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内幕消息
在顾青的印象里,张怀玉一直很神秘。
不知她的出身来历,不知她的踪迹,只知她与自己的父母有渊源,又不具体说是什么渊源,每天到了饭点便准时过来蹭饭,蹭完饭嗖的一下消失,不知她去干什么,直到下一个饭点她再次出现,或者,连着几天不出现。
顾青总觉得自己养了一只养不熟的流浪猫,习惯了自由浪荡的日子,有着散漫不羁的灵魂,偶尔还傲娇冷漠耍一下性子,除了不需要顾青帮她铲屎和不能随便撸她,其他的方面跟猫没有两样。
人与人之间的磨合很重要,夫妻,朋友皆如是。从种种的不习惯到慢慢的习惯,一切好的坏的,主动包容或被迫包容,最终是离是合,时间会给出答案。
顾青觉得自己跟张怀玉磨合得很好了,他调整好了心态,真的把她当成一只流浪猫来养,来便来了,走便走了。
江湖嘛,不就是来来往往吗?
自从昨日鲜于仲通一行人进了村后,张怀玉便莫名消失了,到了饭点也没见人,顾青甚至不死心站在门口用筷子敲碗,敲得很大声,她还是没出现。
此时张怀玉出现在顾青身后,也是嗖的一下出现的。顾青立马想到了一个商机,是不是在石桥村开设一个类似于“鬼屋”的游乐项目,让她扮成鬼,根本不用特效,仅靠她嗖来嗖去的功夫,一定能赚足门票,名扬国际。
“你这副傻笑的表情很蠢。”张怀玉很不客气,说话一针见血。
顾青没有实力跟她计较,只好道:“你有别的法子帮我解决这个麻烦?”
“有。”
“你说的‘别的法子’,该不会是用别的法子弄死县令吧?”
“我在你眼里只会杀人吗?”
“那倒不是,我只是觉得你解决问题的法子通常是将活人变成死人。”
张怀玉眼中带了笑意,清澈的黑眸中有光,仿佛两颗星辰在漆黑的夜空中闪烁。
“活人变成死人不是解决问题最简单的方法吗?”
顾青想了想,笑道:“确实简单,但,这个法子不适用所有的问题,比如我眼前的这一桩,本来只不过是封了个瓷窑,若杀了县令,那就成了造反,权衡利弊不划算。”
张怀玉扭过头去:“我没说过要杀县令呀。”
“你还有别的法子?”
“我可以让蜀州刺史给县令写封信。”
顾青一惊,新奇地打量她:“刀架在刺史脖子上逼他写信?”
张怀玉气极:“你……为何总是以为我只会打打杀杀?”
顾青后退一步:“除了打打杀杀你还会别的?来,请开始你的表演。”
张怀玉表情迅速变冷:“你若信我,我便马上帮你解决此事。否则就当我没说。”
顾青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儿,笑道:“信你,但我通常不大喜欢向别人求助,世上唯一能毫无保留相信的人只有自己,我想自己试试能不能过了这道坎。”
张怀玉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若需我帮忙可以开口,你这人……至少菜做得不错,做菜好吃的人,不能让他死得太早。”
顾青失笑:“托你吉言,我一定努力活到送你走的那天。”
顿了顿,顾青又道:“其实现在就有个事需要你帮忙。”
“你说。”
“有酒吗?坐在被查封的瓷窑门口,闲看天际云卷云舒,笑对人生得失成败,别有一番乐趣,我突然想喝酒了。”
张怀玉嘴角一扯:“今日没带酒。”
顾青狐疑地朝她胸前鼓鼓囊囊的储物空间一扫:“没带酒?不可能吧?你莫诳我,偷偷藏着可不够仗义了……”
张怀玉发现了顾青的眼神,顿时俏脸一红,接着一寒,叱道:“贼眼珠子看哪里呢?”
说完原地猛地蹲下,一记扫堂腿,顾青没来得及反应,只觉脚踝一痛,整个人便倒在地上,视线里金星乱冒。
伊人羞愤远去,顾青躺在地上仍一动不动,睁眼看着蓝天白云,喃喃道:“这女人是不是疯了?我只不过想看看酒藏在哪里而已,用得着如此大的反应吗?”
…………
鲜于仲通坐在顾青家的院子里,手里拿着一本书,名叫《冲虚真经》,这本书原本叫《列子》,是战国时黄老道家的代表人物列子所著,天宝元年,天子李隆基亲自下旨,将《列子》更名为《冲虚真经》。
作为李家皇族,李隆基自然也信道的,至于有多信,那就见仁见智了,当皇帝的人真正能有什么信仰?大多是做给世人看的表象而已。
李隆基登基的第一年便将列子追封为“冲虚真人”,跟他信不信道并无太大关系,主要是武则天在位时抑道崇佛,为了消除前朝帝王对天下宗教的影响,也为了给李家皇族所谓的祖宗老子正名,打压佛教崇扬道教已然被拉升到政治高度了。
看书时的鲜于仲通显得更为儒雅,三指轻捻颌下青须,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幕宾迈着轻悄的脚步从门外走进,见鲜于仲通在看书,幕宾双手垂膝,老实地站在鲜于仲通身后一言不发,安静地等待。
鲜于仲通神情淡定,不慌不忙看了小半个时辰,这才抬眼朝幕宾一扫。
幕宾上前轻声道:“节帅,晚生打听出消息了。”
“说。”鲜于仲通简洁干脆地道。
“晚生刚从青城县回来,县衙的县尉是晚生的同乡,晚生向他打听清楚了,青城县黄县令查封瓷窑,实为贡瓷一事……”
鲜于仲通神色终于有些变了:“贡瓷?顾青的这个瓷窑烧出的瓷器吗?”
“是的,晚生听村民说,顾青偶然发现了与众不同的烧窑秘方,烧出的瓷器品质比大唐几乎所有的瓷器要好得多,瓷窑所出的瓷器在青城县渐渐出了名,市面上往往有价无市,尤其是西域吐蕃的客商对其甚为推崇。”
鲜于仲通嘴角一扯:“没想到此子的能耐居然不止一样,未来必是个人物。”
幕宾停顿了一会儿,又道:“据说与顾青合伙开瓷窑的两位商人已走通了甄官署的门路,欲将瓷器送进长安,不出意外的话,或许能被定为贡瓷,可黄县令却不同意,并深以为恶。”
“黄县令为何不同意?”
幕宾笑道:“或许他害怕青城县的贡瓷成为第二个岭南荔枝吧……”
简单一句话,鲜于仲通懂了,摇头叹道:“终究还是目光短浅了。”
幕宾久随鲜于仲通左右,自然清楚他说的是谁,于是又道:“黄县令担心被定为贡瓷后,朝廷将会大肆征调青城县的农户烧窑,运瓷器,故而影响一县收成赋税,此事跟他的前途有关,故而反对,存了心思要把顾青的瓷窑关掉,永绝后患。”
“查封瓷窑表面的理由是,前些日瓷窑死了个老窑工,据说死得不明不白,黄县令便拿捏了此事作文章,若无人帮忙的话,顾青的瓷窑怕是很难再开下去了。”
鲜于仲通阖目不语,不知在想什么,良久,睁开眼忽然道:“你去寻几件顾青的瓷窑烧出的瓷器,本官先看看再说。”
第七十七章 贡瓷因果
鲜于仲通要瓷器的目的不是赏玩,而是验证。
验证顾青的瓷窑烧出的瓷器究竟有没有资格成为贡瓷。
幕宾很快找来了几样造型不一的瓷器,从阔口花瓶到笔洗再到碗碟,大大小小摆在矮脚桌上。
鲜于仲通观察许久,肯定地点点头:“色泽光亮,无斑无垢,看外表确是上品,釉彩描工微有瑕疵,换个顶级釉工便是。”
说完鲜于仲通拈起一只瓷碗,朝地上一摔,瓷碗应声而碎,鲜于仲通拾起一片碎瓷,仔细观察内胎,端详片刻不由惊讶道:“如此细白紧密的内胎,本官倒是从未见过,看来所言不虚,果然有资格成为贡瓷。”
幕宾见他问都不问顾青的官司,反而盯着瓷器看个不停,不由好奇道:“节帅,顾青如今麻烦缠身,晚生看节帅与顾青颇为相得,又令晚生打听查封瓷窑的缘由,您是否有帮他一把的意思?”
鲜于仲通没回答,眼睛仍盯着瓷器碎片,仿佛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目光充满赞叹。
“质渊,过来看看这件瓷器的内胎……”鲜于仲通朝幕宾招手。
幕宾接过观察半晌,点头赞道:“好瓷!名不虚传,难怪有底气走通甄官署的门路,若无意外,被定为贡瓷应是十拿九稳了,除非此事掺了别的缘由不得不废止。”
鲜于仲通亦笑道:“顾青此子,委实有些门道,诗文,沙盘,烧瓷,短短几日便在他身上发现不少惊喜,老夫此刻倒真有把他带到益州去的心思了。”
幕宾好奇道:“节帅为何对这瓷器如此上心?”
鲜于仲通缓缓道:“老夫被任为剑南道节度使,朝堂上谁在其中出了力?”
幕宾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太府卿杨钊。”
“杨钊因谁而发迹?”
“因节帅您,是您向章仇兼琼荐举杨钊,杨钊才得进长安,与贵妃娘娘重拾兄妹之情。”
鲜于仲通道:“是啊,皆是一啄一饮,皆是有因有果。只是这次任我为节度使,实非老夫所愿,杨钊定要坚持,我只好勉为其难上任,从长安到蜀州走了半年,也是因为老夫并不情愿而故意慢了脚程……”
幕宾疑惑道:“节帅说的这些与顾青的瓷器有何干系?”
鲜于仲通屈指敲了敲面前的一只阔口花瓶,悠悠道:“你有没有想过杨钊为何非要任我为剑南道节度使?”
“因为他在朝中最信任的人是您?”
鲜于仲通笑了笑,这个回答是否正确他并不置评,只是叹道:“此地是蜀州青城县,隶属剑南道,而贵妃娘娘的祖籍,也是蜀州,她的父亲曾是蜀州刺史府的司户,贵妃娘娘从小在蜀州长大,顾青的瓷器若被送进皇宫,恰好被贵妃娘娘知道她的故乡出了一款贡瓷,你觉得贵妃娘娘会不会高兴?”
幕宾呆滞片刻,接着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节帅对这瓷器如此上心!晚生听说贵妃娘娘颇重乡情,若宫中有来自蜀州的贡瓷,想必贵妃娘娘欣喜之下会将所有宫殿的贡瓷全部换为青城瓷窑所出,陛下也会对蜀州甚至剑南道更多关注……”
鲜于仲通神情平淡地道:“不仅如此,陛下对贵妃娘娘的宠爱无以复加,老夫上任节度使之事,朝中颇多非议,若顾青的瓷器能进宫中,这贡瓷上难免也会带上剑南道和老夫这个人的标记,那么,宫闱的路老夫算是走通了,只消对这瓷器多予厚待,每逢年节以同乡之情和贡瓷之功向贵妃娘娘递疏问候,贵妃娘娘自然记得老夫的尽心之处,往后剑南道有甚难决艰困之事,遣人将消息递进宫中,贵妃娘娘多半会帮老夫向陛下进言,老夫这个节度使的位置便算是坐稳当了……”
屈指再敲了敲花瓶,听着悦耳清脆的回声,鲜于仲通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终于有了些许的波动:“顾青的贡瓷,是剑南道,老夫,以及贵妃娘娘三者之间的纽带,它不容有失,必须要进皇宫。”
幕宾对鲜于仲通的城府谋算叹为观止,觉得今日学到了很多。随即又道:“节帅,眼下顾青的瓷窑被封,县令对瓷窑的态度似乎要彻底打死,您是否要出手帮顾青一把?”
鲜于仲通想了想,摇头道:“先观望,不可轻易插手。事发以后,老夫观顾青之神态并无焦急激愤之色,反而平静无波,沉稳如故,也并未向老夫求助,想来定有了主意,这位少年郎是个人物,老夫想看看他如何化解此厄,看看他的本事究竟几斤几两,若最后这少年郎化解无果,瓷窑仍旧无法保住,老夫那时候出手也不迟,正好可以借扶危之恩收顾青之心,为老夫所用。”
“一石二鸟,节帅高明!”
