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忠人之事
憨叔吃饭的样子很像一只兔子,饭菜扒进嘴里,抿唇嚼个不停,一边嚼一边抬头四顾,就像随时有人会冲过来抢他的饭菜一样。
顾青笑看着他吃饭,心里情不自禁在想,这位老窑工童年时究竟被人抢过多少次食物,才会造成如今这副吃饭的模样。
想想自己的前身在村里曾经受过的欺凌,若自己没穿越的话,前身吃饭时应该也是这个模样吧?
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这些年在村里吃着百家饭,他是如何在贫困和欺凌的煎熬中咬着牙长大的?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在仓惶奔命,直到他的头磕上了一块石头,如若灵魂存在,如今的他,是解脱了还是心有不甘?活得那么辛苦那么用力,终究还是没能等来好的结果。
顾青忽然为自己的前身感到心疼。
他是否也曾有过美好的梦想?他是否幻想过自己垂垂老矣子孙绕膝的那一天?他寂寞的时候是否也和自己一样,曾经数过屋檐下的冰棱?
两个不同世界的灵魂,应是遥相呼应的吧?否则怎会有如此玄妙的缘分。
不同的是,顾青不会走和他一样的路,懦弱的性格会比敌人更快一步杀死自己。
“今日的菜不错,肉越来越多了,味道也好。”憨叔吃完后打了个饱嗝儿,搁下碗筷,叹道:“东家待我太厚道了,其实给工钱就好,不必再管饭的,每次吃完总觉得有愧,老汉只干了这么点活儿,得到的却太多了。”
顾青浑不在意地道:“憨叔尽管吃吧,几顿饭吃不穷我。您是老窑工,许多事还得靠您拿主意,给您多少酬劳都是应该的。”
憨叔摇头:“我老了,其实手艺也很一般。”
扬头指了指瓷窑工匠那边的驻地,憨叔道:“他们很多人比我强,老汉只烧过陶器,没烧过瓷,不懂怎么上釉,也不知如何把控火候,东家这碗饭,我怕是吃不长久了。”
顾青严肃地道:“憨叔千万莫这么说,东家用人,看重的是信任和情分,本事反倒是其次了,在我心里,您比那些工匠重要。”
憨叔惊愕地看着他,顾青的回答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东家,您这……”
顾青笑道:“踏实做事,踏实吃饭,您是我请来的第一个人,我们主雇的情分一定善始善终,哪天您老到再也干不动了,我风风光光送您回家颐养天年。”
憨叔感动地道:“东家放心,老汉别的不会,但这片窑口,还有东家的秘密,老汉到死都不会漏出一个字,从今往后,窑口便是老汉的性命。”
顾青摇头:“莫说得如此严重,憨叔您再干些年头,我送您一笔丰厚的养老金归乡,您再辛苦几年,好日子还等着您呢。”
憨叔咧嘴笑了,目光满是憧憬:“我家离此不远,家里有两儿一女,女儿早嫁了,大郎也娶了婆娘,只剩二郎没个着落,待我挣够了钱回家,大大方方地给二郎说门亲,这辈子便没有遗憾了,哈哈,快了,老汉算了算,再攒半年的钱,约莫便够了。明年若能说下亲事,还请东家屈尊来我家喝杯喜酒,我家的好日子全拜东家所赐,这杯酒一定要喝。”
“好,一定喝,我还会送上大礼,保证让您脸上有光。”
与憨叔聊天令顾青心情很舒坦,他已渐渐喜欢这种家长里短的闲聊,也喜欢上这些纯朴无华的人,他们单纯无邪的本性是顾青两辈子都不曾接触过的,而他们那种身处贫困却永远心怀希望的劲头,也是顾青一直缺乏的。
前世那些不愁吃穿工作学习又清闲的人,却活得那么丧气,好像每天在地狱中煎熬,明明日子越过越好了,精神却越来越贫瘠了,他们究竟缺了什么呢?
…………
入夜,窑工驻地的工匠们都沉沉睡去,干杂活的村民们也陆续下山回家了。
偌大的陶瓷窑口只留下憨叔一人看守。
憨叔或许没有太大的本事,但他做事的态度是非常严谨的。打着火把将所有的窑口从头到尾巡视了两遍,尤其是挖出煤的坑口,更是小心地在上方堆满柴木用以掩饰,将散落在地的煤打扫干净,最后将栅栏内的几只狗松了缰,做完这些后,憨叔这才打着呵欠走进他的小屋子。
屋子里没点灯,点灯耗油,憨叔舍不得让东家浪费钱财,农户人家朴实,他们总会想方设法用零成本的方式将日子过下去,从来不考虑生活质量的问题,对他们来说,能活着,能吃饱饭,便已经是最高的生活质量了,有没有灯并不重要。
临睡前,憨叔躺在硬木床榻上,胳膊枕着头,望着夜空里的星辰,忍不住悄悄幻想,若是能年轻几岁该多好,他便可以跟窑口另一头的工匠们央求学点手艺,烧瓷,上釉,纹饰,随便哪种手艺都行,手艺学成后给东家干活,每月领的工钱便不那么心虚惭愧了。
是啊,年轻几岁该多好……
憨叔叹气,然后又笑。罢了,如今这样也好,人到这把年纪,没几年活头了,便愧领些工钱吧,想想家里的二郎还没说亲,憨叔对顾青的愧疚心理又少了一些,以后好好干活,多干点活,终归不能太愧对东家,欠下的情分,只能欠下了。
憨叔终于渐渐入睡。
深夜里,秋风乍起,隐闻风雷。
栅栏内的几只狗忽然变得焦躁不安,在栅栏内飞快地跑来跑去,不时伏低身子,朝某个方向露出獠牙,低沉地发出吼声。
十几道人影如鬼魅般出现,轻松地翻过了栅栏,朝窑口方向逼近。
看守的土狗们终于大声狂吠起来,有两只狗已冲上前,朝其中一道人影狠狠咬去,刚腾空而起,却被一记重棍狠狠敲落在地,再也没了知觉,其余的狗顿生畏意,再也不敢靠近,隔着老远朝那些不速之客狂吠。
狗吠声终于引起了附近工匠驻地的警觉,火把一支支地亮了起来,朝窑口栅栏接近。
不速之客们顿时有些慌张了,为首一人急忙道:“莫慌,来都来了,窑口究竟啥秘方必须要看一眼,否则白犯了如此风险,快!”
众人于是纷纷加快了速度朝窑口跑去。
快到窑口时,众人身形一顿。
漆黑的夜色下,一支火把忽然点亮,憨叔那张老迈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姚贵堂,你带着这么多人来石桥村,意欲何为?”憨叔显然是认识为首之人的,向前踏了一步,沉声喝问。
为首那人见自己被人认出来了,顿时有些吃惊,接着面露狰狞,阴沉地道:“不关你的事,让开,我不偷不抢,看一眼就走。”
憨叔摇头:“这里是石桥村,是东家的窑口,未得东家允许,任何人不准擅入。念在同乡之情,你们速速退去,我当你们没来过便是。”
后面的工匠们打着火把离窑口越来越近,姚贵堂也有些慌了,咬牙道:“你快让开,我不想伤你……”
憨叔也有些害怕,这场面他一辈子都没经历过,然而短暂的畏惧过后,终究还是向前踏了一步,语声发颤道:“老汉领了东家的工钱,便该忠东家之事,快退去,否则莫怪我明日告官!”
“告官”二字彻底激怒了姚贵堂,于是忽然抡起手里的木棍,冷不丁砸向憨叔。
憨叔年纪大了,根本反应不过来,猝不及防下,木棍正砸中了他的额头,鲜血顿时汩汩而下,憨叔圆睁双目,一声不吭倒地。
跟随姚贵堂来的同乡也吓到了,手足无措地道:“贵堂,杀人了,出人命了!你……你可没说过是来杀人的,是你干的,你莫牵扯我们!”
说完姚贵堂带来的人呼啦一声四散跑开了,姚贵堂又惊又怕,跺着脚嘶声道:“他没死,没死!我没杀人!”
一边说一边拔腿便跑,再也顾不上窥探窑口的秘密了。
第四十七章 一力担之
顾青赶到山上时,姚贵堂等人早已没了踪影。
窑口栅栏内,工匠们打着火把,无声地围成一个圈,宋根生他爹正跪在憨叔面前,一把又一把的草药捣成泥状,往憨叔的额头上抹。
血止不住地流,一把草药刚敷上去,马上便被鲜血冲散,宋根仍未放弃,一边敷着药一边催促旁边煎药的人,一碗药汤很快端来,宋根托起憨叔的后脑勺,试图将药灌进憨叔的嘴里,憨叔已没了意识,死死咬着牙,药汤全流出了嘴外。
顾青脸色铁青,沉默地看着这一切。
憨叔躺在地上,额头流出的鲜血已满脸都是,眼睛闭得紧紧的,胸膛的起伏也渐渐变得微弱。
伤口很宽很深,仿佛被刀劈开了一样,憨叔的身躯一阵阵的抽搐,面色苍白如纸,牙齿无意识地咬得格格响。
顾青前世见过死亡,他知道死亡是什么样子的,憨叔此刻的样子已离死亡不远了。
浑身冰凉,很想给自己加件衣裳的那种冰凉,顾青看着宋根徒劳无功地努力挽救憨叔的生命,旁边一圈人打着火把静静地围着,四周安静得可怕,每个人都发不出声音,生恐惊走憨叔即将离躯的魂魄。
宋根满头大汗,仍不放弃地给憨叔的伤口上敷药,或许是憨叔头部的血已流得差不多了,血终于被止住,宋根两眼一亮,急忙又抹了厚厚的一层药泥敷在额头上,仔细观察了一番,发现血终于不再流出了,宋根无力地瘫坐在地上,露出虚脱的笑容。
“血止住了,止住就没事了,死不了,肯定死不了!”宋根一遍遍的说着,仿佛给周围的人打气,也仿佛给自己增添信心。
周围的工匠和村民们不懂,闻言纷纷露出了庆幸的笑容,然后乱糟糟地夸起宋根。
只有顾青仍面色铁青,站在憨叔面前浑身直颤。
作为一个多少有一些现代医学常识的人,顾青知道憨叔挺不了多久,他的致命伤根本不是额头的伤口,而是砸在头上的那一棍,那一棍力道实在太可怕了,再坚硬的头骨也难抵挡,此时的憨叔,已非常接近脑死亡的状态了。
更令他无力的是,憨叔即将在他面前死去,而他,作为一个现代穿越的人,竟毫无办法救他的命,那种无可奈何眼睁睁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在自己眼前逝去的感觉,如同他自己的身世一般,想改变,却无可奈何,只能留下一生的阴影。
究竟是怎么了啊。
明明中午时还在与憨叔畅快谈笑,聊家长里短,聊那些陈旧的情怀和谨慎的梦想,聊他的家人,也聊瓷窑的未来,那双苍老浑浊却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眼睛,此刻却已没了神采生韵,只剩了一具能喘气的躯壳。
世事多变,祸福无常。可是横祸为何非要降到这位无辜的朴实的老人身上?
顾青很自责,自责为何不多派一些村民在窑口轮流巡夜,为何不将憨叔留在村里过宿,为何不对那些可能出现的危机提前做出预判和布置。
他终究低估了人心,代价是憨叔的命。
顾青环视四周人群,声音很平静地道:“知道是谁干的吗?”
