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皇亲国戚
背后阴人是老本行了,顾青前世干过太多次。
拳头不如人时,背后下手是最好的办法,但要有个前提,那就是不能留下把柄,不能露了馅儿,一旦被对方查出真凶,下场不是普通的惨。
所以顾青将那人踹下曲江池后转身就跑,同时还抱住了自己的头,就是怕被人认出相貌。
落水的那人仍在水里使劲扑腾,猝不及防下被人踹进曲江池,这么下作的事他这辈子都没遇到过,因为太意外,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落水后不停挣扎,一边扑腾一边惊惶呼救,不知灌了多少水进肚。
顾青跑得很快,身形几个起落便窜进张怀锦蹲着的草丛里,半趴在地上大口喘气。
张怀锦既震惊又高兴,她没想到顾青居然敢这么玩,好刺激的感觉。
“好厉害!太解气了,哈哈哈!”
顾青指了指她:“小声点,莫被人听到,快扶我起来,我们马上离开此处。”
张怀锦急忙将他扶起,两人猫着腰从茂密的草丛里穿行而过,鬼鬼祟祟像进村偷地雷的鬼子。
草丛灌木丛林后面绕一圈,走出来时已离曲江池很远了,不远处是紫云楼,二人互相打量对方,发现彼此皆是一身的草屑,像农村刚滚过谷堆的野鸳鸯,二人相视一笑,互相为对方整理了一番。
张怀锦这才敢说话,使劲拍着顾青的胳膊大笑:“太好玩了!对坏人就该如此惩罚,可惜只将他踹落水,应该划他一刀的。”
顾青躲闪着她的巴掌,警告道:“说好了的,兄弟之间不要动手动脚,住手!”
张怀锦停了手,仍笑个不停,接着笑容忽然一收,眼神带笑瞪着他。
“看你刚才的动作行云流水轻车熟路,定是经常干这种坏事吧?你也不是好人。”
顾青不满道:“搞清楚,刚才是你要出手教训他的,我只是帮你的忙,现在你却反咬我一口,良心被狗吃了?”
张怀锦笑道:“这次算是锄强扶弱,不算干坏事,下不为例!”
反复无常,双重标准,张怀锦果然是女人中的女人。
担心事发,二人在紫云楼附近磨蹭了许久,远远看到紫云楼前无数朝臣和女眷进入,看天色应是杨贵妃快开宴了,二人这才整理了一下,面色坦然地并肩朝紫云楼走去。
“记住表情要自然点,刚才落水的人很大可能会出现在贵妃娘娘的宴席上,我们不能露出心虚的样子,被人看出端倪就死定了。”顾青脸部保持微笑叮嘱张怀锦。
张怀锦紧张地左右张望,忐忑道:“若那人认出我们了怎么办?若刚才有人看见你踹人了怎么办?”
“自然点!踹人前我观察过了,凉亭附近无人,那人背对着我,猝不及防中了我的暗算,然后我转身就跑,那人不可能看到我的脸,至于你就更没事了,你根本蹲在草丛里没动过。”
张怀锦仍旧忐忑不安,但不知为何,浑身血液里奔腾着一种名叫“刺激”的东西,又恐惧又兴奋的感觉。
“是我要动手的,若是被人认出来,你莫承认,我来扛。”张怀锦很义气地道,说这句话时俏脸上写满了悲壮,像易水边的荆轲。
顾青失笑:“只不过踹了一脚,不至如此,轻松点。”
二人来到紫云楼前,门口的宦官认识顾青,也认识张怀锦,毕竟张九章是鸿胪寺卿,部级干部的子女对宦官来说并不陌生,于是宦官领着二人进去。
楼内已有不少朝臣和女眷,四周摆满了矮脚桌,每只桌子上统一摆放着各种餐具酒盏。
宦官正要领张怀锦坐到女眷人群里,张怀锦犹豫了一下,拒绝了,要求与顾青坐在一起。
于是二人找了个不起眼的偏僻角落,一人一桌相邻而坐。
刚坐下便见主位上一阵吵闹,一个穿着紫色常服浑身湿透了的男子正站在杨贵妃面前,一脸惊怒气急地跺脚。
“贵妃娘娘,臣恳请羽林卫在曲江池附近彻查!贼人定在曲江池附近,臣无缘无故遭了暗算,此事断不能善了!”男子气急败坏地吼道。
男子的模样很狼狈,显然刚被人从水里捞上来,头上还落着几根水草,湿透的衣裳紧紧地贴在身上,显露出那副圆滚滚的大肚皮,分外可笑。
在座许多朝臣和女眷纷纷扭过头去,掩嘴悄悄地笑。
角落里的张怀锦神色顿时不自然了,带着惧意的眼神求助地望向顾青。
顾青神色坦然,他的注意力在面前的矮脚桌上,一一拾起精致的杯筷端详,一边赞叹皇家用品果然是世间精品,一边淡淡地道:“莫怕,自然点,自然点,此事与我们毫无关系,你心虚什么?我们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看见。”
张怀锦努力抑制情绪,深呼吸,然后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自我催眠。
紫衣男子的控诉有了效果,杨贵妃马上命羽林卫去他落水的附近搜索,一名武将在楼外远远朝杨贵妃躬身抱拳,然后点齐人马杀气腾腾地离开。
张怀锦又紧张起来。
顾青不满道:“以后干坏事绝不叫你了,真是个猪队友,迟早被你害死。”
张怀锦顿时忘却了紧张,使劲瞪着他:“我只是有点紧张,又没有露馅,以前我也闯过祸,但从未闯过这么大的祸,人家心里害怕不行吗?”