…………
第二天傍晚时分,青城县的郝东来派伙计传来消息。
一大早郝东来和石大兴拜会黄县令,拜帖递进县衙两个时辰,里面毫无动静。两位掌柜站在县衙门口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直到中午时分,黄县令才在县衙二堂接见了二人。
接见二人的地点令两位掌柜心头一凉。
以往二人跟黄县令的关系虽说不上多亲近,至少面子上都过得去的,每次拜会县令时,接见他们的地点都在内堂,这次却在二堂接见他们。
县衙的二堂是什么地方?那是官吏们办案的地方,举凡民间有纠纷,斗殴,上不得台面的偷盗非礼等治安案件才会在二堂办理。
这次二位掌柜明明是私人性质的拜会,黄县令却把他们安排到了二堂,这是要修理他们的节奏啊。
二位掌柜硬着头皮进了二堂,果然,黄县令冷着一张脸,见面便将他们劈头痛骂了一顿。
有意思的是,黄县令半句未提石桥村瓷窑的事,仿佛完全不知道二位掌柜在里面占了份子,他骂的是郝东来与县衙文吏差役过从甚密,骂石大兴的商铺店大欺客,骂他们的理由五花八门,总之就是不提瓷窑。
二位掌柜是商人,在大唐这个年代,商人的社会地位仍是等而下之的,县令骂他们,他们连嘴都不敢还,反而还要诚惶诚恐地认错,尽管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错了。
二人今日原本打算来县衙求教关于瓷窑被封的事,黄县令劈头盖脸一阵痛骂后,二人也不敢再张嘴问了,于是待黄县令骂过瘾后,二人顶着满头唾沫星子灰溜溜地告退。
事情可以说毫无进展,二人皆是商场打滚沉浮多年的老油条,出了县衙后仔细一咂摸,顿时觉得不对,黄县令不可能不知道他们在瓷窑占了份子,既然绝口不提此事,还寻着各种理由痛骂他们一顿,显然皆因瓷窑而起,黄县令的这顿痛骂分明透出一个很强烈的信号,瓷窑被封不容商榷。
石桥村。
顾青盘腿坐在院子里,面无表情地听完伙计的传话,然后微笑着送伙计离开,还给了他几文钱的跑腿费。
回到院子里坐下,独自感受晚秋的寒风吹拂在脸上微微生疼的痛感,头脑无比清醒冷静。
“看来果真要去一趟县衙了,明日我要亲眼见识这个年代的官员究竟何等成色。”顾青喃喃自语道。
第七十八章 进城见官
穿越至今,顾青的足迹未曾走出过石桥村。
如果他是真正的十七岁的少年,那么对外面的世界一定非常向往,想看看不同的风景,体会不同的风土人情,更广阔的天地才能实现少年稚嫩天真的梦想。
可惜顾青不止十七岁,他身体里的灵魂已经三十多岁了。
三十多岁的人说话做事要有计划,有目的性,像男人出门逛街一样,进了商场直奔目的地,买完付钱转身回家,绝不为多余且无用的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多驻足一秒,更不会像女人那样,逛街的路线跟蜜蜂采花蜜一般呈现无规则无目的的螺旋方式不停的转圈,转圈,转圈……
没有正事的话,顾青想都没想过去青城县。没事去青城县能干什么?感受古代世界的繁华吗?经历过二十一世界的摩天大厦和各种大型的商场,步行街,酒吧等等,古代的大街难道比它们更繁华?
这一次顾青不得不去青城县了,瓷窑被查封终归要有个说法。
在家准备了一下,没什么东西要带,带上钱足够了。正打算出门,宋根生站在门口。
顾青惊异地上下打量他。
这货今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居然穿了一身崭新的文士圆领长衫,头戴黑色璞巾,连眉毛都好像比平时浓密了许多,站在门口一副顾盼风流的样子,非常得瑟。
“去相亲?”顾青问道。
“啊?不是。”宋根生拂了一下额边垂落的散发,道:“听说你要去青城县,我陪你一起去。”
“我去青城县跟县令吵架,你也陪我去吗?”
宋根生一呆:“吵,吵架?跟县令?”
“没错,说不定还会打起来,画面一度很血腥。”
宋根生呆滞片刻,果断怂了,可怂得不太彻底:“我,我……可以站在县衙外面等你。”
说完宋根生又觉得显现不出自己陪行的用处,于是补充了一句:“……你若被差役乱棍打出,我还可以帮你叫大夫,帮你捂伤口。”
好卑微的理由,拒绝都好像对弱势群体犯了罪。
…………
青城县离石桥村不远,十几里山路便到了。打个比方,如果青城县衙着了火,黄县令不幸被点燃了,那么站在石桥村的半山腰上都能看到县衙的火势,说不定还能看到一个浑身着了火的人在县衙门口活蹦乱跳。
所以郝东来那样的肉球身材都能隔三岔五走个来回,有时候没任何正事他也来,顾青怀疑他根本只是为了减肥。
顾青和宋根生没多久便进了城。
青城县当然比石桥村热闹多了,但不出顾青所料,繁华是繁华,只是在见多识广的顾青眼里,这种程度的繁华算不得什么,充其量也就是后世小镇赶集的程度。
没心情看热闹,顾青进了城找人打听了昌隆记商铺的位置,一手拎着左顾右盼的宋根生,像拖着一只出来遛弯玩疯了不肯回家的二哈,一路穿街过市来到昌隆记商铺门口。
郝东来和石大兴坐在商铺内院,一脸愁眉不展,顾青进来后二位掌柜迅速站起来,盼来了解放似的大步流星上前握住顾青的手。
“少郎君可算来了!看这情势似乎不妙啊。”郝东来忧心忡忡地道,圆滚滚的身材似乎瘪了一点,看来近几日饭量不佳。
石大兴哼道:“黄县令根本看不起我们商人,我俩话都没说几句便劈头盖脸一通骂,我们也都是三四十岁的人了,头一次被人骂儿子一般,我们还不敢还嘴,憋屈极了!”
郝东来叹道:“少郎君想想办法吧,正如我们前日猜测的那样,黄县令怕是不会让我们的瓷窑开下去了,昨日看他的态度很恶劣,骂我们的理由其实也拿不上台面,可人家是官,我们是商人,斗不过的。”
顾青沉吟道:“此事用钱能解决吗?比如悄悄给黄县令送去一点孝敬……”
石大兴飞快摇头:“不可能的,黄县令是进士出身,为官非常清高,而且很爱惜羽毛,从来没听说他收过贿赂,若是冒然送钱,恐怕会适得其反。”
顾青叹息,钱都不能解决的事,一定是大事了。
瓷窑不能关,它已不仅仅是自己的产业,而且还是很多人的饭碗,村民们都指望瓷窑做工来补贴生活,贫瘠的日子里好不容易有了一线曙光,不能让生活再次回到黑暗中。
顾青一时想不出好办法,但有件事必须要做。
“二位掌柜,麻烦给我找一个面见黄县令的机会。”顾青道。
二人对视,然后点头。
一个十七岁的少年面见黄县令能不能有作用,他们都不知道,但与顾青长久相处下来,二位掌柜渐渐熟悉了顾青的为人,他们愿意相信顾青的每一个决定。
很快,郝东来和石大兴写好了联名拜帖,双手递给顾青。
顾青接过拜帖扫了一眼,然后又迅速看了宋根生一眼,迟疑地道:“要不……你们还是先帮我找个大夫等在县衙门口吧。”
二位掌柜愕然:“为何?”
顾青拉过宋根生,指着他道:“这货跟你们解释。”
见黄县令的过程很顺利,虽然是商人的拜帖,但毕竟是青城县数一数二的大商人的拜帖,这两位商人关系着青城县的gdp,黄县令再不待见也得见。
仍旧在县衙二堂见客,顾青独自坐在二堂一间厢房里,等了半个多时辰才见到一位穿着绿色官袍,腰间佩戴鍮石的中年男子走进来。
顾青急忙起身见礼:“草民顾青,拜见县尊。”
黄文锦面无表情,淡淡朝顾青瞥了一眼,然后端坐在蒲团上,一言不发阖目养神,一脸不情愿的样子,好像有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出来见客似的。
顾青也不计较,官员他不是没见过,见面来个下马威,端个官架子,很正常的事。
于是顾青接着道:“草民是石桥村瓷窑的主人,今日特来拜见县尊,瞻仰县尊的风采,来得冒昧,还请县尊宽宥。”
黄文锦睁开眼,目光如剑在顾青身上打量,缓缓道:“你便是瓷窑主人?”
“正是。”
黄文锦沉默片刻,忽然变脸,扬声道:“来人,将这恶徒乱棍打出去!”
第七十九章 千年代沟
顾青不得不怀疑宋根生的嘴是不是被青城山上的道士开过光。简直不敢置信,居然真要被乱棍打出去了。
此刻他不由庆幸刚才让郝东来准备大夫的决定无比英明,只要乱棍没打到后脑勺,理论上自己还是能抢救一下的。
当然,不挨棍是最好的。
没等外面的差役闯进来,顾青长身而起,大声道:“慢着!”
黄文锦面若冰霜看着他:“你还有甚话可说?”
顾青缓缓道:“圣人曰:‘不教而诛谓之虐’,草民甘愿受罚,但草民想问问到底犯了何罪?”
“你不事耕田劳作,开瓷窑鼓动村民放弃耕地,长此以往,农户无人肯种地,一心只愿做工挣钱,青城县的赋税从何而来?本官如何对得起陛下和朝廷的重托?”
顾青惊呆了,这逻辑……好诡异,种地才是本分,做工是不务正业,有区别吗?不都是为人民服务吗?
“草民愚钝,不大明白县尊的意思,您是说瓷窑做工挣钱养家糊口不对吗?”顾青疑惑地道。
黄文锦冷笑:“你说呢?种地能收粮,能交赋税,能糊口,做出来的瓷器能吃吗?闹饥荒了能靠瓷器保命?若本县农户人人皆知做工比种地更挣钱,耕地谁来种?朝廷每年派下来的赋税谁来交?你的瓷窑或许用不了那么多农户做工,但身为一县父母,此风绝不可长。”
“更何况,贡品之祸,祸延天下,岭南荔枝每年仍害得民间多少人家妻离子散,本官绝不会允许青城县出现第二个岭南荔枝!”
顾青只觉得脑子嗡嗡的,仔细揣摩黄县令的话,客观来说不是毫无道理,尤其是岭南荔枝的前车之鉴,他担心青城贡瓷会害得百姓家破人亡,担忧不无道理,可关于种地与做工的优劣比较,顾青实在无法认同。
深吸一口气,顾青尽量用恭敬地语气道:“县尊明鉴,草民开瓷窑,附近村民农户来做工并未耽误农忙时节,如今早已过了秋收,正是农闲之时,农户无事做工贴补一下家用,草民以为并无不妥。”
黄文锦点头:“是,并无不妥,本官不能说你错了,若青城县仅你一家瓷窑便罢了,你的瓷窑再红火,终归用不了多少农户。可事实并非如此,本官再把话挑明了说,若你的瓷窑被定为贡瓷,青城县内必将新开无数家瓷窑,争相雇佣农户做工,你想想,那时的青城县,谁还会种地?朝廷的赋税怎么办?所以本官还是那句话,此风不可长,我必须将之扼杀在萌芽之中。”
顾青忍不住争辩道:“县尊,草民以为,若我的瓷窑被定为贡瓷,全县新开无数家瓷窑也没有关系,因贡瓷之名,青城县的瓷器必将扬名大唐甚至异国番邦,无数客商蜂拥而来,不仅能带动本地其他的特产售卖,更能让农户有了稳定的收入来源,赋税更不会少,有了钱的农户,就算不种地也能用钱抵粮,县尊操心赋税大可不必……”
话没说完,黄文锦勃然大怒,拍案而起:“住嘴!黄口小儿不知好歹,你在教我如何做官么?”