工匠们面面相觑,纷纷摇头。当时一片漆黑,唯有憨叔与他们正面相遇,可离得实在太远,根本没人听清双方说了什么。
顾青笑了,他自己都奇怪,这个时候居然能笑得出来。
“没事,不怪你们,是我疏忽了。”顾青望向地上躺着的憨叔,眼神变得很哀伤。
宋根瘫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憨叔,神情茫然失措,显然他对自己的医术也没多大的信心,刚才的欢呼不过只是一句祝福而已,此刻憨叔的脸色已蒙上一层淡淡的青灰,那已是死人的脸色了。于是宋根的神情也渐渐变得哀伤,他从未似今日此刻般痛恨过自己浅薄的医术。
顾青跪坐在憨叔身前,帮他抚去一缕乱发,垂头握住他那没有温度的手,静静地陪他度过生命里最后一刻的时光。
周围的工匠们渐渐从喜悦中清醒过来,因为他们看到顾青的表情,他的表情毫无喜悦,于是所有人都明白了,所谓的“死不了”不过是一句可笑的呓语。
“宋叔,能帮我叫醒憨叔吗?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刻也行。”顾青的表情一直很平静,没有愤怒,没有怒吼,语气轻柔如一缕掠过平湖的微风。
宋根一愣,似乎明白了什么,从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支长针,道:“我试试。”
一针出手,不知刺到憨叔头部的哪个部位,憨叔的眼皮颤了颤,手指也无意识地动弹了几下。
顾青深深看了宋根一眼。以前听说再差劲的大夫多少都有一门压箱底的看家本事,此刻宋根的这一针,约莫便是他唯一的看家本事了吧。
顾青朝周围的工匠们笑了笑,很客气地道:“各位都散开,若有心的话,帮忙在附近方圆的地上找一找,看贼人有没有留下什么线索。”
工匠们听话地四散开来,宋根嘴唇嗫嚅,欲言又止,迎上顾青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宋根顿时浑身一凛,也低着头走远。
地上躺着的憨叔呼出一口浊气,眼皮仍未睁开,但嘴唇不停蠕动,顾青心中一喜,看来是暂时恢复意识了。
凑到憨叔耳边,顾青的声音低如耳语:“憨叔,告诉我,是谁害了您。”
憨叔嘴唇仍在蠕动,顾青几乎将耳朵贴在他的嘴唇上,却仍听不清一个字。
顾青眼睛泛了红,轻声道:“憨叔,是我对不住您,您辛苦一下,声音再大一点,再大一点……”
憨叔奋力吸了口气,胸膛的起伏有些急促,嘴唇不停张合,顾青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在他的嘴唇上,这一次,他终于听清了,眼眶蓄满了泪,脸上的笑容却愈发灿烂了,表情看起来有种诡异的惊悚感。
耳朵离开憨叔的嘴唇,顾青握着他的手,轻声道:“好的,憨叔,我听清了,放心,您的家人亲眷我会照料的,还有二郎,我会帮他说一门亲,您所有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事,我一力担之,顾青在此向您发誓。”
声音压得低若蚊讷,顾青悄声道:“您的大仇,我必报之。憨叔,安心去吧,这一世是我欠你的,下一世我还你。”
憨叔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淡笑,随即呼吸骤停。
第四十八章 铺垫计划
憨叔就在顾青的眼前逝去,那嘴角微扬的面孔永远停留在顾青的脑海里。
周围的工匠们再次围拢起来,除了致憨叔于死地的那根木棍,他们没找到任何线索,看着死去的憨叔躺在地上,工匠们有人叹息有人愤怒。
顾青仍面无表情,不见任何情绪上的波动。
他从人群里找到了宋根生,让宋根生办理憨叔的后事。
首先要给憨叔净面换衣,准备棺木,让他干干净净地走。其次派人向憨叔家报丧,憨叔有两儿一女,全都请来石桥村。再去请青城山上的道士下来,在憨叔的家乡搭起灵台道场,为憨叔做足法事……
一件件后事交代下来,宋根生一一记住,当他问起要不要报官时,顾青拦住了。
“不报官,憨叔村里的里长宗亲问起来,就说是意外,是我们的责任,我们赔钱,多赔,尤其是憨叔的家人,以后他们一家子的衣食我管了,二郎的亲事我也管了,憨叔丧事办完之前马上找媒婆说亲,找良善之家的闺女配给二郎,钱敞开了用,一定要丧事办完之前找好,办完丧事后三年服孝,耽误二郎年纪了。”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用成熟沧桑的语气条理分明地安排一位老人的后事,连他的家人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看起来显得有点古怪,只是此时此刻大家的心思没在这上面。
宋根生有点奇怪:“可憨叔明明是被贼人所害,怎能不报官?”
顾青笑得很诡异:“听我的,别报官,跟憨叔的家人好好解释,钱给够,总之别报官。”
宋根生听出顾青话里的坚决之意,只好讷讷点头应了。
回头再次深深看了一眼憨叔的遗体,顾青沉默地独自走下山。
这一世虽是少年的身体,可灵魂毕竟已是三十多岁了。真正成熟的成年人遇到任何事不会太冲动,憨叔死了,顾青的心情自然是悲痛的,可没到刻骨铭心的程度,毕竟他与憨叔认识的时间不长。
说什么悲痛欲绝未免太给自己加戏,顾青悲痛之外更多的是隐而未发的愤怒。
冤有头债有主,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顾青现在要做的是帮憨叔报仇。之所以阻止宋根生报官,是因为他信不过这个年代的王法,在人治大于法治的年代,一桩人命官司可能出现的意外和反转实在太多了,而顾青做事喜欢用最简单的方式达到目的,不想平添太多波折。
“姚贵堂”这个名字,已深深印在顾青的脑海里,憨叔拼尽最后一丝余息说出来的名字,若让他死得太痛快便是违了顾青在憨叔面前发下的誓言。
第二天一早,憨叔的两个儿子来了,跪在憨叔的遗体前嚎啕痛哭。冯阿翁一边安抚,一边解释憨叔的死因。在顾青的授意下,憨叔的死因是一次意外,山上流石滑坡砸到了头,顾青当场掏了一贯钱赔罪,并表示以后憨叔的家人每年都给一定的抚恤。
悲痛却无可奈何的两个儿子只好接受了事实,接下来便是入棺和道士做法事。
未尽的后事交给宋根生处理后,顾青独自出了村。
村口的山路边,宋根生匆忙跑出来,拽住了顾青的胳膊。
“你要去给憨叔报仇?”宋根生盯着他的眼睛。
顾青笑了:“读书人突然不傻了,我有点难以适应……”
“你不能去!”宋根生加重了语气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虽说你还不算千金,但以你的本事,迟早要腾达的,莫为了一条人命把自己搭上了。”
顾青平静地道:“我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
“这不是你该做的事!这是官府该做的事!”宋根生执拗地拽着他的胳膊不肯松手。
“我对憨叔发过誓,要亲手为他报仇。”
“顾青,你莫冲动,今时不同往日,如今的你已是石桥村的脊梁,多少乡邻村民要靠你吃饭,你若有了闪失,整个村子又要回到食不果腹的从前,为了一条人命,值得吗?”
顾青想了想,认真地道:“值得。”
“很多人活着是为了吃饱饭,我不是。”
…………
与石桥村相隔二十多里地的翠江村,村头三里外的山坡上,顾青坐草丛里,嘴里咬着一根草茎,眯眼望着村子参差错落的房屋。
顾青在思索行动计划。
首先,要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帮憨叔报仇,保全自己是前提。顾青不会真的热血上头不管不顾冲进村里大杀四方,最后被官府判个斩立决。那是傻子才干的事。
成年人做事有做事的章法,冷静的计划,缜密周全的铺垫,一丝不差的行动,不留痕迹的善后,所有这一切加起来,才是成年人世界的游戏规则。
除了憨叔,没人知道凶手是谁。这是一个对顾青有利的条件,所以顾青才会决定不报官,甚至对外解释憨叔是意外而亡,这一切都是铺垫。
然后顾青从憨叔寥寥数字的遗言里找到了翠江村,仇人就是这个村子的。
那么接下来,就是具体的行动计划了。
在来的路上,顾青对计划已有了大致的轮廓,说不上天衣无缝,若官府铁了心要深挖下去的话,还是会暴露一些不利的线索。然而世上原本就没有毫无漏洞的犯罪,顾青能做的是尽量减少痕迹,最大限度地将痕迹消弭于无形。
山坡上坐了一个多时辰,顾青终于等到了一位路过的村民,村民头缠白巾,背着一捆干柴,显然是上山砍柴的樵夫。
顾青拦住了他,笑得很和善:“敢问你是翠江村的吗?”
村民一愣,还是很和气地道:“正是。”
顾青仍然笑得和风细雨:“我是外村的,想跟足下打听一个人,你们村是否有一个名叫姚贵堂的人?”
村民顿时露出惧色,看得出这位姚贵堂在翠江村也是一个村霸,难怪跟丁家兄弟认识。
“兄台莫慌,我不认识姚贵堂,只是受人之托来翠江村给他捎句话,可我听说姚贵堂此人有点……凶,我胆子小,不敢进村,在此处坐了一上午,正是进退两难呢。”顾青苦笑道。
村民好奇地打量他,嗯,长得干瘦干瘦的,看起来很不扛揍的样子,而且天生一张不高兴的脸,确实很容易挨揍。
“你要给姚贵堂捎句什么话?”村民是个善良的人,见顾青踌躇的模样有些不忍。
顾青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大约十几文的样子,塞到村民的手中。
村民顿时受宠若惊,被这突然来临的幸福惊到了。
“兄台高义,在下感激不尽,这点小意思请兄台笑纳,只消给姚贵堂带一句话,就说昨夜之事已事发。”
村民神情茫然地跟着念道:“昨夜之事已事发?”
顾青笑得愈发和煦:“没错,就这一句。他若问起是谁说的,你就说是一个不认识的外村人带的话。”
村民此刻满脑子问号,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太有悬念了,可手里那满满的一把铜钱告诉他,问号再多也别问,老老实实传话便是。
村民拍着胸脯保证完成任务,正打算离开,顾青指着山下的一条羊肠山道,问道:“这条路是否能出村?”
“是的,而且出村只有这一条路,否则只能爬山绕过去,那就太辛苦了。”
顾青笑道:“多谢兄台,还请兄台将话带到,在下告辞。”
村民兴冲冲下山,顾青微微一笑,也跟着下了山。
第四十九章 缜密周全
顾青严格地执行着自己定下的计划,每一步都走得严丝合缝。
首先肯定不能冲进村里杀人,那是自取灭亡。所以必须要把姚贵堂逼出村,逼他出村后顾青才有下手的机会。
能把一代村霸逼出村的法子很简单,村霸毕竟只是村霸,这种人跟丁家兄弟一样,只敢欺凌一下乡亲村民,他们不是土匪强梁,没有杀人的胆子,顾青很清楚这类人的本性,他们是卑贱且猥劣的,在老实的百姓面前他们作威作福,一旦钢刀加颈,他们却跪得最快最彻底。
所以顾青相信如果那句话被村民捎回村子,姚贵堂一定会坐不住的。
昨夜他对憨叔下手是怎样的力道,唯有他自己最清楚,憨叔倒地后姚贵堂仓惶逃离,回到家后他必然在忐忑猜测憨叔是死是活,此时的姚贵堂正如惊弓之鸟,生恐事发。而顾青的这句话无疑能让这只惊弓之鸟吓得飞走,如果他离开村子,那就正中了顾青下怀。
村民下山带话后,顾青也跟着下山,他的脚步很快,沿着唯一的一条山道蜿蜒而行,走了十来里地,来到山道边一座小山脚下,顾青抬头看了一眼,然后打量四周环境,良久,点了点头,喃喃道:“这里的风水不错,适合杀人,也适合埋人。”
说着顾青上了山坡,默默测算了一下海拔距离,然后四下环视,找了一块半人高的大石,顾青独自一人将大石又滚又拖,搬运到一个陡峭的山崖边,用一棵小树暂时固定住,顾青试了试力道,确定一推之下能将石块推下山崖,且正好能砸在山崖下的小道上。
准备工作还没完,顾青又掏出一把菜刀,菜刀是自家切菜用的,这次把它带出来,找了几根树枝用菜刀不停削,每根树枝都被削得很尖,削了四根后,顾青将它们斜插在腰带后。
这些削尖的树枝是他做的第二手准备,若石头推下去没砸死姚贵堂,那么顾青便只能选择用菜刀和树枝弄死他。
一切准备好后,顾青又回到山道上,一边仰头看着山崖处的石头固定点,默默计算石头被推下后大致的速度和落点,一边推算姚贵堂离开村子后的心情,心情决定了他的行走速度,顾青暂时将自己代入成姚贵堂,试了好几种不同的行进速度,算好了当姚贵堂走来时,大致应该在什么时间点推下石头。
测算了好几遍后,顾青觉得大致满意了,于是回到山上,隐藏在茂密的树林里,静静地注视着山道尽头的动静,脑子里将所有的计划再次演练了一遍。
抬头看了看天色,顾青觉得差不多到时间了。以姚贵堂这种恶毒小人的心理,带过去的那句话绝对能让他坐立难安,最后沉不住气逃离村子。时间不会太久,命案在身,没人能淡定地待在家里等官差上门拿人。
顾青的猜测没错,一盏茶时辰后,山道尽头匆匆行来一道人影,人影慌张疾步而行,跌跌撞撞不时踉跄一下,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包袱,显然是匆忙收拾的行李。此人必是姚贵堂无疑了。
至于他的面相,顾青懒得观察了。反正这个人已经是个死人,死人无论长什么样子都不重要,怎样弄死他更重要。
顾青此刻愈发冷静,像一只藏在丛林里的猎豹,目光冰冷地注视着姚贵堂的脚步,心里一次次测算最佳的时间点,随着他行走速度的更改,顾青再一次次地更正时间点。
待到姚贵堂已走入他预判的距离时,顾青的嘴角微微一勾,双手按上了石头。
…………
石桥村。
山村依然平静,很多人甚至未发现顾青离开了村子。
山道尽头,袅袅行来一位白衣女子,女子神情淡漠,无视村民们投来的各色目光,进村之后径自走向顾青的屋子。
在她眼里,虽然顾青不太像好人,但他做的红烧鱼却特别好吃。
这是白衣女子再次来到石桥村的原因,当日她离开后,在青城县里找遍了所有的酒肆饭堂,试遍了所有店铺的鱼,终究与顾青做的相差甚远,女子现在闻到别人做的鱼都觉得反胃,越是如此,她对顾青做的鱼愈发念念不忘。犹豫挣扎了好几天后,终于还是来了。
这次她打定了主意,形象一定要高冷一点,不能让他觉得自己是专门为了吃鱼而来,一定要用很无所谓的语气,平淡地让他做一顿红烧鱼,如果顾青拒绝,那她……还是要高冷,不过可以用别的东西来换,大家平等交易。
所以女子这次的准备很充分,她带了酒,带了青城县最好的酒,大大小小四五个酒坛,一路带过来,饶是她身负武功,多少也有点累了。
进村之后,女子越想越高兴,想到马上能吃到那道红烧鱼了,纤细的喉咙不由蠕动了一下,吞下了一口口水。若汤汁能多一点,用那汤汁泡在米饭里,香喷喷的饭……哎呀,不能想了不能想了,会失态的,说好的高冷呢。
女子马上管理自己的表情,眼里的笑意很快隐去,换上一副淡漠冷酷生人勿近的表情,一路从村口走到顾青的家门口。
门口无人,大门敞开着,门槛上垂头丧气坐着一个人,不时长吁短叹,一脸焦虑。
女子皱眉,她不认识门口这个人,很讨厌,耽误她吃鱼。
“让让,莫挡门。”女子脚步不停,浑然无视门口坐着的宋根生,脚一抬正对着宋根生便打算跨进去,如果此刻宋根生不让开的话,女子的脚可能会踩着他的头顶进门。
宋根生吓了一跳,平日迟钝的反射弧此刻如有神助,就在女子的脚马上要落在他头上时,宋根生刷地一下平移到旁边,与此同时,女子的脚也恰好落在门槛上,就差那么一瞬……
宋根生吓得脸都白了,这是什么情况?为何有一个陌生女子要踩着自己的脑袋进门?
