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不计前嫌
两拨人马是老熟人,“熟人”的意思不单单是指朋友,也能解释为仇人。
派探子刺探陶窑秘方,这样的行径算仇人吗?
对顾青来说,不一定。顾青了解人性,包括他自己在内,人为了利益干出任何事都不值得大惊小怪。
而对于郝东来和石大兴两位,顾青的态度是静观其变。
他允许身边的任何人犯错误,但前提是犯了错要改,死不悔改的人才会成为他真正的仇人。
现在顾青等着两位商人拿出态度,今日进村是诚恳认错还是死不悔改,他们的态度决定顾青的态度。
石大兴和郝东来走得很快,山路崎岖漫长,二人走得满头大汗,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似乎在吵架。二人各自带的随从跟在后面亦步亦趋,老老实实垂头走路,神仙打架他们不敢掺和。
顾青微笑迎了上去,朝二人拱手:“两位掌柜来得好巧,我刚好吃过饭。”
石大兴:???
郝东来很淡定,他知道顾青话里的意思,“来得巧”的意思是,幸好他吃过饭了。
“哎呀,少郎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真是想煞我也!”郝东来热情地迎上前,一个圆滚滚的胖子认真笑起来,亲和力不是一般的高,简直人见人爱,让人情不自禁产生巨大的好感,恨不得把他的名字写在牌位上,每天三炷香以示喜爱。
石大兴暗暗骂了声无耻,也露出笑容迎了上去。
顾青好奇道:“二位掌柜为何突然来此?有事吗?”
二人一愣,我们为何突然过来,你心里没数吗?
仔细看了看顾青的脸色,却看不出任何端倪,顾青一副浑若无事的样子,那无辜且茫然的表情甚至给了二人一种错觉,他们的伙计被打断腿与顾青无关,真凶另有其人。
“呃,少郎君昨夜难道没发生什么事?”郝东来目光闪烁,试探着问道。
顾青似笑非笑:“你希望我发生什么事?”
“当然不希望,我和石掌柜一直希望少郎君无病无灾,咱们的陶窑万年永存。”
顾青笑道:“那就没事了。”
郝东来神情惊疑不定,迅速看了石大兴一眼。
石大兴显然没那么沉得住气,而且做人也比郝东来磊落些,见二人打哑谜似的一来一去,石大兴不耐烦了,上前一步大声道:“少郎君,明人不说暗话,我昨夜做了见不得人也对不起你的事,是我不讲究,我错了,今日来跟你赔礼。”
顾青颇觉意外,原以为还要跟他们再打一阵太极拳才能把话挑明,没想到石大兴先说了。
小人固然是小人,但做人做事倒也光棍。嗯,这位的节操虽说被狗啃了几口,至少还剩了一点。
至于郝东来,节操这东西大约从来没长过。
见石大兴认了错,郝东来终于也没办法了,垂头叹道:“是,昨夜我也干了不讲究的事,今日特意来向少郎君赔礼的。”
顾青笑了,目光在二人脸上来回巡梭,缓缓道:“二位掌柜,贵号的两位伙计,他们的腿还好吧?不会终生残废吧?”
郝东来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大夫看过了,只是骨折,将养些日子就好了,不会残废。”
顾青悠悠道:“老实说,你们认不认错完全不重要,因为我不信任你们了。咱们的合作结束,我已选了两位伶俐的村民,他们下午便动身去蜀州,寻找别的商人合作,当然,一定要找到比你们更有钱有势,而你们也得罪不起的商人,我就不信我的陶窑少了你们就开不下去了。”
二人大惊失色。
如果说之前他们的认错是迫于形势,心中仍存侥幸的恶意的话,顾青这番话说出来他们可真急了,因为顾青要踢他们出局,实实在在触动了他们的利益。
“少郎君三思!”郝东来急得声音都变了。
石大兴脸色难看地道:“少郎君何必如此,我们发誓从此以后绝不生二心了,做生不如做熟,请了蜀州的商人过来,谁能保证他不是坏人?”
顾青冷笑:“我做买卖的阅历少,不过我倒是头一次看见合伙人吃里扒外的,真不知你们是真蠢还是假蠢,或者说,你们之前没打听过我的为人?我是宁可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就算你们真偷走了我的烧窑秘方,你们猜猜我会怎么做?”
顾青龇牙一笑:“我会马上把秘方公示天下,让所有的商人都知道秘方,既然我玩不成了,你们也别想牟利。偷到秘方你们就能独吞了?呵,太天真了。”
二人闻言愈发冷汗潸潸。
郝东来迅速瞥了石大兴一眼,二人脸上满是苦笑。
是的,这一步走错了,他们真的低估了这位少年郎,年纪虽幼,但为人处世老辣果决,滴水不漏,这一次完全栽了。
郝东来和石大兴交换了一下目光,二人同时躬身朝顾青行礼,石大兴神情诚挚地道:“少郎君,我们真的知道错了,还望少郎君不计前嫌,谅恕宽容,我们以宗族姓氏发誓,绝不再生二心,违者天谴之。”
以古代人对祖宗姓氏的重视,这个誓言可谓很严重也很有诚意了。
顾青其实也想换合作的商人,可他也不确定换来的新商人是不是更坏,更有野心图谋。
眼前这两位虽说心术不正,至少暂时能镇得住他们,归根结底,顾青羽翼未成,无权无势无人脉,纵然与虎谋皮也是逼不得已。
沉吟半晌,顾青缓缓道:“仅此一次,绝无下次,二位,踏踏实实挣钱才是正道,贪欲过盛,往往一无所得,你们是商人,合则两利的道理比我懂。”
二人连连应是。
顾青露出了笑容:“既然二位来了,那就正式合作吧,陶窑新近产出各式陶器两千多件,可以运进青城县了,该我做的部分我已做完,接下来要看二位能帮我挣多少钱了。”
…………
石桥村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变化的不是风景建筑,而是人。
村民们脸上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日子似乎也跟以往不同了。顾青的陶窑烧了好几批陶器后,村民们赫然惊觉自家的日子越过越好了。
男人们偶尔能吃上一顿肉了,妇孺们也有底气跟货郎大声讨价还价,最后高傲地从手掌排出几文钱,换几尺粗布做新衣裳。
曾经死气沉沉的山村,如今焕发出一股朝阳般明朗的生气,山村仍是那个山村,看不出哪里变了,可它确确实实变了。
第三十二章 无意的善
石桥村已不是以往的石桥村了。
连顾青都清楚地感受到它与以往不同,当初刚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醒来,收拾过丁二郎后,他第一眼打量这个世界,周围的村民们事不关己,远远地看着热闹,他们的脸上带着笑,但顾青看得出他们的心是麻木的,像极了鲁迅先生UU小说看砍头的看客。
顾青没怪过他们,因为他们只是陌生人,他从未对陌生人有过任何期待,陌生人也不负所望,果然不值得他期待。
后来顾青用拳头征服了丁家兄弟,也在石桥村里立了威。村民们开始对他敬畏,一个人在群体中树立了威信后,会发现自己赫然多了许多不得已的社交。只要出门遇到村民,便能收获到他们诚惶诚恐的行礼,以及尴尬到极致的尬聊,“敬畏”二字成了牢牢贴在顾青身上的标签。
顾青并不介意别人在他身上贴什么标签,事实上他直到现在仍将村民们当成陌生人,对陌生人不需要倾注太多个人情绪。
可是,村民们对顾青的印象渐渐变了。
顾青铲除了村霸,顾青建起了陶窑,顾青请村民去陶窑做工,给他们付酬金,贴补贫困的生活,顾青甚至将村里最穷的杨家母女请来做饭,为此他不得不多付出十几个人每天一顿饭,以及杨家母女的酬金……
其实顾青做这些事的时候根本没有别的意思,铲除村霸只是因为他们招惹自己了,建陶窑只是因为他想赚钱买肉吃,请人做工是因为陶窑的生产不能耽误,一切的一切只是顾青顺本心而为,但看在村民们眼里,这些都是一桩桩善举。
不论出发点怎样,顾青事实上给了石桥村所有人更美好的生活。
村民们已不再为温饱发愁了,种地的粮食不够吃,他们还能用劳动挣钱买粮食,甚至还能吃得起肉,穿得起新衣裳。
顾青无意的举动,改变了一个村庄。
可是,顾青还是顾青,他没有变。前世见多了人情冷暖,亲历过人心善恶,他对别人仍存戒意,像一只迷了路的彷徨小兽,本能地拒绝一切伸向它的善意的手。
天气有些闷热,炎夏的晚风里带着几许凉意。
顾青吃过饭,瘫坐在院子里,仰望天空发呆。发呆时不一定非要思考什么,让脑子放空,在一片空白中虚度光阴未尝不是人生幸事。
夏天快过去了,或许该去青城县里逛一逛,给自己添置几件冬衣,如果手头宽裕的话,顺便给宋根生买一些纸笔,读书人喜欢写写画画,这年头的纸笔属于奢侈品,亲爹买不起,顾青只好担起这份沉甸甸的责任。
家门被敲响,敲门声很轻,隔着一扇门顾青都能听出小心翼翼的意味。
肯定不是宋根生,那家伙发现顾青不轻易揍人后,胆子渐渐壮了,进出顾家的门从来不会敲门,真正的宾至如归。
所以此刻敲门的不是宋根生。
“自己推门进来。”顾青瘫在院子中间动都没动,连眼皮都懒得抬。刚吃过饭,有点犯困。
门被推开,冯阿翁拄着拐杖一步一颠地走了进来。
冯阿翁的脸色比以前红润了许多,显然最近日子过得不错,以他的年纪和残疾的身体,自然不可能去陶窑做工,可谁叫他是村里德高望重的宿老呢,顾青见他一个人过日子可怜,吩咐了杨家母女每日做了饭菜后给冯阿翁留一份。
陶窑卖了几批,顾青的收入渐渐多了,昨天数了数自己的存钱,竟然有一贯之多,这可是一笔巨款,揣在怀里走路可以带风,多管一位老人的饭算不了什么。
冯阿翁今日登门很有礼数,手里居然拎着礼物。
拄着拐杖吃力地走到院子中间,冯阿翁将礼物搁在矮脚桌上,顺势坐在蒲团上,轻轻捶打自己的腿。
顾青朝矮脚桌上看了一眼,冯阿翁带了一些干果之类的东西,顾青着实迷惑了,带干果啥意思?你是来动物园看猴王吗?
见顾青一脸懵然,冯阿翁笑了:“傻小子,今日过节你都忘了?”
“啥节?”
“中秋呀,中秋要拜月的,拜月之后再赏月,可是大节日,不敢怠慢了,你独自居住,我知你肯定马虎对付了,给你带了些祭品,拜月神一定要心诚,空手拜神怎能算心诚?”
顾青恍然,原来唐朝人过中秋要拜月神的,相比逼别人叫爸爸,这种仪式显然更神秘更高端,感觉很厉害的样子。
“月饼呢?不吃月饼吗?”顾青好奇问道。
冯阿翁一愣:“何谓‘月饼’?”
顾青比划了一下:“圆圆的,面粉做的,里面有馅儿,豆沙或者莲蓉都可,反正不能要五仁的,否则便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冯阿翁满头雾水:“‘月饼’一说,老汉倒是从未听过,依稀记得南边有人过中秋吃太师饼,据说是纪念商朝太师闻仲……”
没有月饼的中秋节是没有灵魂的。
不过顾青并不在乎,前世已习惯了孤独,基本上所有的节日都是独自过的,渐渐的,他对节日已没有什么概念,对他来说,每一天都是孤独的,节日尤甚。
当然,基本的社交礼仪还是要有的。
“多谢冯阿翁。”顾青微笑道谢。
冯阿翁却似乎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坐在蒲团上双腿伸直,侧头看着顾青,眼中满是怜惜和愧疚。
“这些年,你都是独自一人过节吧?”