顾青暗暗叹息,垂头道:“草民不敢……”
“瓷窑之事,你不必再徒劳了,就算你搬出甄官署也没用,甄官署无权干涉本县政令,顾青,本官观你年纪不大,便恕了你刚才的不敬之罪,回家安心好生种地,切勿再自误,本官言尽于此,尔好自为之!你退下吧!”
顾青抿了抿唇,老老实实朝黄文锦行礼,默默退出门外。
走出县衙,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顾青心中那种隔世的孤独感更强烈了。
相隔千年的代沟,真不是一两次争锋相对的辩论能说清的,每个时代的人有着各自不同的普世价值观,这种价值观根深蒂固,完全无法说服,更无法扭转,当两种互相矛盾的思想无可避免的发生碰撞时,最终的结果只能是火花四溅,鱼死网破。
顾青很清楚,其实沟通到这个地步,基本已经断绝了继续沟通的可能性,黄县令不可能改变主意,甚至都不会再见他了。
今日进城不能说完全没有收获,至少顾青大致了解了黄县令这个人。
黄县令有着这个时代典型的文人的烙印,清高,古板,守旧,或许是清官,但清官不一定是好官,时代局限了他的思维,在这个以农业为主的社会里,小农意识是无法改变的,无论君臣还是平民,地里的收成代表一切,除了种地,别的营生全是不务正业。
道理还能怎么讲?
顾青没兴趣继续讲道理,今日来见黄县令之前,心里其实早有过预料,他跟黄县令的见面有很大的可能会不欢而散,只是顾青不愿错过千分之一的可能,终归要亲身试过以后,确定不可能有结果了再去试另外的办法。
所以走出县衙的顾青并没有太多愤怒或沮丧的情绪,反而感到很轻松。如果解决一件事情有一百种可能成功的方法,那么经过刚才的尝试后,便只剩下九十九种可能了,爱迪生发明电灯不就是这么干的吗?用排除法一样样排除各种可能,最终找到了正确的答案。
回到昌隆记商铺,郝东来和石大兴赶紧迎上来,期盼地盯着顾青的脸。
“少郎君可说动县尊了?”郝东来急切地道。
顾青苦笑:“咱们另想办法吧,县尊怕是铁了心要封我们的瓷窑了。”
二位掌柜失望地叹了口气。
“莫非咱们的瓷窑果真无疾而终了?”石大兴失神地喃喃道:“这辈子第一次离长安皇宫那么近,转瞬便成空……”
顾青思索许久,缓缓道:“二位掌柜,近几日你们的商铺要小心些,黄县令要做的可能不仅仅是封瓷窑……”
二人一惊,神情顿时惶恐起来:“少郎君何出此言?”
顾青苦笑道:“咱们瓷窑烧的瓷器名气已不小了,据说还有从吐蕃和蜀州慕名而来的商人来青城县购买,名气如此大的瓷窑说封就封,黄县令也掩不住悠悠众口,终归要给世人一个说法,贡瓷这个理由太犯忌讳,不能拿出来说,我是石桥村的农户,县令对农户动手难免落人口实,唯一的选择便是收拾你们二位商人,随便寻个由头找找你们商铺的麻烦,最后再牵扯到瓷窑上面去,查封便算是有理有据,外人也说不得什么了。”
郝东来和石大兴脸色愈发苍白,顾青一番话点醒梦中人,封瓷窑这件事确实不会那么简单便结束,黄县令需要一个能说服别人的理由,而最佳的理由当然只能从商人身上找,商人的地位本就不高,寻个乱七八糟的借口治了,别人也不会多说什么,卑贱的职业不值得别人倾注太多关心。
郝东来和石大兴迅速对视一眼,还是石大兴的魄力大,挣扎半晌,忽然一咬牙,道:“明日开始,兴隆记所有商铺全部关门,对外就说东家过寿,大贺三日,不,五日!”
郝东来急了:“你过寿我过什么?难道我也过寿吗?极好的借口被你占了,无耻!”
石大兴到底是浮沉商海多年的人物,既然下了决心,此刻反倒轻松了,闻言朝郝东来不怀好意地笑:“你就说为新添的儿子办满月嘛……”
郝东来怒道:“我哪有刚满月的儿子?”
“这个……可以有,你就对外说你离家三年忙着生意,谁知你家老妻太争气,上月回家发现她居然给你生了个大胖儿子,铁树开花,老蚌生珠,实在是可喜可贺,得此麟儿,当浮一大白……”
第八十章 接踵而来
石大兴一句话打击面太广了,基本囊括了郝东来全家。
顾青在一旁听得脸颊直抽抽,开出如此恶毒的玩笑,这两人以前究竟结下多大的仇,前世一定是争夺过皇位并且彼此将对方五马分尸后同归于尽的死仇啊。
于是顾青暗暗叹气,悄无声息地后退了两步,腾出充足的空间等待接下来的龙争猪斗。
果然,郝东来呆滞了片刻,全部消化了石大兴的玩笑后,白白胖胖的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隐隐可见头顶冒出一缕白雾,活像即将渡劫的大能修士,就差降下一道九天神雷了。
“姓石的匹夫,安敢如此辱我,跟你拼了!”郝东来嘶声吼道。肥胖的身子像一颗扔出去的保龄球,蹬蹬蹬朝石大兴滚去,其实那是非常的恢弘磅礴。
石大兴的玩笑解了气,却也没料到郝胖子的反应如此激烈,下一瞬间便看见一颗陨石般的肉球朝他滚来,石大兴吓了一跳,眼中闪过一丝惧色,随即眼神忽然一变,咬了咬牙迎头而上,像一头发疯的猪撞上一座山,最后二人扭打厮缠在一起,抓头发,咬耳朵,扯衣衫,画面恩爱且激情。
顾青再次露出祝福的微笑。好甜,一个满脸横肉,一个肥得像猪,这对cp要不要磕?不磕吧,枉费了一对欢喜冤家,磕吧,长得实在太丑了,太丑了……对不起自己眼睛里冒出的粉红小星星,纠结!
战况激烈啊,此时此景恰是一番人间浪风月,何以为凭,有诗为证:“鸳鸳相抱何时了,还有一鸳看热闹,无鸯底事。”
顾青又退了两步,坐在门槛上悠闲观战,这个时候最可惜的是没有瓜子。
二位掌柜厮打很久,郝东来终于力气不支停了手,石大兴一脚将他踹得一滚,忙着整理凌乱的头发和衣衫。
二人喘着粗气形容狼狈,不甘示弱地互相怒视。
顾青这时才懒懒开口:“二位继续打,我就不奉陪了,告辞告辞。”
二位掌柜一惊,顿时想起了正事,于是一左一右拉住了顾青。
“少郎君莫走,此时正是危难之时,少郎君当留在城内帮我们出谋划策。”郝东来急道。
顾青叹道:“官府要治你,我能有什么办法?留在城里唯一能做的便是眼睁睁看你们的商铺被封,难道指望我冲进县衙把黄县令揍一顿不成?”
二位掌柜吓得急忙惶恐四顾,郝东来苦笑道:“少郎君慎言,慎言啊……”
顾青喃喃道:“如今我翅膀没硬,还真不能随便揍县令,若有朝一日……”
石大兴急忙截住他的话头:“行了行了,少郎君莫说了,我已被吓得心惊胆战,嘴下留情吧。”
顾青看了二人一眼,道:“给你们一句良心建议,若要关商铺那就趁早,别等什么明日了,马上下令关了吧,迟则生变。”
二人顿时一凛,正待叫伙计过来,屋外忽然传来匆匆的脚步声,一名伙计神情惶急地出现在门口,大声道:“掌柜的不好了,县衙的差役来了,说要封咱们的商铺。”
二人悚然,震惊地望向顾青。这是高手,这是高手,这嘴开过光……
早有心理准备的二人倒是没那么慌张,郝东来沉声道:“慌什么!封铺的差役可有说我们昌隆记所犯何罪?为何封铺?”
伙计摇头:“并未说,只说是奉了县令的指令。”
郝东来沉吟片刻,道:“让商铺所有的伙计都来后院,不准阻拦差役封店,让他们封,切莫与差役冲突。”
伙计急道:“掌柜的,无缘无故封店,连个理由都不给……”
郝东来冷冷道:“人家要封店便封,理由重要吗?他随时能拿十个八个理由出来,你能拿他如何?快去,叫所有伙计来后院!”
伙计一脸憋屈地离开,郝东来揉了揉肥脸,苦笑道:“还是慢了一步啊。”
石大兴冷笑:“咱们关不关店铺,县令终归都是要封的,清醒点吧,他不但要永久封了瓷窑,还要拿我们两家当理由,黄县令为了阻拦贡瓷一事,不惜将我们这两家最大的商人牺牲掉,我们已是他的弃子了。”
郝东来迟疑道:“若咱们马上将名下所有商铺撤离,撤到别的州县……”
“撤离等于重新开始,任何一地的商号都已有了固成的人脉和买卖,我们两个外来的横插一脚进去,必是四面皆敌的处境,更何况,我可舍不得将青城县这多年的基业随便舍弃,再难我也要留在青城县!”
郝东来黯然一叹,随即将目光投向顾青。
“少郎君可有法子解此厄困?”郝东来满是希冀地道。
石大兴的目光也投了过来,两人是商场多年沉浮的商人,然而一旦与官府有了矛盾冲突,商人再有钱也无法解决眼下的困局。
顾青蹙眉思索,许久不曾开口。
三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外面商铺前堂的喧闹叫骂声隐隐传到后院,没多久,商铺里十来个伙计也一脸憋屈地聚集在后院,有的站着有的蹲着,气氛安静而压抑。
前堂已渐渐没了声响,显然店铺已封,差役已离开。
良久,顾青忽然叹了口气,望向二人道:“我目前没有办法,因为我得到的信息太少了……”
石大兴道:“少郎君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关于黄县令的一切,从家人亲眷妻妾子嗣,到本地的官声,民间的毁誉,官场上的恩人和仇人,他的上官和同僚对他的评价等等,所有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郝东来神情微动:“知道了这些,少郎君便有法子解此厄困了?”
“不一定,但终归会有一些念头。”顾青顿了顿,道:“与他面对面讲道理怕是行不通了,我们只有用别的法子解决眼前的困局。”
郝东来和石大兴非常有默契地同时扭过头,互相对视,沉默中交换各自的眼神,从互相鄙夷到互相谅宥,最后达成暂时的和平蜜月协议,千言万语在一阵目光对视中迅速交流完毕,又是一个一眼千年的名场面。
这对cp丑是丑了点,但甜啊。
二人一旦有了默契,做事的效率特别高。郝东来当即道:“黄县令的家人亲眷和官声毁誉这一块我去查,他是六年前上任的,论本地人脉反倒不如我这个土生土长的商人,稍微一查便知根知底了。”
石大兴也果断道:“青城县离蜀州城一百四十多里,我马上选几个伶俐的伙计骑快马飞赴蜀州城,我在蜀州城里有几位故交,有商人也有刺史府的小吏,托他们打听黄县令的事应该不难,两三日可有回信。”
顾青笑道:“快去打听吧,咱们的瓷窑慢一日解封可就耽误一日赚钱呢。”
第八十一章 官声颇佳
“赚钱”二字对商人无疑是最大的动力,也是最诱人的吸引力。
郝东来和石大兴打了鸡血似的满红满蓝开始忙碌起来。
昌隆记和兴隆记两家商铺短短一个时辰内全部关门,所有店伙计账房聚集起来,两位掌柜名下的绸缎铺,脂粉铺,成衣铺,瓷器笔墨杂货等等所有店铺的伙计加起来有两百多人,难怪是青城县内的龙头企业,买卖做得不小。
郝东来和石大兴各自对下面的伙计下令,一批批人马派出去,如涓滴入海,不见踪迹。
与此同时,县令查封青城县最大两家商号的消息很快传了出去,县城东市的掌柜和外来的客商们顿时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一个时辰后,县衙门前贴出了一张告示,上面列举两家商号多年店大欺客,以次充好,以及开建瓷窑盘剥农户,期间瓷窑还牵扯了一桩命案,县令遂将两家商铺暂时查封,待诸事查缉清楚后再行解封。
一切如顾青所料,查封瓷窑的理由最终还是牵扯到了两家商铺,既给了民众充足的理由,又消除了瓷窑这个后患。
郝东来和石大兴是商人,商人注定无法反抗官府。官府贴出的告示他们也只能忍气吞声地保持沉默,尽管双方都知道告示上说的不是事实,但没人敢揭开这个盖子,敢揭便代表与黄县令宣战,后果难以承受。
打探消息的人派出去了,接下来便是等结果。
黄县令封了两家的商铺后,暂时没有别的动作。大概他觉得查封瓷窑这件事便算完美结束了吧。一位县官欺负了两个商人和一个农户,仅此而已,更何况还有正当的理由,无论去哪里说道理他都不怕,至少表面上他的做法并无不妥。
顾青在青城县等了两天,等蜀州传来消息。
这两天里他也没闲着,好不容易进一次城,顾青带着宋根生拜访了几位落魄的读书人,跟宋根生不同的是,这几位读书人是真正的读书人,只是能力有限,未曾通过蜀州的乡贡考试,不过他们都是正经的明经科儒生。
顾青挨个拜访,礼数周到,与几位先生谈好了束脩之数,约定了他们来石桥村的时间,双方宾主皆欢,从此石桥村有了教书先生,村里的孩子终于能上学了。
惆怅的是,宋根生以后也要进学堂读书,恐怕没有多少时间陪顾青蹲地上看蚂蚁搬家了。
难道这就是成长的代价?