“你,你你……”宋根生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指着她。
女子没理他,跨进门后四下张望,发现屋里没人,女子的神情不由有些失望,恨恨地咬了咬牙。
直到这时,她才看到门槛上坐着的宋根生,见他一脸惊愕又长得老实巴交的样子,女子顿时有几分不喜,指了指他,道:“你,认识顾青吗?”
“认识……”宋根生下意识道,女子气场有点强,看气质就知道必是强者,让人忍不住想叫爸爸。
“顾青为何没在家?他去哪儿了?”
宋根生迟疑了一下,马上抿紧了唇。
爸爸只能有一个,不能背叛顾青,尤其是他知道顾青正在做一件犯法的事,打死都不能说。
“不知道,不清楚,不晓得。”宋根生立马否认三连。
然而宋根生刚才迟疑的那一刹,女子眼尖捕捉到了,顿时黛眉一蹙,然后冷笑。
打死不招的英雄好汉?呵,英雄好汉是那么好当的吗?
第五十章 生死相搏
宋根生这种读书人胆小怕事,但也有读书人的执拗脾气,当他认真起来的时候,天王老子都拿他没办法。
白衣女子也拿他没办法,终究是顾青的朋友,不可能毫无道理的揍他一顿。于是女子当着宋根生的面表演了一些娱乐节目,比如单手劈木,单手劈桌椅,单手劈陶罐,能劈的东西都劈了。
劈完以后女子用“我很厉害”的挑衅眼神瞪着宋根生。
宋根生吓得跟鹌鹑一样瑟缩在角落里不敢动弹,可他还是紧紧抿着唇没说一句话。
二人眼神碰撞,女子颓然叹气。
确认过眼神,这是个不会招供的人。
“你真是顾青的朋友?”宋根生畏畏缩缩地问道。
女子想了想,自己吃过顾青做的鱼,顾青喝过她带的酒,两人还有过愉悦的交谈……
“当然是朋友。”女子肯定地道。
宋根生摇头:“不,你骗不了我,你应该是他的仇家。朋友不会进门把他的家拆了,你刚才劈了好多东西,顾青回来会跟你拼命。”
女子愕然回首,看着碎了一地的桌椅陶罐,顿时有些心虚了。
“我会赔他。”女子高冷而淡定地道。
“顾青究竟去哪儿了?”
宋根生又抿紧了唇。
女子叹了口气,出门了。
其实只是为了吃一顿鱼而已,女子也不知道为何自己如此大费周折,居然有闲心先去追查做鱼的那个人的蛛丝马迹……
高端的美食果然不是那么容易吃到的。
找了个妇女聚集人数多一点的地方,女子像路人一样来回溜达了两圈,很快便知道了村子里最近发生的事。
然后女子的脸色变了,飞快回到顾青的家里,宋根生仍坐在院子中间的蒲团上发呆,女子闪身进门,二话不说单手拎起了宋根生。
“顾青去杀人了?”女子语气瞬间变得很阴沉。
宋根生大惊:“你怎么知道?”
“昨夜你们村死了个老窑工,死得不明不白,今日顾青便不见人影,他去做什么这很难猜吗?”女子冷笑。
宋根生讷讷不能言。
女子揪住他的衣襟往外走,冷冷道:“杀人多大的干系你知不知道?你还帮着他隐瞒,将来顾青上了法场你高兴了?”
宋根生忍不住道:“你究竟是谁?再说,就算告诉你,你能如何?”
“他不能杀人,我能。”女子忽然踹了他一脚,道:“快带我去找他,否则我先把你杀了。”
…………
顾青站在山道上,与姚贵堂两两对视,二人的距离不过一两丈。
人算不如天算,顾青推下的石头终究还是落空了,它并未砸到姚贵堂头上。计算得再精细,总免不了意外,这种刺杀的机关本就是随机且多变的。
汉代名相张良也曾干过刺秦的事,一切计算得比顾青更周密,可大力士那必杀的一锤击中的却是秦始皇的副驾,最终功败垂成,亡命天涯。
顾青也是如此,本来计算得很精细,可石头推下山崖的瞬间,姚贵堂慌张赶路的脚被路上突起的石块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于是停下来低声咒骂了几句,就在这个当口,一块大石从天而降,重重砸落在他面前,姚贵堂侥幸逃过一劫。
姚贵堂停下脚步时,顾青的心一沉,他知道已失手,然而石头已推下,无法挽回。只好暗叹一声,飞快下山朝山道跑去。
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尤其是不知一手准备的人。顾青在等姚贵堂的时候已经削尖了几根木棍,以及自己随身带了一把菜刀。
身怀利器,杀心立起。
姚贵堂一脸懵然,傻傻看着横在路中间的大石,此时的他还没搞清楚状况,顾青便已跑到山道上,二人四目相接,互相打量。
姚贵堂呆怔了很久,才指着大石恍然道:“是你弄的?”
顾青笑得很歉意:“出了点意外,没能砸死你,抱歉。”
姚贵堂又呆住,这句道歉好真诚,可……是不是哪里不对劲?
“你,你想杀我?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要杀我?”
“昨夜你在石桥村杀了一位老窑工,这么快便忘了?”顾青的笑容渐冷:“杀人偿命,这个规矩你不会不明白吧?”
姚贵堂顿时全明白了,脸色苍白地道:“刚才托人传话的人也是你?你为了把我逼出村子,方便在此处杀我?”
“真聪明,不过晚了。”顾青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忽然迈开步朝他走去,嘴里道:“不说废话了,彼此拼命吧,谁生谁死看本事。”
说完顾青已走到姚贵堂面前,手往腰背一探,抄出一把菜刀,突然朝姚贵堂的额头劈去。
姚贵堂大惊,下意识地一闪,躲过了这一刀,顾青扬手又一刀跟上,姚贵堂趴在地上原地打了个滚儿,二人的距离拉开了一些。
站起身,喘着粗气的姚贵堂惊恐地注视顾青,此刻他才终于确定,这家伙是真要杀他,刚才那两刀完全没留手。
“你是那老窑工的什么人?不沾亲不带故的,为了他犯上人命官司,值得吗?”姚贵堂嘶声道。
顾青没说话,欺身而上再次劈出一刀。
姚贵堂忽然仰面躺倒,四脚朝天的姿势,双腿奋力一蹬,顾青手里的菜刀被他蹬中,刀脱手,顾青已是赤手空拳。
这时姚贵堂也不客气了,反正他已有人命在身,不在乎多杀一个,于是起身冲向顾青,顾青连连后退,手探向腰背,却来不及抽出削尖的木棍,姚贵堂的拳头已重重击在他脸上。
顾青只觉头冒金星,脸部一阵麻痹后,疼痛随之而来,嘴里一股腥咸味,可能牙齿出血了。
晃了晃头,顾青咧嘴朝姚贵堂一笑,笑容扯动了脸上的伤,疼得脸颊直抽。
姚贵堂微微躬腰,双手前伸,保持戒备的状态,瞪着充血的双眼道:“无亲无故的,你到底为了什么?我昨夜杀人是无意,情急之下失了分寸,你今日若杀我,你也是杀人凶手,会被官府杀头的!”
顾青懒得答话,生死相搏之时,所有的注意力全部要集中在如何杀死敌人上面,多余的废话只能减弱自己的战斗力。
只是顾青有点遗憾,姚贵堂是个魁梧壮硕的汉子,而自己却瘦弱无力,在体型和力量上自己吃了大亏,如何杀了眼前这个大汉,委实是件很困难的事。
以后还是要多吃肉啊。顾青脑子里莫名其妙冒出这个念头,随即从腰后抽出一根削尖的木棍,以棍为矛,全力朝姚贵堂刺去。
姚贵堂大惊,他没想到顾青居然还留了这么一手,有了菜刀还不够,竟然还有削尖的木棍,你是有多闲!
手脚的反应比脑子更快,姚贵堂几乎下意识地抓住了顾青手里的木棍,一人执木棍一头互相对峙。
顾青咧嘴一笑,反手从背后又抽出一根尖木棍,狠狠刺向姚贵堂的腹部。
姚贵堂惨叫后退,尖木棍入腹寸余,顿时血流如注。
第五十一章 不死不休
生死相搏,拼的是狠。
顾青前世打过不少架,虽然没杀过人,可每次也是以命相搏,关于打架的经验,他比普通人懂得多。
从概率上来说,胜利往往属于豁得出性命的人,唯有不怕死,才有资格活。
当然,相搏之前的准备工作也非常重要,这一次顾青正是因为准备工作做得充足,才占到了便宜。
尖木棍入腹,姚贵堂惨叫后退,顾青也累得不行,弯腰双手扶着膝盖喘气,一边喘一边盯着姚贵堂的一举一动,不敢丝毫分心。
姚贵堂付出了惨重的代价,随着血越流越多,他由惊惧到恐慌,最后露出凶戾的表情。
此时他终于明白了情势,眼前这位陌生的少年郎不是恐吓,不是玩笑,是实实在在的想要他的命。现在必须以命相搏了,否则今日便是他的死期。
咬着牙,姚贵堂脸上的肌肉剧烈颤动,一颗颗的汗珠顺腮而落,他双手握住插在腹部的尖木棍,嘶声咆哮着将它硬生生拔了出来,木棍尖锐的那头淌着血,一滴一滴落在尘土里。
姚贵堂撕开了一截衣襟,打算缠上流血的伤口,顾青又动了,再次从身后抽出一根尖木棍,狠狠朝姚贵堂刺去。
不能给敌人任何喘息和疗伤的机会,你死我活之时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顾青拼命时没有招式,他只记得一件事,那就是往敌人身体的要害上刺去,从眼睛,太阳穴,咽喉,再到心脏,腹部,包括下阴,都是他的攻击重点。
一通胡乱的刺扎,姚贵堂被吓傻了,手忙脚乱地不停后退,闪躲,尽管他比顾青的块头大,可顾青搏命的气势已稳压他一头。
腹部不停在流血,姚贵堂只觉得自己的体力随着鲜血的流逝而渐渐耗尽。不拼命不行了,或许顾青的下一次攻击就会命中他的要害。
于是姚贵堂大吼一声,奋力挡开顾青的一刺,紧接着伸脚朝前一踹,正好踹中顾青的胸口,顾青身子往后飞,手里的尖木棍也脱手了,仰面倒地后,顾青胸口火辣辣的痛,正是武侠小说里常用的那个形容,“喉头一甜”,努力地咽下喉头那股甜味,顾青知道自己可能受了内伤,那一脚说不定踹断了自己的肋骨。
“你我素无仇怨,何必你死我活?”姚贵堂两眼圆睁嘶声道:“今日各自放一马,给彼此留条活路不行吗?”
