?”
“酒到了一定的高度数,就变成了一种燃料,你一定没在冬天吃过火锅,涮火锅的燃料通常都是用炭或酒精。”
“何谓‘火锅’?”
“我下次做给你吃。”
张怀玉眼中顿时浮起笑意:“好哒。”
看着坑底的尸体,顾青不由感到一阵心疼。为了设计这个圈套,这几日不知用了多少粮食酿酒,蒸了一遍又一遍,蒸到差不多六十来度,确定能够燃烧了才罢手,收集了好几大坛高度酒全部倒在坑里,今夜才能大功告成。
院子中间的坑底火已熄灭,空气中散发出浓浓的酒味和一股难闻的焦臭味,坑底的两具尸首被村民用绳子套住手脚拉了上来,与背后中箭的山羊胡并排摆在一起。
顾青捂着鼻子上前查看半晌,刀疤脸和麻子脸确定死透了,死得不能再死了,两人的尸首都已快烧成了焦炭。
至于背后中箭的山羊胡,顾青观察许久,找张怀玉借来了她那把小巧的匕首,然后用匕首朝山羊胡尸体的心脏部位狠狠扎了几刀,最后一刀割开了山羊胡的喉咙,还未冷透的尸体脖子流出汩汩鲜血。
张怀玉皱眉:“你这人好大的杀性,人死恩怨皆休,为何还要屠戮他的尸身?”
顾青将匕首在山羊胡的衣裳上擦了擦,慢吞吞地入鞘,这才道:“做事也好,杀人也好,要做到有始有终。一定要确定敌人死透了,不能出现那种半路复活然后卧薪尝胆等待时机报仇的狗血情节,否则便是跟自己的脑袋过不去,你行走江湖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吗?”
张怀玉一滞,恨恨地扭过头去。
冯阿翁咧嘴笑道:“顾家娃子说得有道理,当年我在军中时,每逢战后火长命我们清理战场,对那些已经倒地死去的敌军将士向来都是要补上几刀的,因为战场上诈死的敌人太多了,有些人躺在死人堆里装死,我们去清理时便冷不丁跳起来伤人,这可都是血淋淋的教训呐。”
顾青笑赞道:“还是冯阿翁识理,不像某些傻白甜,伤得半死了居然心存妇人之仁……”
张怀玉怒道:“我本来就是妇人!”
“胡说,你明明是胳膊上能立人,胸脯上能跑马的铁血真汉子。年轻人,你对自己的定位很模糊啊。”
…………
第二天中午,县衙来人了,来了几名差役和一名仵作。
案子无可挑剔,刀疤脸和麻子脸的尸首虽然已被烧得认不出模样,但山羊胡的模样还是能辨认清楚的,差役只看了一眼便认出来了,山羊胡是官府通缉多年的盗匪,与盗匪在一起的人自然不是什么好人,觊觎瓷窑的动机也是非常的合情合理。
也许是得了魏县令的暗示,差役和仵作在顾青家的院子里马马虎虎查看了一番,仵作随便验了一下三具尸体,很痛快便结了案。
顾青含笑给他们每人塞了一点心意,宾主尽欢而别。临走前差役告诉顾青,山羊胡是官府通缉的要犯,既然顾青杀了他,按朝廷法度顾青可以去县衙领一笔赏金,大约一百文左右。
顾青很高兴,他发现在大唐做人口买卖真的利润不小,上次卖了丁家兄弟,这次又当了赏金猎人,以后若再遇到敌人,在安全的前提下不妨留个活口,卖活的一定比卖死的更赚钱。
丁家兄弟是例外,那俩货再怎么活蹦乱跳也不值钱。
仇家已解决,顾青和冯阿翁收拾善后,而瓷窑又烧出了一批新瓷,其中有顾青特意订做的瓷器,一批同款式不同釉色的梅瓶,上面烧印着顾青抄的那首诗,好好的一首《长恨歌》掐头去尾后,变成了语句优美的马屁诗,删去了所有犯忌和讽刺的诗句,只剩下夸赞杨贵妃多么美丽,多么被宠爱,以及当今天子与杨贵妃多么恩爱的片段。
顾青端详着手里的梅瓶,上面的马屁连他都觉得脸红,看了一眼确定质量方面没问题后,马上叫郝东来和石大兴派人将这批绝世孤品梅瓶送去蜀州刺史府。
前几日魏县令已让人送了消息,杨贵妃銮驾已至蜀州,扫过宗祠亲人墓后,一直在蜀州刺史安排的临时行宫里居住。
顾青的这批梅瓶送给杨贵妃颇有些难度,幸好蜀州刺史裴迪是知道石桥村这个瓷窑的,而且他是长安派来的官,朝堂里有些关系好的同僚在书信里隐隐提过,杨贵妃这次回乡省亲扫墓,其中的一个诱因便是瓷窑的贡瓷引起的,见了蜀州的贡瓷后,贵妃娘娘犯了思乡病,圣天子才恩允她回乡省亲扫墓。
换上精美的包装,将孤品梅瓶小心地装进去,送梅瓶的人出发后,顾青松了口气,开始每日无所事事的日子。
不知为何,村里大大小小的蚂蚁窝似乎已绝迹了,无聊时已很难找到蚂蚁窝祸害,顾青思来想去,只能挖蚯蚓玩了,这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
两天后,已近元旦。
青城县两位掌柜亲自将这批梅瓶送进了蜀州刺史府,如此巴结当朝贵妃娘娘的好机会,他们怎会交给外人办?