两天后,石大兴派去蜀州的伙计终于传回了消息。
昌隆记商铺的后院里,三人再次聚在一起开小会。
气氛仍然有些压抑,伙计带回来的消息不算好。
“托我在蜀州城的故交打听过了,咱们这位黄县令的官声居然很不错,据说蜀州裴刺史对他颇多赞誉,说黄县令任内治民有方,朝廷派下的粮赋皆足量上缴,治下鲜少民乱,同时还兴修水利,扶助农桑,裴刺史连续两年将黄县令之名报上益州节度使府以褒其功。”石大兴神情晦涩地道。
郝东来的表情愈发绝望,叹道:“连刺史都对他赞誉有加,咱们若越过青城县上告刺史府,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顾青颇觉意外地道:“没想到如此古板守旧之人,居然官声如此上佳,我还以为黄县令那狗脾气人见人憎呢……”
郝东来叹道:“黄县令的家人亲眷我也打听过了,他只有一妻,并无妾室,膝下有个儿子,大概十三四岁,正在老家读书,儿子本分老实,是个典型的书生,别的亲戚也没听说有何不法劣迹,这一家子真是滴水不漏啊。”
三人沉默,垂头颓然叹气。
良久,顾青忽然噗嗤一笑,两位掌柜抬头愕然看着他。
顾青笑道:“忽然觉得我们三个像坏人,背地里偷偷商量如何扳倒一位清廉正直的好官,从此忠良被陷,奸人当道,山河失色,长歌当哭……”
两位掌柜越听脸色越难看,郝东来涨红了脸道:“他,他也算不得好官,无缘无故断人财路,封我商铺,能算好官么?”
石大兴拍着大腿道:“正是,说是一县父母,可天下哪有父母断自家孩子生计的?”
顾青笑道:“二位是商人,没想到对‘名声’二字看得如此重。”
郝东来叹道:“正因为是商人,名声才尤为重要,天下谁愿意跟奸人做买卖?不怕坑死么?”
顾青道:“好吧,说正经的,问二位一件正事……”
“你问。”
“二位如今手头上有多少现钱?”
郝东来和石大兴飞快眨眼,半晌没出声。
这个问题很**,尤其是商人,更不愿回答这种问题,除非是能交托性命的生死之交。
于是二人互相对视,又一次交换眼神,挤眉弄眼的示意对方先说,结果推来推去半天,谁都没说。
顾青催促道:“都是栓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同舟共济不懂吗?什么时候了还耍心眼。”
石大兴的性格比较爽快,于是痛快地道:“我家账面上能动用的现钱大约三十贯左右。”
郝东来也只好跟着道:“我家能动用二十多贯,家里还有几件珍藏,临时卖出去的话,大约也能凑个三十贯整。”
顾青点头:“合起来六十贯,应该够了……”
郝东来神情一动,凑过来道:“少郎君想出法子了?瓷窑能解封么?”
“能,不过二位可能得要伤点财……”
郝东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道:“你不伤财吗?”
顾青叹道:“郝掌柜啊,你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不伤财,但我伤心啊,瓷窑是我们三家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每日寝食难安想办法,难道我耗费心神想出来的解困法子还不值三十贯么?你们好意思再让我掏钱?”
郝东来与石大兴对视一眼,还是接受了顾青的说法,三十贯不算什么,若顾青真能想出解封瓷窑的法子,三十贯很快能赚回来。
“少郎君不愧是少年英杰,没想到这么快便有法子了,快说说我们该如何做。”
顾青缓缓道:“你们二位恐怕要亲自去一趟蜀州。”
第八十二章 高端食材
两位掌柜亲自去蜀州,去的不止是两位掌柜,还有两家商铺两百多名伙计,一行人分批次上路。
这是顾青的计划。
面对外部的敌人或压力时,解决困局的办法不止一条。前世有段子说,钱能解决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问题,这句话不全对,但终归是有些道理的。
有钱,再加上一个不墨守成规的主意,组合起来便是一条破局的生路。
站在昌隆记商铺的门口,看着郝东来和石大兴相携上路,两位掌柜并肩走,各自都是冷漠脸,但距离却很近,偶尔路中间有辆马车过来,石大兴还狠狠地拽郝东来的胳膊避过马车,像极了一对正在吵架拌嘴的老夫老妻,生气,但还爱着。
“我们也走吧,回村里。”顾青招呼宋根生。
二人这次在青城县住了好几日,顾青不知为何觉得不大适应,还是觉得石桥村好,山好水好人也好。
顾青在城里买了不少东西,大多跟厨房和吃有关。买了一口方形的锅,或者应该叫“鼎”,买了一些酱料和各种调料,宋根生买了几尺很花俏的布,布质很柔软,甚至还咬牙买了几尺绿色的丝绸。
顾青知道他买这些布是送给谁的,买的时候很努力地劝过他,给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送这种颜色太花俏的布,很大的可能人家会婉拒,毕竟如今秀儿母女在顾青的关照下已经不太缺钱了。
宋根生很坚持,直男审美告诉他,颜色越花俏的东西越能得到姑娘的欢心,姑娘家不就是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么。
于是顾青便不阻拦了。
有时候劝说是没有作用的,拽着他的胳膊声嘶力竭地告诉他前面是个坑,是坑,是坑!他还是不会信,必须要亲自一头栽进去,摔个鼻青脸肿后才会恍然大悟,哦,原来果真是个坑。于是瞬间发现自己成长了。
成年人管这个叫“阅历”。
顾青管这种人叫“蠢货”,意思其实都一样。
快走到城门时,赫然看到两排差役在城门外开道,将人群隔开,差役后面是一辆牛车,牛车上搭了个简陋的棚子,看起来很寒酸,宋根生急忙拉住顾青避让到路边,低声告诉他这是县令的仪仗。
顾青有些吃惊,县令居然用如此寒酸的仪仗,看来果真是一位清廉的官。
沿途的平民都让开了路,静静地站着让仪仗通过,牛车慢悠悠地走着,经过顾青身前时,牛车上的车棚掀开了一角帘子,顾青抬头赫然与车上黄县令的目光对视。
二人都有些错愕,随即顾青目光变得有些嘲讽味道,黄县令的表情也阴沉下来,二人的目光碰撞,瞬间错开。
牛车过后,顾青拍了拍宋根生的肩,示意继续出城。
牛车内,黄县令满意地阖上眼。他看到了顾青刚才的眼神,短暂的交会里,他只看到了一抹嘲讽之色,但,那又如何?
瓷窑已经封了,而且永远不会解封,区区一个平民的眼神,不管是愤怒也好,嘲讽也好,在他看来不过是无奈且毫无用处的宣泄,宣泄过后,什么都无法改变。
民怎与官斗?好笑。
黄文锦缓缓呼出一口气,抬手捋须。身上的官袍有些旧了,这件官袍还是他六年前上任的时候做的,如今袖口处已有了一些磨损破洞。
无妨,一心为民,秉公为官,官袍破旧反倒是一种荣耀。
…………
回到村里已是傍晚时分,顾青进门便瘫坐在院子中间的蒲团上,长长呼气。
山路太难走了,很累。以后若有了富可敌国的财富,一定要修平坦的大路,通向青城县。
大门吱呀响,张怀玉从门外探出头来,小心地环视四周,发现院子里只有顾青一人,这才推开门进来。
仍然是一身白衣,仍然是一脸淡漠,顾青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今日换风格了?以前进门都是大摇大摆的,今日为何鬼鬼祟祟?”
张怀玉不满道:“你才鬼鬼祟祟!……那位剑南道节度使还没走么?”
“没走,他和随从住在另一户村民家。”
“你为何不赶他走?”
顾青吃惊道:“你疯了吗?我只是个农户,那位是节度使,你觉得我有那么大的胆子赶他走?”
顾青盯着她的脸道:“你认识那位节度使?我发现自从他来咱们村后你便一直躲着他,你们是失散多年的父女?”
张怀玉冷笑:“你可真敢想。”
“或者你在行侠仗义的过程中打劫过他?揍过他?”
张怀玉不想说话,并朝他扔了一块血糊糊的东西。
顾青下意识伸手接住:“何物?”
“牛肉。”
顾青急忙扭头望向院子北侧的牛棚,那里养着一头活牛,当初被张怀玉牵回来的。
“你终究还是对它伸出了魔掌……”
“我买的!从县城的酒楼里买回来的,你说你会做牛肉,快去做。”张怀玉不耐烦地道。
顾青顿时惊喜坏了,牛肉啊,上辈子吃得多无所谓,可这辈子的牛肉太珍贵了,严格来说这是违法的肉类,味道已经是其次,吃起来有一种青春叛逆期干坏事的快感,越违法越兴奋。
这次一定要好好做。
原本有些疲惫的顾青马上打起了精神,首先切肉,将牛肉切成肉丝放在大碗里,再用酱料和盐拌匀腌好,可惜这年头没有料酒,味道难免有些失色。
腌制的同时顾青再转身准备好一些野菜和葱姜蒜,顺便把米饭煮了。
张怀玉看着顾青来回忙碌,淡漠的眼中浮起几分笑意。
“你真是个异类,这年头没听说哪家男人会下厨,这种事通常是女子做的。”
顾青头也不回地道:“男子在娶妻之前难道要被饿死?”
“娶妻之前有娘亲做啊。”
“我家没女人,再说,不是我吹嘘,全天下的女子下厨不一定比我做得美味。”
张怀玉眼神有些变幻,忽然喟叹道:“这些年你一个人一定过得很辛苦吧?没有父母在身边照顾你,所以一切只能靠自己,你的厨艺也是这么练出来的吗?”
顾青失笑:“我都没给自己加戏,你为何非要强行给我加戏?这样强行煽情搞得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眼泪也要酝酿一下才有的嘛。”
张怀玉不满道:“我只是代你父母关心一下你。”
顾青洗菜的动作忽然一顿,扭过头打量她,认真地道:“你认识我父母,还主动跑来村里与我认识,说实话,你该不会是我父母当年认下的儿媳吧?”
张怀玉大怒:“胡说八道!”
顾青的肩膀明显地松懈下来,看得出大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我当你是兄弟,你若想睡我那就太失礼了,会天打雷劈的。”
第八十三章 破局解困(上)
兄弟之间的关系最好还是清白点,不要有任何不该有的念头,更不能睡,加钱也不行。
与顾青这种人聊天简直要每一瞬间原谅他一百次才能继续聊下去。
换个脾气差的直接从聊天升级为斗殴,或是单方面殴打。
作为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的侠女,张怀玉不可能委屈自己,饭可以不吃,但气绝不能隔夜。
于是张怀玉冲了上去,小拳拳捶顾青的胸口,捶得顾青差点内伤复发。
“张怀玉,你变了……”顾青捂着胸口幽怨地道:“以前你都是吃过饭才打厨子,如今你连饭都不吃就打厨子,我觉得我们友谊的小船可能漏水了。”
“嘴贱是要付出代价的。”张怀玉冷冷地道。
“你不怕我在菜里下毒吗?”
