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弥足珍贵
没爱过的人对感情的反应比较迟钝,对别人的那点男男女女小情愫更没兴趣。习惯了长久的单身后,顾青并不觉得娶婆娘有什么意义,当然,赚钱也并不一定多快乐,它只是一种提高自身生活质量的方式。
如今的顾青并没有什么凌云壮志,他的足迹甚至未曾踏出过这个小山村。眼中的全部世界便是这片群山环绕的贫瘠之地,所以他不会做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先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再去考虑有没有能力在这个世界称王称霸。
至于情情爱爱那种东西,对顾青来说不是必不可少的,习惯了孤独的环境,实在无法适应生命里突然多出一个与他共度余生的人。
可是宋根生显然并不这么认为,顾青能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的如同春天里的动物的气息。
顾青善良的时候并不多,他骨子里对这个世界其实是很冷漠的,因为世界也曾冷漠对待过他。
因为冷漠,所以顾青没什么朋友,这一世,宋根生是唯一的一个,弥足珍贵。
顾青无法对朋友冷漠,朋友在他心中的分量就像千顷荒漠里的一株胡杨木。
“根生,你很喜欢那位叫秀儿的姑娘么?”顾青轻声问道。
宋根生毫不犹豫地点头:“喜欢。”
顾青想了想道:“我带着你赚钱,钱能解决很多问题,包括你的婚事。人家孤儿寡母过得艰难,你的钱也能改变她们的处境,未来不远,你将是一个有钱的好人,长得有点呵呵,但人老实,又读过书,以你的条件和诚意,相信那位秀儿姑娘会对你倾心的。”
盯着宋根生的眼睛,顾青很认真地道:“你喜欢,我会帮你。”
…………
派出去寻找陶土的人很快回来了,每人带了一把土,有淡红色的,青灰色的,也有略微带了一些白色的,顾青并不太懂选择哪一种陶土,请了村里有经验的老人来看过,老人也不知是不是在战场上被伤过脑子,二话不说抓了把土塞进嘴里,出手之快,顾青都没来得及拦住。
各种土在老人嘴里咂摸一番,呸的一声吐出来,最后肯定地指着那块淡红色的陶土,满脸不容置疑的权威:“这个好,这个味道正。”
顾青犹豫了,他不确定陶土的味道跟烧制出来的陶器质量两者之间是否有必然的联系,毕竟他请这位老人的目的不是美食鉴赏,而是分辨陶土的质量……
但这位老人一脸权威感觉很厉害的样子,就好像任何东西进了他的嘴,他都能丝毫不差地分出品质高低,像极了前世股市崩盘前坐在电视里侃侃而谈的财经专家,让顾青暗暗崇拜之余,好想做一次科学实验,比如挑一担大粪从这位老人门前经过……
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东西,顾青向来是抱着敬畏的心理,并且很随和地愿意听取专家意见,尽管这位专家看起来并不那么靠谱。
“那就……选这一种?”顾青迟疑地道。
“选它!保管能烧出好陶器!”老人拍着胸脯道。
宋根生一直在旁边看着,这时终于小心翼翼地插话:“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顾青叹气,读书人虚头巴脑的客套话真多,既啰嗦且虚伪,若是没有这些客套话,华夏文明少说能进步一千年。
顾青微笑道:“你说,说完后我会判断这话究竟当讲不当讲,若是觉得不当讲,我保证不打死你。”
这几日与顾青相处下来,宋根生渐渐对他不怎么畏惧了,闻言也不害怕,沉吟片刻缓缓道:“带来的陶土有很多种,我们为何只能选取其中一种呢?为何不能将每种陶土做个模具送进窑口,等烧出成品后自然知道哪种陶土更好。”
顾青和那位老人顿时都愣住了,二人飞快交换了一下目光,老人仰头望天,一脸凝重,仿佛突然想起某个关乎人类思想和生命的哲学问题,就这样一边走一边沉吟,慢慢走出了顾青的视线……
顾青微微尴尬了一下,马上恢复了自然。
人有失蹄,在所难免。脑子偶尔进一点水,能起到清洁脑部卫生的作用。
“接下来还是需要有人出村找人,找有经验的老窑工,多请几个,帮我们把窑口搭建起来。”
宋根生道:“窑口建在哪里?”
“还记得昨日在山上我打算埋你的那个坑吗?”
“是又想埋我还是打算把窑口设在那里?”
顾青笑了:“都可以,我说过那个坑风水很好,窑口建好后我打算杀个读书人祭天,你有兴趣共襄盛举吗?”
“没有!”宋根生断然拒绝。
顿了顿,宋根生想起了什么,问道:“你把窑口建在那个坑上,是因为那里挖出了煤吗?”
“是。”
“烧煤制陶的时候你还打算瞒着别人?”
顾青叹道:“尽量瞒着吧,虽说迟早瞒不住,但能瞒多久算多久,用煤烧陶是我的独创,若被别人知晓,这个秘密也就不值钱了,而且还可能会引来敌人的争抢。”
宋根生严肃地道:“我会帮你保守这个秘密的。”
…………
两天后,派出去的村民们陆续回来了,顾青分派给他们两个任务,一是找有经验的老窑工,二是在附近的山岭里试着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高岭土。
结果老窑工确实找到了一个,是当年青城县郊一个陶窑被废弃后不得不失业回家种地的老汉,大约五十来岁,姓徐,名憨,别人都叫他憨叔。
至于第二个任务,完全失败了。不过顾青也不介意,他知道高岭土并不是那么好找的,能在这个世界发现露天的煤带已经是运气爆棚了,顾青并不奢望自己永远都有好运气。
老窑工憨叔是个很内向的人,顾青试着与他闲话家常拉近关系,往往问他十句他才闷声闷气回答一句,看起来很木讷的样子,闲着的时候随便找个地方一蹲,肩膀瑟缩起来,像一只遇到危险缩进壳里的龟。
“憨叔,窑口建在半山上,没问题吧?”顾青指着远处那座无名山的半山腰。
憨叔眯着眼打量了一下那座山头,闷声道:“可以,不过周围十丈方圆的树木要砍掉。”
顾青明白他的意思,烧窑要用火,山林里用火必须要提前辟出隔离带,否则很容易引发山火。
“依您的意思,您是行家,您说怎么办就怎么办。”顾青也学他一样蹲了下来,笑眯眯地道。
第十七章 全村建窑
建陶窑不是一两个人能完成的事,顾青必须发动全村老少帮忙。
于是顾青当即拜访了冯阿翁,彬彬有礼地说明了来意,顾青的礼貌态度令冯阿翁觉得很满意,他找到了久违的权威宿老的感觉。
“帮!一定帮,全村有力气的都算上,三日内可成。”冯阿翁的话硬邦邦的,仿佛在军营里对大将军立军令状,一言不合提头来见的架势。
顾青急忙道:“不赶时间,请乡亲们尽力而为便是,而且不能白帮忙,只是小子手头不宽松,待陶窑建成后有了进项,小子愿付些许酬金。”
冯阿翁断然道:“同乡之间莫提什么酬金,生分了。左右不过是扛几日石头打几日夯墙的事,不算重活。”
顾青笑了笑,但还是决定付酬金。
村里一共百来号人,除却妇孺老人后,真正有力气干活的大抵只有十几个,按这年头的标准,每人每日付一文钱的酬劳算是正常的,若陶窑三日能建成,总共付出几十文钱,不算贵。
大家虽是同乡,毕竟不熟,顾青不喜欢欠人情,尤其是陌生人的人情。
冯阿翁捋着半白长须注视顾青的脸,缓缓道:“顾家娃子,你为何突然想起烧陶了?这可比种地更担风险呀。”
顾青笑道:“村里的地太少,我不愿半饥半饱过一辈子,想给自己找条活路。”
“有把握吗?烧出陶器自然要卖出去的,你可认识外面的商人接手?”
“不认识,但我有把握能卖出去。”
冯阿翁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道:“若此事可为,能否帮帮乡邻,让他们也过几天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顾青想了想,笑道:“小子若有余力,自然义不容辞,但我不会白送,一切按劳取酬,做多少事,得多少报酬。”
冯阿翁连连点头:“这是自然,天经地义的事。”
…………
石桥村的新一代村霸和德高望重的宿老联手动员,全村的老少很快发动起来了。
陶窑建在半山腰上,需要很多人搬运大石块和木材,工程量不大,但很累人。村里能用的劳力不多,众人合力扛着石块,喊着号子从山脚往上搬。
幸好这年头石块和木材并不需要成本,随处采取便可用,不到一天,山腰的窑口已然能看出雏形,顾青的心情愈发欣悦了。
从古至今,劳动人民做事都是勤恳且高效的,顾青一直在观察,这一天每个人都非常卖力地做事,没看到有人偷懒,号子声一起他们整个人就像注入了某种兴奋剂,在号子的节奏声里将一块块石头搬到山腰。
建长城的民族,果真名不虚传。
三日后,陶窑果真如冯阿翁所说,基本已经建好了。顾青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给参与建窑的村民发钱。
钱不多,每人三文,按这年头的物价,大约能买一升黍米,若是一家三口省着点混着野菜吃,大约够吃小半个月。对村民们来说,这可是不菲的酬劳了。
钱发下去后,村民们看着顾青的眼神都变了。
在这之前,村民对顾青是颇为畏惧的,毕竟是把村霸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强大存在,顾青这人表面上看起来颇为友善,也从来没见过他欺凌乡邻,可村里的人都知道,最近几日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原来的丁家宅子就会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声,谁都不知道那座宅子里发生了什么事。
今日顾青一脸微笑将钱发到村民们手中,顾青的形象顿时又不一样了。
残暴一点,凶残一点,那又如何?他对乡邻是善良的,他的残暴只施在坏人身上,这就够了。
石桥村有幸,终于有了一个能给村民平等和公道的少年郎。
领了钱的村民们聚集在顾青四周不肯离去。
顾青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心中难免有点小人之心。难道钱给少了?他问过宋根生,这是行价呀。
一名领了钱的村民畏畏缩缩上前,试探着道:“听根生说,若要对你表示尊敬和臣服,只消对你大喊一声‘爸爸’?”
“啊?”顾青失色,神情顿时尴尬起来:“这个,呃,不……不必了。”
村民却非常认真地朝顾青躬身,气沉丹田运足了力气,憋得脖子上青筋暴跳,力竭声嘶地大吼:“爸爸——(破音)”
顾青眼皮一跳,后面的村民们齐刷刷地跟着躬身:“爸爸——!”
声震九霄,惊飞一群栖枝的鸦雀。
顾青吓得倒退几步,顿觉肩上的责任重如泰山。
“免,免礼……都散了吧。”顾青浑身不自在地道。
然后他转身便走,目光左右环视,想杀人,想杀个大嘴巴的读书人祭天。
…………
陶土做的模具已在憨叔手中成型,不愧是大老远请来的专业人士,一块不起眼的陶土在憨叔手中随便捏弄几下,便成了一只小巧玲珑的陶碗。
村民们带回来的陶土种类不少,憨叔将每种陶土标了记号,与成型的陶器记号相符,送进陶窑之后,憨叔搓了搓手,道:“东家,差不多成了,现在可以点火了,您是打算用干柴还是用木炭?”
顾青笑了笑:“不用干柴也不用木炭,憨叔,您看起来是个本分人,有件事我能瞒别人,但无法瞒住您,咱们烧窑用点新东西……”
憨叔奇怪地道:“什么新东西?”
顾青没回答,招呼憨叔一同挖坑。
奇怪,为何自己跟挖坑这件事如此有缘?
憨叔不明就里,但东家有吩咐,只好跟着一同挖,二人大汗淋漓挖到三尺见方,坑底露出了熟悉的黑色煤炭。
憨叔自然是认识煤的,神情呆了一下,道:“石墨?”
“是煤……算了,不重要。”顾青指了指坑底的煤,道:“咱们用这个试试?”
憨叔的见识比宋根生强了不少,喃喃道:“官府下面的铁匠铺是用石墨炼铁打造兵器和农具,听说石墨炼出来的铁质地精纯耐用,比用干柴木炭炼出来的铁强上不少,老汉一直以为是铁匠手艺的缘故,难不成跟石墨有关?”