顾青笑了笑,没说话。
冯阿翁叹了口气:“咱们这个村太穷了,穷到温饱难济,穷到人情冷漠,你爹娘扔下你就走了,从小到大不知受了多少欺负,可我们这些大人却无法顾及,村里的孤儿太多了,大人们连自身都难保,哪里顾得了别人,顾青,你莫恨我们,我们不坏,只是饿久了,忘记如何做人了……”
顾青笑得很温和:“我不恨。”
冯阿翁又叹道:“第一次对丁家兄弟奋起反击,估摸你是真的忍无可忍了,其实全村人都很庆幸你被老天忽然开了窍,正因为你的性情大变,我们才有了好日子,这些都是拜你所赐,可是日子过得越好,大家对你越愧疚,很多乡亲都在恨自己,为何这些年没有对你多一点点关照,在你受欺负的时候站出来维护你,你从小到大吃尽了苦楚,最后我们这些大人反倒还要沾你的光,说来真是无地自容。”
第三十三章 此心安处
顾青浑身不自在。
他很不习惯与人在如此温情的气氛下聊天,感觉自己在参加某个寻亲类的狗血综艺节目,而寻亲的对象恰好琼瑶戏精附身。
前身在这个世界曾经受过的欺负和委屈,他无法感同身受,因为他完全不知道。反正他来了以后基本没受过欺负,受欺负的是丁家兄弟。
饿久了,忘记如何做人了。冯阿翁这话说得实在,人性可不就是这样么?饿着肚子还能坚持做好人的实在是屈指可数,事实上人在饿极了的时候,大多已不算人了。
顾青真的不恨这些村民,一来他对他们曾经的冷漠并无深刻的体会,二来,他理解饿着肚子的人有着怎样的人性。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人在吃饱了穿暖了,真正的本性才会显现出来,才能区别出谁是天生的好人和坏人。
陌生人对他好不好,顾青并不在乎,本就未曾被世界善待过,自己过的日子全靠自己争取,与旁人无关。
冯阿翁未残疾的那条腿盘了起来,看样子并不打算走,一副要与顾青一同赏月的样子,顾青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他,嘴唇嗫嚅几下,想逐客。
月亮是公共资源,你在自己家赏月不也一样么?
“拜你所赐,乡邻们都过上了好日子,顾青,你是个善良的娃子,乡邻们都很感谢你,往后啊,整个石桥村都是真正的一家人,比亲人还亲,那些没爹没娘的孩子,我们这些大人轮流照顾,肚子填饱了,总要干点人事。”
顾青无所谓,但该死的社交礼仪令他不得不面带微笑:“冯阿翁费心了,咦?我家的月亮好像不太完整的样子,冯阿翁您家的月亮一定又大又圆……”
冯阿翁皱眉:“怎地突然不灵醒了?月亮不都是一个模样么?”
院子门外,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传来,顾青叹了口气,中秋节注定无法消停。
这次没人敲门,大门猛地被推开,顾青不用抬头就知道是宋根生。
这家伙最近越来越不怕自己了,真以为叫了声爸爸就肆无忌惮了么?根本不是亲生的好不好。
“顾青,今日中秋,我爹让我带一坛酒来,呃,冯阿翁也在……根生见过冯阿翁。”宋根生规规矩矩行礼。
冯阿翁见到宋根生手里拎的那坛酒,眼睛不由一亮。
“你爹酿的酒?”
“是,我爹经常进山采药,顺便在山里采了些野果,酿了几坛果酒……”
冯阿翁大笑:“来来,取碗来,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老汉可有年头未曾沾酒了。”
宋根生苦笑,今晚中秋,原本他打算与顾青二人对饮赏月,学书里的古人那般风雅一番,谁知冯阿翁非要掺一脚,这坛酒怕是不够三人喝。
不过宋根生还是老老实实取了碗,倒了三碗酒,宋根生端碗后双手平举,面向冯阿翁:“根生为阿翁寿,饮胜。”
说完一口饮尽。
“哈哈,饮胜。”冯阿翁迫不及待一口喝光,长呼一口气,神情非常满足。
顾青单手端过碗,先闻了闻味道,然后皱眉。
一股腐烂的果汁味儿,夹杂着一丝淡淡的酒味,这玩意真能喝吗?自酿的酒,卫生达标了吗?验过大肠杆菌了吗?
于是顾青放下碗,观察眼前的二人。
宋根生好奇道:“你为何不饮?”
顾青气定神闲:“你们先饮,我先酝酿一下酒量……”
你们若喝不死我再喝。
冯阿翁和宋根生又饮了几碗,顾青见二人脸都没红,更没有摇摇欲坠闷头就倒的迹象,这才小心翼翼地端碗浅啜了一口。
味道很古怪,有点酸,酸中带甜,一丝淡淡的酒味在舌尖萦绕,若隐若现。
顾青皱眉,这东西也配叫酒?完全是果汁呀。
宋根生他亲爹酿酒的手艺难道跟医术一样感人?
想了想,反正喝不死人,于是顾青一仰脖饮尽。
冯阿翁和宋根生一齐喝彩:“痛快!是条汉子!”
顾青顿觉尴尬症犯了,喝了一碗果汁而已,你们要不要给自己加那么多戏。改天你们撒尿的时候我在茅房外面给你们鼓掌加油好不好?
门外又传来小心翼翼的敲门声,顾青又叹气,感觉自己成了副本里的小boss,任何玩家都想来刷一下……
宋根生打开门,门外站着很多村民。
顾青愣了,搁下碗迎上前,拱手道:“不知各位乡邻……”
一名五十来岁少了一只胳膊的老人站出来笑道:“今日是中秋,我们想着你一人在家过节,怪孤单的,大家商量了一下,给你送点应节的东西,你莫嫌弃。”
顾青呆怔着接过老人手里的东西,和冯阿翁一样,他送的也是一些干果。
老人用仅有的手握着顾青的手腕,拍了拍,叹道:“以往……是我们做长辈的不地道,给你赔罪,你赶走了丁家兄弟,又给了我们好日子,顾青,你是大德之人,我们都托了你的福。”
摇摇头,老人满脸愧色,转身走了。
人群里,又一名村民站了出来,是位寡居多年的寡*妇,村民们带的礼物似乎没什么创意,都是一些干果。
寡*妇将干果递给顾青,朝他笑了笑,赫然看到冯阿翁和宋根生坐在院子里,寡*妇啊了一声,道:“原来你们在饮酒,哎,早说呀,你们慢点饮,我去给你们做点菜,我家小子昨日在山上猎了两只山鸡,正好给你们下酒。”
说完寡*妇转身匆匆离去,一边走一边回头叮咛顾青慢点喝。
顾青呆呆地站在门口,木然地接过村民们轮流交到他手上的礼物,接受村民们诚心诚意的愧意和道谢。
一股陌生的情绪在胸腔内旋绕,从来不曾有过的温暖。
秀儿和她母亲最后一个上前,母女二人一齐朝顾青微蹲福礼。
杨叔母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看起来有些苍老憔悴,这些年她被生活折磨得不轻。
“顾青,多谢你照顾我们母女,因为你,我们母女才有了活路,原本……秀儿打算卖身给大户人家为妾的,多谢你……”杨叔母眼眶渐红,声音哽咽。
旁边的秀儿忽然双膝跪地,朝顾青大礼拜下。没等顾青反应过来,秀儿迅速起身,躲到杨叔母身后不发一语。
村民们都散去,顾青手上多了一堆干果,他仍怔怔地站在门口不言不动。
心底深处的那道坚固的防线,悄然裂开了一丝缝隙。
转身进屋,顾青单手抄起酒坛,朝嘴里大口灌酒,搁下酒坛时,顾青已有些微醺,不知是酒精还是心情作祟。
重重将酒坛朝桌上一顿,顾青仰头望向皎洁的满月,忽然吟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前世,今生,不必再纠结,此心安处是吾乡。
第三十四章 白衣胜雪
习惯承受苦难的人,反而承受不起幸福。
顾青像一个常年处于黑暗的人乍见到一缕阳光,慌乱,失神,手足无措。
前世已是隔世,可前世仍有无法释怀的心结。今生或是新生,可今生的顾青并不想接受来自陌生人的善意。
他害怕善意只是短暂的停留,害怕有一天陌生人对他重新冷漠后,承受不起巨大的失落。
半坛酒入喉,借着微醺的酒意,顾青压下心中翻腾的情绪。
他永远冷静,对他来说,异常的情绪波动是失败或厄运来临之前的征兆。
疲惫地瘫坐在蒲团上,顾青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宋根生两眼发直,神情仿若痴呆,喃喃念叨。
冯阿翁好奇地看着二人的神态,不解地挠头,见宋根生嘴唇蠕动,冯阿翁凑近了才听清楚,宋根生嘴里念叨的是顾青刚才说的那句话。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冯阿翁有些懵,这是一句诗吗?好像很不错的样子?
良久,宋根生醒过神,推了推顾青,颤声道:“顾青,顾青!你回回神!”
顾青抬头瞥他。
“顾青,你果真没读过书?”宋根生一脸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样子,陌生的眼光上下打量着他。
“没读过,怎样?我骄傲了吗?”顾青不耐烦地道。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一句,是你刚作的诗?”宋根生兴奋地道。
顾青皱眉:“我刚作诗了?”
“作了,绝妙之句,我想知道全诗,能告诉我吗?”
“你疯了吧你,我是文盲啊,怎么可能作诗,读书人的脑子如此脆弱吗?一喝酒就懵。”顾青毫不留情地怼道。
宋根生这次却没上当,用力地拽住他的胳膊,笃定的眼神直视顾青的脸。
“你作诗了,冯阿翁也听见了。”
冯阿翁犹豫了一下,道:“老汉刚才确实听见顾青说了一句话,不过老汉不识字,不知他说的是不是诗……”
“是诗!”宋根生斩钉截铁地道。
灌了半坛果酒,顾青此时已有些后劲上头了,不耐烦地揪住宋根生往门口走。
“你喝多了,回去睡一觉,醒来你就会为今晚说的蠢话后悔痛哭,快滚。”
一脚将宋根生踹出门,送他离开,千里之外。
然后顾青转身,看着冯阿翁,冯阿翁急忙起身,拄着拐杖道:“老汉自己走,自己走,不劳相送。”
顾青恢复了温文的样子,微笑行礼:“冯阿翁好走。”
一位残疾老人以异常矫健之姿飞快离开,顾青关上门,看着空荡荡的院子,满足地叹了口气:“终于安静了,真好。”
桌上的酒还剩小半坛,顾青不喜欢果酒的味道,但他今夜忽然很想独自醉一场。
…………
陶窑的生产如火如荼。
郝东来和石大兴或许算不得好人,但在赚钱这方面他们是专业且高效的。
陶窑的第三批成品送进青城县后,石大兴从青城县郊各个窑口挖人,很快给石桥村带来了一百多个人,大多是青壮劳力和经验丰富的老窑工。其中包括上釉的工匠,烧窑的工匠,以及各种做杂活的帮工。
久寂多年的石桥村忽然变得热闹起来。
顾青照单全收,并动员大家在窑口附近的半山腰开辟出一块百丈方圆的平地,给新来的工匠和窑工们搭建房屋,同时扩建陶窑,将窑口四周的重要核心地带全部用栅栏围起来,派本村村民日夜看守,新来的工匠未得允许不得私自入内。
至于工匠们的工钱,仍按一人一天一文钱算。
热火朝天生产的画面颇为壮观,顾青蹲在工地边,看着工匠们合力打夯墙,村民和工匠的欢喜情绪并未感染到他。
事业做大了,挣钱也越来越多了,可顾青却忽然有了忧患意识。
有钱却无权,在外人眼里等于是一直待宰的肥羊啊。必须要打通跟官府的联系了,否则迟早有麻烦。
…………
中秋之后下了一场雨,雨后泥泞的郊道上,丁家兄弟互相搀扶,一瘸一拐地仓惶逃命。
丁家兄弟终究还是逃出来了。
石大兴是商人,也是奴隶主,总之他绝非善类。跟顾青老老实实合作是因为不得已,因为顾青比他更会算计,下手更狠。
但石大兴对丁家兄弟可就没那么客气了。也不知从顾青手里买了这俩货后,石大兴究竟是怎么想的,或许觉得便宜没好货,所以不打算珍惜,每天让人对丁家兄弟往死里打。
曾经叱咤石桥村风云的村霸兄弟骤然跌落人生低谷,原以为栽在顾青手里每天被打已是谷底了,落到石大兴手里才发现自己的人生下面还有十八层地狱等着他们。
好怀念当初被顾青毒打的日子,虽然痛,但人家至少管饭呀。
石大兴也管饭,管得很有技巧,每天只给他们维持活下去的基本饭量,丁家兄弟每天处于饿不死又没力气活的状态。
作为反面人物,落到如此凄惨的境地,丁家兄弟已没有力气反省人生,他们深深发觉,若想活下去必须要逃走,否则他们活不了多久。
于是在中秋后一个雨夜,趁着看守柴房的杂役半夜困极打盹的机会,丁家兄弟互相配合松脱了绳子,悄悄从柴房跑了。
没跑多久,兴隆记商铺的伙计便发现丁家兄弟不见了,打着火把敲锣打鼓追来。
丁家兄弟仓惶逃命,踩着泥泞的郊道跌跌撞撞,跑到青城县外郊道旁一间破败废弃的山神庙时,丁二郎双膝一软倒在地上,意识已接近昏迷。
“不行了,跑不动了,兄长,我兄弟二人此番命休矣。”
丁大郎焦急地望向身后,隐约看到远处的火把和叫骂声,丁大郎愈发惊惶,咬了咬牙,奋力将二郎往山神庙里拖。
费尽力气将二郎拖到庙内,这座庙虽说废弃已久,好在里面还算干燥,丁大郎顾不得许多,一屁股坐在地上,整个人躺倒。
寂静的庙里,只听得二人粗重的喘息声,二人惊恐的目光不时朝外面张望,生怕追兵寻到此处。
忽然,一道清脆而懒散的声音从二人的上方传来。
“你们,太聒噪了。出去!”