顾青眨眼笑道:“除了紧张和害怕,有没有感觉到一丝刺激呢?再说咱们刚刚是替天行道,惩罚了坏人,难道不应该开心吗?”
张怀锦的心情这才慢慢平复下来,没那么紧张了。
紫衣男子被宦官带下去换衣,楼外走进一队宫女,为每人端上精美的菜肴和酒水,顾青面前的矮脚桌上很快摆满了酒菜。
杨贵妃朝众人举杯,又说了几句圣天子安康,大唐社稷万代之类的祝酒词,众人双手捧杯一齐饮了,落座后便各自吃喝起来。而此时歌舞伎也粉墨登场,在大殿中央开始跳舞。
这时落水的男子也换了一身新的干净衣裳,进楼后朝杨贵妃行了礼,在宦官的带领下落座。
顾青眼睛眯了眯,他发现那名男子落座的桌子离杨贵妃很近。
大唐皇家盛宴,排座次是有讲究的,顾青这样的小人物坐在角落里无人关心,但离宴会核心人物越近的人,便一定是了不得的权贵人物。
顾青暗暗皱眉,刚刚那一脚踹下去的人到底是谁?
扭头问张怀锦,张怀锦支起脖子观察半晌,摇头:“太远了,看不清楚。”
随即紧张地道:“不会认出我们吧?”
顾青嘲讽地啧了一声,这心理素质,以后基本告别干坏事了。
顾青的心理素质很强大,面色平静地跟随众人一齐举杯,一起吃喝,看他那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张怀锦甚至都产生了错觉,觉得刚才一定是一场噩梦,其实两人真的什么都没干。
落水男子换了衣裳后情绪冷静下来了,毕竟是大人物,这点城府还是要有的,于是面色如常地频频向杨贵妃举杯敬酒,与邻桌的朝臣坦然谈笑。
杨贵妃似乎与他的关系很亲密,一边欣赏歌舞,一边偏过头与他谈笑风生,后来不知说了什么,杨贵妃忽然直起身子朝人群中环视而过,最后发现了躲在角落的顾青,顾青正与张怀锦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杨贵妃眼中露出饶有兴致之色,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二人的神态,招手令旁边的宦官将顾青请到近前。
满头雾水的顾青起身,在无数人的目光注视下,走到杨贵妃桌前,老老实实行礼。
杨贵妃指着顾青,朝落水男子笑道:“这位便是本宫与你提起的小同乡,名叫顾青,他也是蜀州人士,往后在朝中你可要好好照顾他。”
顾青听得眼皮一阵猛跳,落水男子却朝顾青哈哈一笑,道:“早听说顾青之名,是个直爽性子,三拳将卢铉的长子打晕,有意思。”
杨贵妃淡淡瞥了他一眼,不悦道:“兄长慎言,告诫你多少次了,切勿胡乱说话,做官要有城府,你这句话若传出去,必又树敌。”
男子急忙拱手:“娘娘的话,臣记住了,以后不再犯便是。”
杨贵妃朝顾青笑了笑,道:“顾青,这位是本宫的兄长,名叫杨钊,官拜侍御史,兼太府卿,兼文部尚书,兼……”
杨贵妃说着苦恼地叹气:“本宫都记不清他究竟兼了多少官职,总共十余个吧?”