顾青解释道:“煤……也就是石墨,它燃烧的温度跟干柴和木炭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温度够高,炼出来的铁自然更精纯,同样的道理,若用它来烧窑……”
憨叔将信将疑,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定位,既然东家说要用石墨,那就用石墨,他是打工的人,不是能做主的人。
第十八章 残暴凶戾
干柴和木炭燃烧时的温度大约在五百到六百度之间,而普通原煤的燃烧温度达到一千五百度以上,优质的煤在燃烧充分的情况下甚至能达到两千度。
嗯,这是知识点。
众所周知,温度越高,能将陶土中的杂质分离得越多,陶瓷的胚胎越紧密,烧出来的品质越好。
这就是顾青为何对开陶窑如此有信心的原因,在这个无人发现煤的妙处的世界里,顾青烧出来的陶器在品质上绝对是大唐的独一份,没有之一。
烧制陶器并不复杂,把陶土捏成型的模具放进陶窑里,点火烧便是,理论上跟蒸馒头差不多。
顾青是外行,尽管想法是他提出来的,事情也是发起的,但最后制陶这一步他完全听从憨叔的意见,绝不干外行领导内行的蠢事。
别人半辈子累积起来的专业经验,比他这个半吊子强多了,人的通病在于总觉得自己比别人强,从国事政治到专业领域,说起来头头是道,真正让这种人去做,结果必然是一塌糊涂。
顾青和憨叔挖了不少煤出来,生上火以后,顾青和憨叔并肩蹲在陶窑外,看着一阵青烟扶摇而起,顾青的心情也愈发期待。
衣食无忧的日子应该不远了吧?每天能吃上大鱼大肉的美好生活在向他遥遥招手。
烧陶是个慢活儿,并非把陶器送进窑里马上就能烧制出来,需要耐心的等候,大约三天左右才能出窑。
顾青等了一阵便觉得不耐烦了,招呼憨叔一同下山,憨叔摇摇头拒绝了。
“开窑以后,窑工不能离开的,这是规矩,要时刻盯着窑口,提防出现意外,稍有不慎,整整一窑的陶器就全废了,既然吃了东家的这碗饭,老汉便不能愧对东家。”憨叔态度坚决地道。
顾青顿时心生敬佩。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工匠精神吧,踏实本分,一丝不苟,纵然没有创新,但是一生都在认真遵守行当里的规矩,半寸不敢逾越。
顾青发现自己对古代人的心态有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刚来到这个世界时,顾青心情很复杂,对周围的陌生人冰冷以对,总觉得他们代表着愚昧落后,虽然说不上轻视,可他不得不承认,内心里是有一些优越感的。
直到今日,顾青终于渐渐收起了内心的优越感,易地而处,若自己是憨叔这样平凡的老窑工,是否能做到像他这般规矩本分?这样的笨活不考验聪明才智,不考验灵活机敏,唯独只求“耐心”二字。
顾青扪心自问,他做不到。独自守着窑口,忍受漫长的寂寞,重复着单调枯燥的工作,日复一日,顾青可能会疯掉。
自己做不到的事情,而别人做到了,理所当然应奉上敬意。
“如此便辛苦憨叔了。”顾青笑着道:“每日我会让根生给您送饭菜,一日三顿,不少您的。”
憨叔受宠若惊,不自在地道:“两顿够了,两顿够了,东家真是好人。”
“三顿,莫争了。窑口的事您看着处置,您是老窑工,经验比我老道,烧窑方面的事您是前辈,往后别把我当东家,当成晚辈就是,好好干,我若有发达之日,不会亏待您的。”
憨叔感动极了:“东家放心,若烧不出一窑好陶器,我徐憨自己跳进窑里祭神。”
顾青笑了,他知道,多出来的一顿饭以及自己谦逊的态度提高了憨叔的忠诚值。
值了。
…………
自从穿越以后,顾青发现自己可能有病。
“可能”二字,用得可能不是很准确。
白天与宋根生和村民们相处时,顾青态度和煦,虽算不上热情似火,至少也是如沐春风,关于他的风评,近日在石桥村如同祖坟里冒出的青烟一般扶摇直上,广受全村老少一致好评和欢迎,若是肤浅一点算上颜值的话,无论从外表到内心,他都是全村最靓的仔,兼职爸爸。
然而一到晚上,顾青回到自己的顾家大宅,性格顿时就变了。变得残暴凶戾,丧心病狂。
关在柴房的丁家兄弟对他的这种变化感受最深刻,因为顾青的变化就是冲着他们来的。
自从丁家兄弟栽在顾青手里后,悲惨的生活便如恶灵附身一般无法摆脱。
他们每天被关在柴房里,绑得结结实实,晚上顾青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暴打他们,胳膊粗的木棍已经打折了四根,顾青动起手来毫不留情,像极了杀人狂魔,丁家兄弟从最初的刚硬不屈,到后来的骂骂咧咧,然后是哭哭啼啼,最后哀哀求饶,整个过程的变化很有层次感。
最近两天,丁家兄弟又有了变化,他们连求饶的话都不说了,目光变得麻木呆滞,看任何东西眼睛里都泛不起丝毫涟漪,唯独只在看到顾青时眼神会突然变得恐惧惊惶,如同走夜路见到恶鬼一般。
顾青其实也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两个鼠辈身上,只是最近与村民的接触越来越多,听到丁家兄弟这些年干过的恶事也越来越多,越听越气愤,于是看到丁家兄弟就忍不住想揍他们,这种冲动纯粹发自内心的情不自禁。
欺男霸女,侵占良田,贩卖人口,欺凌村民致伤致残等等,几乎是无恶不作,所以顾青每天回家看到这俩货总是忍不住想动手。
今晚回家后如往常般痛揍了丁家兄弟一顿,揍完后顾青瘫坐在地上累得直喘气,丁家兄弟双手抱头瑟缩在柴房的稻草堆上,浑身瑟瑟发抖,眼中的恐惧之色越来越浓。
他们离彻底崩溃不远了。
“顾青,杀了我们,给我们一个痛快,求你了,好吗?”丁大郎虚弱地道。
“杀人若是不犯法,你们早该投胎了。”顾青面无表情地道。
“日子终归有个头吧?顾青,我兄弟二人承认害怕你了,求你放我们离开石桥村,从今往后,终此一生,我兄弟二人绝不踏足石桥村半步,我愿以我祖先英灵之名发誓。”
顾青笑了,昏暗的油灯下露出两排洁白的牙,反射出森森白光。
“我不会杀你们,而且我会放你们离开。”
丁大郎仿佛漆黑中看到了一线光亮,忍着伤痛努力直起身子,道:“你……果真愿意放我们离开?”
顾青的笑容变幻莫测:“愿意。”
丁大郎眼中闪过惊喜:“只要能离开石桥村,让我们做什么都愿意,哪怕为奴为仆。”
顾青目光闪动,笑容愈发灿烂:“我能感受到你的诚意,好吧,从明日起我就不揍你们了,不但不揍,我还会尽力治好你们的伤。”
第十九章 上品陶器
幸福来得太快,丁家兄弟有点眩晕。
“你果真愿意放了我们?”丁大郎紧张地盯着顾青的脸。
顾青正色道:“看我的眼睛,看到满满的真诚了吗?是的,我会放了你们,不过要先治好你们的伤。”
丁大郎警惕地道:“你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好心?”
顾青诚恳地道:“你们都误会我了,我不是恶人,揍你们是因为你们太坏,坏人被揍不是天经地义的么?现在我揍累了,觉得没什么意思了,不放了你们难道留你们在家浪费粮食?”
丁大郎迟疑半晌,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以他的智商实在想不出究竟哪里不对劲。
“多,多谢你……”丁大郎垂头道。
顾青说给他们治伤是真的,宋根生他爹留了几包草药,顾青将药煎了,小半个时辰后,顾青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药来到柴房里。
药很烫,顾青将它们搁在一边,蹲下来仔细盯着丁家兄弟的脸。
丁家兄弟被他盯得不自在,又不敢发作,这些天被揍得有了心理阴影,每次看到顾青走进柴房,他们的心情都会瞬间跌落深渊,然后便是止不住的恐惧和绝望,哪怕顾青现在给他们送药,他们也打从心底里感到颤栗。
顾青盯着他们看了许久,然后笑了笑:“还恨我吗?”
“嗯?”
“我抢了你们的房子,抢了你们的钱,每天折磨你们,你们不恨我吗?”
丁大郎慌忙摇头:“不恨,真的不恨,一切都是我们罪有应得。”
顾青笑吟吟地道:“好,我假装相信你说的是真话。等你们伤好了,你们就见不到我了,开不开心?”
“……开心。”
“惊不惊喜?”
“惊喜。”
“觉得我英俊吗?”
“英俊。”
“我是好人吗?”
“是。”
顾青笑得愈发灿烂:“好了,刚才只是个测试,测试人类在求生时可以无节操到什么程度。”
搁在一旁的药已微温,顾青端过一碗吹了吹,递到丁大郎面前,柔声道:“大郎,喝药了……”
…………
三日后,陶窑内的陶器已烧好,顾青和宋根生上了山腰,憨叔一脸凝重地蹲在窑口,等着陶窑撤火降温。
“憨叔,把握大吗?”顾青顺势也蹲在憨叔身边。
憨叔揉了揉脸,苦笑道:“石墨烧窑,老汉活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遭,窑口没开之前,老汉道不出究竟,窑口开了再看吧。”
顾青安慰道:“无妨,就算这一窑烧废了也没关系,我们适当改进一下,终归会成功的。”
憨叔神情忐忑地叹道:“东家莫怨老汉,石墨这东西老汉不懂,若是这一窑烧废了,老汉也不知如何改进……”
顾青想了想,道:“听说烧窑和铸剑一样,讲究个心诚,有这个说法吗?”
这就属于玄学范围了,憨叔愣了半晌,迟疑地道:“有,有……吧?”
顾青瞥了旁边的宋根生一眼,语气遗憾地道:“我早说过,烧窑前最好杀个读书人祭天的……”
宋根生:???
三人蹲在窑口前等了很久,陶窑的温度终于降下来了。
憨叔拎了把大锤,将封闭的窑门砸开,三人一阵扒拉,将门前的乱石扒开。
一阵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顾青和宋根生一齐往后退了几步。
憨叔却毫不在意,用湿布裹着双手,从陶窑里捧了一只陶碗出来,马上将它放入井水中,顾青二人凑上前,盯着水桶里那只陶碗,待到陶碗完全降温后,憨叔将它从井水里取出来,眯着眼仔细端详它的成色。
顾青看不明白,但也跟着看,陶碗在夕阳的余晖下散发出金黄色的光晕,看起来非常的精致,表面浮现出由明到暗的青灰色泽,颜色层层叠进,直至碗沿。
似乎……不错?
顾青不太确定,于是他放弃研究陶碗,转移目光研究憨叔的表情。
看到憨叔的神情从凝重渐渐变得轻松,顾青的心情顿时也变得欣悦起来。
直到发现憨叔的眼中闪过一抹笑意,顾青这才问道:“憨叔,如何?没烧废吧?”
憨叔呵呵一笑,道:“看表面成色,似乎不错,现在要看里面的胚胎了……”
说着憨叔忽然举起陶碗,朝旁边一块石头上敲了一下,谁知第一下竟然没敲碎,陶碗仍完好无损,憨叔惊异地咦了一声:“这物件够扎实呀。”
加重了力道又来了一下,这一下终于碎了。
憨叔眯眼仔细观察碎裂的切口,观察半晌,忽然啧啧赞道:“这胚子……好!老汉烧了大半辈子窑口,头一次见到如此紧密的胚子,东家请看,这胚子又白又密,半点气泡都没有,是上品!”
顾青看了半晌,虽然根本没看明白,但也一脸权威地点头:“不错,果然是上品,又白又密……”
憨叔兴奋地道:“好东西!这是老汉这辈子烧出的最好的一窑!死亦瞑目了。”
说着憨叔湿布裹手,又从窑里捧了几样陶器出来,道:“多试几个,东家,若这一窑的品相皆是如此,东家发达之日可期矣。”
狠狠敲碎了几样陶器后,憨叔一件件地观察胚胎,良久,满足地叹了口气。
“石墨,石墨……不曾想竟有如此妙用,长见识了。”
顾青神情一动,微笑道:“憨叔,既然这一窑烧好了,我便正式雇请憨叔来这里做事,我的这个窑口与别处不同,做事要有章法规矩,咱们先签个雇请契书,如何?”