两位掌柜做事还是很稳当的,进了蜀州城便砸钱,刺史身边的官员几乎都被他们拜访了一次,这次可谓大出血,但两位掌柜毫不心疼,他们知道这次花钱的重要性,瓷窑被定为贡瓷后,郝东来和石大兴的格局眼界已不仅仅只在青城县了。
第一百零二章 进献贡瓷
两位商人,要送一批瓷器给当朝贵妃,难度很大。
进了蜀州城后,郝东来和石大兴托了很多关系,砸了很多钱,最终连蜀州刺史都没见到。
商人的地位太低下了,尤其是官员,更不愿跟商人有任何交集,何况还是堂堂的刺史。
不知花了多少钱,郝东来和石大兴快绝望时,当初花了大钱建立塑料兄弟交情的刺史府司功参军元岁祥给二人出了个主意。
贵妃銮驾至蜀州,蜀州附近几乎所有的地方官员都来了,不仅如此,连剑南道节度使鲜于仲通也随驾在蜀州城。
官员跟商人的想法是一样的,如此绝佳的抱贵妃大腿的机会,谁会放过?鲜于仲通也不能免俗。
尤其是,贵妃娘娘回乡省亲的诱因便是蜀州青窑,而蜀州青窑就是鲜于仲通发现,并且亲自命名的,如今贵妃回乡,对鲜于仲通来说是个绝好的刷脸兼邀功的机会。
所以贵妃的銮驾还在路上时,鲜于仲通便屁颠屁颠地从益州来到了蜀州,接管了一切招待准备工作,蜀州刺史裴迪被他踹到一边去了。
元岁祥告诉两位掌柜,向贵妃进献瓷器这件事,若是托鲜于仲通,效果会更好。
两位掌柜顿时心动,于是小心翼翼地来到鲜于仲通的临时居所外,照例使了钱,向随从提起了青城县的瓷窑。
意外的是,两位掌柜没等多久,里面便传话,节帅宣见。
两位掌柜惊喜若狂,怀着激动的心情见到传说中的剑南道节度使后,如履薄冰地站在鲜于仲通面前,笑起来特别僵硬。
鲜于仲通倒是很和气,问起了青窑的一些事,又将那批孤品梅瓶取出来观赏一番,尤其对上面的诗句更是赞叹不已,连连惊叹顾青之才。
随后鲜于仲通告诉二位掌柜,这批贡瓷他一定会亲自呈献给贵妃娘娘,当然,话也说得很含蓄,话里透出的意思很明显,贵妃娘娘万金之躯,你们二位商人不可能见着她,死了这条心吧。
郝东来和石大兴倒也没失望,这次进蜀州城能见到鲜于仲通已是意外的收获了,他们根本没想过能见贵妃。
留下孤品梅瓶,郝东来和石大兴识趣地告辞离开。
…………
蜀州富商贡献出来的豪宅变成了杨贵妃的临时行宫,杨贵妃回到蜀州城,接见了几位官员后便一直闭门谢客,当然,有些客人是不会拒绝的,比如鲜于仲通,抛开他是剑南道节度使的身份不提,贵妃的堂兄杨钊未发迹前,也曾受过鲜于仲通的恩惠,别人可以不见,但鲜于仲通还是要见的。
临时行宫很豪奢,在贵妃娘娘回乡之前,刺史裴迪督促富商特意重新装潢了一遍,行宫内池塘水榭凉亭皆俱,贵妃住的寝宫更是富丽堂皇。
大早上,杨贵妃便坐在凉亭内,宫人为她准备了一张铺了熊皮的木椅。
杨贵妃已有三十来岁,可保养得非常好,看起来才二十出头的样子。皮肤白皙如雪,黛眉如柳,眉心点着鲜红的三叶菱钿,琼鼻薄唇,唇角微微上扬,天生的微笑亲和脸庞,最传神的是她那双眼睛,清澈无邪,不染凡尘,那楚楚可怜欲语还休的绝世风韵,能令天下所有男人醉倒在她的眼眸里。