男子急忙笑道:“皆托圣天子宠信,臣必不负天子之圣恩。还有,贵妃娘娘,臣说过许多次,去年年底的时候,臣觉得名字中的‘钊’字金边带刀,是为不祥,天子已赐臣名为‘国忠’,臣如今名叫‘杨国忠’。”
顾青后背冒出了冷汗。
心理素质虽然强大,可他也万万没想到未来的大唐宰相被自己一脚踹进了曲江池,这个玩笑有点大了,若被他知道自己是真凶,恐怕自己的葬礼上免不了挂一副“英年早逝”的挽联。
顾青急忙上前躬身行礼:“下官,左卫亲府录事参军顾青,拜见杨御史,杨太府……”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与子同袍
杨国忠在朝堂里算是宰相种子选手,李隆基对他迷之宠信,他不仅是皇帝的大舅子,同时还身兼十五个官职,每个官职各自管着不同的事,当官当到精神分裂。
李隆基刻意制造出宰相与东宫的矛盾,意图左右平衡朝局,李林甫也是聪明人,看出了李隆基的意图,于是很配合地跟东宫产生了无法调和的矛盾,李林甫很清楚,只有顺应天子的意思,他才有资格活到寿终正寝。
那么精明那么老谋深算的宰相,在东宫人选上为何站错了队?这就是原因了,他必须主动站错队,必须跟太子水火不容。
如今右相李林甫老迈病重,李隆基开始物色下一个宰相人选,接任李林甫的位置,这个人选就是杨国忠。
天子一旦开了任人唯亲的口子,天下就危险了。
杨国忠看起来精明耿直,但在顾青看来,这人其实并无太大的能力。
群臣宴上,公然说出顾青打了卢铉长子这件事“有意思”,这句话本身就很有意思。
杨国忠对顾青的印象确实很深,这句话是实话。
早从去年贡瓷一事,鲜于仲通送书信进长安,请杨国忠帮忙帷幄转圜,那时顾青的名字便记在杨国忠心里,后来南诏国叛乱,杨国忠担忧得几天几夜没睡好,因为鲜于仲通是他推荐为剑南道节度使的,结果鲜于仲通刚上任便遇到这倒霉事,若然平叛失败,杨国忠也要受牵连。
然而顾青冒了出来,提了几条建议,造了一个沙盘,南诏国之乱居然被鲜于仲通和高仙芝两人平定了,还是大胜。
杨国忠于是又活蹦乱跳起来,指使下面的御史上疏夸自己,无非是杨国忠有识人之能,有荐人之功,陛下臣不是挑事的人,这都不赏可就太过分了。
李隆基果然赏了,不但赏赐杨国忠一堆金银布帛丝绸,还顺手又给他找了几个兼职。
因为南诏国平乱之战,杨国忠在长安捞足了资本,对于顾青这位首功之人,杨国忠的印象自然是好极了,更何况顾青还有一层身份,他是杨贵妃的老乡,而且杨贵妃非常认同这位小老乡,这层身份可比立功什么的重要多了。
见顾青向自己行礼,杨国忠急忙双手托住了他的胳膊,笑道:“免礼免礼,此为贵妃娘娘游园盛宴,朝臣之间不必多礼。”
仔细打量顾青一番,杨国忠捋须含笑道:“一表人才,不怒自威,少年英雄,前程不可限量。”
顾青对杨国忠的印象瞬间好了起来。
就凭他把自己一脸不高兴的模样形容为“不怒自威”,顾青觉得这个朋友值得一交,见鬼说鬼话是职业基本技能,但能把鬼话说得如此清新脱俗的,也算是个人才了。
杨国忠笑着将顾青拉到自己的桌边,令宦官添了一只蒲团和一副杯筷,两人共用一个桌子谈笑风生。
坐在远处一脸忐忑的张怀锦一直观察着顾青那边的动静,见顾青竟与刚刚被踹落水的人互相行礼,还坐到同一张桌边,两人谈笑姿态非常亲密,张怀锦怔怔不敢置信,世界观崩塌了。
杨国忠对顾青确实非常亲密,说是坏人之间惺惺相惜也好,说是有别的政治目的也好,或者说是当着杨贵妃的面给她同乡面子也好,总之杨国忠的态度如沐春风,丝毫不见高品级官员对低级官员的傲慢无礼。
顾青一脸受宠若惊状,马屁自然也是拍得飞起,杨国忠被拍得哈哈大笑,心情无比愉悦。
杨贵妃的心情也很愉悦,毕竟她看重的小同乡能在朝堂里混得如鱼得水,与她的亲人兄长一见如故,杨贵妃顿时觉得无比满足。
见二人互敬了一盏酒,杨贵妃掩嘴笑道:“顾青,你这小滑头,下午还与本宫说尚无成亲之念,刚刚坐在角落又与别的女子耳鬓厮磨,嘴上说一套,背地里做一套,这便是大丈夫本色么?”
顾青一愣:“耳鬓厮磨?谁?”
杨贵妃含笑朝张怀锦的方向努了努下巴。
顾青扭头望去,接着恍然:“贵妃娘娘,那位女子是广州刺史张九皋之孙女,张家与臣是世交,臣与张怀锦兄弟相称,丝毫没有男女杂念。”
杨贵妃愕然:“你……与一位妙龄女子兄弟相称?”
“有……什么不对么?”顾青疑惑地道。
杨国忠在旁大笑,使劲拍了拍他的肩膀:“美色当前,又是两家世交,居然兄弟相称,顾小郎君,你这是焚琴煮鹤,大煞风景啊。”
顾青黯然道:“因为打不过,故而只好兄弟相称……”
杨家兄妹愕然:“若是打得过呢?”
