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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朝为田舍郎txt下载     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一章 老谋深算

    红烧鱼是看家手艺,顾青驾轻就熟,只是鱼的卖相却很难看。

    挑挑拣拣看着水缸里肚皮朝上的几条鱼,顾青一脸无奈道:“你想吃鱼的话,我可以借你鱼篓渔网和钓竿,你不必用剑去捅它们啊,看看它们身上的伤口,一剑一个透心凉,它们上辈子造了多大的孽才会死在你手里……”

    张怀玉用小巧的匕首修建指甲,头也不抬道:“不把它们弄死,半路跑了怎么办?”

    顾青仰头喃喃道:“幸好你没去当官差,不然大唐那么多被流放的诗人可就倒了霉,还没等人家路途上写出千古流芳的诗句,出了长安就被你弄死了……”

    “莫聒噪了,快去做鱼,我饿了。”

    顾青捞起一条鱼剖腹,一边忙一边道:“天天吃鱼居然不腻,难道你没想过换换口味吗?这口铁锅除了做鱼,还能做别的,如果你能弄到牛肉,我还会做小炒牛肉……”

    “牛肉?”张怀玉皱眉:“好吃吗?”

    “好吃,”顾青迅速瞥了她一眼,道:“肉不好弄,听说杀牛犯法。”

    张怀玉嗤笑:“我连人都杀过,还怕犯法?”

    嗯,无法无天的样子真的是可爱死了呢,官府把你拿下后也要这么可爱哟。

    张怀玉仍沉浸在上个问题里,良久,道:“牛肉真的好吃么?比鱼好吃?”

    “不相伯仲吧,看人的口味,我觉得你或许会喜欢,你也该换换口味了,老实说,我做鱼已做腻了,每天闻到鱼腥味都想吐。”

    张怀玉目光闪动,点头道:“好,明日我便去弄点牛肉来。”

    顾青担心地道:“你莫祸害农户家的耕牛,会害别人家破人亡的。”

    “用你说么,我拿钱买不行吗?”

    顾青没话说了,静静地杀鱼。张怀玉坐在一旁拎着酒坛看顾青杀鱼,一幅岁月静好的画面,只是画面里的主角似乎颠倒了。传统的说,这个时候应该是张怀玉做鱼,而顾青在旁边喝酒才对。

    很好奇啊,将来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征服她呢?首先八字要硬,其次拳头也要硬,她这样的女子大概只能找武功盖世的,成亲后夫妻俩一言不合大战三百回合,输的那个鼻青脸肿去洗碗,赢的那个鼻青脸肿在一旁喝酒……

    画面好美。

    张怀玉目光如电:“你现在的表情很欠揍,在想什么龌龊的事?”

    “啊,没什么。有个问题很好奇,你整日穿白色的衣裳,从来没见你换别的颜色,你就这么喜欢白色吗?”

    “与你何干?”

    “想吃我做的鱼的话,跟厨子聊天时请尽量让聊天的气氛友善一些,热烈一些,不然厨子心情若不好,吃亏的是你。”

    张怀玉黛眉一竖,接着犹豫半晌,果断怂了:“……我喜欢白色。”

    顾青叹气,为了一口吃的居然怂了,侠女的冷酷人设要崩啊。一切母老虎其实都是纸老虎。

    “所以,白色是你的固定形象,你离家闯荡江湖前特意请造型师帮你设计的?”

    “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行走江湖餐风露宿的,穿白色不怕脏吗?而且,偶尔也要半夜杀个人什么的吧?夜里穿白色衣裳不觉得是个活靶子吗?”顾青此刻好奇心特别重,问题也特别多:“……你半夜有没有中过箭?”

    张怀玉深呼吸:“我的耐心已快耗尽了,你再说下去,我拼着不吃鱼也要痛揍你一顿。”

    顾青只好闭嘴,安静地做鱼。

    果然还是孤独更适合自己,因为全世界的人好像都不太会聊天。

    张怀玉灌了口酒,静静地看着他,忽然问道:“听说你办了村学?”

    “没错。”

    “还听说村里那些不愿读书的孩子被你召集起来去瓷窑外巡逻,还有老兵教他们战阵技击之道?”

    “对,”顾青忍不住又嘴贱了:“你一个冷艳高傲的侠女,为何如此八卦?你知不知道你的形象在我心里已崩无可崩了?”

    “何谓‘八卦’?”张怀玉问完懒得听答案,凝目注视着他的脸:“一边办学,一边习武,一文一武,不仅如此,还以村里瓷窑为由,广纳四周的村民来做工,让他们慢慢对石桥村有了归宿,你是在布局吗?”

    顾青杀鱼的手忽然一顿,接着笑了:“不说还不觉得,你这么一说,我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如此老谋深算,好厉害。”

    张怀玉也笑了:“你该不会存着造反的心思吧?”

    顾青叹气:“我不过是想好好经营石桥村,不让村民们受外人欺负,这里毕竟是我的家乡,——从长安来的人心思都这么脏吗?”

    “你承认也没关系,我不会向官府告密的。”

    顾青撇嘴,这话听着耳熟,前世那些现女友和颜悦色逼问男友的前女友时,也是这么说的,下场大家都知道。

    呵,女人的嘴。

    虽然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挨宰吗?

    …………

    金秋十月,秋高气爽。

    顾青带着宋根生和冯阿翁在瓷窑边转悠。

    今日一早冯阿翁又来了,他告诉顾青,又发现有人在瓷窑边的小树林里偷窥,被巡逻的村民发现并呵斥后,那人迅速跑了。

    顾青不得不上山来看一看,毕竟瓷窑是他的基业,总被人惦记心情终归不太好。

    偷窥的人背后必有主使,顾青怀疑郝东来和石大兴不死心又来刺探秘方,可每次看到二人坦然的神色,又觉得不太像。

    那么就是另有其人了。

    这就很难猜了,顾青没得罪过人,唯一主动得罪的那个人,如今已被种在土里,说不定都快发芽了,合理的解释就是利益动人心,他的瓷窑能烧出大唐最精美的瓷器,这个诱惑确实很大,冒险刺探一番也是值得的。

    却不知究竟是哪路神仙。

    山上种了许多桂花树,金秋时节正是桂花飘香,顾青深吸了口气,顿觉香气沁肺,心旷神怡。

    冯阿翁指着前面不远处一株桂花树,苦笑道:“那人逃走后,我们着人寻了很久,只在这里发现了一些脚印,对方应该只有一人,被我们呵斥后慌忙从后山绕过去跑了,两次都没抓到人。”

    顾青走过去站在桂花树下,眯眼看着不远处瓷窑的方向,道:“从这里偷窥,应该看不到什么东西,不过这个人还是要拿住,不然终究是个祸患。”

    想了想,顾青道:“冯阿翁您帮忙问问村里擅长打猎的人,问问他们有没有捕兽的铁夹子,一脚踩下去能夹断腿的那种,在这附近布置几个……”

    冯阿翁和宋根生吃惊地看着他。

    宋根生不忍地道:“太狠了吧?”

    “不然呢?恭恭敬敬请他来我家吃饭好不好?”

第六十二章 子夜锣声

    对敌人千万不能仁慈,否则将来乞求敌人仁慈的人是自己。

    吃过亏,上过当,挨过耳光才换来的人生教训,这是财富,比钱更重要的财富。

    顾青和冯阿翁商量了一下,二人确定了村民每日巡逻的路线和间隔时间,接下来只能等那个刺探瓷窑的人自投罗网了。

    做完了正事,顾青坐在桂花树下休息,阖目闻着缕缕桂花香味,有一种恍若隔世般的乡愁。

    前世某一年,班级组织秋游,也是在金秋的桂花树下,一位美丽的女子面带娇羞地告诉他,她今天恰巧也喷了桂花香水,还说她的嘴尝起来也是桂花味的,问他信不信。

    顾青怎么可能会信,于是很认真地给她科普,告诉她人类的唾液里含有蛋白质,有机酸,生物活酶和数量不等的病菌,任何一种物质尝起来都不可能是桂花味的,最后语重心长地告诉她要多读书,读对书……

    如今顾青回想起来,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

    忽略了什么呢?

    是了,忘了告诉她,唾液的分泌是由交感神经和副交感神经控制的,不同的神经兴奋时,可引起不同的唾液腺分泌,这是很重要的知识点,居然忘了科普,也不知那位美丽的女子期末生物考试有没有及格,真是让人操心啊。

    这辈子如有机会再给人科普,知识点一定要全面。

    回过神的顾青仰头,不经意地一瞥,然后用胳膊推了推旁边的宋根生:“那棵结了金黄色和青色果子的是什么树?”

    宋根生看了一眼,道:“橘子树,这时节差不多快熟了,你想吃吗?”

    顾青摇头:“不想吃,我还是想吃肉,各种肉……”

    宋根生暗暗吞了口口水,似乎跃跃欲试。

    顾青站起身,按住了他的肩膀不让他起来:“还是我来吧。”

    “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摘几个橘子去。”

    说完顾青慈祥地看了他一眼,上前爬树,爬树的动作很笨拙,显出努力的样子。

    野生的橘子没有想象中那么甜,带了一些酸涩味,顾青吃了一瓣便不想吃了,宋根生却吃得汁水横溅,很享受的模样。

    “盖村学的事你多费心,村学盖好了,县里请的先生也要来了。”顾青手上沾满了黄黄的橘子皮汁,嫌弃地在宋根生的衣服上擦了擦。

    宋根生嘴里塞满了橘子,像猪一样发出哼哼声。

    使劲咽下嘴里的橘子后,宋根生打量一番附近的地形,目光忽然集中在某一处,眼中闪烁着古怪的神采。

    顾青没注意他的眼神,脑子里仍在想关于村民巡逻的问题。

    他确实有经营石桥村的念头,自从中秋那夜以后,他发现自己对这个山村已有了归宿感,那么让这个村子因为自己的到来而富庶起来,也是自己的责任。

    瓷窑是他目前的生财基业,这个绝不容有失,那么在安全防范方面,必须要有全面的统筹,目前村民组织起来的巡逻队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漏洞特别多,顾青甚至能瞬间想出十种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瓷窑里,把该看的秘密看个干干净净。

    看来必须搞个什么东西出来了……

    …………

    回到家的顾青一声不吭忙碌起来。

    找人从河滩边挖了半车沙子和干泥土,又找村里能做木匠活的村民做了一个大尺寸的台盘,最后独自坐在门槛上,用菜刀一刀一刀地削着木枝,将木枝削成食指大小的长度。

    张怀玉一直在看他忙活,忍不住问道:“你又在做什么?”

    “做一个好看但不怎么好玩的东西……”顾青头也不抬地回道,随即补充了一句:“这东西不能吃,提前跟你说好,别趁我不注意一口咬上去,崩了牙可别怪我。”

    张怀玉不满道:“在你眼里,我有那么馋嘴吗?”

    顾青认真想了一下,正色道:“有。”

    没等张怀玉发火,顾青又道:“馋嘴又不是什么羞耻的事,你这个年纪,若在一千多年以后,还是个读中学的女孩子,正在长身体,多吃点不会有人笑你的。你看我,我也在长身体,每顿无肉不欢,我羞耻了么?我没有。”

    张怀玉哼了一声,赌气似的在他身边坐下来,嘴嘟得老高,难得一见的小儿女神态。

    “天都黑了,你为何还不做饭?我饿了!”

    顾青一惊,不知不觉竟天黑了,何时开始工作竟然如此忘我了?

    放下手里的活,顾青道:“我去做饭。”

    犹豫了一下,顾青转身道:“你吃了我这么多顿饭,以后我若有生命危险,想必你会拔刀相助吧?”

    张怀玉眼里露出笑意:“不一定,要看杀你的是好人还是坏人,若是好人,我会主动给他递刀。”

    顾青叹气,决定明日跟宋根生他爹聊聊,问问他有没有“我爱一条柴”之类的药,下在饭菜里,然后看一场骄奢淫逸的钢管舞。

    吃过晚饭,顾青来到宋根生家。

    这些日子他都住在宋家,张怀玉占了自己的床已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顾青只好无奈地选择妥协,幸好宋根生的床也很软,只是宋根生每次不大乐意睡地上,这个没关系,读书人的感受有时候不用太在意,矫情劲儿过了就好。

    今夜宋根生竟然没在家,顾青诧异了许久,这货是有名的乖宝宝,天黑以前一定回家的,不知今夜干什么去了。

    顾青躺在床上,很快睡了过去。

    子夜时分,山上瓷窑方向忽然敲起了锣声,当当当的声音在山村上空回荡,睡得迷迷糊糊的村民被惊醒,纷纷披衣而出,整个村子点亮了火把。

    顾青也醒了,披着衣裳站在门口,愕然望向瓷窑方向。

    锣声仍然紧密急促,顾青来不及多想,飞快朝山上奔去。

    山坡刚爬了一半,迎面飞驰而来一道人影,顾青刚准备一脚踹去,却听到那人喊了一声:“莫动手,是我!”