二人大惊,赫然抬头,发现山神庙的房梁上,一位白衣胜雪的女子神情慵懒地躺在上面,一手搭着膝盖,另一手倒拎着一个酒坛,正冷漠地俯视着他们。
第三十五章 不枉不纵
雨湿轻尘隔院香,玉人初著白衣裳。
白衣女子半躺在房梁上,眉如新月目如星,薄唇轻抿,神情淡漠,白皙的脸颊因饮酒而泛起两团红晕,雪白的裙角从房梁上垂下,随风微拂。远远看去像一位偷喝了琼浆玉露而被贬下凡间的仙子。
丁家兄弟此时如惊弓之鸟,被这位白衣女子吓坏了。
深更半夜,废弃的山神庙,一位白衣如雪的美貌女子……
这幅画面越看越诡异。
“鬼啊——”丁二郎尖声嘶叫。
白衣女子目光一寒,忽然飞身而下,一手拎起一个丁,轻松一甩便将二人扔到庙外的院子里,摇摇欲坠的门被大力关上。
然后白衣女子飞身跃上房梁,恢复了刚才半躺的姿势,拎起酒坛灌了一口酒,长长呼了一口气。
接着女子又从怀里掏出一面小巧的铜镜,对镜顾盼,纤手弄鬓,皱着黛眉喃喃道:“瞎了么?哪里像鬼了?”
想到有人居然说她是鬼,女子不由愈发气愤。
院子内又传来急促的拍门声,丁大郎惶然的声音在深夜的山神庙内尤觉凄厉。
“姑娘,姑娘!刚才是我兄弟冒犯了,多有得罪。姑娘莫与小人计较,我向姑娘赔罪了。”
丁二郎也虚弱地道:“是,姑娘,是我瞎了眼,给姑娘赔罪了。求姑娘救救我们。”
庙内女子皱眉,浑若未闻,半躺在房梁上一口接一口地喝酒,然后阖目假寐。
丁家兄弟仍不放弃,庙门被拍得啪啪响。
女子一手一个把他们扔出去后,丁家兄弟赫然惊觉这位女子应是位高手,身手很是不凡,此时后面的追兵甚急,能救他们的只有这位女子了。
不知拍了多久,女子的脾气终于爆发了,从房梁上飞下来,猛地打开门,面若寒霜瞪着他们。
“你们想死,我便成全你们。”
下一个瞬间,丁家兄弟发现自己飞了起来,而且是倒飞出去,以平沙落雁的惊艳之姿重重落在院子中央,落地以后兄弟俩才感到腹部钻心的疼痛,捂着肚子惨叫起来。
女子目光平淡地瞥了他们一眼,转身走进庙门。
丁大郎挣扎着起身:“姑娘且慢,且慢!小人见姑娘孤身一人,身手不凡,应是行侠仗义之辈,可否请姑娘救我兄弟一命?姑娘,我兄弟二人已是走投无路,后面还有凶手追拿我们……”
话没说完,女子已走进庙里关上门,扔出冷冰冰两个字,“没空!”
丁大郎的心顿时坠入深渊,嘶声道:“姑娘明明身手高绝,为何见死不救?游侠皆是仗义之辈,姑娘岂可如此凉薄!”
里面没声音,女子似乎懒得理他们了。
丁二郎拽了拽他的袖子,凄声道:“兄长,莫指望她了,我们还是快逃吧,估摸他们快……”
话没说完,院子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五六支火把照亮了夜空,很快丁家兄弟被人团团围了起来。
“哈哈,有胆!石掌柜买下的人,你们也敢逃,不想活了自己投井不好吗?折腾咱们兄弟追这么远。”为首一名粗壮汉子嘿嘿冷笑走近。
丁家兄弟面色惨然,眼神绝望,长叹口气。
怀念在石桥村的夕阳下奔跑的日子,那是他们逝去的青春……
今日此刻,命休矣!
兄弟俩连挣扎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闭上眼认命地仰头等死。
这时前方的庙门忽然打开了,白衣女子缓缓走出,黛眉皱得更紧了,众人愕然望着她,女子已走到众人身前,一阵香风带着一丝淡淡的酒味,萦绕在众人鼻端。
“你们,真的很吵!扰我清静,出手薄惩,不违侠义之道。”
女子说完,轻盈的身子忽然动了,众人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白色的身影如鬼魅般闪过,紧接着后脑一痛,下一瞬间,众人已躺倒在地昏过去了。
唯独剩下丁家兄弟呆呆地看着她,女子分辨出谁是强势谁是弱势,对丁家兄弟这对貌似的受害者网开了一面。
“追杀你们的人已被我收拾了,你们赶快离开,再不走莫怪我出手无情。”
女子说完正待转身,丁大郎情知机会难得,急忙拉着二郎扑通跪地,朝女子重重磕了一个头,惨然道:“姑娘留步!求姑娘为我兄弟主持公道!”
女子轻叹口气,今夜,怕是清静不了了。费心找了个废弃的山神庙,只想享受孤独的时光,独谋一醉,没想到这偏僻的旮旯地界也会如此热闹,早知如此,今夜该在青城县找家客栈住下。
抬头看了看天色,天边已现鱼肚白,快天亮了。
女子神情淡漠地道:“给你们半炷香时辰,说完快滚。”
丁大郎急忙从石桥村说起,从顾青挖坑刺穿他们的脚,到顾青抢夺他们的房子,并将他们囚禁毒打,更过分的是,最后将他们卖给青城县的商人,兄弟俩被卖掉后仍旧每天被毒打,明明算是跳槽,待遇却没有丝毫提高……
说了一炷香时辰,丁大郎说得很详细,只是其中篡改了许多,明明是他们兄弟作恶在先,丁大郎却把自己描述成了无辜的受害者,无端被欺凌的老实人。
丁大郎说完后仍跪在地上,垂头时眼中露出仇恨之色,低声道:“我兄弟遭此大厄,皆拜那顾青所赐,此贼横行乡里无恶不作,石桥村民皆恨之入骨,还有那个叫石大兴的商人,视我兄弟性命如草芥,每日毒打凌虐,我们实在是生不如死,姑娘若不能除恶务尽,我兄弟纵然今夜逃了,也逃不过石大兴的追杀,和官府通缉逃奴的文书,天下之大,已无我们立锥之地。”
女子眼中却露出深思之色,轻启朱唇喃喃道:“他也姓顾?只知他在蜀州地界,难道会在石桥村?不会那么巧吧……”
回过神,丁家兄弟正眼巴巴盯着她,女子打量了二人一番,道:“我不能听信你们的一面之辞,而且看你们的面相,似乎不是善类……”
丁家兄弟想哭,虽说他俩确实不是善类,但是以貌取人未免太伤人了,凭什么看相貌就说我们是坏人?我们只是丑而已……
“石桥村我会去一趟,待我查清楚了事实真相,再决定要不要给你们报仇。”
女子说完不经意瞥了他们一眼,发现兄弟二人眼中闪过几许惊惶心虚,女子毕竟是走南闯北的侠女,处事虽然偶尔犯点小迷糊,但见识阅历不少,见二人神色顿起疑心,想了想,忽然出手将兄弟二人拖到院子中间的一株大银杏树下,找了两根绳子将二人绑结实。
丁家兄弟被女子的操作惊得目瞪口呆。
拍了拍手,女子道:“既然你二人不似善类,我便须不枉不纵,待我查清楚真相,若发现你们骗我,莫怪我废了你们。”
说完女子转身离开,雪白的衣袂飘扬,消失在庙门外的小山林里。
丁家兄弟心虚地互相对视,还没等想出办法脱困,忽然间看到院子里横七竖八躺满的兴隆记商铺伙计,兄弟俩心里咯噔一下,发现大事不妙。
二人被绑得结结实实,但院子里被打昏的人随时可能会醒,然后呢?看见五花大绑的兄弟俩,就跟投案自首似的等着他们来收拾,那是何等的惊喜。
冷汗顺着额头滚滚而下,丁大郎终于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嘶声大叫起来:“快回来把我们松开!你这女人有病吗?”
“求求你做个人吧!”
第三十六章 鱼酒之欢(上)
生活品质是随着经济实力的变化而变化的。
有了钱还啃窝窝头那是情怀,但不是常态,除非这个人有钱的同时还有病。
无数狗血桥段里,霸道总裁坐在路边摊吃臭豆腐,只不过是强行给霸总加的人设,给他接下来的装逼打脸做个铺垫,若以为霸总天天都吃臭豆腐那就太傻了,除非这位霸总开的是皮包诈骗公司。
有多大的实力吃怎样的美食,这是人之常情。
顾青最近有了钱,具体多少没太数,他对钱没兴趣,他没碰过钱,他最怀念当初没钱时河里捞鱼的日子。
顾青今天最高兴的是,他终于从货郎那里淘换来了一个铁锅。
铁锅是特意请城里的铁匠订做的,这年头的锅大多是用来煮和蒸,也有铁锅,不过是“鼎”的形状,与顾青需要的相差甚远。
顾青订做的铁锅跟现代的一样,货郎将铁锅送到家的时候,顾青的心情比挣了一贯钱还愉悦。
好奇的货郎留下来打算看看顾青如何用这口怪模怪样的锅,顾青却不客气地将他打发走了。
被人蹭饭这种事,要防范于未然,若等菜下了锅再赶人,未免有点不礼貌,所以要提前赶走。
先在灶台生火,铁锅放上去加热,烧到快红的时候,放上一点豆油,用勺将豆油布满锅面,继续烧,烧了一阵后再将锅拿离灶台,冷却后将锅洗一遍,再放点醋,继续在火上加热,最后洗一遍。
这口锅就算驯服了。
铁锅的用处很大,煎炒炸红烧焖煮无所不能,比普通的陶罐强多了。
准备好姜葱和一条刚从河里捞上来的鱼,油沸以后将鱼下锅,两面煎至金黄,姜切成片入锅去腥,再放入适量的酱料,起锅后撒葱,一道红烧鱼完成。
顾青对自己的杰作表示非常满意,压低了声音深沉地道:“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烹饪方式……”
一个肥脑袋凑了过来,惊叹道:“好香!少郎君好手艺,烹饪之法我竟从未见过。”
顾青吓了一跳,见这个肥脑袋的主人是郝东来,顿时失落地叹了口气。
还以为有人这么客气送来一只猪头呢,白高兴一场。
“郝掌柜今日来有事?”顾青刻意避开食物的话题,顺便将那条红烧鱼也挪远了些。
“有,昨日我托人找了蜀州甄官署的一位掌事,瓷土的事大约有着落了,不过那位掌事开口不客气,要了不少孝敬才答应。”
顾青皱眉:“成本高了咱们烧出的瓷器还有赚吗?”