“当然是一脚踹远,让她见我就怕,躲到十万八千里外……”
杨家兄妹相视大笑。
顾青面无表情看着他们,这年代的人笑点好奇怪,刚才自己哪个字戳中了他们的笑点?费解啊。
杨贵妃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掏出一块绢巾擦了擦泪花儿,对旁边的宦官笑道:“快将那位张家的闺秀请上前来,本宫想见见她。”
宦官恭谨地躬身离开。
然后一头雾水忐忑不安的张怀锦被宦官带了过来,傻傻地站在杨贵妃面前手足无措,尤其不敢与杨国忠对视,只求助地望着顾青,小嘴瘪瘪的,快哭出来了。
顾青面色坦然地坐在受害者杨国忠旁边,摇头叹息道:“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以后别叫我二哥,丢人……还不快给贵妃娘娘和杨太府见礼。”
于是张怀锦战战兢兢地向杨贵妃和杨国忠行礼,见二人含笑注视她,态度似乎很友善,丝毫没有东窗事发的迹象,张怀锦稍微放了心,神态终于显得自然了。
杨贵妃看了看顾青,又看了看张怀锦,对杨国忠笑道:“本宫倒是觉得眼前这两位好一对璧人呢。”
杨国忠点头附和:“贵妃娘娘所言极是,若男未娶女未嫁,娘娘何妨……”
话没说完,似乎猜到杨国忠接下来要说什么,张怀锦急忙打断道:“不行不行!”
杨家兄妹好奇看着她。
顾青揉了揉脸,虽说自己也不愿成亲,可是被她如此急切地反对,顾青难免觉得脸上赧赧,他自己知道这是三观扭曲的心理,那就是我可以嫌弃你,但你不能嫌弃我。如此三观必须要花一个呼吸的时间来检讨。
杨贵妃含笑看着张怀锦,道:“为何不行?”
接下来的话张怀锦没胆子说了,用一种快哭了的表情求助地望着顾青。
顾青发现这姑娘在他面前大大咧咧粗神经的样子,实际上怂得很,就是一只纸老虎。
于是顾青只好帮她解释道:“贵妃娘娘,臣与张怀锦是兄弟,《诗》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同袍’可以,‘同床’不行,娘娘能够想象一对历经战火共同患难过的战友袍泽晚上睡在一张床上么?画面太美不敢想……”
杨贵妃掩嘴大笑起来,张怀锦俏脸一红,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垂下头不敢出声。
见二人似乎无意,杨贵妃只好息了做媒的心思,心中微觉惋惜。
这时殿外走进一位武将,武将头盔上插着一支天鹅羽毛,正是羽林卫所属。
武将走到杨贵妃面前行礼,然后朝杨国忠抱拳道:“禀杨太府,末将刚才在凉亭附近查探过,只查到凉亭不远处的灌木丛中有人躲藏停留的踪迹,却并无线索,那个害您落水的凶徒恐已遁离曲江池了。”
杨国忠神情阴沉起来,冷冷哼了一声。
张怀锦又紧张起来,忐忑地望向顾青。
顾青却若无其事,朝杨国忠拱手,面带关心地道:“听说杨太府适才被奸人所害,可有伤着身子?”
杨国忠强笑一声,沉声道:“不知杨某得罪了哪路恶贼,竟趁我不备,从背后暗算我,一脚将我踹进曲江池,倒不曾伤着,只是落水后灌了几口水,受了些惊吓,大伤颜面罢了。”
顾青神情顿时冷峻愤慨起来,义愤填膺道:“此恶贼只知背后暗算,想来也是藏头露尾的鼠辈,杨太府为国操劳,日理万机,朝政何其繁复琐碎,难免得罪一些小人,杨太府,日后外出当多带一些侍卫,您是国之栋梁,大唐之重器,岂可孤身独处,将自己置于险境。”
一番同仇敌忾的话令杨国忠大为感动,他发现看顾青越来越顺眼了,不由感激地道:“顾小郎君竟是杨某知己,恨不早与郎君相逢。”
张怀锦神情呆滞地看着顾青这通骚操作,脑子被震得嗡嗡作响。
当着受害者的面把自己大骂一通,这就……撇清了?
无论官大官小,心都这么脏么?
然而,张怀锦没想到,更骚的操作在后面。
顾青神情凝重地拱手道:“下官是左卫亲府录事参军,左卫有戍守禁内之责,杨太府出了事,下官身为左卫官员,深觉耻辱,杨太府若信得过下官,不妨将此案交给下官处理,下官一定查个水落石出,还杨太府一个公道。”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五年布局
杨国忠对顾青态度友善亲切,抛开个人对顾青确实有一些欣赏的缘故不说,其实大部分还是为了杨贵妃的面子,贵妃娘娘的同乡这个身份,比三品大官更值得杨国忠重视,因为杨国忠发迹就是靠着杨贵妃,贵妃娘娘看重的同乡,杨国忠岂敢不看重?
看重归看重,顾青主动请缨追查暗算杨国忠的凶手,杨国忠却不置可否。
官当得越大,想问题越复杂,就算是皇帝的大舅子,朝堂上难免有许多政敌,杨国忠从未想过把他踹进曲江池是有人临时起意,事先没有任何计划,背后也没有任何阴谋,纯粹看他不顺眼而已。
作为下一任宰相的热门种子选手,杨国忠怎么可能想到有人居然无聊到如此地步?