    顾青定睛一看,竟是宋根生。

    大半夜的,他为何从山上跑下来?

    “你……”顾青没来得及发问,宋根生神情仓惶地拖着他便往山下跑。

    顾青一头雾水,情不自禁被他拉着跑,跑了一阵,顾青终于忍不住了。

    “到底怎么回事?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的样子,你捅马蜂窝了?”

    宋根生脚步不停,扭头惊异地道:“咦?你怎么知道的?”

第六十三章 一地鸡毛

    打死顾青也没想到,宋根生这种老实乖巧的孩子居然敢捅马蜂窝,读书人疯狂起来也很可怕。

    不说不觉得,顾青此刻只感到后背发凉,与宋根生风驰电掣之时,总感觉背后一阵阵恐怖的嗡嗡声。

    当初与姚贵堂拼命都未曾如此害怕过的顾青,此刻竟也吓得头皮发麻,脚下发力,身形化作一阵黑烟,很快把宋根生甩在身后。

    同甘苦共患难的兄弟情当然是丝毫不掺假的,但,马蜂不行,马蜂是底线。过了这道底线,大家就是塑料兄弟。

    宋根生速度不如顾青,只能看着顾青一骑绝尘的背影,投以幽怨的目光。

    快跑到山脚下时,顾青迎面遇到闻讯而来的村民,村民们举着火把,远远见顾青跑来,领头的冯阿翁举手打招呼:“顾家娃子,山上究竟……”

    话没说完,嗖的一声,顾青一声不吭从人群中穿过,继续一骑绝尘。

    冯阿翁使劲揉揉眼。

    眼花了么?刚刚跑过去的是人吧?

    随即前方山路上,宋根生惶然跑来,边跑边朝众人挥手:“快跑!快跑!”

    村民们一愣,满头雾水但毫不犹豫转身就跑。

    冯阿翁腿脚不便,几名村民索性抬起他往山下跑去。

    一群人狼奔豕突鸡飞狗跳,狼狈地跑回了村子。

    …………

    宋根生蔫头蔫脑坐在顾家的门槛上,屁股不知挨了顾青多少脚。

    顾青喘着粗气,还是不解恨。

    “大半夜跑到山上捅马蜂窝玩,你很童真啊!”顾青指着宋根生骂道。

    宋根生不服气地小声争辩道:“你还强拉我一起看蚂蚁搬家呢,忘了?”

    顾青一滞,旁边的张怀玉噗嗤一笑,迅速抬头望月,今晚的秋风颇喧嚣啊……

    深呼吸,提醒自己不要跟书呆子计较,要以德服人,以德不能服人再动手……

    “好,你告诉我,大半夜的为何跑去山上捅马蜂窝,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宋根生委屈地道:“我下午时分便待在山上没下来,一直等在那棵桂花树附近。”

    “你在等谁?”

    “等偷窥咱们瓷窑的人。”

    顾青冷笑:“等到了又如何?你手无缚鸡之力,别人两招便能打爆你的狗头。”

    宋根生垂头没精打采地道:“所以,我才移了一个马蜂窝,挂在那棵桂花树上……”

    顾青一愣:“马蜂窝是为了对付偷窥咱们瓷窑的贼?”

    “不然呢?我难道比你还童真,大半夜没事捅马蜂窝玩?”宋根生没好气道。

    “马蜂窝那么危险,你如何把它挂到桂花树上的?”

    “很简单啊,用外裳包住,挂上后扯下衣裳便跑。”宋根生说着说着,脸上渐渐有了几分得意之色:“然后我便躲在桂花树不远的地方,等着那个贼过来,等到子夜时分终于有了动静,我寻摸了一块石头,狠狠将马蜂窝砸落,然后扭头就跑。”

    顾青终于明白了,不由问道:“那个贼呢?”

    宋根生无辜地道:“那群马蜂都疯了,难道指望我留在原地看他的下场?多半被蛰晕了吧,整整一窝的马蜂,啧!”

    说完宋根生忽然急道:“这会儿马蜂应该散了,叫几个人上山看看吧,应该能活擒那个偷窥的贼。”

    顾青摇头:“不急。”

    说着顾青仔细打量宋根生:“你受伤了吗?有没有被马蜂蛰到?”

    宋根生露出憨厚的笑。

    他的半边脸已经肿了,大概被马蜂蛰过两下,幸好跑得快,否则下场难说。

    顾青确定他没大碍后,缓缓道:“以后危险的事少做,虽说是为了我,也不值得。没有人天生就该为了别人拼命的。”

    宋根生忍不住道:“你这话不对……”

    话没说完,顾青打断道:“莫跟我争论了,你自己回忆一下,每次跟我争论后,你的下场如何?”

    宋根生立马噤声。

    顾青思索片刻,又道:“你是个读书人,应该做读书人该做的事,盖村学的事明日交给冯阿翁,至于你,脸上消肿后去青城县住几日,还是我上次说的,科考无望又想当官,先从士林养望开始,拿那首中秋词去青城县打个名声出来,将来也好帮你运作。”

    宋根生迟疑了一下,神情很勉强地答应下来。

    张怀玉一直坐在旁边看二人对话,目光越来越多地瞥向顾青,嘴角露出一丝饶有兴致的笑意。

    顾叔的孩子,越来越有意思了。不仅一文一武在村里布局,居然还想在青城县的官场上落子……

    一个山村里长大的孩子,连村子都没出过,也没读过书,他的这份心智和不逊官场老狐狸的谋局本事,究竟是谁教他的?

    决定了,留在石桥村暂时定居吧。很期待顾青会给她带来多少惊喜。

    还有,那首“中秋词”究竟是什么?

    …………

    快天亮时,青城县的城门打开,乡道上踉踉跄跄走来一道狼狈的身影。

    走来的人名叫陈济元,一个高高瘦瘦三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他是县衙的幕僚。

    此刻的陈济元意识已然有点模糊了,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如何从石桥村逃回青城县的。

    县令黄文锦吩咐要他打探瓷窑的底细,陈济元亲自去了,接连几日都在瓷窑外游荡偷窥,天黑寄住在邻村,半夜绕山路躲在树林里,快天亮时再悄然离去,好几次都快接近瓷窑的栅栏了,却被守在栅栏外的几只土狗和村民发现了动静,不得已只好仓惶退回去。

    昨夜照旧仍是偷窥,可陈济元刚来到桂花树下便天降横祸,人刚站稳便听头顶一声闷响,接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砸在头上,然后听到一阵恐怖至极的嗡嗡声,脸上手上身上仿佛被乱箭射中一般火辣辣的痛,陈济元惨叫着抱头鼠窜,连滚带爬窜出老远,那一阵阵的嗡嗡声仍如影随形,他的脸已肿得跟猪头一般,猖狂的马蜂还是不肯放过他,最后他情急生智,跳进山道旁边的溪水里,整个人趴在水底躲了好久,才避过了这场大劫。

    从水里爬出来后,陈济元一阵阵头晕目眩,快昏过去了,但还是顶着一张猪头脸跌跌撞撞往青城县赶去。

    脑海里唯一的念头在支撑着他。

    一定要赶到县衙,一定要在县尊面前露脸,让他看看自己多么的忠心,为了全县的gdp付出了多么惨痛的代价,工资……必须要涨了!

    进了县城,赶到县衙门口时天已大亮。

    陈济元此刻的模样已用不着刻意表现自己的牺牲,一眼就能看出幕僚这碗饭吃得多么不容易,活脱像个被抄家灭族的漏网之鱼。

    一脚跨进县衙侧门,陈济元扯着嗓子干嚎起来:“县尊何在?县尊!救我!”

    干嚎半天,县衙里才有了动静,杂役们隔着老远围观,有伶俐的转身往内院跑去。

    许久之后,黄文锦披着单衣心惊胆战地急步走出来,第一眼便看到一张认不出模样的猪头脸,臃肿且丑陋。

    黄文锦毕竟是文人,胆子不算大,顿时吓得蹬蹬倒退几步,随手拉过一名杂役,躲在他身后色厉内荏地喝道:“何方妖孽,胆敢在人间现原形!”

第六十四章 成名养望

    妖孽哭得很伤心,感觉有被冒犯到。

    身为县令幕宾,陈济元怎么也没想到今日竟落得这般下场。

    找到那家瓷窑,里里外外看一遍,回头跟县令大致说一声,如此简单的任务,怎么就搞成这样了?

    陈济元很想不通。

    黄文锦更想不通,石桥村的那家瓷窑难道是龙潭虎穴?为何一个简简单单的刺探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陈济元这模样不像是任务失败,反倒像被捉奸在床。

    “县尊,明公!”陈济元伏地大哭,奋力睁大那双肿得只剩两条缝的眼睛,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不但没有引来黄文锦的怜悯,反而更嫌弃了。

    怎么看都像一只成了精的猪啊。

    “说吧,究竟怎么了?难不成你的行迹暴露,被村民打成这般模样了?”黄文锦淡淡地道。

    “非也,是马蜂……”陈济元顿时心虚了。

    黄文锦愕然,接着冷笑,心中对陈济元愈发不满了。虽然他只是个七品县令,但毕竟是正经的文官,当官最重要的是体面,说话也好,做事也好,四平八稳波澜不惊地做了,才是最得体的,而陈济元搞成这个狼狈样子,无论失败的理由是什么,在黄文锦心里首先便给他扣了二十分。

    “明公,那石桥村实是险恶之地,晚生在瓷窑附近打探数日,原本很顺利的,甚至一度接近瓷窑内部,不料昨夜不知为何,一个硕大无比的马蜂窝从天而降,晚生未曾提防,遂饮恨而归。”陈济元哭道。

    黄文锦仰天叹息,说了那么多,仍然是个撸瑟……

    “贡瓷之事,要尽早消断,勿使生患。”黄文锦担忧地道:“若真被长安定为贡瓷,我青城县每年的赋税都交不上了。”

    陈济元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一笑扯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他哎呀呀的叫。

    黄文锦面无表情看着他,心里默默再给他扣了十分。

    “明公,晚生在石桥村虽无所得,但这几日晚生借宿邻村,倒是听说了一些关于石桥村瓷窑的消息。”

    “什么消息?”

    “石桥村瓷窑一位守窑的老人,名叫徐憨,前些日莫名死在瓷窑里了。”

    黄文锦心头一动,捋须沉吟不语。

    陈济元接着道:“关于这个徐憨的死因,邻村的说法很多,大多是道听途说,有的说是半夜突然犯病,有的说是被滑落的山石砸死,还有的说是被翠江村的刁民所害……死因虽众说纷纭,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这个人确实死了。”

    黄文锦沉声道:“你的意思是……”

    “明公,无论那个叫徐憨的人是死于什么,终归是在瓷窑里死的,瓷窑里死了人,这可是命案,瓷窑怎能继续若无其事地开下去?”

    黄文锦明白了。这个叫徐憨的人怎么死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徐憨的死正巧合了他的心思,也给了他充足的关封瓷窑的理由,瓷窑被封了,贡瓷一事自然烟消云散,完美掐断。

    心里再三权衡了几遍,黄文锦越想越觉得这个理由很完美,对下面的村民能交代得过去,对甄官署的官员也交代得过去,毕竟牵扯了命案,县衙查封是天经地义的。

    “你在家歇息两日,消肿后再去走访一下徐憨的家人亲眷,把这桩命案钉实了,本官便下令封停石桥村的瓷窑。”

    “晚生领命。”

    看着陈济元那张丑陋到无法形容的猪头脸,黄文锦嫌弃地闭上眼,挥了挥手。

    “你走吧,消肿以前莫出门了,青城山上道士多,小心被他们收了……”

    黄文锦神色淡漠,宛如提上裤子擦都不给擦的渣男。

    …………

    两天后,宋根生独自站在青城县的一家酒楼外,神情畏缩,如履薄冰。

    人生总在不知不觉间发生改变,有时候觉得很细微,多年后回头再看,却已是天翻地覆。

    宋根生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在改变。

    他被顾青一脚踹出了石桥村,并且很认真地告诉他,想要当官,必先养望。

    “养望”是进入士林圈子的必经之路,尤其是在科考基本没有希望的情况下,通过养望的方式进入士林,再谋得一个小吏的职位,便算是半只脚踏进官场了,再往后,想从“吏”升为“官”,可操作的方式便容易很多。

    按照顾青的嘱咐,今日是宋根生的扬名之日,在某个公开的场合,题一首旷古烁今的千古佳句,被人广为传颂,从此声名大噪,这个“望”便算是基本养成了,从此以后宋根生不再是宋根生,他是青城县乃至剑南道文人口中的“宋大才子”。

    道理当然没错,可宋根生此刻站在酒楼外,心情却分外挣扎。

    因为他用来扬名的东西,不是他自己的东西,而是顾青的,虽说顾青不介意,可他还是有一种深深的羞耻感。

    此刻的他,忽然很后悔为何中秋那晚听到了顾青的那一句随口吟诵“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词句,更后悔为何事后非要追根究底,得到那首长短句的全文。