顾青已累得手都抬不起来了,身体太瘦弱,体力也不足,刚才的一阵乱招进攻已耗尽了他的体力。
从动手开始,顾青就没有一句废话,此时更不想说废话了。
微躬着腰急促喘息,顾青努力趁他说话的当口恢复些许体力,恢复一丝也好。
他还要进攻,今日不死不休。
姚贵堂说了半天,见顾青毫无反应,再看顾青的眼睛,眼里居然有笑意,可笑意却也那么冰冷,姚贵堂的心瞬间也冰冷了。
那是一双杀意盎然的眼睛,绝无半点妥协畏惧,只有一个字,“杀”。
姚贵堂不由仰天苦笑,这位少年郎究竟跟昨夜那位老人什么关系?只不过失手杀了个老窑工而已,何至于闹到不死不休的局面?
腹部的血已渐渐凝成血块,算是暂时止住了,姚贵堂咬了咬牙,忽然从地上拾起了那根刺伤自己的尖木棍,暴起身形朝顾青冲去。
顾青咧嘴一笑,不退反进,也迎了上去,二人很快厮缠一起。
姚贵堂的体力和身型终究比顾青强得多,二人近身相搏后,姚贵堂眼疾手快忽然掐住了顾青的脖子,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顾青的脸涨成青紫,呼吸愈发困难,仍毫不畏惧地朝姚贵堂的腹部狠狠刺了一下,姚贵堂啊的一声惨叫,掐住顾青脖子的手未松,另一只手抓住了顾青手上的尖木棍,武器被制,要害被制,顾青知道自己已陷入绝境,可仍倔强地抬脚狠狠朝姚贵堂的腹部踹去,嘴上也不放弃,张嘴便咬向他掐住自己的手腕。
毫无章法毫无招式,此时两人已成了街头泼皮无赖的打架姿势,能伤害敌人的武器都用上,哪怕是牙齿。
然而终究是一个体弱的少年对上身强力壮的魁梧男子,顾青渐渐觉得自己快窒息了,浑身越来越没力气。
也许,今日又是自己的死期吧,顾青想笑,这算不算史上最短命的穿越?就像段子里说的那样,刚睁开眼,发现自己穿越成了武大郎,而病榻前的金莲刚给自己喂完药……
姚贵堂的脸离他近在咫尺,顾青能看清他脸上每一道狰狞的褶皱,然后他的视力渐渐模糊,眼中的天地越来越暗,如同夜幕降临。
快失去意识时,顾青忽然听到姚贵堂发出一声闷哼,接着顾青发现掐住自己脖子的手力道越来越松,最后那只手无力地垂下。
顾青睁开眼,半晌才恢复视力,赫然发现姚贵堂已倒地,地上一滩暗红色的血,而他的后面,站着一位白衣女子,手执利剑,剑尖下垂滴着血,正关切地看着他。
白衣女子的身后,宋根生脸色苍白,盯着地上的姚贵堂,正不停地打摆子。
顾青笑了,喉头又是一甜,这次无须再忍,顾青弯腰吐了口血,然后黯然叹息,果然受了内伤。
女子上前关切地道:“你还好吧?会死吗?”
顾青大口呼吸,从来没觉得空气竟如此珍贵。喘了半天才摇摇手:“……还好,再晚半刻你们大概能给我请专业的抬棺团队了。”
女子没听懂,看了看地上姚贵堂的尸首,又看了看他,发出嗤的一声:“真是厉害,今日才知你竟是亡命之徒的性子,敢跟一个魁梧汉子拼命,你以为自己是万人敌吗?”
顾青蹲下来仔细端详姚贵堂的尸首,死状不算惨,有点遗憾,致命伤是白衣女子从他身后刺出的一剑,那一剑正好贯穿了他的心脏。
女子的杀人手法很专业,一招致命绝不落空。显然是个杀人的行家,有点奇怪,这样的女子为何一次又一次跟自己产生交集?她最应该去的地方是龙门客栈或黑木崖才对……
“你确定他死了?”顾青仍旧狐疑地道:“要不你再补几剑?若等咱们走后他又活了,可就给我留了一个巨大的祸患了,来,给个面子,补几剑。”
第五十二章 善后收拾
以命相搏时完全忘了身外的一切,一心只惦念着将敌人置于死地。
敌人死了,顾青的心气骤然松懈下来,整个人软软往地上一瘫,捂着胸口咳了几声,嘴角流下一缕血丝。
女子皱眉道:“你受内伤了?”
顾青懒得回答,仰天阖目休憩,脑子一片空白,耳朵嗡嗡作响,两辈子第一次杀人,此刻顾青的心情很乱。恐惧,后怕,作呕,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意。
姚贵堂虽未直接死在他手上,至少也是因他而死,如果他是个副本boss的话,顾青至少已将他打到残血了,最后被女子捡了漏,经验值和装备全归了她。
憨叔的大仇,算是报了吧?
可惜让他死得太痛快了,一剑穿心,又痛又快,真是好福分。顾青原本的计划是用石头砸死他,让他死得既痛苦又难看,绝非现在这般安详。
一颗黑褐色的丹药递到顾青面前,女子扫了他一眼,道:“吃了吧,治内伤的。”
顾青忽然警觉地看着她,道:“不必了,回家养息几日便好。”
女子皱眉:“你不信我?”
“我不喜欢吃药,而且从小便被乡亲们教育,饭可以乱吃,药不能乱磕。”
顾青胡说八道张嘴就来,心里确实对女子有些戒意。
莫名其妙与她认识,今日她竟追来翠江村外,还帮他杀了人,无亲无故的,对他这么好,凭什么?就凭他长得帅吗?
——当然,也不能否认有这个可能,或许这个女人确实这么肤浅。
但顾青还是有着本能的戒备,一个只见过一次的女子给他一颗药,能吃吗?敢吃吗?
女子的表情有些冷意:“不吃你的内伤会越来越重。”
顾青微笑:“无妨,我们村有大夫……”
指了指一旁呆若木鸡的宋根生,顾青道:“他爹就是大夫,我可以找他爹治伤。”
女子不耐烦了,忽然伸手捏住顾青的两颊,将他的嘴捏成一个o型,将那颗丹药扔进他嘴里,然后合拢他的嘴,食指不知点了咽喉的什么部位,那颗丹药顺势一滑,入肚了。
顾青大惊,随即安静下来,好吧,其实内心里觉得这女人大概率不会害自己,毕竟她对自己有救命之恩,顾青不愿吃药只是出自本能的对外人的戒心。
坐在原地休息一会儿后,顾青终于恢复了几分力气,摇摇晃晃站起来,道:“天色不早了,我们还要善后,都来帮忙。”
女子犹豫了一下,道:“人是我杀的,其实不必善后……”
顾青头也不回道:“朝廷给你发了杀人许可证?不管谁杀的人,做好善后是基本的职业道德。”
女子茫然看着他,顾青嘴里经常冒出一些无法理解的新词,有的很有道理,有的完全听不懂,真是个神秘的少年。
顾青做事向来有章法,事前事后都有规矩,尤其是做坏事。“善后”便是最重要的一条,连渣男提上裤子后都知道扯几张纸巾扔给对方擦擦,杀了人当然更应该做好善后了。
起身深呼吸,顾青仍觉得胸口火辣辣的痛,女子给的丹药见效没那么快。
扭头望向宋根生,这家伙仍旧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目光失焦地盯着某处,脸色比地上躺着的姚贵堂还难看。
顾青蹒跚上前,使劲拍了他一下:“别愣了,过来帮忙。”
宋根生猛地一激灵,再次看到地上的尸首,不由失声大叫:“杀,杀人了!杀人了!要被官府砍头了!”
顾青皱眉,一巴掌扇得他一趔趄,宋根生终于清醒过来,恢复了理智,但还是不敢看地上的尸首。
顾青指了指路中间那块大石,道:“根生你把石头推到山道旁,然后把地上的血迹用尘土盖住,还有带血的木棍,菜刀,都收拾好,不要留下任何惹人注意的痕迹,你先做,我稍停下来检查。”
然后顾青又对女子道:“你帮忙把尸首抬上山坡。”
女子不满道:“为何要我做?”
顾青好整以暇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宋根生,道:“我受了内伤,而那货,你觉得能指望他吗?”
女子不情不愿地扛起尸首朝山上走去。
宋根生也老老实实留在现场处理痕迹。良久,终于处理完毕,顾青仔细检查了一遍,又将几个忽略的细节部分掩盖住,直到这条路跟以往的样子没什么区别,顾青这才放心拉着宋根生上山。
尸首被女子扔在山坡上的小树林里,树林里种着许多竹子,里面茂密阴暗,丛草没膝。
顾青忍着伤痛前后观察了一番,指着一块较为平缓的空地道:“就在此处吧。”
说完顾青上前蹲下,开始挖坑。
宋根生迟疑了一下,也蹲下跟着挖。一边挖一边神情仓惶地道:“顾青,我们杀人了,官府若追查到,我们会被杀头的……”
顾青埋头挖坑,道:“放心,官府不会追查的。”
“为何?”
“因为昨夜来瓷窑的不止姚贵堂一人,他的同村都看见他犯了人命官司,今日他收拾行李匆匆忙忙出村,同村人看见会如何想?”
宋根生似有所悟:“认为他畏罪潜逃?”
“没错,我选择大白天行事就是这个原因,所有人都看见他畏罪潜逃了,从此无人知道他是生是死,官府要查也是查憨叔的死因,最后做的结论必然是凶手潜逃,不知所踪,从此成为悬案。”
宋根生恍然:“原来如此,那我们没嫌疑了?”
“你在家读书,我在山林里独自哀悼憨叔之死,除此我们还干了什么?”
女子被二人的对话吸引,若有所思地看着顾青道:“你在杀人之前便谋算好了一切,包括事后误导官府的缉查方向?”
顾青叹道:“谋算有什么用,终究力不如人,今日差点栽了。”
转头望向女子,顾青认真打量着她:“你以前杀过人?”
“杀过。”女子坦然承认。
随即女子又补充道:“我杀的都是败类,都有该杀的理由。”
顾青无所谓地道:“与我无关,我只是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失礼……”
“为何失礼?”
“你看啊,你吃过我做的鱼,我喝过你带的酒,你还救了我的命,帮我杀了人,你我勉强算生死之交了吧?可我却连生死之交的名字都不知道,这就过分了。”
女子毫不忸怩地道:“我姓张,名叫怀玉,韶州人氏。”
顾青睁大了眼睛,盯着她久久无语。
张怀玉被他盯得有些恼了,目光不善地道:“你看什么?”
“没什么,只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以张姑娘飒爽之英姿,我一直以为你应该叫李建刚……”
第五十三章 功成而返
顾青眼里无性别。
张怀玉的名字好听,但顾青觉得不够威猛,配不上她的身手,如果他是她爹,一定给她取名叫建刚,或是铁锤,傲天什么的。姓什么不重要,名字一定要响亮。
这么高的功夫,配这么弱的名字,可惜了……
三人合力挖坑,没有工具,徒手很费时间。挖了一个多时辰,只挖出一个浅浅的坑,连人都装不下。
宋根生累得不行了,颤着双手伸给顾青看,手上打出了水泡和伤痕。顾青也把自己的手给他看,示意大家的遭遇是一样的,你不要矫情。
宋根生只好埋头继续挖,张怀玉奇怪地看着二人的互动,见他们似乎能在沉默中交流诉苦,不由有些好笑。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根生告诉你的?”
“来之前我打听过,你们村里那位老窑工被害了,猜到你可能会来报仇。”张怀玉叹了口气,道:“为了一位不算熟识的老窑工,你宁愿背上杀人的罪名,甚至不惜以命相搏,值得吗?”