无论从任何角度看,她都无愧“倾国倾城之姿”的夸赞。难怪当今天子励精图治半辈子,终究还是为了她而弃了半生英名。
杨贵妃此刻托腮坐在凉亭内,身后的宫女打着九翅扇屏的仪仗,还有人捧着香炉,金瓜,玉如意等饰物,都是贵妃仪仗的一部分。
寒冬天气,凉亭内很冷,寒风呼啸而过,亭内四角生起了几盆炉火,杨贵妃身上也围着厚厚的氅披,可还是有些抵挡不住四周的寒意。
宦官小心地劝她回寝宫歇息,杨贵妃摇头拒绝,托腮凝视池塘内残败的荷叶,眼眸泛起淡淡的愁怨。
直到回乡前,她与李隆基仍闹着别扭,老夫少妻本就难过日子,更何况丈夫还是当今天子,夫妻感情里难免夹杂了许多别的因素,上次李隆基发怒,将她遣送回娘家,让她受到了莫大的委屈,委屈已成了难解的心结,夫妻间再也难寻当初的恩爱了。
有时候她是真爱这位英明天子,因为他的强大,也因为他的恩宠。
有时候也是真恨这位天子,因为当初把她从寿王身边强行夺走,她不得不背负了天下人的骂声,也因为他的内心其实是无情的。
这次恩允她回乡省亲扫墓,她的内心还是很感激的,无奈心结仍然难解,她甚至想永远在蜀州待下去,也免去回长安后不知如何面对李隆基的为难。
旁边的宦官凑上前,躬腰小心地禀奏,剑南道节度使鲜于仲通求见。
杨贵妃回过神,想了一下,允见。
见鲜于仲通的地点就在凉亭内,鲜于仲通穿着紫色官服,躬身垂头穿过曲折的水榭,在凉亭前停下,不敢抬头看,低着头行礼。
杨贵妃含笑命人赐座,鲜于仲通谢过,坐下来片刻后,又站起来,朝杨贵妃道:“贵妃娘娘,臣闻娘娘忧思故乡,臣下不知如何为娘娘分忧,又听闻娘娘颇为喜爱蜀州青瓷,故而臣令瓷窑主人烧制了一批世间孤品梅瓶,进献娘娘,愿娘娘万福金安。”
杨贵妃抬眸道:“蜀州青瓷?可是当初送进宫的瓷器?它名叫‘蜀州青瓷’么?”
“正是,此为臣取的名字,陋名粗鄙,不值一笑。”
杨贵妃含笑道:“怎会粗鄙,节度使真会自谦,本宫倒是确实有些喜爱这批瓷器,多年未曾回乡,没想到故乡竟有了不逊于天下名瓷的贡品瓷器,倒是让本宫颇为故乡自豪。……你说的蜀州青瓷梅瓶在何处,给本宫看看。”
鲜于仲通微微一笑,请旁边的宦官将府外的瓷器献上来。
没多久,一个制作精美的暗红檀木盒出现在杨贵妃眼前,打开盒子,杨贵妃眼泛异彩,情不自禁发出赞叹声。
十几个釉彩不一,花案不一,造型相同的小巧梅瓶静静地躺在盒子里,发出炫目的光彩,梅瓶上如同玻璃质地般的光华深深地震撼了她。
接着杨贵妃眼眸一凝,纤手轻轻地捧地一只梅瓶,赫然发现上面的一句诗。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杨贵妃愈发惊喜,这句马屁……好直接!但人家好喜欢!
于是她急不可待地捧起另一只梅瓶,上面写着另一句诗:“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啊!