    如果什么都不知道,他还是那个简单而快乐的山村少年。

    可惜宋根生已无法选择,顾青告诉他,今日若不扬名就莫回石桥村了。

    站在酒楼门口犹豫许久,宋根生终于还是咬了咬牙,进了酒楼。

    酒楼很简陋,一个县城里的酒楼当然不能指望它多高档,除了颇有家底的文人和商人,寻常人家也消费不起。

    宋根生不缺钱,临行前顾青塞给了他一大把。

    进了酒楼,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酒楼里的客人不少,正是秋高气爽的时节,每年的这个时候,是读书人结伴出行游玩的时候,青城县位于剑南道,蜀地多山,风景奇峻,且蜀地宗教繁荣,僧寺道观众多,正是大唐读书人喜欢游玩的热门景点之一。

    宋根生坐在酒楼里,颇不自在地左顾右盼,在店伙计的笑容值快耗干时,终于期期艾艾地要了一壶绿蚁酒,和两样佐酒的菜。

    店伙计热情哈腰,马上要下去传菜时,宋根生叫住了他,神情羞赧地问店伙计能否给他笔和墨,店伙计一愣,上下打量他一眼。

    穿着长衫,相貌清秀,身材瘦削,透着一股文质彬彬的味道。

    嗯,文人。

    准确的说,是喜欢乱写乱画的文人。

    这个年代的文人确实有乱写乱画的习惯,尤其是在风景区,千年后的人认为这是没素质,这话没错,但也要看人家乱写乱画的内容是什么,写个某某某到此一游当然没素质,但若是写下一首名垂百世的绝妙诗句,那便是文雅之极,谓为百年佳话,而留诗的地点,日后也将成为著名的景点,供后人来此憧憬凭吊。

    人与诗,诗与景,都是互相成全的关系。

第六十五章 题诗于壁

    文人的雅趣,寻常人自然是不懂的。

    乱写乱画都成了风雅之事,在那些不识字的人眼里看来,倒也无法说他们没素质,只会高山仰止,无比崇拜,题字留诗这样的行为,便成了才华的迸现。

    不仅是名山古寺这样的著名景点,普通的酒楼墙壁上也成了文人们留诗的热门地点之一。

    酒楼的掌柜对此通常是报以欢迎态度的,毕竟若诗作上佳,对酒楼来说也增长了名气,从此无数人登楼怀颂,酒客络绎不绝,酒楼日进斗金。若诗作不佳也无妨,等诗人离开后重新刷一遍墙能费多少事?

    所以宋根生向店伙计借笔墨的要求,酒楼马上满足了他,不仅满足了他,店伙计甚至还在夸张地叫嚷,帮宋根生拉人气,造声势。

    “临窗一位才子欲借笔墨,题诗于壁——”力竭声嘶的嚷嚷声令人直冒鸡皮疙瘩,诗还未题便显得分外廉价,如同叫卖着“看一眼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一般。

    宋根生的脸皮终究经不起考验,被店伙计臊得脸都快埋进裤裆里去了,恨不得马上夺门而出。

    不得不说,店伙计的叫嚷虽然大俗,却很有效果。

    果然,酒楼内好几桌读书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了,众人找了一圈,发现了临窗独坐的宋根生。

    看过以后才发现,这位少年实在太脸嫩了,不仅穿得普通,一副穷酸落魄的样子,而且似乎很腼腆很木讷的样子。

    如此少年,能作诗?

    酒楼内当即有几位文人不屑地嗤笑起来。

    虽说以貌取人不对,可这位少年的扮相未免跟“才子”二字相差太远了,明明是个农户家的孩子,不知偷了大人几文钱跑来酒楼开个荤,酒未入喉人先醉,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题诗于壁。

    “呵,这年头是个人都能被称‘才子’么?那‘才子’二字倒成了骂人了。”一位文人低声嘀咕。

    文人终究还是有几分涵养,虽然对店伙计乱呼“才子”不满,倒也没有大声说出来。

    只是这句话说中了酒楼内大部分文人的心声。

    宋根生在众多讥诮的目光里,愈发显得手足无措,脸色涨得通红。

    堂内一张偏僻角落的桌边,坐着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男子身着锦袍,头戴黑绸璞巾,腰系玉带,相貌端庄,不怒自威。

    中年男子独坐一桌,周围的几张桌上也坐着十来个人,几张桌隐隐将中年男子那张桌围在中心,隐有护侍戒备之势,由此可见中年男子的身份颇为不凡。

    酒楼内气氛怪异,那位要作诗的少年郎手足无措,文人们久不见动静,于是纷纷窃窃议论起来。

    一名幕宾模样的文人起身走向中年男子,在他身后跪坐下来,凑到中年男子耳边道:“节帅,此地文人沐猴而冠,虚有其表,是为不雅之所,节帅不如早早离去,节帅府那里还等着您的消息呢。”

    被称为节帅的中年男子微微一笑,显得很有文人风度,淡然道:“无妨,不争片刻早晚,先看看这少年作的诗如何,本官倒是有些年头没见过如此年轻便敢公然题诗的才子了。”

    幕宾悄悄撇了撇嘴,小声道:“此少年气虚胆怯,目正却神离,真正的怀才之人不应是如此畏缩的气度。恕晚生直言,看不出他有丝毫才华的样子,勉强作诗,怕是贻笑大方。”

    中年男子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就当看一场民间的热闹,落得几分笑谈之资也不错,莫在意结果。”

    见中年男子如此说,幕宾只好讪然一笑,不再劝他离开了。

    店伙计殷勤地送来了笔墨,宋根生此时已是骑虎难下,咬了咬牙,终于还是接过笔墨,找了一面白净的墙壁,在众人讥讽的目光下,宋根生提笔落字。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

    宋根生一边写,酒楼内的文人一边默念,念着念着,众人的神情渐渐变了。

    长短句在唐朝其实被大多数文人所鄙,认为它太通俗,类于乐坊靡曲,失之文雅,青楼乐妓们怀抱琵琶,眼神勾魂,一边拨弹一边浅吟低唱,以艳俗之词句换得恩客赏赐,故而被文人们认为上不得台面。

    但是今日宋根生题的这首长短句,用词遣句却毫无俗气,每一字皆精妙之极,整首词读下来令人不由拍案击节赞叹,酒楼内的文人们默默念颂,脸上再不复讥讽之色。

    直到宋根生将整首中秋词题完,酒楼内鸦雀无声,静谧中带着一丝诡异的气氛。

    沉默中的震惊,比喧嚣的掌声更令人震撼。

    宋根生题完整首词,小心地搁下笔,觉得有点不对劲,身后太安静了,就算是讽刺嘲笑,也总得有人开口吧?

    于是宋根生转过身,面向酒楼内的文人们。然后他楞了,他只看到了一片呆滞的目光,还有那闭着眼念念有词的人,似乎在逐字逐句咂摸品味。

    宋根生飞快眨了眨眼睛。

    似乎……反应不错?尽管他一再推崇顾青的这首中秋词,可此刻见到众人的反应,宋根生发现自己仍然低估了这首词的精妙程度。

    心中的羞耻感愈发强烈,可宋根生还是不得不按顾青的嘱咐,整了整衣冠,面朝众人长长一揖,朗声道:“在下,石桥村宋根生。”

    这句自我介绍是顾青特别强调的,说什么相当于快递单上的地址,没有这句介绍,宋根生今日所做的一切全都白费。尽管不懂顾青说的“快递单”是什么意思,但他还是老实照做了。

    介绍过后,宋根生便翩然离开,留下一众仍在品味咂摸的文人们。

    那张偏僻的桌边,中年男子阖目默念了好几遍中秋词,终于睁开眼,赫然发现那位题词的少年已不见踪影,中年男子不由露出错失扼腕之色。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好句子,好句子啊!”中年男子长叹,神色索然道:“从今以后,中秋之词尽废矣。”

    桌后的幕宾也是一脸赞叹,夹杂着一丝刚刚贬低少年的羞惭之色,捋须也在默念这首词,忽然皱眉道:“节帅,今日早已过了中秋,为何那少年偏偏在酒楼上题一首中秋词?虽是好词好句,可终归不大应景呀……”

    中年男子笑了:“如此绝妙之词,若是本官作出的,哪管什么时节,管什么应景,本官恨不得随时随地题笔显摆,一生之中但只能作出这么一首名垂千古的好词,够我一辈子炫耀了。”

    神情一肃,中年男子喟然叹道:“人不可貌相,没想到那少年居然身怀如此称冠世人之才,倒真是走眼了。此人诗才绝世,胸中必乾坤,此人,吾欲寻之。”

    幕宾顿时露出难色:“节帅,陛下的旨意已下了半年,节帅如今仍在路途未曾上任,时间耽误太久,怕长安那边会怪罪……”

    中年男子爽朗地笑道:“蜀道何其难行,半年从长安到蜀州,已然不错了,临行前陛下召见我,我便跟陛下提前说过,陛下必不会怪我,寻访民间一少年,耽误不过一两日,怕什么。”

    阖目再次细品了一遍中秋词,中年男子叹道:“真是绝妙好词啊,石桥村,石桥村……值得一行。”

第六十六章 新客来访

    张怀玉又消失了两天,再次出现在石桥村时,牵了一头牛回来,活的牛。

    顾青正在院子里忙着做他的新玩意儿,见白衣胜雪的张怀玉牵着一头脏兮兮的牛进门,顾青不由惊呆了。

    画面怎么看怎么违和,就像一个在城里开惯了法拉利的白富美忽然戴着草帽开着拖拉机,遥望无垠的麦浪深情地唱着“在希望的田野上”。

    顾青使劲眨了几下眼睛才不得不接受眼前这幅画面,然后不忍直视地转过头去。

    这女人在自毁形象的道路上越跑越远,九头牛都拉不回。

    “牵头牛回来干啥?”

    张怀玉左右环视,似乎在找牛棚,嘴里淡淡地道:“你不是说会做牛肉吗?”

    顾青惊了,好强大的逻辑。

    “为了一口牛肉你牵头活牛回来?我不止一次跟你说过我缺钱,你为啥不偷个国库给我?”

    张怀玉无奈地道:“附近村里买的,人家不零卖。”

    顾青沉吟道:“活牛……似乎要去官上造册吧?不然犯法了。”

    张怀玉惊讶地道:“它马上要成锅里的食物了,为何要造册?你连人都敢杀,吃点牛肉反而那么怕王法,你疯了吗?”

    顾青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

    抬眼打量那头牛,估不出年龄,体型不太大,应该岁数很小,顾青有点不忍,道:“先养在家里吧,活生生的牛说杀就杀,终归不太妥。”

    张怀玉失望地道:“牛肉……”

    “你去青城县问问,有的商铺酒楼应该偷偷私藏了些牛肉,你去买些回来。”

    张怀玉愈发失望:“今日看来吃不上牛肉了。”

    “你不是会飞吗?飞去青城县再飞回来,不被青城山的道士发现的话,应该很快。”

    顾青一直垂着头边忙活边说话,张怀玉这才发现顾青在做一个很奇怪的大木盘。

    “这是何物?”张怀玉新奇地问道。

    “沙盘。”顾青头也不抬地道。

    “沙盘是做什么的?”

    “你可以理解为缩小版的三维立体地图,不懂啥叫‘三维’啥叫‘立体’对吧?别问,问就是我懒得解释,等我做好了你就明白了。”

    张怀玉白了他一眼,好奇地看着顾青做沙盘。

    大约半丈见方的大台盘上高低起伏,有山川有河流,泥沙砌成的山川上铺了一层绿色的草,蜿蜒的河流则用真正的水灌满,还有一片缩小版的民居。

    张怀玉越看越神奇,随即发现沙盘上的山川河流和民居有点眼熟,接着忽然惊声道:“这是石桥村?”

    “没错,看来我做得惟妙惟肖,否则你不会一眼就认出来。”顾青对自己的手艺很满意。

    张怀玉指着沙盘上一处道:“这是你的瓷窑?”

    “对。”

    说着顾青又从身后搬出一个略微小一点的沙盘,上面已不是石桥村的全貌,而是整个瓷窑附近方圆的全貌,瓷窑位于正中,四周被群山环绕,张怀玉去过半山的瓷窑,也曾无所事事在周围游荡过几次,顾青做的沙盘地貌地形几乎与实际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沙盘上的瓷窑在四周几处山道的出入口上插了一面小巧的旗子,用不同的颜色特意标明了不同区别。

    “插的旗子是做甚用的?”张怀玉指着沙盘道。

    “标明瓷窑周围所有的出入口,以及通往外界的山道小径等等。”

    张怀玉两眼放光,赞叹道:“做得非常精巧,比地图更管用,若用于行军布阵,每战至少能增三成胜算,你是如何想到的?”