所以他被踹落水后第一个念头便是此乃政敌所害,幕后指使者必是某个与他长期明争暗斗的家伙,他甚至已快速锁定了几个政敌。
顾青这个小小的八品录事参军要查凶手,怎么查?能查到什么?
然而当着杨贵妃的面,杨国忠还是很和气地答应了。
少年郎不知天高地厚,他要查便由他去查,反正杨国忠不报任何希望。
张怀锦站在顾青身边,被顾青的骚操作震得摇摇欲坠。
她在考虑回家后洗洗头,顺便洗洗脑子,顾青为她打开了人性的新世界大门,她从来没见过有人贼喊捉贼喊得如此理直气壮,如此卖力,最后甚至还主动请缨自己抓自己……
感觉这位二哥是疯了,疯起来自己都打。
歌舞升平的宴会到了尾声,杨贵妃率先离开,群臣起身恭送。
杨国忠与顾青约好私下再聚,各自告辞离去。
顾青官职较低,留到最后一批才走,张怀锦陪着他留到最后。
出曲江池时已天黑,顾青先送张怀锦回家,张怀锦左顾右盼,确定四周无人,这才惊叹道:“二哥好厉害!你将杨太府踹进曲江池,居然有胆子自告奋勇帮他追查凶手……二哥,你究竟怎么想的?”
顾青正色道:“首先要自我催眠,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十遍‘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睁开眼时,你的脑子会告诉你,确实不是你干的,这个时候我便是无辜者了,我既然是无辜的,此事与我无干,为何不能理直气壮自告奋勇?帮杨太府抓害他的凶手正是我等下官应尽的义务。”
张怀锦三观再次震动,运功努力将它镇压下去。
“这样……也行?”
“行不行你自己亲眼看到了,杨国忠怀疑我了吗?我露出任何破绽了吗?刚才与他聊天难道不快乐吗?”
张怀锦无语地道:“你……好无耻,我从未见过如你这般无耻的人,偏偏还无耻得大义凛然。”
顾青微笑:“觉得我无耻啊?你可以去杨府主动投案自首啊,这件事是你的主意,你是主谋,我不过是个帮凶。”
张怀锦一凛,飞快摇头:“我不!”
“所以,做人不要太虚伪,人性里有恶,痛痛快快承认,总比那些嘴上说仁义道德,背地里男盗女娼之辈强多了,我是坏人,这四个字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坏得坦坦荡荡,这样的人活到最后,世人对他或许能多几分敬意。”
张怀锦忍不住当了杠精:“既然承认自己是坏人,你为何不主动跟杨太府说是你踹他落水的?”
“亲,这边建议不可以的哦,坏人只是坏,不是傻。”
“你刚才主动请缨要追查凶手,难道不是多此一举吗?人家根本没怀疑你,为何主动把这桩麻烦惹上身?”
顾青柔声道:“三弟,乖乖回家睡觉,以你的智商,此事只怕很难跟你解释清楚。”
张怀锦很不满,尤其讨厌顾青这种拿她当不懂事的稚龄幼童的语气。
于是张怀锦忽然狠狠用脑袋撞了一下顾青的胸膛,撞得顾青胸口发闷。
顾青揉着胸口震惊地看着她:“你疯了吗?脑袋不疼?”
“疼,但解气!”张怀锦揉着脑袋痛苦地嘴硬。
不知不觉走到张府门前,顾青示意她进去。
张怀锦与他道别,走了几步又蹦蹦跳跳跑回来,一脸萌相地悄声道:“今日的秘密不许告诉任何人噢。”
说完张怀锦又蹦蹦跳跳地跑远,雀跃的身躯像刚寝取了姐夫的小姨子。
…………
顾青独自回自己的宅子,没打算叫车马,他想一个人散步,看看长安城的夜景,顺便捋顺一下自己的思路。
主动请缨追查凶手,并非顾青自惹麻烦。
杨国忠根本不抱希望,顾青更清楚这个凶手不可能抓到。但这件事却是顾青与杨国忠之间联系的纽带。有了这根纽带,顾青才能继续下一步的计划。
按照顾青对历史的模糊记忆,不出意外的话,宰相李林甫的时日无多了,不是今年便是明年,李林甫便会蹬腿,而继任者非杨国忠莫属,未来的大唐宰相顾青自然要与他结交好关系,关系不求好到高山流水的知音一般,至少也应该以和气友好的方式互相利用。
从时间上看,杨国忠至少还能风光四五年,四五年可以利用杨国忠做很多事了,有些布局能够缓缓在长安城铺开。
不能露出乱臣贼子的真面目,但可以偷偷摸摸做一些乱臣贼子都会做的事。