顾青埋头挖坑,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为何每个人都会问我值不值得,根生问过,你问过,甚至连旁边这个死人也问过……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而是必须去做的问题,杀人偿命不懂吗?”
“为何不报官?让官府砍他的头不行吗?”
“我不信官府,虽然没跟官府打过交道,但我总觉得如今的官府花点钱就能买命,而这个人若不死,我会留下一辈子的遗憾,于是我决定亲自收他的命。”
张怀玉直视他的脸:“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说为了世间的公理正义未免太高抬自己了,我没想过那些,只是坏人闯到我的地盘上,杀了我的人,而且是一位无辜的老人,这样的人若不杀,我有何颜面去面对老人的亲眷家人?”
顾青抬头看着她:“你行走江湖时若遇到该杀之人,难道也要问该不该杀,为什么杀,这么矫情吗?”
张怀玉眼中露出笑意:“我没那么多问题,觉得该杀便杀了。”
“没杀错过人吗?”
“杀人之前查清楚,事后才不后悔。”
似乎不想在杀人这个问题上继续下去,张怀玉站起身,道:“如此挖坑,怕是天黑都挖不完,太慢了。你们且等着,我去附近农家偷两把锄头。”
说完张怀玉吠的一声消失了。
宋根生这时才有胆子说话,悄悄道:“那个女子,你何时认识的?”
“前几日我在家做鱼,她闻着味儿来了,吃了我的鱼后还想占我的床,被我果断赶走。”
宋根生想了想,点头:“你做得对,吃完人家的东西还想睡人家的床,这个真是太过分了。”
顿了顿,宋根生又道:“不过以后跟她说话还是客气一点,这位女子的身手很高,看得出是游侠儿之流的人物。一言不合就揍人,比你还残暴。”
宋根生不自在地活动了一下脖子,在顾青家被她逼问的记忆仍历历在目,他整个人被掐着脖子升到半空,差点断气。要不是担心她认字,今晚必须写一个志怪神鬼故事,写死她。
“游侠儿是什么人?”顾青好奇道。
“一群无法无天之人,不惧王法,不怕官府,号称铲尽世间不平,无名无分却以正义自居,前朝时便有之,那时的游侠儿大多是泼皮无赖之流,冠以‘侠’之美名,开元之后,游侠儿倒是颇多身手高绝之辈,然则仍是良莠不齐,常有犯禁之举,为当朝者所鄙。”宋根生不易察觉地撇嘴。
顾青注意到了他的表情,看来在读书人的眼里,游侠儿这类人是被他们看不起的,古代人讲究名正言顺,简单的说,没有朝廷的任命就别想当什么法官,更无权判别人的罪,这是逾越。
摇摇头,顾青没再说话。
其实,他与宋根生的想法不一样,以他的性格倒是颇为欣赏甚至羡慕张怀玉这类人,觉得她无拘无束,天地四海为家,有武功能够惩恶扬善,何其潇洒。当然,前提是本性要善良,看事看人要冷静客观,否则就真成了宋根生嘴里那种无法无天之人了。
等了小半个时辰,张怀玉扛着两把锄头回来了,走在山坡上身姿袅袅,白衣飘飘,一副不染凡尘的样子,肩上却扛着两把非常接地气的锄头,画面很违和。
有了锄头,做事的效率便快多了,三人很快挖好了坑,将姚贵堂的尸首埋进去,最后将土填满,细心的顾青还在移了一块草丛种在上面,仔细布置一番后,顾青再次检查了一下,看不出与周围的地方有什么不同,于是满意地点头。
杀人报仇,毁尸灭迹,天衣无缝。
姚贵堂这个人,永远消失在世间了,再过几年,或许连他的名字都不会有人记得。
张怀玉悄悄将锄头还了回去后,三人踏着金黄的夕阳余晖,走上归家的路。
…………
路上的气氛有点怪。
张怀玉不是喜欢多话的人,宋根生原本有点絮叨的,但迫于张怀玉的淫威和强大的气场,一直不敢说话,蔫头耷脑很丧气的样子。
顾青走着走着,忽然道:“忘了问你,你今日为何又来我们村?难道又发现了替天行道的目标?”
张怀玉幽幽叹气:“一整天又是奔波又是杀人又是挖坑……其实,我只是想吃条鱼而已。”
想到她在紧急关头救了自己的命,顾青不由感动道:“回去我便做鱼给你吃,这次不收你的钱,我还会炖鱼汤,会凉拌野菜。”
张怀玉一喜,接着不知为何露出心虚的表情,妙目一转望向远方,仿佛根本没听到他说什么。
宋根生终于忍不住插话道:“很快你会收回刚才的话,并且后悔为何此刻要对她如此客气。”
顾青愕然:“为何?”
宋根生飞快瞟了张怀玉一眼,讷讷不敢言。
回到石桥村后,顾青领着他们进了家门,然后,惊愕地看着院子里满地的鸡零狗碎,呆住了。
“怎,怎么回事?村里进强盗了?我家被人劫了?”顾青勃然大怒。
张怀玉心虚得脸都红了,努力维持淡定的表情:“是意外,我赔你。”
“你干的?”顾青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张怀玉望天,今晚月色真美。
看着被打破的陶罐,陶碗,以及那口视若珍宝此刻被劈得七零八落奄奄一息的铁锅,顾青顿觉浑身无力。
“赔不赔我不在乎,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虽然明知不是什么好话,张怀玉还是心虚地道:“你问。”
“你们行侠仗义界的传统是不是专门跟别人的饭碗过不去?上次吃饱了饭想打厨子,这次没吃饭就把锅砸了,不仅砸了锅,还把我家拆成了零碎……”顾青痛苦地闭上眼睛,喃喃自语:“早觉得一个女子穿着白衣飘来飘去不对劲,原来是二哈成精了……”
第五十四章 难容大志
大胜而归,后院失火。
顾青的心情可谓起落浮沉,看着院子里的鸡零狗碎散落一地,顾青很想打人,可眼前这位白衣飘飘的姑娘他打不过,连发火都要不自觉地考虑一下她的感受,怕她狂性大发把他也拆成鸡零狗碎。
“这位张姑娘,来,我们心平气和的聊聊……”顾青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锅啊碗啊桌椅啊,都是身外物,自己如今不缺钱,把房子拆了都没事。
于是顾青挤出了友善的笑容:“你我无怨无仇,为何拆我的家?”
张怀玉赧然道:“你这位同乡不跟我说实话,我想吓唬他来着。”
“所以你吓唬他的方式就是不停的劈我家的东西?你可以劈柴啊,劈柴也很可怕的,没见我家厨房的柴快用完了吗?”
张怀玉不满道:“我不是你的家仆杂役。”
顾青叹了口气,道:“那你吓唬到根生了吗?”
张怀玉想了想,道:“他还算有骨气,劈东西没吓到他,直到把他拎起来他才招。”
顾青愈发痛心:“所以我家的物件死得毫无价值?你想吓唬他你可以直接揍他啊,为何要祸害我的家。”
一旁发呆的宋根生猛地回神:???
锅碗瓢盆全砸了,三人饥肠辘辘,顾青只好在院子里生起了一堆火,从厨房里取了些肉,抹上豆油放在火上烤,肉在火上发出滋滋冒油的声音,三人不约而同暗暗吞了口口水。
火候差不多了,顾青再撒上点葱蒜,递给二人两块小的,顾青独自吃一块大的,三人坐在火堆旁狼吞虎咽,很快把肉吃完了,宋根生仍在咂摸嘴,张怀玉依依不舍地舔着手指上的油,顾青捂着空空荡荡的肚子,显然三人都没吃饱。
张怀玉舔完了手指,仰起头傲娇地道:“肉不错,你再去烤一些,我给你钱。”
顾青看着满地仍未收拾的零碎叹气:“想想就气,一气就饿,太气了。”
说着起身去厨房,走出一步又转身伸手:“先给钱,顺便把赔偿的钱一块结了。”
女子撇了撇嘴,从怀里掏出一锭银饼给他。
顾青接过,新奇地拿着银饼端详。这是他第一次接触银饼,拿在手里掂量,大约三两左右,三两大概是三贯钱。但论价值的话,三两银饼比三贯钱更高。
如今大唐铜和银的产量都不高,朝廷铸造的铜钱里面大多掺了一些别的金属,银饼和黄金等贵金属很少用于货币,权贵阶层用得比较多,民间仍以铜钱交易为主。
能随手掏出一锭银饼的人,来头不简单。
不是家里大富大贵就是劫了官府的库房。
是个狠角色,必须尊敬。
“等着,马上给您烤好。”顾青露出服务式微笑。
厨房里的存货不少,在食物方面,顾青是个很没安全感的人,有了钱后第一件事就是囤积大量的肉,各种肉。幸好那位张姓侠女发疯的时候没有丧心病狂到把肉也劈了。
从厨房里取出一整只鹿腿,大约十来斤重,顾青用刀将鹿腿划了无数口子方便入味,在火堆上搭起两个支架,用一根胳膊粗的木棍将鹿腿固定住,然后不停翻滚,抹油。
鹿腿烤好,张怀玉掏出一柄小巧的匕首割肉,刀柄上镶着华丽的碧玉,没错,又是从她那深不见底的储物空间里掏出来的。
顾青忍不住用学术研究的心态盯着她的xiong,费解啊费解,里面究竟能装多少东西?如果她某天从怀里掏出一支火箭筒顾青也丝毫不会意外。
雪白的刃光忽然闪烁了一下,顾青额前一缕刘海无声飘落。
张怀玉仍在专心割肉,仿佛什么都没干似的,嘴里却淡淡地道:“贼眼珠子再乱瞟,我会把它挖下来。”
顾青无奈地转过头。
打厨子似乎成了她的人设,而且人设永远不会崩的样子。
“对了,我带了酒。”张怀玉扬刀指了指前屋,然后继续割肉。
顾青朝宋根生示意,宋根生急忙跑进前屋,抱了三小坛酒回来。
酒坛上的泥封揭开,顾青凑上前深呼吸。酒味不太浓,但比宋根生他爹酿的酒醇厚很多,迫不及待喝了一口,嗯,味道也比果酒好,只是度数不高,大约十来度的样子。
顾青咂咂嘴,又喝了一大口,感受到熟悉的心跳加快的酣畅感,心情不由愈发欣悦了。
“好酒!”顾青脱口赞道。
其实酒一般,比前世的高度酒差了不少,但喝完赞一声“好酒”是礼节,不管再难喝都要赞的。
张怀玉看着他,眼里带了几分笑意。
喝着酒,就着鹿肉,三人边吃边喝,顾青找到了前世烧烤摊边吃宵夜的感觉。
“行走江湖累吗?那种寄情山水同时血溅五步的日子,一定很刺激吧?”顾青没话找话,气氛太干了,总要说点什么。
张怀玉喝着酒,神情淡然:“若非不得已,谁愿居无定所颠沛流离?”
“你是孤儿?”
张怀玉脸色忽然有些冷:“对我来说,孤儿反倒是件幸福的事了。”
顾青怔怔看着她,默默脑补了十万字的狗血亲情伦理剧,剧终结局是有情人终成失散多年的亲兄妹……
年纪轻轻却是个有故事的人,顾青却不忍再问下去,有人总喜欢撕开别人的伤口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顾青不是。
喝了大半坛酒,张怀玉已有些醉意,迷蒙的双眼望着星空,幽幽道:“其实我很羡慕你们的生活,山林田园,朝夕休作,平淡却踏实。”
“你也可以定居在这里。”顾青笑道。
张怀玉摇头,欲言又止。长久孤独流离的生活,她已不擅长表达和倾诉,刚才说的那几句已是破例了。
仰头饮尽酒坛里的酒,张怀玉潇洒地将酒坛一扔,忽然望着顾青道:“你也不会长久定居于此,你非池中之物,终有一天你会离开这里的。”
“你怎么看出我非池中之物?”
张怀玉平静地道:“为了给一位老人报仇,你敢杀人,而且前后谋划得非常周密,心善而冷静,是个做大事的人,这样的人,不会永远沉寂在这样的小山村里,这里容不下你的志向。”
第五十五章 流离的人
顾青觉得莫名其妙,不止一个人说过他不是池中之物,也不知道他们的判断依据是什么。
他对这个世界仍旧陌生,至今只出过一次村子,还是为了杀人,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模样,他有点好奇,但没有好奇到没事往外面跑的程度。见惯了前世的繁华,这里的一切在他眼里都是简陋贫瘠的,哪怕是离此不远的青城县,顶多就是个农家赶集般的小镇子而已,充其量人多一些。
志向?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需要什么志向?