    “哦,主要是因为我聪明,天生知之,羡煞世人。”顾青漫不经心地回答,目光盯着沙盘上的一株小树,正在做最后的修剪工作。

    张怀玉眼睛发亮,盯着顾青的一举一动,相比沙盘之奇妙,她更在乎顾青这个人。

    真是个怪才,明明没读过书,为何偏生了一身怪本事,难道真是老天给的?对那些寒窗苦读的人来说未免太不公平了。

    “你为何要做这个沙盘?是为了献给朝廷,换个功名前程吗?”张怀玉不由自主帮他参谋起来:“若能遇到慧眼之官,将它献上朝廷,或许真能用它换得一官半职呢。”

    “一官半职?”顾青嘴角扯了扯,道:“要当就当大官,掌大权,一官半职的我看不上。”

    张怀玉哭笑不得:“你的志向还不小,大唐立国以来,除了跟太宗陛下打江山的贤臣良将,从未听说献个物件给朝廷就能当大官的。”

    “那就不当官,我守着石桥村过自己的日子未尝不可。”

    “你做这个沙盘为了何用?”

    顾青道:“为了瓷窑,总有人惦记我烧瓷的秘方,把村民召集起来日夜巡逻也不是办法,索性在各个出入口设防,断绝一切对外的道路,从沙盘上布置更全面一些,能从地形大局上布防,将漏洞全部补上。”

    “费这么大的心思就为了一个瓷窑?”

    “你这暴发户的口气略微有点混账,瓷窑是我和全村最大的基业,你看不上眼?”

    张怀玉哼了一声,依依不舍地看了那头牛一眼,不满地道:“牛肉吃不成,你再给我做鱼,我饿了。”

    …………

    宋根生从青城县回来后便一直躲在家里没出门。

    说不清什么心情,昨日题诗之后,看到酒楼内文人们的眼神,他知道自己已经扬名立万了,可他的心情却高兴不起来,甚至有一种深深的羞耻感。

    别人的东西拿来自己用,还恬不知耻地公然题到酒楼的墙壁上,宋根生的良心痛得不行,脑海里一个名叫“道德”的小人儿一直在扇他的耳光,骂他不知羞耻,宋根生的精神已处于崩溃边缘。

    于是他从县城回来后,像一只把脑袋埋进沙子里的鸵鸟,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出去,顾青每晚进他的屋子睡觉他都不理不睬。

    这孩子自闭了。

    金秋的凉风带着几许寒意,山路尽头的氤氲雾色里,款款行来一群人。

    为首者正是那天酒楼里的中年男子,后面跟着他的幕宾和一众随从侍卫。

    山路难行,尤其是蜀州的山路,更是崎岖多险,中年男子本是文人,身体素质并不见得多好,走到一半时已累得不行,全靠侍卫们半搀半架才坚持走到石桥村外。

    “若早知这石桥村如此难行,本官想必……”中年男子说到一半,又苦笑道:“想必还是会来的,此生能遇一首好词难得,作词的那位少年郎定要结识一番,否则便是错失美玉矣。”

    幕宾苦笑不已,这位节帅虽是天子任命的武官,可谓是一镇诸侯了,但他却是个实实在在的文人,从未领过兵,而且有股子文人的迂腐气,否则也不会干出为了一首词翻山涉水的天真行为。

    跟着这么一位大人物,心都操碎了。

第六十七章 阴沟翻船

    顾青蹲在村口的山道边,打着呵欠百无聊赖地看蚂蚁搬家,手里拿了一柄小铲子,耐心地等着蚂蚁搬完家后将它们的家挖开,活擒一位白白胖胖的蚂蚁王后。

    无聊的时候干任何事都是打发无聊的时间,并无任何目的性。顾青今日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用一上午的时间活擒蚂蚁王后,如果到了中午还未擒到,便叫过路的村民给自己送饭,总之擒到蚂蚁王后为止。

    然后下午就能美滋滋睡个午觉,一觉睡到傍晚,再去山上的瓷窑晃荡一圈,装模作样指点江山状哼哼哈兮几句,天黑时下山准备晚饭,如果张怀玉在的话,晚饭后可以弄点烤肉与她喝点酒,天南海北聊到月上柳梢,再打着呵欠去宋根生家睡觉,如果张怀玉又神秘失踪了,那就更美了,吃完往床上一躺,一觉到天明。

    猪一样的日子,但顾青觉得很快乐。上辈子过得太匆忙,到死也没觉得半生除了忙碌和挣钱之外还有什么收获,爱情友情亲情全都没有,一个人孤孤单单守着钱过日子,问题是钱也赚得不够多,既不能花天酒地,也无法买名车豪宅,凑凑合合的过了三十多年,仿佛一只不起眼的候鸟飞过天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这一世顾青不想再重复上辈子的生活。

    钱要赚,但不能钻进钱眼里,朋友要交,但不能交太多,社交人情太麻烦。老天让他穿越在这个陌生的世界,给他一次重新活过的机会,想必是有深意的。或许今生的天空,会留下属于他的一抹痕迹,千年不散。

    至于爱情,这个可以没有。

    摊开自己的双手,顾青露出缥缈的微笑。我有左妻右妾,要爱情作甚?娶个婆娘半夜跟我抢被子么?

    …………

    工蚁们已经将一些微小的食物陆续搬进一个小洞里,顾青打起了精神盯着那个小洞,待它们搬完,顾青便打算来个抄家灭族,教它们知道何谓祸从天降,何谓晴天霹雳。

    一双质地颇为华贵的方头布靴出现在顾青眼前,好死不死的,恰好踩到了那个洞,蚂蚁们惊慌失措四下奔逃,辛苦等了一上午的成果全被破坏了。

    顾青大怒,仰头望去,一位穿着绸衫的中年男子正微笑看着他。

    “小郎君可是石桥村的乡亲?可否向你打听一个人?”中年男子彬彬有礼地道。

    顾青扔了手中的小铲子,站起身,顺手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再次打量这群人。

    中年男子应该是为首的,旁边隐隐落后半肩的一位文士神情恭敬,应该是跟班,至于后面十来个穿着普通但体格健壮的人,应该是比跟班更低一级的随从护卫了。

    “打听谁?”顾青有点小脾气,等了一上午的抄家灭族活动全白费了。

    “贵村是否有个名叫宋根生的少年?”中年男子比划了一下,道:“大概比我矮一点,有点瘦,十六七岁的年纪……”

    中年男子记性不错,昨日只在酒楼看了宋根生几眼便记住了他的特征。

    顾青恍然,原以为宋根生昨日在县城题词养望有了成效,这不马上就有了慕名而来的文人。

    随即顾青又觉得奇怪,文人来访是好事,可你带一群牛高马大的随从侍卫来干啥?怎么看都不像是以文会友的样子,反倒像上门泼油漆讨债的。

    于是顾青立马警觉起来,虽然不知道他们找宋根生究竟有什么目的,但未雨绸缪总归不会错的。情况未明朗之前还是别太老实了,别人问什么就答什么,宋根生那种蠢货才会这么干。

    顾青当即毫不犹豫地道:“有这个人,我认识。”

    中年男子喜道:“烦请指点一下他府上位于何处,可否?”

    顾青眨了眨眼,忽然抬臂指向正前方。

    正前方是一座山,是石桥村周围最高最深的山。

    “宋根生进山采药去了,几位贵客可以去山里找他,他刚进山不久,脚程快一点的话应该能追上他。”顾青面不改色道。

    中年男子一愣:“采药?他不是读书人么?”

    “他家世代行医,所以经常随他父亲进山采药,闲暇之时才读书。”顾青半真半假地道。

    “医书传家,难怪此子气度谦逊不凡,”中年男子恍然,笑着打量了顾青一番,道:“还未请教小郎君贵姓大名,见你不卑不亢,气度不凡,还未进村便见着两位俊秀人物,这石桥村真是山灵水秀之地。”

    顾青眼都不眨,脱口便道:“小子姓丁,名大郎。”

    中年男子大笑:“名字倒是,呃,纯朴无华。不错不错。”

    说完中年男子转身看了看那座大山,神情犹豫了片刻。

    旁边的幕宾面带苦色,却不敢多说什么,毕竟这行人里做主的人不是他。

    天色尚早,好不容易来到石桥村,若一无所获便回去,心中难免不甘,若在村里等他,又不知父子二人采药几时能归。

    思来想去,中年男子咬了咬牙,沉声道:“我等加快脚程追上宋根生,总不能白来一趟。”

    说完中年男子向顾青问明了进山的路后,含笑与顾青道别。

    顾青站在村口,一直看着这群人的身影消失在葱翠的山林里,这才缓缓转身,喃喃道:“这个年代的人都这么单纯么?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我若去县城搞个‘石桥集团成立十周年,恭喜您获得一等奖’的诈骗活动,说不定能发大财……”

    良知尚存的坏人骗老实人终归有点不忍心,顾青犹豫半天,最后还是惋惜地放弃了搞诈骗活动的念头。

    蚂蚁搬家看不成了,顾青叹气往回走。

    回去找宋根生,劝他去瓷窑躲躲,万一这群人真是来者不善,也好逃过一劫。

    至于那群人下山后会不会找自己麻烦,顾青表示毫不担心。

    如今他已是整个村子的灵魂人物,村民们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被外乡人欺负的,再说还有一位白衣胜雪的侠女,喂了她那么多条鱼,一个打十个不算过分吧?

    …………

    山里一直转悠到下午时分,中年男子一行人又累又饿,进退两难。

    不是不想退出山去,而是……他们迷路了。

    这座山又高又深,进去后里面的树林如同八卦**阵,而且鲜少有人进山,连路都没有,全靠侍卫们一边砍树开道一边蹒跚前行,期间还顺手宰了一头野猪和几条蛇,待到心生悔意想回去时,已然不记得回去的路了。

    中年男子从未如今日这般狼狈过,眼看快到傍晚了,而他们却还是找不到出去的路。

    “天要亡我!”中年男子仰头悲凄长叹。

    幕宾喘着粗气,身上的衣衫已被树枝划得破烂褴褛,体力不支地屈着腰,两臂被随从一左一右架着。

    “节帅,晚生此刻回想……那个叫丁大郎的少年,怕不是什么善类。”幕宾嘴唇抖了一下,悲愤道:“晚生总觉得上了他的当。”

    中年男子沉默半晌,叹道:“未曾想纯朴敦实的山村里,竟有如此刁钻狡猾之人……”

    在长安时与那么多忠奸之臣来往,左右逢源游刃有余,装得了正直也卖得一手好萌,官路也一直走得很顺畅,没想到在这小小的山村里栽了跟头。

    主要是没想到那个叫丁大郎的小子如此恶劣,无仇无怨的瞎指路,中年男子反省了半天,觉得自己终究还是太善良了,若稍微心狠一点,把那少年强行押上山让他带路,也不会害得自己一行人迷路了。

    抬眼环视四周,中年男子悲叹道:“今日入此樊笼,该如何是好……”

    幕宾努力静下心思索片刻,道:“若欲脱此樊笼,找到出山的路,晚生唯有一计,不知可行否……”

    中年男子喜道:“快快道来。”

    幕宾气沉丹田,忽然舌绽春雷,声嘶力竭凄厉大吼:“救命啊——”

第六十八章 不容于世

    中年男子一行人在深山里悲嚎救命时,顾青,冯阿翁,张怀玉等人聚集在院子里,众人围着一个沙盘啧啧称奇。

    顾青摸着下巴,蹙眉无语。

    青春期来得有点迟,十六岁了嘴上才长出些许茸毛,摸着软软的,双腮边却仍然光洁,看来自己将来不是什么虬髯客或络腮胡大汉,应该是个文雅型的颌下一缕青须无风自动的神仙人物。

    “瓷窑的工匠杂役和村里的青壮们都组织起来,分成五个小队,白天收缩在瓷窑附近操练武艺,晚上扩大巡逻范围,瓷窑附近的山道有四个出入口,四队人每晚必须驻守四个出入口,不定时巡逻方圆百丈范围,剩下的一队在瓷窑栅栏周围巡逻,每队配一只狗和一只锣,若有动静马上敲锣示警。”

    顾青指着沙盘上显示的几个出入口,一边分配任务。

    冯阿翁点头道:“放心,管教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顾青想了想,道:“工匠杂役们如今大约有一百多人,这些人大多是附近乡村的村民,冯阿翁不妨动员一下,劝他们将家人亲眷都迁移到咱们村里来,跟各村里正宗族好好商量,县衙司户迁籍都办好,补贴各村一点钱,村里寻一块空地,盖一片房子,大家一起动手干。”

    冯阿翁一愣,接着激动地道:“咱们村要添人了吗?”