杨贵妃内心发出少女的尖叫。
第一百零三章 贵妃召见
梅瓶上的诗令杨贵妃心花怒放,欢喜得不行。
这些年写诗拍她马屁的人不少,当年李白任翰林待诏也拍过她的马屁,那首著名的“云想衣裳花想容”便是专门赞美杨贵妃的应制诗。
按说杨贵妃见过的马屁世面不少,可顾青在梅瓶上烧印的那些诗句却格外令她欢喜。
没别的原因,因为诗句中夸赞杨贵妃的句子太通俗太直接,朗朗上口又通俗易懂,夸杨贵妃的诗句多了,夸得这么直接的委实少见。
《长恨歌》的原作者白居易,写诗本就是以通俗为特色,传说他写诗之后必先读给市井老妇人听,老妇人若能听懂,他才会将诗作定稿。
杨贵妃如同着了迷一般,逐字逐句地读着梅瓶上的诗句,越读越欢喜,久郁的心情仿佛都轻快了许多。
“鲜于节度使,此诗何人所作?”杨贵妃抬眸问道。
鲜于仲通暗叹,顾青这小子好才情,好运气,也好会拍马屁。
邀功这种事,鲜于仲通向来是不客气的,刚才呈献梅瓶时他便面不改色地说是他下令瓷窑给杨贵妃专门烧制这批孤品梅瓶,这份讨好杨贵妃的人情便无声无息地落到了他的头上。
可是梅瓶上的这首诗……鲜于仲通还真不敢据为己有。
才华这东西很难窃取,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若鲜于仲通将此诗据为己有,杨贵妃高兴之下,令他再作一首,那么他张嘴就会露馅儿,到时候场面就尴尬了,可能从此会被杨贵妃所恶,杨贵妃恶了他,她的兄长杨钊还会给他好脸色看吗?
风险太大,还是说实话吧。
“禀贵妃娘娘,此诗是蜀州青窑的主人顾青所作。顾青是当地农户,一位才十七岁的少年,此人才华绝世,性情豁达,有谋者之慧亦有豪侠之义。”
既然无法据为己有,鲜于仲通索性大方一点,帮顾青吹嘘一番,你好我好大家好。
杨贵妃眼泛异彩:“才十七岁的少年,竟能作出如此动人的诗句,想必是为英才。没想到竟然是瓷窑主人,此人不凡呀。”
“是,今年中秋夜,顾青还作了一首中秋词,此词已在蜀州城内广为传颂,甚至传到了益州。”
鲜于仲通见杨贵妃颇感兴趣的样子,于是将中秋词全文背了出来。
杨贵妃连连赞叹:“好词句,与梅瓶上的诗全然不同,这首中秋词更有意境,一词道尽人间悲欢,可传世千年。”
杨贵妃那双会说话般的眼睛此刻满是笑意,道:“天子治下,大唐盛世人才辈出,此少年之才殊为难得。”
“顾青能得贵妃娘娘之赞,实是三生有幸。”
杨贵妃纤手轻抚盒子里的一排梅瓶,越看越欢喜,蜀州家乡能产如此精致的瓷器,不仅如此,家乡还出了一位有才华的少年英才,杨贵妃很是自豪。
这年头的人,乡土观念还是很浓重的,无论身处怎样的高位,都无法抹去心中的乡土情结。
那位不曾谋面的少年,那首道尽缠绵恩爱的诗,最令她惊讶的是,他仿佛拥有一双神灵般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和李隆基的相识相爱,从头到尾每个细节都知道。
忽然很好奇,他是个怎样的人。
“鲜于节度使,那位少年如今在何处?”