“你可以试试。”
顾青不说话了。
据说有一种花名叫“曼陀罗”,原产于天竺,大唐境内也有。三国时华佗制作的“麻沸散”,以及后世宋朝《水浒传》里的蒙汗药,其主要成分都是曼陀罗,等同于麻药,顾青觉得有机会可以试着制作一下,然后给张怀玉上一堂宝贵的实践课,让她知道江湖多么险恶。
把她麻翻了,再抽出她的裤腰带做成弹弓打麻雀,何其之爽。
牛肉腌入味了,顾青生火,锅里倒上豆油,油沸后牛肉下锅一通爆炒,最后葱姜蒜和野菜扔进去,加些许水盖上锅盖焖一会儿,揭锅后一阵浓浓的香气扑鼻。
起锅装盘端上桌,张怀玉鼻翼抽动,眼睛亮了。急不可待地举筷尝味,顾青坐在她对面看着她,笑道:“味道如何?”
张怀玉没说话,但一筷接一筷的挟牛肉已经完美回答了他的问题。
“比红烧鱼呢?”
“各有千秋,都好吃。”张怀玉毫不见外地给自己省饭,想到刚打了眼前这位厨子,似乎对自己未来的蹭饭大业不利,于是很乖巧地给顾青也盛了一碗饭。
虽然只有一个菜,但分量很足,二人埋头吃饭。
吃完第二碗饭,张怀玉盛了第三碗,终于渐渐放缓了速度,动作轻柔且优雅,像一只在阳光下慵懒地舔毛的猫。
“瓷窑的事解决了吗?”张怀玉轻声问道。
“快了,过几日估摸差不多了吧。”
“如何解决的?”
“让那两位掌柜带人去蜀州城搞点事……”
张怀玉吃饭的动作一滞,吃惊地看着他:“你……胆子真够大的。敢在蜀州城闹事,不怕刺史府治罪吗?”
“听清楚了,是‘搞事’,不是‘闹事’,两者有本质的区别。”
“搞什么事?”
顾青抬头瞥她一眼,随即埋头继续吃饭:“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
张怀玉哼了一声:“费那么多功夫,还不如我修书一封,什么麻烦都解决了。”
“我只信自己。”
…………
蜀州城。
刺史府旁的一栋两进的厢院花厅里,郝东来和石大兴并排跪坐在矮脚桌后,他们的对面坐着一位绿袍官员,四十多岁年纪,他是蜀州刺史府的司功参军,名叫元岁祥。
想见到这位六品官员不是那么容易的,县令都不屑商人的身份,更何况刺史府的官员。
然而,钱是个好东西。大唐境内不是所有官员都像黄文锦那样清廉不食人间烟火的,事实上大多数官员都无法拒绝钱。
一份厚重的见面礼,以及一位下级文吏的引荐,郝东来和石大兴很顺利便见到了元岁祥。
花厅里只有三人,已然坐了大半个时辰,也说了大半个时辰的废话,从天气聊到蜀州的风土人情,还有各家章台柳馆的风花雪月,直到最后三人都觉得自己库存的废话不够用了,才慢慢说到了正事。
石大兴从桌下拎出一只木箱子,当着元岁祥的面打开,木箱内摆着三块银饼,每块银饼都是二十两重。
一共六十两银饼,按大唐如今的购买力来说,算是一笔巨款了。
刚才还在保持官员矜持和傲慢的元岁祥,看见银饼后眼睛亮了,捋须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郝东来肥脸堆满了笑,看起来非常的憨厚可爱,像一只供在祖先牌位前含笑九泉的祭品猪头。
“元功曹,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请功曹笑纳。”郝东来点头哈腰,谄媚的表情令旁边的石大兴嫌弃不已。
元岁祥努力维持官员波澜不惊的体面,淡淡地道:“尔等所求之事,本官大致明白,只是……本官一人恐难推动下去,刺史府里官吏众多,本官一人之力独木难支呀。”
郝东来笑道:“草民岂敢令元功曹为难,功曹放心,草民还有后手。”
“什么后手?”
“这次草民来蜀州,还带来了我们两家商铺近二百名伙计账房,明日清早便可在刺史府门前聚集……”
元岁祥有点紧张了:“尔等……不可造次!刺史府怎样的地方,容得你们胡来么。”
“元功曹可冤枉死草民了,草民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刺史府门前乱来呀,功曹放心,我们只会推波助澜,绝不胡闹生事,有了这二百人造出声势,元功曹在裴刺史面前说话自然是顺水推舟,水到渠成……”
元岁祥皱了皱眉,作为官员,他很反感跟商人牵扯太深,尤其是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可……面前的六十两银饼仍在闪闪发光,实在是无法拒绝啊。
在裴刺史面前递几句话便能收获六十两,更何况还有两百多人在刺史府外推波助澜,自己不过是顺应民意,其中风险自然是小到可以忽略不计,那么……六十两银饼揣在怀里它不香么?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往后再有这种事莫找本官了。”元岁祥严肃地道。
“多谢功曹执义。”郝东来和石大兴起身朝他行礼。
…………
石桥村。
鲜于仲通还没走,等幕宾研透沙盘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他很想知道瓷窑的麻烦顾青究竟会如何解决。
一个农家少年,两个上不得台面的商人,三个人纠集在一起形成的力量能否撼动官府的决定?鲜于仲通很好奇,其实也悄悄把自己代入顾青的角色,左思右想,尝试了很多种可能,实在无法破解眼前的局面。
自古民不与官斗,官员的权力比刀剑更锋利,平民在官员面前如同赤手空拳的幼儿,随时会被刀剑凌迟碎剐。
若不借用外力的话,顾青将如何破局呢?
第八十四章 破局解困(下)
鲜于仲通是进士出身,高中进士当了官后,官运更是不可思议的顺遂,最重要的原因是,当今贵妃娘娘的堂兄杨钊在未发迹前,鲜于仲通对他有过恩惠,因为他的运作,曾经一文不名的杨钊当上了扶风县的县尉。
患难时的恩惠,到了杨钊发迹后,便成了大恩大德,必须投桃报李。
于是鲜于仲通在中了进士后,原本只是朝中七品的监察御史,因为杨钊在李隆基面前的力荐,一蹴而就当上了剑南道节度使。
这简直是坐火箭般的升官速度。
然而,也正因为升官太快,缺少必要的官场历练,鲜于仲通终究少了许多官场经验,骨子里其实还是颇有几分文人的清高和天真。
所以如今他以一种游戏的心态将自己代入顾青的角色里,却怎么也想不出如何处理眼前这桩麻烦,因此他也愈发好奇顾青接下来会怎么做。
顾青什么都没做。
从青城县回来后,顾青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每日在家研究菜谱,或者无所事事地在村里四处闲逛,偶尔一脸权威地指挥村民盖房子,后来因为指挥不当严重干扰了工程进度后,被冯阿翁客客气气请走。
鲜于仲通一直在默默观察顾青,也派出一些随从去青城县打听关于被查封的瓷窑的新消息,甚至连蜀州城都派了人过去打探。
这倒不是鲜于仲通闲得无聊,如今石桥村的这个瓷窑已不仅仅是顾青个人的,它的命运更直接关系到鲜于仲通的前程,鲜于仲通不得不用心对待。
接连几日,顾青仍无动静,鲜于仲通终于坐不住了,他的时间其实很宝贵,最近全都浪费在顾青身上,偏偏顾青没有任何动作,于是鲜于仲通有些不满了,好好的少年郎,瓷窑被封了难道就不管了吗?求求你拿点上进心出来行不行?
这天下午,鲜于仲通终于忍不住主动找到了顾青。
顾青和宋根生正蹲在村口的一棵大槐树下,二人全神贯注地盯着地上,顾青神情凝重,手里还拿了把小铲子,嘴里念念有词,不知在嘀咕什么。
鲜于仲通一阵好奇,于是也跟着蹲了下来,定睛一看,顿时气得差点趴在地上。
这俩货居然在观察蚂蚁搬家,到底有多闲啊!
鲜于仲通深深觉得,顾青应该被冠以“鲜于”的姓,此刻的他就是一条彻头彻尾的咸鱼。
“孺子不可教,尔等……”鲜于仲通气得刚开口,却被顾青嘘了一声打断。
“莫闹,快进洞了,肃静!”顾青严肃地道。
鲜于仲通只好安静下来,心头憋着一股气不知如何发泄。
宋根生忍不住道:“它们搬了那么多食物进去,是要进献给蚂蚁王后吗?”
顾青心不在焉道:“差不多的意思吧,工蚁第一供应蚂蚁王后,因为它肩负繁衍族群的重任,其次才轮到它们自己……”
宋根生恍然:“跟大唐一样,每年各地官府皆向长安朝贺,这些工蚁便是各地官员?”
“孩子,你悟了。”
鲜于仲通在旁边发出粗重的呼吸声。
顾青盯着地面,忽然眼睛一亮,沉声道:“好了,工蚁都进洞了,快!”
说完顾青举起铲子狠狠朝地上一插,使劲地往下摁,最后将铲柄一压,铲起一大块土,土里密密麻麻布满了洞,惊慌失措的蚂蚁们仓惶奔逃,顾青一铲子下去,整个蚂蚁窝被抄家灭族了。
“看,这些洞有讲究的,有的是工蚁的宿舍,有的是蚂蚁们的育婴室,还有食物储藏室,王后的王宫等等,如此小的昆虫,它们的世界里也有一套法定的规则,所以世间万物皆避不过‘规矩’二字,无规矩不成方圆……”
不管宋根生听不听得进去,顾青仍自顾给他灌输毒鸡汤。
鲜于仲通重重哼了一声,道:“孺子不知奋发,不求上进,何其之庸也。”
刚刚抄家灭族的顾青心情很不错,挟大胜之余威朝鲜于仲通笑道:“节帅也有心情看蚂蚁搬家?”
鲜于仲通不满地道:“什么时候了,你居然如此有闲心,你的瓷窑不打算开了吗?”
顾青不解地道:“节帅,我都不急,您急什么?”
鲜于仲通语滞,他急什么?他急的事情不可告人啊。
顾青盯着他的眼睛,沉默许久,忽然道:“节帅,小子听说当今天子最宠爱的贵妃娘娘是蜀州人?”
鲜于仲通悚然一惊:“你怎知道?”
顾青没回答,笑道:“若小子的瓷窑被定为贡瓷,贵妃娘娘会喜欢么?毕竟是贵妃娘娘家乡所产的瓷器呢。”
鲜于仲通脸色变了,不自在地道:“或许……会喜欢吧。”
顾青又笑道:“节帅若不弃,瓷窑被定为贡瓷的那一天,可否请节帅为瓷窑命名题字,并亲自向长安上疏一封,这座瓷窑多亏了节帅的慧眼识金,才在如此偏僻的地方发现了它,贵妃娘娘若喜欢,节帅功不可没呢。”
鲜于仲通第一次用平等的眼神看着顾青。
这小子是个妖孽!
三句话,把鲜于仲通所有的心思都说透了,还非常识相地送了一个大人情,而且这个人情也不白送,只要他上疏长安,从此鲜于仲通的利益与顾青的利益便算是捆绑在一起了,贡瓷所发挥出来的纽带作用,被顾青运用得淋漓尽致。
顾青作中秋词,顾青做沙盘,顾青的烧瓷秘方,对鲜于仲通来说不过是一个聪明的农家小子干出来的事,欣赏归欣赏,但仅止于欣赏,然而顾青刚刚的这几句话,鲜于仲通对顾青便不仅仅是欣赏了,而是震惊。
一个生长在偏远山村的农家小子,哪里冒出来的这么多本事,更吓人的是,对人情世故那一套可谓娴熟老练,像一个历尽人生的老江湖。
妖孽!妖孽!