憨叔一愣:“不是早就请了我么?”
“不一样,前几日是试用期,今日起您转正了。转正就应该正式下个契书。往后我若是亏待了您,您拿着契书去官府告我也好有个凭据。”
“东家是好人,怎会亏待老汉,成,按东家的意思办。”
顾青停顿片刻,又道:“憨叔,石墨烧窑的法子是我独创的秘方,如今秘方您也知道了,咱们先小人后君子,您可不能将秘方泄露出去,否则您会吃王法官司的,这一条也写进契书里,您没意见吧?”
憨叔是手艺人,手艺人对“秘方”二字是非常敏感的,闻言顿时反应过来,原来这几日自己接触的是人家独创的秘方。
憨叔顿时感动坏了,这是怎样的信任啊,不亲不故的,东家才刚认识自己,一点也不介意把秘方告诉他,就算是民风纯朴的年代,顾青的做法也是非常的大气敞亮,至于签契书的事,憨叔完全没意见,毕竟是人家的秘方,告诉他一人已是莫大的信任,若任凭别人泄露出去,那就不叫大气,叫缺心眼了。
“当签,当签!东家放心,我徐憨对天发誓,今生绝不将秘方对外泄露一个字,连我的婆娘和娃儿都不说。”
顾青知道其实契书也保证不了什么,只是该有的流程还得有,将来若是泄露了自己也不至于太被动。
烧窑成功了,接下来是销售的问题了。
顾青转头看着宋根生,道:“你认识青城县附近的商人吗?”
宋根生摇头:“我很少出村,这辈子唯一认识的商人就是偶尔来咱们村换货的货郎。”
顾青想了想,笑道:“货郎也行,想想办法找到那位货郎,尽快来见我,有买卖跟他谈。”
第二十章 灵魂人物
货郎是石桥村的老熟人了。石桥村所有的村民都认识他,他也认识所有村民,不仅认识,还跟几乎所有村民都有过短暂的交锋,锱铢必较讨价还价,争得面红耳赤之后,双方一副不情不愿吃了大亏的样子完成交易。
贫瘠的山村不可能有人开小卖部,村民想要得到的生活物质只能依靠这位货郎,可货郎太会做生意,经常与村民们闹得不欢而散,然而没过几天,村民们需要生活用品的时候,又不得不想念货郎。
恨他,却情不自禁地想他,像极了多年前甩掉自己的初恋帅气渣男。
宋根生第二天便将这位货郎找来了。
货郎一脸迷茫地走进石桥村,正好看到站在村口迎客的顾青,那张天生的不高兴的脸令货郎不由自主开始反省自己有没有欠他货款,不然为何有一种他乡遇债主的惶然。
货郎是买卖人,买卖人未语先笑是基本的职业素养,于是货郎笑着迎了上去。
“顾家的娃子,哈哈,久违了。”
顾青垂头看了看自己,十六岁的年纪,或许确实可以被称为“娃子”吧,只是总觉得不太自在。
“正常点,莫叫娃子,叫我名字亦可,我叫顾青。”顾青不得不纠正他,“娃子”这个称呼他不是很喜欢,而且对即将开始的双方谈判不利,容易产生地位不对等的误会。
货郎笑容不变:“好,那就叫你名字吧……”
宋根生在旁边实在忍不住了,认真地建议道:“你也可以叫爸爸,我们都是这么叫的。”
货郎愕然:“爸爸?”
顾青狠狠瞪了宋根生一眼,立马道:“不用客气了,还是叫名字吧,我是你永远都得不到的爸爸。走,去我家聊。”
一头雾水的货郎跟着顾青进了村,发现沿路遇到的村民们都很热情,纷纷主动向顾青问好,而顾青则目不斜视,仍旧是那张不高兴的脸,对别人的问好只是淡淡点头示意了一下算是回礼。
货郎顿时惊了,自己才几日没来石桥村,为何村里的情况有点看不懂了?
顾家娃子不是那个经常被人追打惊惶逃命的可怜小子吗?为何今日却变得像村里的灵魂人物了?
货郎唯一知道的是上次顾家娃子在自家门前挖了个大坑,把丁家兄弟狠狠坑了一回,所以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揣着一肚子问号,货郎来到顾家门前,接着又吃了一惊:“这不是丁家的房子吗?”
顾青头也不回地推开门,淡淡地道:“以前是,现在是我的。进来吧。”
农家的屋子不像权贵家那般设置玄关以及铺木地板,没那么大的讲究,屋子里有几个蒲团,三人鞋子都不必脱便直接跪坐在蒲团上。
货郎神情惊异地打量着顾青,今日的石桥村有太多看不懂的东西了,而这一切似乎都因顾青而起。
“呃,不知少郎君唤我来有何事?”货郎朝顾青拱了拱手,称呼和语气都客气了许多,连礼数也做得很周全,不得不说,买卖人的眼力还是很不错的。
顾青朝他神秘一笑:“来,我给你看一样宝贝……”
说着顾青起身,转身从西侧的柜子上取下一物,递到货郎面前。
货郎凝神打量,此物是一只陶碗,看似平平无奇,但货郎又隐隐觉得与普通的陶碗不一样,他常年走村串户,卖的大多是陶器类的生活器具,对陶器自然是非常了解的。
接过陶碗,货郎放在手里掂量了一下,然后曲指弹了一下碗壁,单手托起它面向屋外的阳光,陶碗在阳光下折射出一道青灰色的光晕。
货郎渐渐认真起来,惊疑道:“这成色……”
顾青笑着接过他手里的陶碗,道:“不必那么小心,里里外外看清楚了咱们再聊。”
说完顾青将陶碗狠狠朝桌上一磕,陶碗应声而碎,顾青将手里的碎片递给他。
货郎仔细端详陶碗的胚胎,神情跟憨叔如出一辙,由最初的惊疑渐渐变得凝重,最后赞叹不已。
“好东西!我走村串户多年,从未经手过如此品质的陶器,少郎君,此物是你烧出来的?”
顾青点头:“今日叫你来便是为了此物,你是买卖人,我跟你谈这笔买卖,你有意否?”
货郎急忙点头:“当然有意,少郎君若愿让我来参与,我必给您卖个公道价钱。”
顾青笑道:“你一个人怕是吃不下,村里开了窑口,每三日能出各种陶器成品上千,你挑着货担每日能卖几样?”
货郎迟疑地道:“少郎君的意思是……”
“东西我给你卖,你能卖多少便拿多少,先货后钱亦可,但是我需要你帮个忙。”
“少郎君请说。”
“你以前卖的陶器应该是在青城县的商铺进的货吧?你帮忙引荐一下商人,身家丰实一点的,能吃得下整个窑口所产的商人,你想办法将他请到石桥村来,这个忙能帮吗?”
货郎想了想,迟疑道:“倒是认识两个商人,但他们身家丰实,家财万贯,对我这小货郎根本不带正眼瞧的,很难请到人呀。”
顾青笑道:“带几样我们窑口出的陶器去,什么话都不必说,把陶器当面交给他们,只要他们不瞎,应该会主动来的。”
货郎恍然,很痛快地应了。
该聊的事已聊完,顾青伸了个懒腰,轻松地道:“天色不早了,眼看到了要吃饭的时辰,你吃过饭了吗?”
货郎一听这是要留客的意思呀,于是笑道:“出门早,尚未用过饭。”
顾青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那就赶快回家吃饭去,莫误了饭点,饿肚子对身体不好。根生,帮我送客。”
说完顾青朝货郎歉意地笑笑,起身朝厨房走去。
货郎目光呆滞地目送顾青消失在前屋,扭头看着宋根生,吃吃地道:“刚才……不是打算留我吃饭吗?”
宋根生无语望天,改变后的顾青言行处处挑战着他长久以来圣贤帮他树立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而且情况很不妙,三观有崩塌的危险。
有朋自远方来,……虽远必逐,莫蹭我家的饭。
第二十一章 新客东来
货郎这次没白来,离开前他顺便在石桥村做了不少买卖,其中最大的客户就是顾青。
顾青用家里的粮食淘换了不少东西,豆油和盐是必须有的,这年头的调味品很少,而且味道说不出的怪,顾青还是勉为其难换了一些酱料和醋,厨房里该有的东西顾青差不多都备妥当了。
丁家的肉被顾青吃得差不多了,兴许是来到这个世界之初顾青被饿惨了,将丁家的宅子抢来后,顾青将宅子里所有的肉类全都集中起来,像过冬的松鼠一样小心翼翼地藏在床底下,然后便敞开了肚子毫不心疼地胡吃海塞。
如果吃肉算是一种食疗的话,效果很不错。顾青惊喜地发现自己长肉了,胳膊和腿比以前粗壮了不少,腹部也不再像芦柴棒似的那么干瘦了,就连脸都比以前显得更圆润了一些,跟以前那张不高兴的脸比起来,如今顾青的脸看起来……还是不高兴。
前身的上辈子一定被人坑了很多钱,否则不会长得如此苦大仇深。
家里的肉吃得很快,顾青并没有吃独食,经常叫了宋根生来家里一同分享,有时也让宋根生带两块肉回去给他亲爹,丁家兄弟颇为富裕的家底,这些天已被顾青折腾得差不多了,肉快吃完了,钱也花光了,顾青有了一种淡淡的危机感,如果卖陶器的事不赶快解决的话,他又将回到赤贫的状态。
“明日家里就断肉了……”顾青嘴里嚼着一块风干的野鸡肉,忽然觉得没滋没味意兴索然。
正在埋头大快朵颐的宋根生赫然抬头,疑惑地看着他,鼓着腮帮子含含糊糊地道:“你家没粮食了吗?”
顾青愁意满面地叹道:“有粮食,但没肉了,对我来说,断肉等于断粮。”
宋根生一梗脖子,圆睁双眼努力吞下嘴里的肉,像一只仰天打鸣的公鸡。
缓了口气,宋根生道:“你昨日送我爹的肉,我爹还挂在房梁下舍不得吃,要不要我把它偷出来给你?”
说完宋根生一愣,神情惊惧地抿住了嘴唇。
我刚刚说了什么?我说过要偷东西吗?而且还是偷自己家的东西……我读的是圣贤书啊。
宋根生发现自己变了,变坏了。
顾青的表情却很欣慰,拍着他的肩道:“跟你就不必见外了,既然你主动说了,那就去把你家的肉偷出来吧,行事务必鬼鬼祟祟,万万不可暴露行迹,若然事败,你爹追问起来,莫牵扯到我。”
宋根生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真让我去偷?我刚才只是随口一说……”
顾青正色道:“正人君子一诺千金,圣贤没教过你吗?”
宋根生顿时陷入深深的矛盾中不可自拔。
君子自然是要言出必行的,可今日的“言”和“行”是要去偷东西啊,偷东西圣贤肯定是不允许的,所谓“志士不饮盗泉之水”,那么问题来了,究竟应该听圣贤的哪句话呢?
言出必行偷东西,和食言而肥捍卫节操,这是个逻辑悖论。
宋根生呆怔半晌,始终无法取舍,神情挣扎纠结不已。
顾青在旁边半天没听到动静,扭头看着他,好奇道:“你这是什么表情?吃肉噎到了吗?”
宋根生深呼吸,认真地道:“……刚才我说偷肉的那句话,可以当做我没说过吗?”
“可以啊。”顾青很痛快地道。
宋根生长长松了口气,露出感激之色:“多谢体谅。”
谁知顾青又道:“换个说法也行,我请你去偷肉,可以吗?”
“啊?”宋根生失色。
“朋友有扶危济困之义,这也是圣贤说的呀。”顾青补充道:“你看我,没钱又没肉,家里马上断粮了,算不算‘危’?算不算‘困’?作为朋友的你,不应该帮助我吗?”
宋根生神情再次挣扎纠结起来。
新的逻辑悖论又来了。
成全朋友之义还是捍卫节操不做偷盗之事?