没人惹他,没人爱他,没有任何动力去做那些称王道孤的事,平平淡淡住在村里,赚着卖瓷器的钱,过着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日子,不好吗?
火光衬映着顾青那张安静的脸,明与暗闪烁交替,仿若人生的无形枷锁现出了本来的模样。
安静的气氛里适合思考,那些前世今生种种的不堪和幸福,在脑海里走马观灯一般闪过,顾青唯一能记得清晰的只有一双眼睛,凄然而绝望,从楼顶纵身而下的瞬间,他在笑。
那是顾青前世的梦魇,是他持续做噩梦的根源,也是导致他穿越的因果。
穿越到这个世界后,似乎很久没有做过那个噩梦了。上天是放过我了吗?
如此,也好。
静谧不知多久,张怀玉忽然起身,道:“我走了。钱赔给你了,你快把该补的东西都补齐,烤肉终归不如你做的鱼。”
顾青点头,不假思索说了一句礼节性的客气话:“这么晚了,你就睡在这里吧……”
话刚说完,顾青一愣,接着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我是喝酒上头了么?为什么要说这句话?现在抽自己一耳光会不会显得很造作?
张怀玉对他的客气话似乎也很吃惊,定定注视顾青那张悔恨交加的脸,良久,点点头:“好啊。”
顾青脸色更难看了:“你……就不推脱一下吗?应该能听出我说的是客气话吧?”
张怀玉摇头:“没听出来,我觉得你很真诚。”
“你眼睛这么瞎,是靠什么行走江湖的?”
“拳头和一腔正义。”
“眼睛没有用处的话,可以考虑捐给有需要的人啊。”
张怀玉看着火堆,淡淡地道:“我快忍不住要揍你的冲动了,你继续说。”
顾青只好闭嘴,开始琢磨怎么睡的问题。这个时候就必须要把好朋友宋根生家的那张床也算上,有三种分配方式,第一是顾青和张怀玉挤一张床,像梁山伯和祝英台那样的,中间放杯水,过与不过都是禽兽,这个方案可行性不高,如果真这么干,顾青觉得今晚应该是自己人生诀别夜,明早他可能已成了一具无名男尸,或许会跟姚贵堂合葬一处。
第二个方案是宋根生和张怀玉,这个更不可能了。
第三个方案,顾青和宋根生挤一张床,这是可行性最高的,但顾青不喜欢跟别人同挤一张床,太没安全感了。
幸好顾青很机智,他想出了第四种方案,他和张怀玉各睡一床,宋根生打地铺。
完美!
“走,去你家睡觉。”顾青勾过宋根生的肩膀往外走。
宋根生喝的酒不多,但他天生酒量不好,此刻已迷迷糊糊,被顾青勾得踉踉跄跄,两人就这样消失在夜色中。
张怀玉仍坐在火堆前,托腮注视着跳跃的火光,俏脸浮上几许淡淡的怅然。
与顾青刚才的对话仍在耳边回荡。
“若非不得已,谁愿居无定所颠沛流离?”
是啊,似乎很久没回过那个家了,渐渐的,她已习惯了没有家的日子,“寄情山水”这样矫情的话,是那些坐在家里的文人们想出来的,他们哪里知道漂泊流离的辛酸。
火堆轻轻一炸,惊醒了沉思中的她。随手拨弄了一下火堆,火光明亮了几分。
张怀玉环视院子四周,嘴角露出轻笑。
有意思,没想到顾叔唯一的儿子竟然如此有意思,她忽然间有一种留在这个山村定居的冲动。
…………
第二天一早,宋根生从地上醒来,宿醉的不适令他痛苦地捂住头,再看看周围的环境,房子是自己家的,屋子里的各种摆设也是熟悉的样子,可是……为什么自己躺在地上,而顾青却躺在床上睡得那么安详……
唯一的感动是,好心人在地上铺了一层褥子,还给他盖了被子。
可……心情还是有些忿忿不平啊。
不客气地推醒顾青,宋根生正打算与他理论,屋外老爹宋根在叫他,让他叫醒顾青。
郝东来和石大兴两位掌柜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位官员,甄官署的掌事。
顾青披衣而起,飞快穿戴好,随便整理了一下头发便走出门外。
郝东来和石大兴在半山上的瓷窑栅栏外,满脸堆笑陪着一位穿着碧色官袍的中年人,二人脸上那谄媚逢迎的笑容,是顾青从来不曾见过的。
顾青远远看见三人,略微调整了一下气息,然后迎上前。
郝东来看见了他,指着他笑道:“费掌事,这位少年郎便是瓷窑的主人,名叫顾青。”
费掌事眯眼望去,见顾青身形单薄但气质不凡,虽穿着粗布陋衫,却自有一番温润典雅,不卑不亢之气象,费掌事扫了他一眼,淡淡点了点头。
顾青上前朝费掌事行了一礼:“草民顾青,见过费掌事。”
费掌事的态度不冷不热,他不是官,而是吏,吏是不入品的,甄官署的最高官员甄官令也才从八品,一个蜀州地区的掌事自然不能算官了。
虽然不是官,吏也是很有权力的,至少他一言可定顾青这个瓷窑的生死兴衰。
郝东来将顾青悄悄拉到一边,轻声道:“栅栏能打开吗?费掌事想进去看看窑口。”
顾青点头,吩咐守在栅栏内的村民打开栅栏门。
憨叔死后,顾青请了另一个老实本分的村民看守窑口,窑口最大的秘密是煤,挖煤的坑口在不使用的时候已被填上,上面堆满了干柴和木炭,外人眼里看来,这座瓷窑与别的瓷窑没什么不同,至少不会怀疑燃料有什么不同。
所以顾青放心大胆地让他们随便看,除非费掌事忽然下令把所有的干柴木炭全搬开,否则顾青的瓷窑看起来就是普通寻常的瓷窑。
第五十六章 弄巧成拙
这是顾青第一次跟大唐的官吏打交道。
看起来不难相处,唯一不适的是有股子略显做作的官威,明明只是个不入品的吏,做派看起来像朝中一品大员。
官越小,谱儿越大,古今皆如是。
费掌事的官步走得很稳,进了栅栏后慢慢吞吞朝窑口走,步履很慢,后面跟着的郝东来和石大兴不敢与他并肩,只好落后一肩的位置跟着他慢慢走,顾青笑了笑,索性站在原地没动,待到他们快走到窑口时顾青才举步上前。
走到费掌事他们身后时,费掌事正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指点江山状,对着瓷窑指指点点,这里太简陋,那里要重修,如果有来世,这位费掌事大概会投包工头的胎。
顾青将郝东来悄悄拉到一边,道:“孝敬给了么?”
郝东来眯眼笑:“自然要给的,不然他怎肯大老远来瓷窑。”
顾青的下巴朝那位掌事努了努,道:“这货什么时候啰嗦完?你去跟他说说,走个过场差不多了,钱都收了,还想留下吃饭咋地。”
郝东来吃惊地看着他,脸色有些难看:“少郎君,莫……莫闹,掌事面前万不可玩笑……”
顾青冷笑:“敢收贿赂的官,那就不是官,而是跟你我一样都是商人,对他就不用太恭敬。”
没理会郝东来难看的脸色,顾青又道:“送贿赂后你们聊到哪一步了?”
郝东来道:“他说愿意帮我们给长安甄官署的甄官令递一封书信,向朝廷荐举我们瓷窑的瓷器,若甄官令有意向答应,自然会给蜀州回信,那么接下来我便动身去长安打通关节了……”
顾青听得直皱眉,人情世故方面他有缺陷,但关于打通关系这方面他的经验很丰富,毕竟前世也是个领导,如何与商人打交道,花钱如何花到位,如何请客送礼,如何促成一个项目顺利通过立项,这里面的学问可就大了,很显然,郝东来这件事并没有办到位,否则那位掌事不会给这么一句轻飘飘等于废话的回复,郝东来却把这句回复当成了宝。
“你前后送的物件,歌舞伎什么的,总共合计多少钱?”顾青问出了这句关键的话。
郝东来想了想,道:“大约四十来贯吧。”
顾青又问道:“若我们的瓷器能被定为贡瓷,每年能赚多少?”
郝东来喜欢这个话题,一提起便眉飞色舞:“那可赚得多啦,送进皇宫的贡瓷可以不论,白送都行。光是‘青城贡瓷’这个名头,整个剑南道的官员和商人们怕是会趋之若鹜,供不应求,更别说那些名声啊,官场人脉啊之类无形的好处了。”
顾青点头,然后叹息:“如此大的好处,你就给那位掌事四十贯钱?别忘了,能不能被定为贡瓷,第一关可还卡在他手里呢,四十贯,当他要饭的?”
郝东来一愣,接着额头冷汗潸潸,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这个错误恐怕已很难纠正了,难怪今日与费掌事进山时他的表情比以往冷淡了许多,郝东来一直以为是他嫌山路行走辛苦,被顾青提醒后他才明白,这件事从根子上就错了。
一个摆明了将来每年至少千贯纯利以及无数人脉资源好处的买卖,打通第一个关节居然只送了四十贯,这可真是得罪人了。
这事也不能怪郝东来,以往他跟官府打交道,送出去的贿赂差不多也是这个数,费掌事不是官,只是个没有品级的小吏,正因为看在贡瓷之事非同小可的份上,他才咬牙将待遇提到与官员平级,郝东来自以为送得足够了。
可他忘记了就事论事,大家都不蠢,这笔买卖的赚头稍微估算一下便能算出大概,费掌事自然也是清楚的,你这边每年或许能赚几千上万贯,还能跟长安皇宫的内侍搭上关系,给我却只送了区区四十贯,这不是行贿,这是打脸啊。
郝东来擦着冷汗,肥厚的大脸纠结地挤成一团,哭丧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这回可糟了,难怪费掌事今日对我颇为冷淡,他这一关若过不去,贡瓷之事再也休提。”
顾青瞥了他一眼,行贿这种事,分寸若没把握好,便成了羞辱,眼下这桩便是典型案例。
“解铃还须系铃人,郝掌柜,你再去跟费掌事聊聊,就说之前送的钱物不过是抛砖引玉,此事若成,咱们每年给他送五十贯,记住,就五十贯,不能多也不能少,他这个位置,能帮我们做的事,只值五十贯。”
郝东来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相信顾青。
这位少年郎的沉稳气质似乎有一种独特的魅力,郝东来下意识便产生了信任,早从他打断店伙计的腿却没有跟他们公开撕破脸那时起,郝东来便不再将他当成不通世事的少年了。
暗暗组织了一下措辞,郝东来堆起职业性的笑脸,屁颠颠跑到费掌事面前,将他请到一边,二人微躬着腰说起了悄悄话。
没多久,顾青看见郝东来的脸色已放晴,笑起来脸上的肥肉一浪接一浪,荡漾得很,顾青知道事已谈成。
送走了费掌事后,郝东来吩咐随从转告顾青,费掌事刚才补充了几句话,他说会向长安甄官署发送正式的公文,并且随之寄去瓷窑的样品,还会向甄官署交好的同僚写几封私人信件,请同僚在甄官令面前帮忙成全此事。
顾青满意了。
这几句话才是干货,才是做事的态度,每年五十贯钱的效果在这几句话里发挥得淋漓尽致。
…………
回到家,顾青发现张怀玉还没走,令他颇觉意外,意外之后更多的是担忧。
这女人该不会睡他的床谁上瘾了吧?这就过分了。
“你怎么还没走?”顾青很不客气地问道。
张怀玉托腮望着远方层峦叠起的青山,悠悠道:“一时没想好去哪里,先在你家将就住几日吧。”
若换了旁人,顾青懒得说太多,一脚踹出去便是,可眼前这位……顾青打不过,对待比自己更强的人,顾青只能选择隐忍,直到有一天能把她揍趴下再强势。
于是顾青苦口婆心劝道:“天下那么多坏人嗷嗷待宰,那么多善良的好人倍受欺凌,你怎能如此不求上进,别忘了你是女侠,你代表了正义,正义不但不能缺席,也不能迟到。”
张怀玉瞥了他一眼,樱唇微张,字正腔圆地吐出一个字:“滚。”
第五十七章 身世渊源
互相嫌弃也算一种缘分。
顾青和张怀玉之间没那么狗血,什么一见钟情什么日久生情,统统都没有。
目前来说,二人的关系被称为“朋友”都有些生硬,用“厨子和食客”来形容或许比较贴切。
转念一想,连厨子和食客的关系可能都不够,没见过多次殴打厨子的食客,最贴切的形容可能是“肉包子和狗”。
捍卫自己的床是件大事,顾青措辞过后,认真地劝道:“你若果真有意长居于此,不如出点钱请村民帮你盖个房子吧,盖在半山腰上,一半是人间烟火,一半是与世隔绝,你可以像神灵一样俯视村里的众生,还可以少接触人类而避免脾气暴躁打伤村民,顺便……帮我看守瓷窑。”
张怀玉斜眼瞥着他,悠悠道:“前面几句还好,后面一句暴露了你的目的。顾青,你既有豪侠之气,为何又如此市侩?”