鲜于仲通震惊激荡,抬手捋须掩饰自己的心情,努力保持平静的语气道:“本官,老夫便应尔所请,允了。”
顾青朝他行礼:“多谢节帅。”
“贤侄免礼。”鲜于仲通顺势换了称呼,又道:“贤侄以后莫再称什么‘节帅’,那是外人叫的,你我之间情分非常,当以伯侄相称。”
顾青非常识时务地再次行礼:“愚侄拜见鲜于伯伯。”
“哈哈,好,免礼,晚间你我可谋一醉。”
“愚侄下厨做几个好菜,为鲜于伯伯寿。”
二人相视而笑,笑容里透出几分塑料味。
话不用说透,利益已成了彼此的共识,于是有些话不必再遮掩了。
“贤侄,瓷窑被封一事,可需老夫出手?”
顾青摇头笑道:“节帅安心等等,或许今日便有结果。”
正说着,山道尽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被派出去的随从飞快从山道那头跑来,见到村口的鲜于仲通,随从加快了脚步跑到他面前,先行了一礼,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份盖了大印的公文,恭敬地双手递给鲜于仲通。
鲜于仲通接过一看,眼神一凝,接着再次震惊地望向顾青。
“蜀州刺史裴迪,向节度使府呈报吏表,青城县令黄文锦任内六年治理有方,治下安居乐业,农桑俱兴,为万民称颂,日前有数百子民赴蜀州城,跪于刺史府前,称颂黄文锦之官德,裴刺史亲眼所见,如实向节度使府呈报……”
鲜于仲通深吸了口气,缓缓道:“贤侄,这是你的手笔么?如何做到的?”
第八十五章 孤独凡人
扳倒黄文锦不可能,那么,帮黄县令造造声势,让他升升官儿行不行呢?
答案是,完全可以。
一切都是顺水推舟,黄文锦的官声在蜀州刺史府向来不错,蜀州刺史对黄文锦赞誉有加,连续两年上表褒扬黄文锦,在青城县任上已有六年,攒足了资历,再加上郝东来和石大兴的两百名伙计扮成平民跪在刺史府前异口同声为黄文锦歌功颂德……
如今即将进入冬季,按大唐官制,每到岁末各地节度使府和州府主官要对各地官员进行吏治考评,蜀州刺史府主管地方官员功绩考评的司功参军元岁祥在裴刺史面前推波助澜,将黄文锦吹得花团锦簇。
天时地利人和占尽,裴刺史这封呈报剑南道节度使府的褒嘉吏表自然毫无悬念应运而生。
顾青所做的,只是在黄文锦背后轻轻推了他一把。
鲜于仲通震惊地看着蜀州裴刺史送来的吏表,然后抬头看看顾青。
“如何做到的?每一步都算准了吗?”
顾青笑道:“世上哪有每一步都能算准的人,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鲜于仲通指了指吏表末尾的一句话,道:“裴刺史向老夫建议,可擢升黄文锦为蜀州刺史府司田参军,主管蜀州各县农田垦耕之事,请老夫斟酌考虑。呵,从七品升从六品,升官一级。”
顾青眨眼笑道:“那倒是要恭喜黄县令了,司田参军应该要去蜀州赴任吧?”
鲜于仲通点头,望向顾青的眼神里欣赏之色更深了。
这个农家小子颇有斤两,做事不拘一格,就算没有这个瓷窑,鲜于仲通也愿意与他好生结识一番。
顾青的神奇之处在于,尽管认识鲜于仲通,可顾青从头到尾没把鲜于仲通这个人列入他的计划中,一切按照正常程序走,蜀州刺史上报剑南道节度使府,剑南道节度使大概率是会批准蜀州刺史的建议的,毕竟这是很正常的官员升调,有理有据有节,任何人都无法说出反对的理由,黄文锦被调离青城县便算是十拿九稳的事了。
批准只是时间问题,按如今大唐官场的效率来说,或许到了明年开春,黄文锦便可以正式调离青城县了,若顾青不曾认识鲜于仲通,顶多也就是多等两三个月而已。
看着顾青平静无波的面庞,鲜于仲通忍不住想当一回杠精。
“黄文锦调离后,若节度使府再派来一位县令,仍旧很反感你的瓷窑,继续查封它呢?你当如何处治?”
“从蜀州刺史送出吏表,到节度使府批复,最后黄文锦调离,上面派下新的青城县令,从头到尾的过程,至少要三个月吧?”
“不错,然后呢?”
顾青笑了笑:“三个月的时间,足够甄官署将我们瓷窑所产瓷器定为贡瓷了,长安发下的旨令必然在新县令上任之前到达青城县,就算新县令上任后对我们的瓷窑看不顺眼,他也来不及做什么了,木已成舟,他哪来的胆子敢反对长安的旨令?哪来的胆子敢封我们的瓷窑?”
鲜于仲通长呼一口气,叹为观止。
这件事,顾青等于完全靠一己之力反转了,期间并未动用他这个剑南道节度使任何权力,甚至根本没把他算进计划的任何一环里。
一个足够有才华,足够聪明,但对旁人缺乏信任,习惯孤独行事的少年郎,很神奇的人。
这是鲜于仲通对顾青的评价。
“贤侄还需要老夫做什么吗?”鲜于仲通问道,其实基本不用做什么了,该做的顾青都做完了,这句话反而像马后炮。
顾青笑道:“鲜于伯伯若愿意的话,便把批复蜀州刺史的文书快点送过去,还有,最好新派一位好打交道的县令吧,虽说不怕新县令封瓷窑,终归还是希望大家相处愉快一些,搞到剑拔弩张的,我一个农户孩子害怕。”
鲜于仲通失笑,就这身本事,你会怕?
思索沉吟半晌,鲜于仲通道:“如此,老夫便马上向朝廷上疏,请吏部派一位新县令下来,并且老夫会向吏部推荐一位故交,他与老夫是同年进士,与老夫相交甚厚,有他在,瓷窑定然不会出纰漏,毕竟它也关系到老夫的前程。”
“一切听鲜于伯伯吩咐。”
沉默片刻,鲜于仲通诚挚地道:“贤侄有意随老夫去益州节度使府吗?老夫定待贤侄如上宾,凡事请益,绝不视你年少而轻慢于你,这次老夫是诚心相请,贤侄考虑一下如何?”
顾青没有丝毫考虑便笑着道:“鲜于伯伯,贡瓷一事尚未落定,愚侄若此时离开,恐生枝节,相比之下,愚侄以为瓷窑要重要一些,您觉得呢?”
鲜于仲通点头,确实如此,瓷窑的重要性目前是最重要的,他还需要通过贡瓷来与宫中的贵妃娘娘建立良好的关系,这层关系非常重要,所以贡瓷也就非常重要了,顾青留在村里盯着瓷窑,比跟他去节度使府当幕宾重要多了。
“那么,待贡瓷之事落定后,贤侄不妨来益州,如何?”鲜于仲通眼中充满了期待,此时的他是真的觉得顾青之才足以胜任节府幕宾了。
顾青仍旧笑道:“承蒙鲜于伯伯抬爱,但愚侄实在不敢给鲜于伯伯承诺,世事如水,水无常形,世事多变,谁都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鲜于仲通叹道:“老夫此时委实需要有人辅佐,前日老夫收到云南刺史张虔陀的快马书信,上面说南诏国王阁罗凤恐有谋反之嫌,请朝廷密切关注,若非老夫心系贤侄的瓷窑,此时早已快马加鞭飞奔益州了……还没到任便遇到谋反大事,老夫怎能不心焦。”
顾青眼皮一跳。
南诏,终于依稀记得前世关于鲜于仲通的事迹了,似乎他便是在南诏谋反这件事上狠狠栽了个大跟头,而这一战,大唐死了六万多将士,几乎全军覆没,是非常惨烈的大败。
可是,顾青能帮他什么呢?他不是神仙,没有通天遁地之能,重要的是,他缺少一颗悲天悯人的心。
过自己的日子,赚自己的钱,石桥村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仍是一个与他无关的陌生世界。
他的世界里,只有石桥村,只有宋根生,或许还有一个张怀玉。
佛能普渡众生,但顾青不是佛,他只是一个孤独的凡人。
第八十六章 子夜魂归
鲜于仲通的随从开始收拾东西,打算明早启程赴益州。
临行前向长安上疏一封,奏请吏部调任青城县令黄文锦,升为蜀州刺史府司田参军,主管蜀州境内各地各县农田垦耕之事,以黄文锦的性格,倒是人尽其才。
当夜,顾青在自己家为鲜于仲通做了几道好菜,鲜于仲通颇识礼数,带了几坛好酒上门,顾青做了红烧鱼,烤鹿肉,蒸野猪肉,吃得鲜于仲通大呼过瘾,感觉这些日子在石桥村白待了,早知顾青有这手艺,定然每日来蹭饭。
最后顾青神秘兮兮地端上一盘小炒牛肉,鲜于仲通吃第一口便愣了。
“这是……”
“山鸡肉,村民上山打猎所得,赠予小子。”顾青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
鲜于仲通恍然,也面不改色地应和:“原来是山鸡肉,入口鲜嫩有嚼劲,好吃!贤侄好手艺。”
自欺欺人的态度很快得到了顾青的好感,大家的道德感和价值观应该处于同一水平线上,这样的人很容易打交道。
盛菜的碟是自家瓷窑烧出来的,斟酒的酒盏也是自家烧出来的,靛蓝色的酒盏底部微漾酒水的波光,略显浑浊的酒在油灯的昏黄光线下倒映出梦幻般的光芒。
鲜于仲通端着酒盏仔细打量,赞叹道:“好瓷啊,好瓷!人间妙物,举世无双,此物之精美,怎能不被圣天子所闻所用?”
顾青笑道:“鲜于伯伯,愚侄让窑工装了两箱瓷器,碗碟盏瓶皆有,已交给您的随从,算是晚辈送您的一点心意。”
鲜于仲通喜道:“多谢贤侄,你我自家人一般,老夫便不与你客气,愧受了。”
说完鲜于仲通叹了口气,端盏依依东望,高举遥敬道:“如此精妙之物,老夫只愿长安城的圣天子早日用上,天子若不闻其物,老夫怎敢先于天子而用?贤侄的瓷器一日不被定为贡瓷,老夫便一日不用此瓷。臣于西南蜀州,遥祝圣天子陛下康达顺意,社稷万年。”
顾青呆怔片刻,一时没反应过来。
所以,现在酒宴到了表忠心环节了?这是大唐官方宴席的必走流程吗?
不管是不是,照做总是没错的。
顾青也急忙举盏遥敬,感情深,一口闷。
…………
宾主尽欢,各自睡去。
顾青与鲜于仲通并无太多共同话题,他们只有共同的利益。
无论从生理年龄还是心理年龄或是相隔千年的时差,两人都有着深深的代沟,于是只能聊一些男人都喜欢的话题,比如长安的风花雪月,比如长安朝臣的奇闻异事等等。
聊到深夜,终于尽兴散席。
顾青喝了不少酒,躺在床上很快便睡着了,沉睡没过多久,子夜时分,村子东头忽然传出一道撕心裂肺般的哭嚎声,哭声如杜鹃啼血,声声断肠,在幽静的夜空里回荡。
顾青仍没醒,直到外面的脚步声和议论声越来越大,有人经过顾青家门口时顺手拍了拍他家的门,顾青终于醒了。
被吵醒的顾青脾气很坏,看什么都不顺眼,披衣而起出门,瞪着通红的双眼,打算揍几个不长眼的村民立威。
打开门,发现村子东头点亮了许多火把,似乎整个村子的村民都被吵醒了,大家全都聚集在那边。
顾青心头一紧,急忙加快脚步赶过去。
威信是慢慢建立起来的,顾青到了人群聚集的地方,大家纷纷自动自觉地让开一条路,顾青顺势走进去,见人群中央跪着一群妇孺,都是村里的村民。
顾青满头雾水,顺手揪过一名眼熟的村民道:“发生何事了?”