宋根生突然好痛恨自己为什么要读书……
站起身,宋根生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喃喃道:“莫理我,我想独自静一静……”
顾青不解地看着他的背影,眼里满满的疑惑。
这个年代的读书人都是这样的吗?傻傻的。
…………
两天后,石桥村又来了一位客人。
这位客人是个大胖纸,大约两百多斤的样子,远远看去就像山体滑坡时跌落的一个大肉球,无法遏制惯性从山路尽头一直滚到村口。
滚到村口时,胖子已累得不行了,穿着华贵的丝绸长衫也被汗湿透了,黏黏地贴在他肥硕的身躯上,看起来就像一个穿着紧身衣跳操的灵巧胖子。
胖子还带了几个随从,那位走村串户的货郎赫然也在胖子身边,陪着笑给他不停打着扇子。
从怀里掏出一块洁白的帕巾,胖子擦了把额头的汗,喘着粗气叹道:“过分了啊,你为何不早说那个窑口开在如此偏僻深远的山村里?”
货郎苦着脸道:“郝掌柜,您贵人忘事,小人跟您说过几次了,这个山村很远,山路很难走……”
“‘很远’,‘很难走’,呵,我怎知道竟是如此难法?罢了,进村吧,若非为了那些个陶器……”胖子叹气,没精打采地继续走。
走进山村,迎着陌生村民各色打量的目光,郝掌柜面带笑容,频频朝村民们点头招呼,原本圆滚滚的可爱脸庞看起来更亲切了,让人对他生不出半点反感。
货郎领着郝掌柜走到顾家门前,郝掌柜抬头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其余村民的房子,笑道:“宅子倒是气派,看起来家境不错的样子。”
货郎脸颊抽了抽,没忍心解释。
上次在村里见过顾青后,货郎已打听了村子最近发生的事,包括丁家兄弟的下场,包括顾青鸠占鹊巢……
货郎上前轻轻扣敲门环,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顾青站在门内静静地打量着他们。
郝掌柜第一眼见到顾青,心中顿时咯噔一下,接着马上开始反省自己。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的表情管理不到位吗?我的穿着打扮不得体吗?
为何这位少年郎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第二十二章 合作买卖
顾青看到门外站着的这个胖子的时候,正在思考一个很严肃的人生哲学问题,——今晚吃什么。
粮食已无法满足顾青的需求,在他看来,饭桌上有肉才是正经的一顿饭,没有肉的全都是耍流氓。
家里的肉吃完后,顾青又有了深深的危机感,没肉吃意味着身体停止发育,停止发育意味着干架干不过别人,干架干不过别人意味着以后会受人欺负,再也不能愉快地抢劫别人的房子和肉了……
逻辑很缜密,后果很严重。
门外的胖子郝掌柜看到顾青的第一眼便是他那张天生不高兴的脸。
这种脸是很不利于社交的,因为脾气好的人看到他会马上反省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了话,而脾气不好的人看到他,嘴里冒出的第一句话是“你瞅啥”。
郝掌柜无疑属于第一类人,他是商人,好脾气是商人必备的基本素养,要有唾面自干的涵养和死了亲爹仍笑得出来的非凡本事。
见到面前这张不高兴的脸,郝掌柜的眼睛直视顾青,仍然笑得很生财。
顾青不是商人,不需要具备什么职业素养,见眼前这个胖子一直盯着他,顾青冷冷地道:“你瞅啥?”
郝掌柜笑容一僵,旁边的货郎吓得急忙上前引荐:“少郎君,这位是青城县蜀隆昌商号的郝掌柜,我特意请他来看看陶窑的……”
顾青恍然,然后道:“陶窑是商业机密,不能看。”
郝掌柜一愣,咂咂嘴道:“‘商业机密’?这词儿……哈哈,不看便是,少郎君,我们可否商谈一下陶器买卖?”
顾青侧身将二人请入内。
进门就夸是当客人的基本素养,郝掌柜肥短的大腿刚跨进门槛便啧啧赞叹:“好宅子,相比村里其他的房子,少郎君府上可算是非常讲究了,看得出少郎君是一位过日子很精致的翩翩雅士。”
顾青撇了撇嘴,良心得多痛才能说出如此眼瞎的话,这宅子原本是一对无恶不作的村霸的,那俩货至今仍被绑在柴房里叫天天不应,哪点像“翩翩雅士”?
“郝掌柜如此一说,我果真觉得自己是翩翩雅士,掌柜好眼力。”顾青面不改色地道。
旁边的货郎闻言三观一震,嘴唇嗫嚅了一下,没敢吱声儿。
三人进了前屋坐下,顾青这时才正眼打量面前这位胖得不像话的家伙。
外貌的第一印象很重要,而奇特的外貌更容易被人记住,反倒是外貌中平凡无奇的那些器官全被奇特的特征所掩盖,当别人再次回忆时,脑海里浮现的画面往往只有奇特的那一点。
胖掌柜给顾青的第一印象就是胖,非常胖,如果顾青此刻闭上眼回忆郝掌柜的样子,五官丝毫记不起来,浮现在脑海里的只有一堆很夸张的白肉。
顾青打量片刻,心中感慨丛生。
长得这么胖,一定每顿都有肉吃,真是羡煞旁人。
胖子很容易出汗,郝掌柜跪坐下来后,掏出白色的帕巾擦了擦汗,朝顾青抱歉地笑了笑。
“少郎君面相不凡,必非池中之物,昨日这位货郎来找在下,给我看了几样陶器,我试了试,果真是好货色,足可称上品,听说陶器是出自少郎君之手,今日特来与少郎君结识,临行匆忙,未曾提前递拜帖,还望少郎君海涵。”
顾青点头:“是出自我的陶窑,郝掌柜觉得如何?”
郝掌柜露出推崇之色,赞道:“委实是上品,若交给在下来卖,一定不负少郎君之期望。”
顾青看着他的眼睛,道:“东西是出自我的陶窑,好话呢自然也是人人都喜欢听的,不过郝掌柜是内行人,我想问一问,我烧出的这批陶器可有什么缺点?”
郝掌柜哈哈一笑:“少郎君是个敞亮人,世间万物皆有瑕疵,无法做到尽善尽美,少郎君的陶器好是好,但是莫怪在下直言,有些地方尚有改进之处,比如陶器的表面粗糙,色泽暗淡,显然您的陶窑并未雇请上釉的工匠……”
“在下是买卖人,卖东西嘛,讲究一个卖相,您的陶器是好东西,可它若未上釉彩,看起来便毫无出奇之处,买家见了它大多不会有购买的念头,少郎君若有意,在下倒是认识几个窑口的上釉工匠,要不要给您引荐一二?”
顾青点头,这位郝掌柜是个挺实在的人,虽说也是巧舌如簧的商人,但他的每一句话都言之有物,而且并没有商人那种天花乱坠的坏毛病。自己窑口里产出的陶器,顾青当然比谁都清楚它的优点和缺点,郝掌柜没说错。
前世的顾青大小也是个领导,手下有一支团队,经常跟那些狡猾贪婪无节操的老板打交道,他太熟悉商人是什么德行了。
相比之下,这位郝掌柜倒是实诚多了。
“郝掌柜,你看的陶器是我窑口里烧制的第一批,往后我雇请了上釉工匠再烧制第二批,想必品质会更好,我愿与掌柜合作,不知郝掌柜意下如何?”
郝掌柜挺直了身子,露出惊喜之色:“求之不得!我定不会让少郎君失望,价钱都好商量,我也有把握将少郎君的陶器售往大唐各地。”
顿了顿,郝掌柜试探着道:“不知少郎君的窑口能产出多少陶器?”
“陶窑刚建成,目前每三日可产千件,若郝掌柜能将摊子铺开,我的陶窑随时可以扩建,不会出现供不应求的情况。”
郝掌柜喜不自胜,道:“少郎君放心,最短半年,我可将您的陶器铺遍蜀州,再给我三年,剑南道亦可被我拿下。”
顾青笑了,到底还是商人,画大饼的本事不小,这种事顾青前世干过无数次了,对江湖老鸟聊利益,对菜鸟聊情怀梦想,若遇到心高气傲又没什么本事的家伙,那就画大饼,画到他花枝乱颤。
顾青当然不吃这一套。
“郝掌柜,都是明白人,痛快点,聊价吧。”顾青懒洋洋地道。
郝掌柜神情一滞,再也不敢欺顾青年少无知,看顾青说话的态度和心智,城府算计至少和他是同一个级别的,不好忽悠。
真是奇怪了,偏远贫瘠的山村里,这个妖孽般的少年从哪儿冒出来的?
郝掌柜当即摆正了自己的态度,正式和顾青以平等的身份聊起了具体的合作事宜。
第二十三章 讨价还价
“一文五只陶碗或陶碟,一只陶壶,两文一只阔口双耳陶瓶,你陶窑今后所产只能由我一家独售,不可另托他人。”
谈起买卖,郝掌柜如同变了个人似的,像帅帐里的大将军下军令一般不容置疑,表情凶悍,目光如剑,整个人锋芒毕露,气势很吓人。
再吓人也吓不倒顾青,郝掌柜谈判的这一套都是顾青上辈子玩剩下的。再说,一个胖得跟球似的大胖子,再吓人能有多吓人?
“来来来,郝掌柜,辛苦您今日跑一趟,眼看到饭点了,我不耽误您吃饭,快回家去吧。”顾青将郝掌柜强行从蒲团上拉起来,热情送客。
郝掌柜脸色顿时变了,急忙拽住他的衣袖,道:“好商量,好商量。谈买卖总是要谈的,我出的价你若不满意,我们可以继续聊。”
“不不不,不聊了,我的货整个大唐独此一份,不愁没人来买,您若是欺我年少,存了占便宜的心思,咱们聊不下去,好走好走,不送不送。”顾青一边说一边使劲将郝掌柜往外推。
胖子有个好处,底盘特别稳,顾青推了半天,郝掌柜纹丝不动,只是陪着笑死皮赖脸说好话。
顾青只好放弃送客,垂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和腿,暗暗下决心,以后除了每顿吃肉,还要坚持锻炼身体,身体比赚钱更重要。打熬出力气了,以后推这种肉球般的大胖子时便如屎壳郎推粪球一样轻松趁手,不至于像此刻般丢脸。
“可以聊,可以聊。少郎君,刚才是我错了,向你赔礼,你知道我是买卖人,干的就是讨价还价的事,您若不满意可以还价呀,没必要一言不合就送客吧。”郝掌柜苦笑道。
顾青回到蒲团边跪坐下来,道:“我没做过买卖,所以也没兴趣跟你一文两文的争来争去,我说个价,如果你答应,咱们以后可以合作,你若不答应,买卖不成仁义在,我礼数周到送客,你也莫心存怨恚,如何?”
郝掌柜脸色有点难看,顾青这话说得看似稳妥,实际上他这话已完全将谈判的主动权握在手里了,谈或不谈,谈下什么价格,全由顾青说了算,态度很强势,不容任何反对。
然而,顾青的陶窑所产的陶器确实是整个大唐独一份,以郝掌柜的见识之广,他也从未见过胚胎如今紧密,质地如此坚固耐用的陶器,所以郝掌柜的野望并不止于卖陶器,在大唐真正能挣大钱的是瓷器,只要能找到合适的瓷土,想必顾青也能烧出上好的瓷器吧?那可就真发了。
顾青的陶窑对郝掌柜来说很重要,郝掌柜想做大事业,那么眼前的一文两文的价格只能妥协退步,不能跟他计较。
掏出帕巾擦了擦汗,郝掌柜陪笑道:“少郎君您说。”
顾青想了想,道:“我不想跟你一文两文的计较,太费口舌了。这样吧,我们以分成的形式来合作,陶器我给你,先不要你的钱,你在外面怎么卖我不管,但价格我要过问,也会经常去青城县打听,扣除你我的成本支出之后,我要你总利润的七成,你拿三成。如何?”
郝掌柜一呆,接着浑身一抖,身上的肉浪一浪接一浪,气急败坏道:“你拿七成?疯了吗你?我辛辛苦苦忙上忙下,给人鞠躬陪笑,耗费无数口舌心思,我才得三成?而你不过是点火烧个窑就平白得了七成,凭什么?”
顾青不慌不忙,慢悠悠取过一只陶碗,曲指弹了弹碗沿,道:“我不过是点火烧个窑?如此质地的陶器,你烧个窑给我看看?你行吗?”