郝东来笑道:“相比瓷器的利润,打点甄官署的那点孝敬不过是九牛一毛,蜀州向来繁华,有不少吐蕃商人和西域胡商,他们对咱们大唐的瓷器可是推崇备至,只要咱们烧得精细,再高的价都能卖出去,少郎君放心。”
顾青嗯了一声,道:“一切交给两位掌柜打理了,我只负责烧瓷器,瓷器出了问题,尽可找我,若是账目出了问题……”
眼睛朝郝东来一瞟,郝东来急忙道:“我拿项上人头担保,账目绝不会出问题,不过……石大兴那边我可就不知道了,他那人向来诡诈贪婪,背地里动账目的手脚也说不定的……”
顾青笑了:“真巧,上次石大兴把我单独叫到一边,也是这么跟我说的,说你可能会在账目上动手脚。”
郝东来一呆,接着肥硕的大脸气得直哆嗦,脸上的肉浪翻滚,一浪接一浪。
“构陷!污蔑!丧尽天良啊!我郝东来做人做事向来规矩本分,从来不屑行小人之举,石大兴背后污蔑我,卑鄙小人,无耻之徒!哈——啐!”
顾青笑着叹气,为何商人都一个德行,好像经商前都统一进过某某培训中心似的,专门教他们如何卑鄙无耻地构陷争夺,煽风点火,巧舌如簧……这些都是商人的专业技能呀。
桌上的红烧鱼冒着热气,顾青起身朝郝东来招了招手,一脸神秘的模样。郝东来一愣,以为顾青有机密大事相告,急忙兴冲冲地跟着顾青走到院子里。
顾青脚步不停,郝东来的脚步也不停,就这样傻乎乎地跟着顾青走到大门外,顾青这才拍着他的肩笑道:“有件大事必须告诉你……”
郝东来打起精神:“你说。”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中午了,快回去吃饭。我就不留你了。”
说完顾青转身,关门。
郝东来呆呆地站在门外,然后温柔地扇了自己一记耳光。怎么忘了这家伙是个护食的性子,自取其辱啊。
…………
顾青坐在前屋,给自己盛了碗饭,竹箸首先探向鱼的腹部。这是顾青吃鱼的习惯,先选最嫩的部位下手,鱼腹刺少肉嫩,是他最喜欢的部位。
鱼肉入嘴,顿觉整个人飘了起来,顾青露出满足的神情,嘴角微微勾起,噙着一丝幸福的笑意。
这才是生活。
刨了几口饭,一条鱼只剩了半边,顾青正打算再来一碗饭,一道雪白的身影无声地飘落在院子里,静静看着正在吃鱼的顾青。
顾青忽然觉得耳根子发痒,扭头一看,见院子里正站着一位白衣少女。
年纪不大,十六七岁的样子,眉眼如画,清冷孤绝,她一手拎着一个小巧的酒坛,另一手握着一柄短剑,像一位从画中走出来的仙子,不染凡尘。
顾青打量一眼后,指着门道:“你怎么进来的?”
少女没说话,指了指身后的围墙。
顾青恍然:“爬墙进来的?你不会敲门吗?”
少女忍不住道:“我是飞进来的。”
顾青嘴角一扯:“这是我家,可否请你再飞出去?”
少女略过他这句话,指着桌上的鱼道:“你吃的是什么?很香。”
“红烧鱼,分量太少,就不邀请你了,下次请你。”护食已是他的本能。
少女举起了她手中的酒坛,道:“我拿酒和你换。”
顾青犹豫了,鱼呢,当然好吃,但酒更好喝呀。前世经常做噩梦,不得不靠酒精催眠,久而久之有了酒瘾,这一世原本没什么瘾头了,可中秋那晚喝了半坛不伦不类的果酒后,顾青发现自己的酒瘾又犯了。
少女手中的酒坛,确实很诱人。
犹豫半晌,顾青点头:“好,换。”
第三十七章 鱼酒之欢(下)
少女在桌边坐下,很爽快地搁上酒坛,顾青拿了两只陶碗,将酒斟满。
少女盯着那盘红烧鱼两眼发亮,迫不及待地举箸下手,一口鱼肉入嘴,少女露出赞叹陶醉之色,仿佛被灯光师特别打了一束光,整个人布灵布灵的。
顾青看都没看她,端碗一口饮尽,发出长长的叹息。
酒是米酒,度数很低,而且酒质很浑浊,但味道比宋根生他爹酿的果酒好多了,顾青饮了一碗,忍不住又饮第二碗。
少女埋头吃鱼,一条鱼本来只剩半边了,少女却毫不嫌弃,一口接一口。
两个人都十分投入专注,前屋内一时保持着诡异的安静。
良久,少女面前的那盘鱼只剩了一条骨架,连鱼头都被她啃得干干净净了,这才意犹未尽地搁下竹箸,粉嫩的舌头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真好吃,你是怎么做的?”
顾青加快了喝酒的速度,他怕少女染指他的酒。
少女见他不回答,也不介意,用竹箸沾了沾盘里仅剩的汤汁,放进嘴里咂了又咂,发现汤汁也很美味,妙目一转,拿了只碗给自己盛了小碗饭,将汤汁泡进饭里拌匀,美滋滋地吃起来。
顾青一边喝酒一边叹气,不是说好了用酒换鱼吗?为何连饭也不放过?
少女的吃相不算太文雅,有点毁仙子的形象,呼哧呼哧几下就吃完,不满意地看着他:“菜少,饭也少。这点东西用来喂猫吗?”
顾青眉眼不抬:“本来打算用来喂狗的,不过……算了,你高兴就好。”
少女听出他在骂她,黛眉一蹙,然而想到自己刚刚吃了人家的饭,实在不好意思马上就砸人家的锅,于是冷着脸道:“知道我是谁吗?”
顾青露出同情的眼神:“我听说无家可归的流浪女脑子基本都有点问题,……所以你不记得你是谁了?”
“你……”少女左看看右看看,似乎想破坏某件物品来立威。
顾青看出了她的意图,急忙道:“你厉害,你好厉害,可以了,我被你吓到了,不必毁我家的东西来表达你很厉害的事实了。”
少女有些后悔刚才为何要吃顾青家的饭,现在吃人嘴软,想教训他一顿似乎有违侠义之道,很憋屈。
顾青看了看院子外的围墙,好奇地打量她:“你有功夫?飞来飞去的那种功夫?”
少女清冷地道:“何谓‘功夫’?”
顾青比划了一下:“就是……打架很厉害,一个能打十个的那种。”
“那叫技击,不叫打架。”少女皱眉。
“你能打几个?”
少女扫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你这样的,大概能打一百多个吧……”
顿了顿,少女飞快瞥了他一眼,道:“如果让我吃饱饭,大概能打二百多个。”
顾青闻弦歌而知雅意:“所以,我再给你做条鱼,给你煮点饭?”
少女两眼一亮,故作端庄地道:“可以,多点汤汁。”
顾青哼道:“把你喂饱了然后你打我二百多次?”
少女认真地道:“不打你,我可以给你钱,想吃刚刚那种鱼。”
说着少女掏出一把铜钱,数也没数便拍在桌上。
顾青飞快扫了一眼,大约十几文的样子,给她做顿饭足够了。
虽然不认识这位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少女,但顾青对她这种吃饭给钱的行为表示很赞赏,如果人人都给他一把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不客气地收好钱,顾青露出了服务式假笑:“您稍等,饭菜马上就好。”
少女矜持地点头,随即追着他身后叮咛道:“多汤汁!”
顾青脚步一顿,想了想,转过身认真地道:“汤汁有秘方,得加钱。”
趁火打劫的行为令少女很不爽,但还是咬牙又掏了一把铜钱给他。
顾青接过钱,微笑转身。
确定了,这女人脑子有问题,而且很有钱的样子,如果她最近几日留在石桥村不走的话,顾青有很大把握能把她榨干。
顾青家不缺鱼,他特意烧制了一个大水缸用来养鱼,有的是自己和宋根生去石潭捉的,有的是村民特意送的,顾青几乎每天都能收到村民送的东西,鱼或野菜,细心的村民看出顾青爱吃肉,最近几天送肉的人也不少,虽然分量不多,也是情分。
米饭煮好,又做了一条红烧鱼,热腾腾的饭菜端上来,少女急不可待地盛饭,吃鱼。每吃一口便露出满足的神情,完全颠覆了仙子的形象。
顾青坐在桌子对面,慢悠悠地喝酒。
良久,少女终于吃完了,掩嘴打了个小嗝儿,掏出一块洁白的帕巾擦了擦嘴,优雅的样子很迷人,仿佛桌上的一片狼藉完全与她无关。
顾青眯着眼笑了,直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少女的姓名,不知道她来石桥村的目的,从见面到此刻,他和她的共同话题只有吃。
“吃饱了?聊聊吧,来石桥村作甚?”喝了酒的顾青神情有些慵懒。
少女擦嘴的动作忽然一僵,接着睁圆了眼睛,惊道:“差点忘了,我是来替天行道的!”
顾青也惊了:“你替天行道为何飞到我家里?用了过期的军事地图吗?”
少女瞪着他:“你是不是姓顾?”
“对。”
“那就是你了,我要替天行道。”少女认真地道。
顾青继续惊:“替天行道这么草率吗?不再查证一下?万一村里有别的人也姓顾呢?”
少女呆了一下,立马问道:“村里有别的人也姓顾吗?”
顾青想了想:“没有,只此一家。”
“你是不是欺负过一对姓丁的兄弟?”
“欺负过,我还抢了他们的房子,打了他们很多次,最后把他们卖了。”
少女咬牙:“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如此痛快利落承认干了坏事的坏人,很好,我今日便除了你。”
“慢着,替天行道之前你不问前因后果的吗?”顾青狐疑地打量她:“你真是行侠仗义的女侠?我为何觉得你是草芥人命的女魔头呢?”
少女气红了脸:“贼子胆敢辱我!”
身形一晃,只见一道雪白的影子瞬间出现在顾青面前,那只雪白纤细的手如闪电般掐住顾青的脖子。
“等一下。”顾青不慌不忙地道:“吃了我的饭就打厨子,你们行侠仗义界都这么毫无廉耻么?”
第三十八章 替天行道
吃完饭不能打厨子,放下筷子不能骂娘。
这是食客界的基本素养,显然行侠仗义界不是很懂,隔行如隔山。
少女的手仍掐着顾青的脖子,二人对视良久,少女的眼神越来越心虚,最后悻悻然松开了手。
“吃我的,喝我的,吃完喝完还掐我脖子,女人果然都是不讲道理的。”顾青喃喃自语,他不由庆幸自己前世今生都是单身,这类生物不好惹,主要是自己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惹到她们。
怀念前世自己当领导的时候,团队里也有一两个女下属,她们就比较讲道理了,在自己面前完全没有蛮横任性的表现,唯一不好的是,她们老喜欢在下班后邀请他一起吃饭,说什么汇报工作,顾青一次都没去,工作的事上班的时候不说,偏偏要下班才说,这是办事效率有问题,训斥了几次后,她们果然老实了,再没邀请过他,但是办事效率有了飞跃性的提升。
这就叫领导有方,哪怕穿越到这一世,顾青也常常情不自禁的想夸夸自己。
眼前这位号称要“替天行道”的少女,其实顾青也不知道她的功夫到底多高,只看她能够轻易从围墙飞下来不发出一点声响,想必功夫不弱。若她没有功夫的话,顾青有把握半炷香时辰内把她训哭,然而她有功夫的话,顾青还是决定说话客气点。
“你听一对姓丁的兄弟说我的罪行?丁家兄弟不是被我卖了么?”