    顾青笑道:“可以这么理解,我观察了一下瓷窑的工匠和杂役,他们对酬劳还是颇为满意的,就是有点想家,索性把他们的家都搬来,有钱赚有口热饭吃有婆娘暖床,没事还能打孩子,多么惬意的生活,再说只是迁移到邻村,又不是背井离乡,过不了多久相信他们会慢慢归心的。”

    冯阿翁兴奋地道:“以后咱们石桥村便是大村了,再也不怕外村人欺负了。”

    “欺负不了,咱们村会一步一步强大起来,我们要有矛,也要有盾,以后没人敢欺负咱们。”顾青掷地有声地道。

    张怀玉若有所思,一双妙目盯着顾青的脸,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顾青指了指张怀玉,对冯阿翁道:“选一块空地,给这位张姑娘建个房子,不用太大,一间卧房一间杂屋一个院子,更衣洗浴之类的都建好,钱我来出。”

    张怀玉哼了一声:“我何时说过要住在这里了?”

    顾青难得在她面前强硬:“你难道还想占我的床?做人不要太过分!”

    哦——

    旁边众人顿时朝二人投以暧昧的目光,玩味的眼神在两人脸上转来转去,露出懂了的表情。

    张怀玉的脸蛋刷的一下红了,饶是不拘小节的江湖儿女,也实在听不得如此歧义的话,于是迅速站起身,飞快走出了院子。

    “占了你的床?”一名村民凑过来问道,脸上隐约浮现一个八卦太极图。

    “不是你想的那样,再露出这种表情我便踹死你。”顾青严正警告。

    想了想,觉得警告这种事很无谓,为什么非要给别人第二次犯错的机会?第一次犯错就应该揍呀。

    于是二话不说,顾青飞腿将这名村民踹得翻了好几个跟头。

    回头环视冯阿翁等人,顾青微笑道:“你们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没有。”

    “踹得好,大快人心!”

    “普天同庆,死不足惜!”

    冯阿翁正色道:“老汉马上召集人手伐木采石,给那位姑娘盖房子,就盖在你屋子的旁边如何?”

    “别,离我远点,越远越好。”

    …………

    宋根生的自闭症仍未治好,从青城县回来后一直关在家里不肯出门。

    顾青原本想跟他说有人带了一群绝非善类的家伙来找他的事,想劝他躲躲,宋家却大门紧闭,顾青都叫不开门。

    耐心值耗完,顾青一脚踹开了宋家的门,来到宋根生的房门前,继续一脚踹开。

    宋根生正躺在屋子里,房门被踹开他吓了一跳,一脸惊恐地看着门外,双手不自觉地捂住胸……

    顾青很无语。

    “捂胸干啥?以为有人对你的胸感兴趣吗?”

    宋根生放下手,讪讪然挠头。

    见宋根生躺在床上,顾青皱眉,又道:“还有,这张床目前是我的,你该睡哪里心里没数吗?滚下去。”

    宋根生一激灵,立马下意识翻身下床,蹲在地上。

    一系列动作做完后,宋根生才回过味来,深觉羞耻的同时忍不住道:“这里是我家,这张床是我的……”

    “它现在是我的,谁叫那个姓张的姑娘占了我的床呢。”

    “你可以揍她呀,把床抢回来。”

    “可我揍不过她呀,只好欺负你了,你比较好欺负……”顾青摊手:“你看,人性就是这么卑劣,欺软怕硬,丑恶阴暗,你能怎么办?”

    宋根生颓丧叹气:“我……除了睡地上,还能怎么办?”

    “你不是读书人吗?读书人不是讲究威武不能屈吗?你可以反抗我呀。”顾青的表情跟挖坑时如出一辙。

    “读书人挨揍也会疼的。”宋根生委屈地道。

    “你悟了,虽然还是个书呆子,至少没那么不识时务。”顾青顿了顿,道:“说吧,从青城县回来后便一直躲着不见人,你在青城县干了什么丢人的事了?”

    宋根生神情萧然道:“我此生干过最丢人的事,就是把你的诗作题在酒楼的墙壁上,并对所有人说是我作的。”

    “脸皮还是不够厚,没关系,多适应几天就好。”

    宋根生很执拗地摇头:“不是适应的问题,此事令我深觉耻辱,从此抬不起头了。”

    “你的理想是要当官,然后造福一方子民,以诗作成名养望是最便捷的方式,脸皮这么薄,如何能当官?”

    宋根生严肃地道:“我想过了,如果当官的代价是要以我丧失尊严和品格来换取,这个官我宁可不做,从青城县回来后,我的良心倍受煎熬,我想要名望,想要有才华,但是,别人的名望和才华我不能要,它并不属于我。”

    顾青盯着他的脸,道:“它能让你当官。”

    宋根生释然一笑:“如果注定没有才华,说明我不够优秀,没有资格当官,否则窃取别人的东西换来的官位,纵然坐在那个位置上,终究也是个昏官恶官,那便不是造福子民,而是祸害子民了,我纵使平庸,至少良知尚存,这样的官儿不做也罢,顾青,我放下了。”

    顾青深深地注视这他,良久,忽然笑了,喟叹道:“你啊,还是个书呆子,而且你这样的性格真的很难在官场活下去,不过造福子民是你的理想,既然不愿用诗作成名养望,我再给你想想别的办法。”

    迟疑片刻,顾青又道:“太正直不是件好事,这样的品性可贵,但不容于世情,根生,你所拥有的品质,是我所缺少的,但愿你能一生坚持,永不变色,以后纵有万般恶意攻讦伤害你,我为你一肩担之。”

    仰头望向阴暗的房梁,顾青轻叹道:“做这些不完全是为你,权当是弥补我曾经那段人生里对人对事的亏欠,世间待我以恶意,我回报世间何曾善良,回首转身,欲悔已是百年身。”

第六十九章 无仇无怨

    顾青说的什么,宋根生听不懂,他不可能懂,更不可能想到一个两世为人的人究竟有着怎样的人生心结。

    活得太长太久未必是好事,看多了人情冷暖,心态渐渐变得冷漠,对人间的悲欢离合不再产生情绪波动的时候,活着其实已等于死去,呼吸尚存不过是墓碑上的字迹还未被岁月冲淡。

    宋根生似乎下定了决心,顾青的那首中秋词不再与他有任何关系。

    才华不够,那就不够吧,至少做人做得坦荡。

    顾青对宋根生的决定不以为然,但还是选择了理解。

    这就是相隔千年的两个人的价值观分歧了,顾青务实,做事目的性很强,却不怎么在意过程的好坏,能达到目的就行。而宋根生则道德感太强,中了圣贤书的毒,说话行事难免多了许多桎梏约束。

    两两相望,一个嫌对方迂腐,另一个嫌对方没底线,争执起来终归还是要靠拳头。

    不再逼迫宋根生抄诗词养声望,但顾青还是想把宋根生捧上去当官。其实宋根生的性格完全不适合官场,当了官甚至有性命之忧,不过没关系,顾青会保他。

    顾青其实很想知道,一个如此正直不阿的人若进了官场,世情与人情究竟能不能容他,大唐的官场究竟是清明还是已经腐烂。

    “对了,上午遇到一群人,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领着一群绝非善类的家伙,说是要找你,我见他们来者不善,暂时把他们骗过去了,你去山上瓷窑躲两天,待我打听清楚后你再下来。”

    宋根生愕然:“我与人无仇无怨,他们为何对我不善?”

    顾青叹气,然后堆起和颜悦色的微笑道:“前日你吃过一只小兔兔,烤得很香,咬一口往下流油,好吃吗?”

    宋根生茫然点头:“好吃。”

    “那只可怜的小兔兔若九泉下有知,你猜它会跟你说什么?”

    “什……什么?”

    “它与你无仇无怨,长得还辣么阔爱,你为何要吃它?”

    宋根生:“……你是对的,我这就上山躲一躲。”

    “你也可以不躲,读书人有浩然之气,说不定靠浩然之气能吓跑坏人呢。”

    宋根生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读书人,虽然有些迂腐,但我不傻,再说我这个读书人还是个水货。”

    简单收拾了一下,宋根生和顾青离开家,正打算走山道上山,忽然听到村子中央的老槐树下,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在怒吼。

    “谁是丁大郎?丁大郎给我滚出来!”

    宋根生听清了,不由哂笑:“丁家兄弟与人结怨颇多,又来一个寻仇的,可惜人家早被卖了,这人的仇注定无法报了。”

    顾青凝神听了一会儿,然后脸色渐渐变得有些尴尬。

    村子中央那人还在吼,声音里多了几分悲凄。

    “我等与尔无仇无怨,为何如此害我们?把我们骗进深山,差点饿死在里面,丁大郎,你简直丧尽天良!”

    宋根生吃惊道:“丁家兄弟竟如此狠毒,他们被卖已有好些日子了,难道这人刚刚才从山里出来么?”

    顾青抿唇不语。

    宋根生扭头看了他一眼,奇道:“你的脸色为何如此古怪?”

    顾青咳了一声:“有件事我忘了告诉你,除了我现在用的名字外,我还有另一个名字……”

    宋根生不愧是水货读书人,记忆力居然不错,立马道:“我知道,顾.尼古拉斯.正能量.励志.冷酷.青。”

    “那是挖坑时的专用名字,除了这个……”顾青不自在地咳了两声,道:“骗人的时候还有一个专用名字……”

    宋根生恍然:“那人嘴里叫骂的‘丁大郎’就是你!”

    肯定句,完全不带任何疑问色彩。

    顾青叹道:“你真是我的知己。”

    宋根生也叹气:“我觉得该上山躲一躲的人是你。”

    “不必了,你去把他们请到我家去,对了,顺便看看张怀玉姑娘在不在我家,不知为何突然觉得她好亲切,可能是爱情吧……”

    …………

    顾青回到家时,张怀玉正匆匆往外走,并且用袖子捂着脸,生怕别人认出她的样子。

    顾青没来得及拦住她,她出了大门便飞一般遁走。

    于是顾青只好独自进门,院子中间的矮脚桌边,那位中年男子正一脸怒色瞪着他,旁边的幕宾也在瞪着他,身后的随从们横七竖八或躺或坐,众人的神色皆不善,而宋根生则陪着笑脸尴尬地坐在蒲团上。

    这些人神态都很狼狈,身上的衣衫又烂又破,聚集在院子里活像丐帮弟子刚讨完饭在晒太阳。

    见顾青进门,宋根生迎上前,低声道:“我刚刚跟几位客人解释过了,他们不会太责怪你,但人家在山里转了一整天,多少有些怒气,你且忍一忍。”

    顾青顿时放了心,神情坦然地上前,朝中年男子行了一礼:“这位长者,今日小子骗了各位,万望海涵。”

    中年男子哼了一声,道:“你叫丁大郎?”

    “我其实不怎么叫丁大郎……”顾青干笑。

    中年男子惊了:“何谓‘不怎么叫’?”

    “意思是,大多数时候我的名字叫顾青,偶尔才叫丁大郎。”

    宋根生在旁边仰天无语长叹。

    中年男子瞪他许久,忽然气笑了:“真是……终日打雁,反被雁啄了眼,纯朴山村里竟然有如此奸猾人物,老夫不察,上了你的恶当也是活该。”

    顾青咧嘴笑了笑,拱手行礼道:“还未请教长者尊姓大名。”

    中年男子捋了一把变得乱糟糟的胡须,努力维持矜持道:“老夫鲜于……”

    “咸鱼?”顾青顿时表情变得很古怪,望向中年男子的目光很崇敬:“第一次看到有人没有梦想还如此理直气壮……其实我也想做一条咸鱼。”

    “孺子混账!老夫复姓鲜于,名向,鲜于向,字仲通。”

    顾青哦了一声,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不知在哪听说过,若是前世听说过这个人物,想必他应该很有名,偏偏顾青又不知道他究竟哪里有名。

    为了确定鲜于仲通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名人,顾青马上问道:“敢问长者,您是诗人?或是名臣?”

    鲜于仲通露出奇怪之色,道:“小子听说过老夫?”

    顾青迟疑道:“有点熟,不确定听说过没有。”

    旁边的幕宾对顾青余怒未息,哼了一声搭腔道:“我家明公乃是圣天子钦命剑南道节度使,即将上任。”

第七十章 两两生厌

    剑南道节度使,大唐的十大藩镇节度使之一,论权力,剑南道几乎所有的军政民财大权一手抓,毫无争议的第一号人物,说是剑南道的土皇帝也不为过。

    幕宾亮出鲜于仲通的身份后,顾青震惊了很久。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显赫的大人物,虽说他是穿越者,可毕竟是没开物理外挂的穿越者,见到这位土皇帝顾青不由一阵头皮发麻,尤其是上午还把他们忽悠进了深山,差点被狼吃了,理论上只要鲜于仲通一声令下,顾青下一瞬间就会被乱刀分尸。

    当一个姓咸鱼的人实际上并没那么咸鱼,甚至是官位显赫雄踞一方的诸侯,顾青能怎么办?

    除了行礼,还能怎么办?身份相差太大了,村霸与节度使,差了多少级?