郝掌柜顿时像被针扎过的球,飞快瘪了下来,颓然叹道:“我不行,不然我为何来找你?”
顾青又道:“我能烧出大唐绝无仅有的陶器,而你,不过是把这些质地上佳的陶器卖出去,我这一部分是无可替代的,而你,莫怪我说话耿直,你是可以替代的,任何商人都能替代你。所以,你拿三成。”
郝掌柜继续擦汗,果然好耿直,感觉有被伤害到……
“三,三成……真的少了点。”郝掌柜脸色难看地道。
“你若真觉得少,此刻应该拂袖而去,既然你没走,说明哪怕只有三成也能带给你巨大的好处,郝掌柜,我的陶窑目前只烧陶器,因为我还没找到瓷土,以郝掌柜的能耐想必找瓷土不难,若我有了瓷土,还会烧瓷器,瓷器的利润可比陶器高多了,你心里打的想必也是这个主意吧?”顾青盯着他的眼睛笑道。
郝掌柜终于服了,漏了气的那啥娃娃似的摊在蒲团上,苦笑道:“少郎君好口才,好心智,在下服了。三成就三成吧,但有个条件毫无商量余地,你的陶器以及将来烧的瓷器,只能由我蜀隆昌一家卖,你不能找第二家,这一点,我绝不妥协。”
顾青朝他竖了一根中指:“一年,我们先订一年的契书,这一年里我只认你一家,顺便我要看看你做事规不规矩,若做了什么不规矩的事,我们马上结束合作,这一点也要写进契书里,若这一年里我们合作愉快,我们可以续约。”
郝掌柜叹道:“你天生应该去做买卖的,我未见过少年郎如你这般老练狠辣,你若为商贾,三十岁前定可富甲天下。”
顾青撇嘴。
富甲天下有什么意义?钱够用就好,赚再多的钱,每天吃进嘴里的肉还是一样多,每天睡的床也就那么大,反而还要比平凡人更操心,背负更大的压力和责任,这些压力和责任定会影响自己吃肉时的心情和食欲,仔细一想,不划算。
事情聊了个大概,剩下的一些合作细则留待以后慢慢商讨。此行的目的达到,郝掌柜今日跋山涉水的辛苦也算值了。
于是二人聊了一些闲话,等到快吃饭时,郝掌柜见顾青跪坐在蒲团上纹丝不动,似乎完全没有留他吃饭的意思,郝掌柜不由失望地叹了口气,起身告辞。
离开前,顾青忽然拽住他的袖子,郝掌柜莫名其妙看着他。
“郝掌柜,你我虽是今日新识,但我对你一见如故,不知郝掌柜之心是否与我心同?”
郝掌柜一愣,神情尴尬地道:“啊,啊!同,我对少年郎也是一见如故,恨不早相识。”
“所以,我们是朋友了吧?”
“当然是朋友。”
顾青伸出手:“朋友有通财之义,借我一百文钱,我买肉吃。”
第二十四章 再挖一坑
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没肉吃如何顶天立地?
顾青对生活品质的要求不高,无论贫穷还是富贵,肉是必不能少的。大抵是小时候在孤儿院养成的执念,孤儿院的生活资源有限,孤儿之间的关系也并不像外人宣扬的那般和谐友爱,事实上关于食物和衣物等资源在背着老师的时候都是靠暴力来决定分配的。
顾青从懵懵懂懂被人抢,到后来靠拳头抢别人,其中的心路历程不足道,爱吃肉就是前世遗留的后遗症。
从本心来说,他并不觉得肉有多好吃,也没有吃肉增强体质的认知,他只是单纯的想吃肉。
或许,肉能填补上天亏欠他的童年吧。
所以到了这一世,吃肉的习惯也是万万不能变的,它已成了顾青日常生活里的一种仪式。
没钱吃肉怎么办?借钱也要吃。
事实证明刚刚建立起来的友谊是很脆弱的,像蒲公英一样一吹就散。
郝掌柜很惊愕,他没想到一个刚认识不到一个时辰的少年郎居然腆着脸说“一见如故”,而下一句就是借钱吃肉。
我们很熟吗?
商人在日常个人消费上向来都是很小气的,他懂得赚钱的辛苦,所以每一文钱都花得很吝啬,作为一个身家颇丰的商人,郝掌柜当然不会轻易借钱出去,哪怕是“一见如故”的朋友。
一句“没带钱”便搪塞了顾青,然后郝掌柜匆匆忙忙离开了石桥村,仿佛后面有恶犬追杀似的,滴溜溜地飞速滚到了山路尽头。
顾青站在门口,看着郝掌柜逃命般的背影,怅然若失地叹息。
友谊的小船刚刚离港,这就翻了么?
看来又要去石潭捉鱼了,这次跟村民家借个小渔网,多捞一点,回头做个全鱼宴,红烧的,清蒸的,水煮的,给宋根生留两条,这小子最近被惯坏了,也是顿顿少不了肉。
顾青一屁股坐在自家门槛上,托着腮思考人生,目前他的人生乏善可陈,大多数跟吃肉和如何吃到肉有关。思考人生渐渐变成了发呆,回过神时已是午时后了,顾青神情失落地起身,想了想,举步走向柴房。
柴房里,丁家兄弟仍被关着。
打得没意思,杀又不能杀,顾青发现这俩货最近成了他的烫手山芋。
厌倦了,折磨坏人太累,坏人累,顾青也累。
兄弟二人的伤渐渐恢复,身上仍有外伤,看起来没那么显眼了。顾青觉得是宋根生他爹的草药妙手回春,丁家兄弟打死也不同意这个结论,为此顾青不得不与贤伯仲进行了长达半个时辰的亲切交谈,最后三人终于在和平友好的气氛下统一了意见。
没错,是宋根生他爹治好的。
见顾青走进柴房,丁家兄弟身躯同时颤了一下,眼中露出熟悉的恐惧光芒。
顾青径自坐在干草堆上,看着面前的兄弟二人叹气。
“没肉吃了……”顾青幽幽地道。
丁家兄弟:???
你没肉吃了关我们何事?你有肉吃的时候也没见分我们一星半点呀,每天只有黍米拌野菜,俩食肉动物被硬生生掰成了食草动物。
“你们啊,真不会过日子,赚了那么多黑心钱,为何不在家多存点肉?钱能用来吃吗?钱买来的肉才能吃呀。”顾青不满地教训道。
“是,我们错了。”丁大郎毫不犹豫地认错。
顾青进柴房并不是为了跟坏人聊人生,他有正经事要办。
“如果你们没死,未来打算过怎样的日子?”聊人生时的顾青宝相庄严。
丁大郎脸色顿时苍白,颤声道:“你不是说会放了我们吗?‘如果没死’是什么意思?”
“不要那么紧张,你们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我当然会放了你们,或许就这几日吧,放心,不会害你们性命,为你们吃人命官司,不值得。”顾青满怀诚意地笑道。
丁大郎仍然忐忑不安:“那你刚才的意思是……”
顾青懒得聊人生了,坏人哪里来的人生?坏人的人生只有赎罪。
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书,这是前日顾青逼着宋根生写的,早在两天前,顾青已想好了如何处置丁家兄弟。
文书递到兄弟二人面前,顾青指着落款处道:“你们按个指印,过几天就放你们。”
丁家兄弟不认字,拿着文书看了半晌,吃吃地道:“这……是什么?”
“你们认字吗?”
二人飞快摇头,无知又愚蠢的样子很可爱。
“不认字你们还挣扎什么?房子没了,钱没了,命都差点没了,你们已经惨到这个地步,多按个指印还能坏到哪里去?”顾青不耐烦地道。
丁家兄弟对视一眼,话虽然很扎心,可顾青说的都是实话,兄弟二人如今的遭遇确实已惨得不能再惨了,按个指印又如何?重要的是,如果不按的话,二人的下场可能真的会更惨。
思忖利弊后,兄弟二人还是咬着牙在文书上按下了指印。
顾青露出笑意,收好文书后,看着丁家兄弟眼神也变得友善和煦起来,就像看着两块热腾腾的肉。
“很快就放你们出去,以后好好做人,不要再当坏人了。”顾青说完将二人重新绑好,离开了柴房。
柴房里,丁二郎惴惴不安地道:“兄长,他……果真会放了我们吗?”
丁大郎也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模样,想到惨淡无光的未来,想到刚刚被迫签下的那份莫名其妙的文书,丁大郎心头浮起一丝不祥的预感。
“坏人的话不能信!”丁大郎脸上肌肉直哆嗦,重重地下了结论。
…………
下午时分,石桥村又来了一位客人,这位客人仍是商人。
这位商人面相颇为凶恶,给人一种错觉,这家伙的成功不是靠经商,而是靠抢劫和恐吓。
商人带了几个随从,进村之后问了几个村民,很顺利找到了顾青的家,敲门敲得很大声,顾青不满地打开门,二人两两对视。
打量了一下商人的面相,和他身后带的几名随从,顾青挑了挑眉:“来打劫?你来晚了,这房子已被我劫下了,去邻村试试。”
商人一愣,马上道:“我是青城县做买卖的,姓石,名叫石大兴,我们不是来打劫的。”
顾青哦了一声。
“阁下是否名叫顾青?”石大兴拱手问道。
“是。”
石大兴的脾气显然不太好,打量了顾青一番,皱眉道:“今日你我第一次见面,我自问不曾开罪过你,为何你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顾青:???
第二十五章 重获新生
顾青感觉自己被人身攻击了,而且是那种最低俗最没素质的相貌攻击。
“天生就长这样,你待如何?”顾青脸色冷了下来,看起来更不高兴了。
石大兴看似脾气不好,但至少是个讲道理的,闻言一愣,马上道歉:“原来天生如此,是我失礼了。给你赔个不是,莫怪我口没遮拦。”
顾青更不爽了,说不出哪里不爽,就是觉得不爽。
“找我有事?”
石大兴道:“一个走村的货郎引荐我来此,他给我看过一件陶器,说是石桥村烧制出来的,今日特意过来看看。”
“你来晚了,别人抢先一步,我已决定与他合作。”
石大兴呆怔片刻,忽然重重跺脚,怒道:“竟被人截了道儿!”
抬眼瞪着顾青,石大兴道:“谁比我早?”
顾青心情虽不爽,但理智还是有的,这家伙的面相绝非善类,还带着几个随从,顾青再不爽也不愿吃眼前亏,于是很痛快地道:“青城县的郝掌柜,你应该认识。”
石大兴怒哼:“我就知道是他!这几年郝东来越来越过分,抢了我好几桩大买卖,今日这桩又被他抢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幸好石大兴的怒气并非冲着顾青,骂了几句后又道:“你跟郝东来合伙是怎么个章程?我还能插一脚进来吗?”
顾青摇头:“郝掌柜与我约定了,只做他一家的买卖,恕罪。”
石大兴摆了摆手:“不怪你,是我时运不济。我再问一句,如果我把郝东来打死了,你的陶器能交给我卖吗?我出的价跟郝东来一样。”
顾青眼皮一跳。
唐朝人竟如此暴躁吗?顾青自认已经够狠了,没想到眼前这位更狠,果然一山还比一山高。
“您看着办,我管不了。”顾青的态度忽然变得很客气。
对狠角色一定要尊敬,顾青不想给任何人跳抬棺舞的机会。
石大兴对顾青的回答很满意,仰天豪迈一笑:“好,等着,待我打死那个肥杂碎,咱们再来聊陶器买卖。”
说完石大兴转身就走。
顾青脸颊抽搐,郝掌柜也算是青城县有头有脸的人物吧?这位绝非善类的大汉说打死就打死,后台那么硬吗?
看着石大兴的背影,顾青忽然心念一动,道:“石掌柜请留步。”
石大兴转身。
顾青的表情不再是那副人见人厌不高兴的嘴脸,换上一副如沐春风的微笑。
“石掌柜,买卖是做不完的,陶器的买卖以后再说,眼前还有一笔买卖,不知石掌柜有兴趣吗?”