“他们逃出来被我遇上了。”少女的解释很简洁。
顾青哦了一声,心里默默给石大兴减去十分。看起来那么厉害,连两个人都看不住,这人做事可能比较马虎,暂时不可托以重任。
“然后呢?他们说什么你就信了?大老远跑来石桥村替天行道,结果啥事没干吃了我三碗饭和一条半鱼,吃饱了又要除掉我这个厨子……”顾青侃侃而谈,不知不觉中把整件事的逻辑分析给她听。
“你听我说,看我说的对不对。你,一位行侠仗义的侠女,对吧?行走江湖途中遇到一对兄弟,他们说受了我的欺负,你一听顿时正义感爆发,发誓要将我这个恶贼除掉,跑到石桥村先吃我的饭和菜,吃饱了不问青红皂白要除掉我……”
“整件事是不是这样?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其实是个带有几分混账气质的傻子?你品,你细品。”
少女顿时踌躇起来,神情渐渐露出几分羞惭。
其实她对丁家兄弟的话本来是不太信的,没办法,那俩货太丑了,丑到连说话都失去了诚意,可她来到石桥村吃饱喝足后,想都没想就打算对顾青动手,仔细思索一下,好像真的有几分混账味道……
少女有点慌了,她发现自己侠女的人设要崩。
“你……你难道没欺负那对兄弟吗?你自己也承认了,抢了他们的房子,每天毒打他们,还把他们卖了,这难道不是恶霸行径?”
顾青叹了口气:“只看后果,不问前因,你的混账气质愈发浓郁了……我呢,就不跟你解释了,反正我说什么你也不会信,你去村里走一圈,随便问哪个村民,问问他们前因后果,问我和丁家兄弟之间的事,问完了你再回来,那时你若还要杀我,我绝不反抗,引颈就戮。”
少女咬了咬牙,道:“好,我去问清楚,问完回来再除掉你,反正你跑不掉。”
顾青打了个呵欠,挥手:“快去快去,对了,走门,别飞来飞去,大白天跟鬼似的。”
少女一惊,当场就想掏出镜子看看自己究竟像不像鬼,犹豫了一下,忍住了,转身离开前屋,走的是门。
…………
中午吃饱适合睡个午觉,睡半个时辰后起来,去半山的陶窑逛一圈,指导一下陶窑的工作,然后无所事事地找宋根生一起混时间。
跟宋根生混时间其实很无聊,这个书呆子很闷,跟顾青在一起时大多数时候只是一个能喘气的活人,顾青的乐趣都是自己找的。比如去石潭捉鱼,去山上挖坑设陷阱,树上摘几个熟得快烂掉的野桃子,最无聊的时候拉着宋根生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看完后又有点淡淡的羞耻感,觉得两人就像两个成年弱智……
没有娱乐没有夜生活的古代山村,除了这些,还能干什么呢?顾青也别无选择。
今天仍是无聊的一天。
下午去陶窑逛了一圈后,拉着宋根生在石潭边蹲了一阵,顾青做了根鱼竿,试着钓了一会儿鱼,然而钓鱼技术有待提高,一个时辰都没钓起一条,顾青不耐烦了,索性用小渔网一通乱舀,被他捞起来几条肥的,最后顾青在思索鱼竿这个东西有什么必要出现在世界上的同时,与宋根生下山回家。
今天的宋根生有些无精打采,闷头闷脑像一只被人掐住脖子的大鹅,这种被人掐住脖子的感觉顾青感同身受。
“秀儿又拒绝你了?”顾青难得有了八卦之心,至少比看蚂蚁搬家有意义。
“没有……”宋根生摇头,随即反应过来:“为何说‘又’?”
“因为你现在的样子看起来至少被女人甩过十八次。”顾青怅然叹息:“我这张不高兴的脸应该长在你脸上才对。”
宋根生语重心长地劝慰:“你何必妄自菲薄,你只是看起来不喜庆而已,不耽误过日子,但是村里有人成亲的话你最好别去,你的脸会给人一种参加葬礼的错觉……”
顾青仰头深呼吸,真好,被一个长的比自己丑的人伤害了,而且还那么扎心。
照例,必须亲切友好地沟通一下,否则意难平。
半晌之后,顾青神清气爽伸着懒腰,宋根生捂着肚子既乖巧又委屈。
“颜值即正义,意思是,我可以讽刺你丑,但你不能评论我的长相,要评论也必须是阿谀奉承之辞,否则便是人民的敌人。”顾青正色告诫道。
“知道了。”宋根生忍气吞声接受不平等条约。
“捞了三条鱼,你拿一条回去,给你爹尝尝鲜,走了。”顾青递给他一条最大的鱼,然后转身就走。
宋根生忽然拽住了他的袖子,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发誓中秋那晚我真的听到你念了,这句诗是你作的吧?你一定读过书,对不对?”
顾青顿时有些慌,仿佛被人指着鼻子责问“常威,你还说你不会武功”一样,明明没做亏心事,可就是觉得有点慌。
第三十九章 万世佳句
有的误会没法解释,像一道老师出错的试卷题,题目是错的,怎么可能有正确答案?
顾青读过书这个问题,明显就是老天爷出错了试卷,准确的说,他整个人的存在都是个无法解释的错误。
书呢,当然是读过的,虽然前世也是孤儿,但孤儿也有读书的权利,顾青甚至读到了大学毕业才工作。
但读的书的内容肯定跟宋根生的不一样,宋根生读的是经史子集,而顾青是数理化,两者没什么可比性,大抵就是两人目光对视,都觉得对方是文盲的那种眼神。
“我读过书……吗?”顾青迟疑道。
宋根生盯着他:“是啊,你读过书吗?”
“我跟你说过,脑子受了伤后很多事不记得了。”顾青忽然发现这个借口简直是万金油,万用万灵。
“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读没读过书难道我不知道?”宋根生有点混乱了。
“难道你的脑子也受伤了?”
宋根生神情无比困惑:“你若不曾读过书,为何能作出如此精妙的诗句?”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中秋那晚以后,我时时刻刻在咂摸着这句诗,越品越觉得妙不可言,简直能够流芳百世,此诗锤炼之精绝,用字之讲究,意境之深远,当世绝句可列三甲,我试着推敲几日,短短十字竟无一字可易,实在是难得之佳作,我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这句诗居然是你作的。”
“居然”这个词,很伤人。
顾青很想物理伤人一下。
“觉得好你就多读几遍,快回家去,多想点有用的事情,比如如何帮我多赚点钱,哪怕多想想你跟秀儿的亲事也行。”顾青仰头看天色,时辰不早了,又到了愉悦的晚餐时间,没功夫搭理书呆子。
宋根生仍沉浸在绝妙的诗句里不可自拔,闻言哦了一声,乖乖地拎着鱼往家里走。
走了两步又顿住,转身拽住顾青的胳膊:“不对,刚才我说的重点是,你究竟读没读过书,还有,我想知道这首诗的全句,能告诉我吗?”
“没空,作诗哪有吃肉重要,乖,快回家去,我耐心不好,已经有点忍不住想揍你了。”
宋根生犯了执拗:“你揍死我没关系,我只想知道答案,否则今日必不与你干休。”
顾青深呼吸,他开始反省今日撞了什么邪祟。世间最不好惹的两类人,一是女人,二是书呆子,今日他都被惹上了。
如果把女人和书呆子关在一间屋子里,像养蛊一样让他们去厮杀,不知道最后活着走出屋子的人是谁……
顾青发现自己越来越心软了,毕竟在这个世界他只有这么一个朋友。
“走走,我送你回家,你家有读书的地方吧?那就行,我马上告诉你答案。”顾青不由分说拉着宋根生就走:“走快点!莫耽误我吃饭!”
宋根生跌跌撞撞跟着顾青回到自己家,顾青跟宋根生他爹行礼打过招呼后,进了宋根生的书房。
说是书房,其实是一间逼仄的小杂屋,看起来以前像是猪圈或是柴房之类的地方,宋根生他爹打扫干净后添了一张桌子一个蒲团,就成了书房,连个书柜都没有,许多书就那么凌乱地堆在桌上,桌子中间只剩了一块小小的空白地带用来写字。
屋子里没有油灯,大概是点油太浪费,宋根生的读书时间应该只在白天。
进了书房后,顾青嫌弃地啧了一声,指着桌上凌乱的书,道:“这些都是你读的书?”
“是,书不多,大多是我祖父留给我的,我读过的书也只有这些,别的书买不起,所以没读过。”
“为何不参加科考?”
宋根生苦笑:“只读了这几本书,哪里有资格参加科考。”
“所以,你这个读书人其实是个水货……好了,你先出去,我在你书房里待一会儿。别露出你那带问号的表情,很蠢。出去!”
宋根生出门,还很有素质地把门关上。
刚转身走了两步,书房的门突然打开,顾青从里面走出来。
宋根生脱口道:“你好快……”
耽误了饭点,顾青憋了一肚子火终于忍不住了,当着宋根生他爹的面,抬脚将他踹了一个趔趄。宋根生他爹显然是个老实人,问都不敢问,猫着腰躲进房里。
“把嘴闭上,我给你变个戏法儿。”
宋根生茫然点头。
“你以前不是说我没读过书吗?没错,是没读过。但刚刚我在你书房里待了那么一瞬间,你猜怎么着?我居然无师自通,才高八斗了,不仅认字,而且还会作诗,神不神奇?”
宋根生果然被神奇得吓到了,目瞪口呆半晌,方才缓缓道:“顾青,在你眼里,读书人究竟有多蠢?”
“反正不是很聪明的样子……不相信没关系,我马上作诗给你看。”
说完顾青又进了书房,从桌上找出一张干净的纸,毛笔蘸了墨,刷刷刷写下了那首中秋夜作的水调歌头。
顾青捧着墨迹未干的新出炉的词,出门朝宋根生手里一塞。
“看看我作的词,就是那首‘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好好看,看完了马上撕掉,此事不准告诉任何人。”
宋根生迫不及待将纸展开,只看了一行便愣了:“长短句?”
“是词……算了,不重要。”
宋根生一句句读下来,身子情不自禁地打起摆子,不知是激动还是尿急。
读完了一遍还不够,又读一遍,然后闭上眼,旁若无人地回味推敲,最后睁开眼,再读一遍,如此反复。
“好,好!好句子!”宋根生脸孔涨得通红,疯了似的不停哆嗦,接着脸色一变,弯腰捂住胸口,嘴里“呕”的一声。
顾青吓了一跳,急忙拍他的背:“你吃坏东西了?”
宋根生虚脱地道:“不,不是……主要是你的字,太丑了。呕——”
顾青:???
好怀念当初刚穿越时那个被吓得无比乖巧的宋根生啊……
宋根生沉浸在诗词的世界里不可自拔,浑然不觉顾青正用杀人的眼神瞪着他。他仍在如痴如醉地看着顾青作的词,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好句子,真是好句子,千古佳句,名垂万世,好句子啊。呕——字太丑了,太丑了,呕——”
第四十章 少年理想
前世有个很迷的选择题,如果必须做出选择,那么屎味的巧克力和巧克力味的屎,你选哪一个?
这道题逼疯了很多人。无论选哪一个都是一生的阴影。
宋根生此刻也快疯了,词作得绝佳,字却丑得如此脱俗,就像选择了一块屎味的巧克力吃了下去。
顾青眯着眼,目光刷刷喷着杀气,观察半晌,发现宋根生不是演戏,他是看到很丑的字真的很想吐。
这是什么毛病?
不知道揍一顿会不会治愈……
顾青有些犹豫,随即反省自己的犹豫。
为何要犹豫?胆敢如此侮辱自己,当然要揍啊,不揍留着过年?
于是顾青便上前揍他,一套完整版的降龙十八掌下来,宋根生被揍得哇哇惨叫,宋根生他爹躲在房里吓坏了,眼睁睁看儿子挨打,既心疼又胆怯。
顾青没顾忌那么多,人生在世快意恩仇,一句惹毛我的人有危险……
施暴过后,顾青照旧神清气爽,宋根生奄奄一息。
“觉得是好词就专心夸,莫牵扯不相干的话题,字丑招惹你了么?”顾青也有点累,喘着粗气道。
宋根生虚弱地道:“我还是不懂……你究竟何时学会认字读书的?还会作诗,作出来的长短句竟然如此绝妙,真的想不明白啊……”
“天生就会,你信不?”
“不信。”
顾青惊异道:“咦?居然不蠢了。”
宋根生大怒,接着颓然泄气:“我打不过你,你怎样说都行。”
“不要纠结这种小事,认不认字,会不会作诗,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处,诗词只是小道,而且沉浸太深会染上许多我很厌恶的毛病,文人的毛病。”
宋根生不高兴了:“文人有啥毛病?”