    顾青不是愣头青,他不会在权贵面前用孤傲的姿态来表现自己的与众不同,那叫作死。

    “小子顾青,拜见鲜于节帅。”顾青老老实实躬身行礼。

    宋根生被鲜于仲通的身份吓了一跳,急忙也跟着行礼。

    鲜于仲通的心情不是很好,被顾青忽悠在山里转了一整天,又累又饿又狼狈,若非权贵的涵养气度,他早就下令弄死顾青一百次了。

    “免礼,你……离老夫远点!”鲜于仲通余怒未息地瞪着顾青。

    顾青只好后退几步。

    指了指顾青,鲜于仲通道:“老夫问你,我等与你无仇无怨,为何见面便将我们骗进深山?”

    顾青老老实实道:“节帅随从众多,进村便点名找宋根生,小子以为来者不善,故而骗了诸位,虽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却也并非心怀恶意。”

    旁边的幕宾顿时眼泛泪花,这次被骗最遭罪的人是他。

    “并非心怀恶意?你知道我们有多苦么?”

    顾青的眼神同情且真诚:“骗你们之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鲜于仲通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继续保持权贵的涵养。大唐如今的吏治有点乱,尤其是藩镇,可盛世的根基还在,表面上仍是无比开明繁荣,官员们也不可能对平民动辄刀剑相向。

    “罢了罢了,此事揭过不提。”鲜于仲通再次不忿地瞪了顾青一眼,转头望向宋根生时,表情却忽然变得如沐春风,眼神里充满了欣赏。

    “你便是宋根生?”

    “小子正是。”

    鲜于仲通脸上带笑,目光仿佛看着自己出息了的亲儿子:“昨日你在青城县酒楼作那首长短句时,老夫当时也在,不得不说,果真是好句子,哈哈,看来山灵水秀之地必有英才……”

    为了突出宋根生确实是个英才,鲜于仲通不怀好意地指了指顾青,道:“你比他强多了,老夫很费解啊,同是一个村的少年郎,做人的差距为何如此之大呢?”

    顾青眼皮跳了跳。

    宋根生神情萧瑟,仰头黯然长叹。

    鲜于仲通不解地看着二人的表情,道:“老夫说错了什么?”

    顾青急忙道:“节帅没说错,小子确实差了宋根生许多,往后必将……”

    话没说完,宋根生忽然拽住顾青的袖子,神情坚定地看着他:“我来说。”

    顾青一愣,知道他要说什么,迟疑片刻,叹了口气,缓缓退后两步。

    宋根生朝鲜于仲通长揖一礼,道:“节帅,小子有罪,须自承于节帅当前。”

    鲜于仲通挑眉:“你有何罪?”

    “欺世盗名之罪。酒楼那首中秋词并非我作,而是顾青今年中秋夜所作,只因小子有为官之念,顾青为了帮我,故而将词作赠予小子,让小子拿去养士林之望,为将来当官预作铺垫。”

    宋根生说完后却仿佛卸下了心头的重担,长长呼了口气,精神和身体都放松了下来,并且露出了这几日以来最轻松的笑容。

    鲜于仲通和幕宾惊呆了,震惊地望向顾青。

    “中秋词……是你作的?”鲜于仲通发觉脑子不够用了,吃吃地问道。

    顾青看了宋根生一眼,随即无奈地道:“是的,一时玩笑之作,见笑了。”

    鲜于仲通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真是你作的?你这个样子……能作出如此绝妙的长短句?”

    顾青用微笑来掩饰心头万马奔腾的mmp。

    什么叫“你这个样子”?我比宋根生那货帅多了好吗?眼睛瞎的话要不要考虑捐出去做慈善事业?

    瞬间对鲜于仲通的印象降至冰点,原本对骗他们进深山有些愧疚的,忽然发现心底里的那点愧疚烟消云散。

    宋根生急忙解释道:“节帅,中秋词确是顾青所作,那晚小子也在场,亲眼见到此词出自顾青之口。”

    鲜于仲通顿觉尴尬,刚才那句“做人的差距为何如此之大”,结果立马被残忍的事实打脸,恍惚间他甚至能看到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在悄无声息地扇着他的脸颊,啪啪啪的很有节奏感。

    狐疑的目光在顾青脸上反复打量,鲜于仲通不甘地道:“你能作出中秋词?老夫为何总觉得不踏实呢?那首长短句立意高远,忧思长情之至,非性情豁达之人不能作,你这一脸不高兴的样子难道是因为忧思过甚?”

    顾青叹气,沉默。

    这人岂止不会聊天,简直连人话都不会说,他若不是节度使,要他命的人应该多如过江之鲫,人人争先恐后必除他而后快吧。

    奇怪啊,这张欠得不行的嘴是如何在长安混得如鱼得水,居然还被他混到节度使的位置上,难道长安城的君臣都喜欢这种风格的聊天方式?

    鲜于仲通的目光顿时变得很古怪。

    直到现在他还不相信作出中秋词的人是顾青,主要是顾青给他的印象太差了,被一个乡野小子忽悠进了深山差点出不来,此事若传到长安,只怕会成为君臣的笑柄。

    “老夫反复品鉴那首中秋词,深以词中意境高远,用字绝妙为叹,仅观词中之意,能作出此词者至少是不惑之人,尝尽世间百态后,心境沧桑方可作之,看你的年纪不过十六七岁,怎么可能作得出?”

    顾青有点不耐烦了,虽然是个了不得的大官儿,总揪着这事儿没完也不行吧。

    “节帅说得甚是,就当不是小子所作便是。”顾青很随和地笑道。

第七十一章 名士之风

    人与人之间的第一印象很重要,简单的说,讲究的是个眼缘。见你顺眼了,什么都好,放个屁都觉得你在奏高山流水,当即引为一生知音。见你不顺眼了,舔舔嘴唇都觉得你刚吃完牛粪在回味,从里到外的嫌弃厌恶。

    鲜于仲通对顾青虽说有点看不顺眼,倒也不至于严重到这个程度,但,确实有点不顺眼,毕竟刚见面就把他们一行人坑得很惨。

    鲜于仲通不是武夫,他是正儿八经的文官,开元二十年的进士,以文官之身而任藩镇节度使,这样的任命其实是有些荒诞的,尤其是剑南道南北受敌,北有吐蕃,南有南诏,这些年与大唐爆发过大大小小的战事,李隆基将一个文官派去如此重要的位置上任节度使,本身就是一道很昏聩的任命。

    可是,谁叫他跟当今天子的大舅子关系好呢。那位沉醉在自己文治武功莫此为甚的美妙幻象里的圣天子,被大舅子随口糊弄几句,便果真相信一位文官能在剑南道大杀四方人见人爱,非常痛快地下了一纸任命,于是鲜于仲通便马上从长安出发,一路游山玩水,边走边领略祖国大好河山,花了小半年的时间才到了剑南道。

    穿越这么久了,顾青从宋根生和冯阿翁嘴里多少听说了一些大唐的现状,尤其是剑南道如今腹背受敌的处境。

    当他得知鲜于仲通竟然是一位进士出身的文官后,心情莫名有些沉重了。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问题是,顾青住在石桥村,这里有他的朋友,有他的基业,天子派来这么一位文官统领剑南道文武诸事,旁边的吐蕃和南诏还不得乐坏了?若剑南道烽烟四起,他的基业有被毁的危险,他和朋友更有可能要过上颠沛流离的逃难生活。

    这个时候顾青突然无比痛恨自己前世为何不多学点历史知识了,因为鲜于仲通这个人他并无太多印象,也无从知道他当节度使后剑南道发生了什么。但顾青隐隐觉得,这位文官上任节度使对剑南道来说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诗词不过是小道,为了一首词竟带着随从从青城县赶来这穷乡僻壤,完全没有考虑催他上任的调令,说得好听这叫文人雅趣,或许在士林里传出去是一段佳话,可他如今最重要的身份不是诗人文人,而是统领一方将士保一方水土的三军主帅。一个战火随时可能被点燃的地方,来了一位不慌不忙的节度使,仅看这副做派,顾青便感觉剑南道要凉。

    “好词,若真是你作的,老夫可要对你刮目相看了,先前你我那段过节,反倒是不打不相识的佳话了。”鲜于仲通啧啧赞叹,说完还哈哈,好像说了个很好笑的笑话。

    幕宾非常有眼力,第一个笑了起来。

    宋根生也勉强笑了两声,顾青扯了扯嘴角表示自己捧过场了。

    接下来鲜于仲通对顾青的态度热情了许多,开始主动与顾青探讨诗文,从南北朝的骈文体说到建安诗派,还有什么陶谢的田园诗派,以及如今长安城正当红的高适岑参的边塞诗派等等,说起诗文来鲜于仲通眉飞色舞,神情无比神往,仿佛亲身参与了所有诗人的创作过程。

    顾青一直听着,想打呵欠,有点无聊,不如看蚂蚁搬家。

    不知过了多久,鲜于仲通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口,看着顾青满意地笑道:“老夫本对你有些芥蒂,不过从刚才你我畅谈诗文的谈吐来看,你是个不错的少年郎,老夫已不怪你了。”

    顾青惊了:???

    刚才我有谈吐么?我畅谈了吗?

    鲜于仲通兴致颇高,忽然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将脚上的靴子和足衣脱去,扎得严实的头发也刻意弄得零散,披头散发赤着双足大笑道:“有诗岂能无酒,左右,酒来!”

    身后的随从急忙解下腰间的一只皮囊双手递上。

    鲜于仲通接过,仰头大灌了一口,哈哈笑道:“痛快,再来一口!”

    又灌。

    灌完将皮囊递给顾青,道:“尔也痛饮!”

    顾青嫌弃地看着沾了鲜于仲通口水的囊口,半天没动弹。

    鲜于仲通大怒,捏着顾青的下巴将酒囊硬塞进他嘴里,顾青手刨脚蹬硬生生喝了几口。

    鲜于仲通满意了,双足踩着凌乱的步履,仿佛醉拳的步法,也不知是真醉还是为了应景。

    随即鲜于仲通高举酒囊,面朝天空,郎声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满口吟哦,竟将那首中秋词完整地吟诵出来,不仅如此,还吟诵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

    顾青眼睛都看直了。

    这,便是盛唐文人的做派么?

    吟完后,鲜于仲通仿佛透支了精气,整个人横瘫以地为席,以蒲团为枕,然后沉沉睡了过去。

    随从们小心地将鲜于仲通抬起来,中年幕宾看了顾青一眼,顾青急忙道:“我家没地方睡,也没多余的床。”

    幕宾对顾青的态度很不满,哼了一声,对其中一名随从道:“去村里找一家农户,整个房子租下来,钱给足,让他们马上搬。”

    随从应声而去,很快办妥,幕宾指挥随从们抬着鲜于仲通离开,走时连招呼都没打。

    直到他们都走了,顾青和宋根生才长长松了口气,二人背靠背坐在地上,半天没起身。

    “大唐的文人都这模样么?像疯子一般。”顾青喃喃道。

    宋根生叹道:“幸好我只是个水货,虽然平时有点疯,但没疯得如此彻底。”

    “你别这样说,搞得我这个冉冉升起的诗坛新星有点方……我现在很害怕跟文人为伍。”顾青脸色难看道。

    宋根生笑了:“如今的文人大多比较夸张,他们很尊崇魏晋名士之风雅,比如披头散发赤足,击缶而歌,狂放不羁。”

    顾青撇嘴:“得其形却未得其神,真正的名士终归有一些名作流传下来,光学他们赤脚散发有何用?魏晋名士是骚客,东施效颦者只剩下骚了。”

第七十二章 意外发现

    不知从何时起,在石桥村的村民心里,顾青如今改变的形象已然根深蒂固了。

    从前那个懦弱老实内向的样子还留存在大家的脑海里,可所有人眼睛实实在在看到如今顾青的样子,强势,仗义,行事简单粗暴,偶尔也能从他脸上看到一些莫名的沧桑。

    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对劲,好像那个名叫顾青的少年郎本就该如此,当初那个懦弱老实的顾青不过是装出来的假象,如今的他才是真正的他。

    年岁明明不大,嘴上连胡子都没长出来,可所有村民仍然情不自禁便将他当成了村子的掌舵人,他的一句话,一个命令,一声吆喝,只要被人听到,便会毫不迟疑地执行,从来不去想对不对,纯朴的村民心里,关于“对不对”的问题,顾青必然已经想过了,确定了它的正确性才会说出口,那么,还有什么疑虑呢?照做便是。

    潜移默化,润物无声。过去那个懦弱的顾青已在人们的心中死去,如今的顾青正生动地活着。

    石桥村最近的工作重心不是烧瓷,烧瓷有固定的人手,郝东来请来的工匠杂役能胜任,村子里最忙的是基建,顾青说过,要扩建石桥村,将来要迁移很多人过来,大多是瓷窑工匠杂役的家人亲眷,迁移过来必须要有地方住,于是盖房子成了村民最近的工作重心,当然,都是有酬劳的。

    乡村最不缺的是土地,村子西面原本有一块很大的地,以前是一片竹林,后来村民们自家要修个房顶,做个竹桌什么的,竹林陆陆续续被砍伐了不少,顾青和冯阿翁在四周看了一圈,最后顾青拍板,索性把竹林全部铲掉,新的民居就盖在这里。

    工程量不小,动员了所有能干活的村民,无论男女老少,可还是显得人手不够多,只能偶尔从山上的工匠杂役那里临时分点人下来,酬劳方面自然更要让他们心情愉悦。

    工地热火朝天,顾青偶尔来巡视一下,每次看到一排排民居渐渐有了轮廓,他的心情总是很不错。

    不知不觉,这里已成了他生命里很重要的一部分了,这里是基业,这里是家。

    …………

    鲜于仲通还没走。

    昨日或许在深山里待得太久太迷茫,又累又饿又害怕的情况下,灌了几口酒便莫名醉倒了。

    今早起来后,鲜于仲通便在幕宾的催促下打算离开。益州的节府还在苦苦等待他这位节度使上任,而他却游山玩水般不慌不忙的赶路,再不加快脚程怕是说不过去。

    换了一身干净衣裳的鲜于仲通走到顾青家门前,随从上前敲门,过了很久顾青才打开门,一脸不高兴地看着门外众人。

    鲜于仲通有些不解。

    昨日不是已经冰释前嫌了吗?大家还一起饮酒颂诗,最后兴尽而别,气氛那是非常融洽呀,为何今日见了面又是一脸不高兴?