回到自己的宅子中,中院两间厢房仍亮着灯,宅子不小,却没有管家仆人,前院范围还在修缮装潢阶段,不急着请下人。
郝东来和石大兴没睡,顾青上前拍门将他们叫出来。
两位掌柜对顾青仍旧恭敬客气,但两人之间的敌意却似乎并未消除,互相冷脸以对,还很不友善地冷哼。
顾青懒得管他们之间的破事,他对两位掌柜的态度就是养藏獒一样,把他们扔在同一个深坑里厮杀,优胜劣汰,就算双方抄刀互砍也没关系,活着的那个便是大自然的天选之子,可以放心地用。
“取纸笔来,快去。”顾青匆匆吩咐后便径自进了后院。
两位掌柜取来纸笔,郝东来很有眼色地帮顾青磨墨,石大兴则为顾青点了一盏烛台,搁在桌子一角。
顾青正准备写字,看了一眼烛台,叹息着望向石大兴:“西南角点蜡烛,你要倒斗吗?多点几盏来,太暗了。”
石大兴忙不迭去了。
书案上点了三盏烛台后,光线终于亮了很多,顾青下笔刷刷刷,龙飞凤舞一塌糊涂。
郝东来和石大兴虽是商人,但也是识字的,待顾青写完,二人凑上前看,辨认半天才勉强认出顾青写的内容。
“少郎君的字,当真是……潇洒得很,字如其人,狂放不羁,有古贤者之风。”郝东来厚着脸皮赞道。
石大兴的道德感和羞耻感明显比郝东来高了两个档次,太昧良心的话无法说出口,只能勉强微笑附和。
郝东来夸完了字,然后仔细看内容,缓缓地一字一字念道:“惊!当朝国戚杨太府于曲江池边被贼人暗算,杨太府落水幸免于难,却展广阔胸襟,言称不必追究。”
“本报讯,天宝十载八月初四,杨贵妃娘娘于曲江池紫云楼宴朝臣……”
郝东来慢慢吞吞将整篇念完,然后不解地抬起头看着顾青:“少郎君这是……”
“办报纸。”顾青言简意赅道。
两位掌柜呆住,半晌没出声。
“快问,何谓‘报纸’?”顾青催促道。
郝东来拱手:“少郎君,我们知道何谓报纸。早在汉朝便有,那时叫‘宫门抄’,就是各地官员派人常驻于京城,将朝廷的谕令和政策抄录下来,快马送到地方,宫门抄传达消息的速度比正常的朝廷颁发速度要快很多,如此便能给地方官员留下充足的准备时间,一直到本朝,宫门抄仍有,只不过换了个说法,叫‘朝报’或‘条报’。”
顾青气定神闲地道:“你说的是朝廷的官方政令和圣旨之类的正经消息,而我要办的,是趣闻野史佚事风言,比如我刚写的,杨太府被人暗算落水,贵妃娘娘宴请群臣等等,便属于风闻佚事类,博寻常读书人一笑,聊作茶余饭后的谈资,并不涉及朝堂政令人事等事务……”
郝东来与石大兴面面相觑,二人一脸犹疑。
“这……能行吗?少郎君是打算以朝堂官员和民间名士为谈论对象么?”
“当然,要写就写在长安城有知名度的,让寻常平民耳熟能详的人物,写他们的风闻佚事才会广收欢迎。”
郝东来迟疑道:“写民间名士倒也罢了,若写朝堂官员,无论是调侃或是胡编乱造或是据实以撰,恐怕都会得罪人吧?若因此得罪了太多官员,届时满朝树敌,少郎君将来如何自处?”
顾青笑着指了指面前写满字的纸,道:“知道我为何第一篇便写杨太府么?”
二人摇头。
顾青缓缓道:“杨太府,当今贵妃娘娘之兄长,即将成为咱们报纸的创办合伙人,过不了几日,杨太府会主动找我,并且主动要求入伙,信不信?”
第一百三十八章 八卦报纸
信不信?
两位掌柜其实是不信的,可当着顾青的面,又不敢说不信。
不知何时开始,顾青在他们眼中已有一种淡淡的官威了,当初开瓷窑时顾青还陪着笑脸拉投资,两位掌柜纵然态度客气,心底里终归是很轻视这位农户少年的,觉得玩心眼儿的话自己能够轻松玩死这位少年郎。
然而事实是,他们快被少年郎玩死了。更没想到少年郎如此有本事,居然莫名其妙立了军功当了官儿,如今的顾青在二人心中成了谜一般的人物,高山仰止,神秘莫测。
今时今日,非彼时彼日。
顾青说杨太府会参与创办报纸,两位掌柜不敢不信。
两位掌柜直到此刻仍是一头雾水,他们不明白,顾青到了长安后为何不安安分分当他的官儿,反而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搞事,现在又搞了个什么“报纸”,这东西能赚钱还是能升官?