“文人又酸又腐,清高孤傲又眼高手低,脾气又臭又怂,天下太平时一副高瞻远瞩的样子指点江山,天下大乱时又成了墙头草,美其名曰‘良禽择木而栖’,你还想听吗?文人的毛病我张嘴能说一个时辰不重复。”
宋根生真的有点生气了:“文人哪有你说的这般不堪?文人是最有风骨的人,忠于天子,忧思社稷,临危不惧,视死如归,我所知道的文人皆是如此。”
顾青奇怪地道:“你为何生气?你以为自己也是文人吗?你这个文人只是水货呀。”
宋根生一惊,然后一脸懵懂使劲眨眼,开始陷入纠结,是啊,自己只是个水货啊,刚才为何那么生气?
随即宋根生一激灵,反应过来了:“不对,哪怕只读了一天书,我也是读书人。”
“真正的读书人认同你是读书人吗?”顾青发出灵魂之问。
宋根生再次呆住,神情渐渐变得颓然。
顾青看着他,笑了:“根生,你还想继续读书吗?”
“想。”
“我会托人给你带书回来,你自己好好读,还有,你读书是为了什么?为了治国平天下,还是为了当官?”
宋根生犹豫了一下,道:“若欲治国平天下,就得当官,两者并无冲突。”
顾青认真地道:“根生,你的性子当不了官,会置你于险地的。”
“我想学以致用,造福一方,做个干干净净的官,就算性子不合时宜,就算置身险地,我也不后悔。”宋根生神情坚定地道,随即沮丧苦笑:“只是随便说说,当官要科考,我怕是过不了这一关。”
顾青想了想,道:“做事要达到目的,方法不止一个,你就是太执拗了,如果你真想当官,便再等等我,说不定我会有办法。”
“你能有甚办法?”
“当官要科考,但是当一个官衙小吏不需要,你先在本地读书人当中养一养声望,在士林中有了声望,有些事情就好办了。”
宋根生苦笑道:“声望岂是那么容易养成的,我虽未与本地读书人有过交道,但也清楚,有声望的皆是渊博达学之辈,我这年纪,读的书也不够多,哪里有资格养声望。”
顾青叹道:“你啊,脑筋太死,不懂变通,居然还想当官,我总觉得你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告诉你一个办法,我刚刚作的词,你可以拿出去,当作是你作的,在那些读书人面前显摆一下,我也会请郝东来和石大兴花钱雇人,帮你宣扬一下名声,养声望这种事,其实就是挑起舆论而已,有何难哉。”
宋根生涨红了脸:“这是你作的词,我怎可据为己有?太厚颜无耻了,我断不能为!”
“我对这东西并无兴趣,留着也是浪费,不如索性送你,我再告诉你一句大实话,想当官,不靠学识,不靠能力,最重要的是脸皮要厚,我这个原作者都不介意送人,你有什么羞愧的。尽管拿出去显摆,显摆够了我这里还有一些诗作,都是很不错的,到时候我再给你写一些,你拿去继续显摆。”
拍了拍宋根生的肩,顾青叹道:“有理想是好事,我们如此年轻,不能一辈子待在山村里,我们要走出去,用各自不同的方式走出去。虽然我不是很赞同你当官,但你的人生自己做主,无须听别人的建议。”
说完顾青转身离开,已经快天黑了,肚子饿得不行,为了这桩事浪费太多时间了。
宋根生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目光无意识地盯着手里的那首水调歌头,神情挣扎而扭曲。
要走出去么?用别人的诗作走自己的路?
良心与名利,反复煎熬着他的心。
十六岁的宋根生,猝不及防来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顾青说,做大事不拘小节。良心说,你无耻。顾青又说,你的良心好碍事,捅死它。
…………
顾青回到家时已天黑了,推开大门,前屋里竟然点了灯,顾青吓了一跳,抄起一根门闩小心翼翼朝屋里接近。
前屋中央,那位白衣少女坐在油灯下,一手托着腮,另一手把玩着一柄小巧的匕首,像小时候课堂上百无聊赖地转笔似的,小小的匕首在她手里飞快翻转,雪白的刃身折射昏黄的灯光,屋子里寒光乱闪四射,仿佛置身于前世的迪厅。
顾青放下门闩,不高兴地道:“你怎么又来了?”
少女仍旧那副矜持高冷的样子,仿佛女王在命令她的仆人:“我饿了。”
第四十一章 神秘少女
行走江湖的侠女或侠客,他们的武功并不一定需要多高,但一定要具备自来熟的天赋,否则很容易饿死在行侠仗义的途中,成为江湖豪杰们的笑柄。
白衣少女的武功多高,顾青暂时没见识过,但她的自来熟本事却不小,明明中午时还掐着他的脖子宣布要替天行道,晚上便若无其事地跑来说她饿了。
就好像她的身体里有两个人格,中午掐顾青脖子的是另一个人格,与晚上的她完全无关。
顾青有点适应不了这出神入化的演技,他认真分析了一下,觉得此时此刻他与白衣少女的关系应该是仇人,或者是受害者与杀人未遂的关系。
现在杀人未遂者对受害者说她饿了,意思是要受害者赶紧做饭给她吃?那么问题来了,此刻的形势算不算杀人未遂者对受害者进行第二次加害?加害的内容是以生命为威胁,挟持受害者必须给她做饭……
最后一个问题:报官的话,衙门会受理这个案子吗?
顾青觉得好累,这位少女只说了三个字,而他却想了好多,——主要是打不过她,否则一砖迎面拍倒扔出门外,哪里用得着想那么多。
暴力能解决世界上绝大部分问题,但是当自己的暴力值不如别人的时候,顾青也会非常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跟她讲道理。
“我若不给你做饭,你会不会杀了我?”顾青心平气和地问道。
少女想了想,道:“不会杀你,但我心中难免不悦,揍你一顿怕是免不了的。”
顾青揉了揉脸:“太欺负人了……”
“你对丁家兄弟不也是如此吗?”少女眼中闪过一丝笑意,表情依旧清冷。
“你今日在村里打听清楚了吗?关于我的罪行。”
少女顿时露出赧然之色,随即神情坦然道:“是我错了,我冤枉了你。丁家兄弟不是好人,你是为民除害。”
顾青突然对她另眼相看了,知错认错,坦坦荡荡,倒是跟“侠”字沾了点边儿。
“也就是说,我是良善好人了?”
少女犹豫了一下,道:“观你面相,你亦非善类。只是你看起来没那么坏而已。”
顾青叹道:“姑娘,教你一个做人的道理,饿着肚子的时候最好不要骂厨子。当然,吃饱了最好也别骂。”
少女无辜眨眼:“如果给厨子钱,他会给我做饭吗?”
顾青正色道:“士可杀不可辱!……你给多少钱?”
少女当即从怀里掏出一把铜钱,数都没数便拍在桌上,拍钱的动作特别豪气,没抢过五个地主绝对拍不出如此豪迈的气质。
顾青盯着她的xiong,没别的意思,他只是感到很好奇,为何一个身材如此纤瘦的女子,能随时从怀里掏一把铜钱,而且好像永远掏不完一样,仿佛她的那啥是个储物空间,像机器猫一样随时给人惊喜。
顾青收起了钱,道:“好吧,想吃什么?”
少女期待地道:“还能选的吗?”
“不能,只有鱼。”
少女泄气:“那就吃鱼吧,鱼也不错。”
一头牛也是牵,两头牛也是牵,顾青反正自己也要吃饭,不介意分量多做一点,至少能给自己创造点收入。
于是顾青走到院子里蹲下来杀鱼,少女自来熟的本事显然很高,在确定不需要替天行道后,少女主动走到顾青身边蹲下,看着他娴熟的杀鱼动作,表情很新奇的样子,如此天真单纯的模样,很难想象这样的姑娘单枪匹马行走江湖居然能活下来,而且看起来没受过什么欺负挫折的样子。
唐朝的江湖,顾青完全不懂。
“江湖是什么样子的?”顾青埋头杀鱼,嘴里淡淡地问道。
“何谓‘江湖’?”少女懵懂地问。
“江湖就是……各种武林帮派,各种绝世武功秘籍,各种身怀国仇家恨的少侠,以及各种没事找事,一本秘籍能掀起武林风浪,一颗丹药能掀起武林风浪,一场武林大会也能掀起武林风浪,感觉武林这个地方的人没正经事做,一天到晚光顾着掀风浪了……”
少女越听越迷茫:“你说的‘江湖’和‘武林’,是指我们这类人吗?会技击之术的人?”
“不然呢?难道是说我这种不招灾不惹祸的良善之人?”
鱼杀好了,从水缸里舀了盆水冲洗一番,用盐在鱼的表面抹了一层,装在盘子里腌制等待入味,然后顾青又从米缸里舀米冲洗。
少女淡淡地道:“‘江湖’,‘武林’,好奇怪的字眼,不过……无所谓了,我们很少跟民间普通人打交道的。”
顾青忙着洗米,抽空抬头瞥了她一眼,道:“你行走江湖多久了?你这样的性子和江湖经验,居然没被坏人算计,祖坟葬在龙脉上了?”
“我出来半年了,从长安来的,长安到蜀州这一路上,我都住在官驿里,好像没碰到过坏人。”
顾青吃惊道:“住官驿?你是官宦之家出身?”
少女的脸顿时冷了下来:“与你何干?”
“你从长安来到蜀州作甚?”
“与你何干?”
“你能吃几碗饭?”
“与你何……呃,三碗。”
顾青摇头叹息,一个姑娘家的饭量居然比他都大,真觉得有点羞愧了。
顾青羞愧的同时,少女也有点羞愧,画蛇添足般解释道:“我是练武之人,每日要耗费许多体力练功,饭量稍微大了那么一点点,……只大了一点点,我知道很多人什么都不干都能日食三升,我比那些人差远了。”
强行解释的样子有点可爱,不过顾青并未发现她的可爱。
他只觉得这位女子是个麻烦,而且他突然还想到一个更麻烦的问题。
此时已入夜,这位女子吃完饭怕是无法离开村子了,那么,她今晚住哪里?
难道蹭了我家的饭还不够,还要蹭我的床?
这就过分了。
顾青暗暗决定,吃过饭后绝对不能再妥协,哪怕她用武力要挟,也绝不让她睡自己的床。
行走江湖总要有底线吧?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难道都不学,家里就放心让她闯荡江湖?
“你会轻功吗?不吊钢丝飞来飞去的那种。”顾青冷不丁问道。
“嗯?”
“从这里飞到青城县需要多久?”
“你是说赶路吗?加快脚程的话,一个多时辰吧。”
顾青突然加快了做饭的速度:“吃完饭快赶路,快的话你还能赶到青城县泡个热水澡。”
第四十二章 伊人已去
一想到做这顿饭的目的是为了保卫自己的床,顾青莫名多了一股干劲,一通操作猛如虎,做饭的动作立时变得行云流水,很快一顿完美的饭菜一气呵成。
少女静静地观察着他做饭的动作,顾青用来煎炒的铁锅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的目光大多放在那口铁锅上。
饭菜做好端上桌,顾青擦了擦手,道:“快吃,吃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快,天色不早了,吃完快回青城县。”
少女不满地瞪了他一眼,顾青催促的痕迹太明显,少女仿佛有了逆反心,盛了饭后偏就慢条斯理的吃起来。
看着少女一粒米一粒米挑着吃的样子,顾青不由焦急不已。
这分明是想蹭他的床啊,岂能让她如愿?
“我家的房子啊,你知道的,从丁家兄弟那里抢来的,抢来以后我才知道……”顾青忽然压低了声音,神秘而阴沉地道:“……这房子闹鬼,每天半夜能听到厉鬼哭嚎之声,丁家兄弟造的孽太多,报应在这房子上了,我自从搬进来以后,几乎没睡过一晚好觉。”
少女两眼一亮:“闹鬼?”
接着少女冷笑起来:“从来没见过鬼的样子,我倒是想见识一下,放心,我会技击之术,鬼亦难近身,今夜管叫它有来无回!”
顾青呆住了,忽然好想扇自己耳光,跟宋根生相处久了,难道被传染了愚蠢?
脑子飞快转动,顾青试图挽大厦之将倾:“不,不必了,我和鬼最近相处颇为和谐,那些灵界的朋友们其实不算坏,我们就……不必打扰它们了吧。”
少女摇头:“原本打算吃过饭便离开的,但你这么一说,我今夜非要见识一下它们,在外行走多日,难得遇到一栋鬼宅,怎能错过增长见识的机会。”
啪!