村民神情黯然解释道:“刚刚有人来村里报信,这几家的男人都死了,上月吐蕃贼子犯剑南道姚州,这几家男人投了军,死在战场上。”
顾青寂然无语。
石桥村是老人村,寡妇村,孤儿村,很多年幼的孩子无人管教,都是吃百家饭长大的,长大后的孩子不甘老死在贫瘠的村里,于是出去投军吃军粮,也有成了家娶了婆娘生了孩子,给家族留了种后再出去投军的,比如眼前的这几家。
投军的人大部分是战死了的,只有极少数的人能活着回来,但基本都断手断脚终生残废,比如冯阿翁和村里其他几位老兵。
人生最可悲的是,为了活下去而不得不走向赴死的路。
更悲哀的是,这条路不是他们自愿选的,他们不想做战士。
人群中间,几位中年妇人跪在地上嚎啕大哭,懵懂幼童站在旁边,无辜地眨着眼,好奇地看着周围的大人们,他们不明白大人们为何突然变得那么哀伤,更不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
气氛很压抑,只听得到妇人的哭声,几名寡妇不停安慰她们,陪她们抹泪。
冯阿翁不知何时站到顾青的身边,沉沉叹了口气。
“每隔几年总有这种坏消息,可总还是有人不断去投军,投军能挣军粮,能换钱,若侥幸不死,终究能保一家温饱,若然战死了,也能给家人挣得几十百文的抚恤,算是为这个家尽了最后一份心力……”冯阿翁黯然摇头。
顾青静静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妇人,她们已是寡妇了。
“冯阿翁,大唐如今是募兵制吧?投了军的村民能召回来么?”
“募兵是有期限的,除非死了或残了,无法再上战场,则可提前送返。老汉就是因为残了才被送回来的。村民出去投军大多五年或十年,期限若至,大营可发放钱粮允返。”
顾青沉思许久,缓缓道:“冯阿翁,你托乡邻带话给那些投军的村民,若有期限到了的人,让他们回来吧,村里如今日子好过了,不缺吃不缺穿,不必再为了一口吃食卖命了。”
冯阿翁点头:“好。”
再次深深看了一眼那些嚎啕大哭的妇人们,顾青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回到家里,顾青再也睡不着了,坐在昏黄的油灯前发呆,就这样坐了一夜。
清晨,天刚亮,村里又传出哭嚎声。
顾青急忙出门,见村民们纷纷朝东边跑去,没多久,有人跑来告诉顾青,昨夜报丧过后,一名妇人悬梁了,清早才被发现,留下了一个五岁大的孩子。
也许是夫妻情深,受不了失去丈夫的痛苦,也许是没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人,终归是死了。
顾青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几点雨滴落在脸上,冰凉刺骨。
第八十七章 临行赠言
人生苦难何其多,有人选择咬牙活下去,有人选择尽快结束它。
顾青无法评价别人的选择是对是错,每个人做出的选择都有自己的原因,不了解别人的痛苦反而使劲灌鸡汤劝人活下去,这也是一种道德绑架。
五岁的孩童看着脸上蒙了白布的娘亲咧嘴大哭,一名寡妇紧紧地搂着他泪如雨下,孩童的眼睛依然清澈无辜,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已一无所有。
冯阿翁叹着气,指挥村民操办妇人的丧事,顾青走到孩童面前,抚摸他的头顶。
前世的阴霾像乌云般忽然笼罩在他心头。
孩童懵懂无知,但顾青却很清楚,一无所有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究竟多么艰难。
面对这个孤儿,顾青不知道能为他做点什么,唯一能做的便是将搂着他的那位寡妇叫到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给她,让孩童以后住在她家,把他当成亲生的孩子对待,至于花费的钱粮顾青管了。
寡妇千恩万谢接过钱,抹着眼泪转身抱着孩童,给他穿上孝服。
顾青扭头离开,他不喜欢这样的场面,心里快痊愈的伤疤总会被强行撕开,血淋淋的疼。
大唐仍旧繁华,可战争每年都在发生着,盛世的余韵渐渐舍弃了普通的民众,它只存在于权贵们的歌舞酒宴中。
鲜于仲通要走了,顾青将他和随从们送到村口。
昨夜村子里发生的事,鲜于仲通不可能不知道,可顾青送他时,他的表情依然平静无波,好像他昨夜睡得太死,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好吧,就当你不知道。
权贵官员永远清楚在什么样的场合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原本只打算与鲜于仲通在村口说几句道别的客气话,然后二人依依挥手,可顾青今日不知为何,忽然还想多说几句。
“鲜于伯伯,关于南诏国主意欲谋反一事……”顾青迟疑着,说话的语速很慢,因为他记得的只是前世史书上一些零碎的片段,而此刻他对鲜于仲通说的每一句话,或许都会改变历史。
但愿少死一些人,便是功德无量了。
“南诏国主如何?”鲜于仲通看着他,顾青如今在他心里的地位不一般,他早已不再将他当成懵懂无知的少年,而是可以平等交流的同龄人了。
“南诏国主究竟为何谋反,然后如果南诏国果真反了,鲜于伯伯该当如何处置,还请您三思而行。”
“哦?贤侄话里有话,直言无妨,你说的话,老夫向来很看重的。”
顾青迟疑半晌,缓缓道:“南诏国主为何谋反,还请鲜于伯伯莫只听信一面之辞,查清楚再作计较也不晚,一个小国的国主,若无弥天之大事,断不会敢行此大逆之举胆敢主动反我大唐。”
鲜于仲通点头:“老成谋国之论,说得不差,老夫记住了。”
“其次就是,若南诏果真举兵反了,天子必会令剑南道出兵,鲜于伯伯定是领兵平叛之帅,恕愚侄冒犯,鲜于伯伯是文人,提笔作文章写奏疏不在话下,但领兵征伐叛乱,恐有难为,愚侄的建议是……请鲜于伯伯推辞圣旨,奏请长安另选能征善战之将为帅。”
鲜于仲通脸色有点难看,但还是道:“老夫记住了。”
顾青知道这番话令他心里不舒服了,可该说的还是要说。
“第三,若实在无法推辞长安之任命,鲜于伯伯切记不可对南诏赶尽杀绝,对方若有降意,当顺水推舟受降,最最重要的是,千万不要让南诏国主绕过大唐边境,与吐蕃勾结联盟,若两国联盟,我大唐将士危矣。”
鲜于仲通平静地点头,虽然顾青刚才的话令他有些不舒服,但仔细想来,顾青的每句话都说得在理,而鲜于仲通自问确实没有能力领兵打仗,一个没有任何战阵经验的书生去领兵平叛,其结果是不敢想象的。
顾青又道:“最后一事,沙盘之用,想必鲜于伯伯的幕宾已了解清楚了,到益州后您可速令将士堪舆大唐和南诏边境地形地貌,做出沙盘,若战事开启,至少能多一分胜算。”
鲜于仲通表示都记下了,随即道:“昨日劝贤侄为老夫分忧,贤侄左右推搪,为何今日突然又给老夫这些建议?”
顾青笑了笑:“就当愚侄是心血来潮吧,祝鲜于伯伯旗开得胜,凯旋还朝。”
…………
鲜于仲通走了,石桥村再次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天气渐凉,已是初冬季节,郁郁葱葱的天地变得满目萧瑟,枯黄的树叶在光秃秃的树枝上迎风飘舞,辽阔的天地间充满了孤寂。
换季的日子里,顾青却病了。
突如其来的发烧让顾青颇觉意外,前世自己的身体向来很好,几年难得感冒一次,没想到来这个世界才半年便生病,前身这具身体的锅。
昏昏沉沉躺在床上,额头很烫,但意识仍存,顾青知道要多喝热水,知道要多睡觉,可村民们偏不让他消停。
顾青生病的消息传出去,石桥村炸了锅,村民们纷纷拎着各种东西上门,车轮战似的来到他床前探望,各种肉类鱼类在床头堆得老高,顾青感觉自己似乎发了一笔小小的横财。
宋根生他爹宋根被村民们请来给顾青看病,三根手指搭在顾青的手腕上,一脸忐忑迟疑,顾青的眼皮直抽抽。
这表情太熟了,前世学校考试时遇到完全不懂的选择题,顾青就是这样的表情,接下来的流程便是靠运气瞎蒙了。
“贤侄这病,恐怕是内火久抑,气虚伤寒……吧?”宋根忐忑地道,不时还偷瞄一下顾青的表情,像在征求顾青的意见。
顾青虚弱地叹气:“宋叔,您刚才这句话末尾的那个‘吧’字,是何意思?”
宋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我觉得应该是没错的,咳,……贤侄觉得呢?”
顾青忽然很想知道这些年石桥村村民非正常死亡的人数,有多少是被宋根搭过脉开过方子后死的。
“宋叔回家歇着吧,不用开方子了,我觉得我还能再抢救一下……”顾青挣扎着起身送客。
第八十八章 与世无争
垂死病中惊坐起,我的大刀在哪里?
宋根是个水货大夫,宋根生是个水货读书人,一家子水货,很好奇宋根生的祖父究竟是个什么成色,教子孙时难道是马马虎虎看起来像回事就行了吗?
宋根也很心虚,治病这种事对他来说,一半靠猜,一半靠病人的八字硬,凑几种药吃下去,八字硬的说不定便挺过去了,八字轻的就挺了。
“病了便要相信大夫,要吃药,不然病怎么会好?”宋根努力端起权威的样子。
顾青没力气说话,额头仍很烫,把头偏过去不想理他。
现在终于能体会丁家兄弟当初拼死也不让宋根治伤的心情了,俩兄弟造孽太多,宋根就是他们的报应。
顾青觉得自己没干过坏事,不应受此报应。
见顾青昏昏沉沉睡去,宋根叹了口气,但还是给顾青留下了许多药,而且每天的分量都用荷叶包好,非常细心。
留下药后,宋根便离开了。
顾青于是醒了,看着床头堆满的药,心里感动极了,但他还是决定……多喝热水。
雪白的身影闪身而入,张怀玉走到顾青床前,目光里有几许关心的意味,伸手探了探顾青的额头,道:“发烧了?”
顾青懒懒地嗯了一声。
来者是客,顾青发着烧,但还是不能忘了礼数。
指了指床头的一堆药,顾青无力地道:“寒舍简陋,无甚待客,喝药吗?自己去煎。”
张怀玉噗嗤一笑,随即收回了手。
“发烧容易治,多饮些酒就好了,喝醉后出一身热汗,第二日便退烧,第三日见好。”
顾青叹气:“你以前难道都是这么草菅人命的吗?”