“豪侠之气偶尔才有,市侩才是我的常态,我跟你们这种飞来飞去的人不一样,我喜欢脚踏实地的活着,活在地面上的人每天睁眼便是柴米油盐,不市侩一点日子怎么过下去?”
张怀玉嘴角一扯:“你倒是坦率。”
“我只是个开了瓷窑的小窑主,除此一无是处,就别装什么大英雄了。”
张怀玉的坐相很慵懒,院子中间的蒲团上盘起一条腿,另一条腿伸展开来,露出白色的罗袜,大脚趾调皮地翘起,很可爱。
顾青忍不住瞟了一眼,又一眼,再一眼……
这姑娘是个大长腿啊,腿型很直,这样的腿用来踹人太可惜了,当圆规才是正途。
张怀玉像只猫儿打了个呵欠,懒懒的蜷起腿,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只酒坛,仰头灌了一口酒,长长呼出口气,眼波流转时竟多了几分妩媚的风韵。
“顾青,对你父母还有印象吗?”
“听说我出生就被扔在村里了,你觉得我有印象吗?”
张怀玉叹道:“很多事情你不知道,那些年,长安城很乱……”
顾青皱眉:“听你的意思,你认识我父母?”
张怀玉沉默片刻,道:“有渊源。”
“他们还活着吗?”
“……去世了。”
顾青无悲无喜,哦了一声。
张怀玉又道:“他们是在开元二十七年去世的。”
顾青没吱声儿,默默算了算自己的年龄,然后明白了。他们把自己留在村里,据说是躲避仇家,躲了几年看来还是没躲过去。
张怀玉又灌了口酒,眼睛望向苍穹,无比神往道:“你父母都是英雄,真的,我从未见过世间英雄有如二人者,一身豪侠肝胆气,虽布衣之身,豪气可傲王侯。我习武,闯荡世间,行侠客之道,皆是受你父母影响,我的技击底子也是你父母帮我打下的。”
顾青恍然,原来张怀玉与自己的父母竟有这层渊源,原来自己竟是豪侠之后。
心情顿时变得复杂起来。
前世读过不少武侠小说,对里面飞来飞去的大侠很是仰慕,总觉得他们的人生很精彩,总能遇到各种恩怨情仇,也总是那么的潇洒不羁,来去如风,天下之大,皆可为家。
然而随着年龄渐长,心中那腔热血已渐渐冷却,再看那些武侠书,终归不那么投入了,曾经有过的侠义情怀也慢慢变得冷漠,武侠是成年人的童话故事,成年人历尽世态冷暖后,童话已在心中失真,它只不过是个美好的童话而已。
顾青没想到这一世自己居然跟真正的侠客有了关系。
“他们是怎么死的?他们的仇家是谁?”顾青忽然问道。
父母在他心里其实还是陌生人,可他却很想知道得更多一点。
张怀玉摇头:“你现在不必知道,就算知道了,你也没有实力去帮你父母报仇,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
顾青很想说自己其实没什么报仇的念头,只是单纯的好奇。不过这话若说出来怕是大逆不道,于是忍住没说。
张怀玉又喝了口酒,道:“只能说这么多了,你订做的铁锅何时送来?我想吃鱼……”
顾青叹道:“我也想吃鱼,不过还要等几日,送货的货郎最近疯了,整日不干正事,天天走村串户推销陶器,这个人需要一顿拳脚来帮他清醒一下……”
张怀玉定定注视着他,良久,忽然道:“我教你技击之道如何?”
顾青一愣,马上拒绝:“你的意思要我拜你为师?”
“不必,我的技击之道也是你父母打的底子,我三岁时你父母便受我祖父之托,给我泡药浴,让我扎桩,本就是你家的武艺,我代你父母传给你也是天经地义的。”
“不了,我怕你借练功的理由揍我。”顾青礼貌拒绝。
张怀玉嗤笑:“我就算不借练功的理由,想揍你还是一样揍你。”
说着张怀玉忽然露出恶意的笑容:“你我算是本门弟子,我入门比你早,你应该叫我师姐。”
顾青反应很迅速,立马冷笑道:“想得美,叫你师姐后,你更有理由正大光明占我的床了,呵,女人。”
回头跟宋根生炫耀一下自己的机智,识破了这个女人的诡计,然后两人一起讨伐她。
…………
青城县。
县衙建在县城正中的子午线上,是县城中心最繁华的位置。
县衙分三堂,前堂断案,二堂办公,三堂为县令和亲眷自居。
下午时分,县令黄文锦坐在二堂批阅公文。黄文锦四十来岁年纪,他是天宝三年的进士,调任青城县令已有六年了。
执政青城县的六年里,黄文锦无功也无过,他是守成之官,保守且执拗,容不得稍微激进的变新,这种人当然也有优点,那就是很讲规矩。
二堂的东厢房里,光线很暗淡,黄文锦搁下笔,揉了揉眼睛,疲惫地叹了口气。
一名幕僚手执一份公文走进来,将公文轻轻搁在公案上,轻声道:“县尊,您看看这份公文,甄官署的费掌事要将石桥村的一家瓷窑荐为贡瓷,听说他已草拟了公文送进长安的甄官署了。”
黄文锦拿过公文看了一眼,然后扔到案上,冷笑道:“莫名其妙!若被定为贡瓷,我青城县焉有宁日?届时农户们被征调,人人皆去瓷窑做工,谁来种地?谁来交赋?”
第五十八章 贡品之祸
黄文锦不是坏官,只是保守了一点,古板了一点,这样的人充其量是个难以相处的人,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他是坏人。
某个暴力打人还挖坑的家伙都好意思说自己是个好村霸,黄文锦凭什么不是好人?
至于任内的官声,在整个剑南道来说,黄文锦也不算特别出色的。
他的性格是守成。给他一方百姓,他能保证让百姓不饿死,但无法做到让百姓们都富裕。
这样的官无法定论他是好官还是坏官,毕竟每个人的评价标准不一样,但黄文锦对于瓷窑的看法,终究也不算是全无道理的。
一个小地方,忽然冒出一个贡瓷,对窑主和商人来说自然是好事,它代表着源源不断的利益,但对于主政一方的县令来说,那就不是好事了。
从贡瓷的烧制,到运送长安的过程,大唐是有一套严格的规矩的,瓷窑的规模要大,雇佣的窑工要多,运送的过程更是车马簇簇,劳民伤财烧出那些瓷器不过是送进宫给天子和后宫嫔妃们赏玩,可长安宫阙怎知青城县这个小地方的悲苦?
贡瓷若被定下,青城县必然会有很多农户无心种地,转而去做窑工,那么青城县每年的赋税怎么办?土地无人耕种而致荒芜,地主们闹起来怎么办?运送几千上万件瓷器去长安,要征调本地多少民夫车马?
这里面的连锁反应太大了,贡品之事,对善于逢迎钻营的官员来说是荣幸,但对于性格正直的官员来说,心里是深恶痛绝的。
因为贡品对地方的摧残太深了,就拿很著名的典故来说。杨贵妃喜欢吃荔枝,尤其喜欢吃岭南的荔枝,当今天子为了宠她,下令从荔枝采摘开始,便用快马一刻不停换人换马运来长安,要保证荔枝到长安皇宫送进杨贵妃的嘴里时,它仍然是新鲜的。
这一道圣旨不知害得沿途多少子民家破人亡,因为这是一条霸道的产运链条,无论愿意或不愿意,都必须要按天子的意志贯彻执行,为了杨贵妃喜欢的荔枝,岭南不知废了多少农田改种荔枝,多少子民饿死或沦为流民,多少运送荔枝的人和马被活活累死。
所以后人苏轼有一句诗形容这个著名的典故,“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说的便是这件事,用“溅血”来形容运送荔枝的过程,可见贡品之祸,何等的触目惊心。
黄文锦害怕自己的治下青城县也将步其后尘,看到文书上的“贡瓷”二字,当即毫不犹豫地否了。
为了全县的gdp,贡瓷之事绝不可为。
“着人将那个瓷窑封了!”黄文锦脸现怒色,重重拂袖。
幕僚吓得退了一步,随即又上前小心翼翼道:“县尊,封了怕是不妥……”
“劳民伤财之恶业,封之何来不妥?”黄文锦不满地道。
“县尊,那个瓷窑,听说是三人合伙的生意,其中一个是瓷窑的主人,一个乡村农户小子,另外二人,是本县的大商贾郝东来和石大兴。”
黄文锦一怔:“此二人向来不共戴天,结怨久矣,怎会又合伙做起了生意?”
“商人眼里只要是有利益,纵是杀父仇人也能坐下来一起合作的。”
黄文锦眼中露出鄙夷之色:“果然是商人,不事劳作,只知逢迎弄巧,见利则趋,忘义逐利之辈,不可与谋也。”
幕僚陪笑道:“县尊,不论二人关系如何,如今那瓷窑确实是他们的买卖,若是骤然关封,怕是这两位商人面上挂不住,咱们县许多商铺和农户都要仰仗他们,而且这份公文出自甄官署的掌事,甄官署之事咱们无权插手,若是封了瓷窑,怕是费掌事那里也说不过去。”
黄文锦脸色阴沉道:“难道本官眼睁睁看着他的瓷窑开起来,雇的农户越来越多,明年本县赋税指望谁去?”
幕僚想了想,道:“县尊若不愿本县瓷窑被定为贡瓷,不如先打听这个瓷窑的来路,将里里外外的人和事打听清楚了,再缓缓图之,将其慢慢消弭。”
黄文锦深深看了他一眼,道:“此事便交给你了。”
…………
石桥村这几日喜事频传。
村子富了,村民们口袋里有钱了,于是在十里八乡的名声便不一样了。
当初人见人嫌的老人村,寡妇村,残疾村,如今成了众多乡邻眼里的香饽饽。
青城县是个不太富裕的县,以农业为本的朝代,富裕与贫困完全只能指望土地,土地的多寡和良莠决定这个地方的经济。
而蜀地多山,青城县更是山川众多,能耕种的农田太少,这便造成了当地百姓普遍的穷困,尽管盛世余韵犹存,可百姓们仍在温饱线上挣扎。
别人在为温饱发愁的时候,石桥村的村民走出去居然有钱消费,他们成群结队进县城买食物买生活器具,他们甚至能在县城的某个酒楼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两文钱打几斤浊酒。
随着村民们有意无意的宣传炫耀,石桥村的名气越来越大。
大早上便听见有人在村里点爆杆,顾青从睡梦中醒来,一脸的起床气,那张不高兴的脸看起来是货真价实的不高兴了。
“谁家的动静?让不让人睡了?”顾青站在自家门口叉腰,有骂街的冲动。
冯阿翁瘸着腿一摇一晃过来,转头呵斥身后的村民:“快去,叫袁家把爆杆撤了,不准再点,吵着顾家娃儿睡觉了不知道吗?”
村民身形瞬间化作一道黑烟飞驰而去。
顾青仍一脸不高兴,起床气大概要一个时辰后才能消停。
“冯阿翁,究竟何事?村里闹腾啥呢?”
冯阿翁呵呵笑道:“托你的福,村里人家大多有闲钱了,有些藏不住粮的家伙便抖了起来,媒婆来村里好几趟,今日刚给袁家的小子订了一门亲,是邻村一户本分人家的闺女,下月掐个黄道吉日便嫁过来了。”
顾青哦了一声,道:“是好事,回头我送二十文钱当是我的贺礼了,叫他们安静点,喜事也用不着闹腾这么大的动静,再吵我睡觉,我就多送二十文钱,付他们的医药费。”
第五十九章 混蛋人设
石桥村确实不同了,连顾青这个对外部事物不怎么敏感的人也能察觉到它的不同。
竟然有钱娶婆娘了,啧!