顾青下意识出手轻轻扇了自己一记,仰头四下张望,神情布满疑惑:“奇怪了,中秋都过了,为何还有这么多蚊子……”
少女看着他,眼中浮起几许笑意。
“你慢慢吃,我去给你准备点心和水放在院子里,今夜你便坐在院子里等鬼出现,稍停我便洗洗睡了。”顾青起身,不想跟她待下去了。
少女忽然道:“且慢,问你一件事。”
“你说。”
“你是孤儿?”
顾青看了她一眼:“是,怎样?”
“你姓顾?”
“对。”
“所以令尊应该也姓顾吧?”
顾青抿唇,懒得回答废话。
少女目光直视他的脸,轻声道:“能否告诉我令尊的名讳上下?”
顾青张了张嘴,有点尴尬。
这个问题……太难了,太难了。
穿越至今,他根本没在意过自己前身父母的姓名,这些与他无关,他也从未与那对未曾谋面至今不知是死是活的父母有过任何感情,他只想过好自己的日子。
连父母的姓名都不知道,说出来是不是有点不孝?
面对少女若有深意的眼神,顾青尴尬地道:“这个问题略过,下一个。”
“好,能否告诉我令堂的名讳上下?”
顾青呆滞片刻,正色道:“姑娘,你独自行走江湖太久,大概忘了如何与别人愉快的聊天了,这样不好,要改。我曾见过一个不会聊天的人,后来被人活活打死了。”
少女面色变得清冷起来:“我只知道别人若不回答我的问题,会被我活活打死。”
顾青真心觉得聊天无法继续下去了,这姑娘情商太低,很容易把天聊死。
看了看屋外的天色,顾青强行转移话题:“你先吃饭,吃过饭无论回青城县还是留在这里捉鬼都可以,我去睡了。”
说着顾青匆忙离开前屋回了卧房。
先下手为强,顾青决定先占住床,就不信她敢进单身男子的房间,敢摸上单身男子的床。
大唐是有法律的!
少女看着顾青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微笑。
“顾青,顾青……难道真是他?可他这品性,跟他的父母完全没有一丝相似呀。”少女喃喃自语。
…………
第二天一早,顾青打着呵欠走出卧房,揉着惺忪的睡眼。
前屋的矮脚桌上杯盘狼藉,院子里空空荡荡,伊人已杳无踪迹。桌上压着一张字条,顾青好奇拿起来,字条上字迹娟秀,写的一笔很灵动的行书,上面若有若无飘荡着一股沁人的芳香。
“我走了,下次带酒与尔共饮,另,你家根本没鬼,你是个骗子!”
顾青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还要来?这是被讹上了吗?自己究竟造了什么孽……
随即顾青的思维又跳跃了,这位女子很神奇,纸和笔从哪里冒出来的?难道又是她胸前的储物空间?
两辈子第一次,顾青有了研究女孩子xiong部的念头,纯学术性的。
上午郝东来又来到石桥村,这次带来了好消息。
他终于打通了甄官署的路子,从一位掌事的手里买到了瓷土。价格不便宜,另外还付出了不菲的贿赂。
第一批瓷土有五车,郝东来雇了苦力从青城县运到石桥村,大车停在村子中央的大槐树下,许多村民和山上的窑工工匠们围在四周看热闹。
见顾青走来,人群自觉分开,顾青径自走到大车旁,盯着车上一堆堆白色掺杂些许青灰的瓷土。
郝东来眉开眼笑,心情非常愉悦,面上隐隐带着几分得色。
“少郎君,弄这些瓷土可费了郝某不小的力气啊,你是不知道,光是给甄官署的官员递拜帖,就被他家下人扔出来七八次,郝某忍辱负重,陪了无数笑脸,这才见了那位掌事的面,又是宴请又是送钱,歌舞伎也送了几个,人家这才松了口……”
郝东来神神叨叨给自己邀功,反过来又给石大兴扎刀:“那个石大兴倒好,什么都没干,瓷器烧出来平白要分他好处,他还要分两成,我如此辛苦奔波,受尽委屈,却只能分一成,少郎君,此事怎么都说不过去……”
顾青笑道:“我倒是不介意改变一下分成比例,问题是,石大兴那边你去跟他说?”
郝东来被噎住了,翻了个白眼儿没吱声。
“郝掌柜,你知道我和你,以及和石掌柜分别签的是一年的契书,这一年是咱们互相磨合的一年,但是,也只有一年。这一年里你们怎么做的事,做了多少事,我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第二年若要再续约,我们三人的分成比例会重新谈,明白我的意思吗?”
郝东来一愣,接着面露惊喜,像一个欢欣雀跃的肉球滚来滚去。
第四十三章 此间少年
郝东来太明白顾青的意思了。
三个人的合作关系比较复杂,如同东汉末年三国的魏蜀吴,与谁结盟,与谁敌对,远交近攻,合纵连横,无数种方式的变化能让三方的关系错综复杂,变幻莫测。
顾青掌握核心垄断技术,又是最大的股东,所以他最有发言权。而两位商人虽说身家比顾青丰厚多了,但他们在这段关系里的地位却是不如顾青的。比狠比不过人家,比阴谋诡计也比不过,大不了顾青舍了核心技术,将秘方公开,大家都别干了。
在这种情势下,顾青的倾向就很重要了。刚才的这番话,在郝东来的理解看来,顾青是有意倾向他的。
这是很明显的信号。
“少郎君放心,往后每月所需瓷土用量,我郝东来包了。”
顾青目光闪动,笑道:“让郝掌握一人辛苦,我和石掌柜坐享其成未免太说不过去了,日后若有机会,我也应该登门拜访甄官署的官员,到时候还望郝掌柜不吝引见。”
郝东来笑容一僵,接着急忙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顿了顿,郝东来补充道:“给少郎君引见是郝某分内之事,只是……石大兴就不必引见了吧?他贵人事忙,怕是顾不过来。”
顾青微笑道:“依你所言,只你我二人拜会那位掌事便是。”
然后顾青和郝东来相视而笑,笑得各怀鬼胎。
烧窑的工匠被从山上请下来,站在大车旁,工匠抓了把瓷土放在手指间拈弄,闻了闻味道,仔细研究半晌,朝顾青和郝东来点头。
“是上好的瓷土,可烧制瓷器,成型的话,需要工匠捏弄,三到四日可烧出一批。”
顾青笑道:“那就把瓷土运上山,你们开工吧,新开的几个窑口不能全都烧瓷器,至少留一个窑口接着烧陶器,先不用管利润的事,两条腿走路终归走得稳妥些。”
郝东来附和道:“少郎君言之有理,实在很难想象以少郎君的年纪,心思却如此老练沉稳,郝某走南闯北多年,似少郎君这般稳重之少年,郝某生平第一次见到,此生怕是也难得再见第二个了。”
顾青微笑,彩虹屁听起来还是很令人愉悦的,当然,听完之后最好冷静点,千万莫把别人的彩虹屁当真,商业互吹模式仅限于商业,谁当真谁傻。
不等顾青招呼,山上的工匠杂役和村民们上前,主动将一车车的瓷土用竹篮装了,靠人力往山上运。
顾青打算上前帮忙,被几名村民客气地拦住了。
“粗活儿留给我们干,你留着力气多琢磨大事,村里乡邻的好日子都指望你呢……”一名缺了只手掌的老村民笑着用光秃秃的胳膊拦开了他,道:“夜里给你送两只野猪腿,还是去年打山货存下的,挂在梁下风干了大半年,有嚼头。”
另一名村民挑起了担子,迈了两步回头笑道:“顾家娃子,没事多去宋根生家走走,他爹常年进山采药,老滑头治病不怎么样,采的野果子倒是不少,悄不出声的酿了不少酒,你尽管上门开口,老滑头对别人小气,对你可不会,他家娃子天天追着你屁股后面混,不敢得罪你的。”
顾青哈哈一笑,当即表示今晚就抱着抄家的目的去宋根生家串门,一定满载而归,敲诈几坛好酒与大家共享。
与村民们一阵笑闹,顾青的心情很不错。
前世孤独的来,孤独的走,生命里那么多过客,也停留过无数的港湾,营碌半生始终只是一个没有归宿的游子,一颗心怎么也无法安宁下来,钢筋丛林里日子过得那么充实享受,可他却像个迷路的孩子不知所措,尤其害怕年节时阖家团聚的日子,对他来说是百倍的孤单。
可是这一世生活在这个贫瘠的山村里,顾青却莫名觉得很亲切,他已习惯了这里山水,这里的村民,不知何时起,他已将这里当成了真正的家乡。
冯阿翁蹲在顾青身旁,眯眼看着热火朝天的景象,嘴角咧得大大的,露出一嘴黄牙。
“日子真是越过越有奔头了。”冯阿翁感慨地叹息:“一个月之前,家家户户穷得揭不开锅,去年地里收成不高,交了官府的税后,剩下的顶多支应到冬天,我还在发愁冬天怎么办,难不成全村老小到县城里要饭去,幸好你突然转了性子,又建了陶窑,村民们有了活干,多少能攒点家底了,老汉估算了一下,莫说今年,哪怕明年不种地了,也能勉强撑得过去,何况陶窑建在咱们村,活儿是干不完的,钱也挣不完的,哈哈,有盼头,真是有盼头了。”
凑在顾青耳边,冯阿翁神神秘秘地笑道:“听说昨日有外村的媒婆来村里了,说是要给村里的娃子说亲,十里八村未出阁的女娃,模样俊俏,能持家能生养的,都愿意嫁到咱们村来,哈哈,多少年没听说过有女娃愿意主动嫁来咱们村了,以往这些年,咱们村可是处处遭人白眼呀,只听说女娃拼命嫁出去的,没见过女娃主动嫁进来的,好事!咱们村眼看要发达了。”
顾青也笑了,他喜欢听村民跟他唠叨这些家长里短的闲话,也喜欢冯阿翁一脸得瑟跟他炫耀村子又多了什么变化,听这些事并不陌生,也不反感,就像在说自己家人的琐事一样,平淡,却真实,有一种血浓于水般的亲情。
“阿翁放心,往后啊,更好的日子还在等着咱们呢,眼看要烧瓷器了,瓷器挣得更多,我正考虑往后乡邻们干活的工钱适当提高一点,只要干活卖力,将来娶婆娘生娃都不是问题。”
冯阿翁喜不自胜,一拍大腿道:“这是好消息,难得你发了家还念着乡邻的情分,大家都记着你的恩呢。”
顿了顿,冯阿翁又道:“按说你今年十六岁,该娶门亲了,昨日媒婆来时我本打算先给你说个亲的,可我总觉得你非池中之物,前程不可限量,若娶个农户女娃,将来怕是配不上你,也就息了这个心思。你……不会怪我吧?”
顾青笑容一僵,沉吟良久,缓缓道:“冯阿翁,你差点恩将仇报。”
第四十四章 进身之阶
烧制瓷器比烧陶器复杂很多,无论工艺流程还是烧制工序,都比陶器繁琐。
幸好顾青这个外行人不必掺和内行事,郝东来请的工匠足够胜任,顾青完全可以退居幕后,只等分钱。
大唐的瓷窑有两大类别,各地瓷土矿物含量和烧制温度的不同,被分为越窑青瓷和邢窑白瓷,有“南青北白”之称。但由于煤这个东西还未被用于烧制瓷器,邢窑的白瓷烧制出来往往质地比较粗糙,颜色也失之黯淡,故而世人大多青睐于青瓷,当世有“邢不如越”的说法。
顾青采用的瓷土和烧瓷的燃料皆是上选,烧出来的质地自然是上乘,关键的就是上釉和纹饰技术,这就要看工匠的手艺了。
瓷土运上山后,顾青就没管了,专业的事情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外行人指挥内行人一定坏事。
背着手像领导视察一样嗯嗯啊啊几句,不懂装懂露出权威的神情,最后顾青在一群工匠的恭送下离开。
四天后,第一批瓷器烧制出窑。
这是个很重要的日子,郝东来和石大兴都到场,亲眼见证第一批瓷器被工匠们小心翼翼地捧出窑口。很多人聚集在窑口的栅栏外,只因顾青下过令,栅栏内是“生产重地”,除工匠外任何人不得擅入,其中“任何人”也包括郝东来和石大兴,顾青就差没敲锣打鼓的告诉大家,防的就是这两个人。
郝东来和石大兴也不介意,商人脸皮厚,自尊心不是很强,既然顾青曾经把话挑明了,就算他们得到了烧陶瓷的秘方也没用,大不了一拍两散,把核心技术分享给整个大唐的商人,郝东来和石大兴立马歇了心思,权衡利弊之下,当然是垄断技术赚钱,他们是商人,又不是窑工,有钱赚就行,不是非要得到核心技术不可。
烧出来的青瓷降温后,在阳光下折射出玻璃质地般的釉色,淡青色的瓷器表面,高明的工匠描绘了一棵松树和一只仙鹤,随着阳光的折射角度,松鹤仿佛在瓷器的表面起舞飞翔,纹饰之华美精湛,可称精品。
周围一众人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看着顾青手里的这件阔口双耳瓶,郝东来和石大兴激动得瑟瑟发抖,却不敢发出声响,生怕惊碎了它。
啪!