石大兴眉梢一挑:“哦?你说说看。”
…………
一炷香时辰后,顾青走进柴房,将丁家兄弟身上绑的绳子解开。
看着满头雾水的贤伯仲,顾青微笑道:“我说话算话,今日便放你们离开,门口有一位大汉,你们跟着他走吧。”
丁大郎一脸不敢置信:“你……果真放了我们?”
顾青不高兴道:“我是个讲诚信的人,你我相处这么久了,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
丁家兄弟同时露出悲愤之色。
你管这种每天毒打我们的方式叫“相处”?
丁大郎深吸口气,不抠细节了,即将重获自由,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天大的气都忍着,自由最重要。
“多,多谢。我兄弟以后绝不再踏入石桥村半步,若违此誓,天诛地灭。”丁大郎神情庄重地发誓。
顾青笑道:“不用发那么毒的誓,怪让人心疼的,我觉得你们以后可能想回都回不了。”
丁大郎一脸莫名,但也不敢多问,当前要务是脱离这座樊笼,从此天高海阔任飞翔。
兄弟二人走出柴房,屋外的阳光刺得眼睛生疼,二人眯起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啊,自由的味道!
门外,石大兴正等得不耐烦了,见三人走出来,石大兴打量了丁家兄弟一番,望向顾青沉声道:“就是他俩?”
顾青笑着点头。
石大兴朝二人挥手示意:“跟我走,抓紧赶路,今夜必须赶到青城县。”
朝顾青招呼了一声,石大兴转身就走。
丁家兄弟脚上的伤还没好,一瘸一拐跟在石大兴身后,丁大郎心念微动,忍不住回首,见顾青正站在大门口,朝他微笑,笑容里的意味怪异莫名。
丁大郎也笑,转过头后,笑容渐渐敛去,久抑的恨意终于肆无忌惮地在眼中跳跃。
夺屋之恨,毒打之仇,焉能不报?
纵虎归山,顾青,你日后便知后果!
丁大郎赫然抬头,发现那位长得很凶恶的魁梧大汉也正在对他笑,丁大郎心头咯噔一下,然后马上想起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顾青叫他们兄弟二人跟这个大汉走,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要跟他走?他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丁大郎眼皮直跳,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了。暗暗咽了咽口水,丁大郎朝石大兴拱手强笑道:“还未请教足下……”
石大兴懒洋洋地道:“我叫石大兴,以后是你的主人,你叫我老爷亦可,叫我掌柜的也行……”
丁家兄弟愣住了,丁大郎吃吃地道:“主,主人?”
“顾青把你二人作价三十文卖给我了,这里有你们自愿降籍为奴的文书,以后好好伺候我,莫打逃走的主意,你们若敢逃我便报官,官府按逃奴论处,后果很严重。”
说着石大兴朝他带来的几名随从示意了一下:“看紧这二人,那少年郎说这俩货干过不少丧天良的事,而且心眼既多且坏,不能大意了,回头关几日,饿几日,再打几日,约莫就乖巧了。”
丁家兄弟的心瞬间坠入不见底的深渊,丁大郎呆滞片刻,忽然双膝跪地,双臂向天张开,嘶声凄厉大吼:“不!不——”(《一剪梅》bgm)
…………
顾青站在门口,掂了掂手里一个黑色的布制小钱袋,里面传出叮叮当当的铜钱响声,非常悦耳,闻之令人心情舒畅。
掏出钱袋里的钱,顾青一枚又一枚数得很仔细,数了两遍确定数量无误,于是收起钱,整个人洋溢着欢欣快乐的神采。
“今晚有肉吃了!”顾青激动得不能自已。
转身进门,顾青走到院子中央,冷不丁蹦了一下,跳得老高。
“开心!”
第二十六章 肉食者香
三十文是个很无奈的价格。
顾青开价很高,但石大兴不同意,青城县有牙行,里面除了卖乖巧伶俐的小女孩,也卖高大老实力气大的昆仑奴,昆仑奴虽然贵一点,但性价比高,丁家兄弟不仅瘸了腿,还是一对坏坯子,白送都不想要,何况还要给钱。
顾青苦口婆心相劝,价钱一压再压,要不是嫌弃养丁家兄弟太浪费粮食,这笔买卖早谈崩了,无论前世今生,顾青谈买卖从未如此卑微过。
不过想想反正是废物利用,能卖三十文也不错。
拿到钱的顾青第一时间跑去村民家买肉了。山村里没人开肉铺,有些善于打猎的村民家有存货,都是在山上打来的野味,这些存货对村民来说很珍贵,大多不舍得吃,将它们挂在房梁下晾干,偶尔才吃一点点,而猎物的皮毛则被剥下来卖给货郎,换取一些粮食或是生活用品。
那么珍贵的肉,顾青没钱的时候自然不好意思去村民家借,如今有了钱便有了底气,拜访了几户村民后,顾青花了二十文钱收获满满地回家了。
两只野兔,四只山鸡,还有几斤野猪肉,这些够吃一阵了。
顾青决定省着点吃,毕竟这是丁家兄弟的卖身钱,每吃一口都觉得饱含了丁家兄弟的血泪。但是有一说一,吃起来真香。
丁家兄弟被卖,很多村民都看到了,大家的心情很复杂。
石桥村少了一对为非作歹的村霸,笼罩多年的阴霾一朝散尽,顿觉天清气朗,阳光满地。然而,凶戾如丁家兄弟者,竟落到被人活生生卖掉的下场,委实令人难以接受,村民们对顾青更多了几分敬畏。
连村霸都敢卖,就问你怕不怕。
…………
肉要做得好吃才有食欲,才能吃更多。顾青如今烹肉的方式也比以前高端了很多。
家里没铁锅,煎炒炸之类的方式比较困难,只能在蒸和煮上下功夫。肉要肥瘦适中,切成薄片,撒上少许盐巴和酱料,密封腌制半个时辰,然后放进陶罐内小碗隔水,温火慢蒸,一个时辰后,肉蒸得熟透了,揭罐后满室飘香。
蒸好的肉上面撒上几许切碎的野菜末儿,竹箸轻轻一夹,肉片晶莹剔透流淌着浓浓的汤汁,连吃五碗饭不在话下,若能有一小坛米酒就更完美了。
宋根生的吃相不太好看,明明是读书人,吃肉竟能吃出饿狗抢屎的架势,也不知他亲爹在家时怎么饿着他了。
顾青放下竹箸,忽然没有吃肉的心情了。与这种吃相的人一起吃饭,总会给自己一种与猪同槽抢食的错觉,猪可以吃得很开心,也不介意别的猪跟它抢,但顾青忍受不了。
吃肉需要愉悦的心情,以及良好的进餐环境,两者必不可少,否则肉吃起来就缺少了灵魂,缺少灵魂的肉固然能吃,但味同嚼蜡。
生活过得再贫困,终究还是需要一些仪式感来证明自己活着。
“我蒸肉已经蒸得非常鬼鬼祟祟了,想不通你是怎么恰好出现在我家的……”顾青黯然叹道。
宋根生头也不抬,一片肉吸溜一声进了嘴,含糊道:“闻着味儿过来的,你做的肉特别香,半个村子都能闻到,有做肉的秘方吗?”
“有,想知道吗?”
“想。”
“蒸的过程千篇一律,主要是腌肉的环节很重要,腌制时要在肉上面撒上盐和酱料,最关键的是,抹上少许的猪尿,有助于盐和酱料入味……”
“噗——”宋根生喷了一地,赫然抬头错愕地盯着他:“莫闹!”
顾青面无表情地挟肉入嘴,下手的动作快了很多。好神奇,恶心了别人后,自己的食欲忽然变得特别好。
“真……放了猪尿?”
“嗯,肉这个东西,尤其是野味,天生有股膻味,猪尿能缓解这种膻味,而且能让肉质更嫩更爽口。”顾青淡定地道。
宋根生脸色发青,张大了嘴似乎想吐。
“出去吐,不然你会挨打。”顾青头也不抬道。
宋根生忍住了,不知是害怕挨打还是舍不得刚刚吃进肚里的肉。
“继续吃啊,别客气。”顾青热情邀请。
宋根生狐疑地看了看肉,又看了看顾青的表情,总觉得自己被他忽悠了,犹豫半晌,终究没有勇气继续吃。
忽然想起了什么,宋根生问道:“你真把丁家兄弟卖了?”
“卖了,可惜卖便宜了,才三十文。”顾青手起箸落,语气却很惋惜。
“知道这个消息后,全村人好像对你的议论更多了,有人拍手称快,说你为民除害,是个好人,也有人说你是比丁家兄弟更恶的坏人,以后大家可能会受更多的欺凌。”
顾青吃着肉,鼻孔里哼哼两声。
一个小小的山村都能产生两极分化的舆论,看来自己最近的所作所为已经在村里有了影响力,若是顾青愿意,只要把村民们召集起来,大喊一声“我,石桥村村霸,打钱”,敢不掏钱的人应是极少数。
“所以,得罪你的人通常都会被你卖掉吗?”宋根生小心翼翼地道。
“不一定,要看价钱如何……”顾青漫不经心地挑着碗里的肉,想到丁家兄弟只卖了三十文,他便觉得有些扼腕,现在回忆一下,跟石大兴谈判时其实并没有发挥好,若能将丁家兄弟的性价比吹嘘得更夸张一点,至少能多卖十文。
宋根生却暗暗坚定了自己绝对不要得罪顾青的决心,然而如今的顾青性情大变,自己跟他走得那么近,实在有点不放心。
“你……不会有朝一日也把我卖了吧?”宋根生惴惴地问道。
碗里的肉已经吃完了,顾青意犹未尽地咂嘴,幽怨地瞪了宋根生一眼。
“宋叔,也就是你亲爹,他有没有想过卖掉你?”
宋根生断然摇头。
“那我也不会卖你,放心。”顾青不怀好意地笑。
宋根生皱眉,总感觉这句话满满的恶意,又不知恶在何处……
“根生,想跟我一起赚钱,想过好日子,想要风风光光迎娶秀儿,从明日起,你要帮我的忙了。”顾青一边收拾碗筷一边道。
“你说,我一定帮。”
“明日挑一些老实本分的乡亲,让憨叔教他们捏陶器的手艺,你知道的,咱们跟郝掌柜的买卖谈成了,马上要正式合作了,陶器的产量一定要跟上。”
第二十七章 积怨已久
当初建窑的时候顾青便留了心眼,陶窑规模建得比普通的窑口大,他很清楚煤炭烧出的陶器会是怎样的质地,酒香不怕巷子深,好东西终归会被人哄抢的,产量问题一定要未雨绸缪。
事实证明顾青没错,陶器还没对外售卖,青城县已经来了两位商人,而且看情形两位商人之间会为了争夺陶器经营权打出脑浆子。
石桥村基本是老弱妇孺,能干活的村民很少,顾青别无选择。他对这个世界报以戒心,如果一定要在陌生人里面选择的话,他只能选择相对比较熟悉的本村村民。
在这个年代,手艺也是一门知识产权,就像孔子教授学生也要束脩一样,憨叔捏陶烧陶的手艺自然也是知识产权,想要学它,顾青必须有所表示。
顾青的表示很实在,拎了几斤肉和一些粗粮,还有一些从货郎那里淘换来的瓶瓶罐罐,都是生活里用得着的,满满当当装了好几袋子,爬到山上送给憨叔,几句彩虹屁将憨叔夸得心花怒放,面子实惠都有了,憨叔大手一挥,教!