“少郎君,容在下一问,您办这个‘报纸’,究竟意欲何为?”郝东来迟疑地问道。
“没什么明确的目的,给长安的读书人提供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顺便挣点钱,毕竟我已十八岁了,该考虑存钱娶婆娘了。”顾青面不改色地撒谎。
办报纸的目的不可言,犯忌讳了,说出去被李隆基知道,大抵够得上砍十次脑袋的,顾青脑袋不够多,头不够铁,所以必须要管紧自己的嘴,哪怕对郝东来和石大兴,顾青也不能完全信任他们,毕竟他很清楚商人的秉性,任何能换钱财和前途的秘密,在商人心里都是有价可沽的,包括顾青的脑袋。
两位掌柜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
商场打滚多年,一个人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两位自然是听得出的,这点道行都没有还当什么商人。
他们看得出顾青说的不是真话,他们也清楚顾青不会说真话,那么,接下来怎么办呢?
至少大家还是事业上的合伙人,顾青仍是郝东来和石大兴的靠山,不管顾青能不能信任他们,他们别无选择,只能跟着顾青混。
“好,要我们做什么,少郎君只管吩咐,我老郝两百多斤肉交给您了……”
话没说完,石大兴嗤的一声:“两百多斤?郝胖子,说话要摸着良心,你肚子里的下水都不止两百斤了。”
顾青叹道:“不管你多少斤,好好留在你身上,我对人肉没兴趣,对下水更没兴趣,还是要劝你一句,适当减减肥,你这身板,将来被人追杀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郝东来不由心惊肉跳:“谁追杀?为何要追杀?我做了什么要追杀我?”
顾青眨眼:“谁知道呢,两位皆是身怀绝技之人,每晚厮混青楼拼酒斗富,哪天喝醉了酒胡睡乱睡,睡了青楼娘子无所谓,万一睡了哪位权贵官员子弟,你俩怕是自宫一百次都难赎其罪,被人追杀自然合情合理了。”
石大兴笑得不怀好意:“少郎君说笑了,石某饮得再醉,半尺不文之物也是认人的,郝胖子就不知道了,谁知道他醉后一通乱戳戳过什么人,兴许有女人也有男人……”
郝东来大怒,张嘴正要骂,顾青挥了挥手打断了话题:“越说越粗俗了,要对骂要决斗出门去院子里解决,这里说正事,我刚写的这些东西,你们找个会写字的人抄录下来,然后拿去刻板,印两千份,去长安城的酒楼饭堂酒肆客栈散布,前三期全部免费,每一期增印一千份,第四期就要收钱了,一文钱一份……”
郝东来迟疑道:“少郎君,这东西真有人肯买么?”
“花一文钱看看当朝宰相和名士文人的风流韵事,你愿不愿意?”
“愿意……吧?”两位掌柜神情犹豫。
“莫小看长安城那些吃饱了饭没事干的人,这样的人很多,一文钱便能掌握许多茶余饭后与友人闲聊的谈资,在友人的圈子里树立‘消息灵通人士’的权威,满足他们的虚荣心,一文钱的代价实在太小了,相信我,肯定有人愿意花钱的。人口超百万的国都,我就不信连几千个无聊人士都找不到。”
两位掌柜无法理解,但他们却十分配合,他们愿意相信顾青的判断。
“好,我们二人马上去办。”
…………
几天后,长安城莫名其妙多了一个新兴事物。
一份名叫“八卦”的报纸出现在大街小巷,报纸的刊名就叫“八卦”,报纸排版颇为精巧,用粗线在纸上划出一个个格子,每个格子里都是一篇文章,用通俗易懂的字句写着长安城几位名人的韵事,其中头版头条便是当朝国戚杨国忠。
写杨国忠花费了大量的篇幅,详细记述了他在曲江池被贼人暗算落水,羽林卫将士搜寻贼人无果,杨太府却颇有雅量,对外或许是友人与他玩笑,宽容地表示不予追究云云。
在刻意的描述下,杨国忠在八卦报里被写成了一个胸襟博大,风度儒雅的国朝栋梁,此事尽管受了委屈,可还是不愿追究,许多人看了这份八卦报后,纷纷对杨国忠赞叹不已。
两千份免费的八卦报一日之内散落长安城四处,舆论就这样突如其来地炒起来了。连着三日,长安城大街小巷的人们聊的都是杨国忠,有毁者也有誉者,为了一个与他们完全不相干的人,各自争得面红耳赤。
杨国忠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落,莫名其妙登上了长安热搜榜第一。
一大早,管家便不得不叫醒了杨国忠,一脸忐忑地将一份报纸递到睡眼惺忪的杨国忠面前。
杨国忠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首先脸色便一沉,目光阴森地抿起了唇,仔细看了内容,越看脸色越复杂,看完后神情竟有些茫然不解。
杨国忠又将报纸上别的文章看了一遍,然后捋须沉吟起来,皱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之后,杨国忠沉声道:“此为何人所作?”
管家摇头不知。
“派人去查,查清楚了马上告诉我。”
头版头条虽然全是说他的好话,可杨国忠却还是感到不安,一个人是好是坏,全由这份所谓的八卦报说了算,这一次说了他的好话,那么下一次万一说他的坏话呢?