顾青抡起这只双耳瓶在旁边石头上使劲一磕,瓶碎了,郝东来和石大兴的脸颊同时狠狠抽搐了一下,接着痛苦地捂住了心脏,他们的心仿佛也碎了。
不仅是他们,旁边的工匠们也露出痛苦的样子,好像瓷器里镶嵌了他们的灵魂,瓶碎了他们也就魂飞魄散了。
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顾青不解地回头看着他们。
这帮人怎么了?中邪了么?
招手示意郝东来和石大兴过来,三位老板凑在一起,仔细观察瓷器的胚胎。
“好!好东西!这坯子又密又白,表面光滑,弹之清脆有声,纹饰构图精巧,少郎君,咱们烧出了好东西,郝某行商多年,不谦虚的说,这件瓷器是郝某生平仅见,当世第一当之无愧,说句犯忌的话,纵然是进贡长安皇宫的越窑精瓷,比咱们烧出的瓷器亦大有不如。”
石大兴也一脸兴奋地点头:“郝胖子没说错,果真烧出了好物件,确实比市面上的越瓷强了许多,至于邢瓷,那更是没法比……”
二人越说越小声,然后飞快对视一眼,发现彼此的眼神都是那么的诡异。
平日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是在共同的利益面前,两位仇人难得有了共同的默契。
“这一批瓷器不能拿出去!”郝东来和石大兴忽然异口同声道。
顾青吓了一跳,接着道:“你们疯了?烧出来的瓷器又不差,为何不能拿出去?”
石大兴瞥了郝东来一眼,示意他来解释,郝东来笑道:“少郎君,咱们马上要飞黄腾达啦!”
顾青眯着眼:“啥意思?”
“少郎君,郝某实在没料到咱们烧出的瓷器居然如此精细,可谓当世绝代,如此精妙的瓷器,若只用来赚钱未免可惜,为何不能将它们用作进身之阶?”
“进身之阶?”顾青也不蠢,马上猜到了郝东来的用意:“贡品?”
郝东来高兴地一拍掌:“没错,贡品!既然咱们的瓷器比市面上的都强,为何不能用作贡品?”
顾青斜眼乜着他:“贡品那么容易的吗?瓷器的质地虽说没问题,可是贡品可就牵扯太广了,需要官府人脉,需要民间口碑,更需要宫里的太监……什么来着?宫里负责采购的部门……”
郝东来急忙解释道:“司宫台,顺圣皇后在位时改内侍省为司宫台,司宫台下的内府局专司出纳宫藏之事。”
顾青摊手道:“你看,想作为贡品送进皇宫多麻烦,这么多关系人脉要打通,你再有本事,手能伸进皇宫里去?”
郝东来摆手:“可不敢胡说,什么伸手进皇宫,是大唐子民对天子进献忠心,世上的好物件唯有德圣天子享之,纵然再难也要一试。”
石大兴摸着下巴乱糟糟的胡子,道:“郝胖子的话我赞同,总要试一试的,不然浪费好东西了,少郎君,咱们的瓷器若是被定为贡品,可比赚钱实惠多了,有好物件在手,我们有底气,无非上下使钱罢了,从青城县到蜀州,从蜀州到长安皇宫,咱们一路用钱砸过去!”
郝东来道:“故而我们刚才说,这一批瓷器不能拿出去,咱们再烧一批,烧制的工序稍微差一点,差的瓷器拿到市面上卖,用以打出口碑,若将来果真被皇宫定为贡品,宫里对贡品的要求是很严格的,必须比民间用的要好,到那时咱们手里攒着这批质地更好的,心里也就不慌了。”
顾青疑惑地道:“我读书不多,你们别乱说。进贡皇宫的瓷器不是必须要官窑所出吗?咱们这个只能算是民窑吧?”
郝东来和石大兴愕然:“何谓‘官窑’‘民窑’?少郎君,咱们大唐有这说法?”
顾青亦愕然:“大唐没有官窑民窑之分?”
郝东来想了想,道:“没听说什么官窑民窑,只听说有‘官监民烧’的说法,就是若被定为贡瓷,官府会派员下来监督咱们烧瓷器,但不会参与具体烧瓷事务,只是烧出来后验查一番,不出纰漏便可运送长安了,当然,该打点的还是要打点,这都不叫事。”
第四十五章 眼红遭嫉
青城县只有东市,城内商贾大多集中于此。东市大街两边街道商铺林立,其中最大的两家便是石大兴的兴隆记和郝东来的隆昌记。
说是两家,实际上开了不少店铺,绸缎瓷器南货北粮应有尽有。如今这年代行商大多还是很讲诚信的,也有那偷奸耍滑之徒,讽刺的是,有胆子偷奸耍滑的商人基本都是成功人士,比如石大兴和郝东来。
盛世之风靡靡,却已不复唐初贞观年的纯朴无华,然而表面上看,繁华就是繁华,这是唐初贞观年所无法比的。
蜀州之地西邻吐蕃,北接西域,南临南诏,青城县虽只是县城,东市街上却也是人潮攒动,南来北往的胡商和吐蕃商人牵着骆驼和马匹,穿着各式奇怪的衣裳,与东市的商人们争得面红耳赤,偶尔还能看到脾气暴躁的商人直接上手,对胡商们又打又踹,恨恨骂几句粗鄙蛮夷,胡商们有还手的,也有忍气吞声的,最终双方还是回到主题,继续讨价还价。
今日的东市街上尤其热闹。
兴隆记和隆昌记两家商铺的伙计们在门口奋力地敲着锣,吸引来往的胡商驻足,门前摆了一排长桌,桌上摆满了各种形状的瓷器,从日常用的瓷碗瓷盘到装饰用的双耳花瓶,博山香炉等等,瓷器大多是青瓷,被阳光折射出一道道如玻璃质地般光滑柔润的光芒,饱满而华贵。
瓷器旁边还有一个小碟,上面是一些瓷器的碎片,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许多路人惊艳于这批瓷器的华美精细时,早有内行的胡商们上前拈起瓷器碎片,仔细端详碎片的内胎,这一端详便是久久不愿放下。
无须夸张的宣传,瓷器的质量在内行人眼里是一目了然的。于是两家商铺门口顿时轰动起来,无数胡商吐蕃商人声嘶力竭地吼着要面见掌柜,要谈大买卖,早有准备的伙计准备了木筹发给商人们,公平公正,排队叫号。
一切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商铺内院,石大兴和郝东来乐得合不拢嘴,两两相视,再次一眼千年,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曾经的仇怨似乎都消淡了不少。
汹涌如潮的东市大街上,却有两名农户打扮的汉子冷冷地盯着两家商铺前的那一排瓷器,看着争先恐后谈买卖的胡商们,两名汉子露出嫉妒的目光。
“这应该是石桥村新建的瓷窑烧出来的吧?”一名汉子问道。
另一名汉子哼了一声道:“这一个多月总是听说石桥村如何如何,原以为不过是建了个烧陶的窑口,没想到连瓷器都能烧了,还跟青城县最大的两家商人勾搭上了。”
“兄长,听说石桥村正缺人手,咱们邻村好多村民都去打听了,人家好像不收干杂活的,杂活包给了他们本村的村民,缺的是有手艺的工匠,也不乱收,据说还要查风评,看人品才收,咱们怕是分不了羹了……石桥村眼看着就富了呢,咱们村好多闺阁里的姑娘家都悄悄托了媒婆去石桥村说亲,唉。”
年长一些的汉子神情愈发妒忌:“听说是一个叫顾青的娃子建的陶窑,与两家商人合作也是他的主意。”
“顾青?难不成是当初那个……”
“没错,丁家兄弟请咱们去教训的那个少年,后来他跑得快,咱们把他的屋子烧了,就是他。”
汉子啧啧称奇:“一个少年居然能干出这等大事,厉害!”
年长的汉子似乎对他的三观很不满,皱眉道:“哪里厉害了?不过是个少年罢了,误打误撞干出了一点事,丁家兄弟也是废物,膀大腰圆的汉子竟被一个小小的少年收拾了,居然还被他卖了,这事儿我想了好几天都没想明白,他究竟是如何把丁家兄弟卖掉的。”
另一名汉子仍旧满脸羡慕地看着前方的人山人海,叹道:“就算只干杂活苦力,一天也有一文钱还管一顿干饭呢,若我接了这活,再苦都乐意,存上两个月的钱,明年就算不种地我也饿不着了。兄长,能想想办法托人去石桥村说说么?我干活很卖力的。”
年长的汉子愈见愤怒,重重哼了一声,道:“莫忘了我们烧过他的房子,石桥村的村民都见过我们,你觉得他会答应么?再说,凭什么要我们去求他?看上的东西抢过来不就行了么?石桥村再富裕,村里也不过是些老人和寡妇,我们带些青壮过去闹点事,还怕那顾青不乖乖给我们钱使?”
“这样……不好吧?若是闹大了,官府不会放任的,顾青跟那俩商人有钱,若是打点一番,咱们会吃大亏。”
年长的汉子目光闪动:“那就换个法子,听外村的人说,顾青的窑口烧瓷是有秘方的,他让人在窑口四周围了栅栏,就是为了防外人查看,咱们若带了村里的青壮直奔窑口,冲进去看个究竟,然后转身就跑,就算闹上县衙公堂,我一没偷二没抢,只看了两眼,县令也无法判我重罪,待我出来后,照原样也建个窑口烧瓷器,找商人合伙,哈!正大光明的过上好日子,岂不美哉?”
另一名汉子被他的念头惊呆了,盯着他久久没出声。
“越想越觉得是个好主意,走走,回村找人,多找些青壮,不怕石桥村那些老弱病残敢拦我们。”
…………
顾青来瓷窑的次数不少,毕竟无所事事,除了这唯一的陶瓷事业,其余的时候跟宋根生打发无聊时间,打发无聊的时间多了,于是打发无聊时间的行为也变得无聊起来。
两个成年人总不能天天蹲在树下看蚂蚁搬家吧,有趣是有趣,可总有一种淡淡的羞耻。
于是打发无聊时间之外,顾青大多是上山送饭。
郝东来请来的窑工和工匠们被安排在瓷窑西侧的平地上,那里正在建房子,栅栏之内的瓷窑则还是交给了憨叔和本村的一些村民,都是人品靠得住的。而憨叔和村民的工作就是给窑口添煤。
栅栏之内是禁区,顾青很早就跟窑工和工匠们说过,大家知道顾青不好惹,没人敢违他的话,一直以来憨叔和工匠两方的相处都是互不干预的,连吃饭都不在一起吃,窑工和工匠那头是自己开伙。
顾青送饭主要是给憨叔和村民们送,杨家母女做好了饭菜,顾青便挑着担子上山,也算是顾青对自己的锻炼,来到这个世界后,顾青越来越发现暴力其实很重要。而增加实力的方法便是锻炼身体,增强体力,让自己变得更加暴力。
顾青每次送饭上山,憨叔都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搓着手迎上前,忙不迭接过顾青的担子,连声说着“东家辛苦了,愧不敢当”之类的客气话。
憨叔和村民们吃饭的时候,顾青便蹲在他们旁边,笑眯眯地看他们吃,吃完后闲聊一阵,顾青再挑着空碗空碟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