矮个儿里面拔高个儿,宋根生选了十几个村民上山,交给憨叔教手艺。一边教一边生产,两样都不耽误。
陶窑的产量渐渐提高,陶器成品的形状也越来越完美。
石大兴回到青城县后,两位商人杳无音讯,到了第三天,石大兴和郝东来两位掌柜联袂来到石桥村,顾青看到二人的累累伤痕就知道他们的争斗有了结果,今天就是过来通知他结果的。
“少郎君你还是拿七成不变,剩下的三成我拿两成,郝胖子拿一成。”石大兴坐在顾家前屋,大马金刀地道。
顾青无所谓,反正不影响自己的利益就行,扭脸看了郝东来一眼,郝掌柜今日的气色不佳,一个眼眶发黑,嘴角带着些许淤青,像一只发福严重又落了水的斑点狗。
石大兴也没好到哪里去,他的脸上一边的颧骨微见青肿,眼眶倒是不黑,不过印堂有点黑,不知是最近走霉运还是被人迎面拍了一板砖……
两位商人面若平湖,但顾青能想象这几日的青城县经历了怎样的火并甚至械斗。
商人为了挣钱也蛮拼的。
“咳,二位如何分润我不反对,你们谈妥了就成,不过二位能告诉我这两日发生了什么吗?纯粹好奇,不影响咱们合作。”顾青凑过脸打量着他们。
石大兴的做派很豪迈,闻言不在意地摆手:“无甚新奇之处,不过是双方纠集各自店铺的伙计,约在青城县东市大打了一场,结果我赢了,他输了,所以我拿两成,他拿一成……”
说着斜眼瞥了瞥郝掌柜,石大兴露出轻蔑的笑:“郝胖子技不如人,愿赌服输。”
郝掌柜一张肥脸涨成猪肝色,咬牙道:“你真够卑鄙的,买通了我隆昌记的伙夫,约架当日早上在饭食里下了泻药,少郎君你是没看到那场景,可怜我那几十个生龙活虎的店伙计,被这匹夫的手下揍得一边抱头鼠窜一边跑肚拉稀,一边哭喊一边喷溅……”
郝掌柜说着眼角泛起泪花,仰天长叹道:“纵是英雄末路,未免也太不体面了,石大兴,你真是丧尽天良!”
顾青脸色也有点难看,虽未亲眼得见,却仿佛能闻到味道……
“事后不仅我输了买卖,还被县令训斥了一番,并勒令我出钱出力,将东市打扫干净,否则治我伤风化之罪,我真的是……太苦了。”郝掌柜掩面哭泣,哭得像个三百多斤的孩子。
石大兴却毫无愧疚之色,反而洋洋自得地望天。
顾青看看二人剑拔弩张的姿态,心中渐渐明白了什么。
看来二人的身家和在青城县的影响力不小,虽说古代的商人地位向来是卑贱的,连农户都不如,但毕竟钱这个东西很有用,它能潜移默化地改变很多现状,尤其是在开元盛世之后,商人的地位比唐朝初期高了不少,至少在青城县内,石大兴和郝东来这两位商人应该是颇有地位的。
“既然分润之事已谈妥,那么接下来咱们该干正事了……”顾青看了看二人,道:“两位是合伙人,烧窑的事由我负责,但上釉的师傅和经验丰富的工匠,还是要靠两位的人脉帮我征选,日后陶窑所产皆运进青城县,二位可租用库房囤积存货,各自派出账房打理库房账目,如何买卖便是二位的事了,我只负责产出。”
石大兴点头:“聘请师傅工匠的事包在我身上了,库房我家有现成的,拿来便用。”
郝掌柜的心思却更远一些,道:“购置瓷土一事可交由我,我认识甄官署的人。”
石大兴神情微动:“瓷土?这么快便打算烧瓷了么?”
郝掌柜偏过头没理他。
顾青笑道:“瓷器可比陶器的利润大多了,你不乐意?”
“当然乐意!哎,如今咱们三人算是自己人了,明人不说暗话,若非少郎君你的陶窑烧的东西太好,让我有信心能烧出同样上好的瓷器,仅靠陶器挣的那点钱我还真不屑去做,图的不就是以后么。”
郝掌柜冷冷道:“不屑做你可以不做啊,谁逼你了?是你死皮赖脸抢了我的买卖,现在又装什么清高。”
石大兴瞥了他一眼,没理会郝掌柜的挑衅,反而露出胜利者不屑跟失败者计较的优越笑容。
顾青饶有兴致地看了看二人,并没有任何居中调解二人恶劣关系的举动。
前世毕竟带过团队,他很清楚一个团队的内部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是团结友爱,而是互相竞争。
如今这两位掌柜似乎积怨已久,又同时看中了一桩买卖,不得不捏着鼻子忍着恶心选择合作,这在商业上很常见。顾青亲眼见过许多不共戴天之仇的公司为了一个项目不得不坐到一起的例子,而最后那些项目大多也顺利完成了。
究其根本,要看这个临时的团队里有没有能镇住场面的领导。
顾青即将成为眼下这桩陶器买卖的领导,他年纪小,德不高望不重,两位掌柜能混到如今的身家,也都不是省油的灯,那么,他靠什么镇住两位掌柜呢?
第二十八章 怀璧其罪
陶窑烧出来的陶器比别人烧的好,自然是有秘密的,这个秘密若是无人知道,那么顾青的陶窑永远都是天下最好的陶窑,一旦被人知道,包括如今的两位合伙人,那么顾青将会变得毫无价值,两位合伙人绝对不会跟顾青再有任何形式的合作,而顾青想出来的烧窑法子也将不再是秘密。
对顾青来说,这是一个很紧迫的危机,如果处理不当,不远的将来或许会成为某个剧烈冲突的导火索。
幸好眼前这两位合伙人有很深的积怨,顾青不知道他们以前究竟为何结怨,但从双方剑拔弩张的态势来看,他们之间的仇恨大抵等于老爹被杀,老婆被抢,孩子不是亲生,以及过大寿时对方送了一口棺材那种程度。
三人在前屋商量合作细节,下午时分差不多有了大概的章程,按正常人的礼节,这会儿顾青该开口留客吃饭了,于是石大兴坐姿渐渐轻松,开始聊一些家常闲话,显然他在等开饭。
相比之下,郝掌柜理智多了,看了看屋外的天色,然后果断起身告辞。
已经吃过一次亏了,郝掌柜很清楚顾青不会留客吃饭,而且还要提防这小子忽然开口借钱,早走也好避免双方的尴尬。
顾青喜欢懂事的人,尤其是那种不随便蹭人家饭的懂事的人,从郝掌柜的表现来看,懂事长当之无愧。
郝掌柜突然的告辞令石大兴有点懵,见到顾青笑意吟吟的神情,石大兴也终于明白了,于是只好也跟着起身告辞。
走出顾家门口,郝东来与石大兴并肩而行,石大兴看了看身后的顾家大门,又看了看郝掌柜面无表情的胖脸,石大兴拽了拽他的衣袖:“哎,郝胖子……”
“莫拉扯,跟你不熟!”郝掌柜挣脱他的手,加快了脚步。
石大兴仍拽住他:“恩怨归恩怨,买卖归买卖,你越活越回去了。”
郝掌柜目光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石大兴笑道:“一个农家小子,不过掌握了一点与众不同的烧窑窍门,居然对你我发号施令,你心服吗?他凭什么?”
郝掌柜冷笑:“就凭他掌握了与众不同的烧窑窍门,不服也得服。”
“我不觉得他掌握的窍门多深奥,郝胖子,两个人的合伙买**三个人合伙买卖赚得多,我就不信你没动过心思。”
郝掌柜面无表情道:“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非要我挑明了说,那我就不瞒你了。咱们找个心腹之人偷偷来石桥村,夜里上山,探一探他的陶窑,我想看看这小子究竟什么成色。”石大兴露出傲然之色:“你我的身家在青城县是首屈一指的,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与咱们合作,咱们两家的钱,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平白分走的,你说呢?”
郝掌柜冷笑:“我当作什么都没听到,石大兴,与你这种心术不正之人为伍,是我郝东来的耻辱。你若不想干,尽可以退出,把份子让给我。”
石大兴也冷笑:“你可想清楚了,我若探到了什么秘密,陶窑我一个人也能开,与你再无干系了。”
“悉听尊便!”
二人再次不欢而散。
…………
顾家前屋。
“陶窑要动工扩建,根生,马上召集村里人手上山伐木,然后将陶窑方圆二十丈围成栅栏,顺便堆一些干柴在陶窑前后掩人耳目。最后将全村的狗都征用,全部调到陶窑栅栏周围,选十个壮劳力日夜守在那里,我从今天起也守在那里。跟村民们说,我会付他们报酬的,以后除了农忙时节,其他时候大家可以来窑口做事,能贴补家用,若是收成不好不至于饿死。”
宋根生有些懵:“为何?”
顾青揉了揉脸,叹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既然选择跟人合伙,就应该承担相应的风险。眼下这个风险快来了。”
宋根生毕竟读过书,闻言吃惊地道:“你是说,那两位商人会……刺探陶窑的秘方?”
“一个天大的利益砸在你头上,你却不得不跟别人分享,换了是你,你乐不乐意?”
宋根生傻傻地点头:“乐意啊,本来就是凭空砸下来的,跟别人分享有什么干系?得多得少都是赚。”
顾青叹道:“你怎么不按套路聊天呢?真累……根生,你这性子啊,一辈子发不了财,但你一辈子都会很干净,不错。”
宋根生愣了一会儿,气道:“他们……怎可背信弃义!太过分了!”
顾青瞥了他一眼,道:“跟你说实话你别介意,若换了我是他们,我可能也会这么干,财帛动人心,更何况他们是商人,对利益尤其狂热,别跟我说什么圣贤和道德,我是文盲,听不懂。”
“所以,我能理解他们的做法,从本质上来说,我和他们半斤八两,大家其实都不是什么好人,因为理解,所以了解。他们接下来会做什么,我很清楚。”
宋根生皱眉:“你打算怎么办?”
“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他们终归是商人,不是官府,他们也怕把事情闹大,商人在官府眼里终究是卑贱的,所以我要给他们一记狠的,来个杀鸡儆猴,以后想必他们就会老实很多,哪怕只能镇住他们一年也好。再给我一年时间,一年以后,他们就算想造我的反也不是那么容易了。”顾青的目光在日暮的金黄色光晕里阴晴不定。
…………
商人做事往往效率很高,行动也很快。
动员全村老少在陶窑周围圈起了栅栏,并借来了四条看门狗栓在陶窑的四个方向之后的第三天夜晚,顾青正在临时搭建的低矮小木屋里跟憨叔天南地北聊天。
两道穿着黑衣的人影悄悄同时接近陶窑,两人显然不是一路人,他们相隔有点远,毫无呼应配合的意思。
越接近陶窑,两人愈发小心,他们猫着腰,用半蹲的姿势前行,每走一步都要停一下,警惕地观察四周,然后再走一步。离陶窑越来越近,已经能看见栅栏内那间小木屋的油灯忽明忽暗的光亮。
两人正打算翻过栅栏时,忽然周围一阵焦躁的狂吠声,立时惊动了山村的夜。
紧接着两个穿着黑衣的人赫然发觉自己的四周点亮了火把,十余支火把代表着十几个人,这些火把的前方,四只威猛的看门狗正朝他们露出尖牙狂吠。
二人吓得心神俱裂,两腿一软,情不自禁瘫在地上。
火光与黑暗的交界处,一道年轻的身影朝他们缓缓走来,他的半边脸被火光映亮,另半边脸藏在无边的黑暗里,看起来像来自地狱的索命无常。
“二位,你们让我久等了,呵,看来你们的掌柜很沉得住气,我原以为你们昨晚便该来了。”顾青嘿嘿冷笑。
第二十九章 密室相谈
顾青对这个世界仍不熟悉,他甚至没走出过山村。所以他尽量不违反大唐的律法,无论何时何地,一定要遵守游戏规则,除非有强大的实力改变规则。
若是迫不得已不得不违反规则,那也要偷偷摸摸的违反,神不知鬼不觉,不能给人留下话柄。
不过处置今夜来刺探陶窑的俩货,顾青觉得可以高调一点,因为是别人首先违反了游戏规则。
第二天中午,十来个村民抬着两个由布条和木棍临时做的简陋担架进了青城县。
顾青没露面,村民们抬着担架进城后分开,分别将担架抬到了隆昌记和兴隆记两家商铺门前,村民们一声不吭,放下担架便迅速消失在人海里,商铺里的伙计没反应过来,门前便只剩下两个捂着腿哀哀痛呼的人。
半个时辰后,兴隆记商铺内,郝东来匆匆赶来,仔细观察了兴隆记门前被打断腿的那名伙计,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地进了商铺,与石大兴打了个照面,二人进了内堂密室。
“听说你的隆昌记门前也有一个被打断了腿的伙计?”石大兴沉着脸问道。
郝东来不发一语,阖目养神。
石大兴脸上露出冷笑:“好个少年郎,真是小觑了他,手段真狠。”
转头望向郝东来,石大兴缓缓道:“有件事估摸你还不知道,我第一次见顾青时,他卖给我一对兄弟,讨价还价后,作价三十文,还有一份兄弟俩自愿降籍为奴的文书,你猜猜那对兄弟是什么人?”