婆娘有什么好?夜里体力都耗干了,第二天做工时哪来的力气?没力气如何挣钱养家?家都养不起,婆娘跑了怎么办?所以这根本是个恶性循环。
入秋的天气有些凉爽,顾青今日多穿了一件外衫,是石大兴送的,暗青色面料,丝绸团花里子,腰带上镶了一颗不太显眼的玉。
坐在村子中央的老槐树下,顾青悠闲而无聊,眯着眼打量来来往往的村民,小拇指捅进耳朵里,一下又一下地掏着耳朵。
杀姚贵堂时受的内伤仍没好,胸口不时有发闷的感觉,肋骨也疼,顾青目前正处于无所事事的养伤阶段。
座山雕似的造型令村民们有些敬畏,路过顾青身前时纷纷躬身行礼问好,手上有食物的村民则很慷慨地双手捧上食物递给他,然后退后两步,虔诚地再鞠一躬,顾青有点不爽,暗搓搓地怀疑献上食物的人是不是还偷偷许了愿,以为在拜土地公吗?
坐久了,顾青越来越不爽,有的村民行礼如拜神,有的村民则跨着弓箭步一只手递出食物,果干肉脯什么的,如履薄冰的样子就像在喂笼子里的大猩猩。
感觉有被冒犯到。
也有胆子大的上前跟他搭讪,说话很客气,语气恭敬仿佛面对长辈,顾青每说一句话,村民立马俯首帖耳状,就差端个小本子记笔记了。
坐了一会儿后顾青不得不起身,他只不过出来晒个太阳,不想见什么世间百态人情冷暖。
石桥村不一样了,不知何时起,村里分为了两个阶级,所有村民是一个阶级,而顾青,独属于另一个阶级。权力与金钱的堆砌,注定将人类的地位划出泾渭分明的线。
…………
“无甚奇怪的,村民是尊敬你,而你又是卖掉村霸的邪恶存在,大家敬你又怕你,自然如此。”
全村唯独宋根生在他面前完全没有畏惧的意思,而且说话越来越扎心,熊孩子揍少了,性格往往会向不可预测的方向偏移。
当初那个乖巧懂事楚楚可怜的宋根生多么可爱,如今的他越来越蹬鼻子上脸了,当他渐渐发现顾青其实并没有那么暴躁,至少不会随便揍朋友后,宋根生仿佛找到了生命的乐趣,一次又一次在作死的边缘疯狂试探。
学着顾青的样子蹲在门口,宋根生嘴里塞满了村民送给顾青的果干,一边吃一边啧啧有声,用气质和姿势有力地证明了他这个读书人真的是个水货。
顾青有点烦躁地挠头。
带动村民致富这件事,他完全是无意的。建瓷窑后他只想请一些村民当苦力而已,毕竟自己是村霸,登高一呼不说应者云集,至少没人敢反对,至于付给村民报酬,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可他没想到不知不觉间,自己在村里已然有了无比的威望,他成了善人,成了德高望重之人,成了带领乡亲们奔小康实现现代化的领头羊,弄潮儿……
这可真是天大的误会,大家保持资本家和被剥削工人的单纯关系不好吗?
“德高望重”这样的词儿,也是一种道德绑架,以后顾青想干坏事,想横行乡里,想抢乡亲们篮子里的鸡蛋时,如何好意思下得了手?
顾青其实很害怕别人对他寄予太高的期望,因为别人对他缺乏了解,什么都不知道就把他捧到一个很高的位置上,如此盲目的吹捧,终有一日也会盲目地把他摔下来。
“要不……我当着乡亲们的面把你痛揍一顿如何?”顾青和颜悦色跟宋根生商量。
宋根生呆住了,嘴里塞满了果干的呆滞样子像一只被吓到的小仓鼠。
“为,为何?”宋根生使劲吞下了嘴里的食物,心虚地道:“……因为我吃了你的果干?”
顾青叹气:“不是……我只是想让村民们别把我当好人,压力很大,大家为何不能正常点,把我当作一个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混蛋呢。”
宋根生发现自己紫府内的三观再次有了震动的迹象,赶紧运功调息镇压。
“顾青,你正常点,别让我跟不上你,在外面我都是以你的知己而自称的,你这样让我很无措。”宋根生有些惶恐,组织了一下语言,道:“为何想做个混蛋?”
顾青看了他一眼,道:“虽然你算半个读书人,但我很难跟你解释清楚,只能说,做混蛋比做好人要方便很多,因为没有道德的枷锁束缚,行事的尺度和善恶的选择要比好人宽松很多很多,对生存很有帮助。”
宋根生似懂非懂地点头:“我有点明白你的意思了。”
随即宋根生又问道:“想做混蛋就做啊,为何要当着乡亲们的面揍我一顿?与我何干?”
“不揍你一顿,乡亲们如何相信我其实是个混蛋?”
宋根生惊了:“就因为这?为什么是我?”
“闲着也是闲着,你不也闲着吗?再说我们很熟,揍不熟的人我有点不好意思下手。”
宋根生三观暴跳,失神地喃喃道:“难怪你曾经说过你有时候根本不是人,以前我一直以为你在谦虚……”
“我虽然混蛋,但一直很诚实。”
胸口闷得慌,张怀玉给过他几颗丹药,黑褐色的,味道古里古怪不知什么药材炼成的。顾青吃过几颗,内伤果真缓解了许多,应该是有效的吧,再过几日约莫能痊愈了。
揉了揉胸口,顾青看着宋根生道:“以前你说过想当官,是真有这想法还是一时心血来潮?”
“当然是真有这想法。”宋根生苦笑:“可我读的书不够多,科考的话多半是过不了的。”
“知道书读得少就老老实实多读点。”顾青小拇指掏着耳朵,漫不经心地道:“昨日我托郝东来去青城县物色几位不得志的读书人,将他们请来咱们村定居,明日你找一些村民和工匠伐木采石,在村里找个地方盖个村学,盖好后你也进去当学生,顺便把村里那些整天没事到处闯祸的小子们也全都赶进村学里读书去。”
宋根生被顾青的想法吓了一跳:“村学?要花很多钱的,书啊,纸啊,笔啊……”
顾青小拇指从耳朵里收回来,屈指一弹,爽了。
“你没发现我最近的气质已然有一种暴发户的凌厉霸气吗?你们读好自己的书,别管钱的事,我不差钱。”
宋根生想了想,又道:“村里只有我一个读书人,为何让别的孩子也读书?”
“你呢,是个大号,目前看来快养废了,我呢,总要准备几个小号吧。”
第六十章 功德无量
顾青没指望通过科考正途帮宋根生当官,这太不现实了。
大唐初期的读书人想当官,是需要门阀引荐,有了功名之后通过向权贵人家投行卷的方式当官,这便造成了唐初的官场大多是门阀的党羽,不是这家就是那家,连太宗和高宗皇帝都不得不对门阀忌惮三分。
后来武则天称帝,这位奇女子颇有魄力,她广纳寒门子弟入仕,大力推行科考,打压各大门阀的气焰,在她的治下,门阀势力被她削弱很多,大唐的中央朝廷终于能将天下的权力紧紧握在手心,达到朝廷对地方如臂指使的效果。
当今天子李隆基登基后能创出开元盛世的局面,他本人的励精图治固然是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自然也是前人为他扫清了障碍,打下了盛世的基础。
科考如今成了大唐入仕的主要途径,对宋根生来说可就难了。
他是读书人,但是没读那么多书,想当官的话只能从基础的部分读起。说实话,顾青对他的信心不大,所以打算养几个小号,说不定某天能用上呢,反正建了村学,请了先生,教一个也是教,教一群也是教。
对于办村学这件事,顾青倒是没存什么功利心理,甚至这件事的目的性他自己都不明确,既然把石桥村当作自己的家乡,那么有钱之后在家乡修桥铺路办学,都是应有之义,后人能记自己的好则不枉付出,后人若忘了也没关系,就当是钱扔进水里听个声响。
宋根生的执行能力还是很不错的,第二天便与冯阿翁召集了村里的青壮和瓷窑的工匠,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在村子西侧一片空地上盖一栋学堂,家中但凡有愿意读书的孩子都可送来,不收束脩。
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村民沸腾了。
下午顾青躺在家里睡午觉,一拨又一拨的村民来访。知道顾青睡觉前后脾气大,村民们老实地等在大门外,鸦雀无声地等顾青醒来。
顾青睡醒后打着呵欠走出门,见门外黑压压站着许多村民,不由吓呆了,赶紧反省自己最近有没有欠村民薪水,然后再反省是不是自己最近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村民们要推翻他这个村霸。
随即顾青发现都没有,全村把他想得最坏的人大概就是他自己了。
客套话不多,村民们拎着微薄的礼物,有的带着自己的孩子,有的带着无父无母的孤儿,纷纷向顾青感恩道谢,感谢他办村学,让村里的孩子读书。
读书在这个年代是件大事,尤其是偏僻的乡野山村,一个村能出一个读书人都是光宗耀祖的荣耀,让全村的孩子读书,顾青个人负担村学的一应费用,这是比修桥铺路更大的功德,读书人与文盲,无论身家贫或富,在地位上便已是两个截然不同的阶级了。
村民们对顾青的感激是发自内心的,在这个贫瘠的山村里,顾青给他们搭好了一架神奇的梯子,那架梯子能登天,将来有没有人能登上去,那是后人的造化,搭梯子的人却是着实要感谢的。
冯阿翁眼眶泛红,拍着顾青的肩膀叹道:“好娃儿,真的是好娃儿,这些年村里欠你太多,你非但不记仇,还给乡邻做了这么多善事,石桥村有你,是莫大的幸运。”
顾青的态度很无所谓,说到底是挣钱太容易了,随便开个金手指钱就源源不断的来了,所以他花起钱来也很无所谓。
“冯阿翁多盯着点,让村里的孩子们好好读书,将来若能考个状元公,也算我的心思没白费。”
冯阿翁拍着胸脯道:“包在老汉身上,如此珍贵的机会,他们若还不知上进,打断腿都不冤枉。”
顾青朝村民们环视一圈,道:“村里的孩子都来读书吗?”
冯阿翁苦笑:“不尽然,总有一些不愿读书的,天生不是那块料,我也拿他们没办法。”
顾青平淡地道:“不强求,能读书自然好,不愿读书也没人逼他们。”
冯阿翁又道:“对了,今早瓷窑的工匠说,发现有人在瓷窑外的林子里活动,鬼鬼祟祟的偷窥咱们的瓷窑,这事得告诉你一声,尽早防范。”
顾青皱眉:“怎么没完了?我不过开了个瓷窑,究竟多少人眼红?眼红的话自己开一个去呀。”
冯阿翁摇头道:“外村的人都说,咱们的瓷窑烧出的瓷器胚子好,大唐无人能烧得出,定然是有秘方的,他们就算自己开瓷窑,没有秘方,烧出来的不过是寻常货色,怕是卖不出去。”
顾青想了想,道:“村里那些不愿读书的孩子也不能闲着,找两个年轻力壮的带着,让他们在瓷窑周围日夜巡逻,没事打熬一下力气,村里的老兵多,哪位长辈有空闲的教教他们技击之道,将来有甚事也好应对。”
冯阿翁笑道:“教娃儿们的事交给我,当年跟吐蕃那一战,我若没断腿,说不定都升火长了,老汉虽是废人,当年的杀人手艺还没丢下,教那些娃儿足够。”
叹了口气,冯阿翁道:“靠着你开的瓷窑,村里好不容易有了这般气象,瓷窑是咱们村的根本,万不可大意,秘方若丢了,咱们村可就又回到吃不饱穿不暖的年头,过惯了吃肉的日子,教大家如何再过吃野菜的日子,走路不能倒退着走呀。”
…………
张怀玉很神秘,顾青有时候每天能在村里见到她,仍旧是一身雪白,神态淡漠而慵懒,在村里无所事事像个无业游民。可有时候又几天见不着她,不知她去哪儿了。
每次见到她,她的手里总拎着一个酒坛,时不时仰头灌一口酒,看样子酒量不错,一坛酒喝完也不见她脸蛋红一下。
家里的铁锅被她砸了,顾青不得不让货郎帮忙去青城县再订做一个,自从订做的铁锅送来后,张怀玉大多时候便留在村里,很少见她出去了。
然后张怀玉每天要求顾青给她做红烧鱼,口味要重,汤汁要浓,一条鱼够她吃三碗饭兼喝一坛酒。
有时候张怀玉也上村子后山的石潭边转一转,回来时手里往往拎着几条死不瞑目的鱼,进了顾青的家后把鱼扔进水缸里,然后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这女人,真的像一只猫,吃饱后傲娇且淡漠,饿了时不但要吃鱼,还会主动给他找鱼。
唯一跟猫不同的是,不能随便撸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