    “拜见节帅。”顾青站在门口行礼。

    鲜于仲通心中本来不悦,可他毕竟是文人,在长安城里也接触过各种脾气性格古怪的文人,越有才华的文人脾气越古怪,这位少年能作出如此惊才绝艳的中秋词,脾气纵然古怪一些,也不是不能理解。

    于是鲜于仲通决定大度地无视顾青那淡漠的表情,点头嗯了一声后,负手便走进了院子。

    “昨日饮酒太匆忙,醉得也有些匆忙,你我畅谈诗文不够尽兴,少年郎以为然否?”鲜于仲通打量着简陋的院子道。

    顾青愕然,你就差没脱光裸/奔了,还要怎样才尽兴?

    “节帅,呃,好兴致,小子拜服。”

    “莫说虚话,只问你一句,除了中秋词,可还有别的佳作?诗和长短句皆可,以你之才,应该不止这一首吧?快拿出来让老夫一饱眼福。”

    顾青摇头:“乡野粗鄙之人,哪有闲情作诗,中秋词只是偶感而作,除此再无新作了。”

    鲜于仲通皱眉:“老夫观中秋词足可傲视大唐才子,怎能只作一首?诗文之事,当勤于业,否则岂非浪费才华?”

    顾青无奈道:“小子对诗文并无热衷,只作了这一首。”

    鲜于仲通有些失望地摇头,道:“罢了,可惜了才华,顾青,老夫今日便离开了,日后若有新的诗作,不妨遣人送去益州节府,老夫自有酬金,不会让人白跑的。”

    一听鲜于仲通终于要走了,顾青不由喜出望外,连态度都热情了很多:“节帅这便走了吗?不多留几日吗?”

    鲜于仲通一愣,迅速看了旁边的幕宾一眼,缓缓道:“既然你盛情留老夫,多盘桓几日未尝不可,正好看看此处风土人情……”

    顾青:“…………”

    好气啊,好想自扇耳光把自己的嘴抽肿,当着外人的面又不方便自扇,心里好堵!

    所以古代人都这么实在吗?听不出什么叫客气话?

    “节,节帅,您……益州应该有很多军国大事在等您吧?”顾青试图挽大厦于将倾。

    鲜于仲通四下打量院子,嘴里淡淡地道:“不急不急,节府半年无主帅,也没见闹出甚天大的动静。”

    说着鲜于仲通两眼一亮,指着院子东侧的某个木盘,道:“咦,此为何物?稀奇古怪的。”

    顾青没精打采顺着手指看去,道:“沙盘,小子一时戏作。”

    鲜于仲通挥了挥手,令随从将沙盘抬到院子中间,负手弓腰仔细端详着它,越看目光越新奇:“有山有水有房屋,这是……”

    “小子在后山开了个瓷窑,总有恶徒觊觎垂涎,故而做了个沙盘,方便村里青壮巡逻防备。村民有点笨,看不懂地图,做个沙盘直观一些。”

    顾青在一旁解释,鲜于仲通仿佛根本没听到,仍死死地盯着沙盘,脸色越来越凝重,不仅是他,连旁边的幕宾也被吸引,不自觉地凑了上来,二人盯着沙盘脸色变幻,不时抬头交换一记眼神。

    良久,鲜于仲通直起腰,沉声道:“此物,是你所创?”

    “是。”

    “可有外人知晓?”

    顾青不明白了,一个沙盘而已,两人如临大敌的样子,搞得他也紧张了。

    “除了本村村民,无外人知晓。”顾青忐忑地道,在他看来,沙盘不过是个手工活而已,算不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相比煤炭的发现,沙盘这东西真的只能算是他的一时戏作,没怎么放在心上。

    鲜于仲通与幕宾对视,幕宾神情凝重点头:“东西无甚难懂,晚生一眼便知,主要是以往无人想到如此精巧的东西,节帅,此物有大用!”

    鲜于仲通此刻的模样全变了,完全不是昨日那副狂放不羁没心没肺的文人酸腐模样,此刻的他,顾青才真正看出几分封疆大吏的沉稳老辣味道。

    “派个人安排一下,我等在此多留几日,你这几日多专研此物,务求知之通透,弄明白后记下,到益州后遣人堪舆剑南吐蕃南诏等地地形,做几个这样沙盘出来。”

    “晚生遵命。”

第七十三章 风波乍起

    顾青没想到鲜于仲通对沙盘如此重视,看着他凝重的表情,顾青一时竟分辨不清他究竟是真的重视沙盘,还是找到了一个借口赖在石桥村不走,短短一日他已看出来了,这位节度使的性子跟文人一样天真烂漫,这样的人适合去女生宿舍楼下弹吉他,或者情人节策划一个示爱快闪活动,当节度使委实有点不称职。

    “沙盘……如此重要?以前没出现过吗?”顾青对历史不大了解。

    鲜于仲通想了想,道:“传说始皇陵墓内堆建了巨大的山川河流城池,皆是江山原貌,不过无人得知究竟有没有,而且没人能想到可以用于军事,世人皆以为是始皇雄心不死,陵墓中复原江山是为了来世再次一统天下,不过是个象征而已。”

    “汉光武帝征战时亦有‘聚米为谷’之说,终究是用毫不相干的实物代替山川和道路,如孩童戏耍一般,无人放在心上,唯有你做的沙盘,能将山川河流还原得如此相似,老夫从未见过如此精妙之物,若用于战时,主帅只消站在沙盘前,便可对前方沙场地形一目了然,下达军令时,下面的将军们也能非常精细地遵照军令在战场上布置将士,尤其是,沙盘还能在战前进行敌我推演,以及战时依托地形设下埋伏等等,用处之大,一言难尽。”

    鲜于仲通眼睛盯着沙盘,啧啧赞叹不已。

    转头看着顾青,鲜于仲通道:“老夫见你年岁不大,不仅能作出绝妙的长短句,居然还能做沙盘,你是如何想到做出此物的?”

    “小子说过,我在村子后山开了瓷窑,村民皆以瓷窑为生,奈何觊觎之人太多,三番五次有人偷窥刺探烧瓷的秘方,村民们难以防范,小子只好做出此物,标出具体的出入口和巡逻路线,村民们一眼便知。”

    鲜于仲通失笑道:“如此妙物,用于瓷窑反倒是大材小用了,老夫到了益州便下令照此做出剑南道的地形沙盘,尤其是吐蕃和南诏与剑南交界处的地形,这些年吐蕃和南诏频犯我剑南疆界,大大小小百余战,老夫上任期内恐怕也免不了一战,若有沙盘,想必我大唐的胜算又能多几分。”

    深深地注视顾青那张年轻的脸,鲜于仲通道:“尽管相处才一日,老夫已看出来了,你是有大才之人,留在这个山村里委实屈才了,你若有意,何妨与老夫同去益州,可聘你为节府幕宾,辅佐老夫几年后,必向陛下荐你为官,不会亏待你的前程,如何?”

    顾青毫不犹豫拒绝:“多谢节帅好意,只是小子生于斯,长于斯,故土难离,不愿远涉,辜负节帅了。”

    一飞冲天的机会,顾青说放弃就放弃。原因很多,故土难离算是其中之一,这里有他的基业和朋友,好不容易慢慢熟悉了这里,顾青暂时没有离开的想法。

    更何况他总觉得鲜于仲通这人不大可靠,一方节度使这般随性的做派,将来若真与吐蕃南诏有战事,顾青委实无法相信剑南道将士在这位节度使的指挥下能打胜仗,若然败了,作为与他关系匪浅的幕宾,怕是逃不过朝廷的牵连处治。

    无论出于情分还是出于实际利益,顾青都没有理由傻乎乎跟着这位节度使去益州,稍微想想便知这是弊大于利的。

    鲜于仲通不怎么失望地叹了口气,也不再劝。他嘴里说顾青有大才,实际上终究还是有些虚伪成分的,除却诗文之才不说,沙盘一物虽然精妙,顾青轻描淡写解释后,鲜于仲通觉得此物不过是一个乡野小子偶发灵感才做出此物,运气而已。既然他已知沙盘的妙用,顾青跟不跟去益州其实无所谓了。

    “人各有志,老夫便不强求了。若沙盘此物能在战事中起到作用,老夫必向陛下上疏,为你请功,陛下是赏罚分明的圣天子,必不会亏待你的。”

    顾青无所谓地道:“多谢节帅抬举。”

    请功什么的,顾青完全没指望过。圣天子?如今的圣天子恐怕还泡在华清池里,与贵妃娘娘各种不可描述,禽兽啊,怎么对儿媳下得了嘴,大唐立国到如今,各种绿帽满天飞,儿子给老爹戴,老爹给儿子戴,公主给驸马戴,期间还有一位彪悍的女皇,给整个李唐皇室戴了无数绿帽。

    激情与浪漫,英雄与硝烟,仿佛全都建立在男男女女那点风流韵事的基础上。

    想到这里,顾青忽然想起村里最近几位寡/妇看自己的眼神不对劲,不是娇羞地捂嘴吃吃的笑,便是一脸明媚使劲眨眼,更有胆大的甚至直截了当地问他知不知道男女之事的妙处。

    呵,妙处?不就是一哆嗦的事么。

    顾青感觉自己贞操不保,暗暗决定以后出门要随身带根棍子,绝对不给任何人玷污自己的机会。

    …………

    鲜于仲通暂时留在石桥村,这次是有正当理由了。

    关于沙盘的用处,必须要从里到外了解透彻,知道它的制作材料,以及如何堪舆实际地貌,比例尺如何精确等等,一眼能看分明的东西,真正要了解它的实质细节,其实还是很复杂。

    幕宾每天对着沙盘研究,鲜于仲通却闲下来了,每天在村子附近闲逛,还好他的身份并未张扬出去,否则村民不知恐慌成什么样子。不过鲜于仲通这回学乖了,无论他去哪里闲逛总会拉上顾青,不管他愿不愿意。

    一朝被蛇咬,处处闻啼鸟。

    顾青不管发多么狠毒的誓保证绝不再骗他进山,鲜于仲通都不信,只是看着他冷笑,不停的呵呵。

    既然是闲逛,免不了参观一下瓷窑。鲜于仲通对于这方面却不怎么感兴趣,只在栅栏外看了一圈,根本没有进去一探究竟的意思。

    “就是为了这个瓷窑,你不愿随老夫去益州?”鲜于仲通皱眉:“年纪轻轻钻钱眼里了,银钱之物如此重要么?”

    顾青想了想,认真地道:“重要。”

    相处几日,顾青已对这位节度使不怎么敬畏了。虽说是手握重权的一方诸侯,可鲜于仲通倒是很少有什么官架子,脾气也算不错了,或许只有如此随和的脾气,才会在长安混得如鱼得水,又或许他的好脾气仅仅只对顾青这种有才华的人,对他的随从可就没那么客气了。

    两人如今的相处倒是颇有几分忘年交的味道,顾青也有胆子偶尔跟鲜于仲通开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了。

    站在瓷窑的高坡上,顾青正在向鲜于仲通介绍烧瓷的大致流程,忽然坡下一阵嘈杂,一名工匠匆匆从远处跑来,神情惶急地道:“东家,不好了,青城县衙要查封咱们的瓷窑,下面来了好多差役。”

第七十四章 封窑断生

    青城县衙查封瓷窑,这个事实令顾青有点懵。

    他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王法,瓷窑从建起到现在,都是在本本分分做买卖,合作的商人也是县里有名的大商贾,瓷窑的名气已渐渐打出去,甚至有了成为贡瓷的希望,无缘无故的,县衙为何要查封瓷窑?