郝东来仍未出声,但眼睛已睁开,显然石大兴的话题引起了他的兴趣。
“那对兄弟曾经是石桥村有名的恶霸,他们欺男霸女侵占农田无恶不作,废在兄弟二人手上的村民已有好几个,因其恶名昭著,村民敢怒不敢言,任由二人欺压,谁知有一天,那个名叫顾青的少年郎忽然性情大变,对兄弟二人下了狠手,两次冲突之后,兄弟二人被顾青关在柴房,每日施以毒打,把他们折磨得不成人形后,索性折价三十文卖给了我……”
郝东来脸色立变,抿紧了唇不知在想什么。
石大兴又道:“这些都是那兄弟俩告诉我的,说来真不知该同情他们还是痛恨他们,作恶多年,竟落得如此报应,如今他们还关在商铺后面的柴房里,每日仍要挨一次毒打,磨一磨他们的性子后再看看能不能用。”
悠悠一叹,石大兴道:“顾青此子虽年幼,然心性之狠毒,手段之冷酷,石某生平仅见。此子……不凡。”
郝东来终于开口了,未语先叹息:“我们走错了一步。”
“嗯?”石大兴面带笑意。
“大意了,以为他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农户小子,不知哪里弄到的偏门法子烧出了陶器,想当然便没做过任何打探,径自派了人去刺探秘方,这一步走错了,若事先了解了他的为人和手段,我不会如此冒失。”
石大兴冷笑:“上次是谁跟我说,不屑与我这心术不正之人为伍,结果转过身就派了人去刺探秘方,若论心术不正,郝胖子,你比我强多了,我至少比你坦荡,你却是当面正人君子,背后偷偷打闷棍,你这种人才是真的可怕。”
郝东来面不改色:“小人喻于利,既是商人,便自承小人,小人干出任何事都是无可厚非的,你拿这个说事有何意义?你我都是同类人罢了。如今咱们要想的是如何走下一步。”
石大兴笑容渐淡,阖目沉吟半晌,道:“他今日将我们派去的伙计打断了腿,扔在咱们商铺门口,一声不吭也未上门兴师问罪,那些人扔了伙计就走,顾青此举有何深意?”
郝东来皱眉:“警告?宣战?杀鸡儆猴?”
“他有何凭仗?有何资格对我们宣战?”石大兴思索许久,缓缓道:“可能……他只是警告我们?”
郝东来望向他:“陶窑的买卖你还做不做了?”
石大兴目光带笑:“郝胖子,又开始对我耍心眼了?你是什么意思?”
“出了这事儿,以顾青那小子的心性,怕是很难再信任我们了……”郝东来抬头,肥脸布满了真诚:“要不,我们同时撤了份子,都不干了吧,让顾青那小子自己玩去,我就不信整个青城县除了你我,还有谁敢接他的买卖。”
石大兴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郝胖子,这些年你耍心眼的本事愈发精进了,哈哈,当石某是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省省力气,要耍心眼去顾青面前耍,在我面前来这一套没用,顾青的陶器我要定了,若刺探不到秘方,我就老老实实跟他合作,至少在刺探到秘方以前,我会一直老实下去。”
“这可不像你的性子,你做买卖向来霸道,能抢则抢,为何不索性多派些人过去占了顾青的陶窑呢?”
石大兴冷笑:“还耍心眼,我们是商人,不是官府,大明大亮派人去抢陶窑,我不怕王法吗?黄县令虽说表面上对咱们礼遇,可心底里一直是看不起商人的,我若敢把事闹大,黄县令定然不会饶我。郝胖子,你胆子比我大,要不你去试试占他的陶窑?”
郝东来脸色瞬间阴沉,怒哼一声起身,连告辞的话都没说便拂袖而去。
二人积怨不小,若非为了利益,彼此都不愿多说一句话。
石大兴见郝东来离去,他也站了起来,整了整衣冠,吩咐伙计准备礼品,乘上一辆马车匆忙出门,朝城外行去。
刚出了青城县的城门,后面一辆马车也匆匆赶来,石大兴掀开马车帘子,赫然发现另一辆马车上坐着郝东来,郝东来也恰好掀开车帘,二人的目光瞬间相遇,一眼千年。
郝东来又惊又怒,如同捉到老公出轨的原配糟糠之妻:“你好卑鄙!背着我去找顾青!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石大兴也气坏了:“你坐着马车出城难道不一样吗?呸!无耻之徒!”
二人很有默契地重重甩下车帘,形同陌路一前一后赶往石桥村。
第三十章 顺水人情
宋根生大部分时候都像读书人,偶尔也有不像的时候,不但不像,反而比正常人更猥琐。
此时此刻,他就进入了猥琐男模式。
整整一上午什么事都没干,像个痴汉一样远远跟在秀儿后面,看她挎着竹篮采野菜,看她哼着俚俗歌谣走过林间小径,看她悄悄脱了鞋子,将脚泡在清澈蜿蜒的小溪里,舒服地仰头闭上眼,与山林溪涧融合成一幅绝美的画卷。
宋根生就这样静静地远远地看着她,目光痴迷,嘴角带笑,像观音菩萨座下的黑熊怪忠心守护紫竹林一样守护着她。
看到秀儿穿上草鞋,整理衣着后回家,宋根生急忙跟上。
一直到秀儿走回村子,遇到相熟的村民,停下脚步寒暄,宋根生便悄悄躲在一堵废弃的土墙后,探出头偷偷瞄她。
一记巴掌拍上宋根生的肩,顾青的脑袋凑了过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好奇地道:“你在做贼还是在做淫贼?”
宋根生吓得啊地大叫,惊惶扭头发现是顾青,这才长松了口气:“正人君子是不会在后面吓人的。”
宋根生有些羞恼。
“我不是正人君子,只是个普通人,有时候干的事或许连人都算不上。”顾青无所谓地道。
宋根生一愣,劝道:“不论是君子还是普通人,都应爱惜羽毛,你怎可如此诋毁贬低自己?”
“名声这东西是枷锁,我不需要,别转移话题,你在偷窥谁?”顾青探头看了一眼,看到远处的秀儿,顾青恍然:“衣冠禽兽啊,大白天就干这种偷窥小姑娘的事,这种事不是应该晚上干的吗?居然好意思教我做正人君子……啧!”
宋根生脸涨得通红:“我,我不是偷窥,是……是在保护她!怕她遇到坏人。”
“村里的坏人只有丁家兄弟,他们已被我卖掉了,还有谁是坏人?”
宋根生没说话,只用笃定的眼神看着顾青。
顾青倒吸一口凉气:“我是坏人?”
宋根生缓缓道:“你自己刚才说过,有时候你连人都算不上。”
读书人除了读书,大抵都要练嘴皮子功夫的,怼人的话说得好有道理,让人无法反驳。
顾青脑海里想了好几句反击的话,然而终究杀伤力太弱,于是呆怔片刻,接着仰天长笑,单手摁住宋根生的脖子,把他的脸按在土墙上摩擦,摩擦……
片刻后,宋根生面无表情坐在土墙后揉脸,顾青神清气爽地伸着懒腰。
“是你最近飘了还是觉得我扛不动刀了?”顾青斜眼瞥着他。
“你已摩擦过我了,快帮我想想办法,如何才能让秀儿对我倾心仰慕?”
顾青沉默,又是这个该死的话题,他完全不擅长。
“不知道你们求偶是怎样的章程,反正我所知道的是,送花啦,烛光晚餐啦,月下散步啦,还有在她门外弹琴唱情歌什么的,听起来是不是很土?没错,确实土,但我知道的只有这些了。”
宋根生眼睛亮了:“土?怎会土?我听都没听过,好像很新奇的样子……她若对我有意,会怎样暗示我呢?”
顾青努力回忆前世电视剧里的情节,然后道:“她……大概会说最近新茶上市,邀请你去她家喝杯茶吧。”
“茶?村里没人喝这东西呀。”
“喝水也行,重要的不是喝什么……你这种钢铁直男我真是服了。”
“何谓‘钢铁直男’?”
“我不想跟你解释如此深奥的问题,只有一个问题问你,你喜欢秀儿为何不直接请人上门提亲呢?聘礼准备丰厚一点,秀儿她娘一定不会反对吧?”
宋根生摇头:“我希望先两情相悦后再去提亲,若秀儿不喜欢我,我提亲将她娶过来,岂非欺男霸女行径?此非君子所为也。”
顾青含笑看着他,宋根生这人单纯,儒雅,也有一些迂腐的书呆子意气,顾青对他好不仅仅因为他是朋友,更多的是,顾青从他身上看到很多自己所不具备的性格品质,宋根生就像是一个互补式的存在,恰好将顾青性格里缺憾的一面补上了。
远处的秀儿终于看到土墙后的顾青和宋根生,挎着竹篮快步走来,离二人五步距离时又站定不动,怯生生地看着顾青。
顾青笑着朝她招了招手,秀儿这才慢慢走近。
宋根生的表情顿时有点慌,顾青甚至能听到他的呼吸声都加重了不少。
秀儿朝顾青和宋根生微蹲福礼,这令顾青颇为惊奇,秀儿的家教礼仪似乎做得不错,贫瘠的山村里很难看到如此识礼数的姑娘了。
“秀儿见过顾家兄长,见过宋家兄长。”秀儿轻轻柔柔地道。
宋根生手足无措,紧张得脸望向别处,努力端着兄长的架子嗯了一声,脸已一片通红。
顾青瞥了他一眼,笑道:“找我还是找根生?”
秀儿怯怯地道:“找你。”
“都是同村乡邻,有事直说。”
“听村里的长辈们说,顾兄长的陶窑召集村里的劳力帮忙做事,是有酬金的,对吗?”
“没错。”
秀儿脸蛋通红,垂头低声道:“我,我娘说……她也想去陶窑做事,她说她也算劳力,男人能干的事,她也能干。”
顾青愣了,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提了这个请求。
见顾青久久不语,秀儿急道:“我也能顶半个劳力,我和我娘一起做事,酬金可以少一些,行吗?”
顾青皱眉,看秀儿焦急的样子,想必她家已是非常穷困了,否则不会抛头露面去陶窑干苦活儿。
然而一想到陶窑里干活的都是些糙汉子,整天光着膀子一边干活一边说些荤素不忌的玩笑,秀儿母女处在那个环境里,实在很不妥。
旁边的宋根生也焦急得不行,红着脸两眼期待地盯着他。
顾青眨眨眼,决定送个顺水人情,于是转头看着宋根生道:“陶窑呢,应该暂时不缺劳力,而且女人干那种糙活儿未免不妥,根生,你说要不要给秀儿母女安排个活干呢?”
宋根生忙不迭点头:“要,要!当然要!”
秀儿望向宋根生,眼神浮上感激之色。
顾青笑道:“看在根生的面子上,秀儿,你和你娘干脆给陶窑的劳力们做饭吧,粮食我每天分配给你们,秀儿你辛苦一下上山采野菜,你们母女每天做一顿便可,我给你们每天两文钱酬金,如何?”
秀儿大喜过望,急忙朝顾青行礼道谢,抬起头时,脸上已挂满了泪珠。
“顾家兄长,您的大恩大德,我和我娘一生铭记在心。”
顾青一把将宋根生扯了过来:“谢他吧,原本不打算请人了,根生帮你说了好话,我才改了主意。”
秀儿又朝宋根生行礼:“多谢宋兄长。”
道谢过后,秀儿告了声罪,挎着竹篮蹦蹦跳跳回家了,看得出她的心情很雀跃,迫不及待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娘。
宋根生感激地道:“多谢你帮我。”
“顺嘴一提的事,莫客气。”
宋根生尴尬地道:“为了帮我,你每天除了付村民酬金,还要多付出一顿饭,这可是不小的开支。”
“终归是乡邻,多给点好处我不吃亏,再说,我多付出的部分自然有人帮我付账,何乐而不为。”
宋根生好奇:“谁?”
顾青望向村口的山路,努了努下巴,嘴角露出了笑意:“他们。”
山路尽头,两拨人马缓缓朝石桥村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