“在青城县石桥村,忙着为贵妃娘娘烧制瓷器。”
杨贵妃想了想,道:“青城县离蜀州不远,可令他来蜀州,本宫想见见他。”
鲜于仲通一惊,他没想到一首诗和一批烧制的梅瓶竟被贵妃如此看重,顾青这小子的马屁拍得可谓极妙,日后恐怕要跟他学一学马屁技巧。
“臣遵命,马上命人将顾青领来蜀州。”
鲜于仲通恭敬告退,杨贵妃仍坐在凉亭内,痴痴地看着梅瓶上的诗句,既有夸赞她的美貌,也有细述她与天子的恩爱,此时此景读起此诗,令她不由回忆起与李隆基曾经恩爱无间的时候,华清池里吸水作乐,梨园乐班里夫唱妇随,漫天的樱花雨下,李隆基谱写着《霓裳羽衣曲》,她在樱花树下翩翩起舞,周围的乐工歌以和之,那幅画面令人永生难忘。
罢了,还跟他计较什么呢?纵是民间恩爱夫妻,总也免不了吵嘴生气,何况天子有天子的威严,难道要永远跟他生气下去?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杨贵妃纤指轻抚梅瓶上的这句诗,眼中泛起一层淡淡的水雾。
…………
李白又醉了。
顾青酿出高度酒后,李白醉倒的次数越来越多,也醉得越来越快。以往还能借着酒劲对月吟诗,如今一喝就醉,一醉就倒,醒来后两眼发直,迷迷糊糊的继续找酒喝。
顾青觉得自己对人类的文化遗产犯了罪,又觉得给千年后的无数小学生中学生造了福,感觉很复杂。
于是顾青决定控制李白每日饮酒的量,酒仙听起来飘逸潇洒,变成酒鬼就难听了,好好的谪仙人,又能作诗又能舞剑,毁在高度酒上未免太可惜。
然而李白性情潇洒不羁,不会被任何人左右,若顾青直接削减酒的斤两,他恐怕会二话不说拂袖而去,从此绝交。
于是顾青只好遗憾地告诉他,酿酒太难了,产量跟不上他的酒量,请他稍微控制一下,待以后产量上去了再管够。
李白无奈地接受了现实,习惯了高度酒后再喝那些果酒便觉索然无味,这几日李白的酒量终于控制下来,很少见他大醉过了。
傍晚的油灯下,顾青,李白,张怀玉,三人围坐在桌边,桌上一只方形的鼎,鼎内的汤已沸,咕噜冒着热气。
李白和张怀玉一脸好奇地打量着这只鼎,又俯身看了看鼎下烧红的木炭。
“此为何物?”李白问道。
“火锅。”顾青言简意赅。
“用来吃的?”张怀玉又问道。
“不,用来洗手的,有美白去疤之功效,把脸泡进去洗的话效果更佳哦。”
张怀玉惊呆了:“真的?”
“假的,以后你再问废话,我就用这种傻子都能听出不对而你却将信将疑的假话来羞辱你。”
第一百零四章 火锅之争
火锅的汤汁是用猪骨熬的,里面放了许多调料,比如姜蒜和花椒,以及从青城县的胡人那里买来的肉蔻,小茴香等等香料,一堆味重的香料放进去,再用香菜末,蒜末,香油做成油碟。
这个时代已有香菜了,只不过名称不同,叫“芫荽”,传说是西汉时张骞出使西域带回来的物种,大唐有广泛的种植。
可惜没有辣椒,如今的辣椒还在南美洲的地里长着,缺少一个天选之子征服南美洲将辣椒种子带回来。
没有辣椒的火锅是没有灵魂的,但顾青别无选择。
面对张怀玉和李白好奇的眼神,顾青忽然有了些许优越感,他清楚地知道,在火锅领域,张怀玉和李白就是两个土包子,顾青在这个领域的所有言论都是绝对的权威。
“此物如何吃?煮熟了便可以吃了么?”李白指着锅底沸腾的汤道。
张怀玉不屑地道:“煮肉早已有之,搞得神神秘秘的。”
“你们俩土包……嗯,两位兄弟看好,我给你们示范一次。”
说着顾青将切得薄如纸片的羊肉和鱼片放入锅里,用筷子挟着涮了涮,很快便熟了,捞起来放在油碟里蘸了香菜末和蒜末,一口吃进嘴里,发出满足的嗯嗯声,表情非常享受。
羊肉和鱼片是下午求着张怀玉切的,顾青的刀功有待进步,张怀玉切肉却是非常专业,一刀下去便是一张薄纸般的肉片,让人忍不住怀疑她行走江湖时干过屠户的兼职,……或者干过无数丧心病狂的杀人碎尸案,否则不可能如此专业。
肉片一涮便熟,蘸了油碟后入口鲜嫩,顾青连吃了好几口,李白和张怀玉在旁边吞咽口水,于是立马学着顾青的样子,将肉片挟着放入火锅里涮,几个呼吸后马上捞起来蘸油碟,一口下去,两人眼睛顿时亮了。
“好!好味道!太白此生未曾吃过如此美味之物。”李白大赞。
张怀玉已懒得说话,一片接一片地涮肉,涮起来匆匆蘸了油碟便往嘴里塞。