张怀玉不满道:“我以前发烧就是饮酒治好的。”
顾青觉得好无力,这年头个个都会治病,说起来都是一脸权威,其实全都是水货。
“你……让我好好睡一觉,还有,帮我烧点热水……”顾青虚弱地挥手。
张怀玉哼了一声,但还是听话地给顾青烧好了水,吹到温热不烫之后,一手将顾青搀起来喂他。
“你啊,身子太弱了,这样下去会短命的,病好之后我教你练功,每日打熬身体,不容商量,就这么定了。”张怀玉斩钉截铁道。
顾青没精神答她的话,连喝了两碗热水,感觉胸前背后隐隐有发汗的迹象,于是躺下盖上被子,沉沉睡去。
张怀玉将碗收拾了,独自坐在顾青的床前守着他。
窗外有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投进来,光线里细尘飞舞,张怀玉托着腮,望着屋外银杏树枝在寒风中摇曳摆动,她的心情从未有过的宁静。
在这个山村里住一辈子似乎也挺好的,比长安好。
当初决定留在村里,是因为顾青这个有意思的人。后来,她渐渐融入了山村的生活。
村民们已经不再害怕她冷淡疏远的表情,他们会很热情地打招呼,孩子们会围着她闹,要吃她从县城里带回来的糖霜和酥糕,宋根经常会送她几支当归,叮嘱她要用水煎服。
冯阿翁常常会瘸着腿满村子吆喝她的名字,他要跟她下棋,尽管他的棋艺烂透了,但仍不服输,每日都会找她下棋,无论输赢,走的时候冯阿翁都会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把果干给她,一脸鬼祟地交代她藏好,一个人悄悄的吃,莫被村里那些馋嘴的孩童看见,因为他的果干不多了。
村民给她盖的房子早已盖好,房子不大,看起来有些简陋,但屋子里有床有桌有灶,对浪迹江湖餐风露宿的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那些中年的寡妇们常常会来串门,与她神秘兮兮地说起张家长李家短的所谓秘闻,那些她曾经鄙夷不屑的鸡毛蒜皮,如今已成了她每天的乐趣之一。偶尔也会有妇人一脸八卦拐弯抹角地问她与顾青的关系,每到这时她便板起脸,可妇人们一点也不害怕,纷纷称赞顾青的各种好,拉媒的意图简直昭然若揭。
一切都挺好的,张怀玉已渐渐开始享受如今的生活,恬淡平静,与世无争,一辈子无风无雨任岁月流淌过去,是多少世人求之不得的福气。
思绪再次转回屋内,张怀玉的眼眸望向床上沉睡的顾青,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顾家的人,似乎都很神奇,从顾家夫妻到顾青。
十年前的那个夜晚,火光冲天,狼奔豕突,无数黑衣汉子冲进府邸,顾家夫妻凛然不惧,像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冲向那些人,那一年张怀玉才六岁,她亲眼看到了顾家夫妻决绝的眼神,亲眼见到一对相爱的夫妻连道别的话都来不及说便携手赴死,那股一往无前视死如归的豪侠气,至今仍在她心头驰骋纵横。
如同传承一般,今日的她,也走上了这条路,她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和顾家夫妻一样为义而生,为义而死,她不知不觉活成了顾家夫妻的模样,她的一举一动都不自觉地模仿他们的样子。她喜欢喝酒,习惯了漂泊,她喜欢独自大醉后,站在漆黑的松岗山林大声吟唱《短歌行》,她也喜欢在杀了某个为非作歹的恶徒后,独自坐在某户人家的屋顶,仰望夜空的新月发呆。
孤独地做了那么多的事,走了那么远的路,只是从来未曾如今日这般,在一个偏远的山村里得到了内心的宁静。
屋内的床榻上,顾青翻了个身,皱着眉发出若有若无的叹息。
张怀玉笑了笑,起身探了探他的额头,帮他掖好被角,从一旁的衣箱里翻出一套顾青的干净衣裳,等他醒来后换上,最后坐下来,继续守着他。
此生从未有过的温柔,给了无知无觉的他。
…………
顾青第二天便退了烧,第三天几乎痊愈了,只是身子仍有些虚,浑身提不起劲。
到了第四天,顾青终于满血复活,于是情不自禁给自己加戏,像个轻伤不下火线的战士,去村民修盖民居的工地视察。
刚到工地还没来得及慰问村民,便被张怀玉逮到,二话不说拎着顾青的衣领将他揪上半山。顾青拼命反抗,张怀玉气定神闲任其挣扎,顾青的衣领这一块,她拿捏得死死的。
二人纠缠厮打的身影渐行渐远,工地上的村民们纷纷露出暧昧的微笑,有些直爽的村民索性大声起哄。
一名村民凑到冯阿翁身边,笑道:“冯阿翁,顾青这年纪也该娶个婆娘了,这位姑娘挺适合他的,若是二人有意,阿翁不如给他们保个媒算了。”
冯阿翁也笑,但还是摇头:“先看看再说,顾青是个有主意的娃子,要不要娶婆娘由他自己决定,当然,我也会探探他的口风,他若果真有意,我便去保这个媒。”
第八十九章 局部地区
“跟我练功,你身子太弱,再不打熬身体,活不长的。”半山腰的一块空地上,张怀玉神色认真地对顾青道。
顾青心里充满了挫败感,这女人力气好大,居然一路把他拎到山腰,很没面子。
那么暴力,说话还那么难听,情商绝对负分,以后谁敢娶?
“你注定孤独一生。”顾青瞪着她道。
“不劳你费心,孤独一生未尝不是好事。”张怀玉淡淡地道。
一手拎着顾青的衣领,一脚将他的膝盖踹弯,张怀玉喝道:“先扎马步,蹲好,不准动。”
顾青是什么人?他是莫得感情的男人,怎会听一个女人摆布?于是不服地站直了,眼神挑衅地瞪着她。论拼命,他两辈子都没怕过谁。
张怀玉不慌不忙从胸前的储物空间掏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旁若无人地修剪指甲。
顾青于是乖巧地开始蹲马步。
人家也不是害自己,练好身体终归是没坏处的,就当是自己免费请了一位健身私人教练吧。
枯燥的练功生涯开始了,没蹲多久顾青便觉得双腿又酸又麻,大腿肌肉不由控制地颤抖起来,顾青仍咬牙坚持着。
又过了半炷香时辰,顾青终于受不了了,忍不住道:“多久能休息一下?”
张怀玉垂头专心修剪之家,头也不抬道:“没有休息,蹲到死。”
顾青绝望地往地上一倒,仰望头顶的蓝天,叹道:“你杀了我吧,活着不一定是多么有乐趣的事,真的。”
张怀玉皱眉:“这才多久你便坚持不下,你父母当年教我的时候,我可比你强多了,那年我才四岁。”
“休息一下,聊聊天,我们聊聊……”
张怀玉无奈地叹气,她其实很想把顾家夫妻的技击之术教给顾青,也算是后继有人了,可惜顾青并不想学。
顾青坐了起来,道:“你们行走江湖的人是不是都有外号?”
“何谓‘外号’?”
“就是一些很威风的名字,江湖少侠必备的名号,比如‘铁掌镇神州某某某’,‘火云邪神某某某’,‘飞天鹞子某某某’,名号大多跟他们本人的功夫或某些著名的事迹有关,你有名号吗?”
张怀玉果断摇头:“没有。”
顾青失望地喃喃道:“名号都没有,怎么好意思闯荡江湖?难道我又遇到一个水货?”
“好好的人有名有姓,为何要给自己加个外号?”张怀玉不解地道。
“威风啊,正所谓‘树的影儿,人的名儿’,行走江湖遇到不平事,只需要报出名号,恶徒便闻风丧胆远遁,这才是大侠之风范。”
张怀玉无语地道:“若真是成了名的侠客,报出姓名不是更简单吗?为何非要编个外号?”
顾青叹道:“算了,你不懂,一千多年的代沟我很难抹平。”
“你若行走江湖,会给自己取个怎样的外号?”
顾青咳了咳,双手抱拳豪迈状:“在下‘威震石桥村以及青城县东南偏西局部地区,玉面不高兴小郎君’顾青,请了!”
张怀玉睁着懵懂的双眼,半天没消化过来:“局……局部地区?”
顾青于是耐心地解释道:“因为是刚出山的少侠,很多地方还没来得及被我威震到,所以暂时是局部地区,假以时日应该会改个名号,改为‘青城县大部分地区’。”
张怀玉呆怔片刻,道:“如果你给我取外号,你会取什么?”
“‘注孤生钢铁暴力直女一顿三碗饭’张怀玉,就问你怕不怕。”
张怀玉骤然变脸:“你给我老老实实蹲马步,蹲一个时辰,敢动弹一下我便废了你,快蹲!”
…………
接连几日,张怀玉每天清早都会拎着顾青上山练功,什么都不教,只有蹲马步,蹲得顾青生不如死,每次问张怀玉逼自己蹲马步究竟是何居心,张怀玉却懒得解释。
天气越来越冷,冬天万物俱寂,村民们也都不愿出门,今年冬天村里人家都过得不错,很多孩子都添置了过冬的新衣,有些干活卖力的村民竟然能奢侈地烧木炭取暖了,也算是石桥村一个可喜的变化。
腊月时节,郝东来和石大兴来到村里,兴奋地告诉顾青两个好消息。
第一是甄官署的文书,正式将瓷窑定为贡瓷,每年需向长安进贡各类瓷器总计一万件,将来瓷窑规模扩大后还会增加进贡的数量。
这次被定为贡瓷原本是不大顺利的,甄官署将瓷器样品送进宫后,被内府局的宦官否了。
情理之中的事,这年头很多事情都需要用钱来开路,而因为瓷窑被查封,郝东来和石大兴忙得焦头烂额,没来得及去长安打通关节。
后来峰回路转,不知为何内府局又准了甄官署的文书,非常高效地下文批准了贡瓷。
顾青大致明白了,应该是鲜于仲通在其中做了什么,他与当今最得宠的贵妃娘娘的堂兄杨钊交好,天子李隆基又对杨钊和杨贵妃颇为信任,一个小地方想向宫里进宫瓷器,这种小事在杨家兄妹的运作下,基本没有任何难度,传个话便落定了。
第二个好消息是黄文锦离任青城县,吏部新派来的县令姓魏,昨日刚到青城县,黄文锦与魏县令办完交接后便马上启程去蜀州赴任司田参军了。
确实都是好消息,但顾青高兴不起来。
他的腿发软,站都站不直。
郝东来和石大兴离开后,顾青继续蹲马步。
山路的尽头,远远走来一个人。
这个人身形瘦削,一身白衣不知多久没洗,有些泛黄了,走路的姿势有点奇怪,下盘不稳的样子,走近后顾青从他身上闻到一股很浓的酒味。
顾青眯眼打量他。
是个陌生人,他从未见过,不知为何突然出现在这个山村里。从他身上的酒味大致猜测一下,应该是喝多了迷了路?
这个人大约五十来岁年纪,面容有些沧桑,他的腰间挂着一只酒葫芦,另一侧配着一柄剑。最有趣的是他的那双眼睛,眼神里充满了狂放而散漫的神采,仿佛什么事都不在乎,就算有把钢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都会先灌一口酒,然后大笑抛却头颅。
男子走近后,他也在打量顾青,上下端详一番,见顾青正在蹲马步,男子哈哈一笑,摇头道:“花架子而已,殊为无用。”
说完经过顾青身边,摇摇晃晃朝山下走去,走了几步,男子打了个酒嗝儿,忽然仰天长啸,接着嘶声长吟:“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群山巍峨,清音悠悠,随着诗句的回荡,天地间仿佛换了颜色,触目所见,山河锦绣。
上架感言:那个迷路的少侠回来了
自从开新书以来,一直不曾好好跟大家聊聊天。
主要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有点愧疚,毕竟消失了那么久,辜负了许多老朋友,惭愧。
上本贞观大闲人完本时我还信誓旦旦地说什么我还要继续在江湖闯荡,少侠刚练成绝世武功,只待铲尽人间不平,结果下山就迷路了。。。啪!脸好痛。
开新书时很多老朋友蜂拥而来,老贼很感动,谢谢你们没忘记我。
有人说老贼开新书了,而自己已经老了,感觉青春不在了,也有人说老贼开新书了,感觉青春回来了,各种说法很多,老贼深感忐忑,觉得自己这两年啥都没干,光顾着在你们的青春里进进出出,难怪近年总觉得身子虚。。。
说说新书吧。
除了元朝和清朝,中国的每一段历史我都喜欢,总想截取史书里每个朝代最耀眼的某一段,把它们写成书。
盛唐也是我最喜欢的朝代之一,它与唐朝初年不一样,有很多闪光的地方,也有很多令人惋惜的遗憾,于是我想写它,想用一个成年人的幻想,在尊重史实的前提下,尽量抹平那些遗憾,这便是我写这本书的初衷。
在这本书里,我会加入一些不一样的元素,不仅仅是朝堂官场和田园生活,还会有盛唐的豪侠,盛唐的诗人文豪,盛唐的风花雪月,慢慢的后面都会有,努力写出一个我脑海里勾勒的盛唐画面,写完后你们认不认同,那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事了。
好了,再说说一个很现实的话题。
没错,那就是正版订阅。老贼这本书跟.asxs.签的是分成合同,意思就是纯粹靠各位的订阅吃饭了。老贼已是中年人,中年人有很多苦衷和压力,梦想什么的太遥远,眼前需要的是养家糊口,订阅的多少决定我能否担起一个家庭的责任,如果可以的话,谁不愿意让家人孩子过上好一点的日子呢?
所以,只能拜求各位贡献一下订阅,以老贼这点可怜的码字量,一个月真花不了你们几块钱,但你们每个月的几块钱,对我却非常非常非常重要,它是我的饭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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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屏涕言,千恩万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