    站在高坡上,顾青有点气愤,再三反省自己后,越来越理直气壮。

    我做错了什么?我拉动了全县的gdp,我做出了明星企业,我解决了附近村民的温饱和就业,满满的正能量,除了杀了一个人卖了两个人以外,我还做什么了?凭什么查封我?

    过分了!

    顾青脸色阴沉下来,努力让自己变得冷静。这是成年人必须具备的素质,很多后悔终生的棋差一着,往往便是情绪冲动时犯下的错误。

    “官府来了多少差役?他们有没有说查封瓷窑是何罪名?”顾青沉声问道。

    村民讷讷摇头:“来了四五个人,没说罪名,只说要查封瓷窑。”

    顾青想了想,道:“找个腿快的人,速去青城县请郝东来和石大兴两位掌柜来,快去。”

    村民转身就跑。

    鲜于仲通站在旁边,表情平淡地道:“你开的瓷窑可有不法事?”

    顾青苦笑:“节帅,小子一直本本分分,开瓷窑不过是为了给乡邻们一些贴补,从来不曾做过不法之事,全村老少可为小子作证。”

    鲜于仲通看了他一眼,道:“老夫虽是节度使,但下面县衙的事物,老夫终归不能轻易插手的,有失官场体面,再说,事情没弄清楚,老夫也不能听你一面之词,你好好处置去吧,不用你陪我了。”

    顾青朝他行礼告罪后,不慌不忙地下了高坡。

    看着顾青并未慌乱的步履,鲜于仲通满意地点点头。

    有时候观察一个人,往往不需要看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单只看他遇到危机时的表情和气度,便能看出一些端倪。

    遇事时愤怒冲动,热血上头不计后果是普通少年,遇事时冷静沉稳懂得理性分析并循序渐进解决它的是天才少年,当然,也有极少数不一样的烟火,遇到危机后哈哈大笑狂欢蹦迪大肆庆祝的,那是**少年,概率极小。

    顾青下坡时走得很慢,他在想前因后果,不明白为何县衙好端端的要查封瓷窑,是无意中动了别人的蛋糕,或是得罪了什么人,这些都不得而知,无声无息间突然爆发,委实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接下来呢?顾青需要寻求解决的方法,郝东来和石大兴的人脉是其中之一,其实还是更简单有效的办法,剑南道节度使就在他身边,鲜于仲通一句话就能解决这件事,可是刚才鲜于仲通已经抢先把话挑明了,他不会插手其中。

    想想也是,顾青跟他根本没有交情,别人凭什么帮你出头?当官的都不傻,官场上没几分油滑推卸的本事,未必能坐上那个位置,做出了沙盘又如何,沙盘的用处还未在实战中证明之前,它就是个无用的东西。

    …………

    半山瓷窑外,一群村民和工匠围着四五名县衙差役,不吵也不闹,但死死堵在栅栏的门外,不让差役进去,现场气氛有点僵冷。

    差役们有些气急败坏,手中的铁尺和镣锁敲得铛铛有声。

    “敢阻挠官差办案,你们不怕王法吗?再不让开,必将你们全部拘进大牢,判你们个流徙之罪!”

    村民和工匠们顿时气势一弱,很多人露出惊惧之色,但,还是没人让开。

    瓷窑已成了所有人的饭碗,在这里做工代表着衣食无忧,代表着稳定的温饱日子,瓷窑若被封了,所有人的生活又将回到从前,吃不饱穿不暖,种着几亩薄田指望老天爷开眼风调雨顺,当习惯了衣食无忧后,很难再回到当初贫困的.asxs.。

    再温顺的良民,面对即将要砸他们饭碗的人,终究还是能鼓起几分食牛之气的。

    有人害怕,但没人让开,一百多人仍死死地堵在栅栏门口,差役们扬着铁尺往前推进,村民们站立不动暗暗推搡,双方的火药味越来越浓,有一触即发之势。

    顾青下了高坡后看到的便是这幅情景,心中不由一急,大喝道:“全都让开!”

    所有人一怔,望向顾青。

    顾青快步走来,挡在差役和村民之间,转身看着村民道:“都让开,县衙要查封,便让他们封,事情会解决,但不是你们这种方式。”

    一名缺了一只手掌的中年汉子忽然呜咽道:“封了瓷窑,以后如何活?”

    顾青笑了:“能活,我保证。”

    人群中又有一道愤慨的声音传出来:“官府不知民间疾苦,断我们本分人的活路,我们不能让!”

    原本安静了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顾青转身看着几名差役,微笑道:“县衙封我瓷窑,可有罪名?名不正则言不顺,查封终归没有道理吧?”

    差役本不耐烦,然而村民众多,群情激愤,差役也怕闹出大事,态度不得不温和地道:“我们只是奉命行事,尔等若有冤屈,可去县衙鸣冤,瓷窑今日必须要封,何等罪名你可自去问县尊。”

    顾青点了点头,转身对村民们道:“都让开,让他们封,他们只是当差的,莫难为他们。”

    顾青的威信起了作用,村民们尽管不忿,但还是默默地让开了一条缝。

    差役们擦了擦额头的汗,朝顾青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然后快步上前,手忙脚乱地将栅栏门用锁链锁住,马马虎虎贴了张盖了印的封条,最后招呼都没打便匆匆离去。

    瓷窑封了,所有人的生计断了,人群里的气氛压抑到极致,甚至能听到人群中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顾青的情绪仍旧波澜不惊,对他来说,这只是一场小风波,前世见过的风浪比这厉害多了,哭泣也好,气愤也好,终归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解决问题要从源头查起,源头自然便在县衙那位县令身上。

    “都回家歇着,趁这几日大家好好养养身子,多吃饭多吃肉,待平了冤屈,瓷窑马上便开工,各种重活累活等着你们,好了,都散去吧。”顾青笑着对村民和工匠道。

    顾青的淡定情绪终于感染了众人,大家见他并未慌乱,反而还能笑得出来,无疑给大家打了一剂强心针,众人这才慢吞吞地散去。

    一名村民匆匆跑来:“东家,青城县郝掌柜和石掌柜来了。”

第七十五章 官声正直

    顾青吩咐村民去请郝东来和石大兴时,两位掌柜已经快到村口了。

    县衙的差役刚从县城出发,郝东来便听到了风声,急忙叫了石大兴一起来石桥村,差役前脚刚走,他们后脚便到了。

    一个胖成球的大胖子,一个满脸横肉的大汉,两人喘着粗气来到瓷窑栅栏前,看着被封掉的栅栏门,郝东来跺了跺脚,怒道:“到底怎么回事?不招灾不惹祸的,县令为何要封我们的瓷窑?”

    石大兴冷冷道:“郝胖子你为人龌蹉,赶紧想想最近有没有做什么亏心事,否则县令怎会无缘无故封瓷窑。”

    郝东来大怒:“你才龌蹉!你根本是个强梁大盗!必然是你得罪了县令。”

    石大兴冷笑:“做了这么多年买卖,谁屁股底下干净?郝胖子,你以为你是善人呢?”

    二人越吵越凶,后来动了手,各自揪着对方的衣襟对骂,一肥一丑两张脸越凑越近,唾沫星子互相朝脸上喷,眼看两人就要亲上了,画面看起来莫名的丑恶却又说不出的和谐有爱……

    顾青环臂看着二人,不拉架也不劝和,反而饶有兴致地盯着两人的嘴,越看越兴奋,直到二人边吵边凑近,近到快亲上了,顾青露出了祝福的微笑。

    互喷口水的二人吵着吵着,忽然觉得气氛不对,转头望去,愕然发现顾青那张带着古怪笑容的脸。

    “呃,少郎君,你不说点什么吗?”郝东来擦着额头的汗珠强笑道。

    石大兴也道:“不错,少郎君,瓷窑你占的份子最大,为何你此刻一副看热闹的样子?”

    顾青笑道:“因为热闹好看呀,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俩能白头偕老……”

    郝东来和石大兴一呆,接着同时露出恶心的表情,再看彼此的距离,二人触电般弹开,郝东来忍不住弯腰干呕了几声,石大兴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也弯腰干呕。

    看到栅栏上贴的封条,二位掌柜不由浮上愁色,郝东来叹道:“到底怎么回事,黄县令一声不吭就把咱们瓷窑封了,究竟谁得罪了他?”

    石大兴沉吟片刻,道:“此事怕是不方便当面问县令,若当面问了,此事可就毫无转圜的余地了,郝胖子,你我在县衙各有人脉,不如找人旁敲侧击问问,总要先把原因弄清楚才好解决。”

    顾青点头道:“不错,只要弄清楚了原因,解决起来就不难了,两位在县衙的人脉比我广,便仰仗二位掌柜了。”

    郝东来苦笑道:“费掌事的公文都递进了长安甄官署了,这个时节被封了瓷窑,怕是要连累不少人。往后再想被定为贡瓷可就难了。”

    言者无意,顾青却心中一动,道:“县令封我们的瓷窑难不成跟贡瓷有关?”

    二位掌柜也呆住了,面面相觑后,郝东来迟疑地道:“应该不会……吧?青城县出了贡瓷,对黄县令的前程也是件好事呀。”

    石大兴神情凝重地道:“不一定,当官的与我等平民的想法不一样,我们认为的好事是眼前之利,当官的眼里,看的是长远之利,若是一位好官,那就是公利,黎民之利。”

    顾青隐隐觉得猜到了什么,叹道:“有件事我不大清楚,不知你们可知晓,听说当今贵妃尤喜岭南荔枝,圣天子独宠之,每年荔枝熟后,遣快马从岭南飞递至长安,为了这个荔枝劳民伤财之至,各地官府和民间颇有怨恚,可有此事?”

    这件事顾青只知道个大概,还是前世那句脍炙人口的诗“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隐约记得老师解释过这首诗的背景,听了石大兴刚才的话,顾青这才忽然联想到荔枝上面。

    顾青话音刚落,二人一脸震惊地看着他,接着渐渐露出明悟之色。

    贡瓷和荔枝,看似毫无关联,可实际上都是一回事,都是送进皇宫的贡品,贡品的产运链必然会打破民间固有的规则,从而造成连锁的破坏反应。

    没有人比商人更懂这个道理了。

    石大兴沉吟片刻,神情凝重地道:“恐怕……还真是这个原因。”

    郝东来也点头。

    顾青又道:“咱们这位黄县令,是好官吗?”

    二人再次对视,苦笑点头。

    郝东来道:“有点保守,不太容易打交道,尤其对商人不大看得上,但上任以来兴修水利,开垦荒地,做人做事都很清白,没听说有什么不干净的传闻,算是一位好官。”

    石大兴也道:“两年前,益州刺史府一位司马的堂侄来青城县游玩,醉酒打断了一个工匠的腿,当时黄县令马上下令抓了人,后来益州那位司马托了关系求情,黄县令不为所动,顶住很大的压力将那个打人的凶手判了流徙琼南三年,由此看出,这位黄县令是很刚烈的性子,而且不畏强权。”

    二人一言一语间,顾青渐渐对黄县令的为人有了直观的了解。

    这种人大概是清高正直,宁折不弯,同时又有些保守固执,但凡他认定的事情很难讲道理让他改变主意。

    这可就难办了。

    回神见郝东来和石大兴眼巴巴地看着他,顾青失笑:“我不过是个乡野小子,运气好开了个瓷窑,这种官面上的事情当然由二位掌柜来操心,可不敢指望我啊。”

    二人顿时讪然一笑,郝东来道:“主要是少郎君太过神奇,好像没有你解决不了的事,我们都忘了你才十几岁的年纪。”

    顾青道:“此事的缘由还须查清,刚才不过是我们的猜测,或许另有原因,你们回青城县后发动人脉查清楚,然后派个人告诉我,我去青城县找你们,一同商议对策。”

    二人应了,向顾青告辞匆匆离开。

    仰头看着渐渐西沉的斜阳,顾青心中一阵烦闷。无论在哪里,无论怎样的世界,总逃不开各种麻烦,老天似乎存心不想让他安安稳稳过日子。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出现在身后,顾青转身,张怀玉仍旧一身白色的衣衫,目光沉静地看着他。

    “瓷窑的事我听说了,需要我帮忙吗?”

    顾青眼皮一跳:“无法无天了你,难道你要杀了县令?”

    张怀玉摇头:“我有别的法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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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介绍: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唐天宝,顾青身着布衣从烟尘里走来,在长安皇城的大道上,看着鳞次栉比的华丽殿宇,一步,两步,步步生莲。他渐渐握住了这个强盛王朝的脉搏,也看到了饱受挫折打击的李隆基那张灰败阴暗的脸。俯下身,顾青微笑着对李隆基说:“陛下,您是否该禅位了?做个太上皇多好,天下事,臣愿为陛下分忧决断。”朝为田舍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朝为田舍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