盘里的肉片越来越少,李白急了,也伸筷去抢,张怀玉特别护食,见李白伸筷过来顿时不高兴了,用筷子狠狠一敲,李白的筷子于是被敲偏,李白也不高兴了,再次出手时,筷子竟已化作剑招,筷尖直指张怀玉握筷的虎口穴,张怀玉不得不回手自救,同时不甘示弱地出招直点李白手腕的脉门……
顾青目瞪口呆之中,眼睁睁看着一顿热情和谐的火锅变成了刀光剑影的拼斗。
前世总有人说,没什么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如果有,那就两顿。
看眼前的情势,没什么矛盾是一顿火锅激化不了的,如果有,两顿都不需要,一顿可见生死。
以后如果仇人多的话,不妨将他们关在同一间屋子里,再摆上一个火锅,活着出来的那个便是蛊王。
火锅的上方,二人的筷子噼里啪啦交手不停,李白和张怀玉似乎打出了火气,目前的矛盾点已不是火锅食材,而是胜负。
顾青趁着二人打个不停,默默地将盘里剩下的几片肉涮了,送入嘴中。
咂咂嘴后,顾青起身去厨房捧了一大块羊肉和两条十多斤重的草鱼放在桌边,然后托腮看着二人打斗,不时无聊地打个呵欠。
不知打了多久,顾青有点受不了了,伸筷敲了敲桌子,道:“二位还吃不吃了?想打出去打,莫祸害我的火锅。”
二人顿时停手,互相对视时,李白眼中露出赞许之色,捋须笑道:“姑娘好身手。”
张怀玉揉了揉胳膊,显然刚才交手落了下风,哼了一声道:“你的身手不错,若非整日沉迷于饮酒,身手一定登峰造极,天下无与匹敌者,可惜了……”
李白笑了:“我活着不是为了剑术,也不是为了酒,我活着只愿痛快洒脱,想练剑便练剑,想饮酒便饮酒,世人于我何加焉。”
张怀玉撇了撇嘴,没理他,刚才的一番打斗,李白向她展示了学霸的世界,天才就是天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且都干得很不错。
无法用暴力纠正李白的人生观,因为实在打不过。张怀玉只好扭头望向顾青,警告道:“你不许学他,否则我便打你!”
顾青愕然:???
这婆娘疯了吧?
李白捋须看着二人,眼中的笑意愈发深了。
…………
村里的学堂开课有些日子了,正逢元旦新年,顾青准备了一些肉条束脩,一个个拜访了请来的几位先生。
先生们都是落第的读书人,有些傲气,虽说自己落第了,但对顾青这位农户子弟终究有些端架子,用鼻孔看人的习惯让顾青很不爽。
读书人也是要吃饭的,用这种态度对待给他们饭吃的老板,这是不会做人呀。
于是顾青跟宋根生事先串通好了,然后选了个黄道吉日,把宋根生从课堂里揪出来,污蔑他上课走神不听讲,当着几位先生的面将宋根生一通暴揍,宋根生捂头惨叫,先生们瑟瑟发抖。
惨无人道的惩罚给先生们**裸地展示了何谓农村丛林规则。
先生们教学问,顾青教先生们如何做人,大家各教各的,各有所教。
从此以后,先生们变得异常乖巧,再也不敢在顾青和村民们面前摆出高傲的架子,为人非常和气生财,见谁都主动打招呼,也有一两个实在太清高的先生受不了主动辞馆,顾青也不介意,笑吟吟地送他们上路。
这个时代的读书人虽然不多,但混得不如意的读书人也不少,不缺那么一两个。
青城县的新任县令魏渡来得很突然,顾青感到很惊异,堂堂一县之尊如此闲么?有事没事喜欢往乡下跑。
“少郎君,顾公子,大喜事!”魏渡丝毫不顾官员体面,走到村口便撩起官袍下摆朝顾青小跑,像极了年轻时奋不顾身奔向爱情的模样。
顾青正蹲在村口的地上找蚂蚁窝,找了很久,结果很失望,愕然抬头看见魏渡,顾青急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朝魏渡拱手行礼。
“少郎君,大喜事!”魏渡跑到顾青身边重复说了一次,连对顾青的称呼都不知不觉改了。
顾青下意识回道:“恭喜恭喜,魏县尊娶妻还是办满月?草民一定送上贺礼。”
“不,是少郎君你的大喜事。”
“我不急,还早。主要是身边的女子没一个人样儿……”
“……不是!贵妃娘娘在蜀州传了话,要召见你,少郎君马上启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