此事必须查清楚,杨国忠绝不会让一份闹剧般的报纸掌握了评判他为人好坏的标尺,除了当今天子,谁都没资格评论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
李林甫宅。
李林甫年迈,而且如今确实病重了。
病假请多了,难免有了自我心理暗示,于是李林甫正的病了,相府请了长安城不少名医,李隆基也派了太医署的太医令亲自来看过,如今李林甫正躺在病榻上,用海量的汤药支撑着风烛残年的余生。
虽然病重,但李林甫对权力却没有放下半点,当初李隆基敲打卢铉,也算是敲山震虎,李林甫马上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于是这位官场老狐狸立马上疏放弃了大部分的相权,却老奸巨猾留了最关键的吏部和御史台。
李隆基也是老狐狸,当然也明白李林甫的意思,君臣半生,彼此都很了解,在权衡利弊之后,李隆基还是答应让李林甫继续执掌吏部和御史台,同时还随便找了个由头眼里斥责了太子,朝堂再次短暂地回到了左右平衡的局面。
与此同时,李隆基又给杨国忠封了几个兼职的官,如今的杨国忠身上兼的官职大约有十五个,其中有虚衔也有实权,明眼人已然看明白了,李隆基这是要给杨国忠铺路,准备接替李林甫的右相之权。
顾青办的八卦报在长安城掀起了不小的反响,平民小吏们只觉得是博人一乐的谈资,但大人物们却不这样看。
他们看到的是一份报纸引得长安城舆论沸腾的现象,然后,有人感到不安,也有人觉得发现了机会。
今日顾青的八卦报竟被下人递到了李林甫的病榻前。
李林甫躺在病榻上虚弱地发出呻吟,幕宾将报纸递到李林甫眼前,小心翼翼地唤醒了李林甫。
李林甫睁开眼,浑浊的眼睛里一片混沌,仿似弥漫着无尽的迷雾。
被幕宾唤醒后,李林甫强撑着精神看了一遍报纸,随即浑浊的老眼忽然精光一闪,刹那间眼中迷雾尽散。
“何人……所为?”李林甫声音很低,断断续续。
幕宾垂头道:“尚未查出。但长安城因这份八卦报而轰动,如今街头巷尾皆有无数人在议论报上之事。”
李林甫喉头一阵蠕动,缓缓道:“去查,查到后速报老夫。”
幕宾应了,接着小声道:“相爷,要不要下令万年县拿人?”
“不要轻举妄动,这个东西是双刃剑,但若能为老夫所用,它便是个好东西……唉,浮沉朝堂大半生,老夫为何没早想到在长安城弄出这个,这些年要是有了它,老夫可省多少事……果真是老了。”
幕宾不解地道:“晚生看过报纸,只不过记述了一些官员和名士的逸闻韵事而已,它有那么重要吗?”
李林甫嘴角一勾,淡淡地道:“关键时刻,它可诛心。”
第一百三十九章 横看成岭
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
习惯了朝堂勾心斗角的大人物们,若发现一件新生事物,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是“敌友”,第二反应是“利弊”。
所谓的“八卦报”,其实是一种休闲版的“邸报”,只是不像邸报那么严肃,邸报上的内容大多是朝廷发往各地官府的政令和谕旨,每一条都能被正式记入史书。
八卦报不一样,它上面的每一条都不够资格记入史书,但对它感兴趣的人一定比看邸报的人多,因为八卦报的每一篇文章都是不正经的,而从古至今,国人对窥探他人尤其是名人的**很感兴趣,八卦报恰好满足的人们这种不正经的隐秘需求。
后世“将军坟前无人问,戏子家事天下知”是道德风气沦丧的结果,而这一世,顾青便请朝堂衮衮诸公和民间风流名士诗人做一回戏子。
两千份八卦报投入百万人口的长安城,确定了人传人之后,产生的效果委实轰动,轰动的程度连顾青都没预料到。
名人逸闻这方面以前很少有人专门总结过,就算总结了当时的名人韵事,也只是默默地记在小本子里,仅供自娱自乐,没人像顾青一样无聊,居然想到将名人的事情说出去博大众的眼球。
两天后,杨国忠找到了顾青。
这一次顾青是真正把他震惊了,没想到区区一位少年郎,来长安后连脚都没站稳便不停的搞事情。
为了查这份八卦报的出处,杨国忠费了不少功夫,派了无数人散落在长安城的酒楼客栈,最终抓到一个被雇佣的街痞无赖,从他身上挖出了两位来自蜀州青城县的商人。
线索报到杨国忠面前,杨国忠立马想到了一个人。
蜀州青城县,最近他对这个地方比较敏感,上次游园盛宴,杨贵妃特意将顾青叫到跟前介绍二人相识,贵妃娘娘口口声声以“小同乡”称呼顾青,语气亲昵,仿佛亲弟弟一般的宠溺,杨国忠这才对顾青有了深刻的印象。
如今查那份所谓的“八卦报”,最后查到两名来自青城县的商人身上,杨国忠立马想到了顾青,偏偏那份八卦报上说的恰好也是那日游园会的事……
于是杨国忠下令不要动那两名商人,而是亲自来拜访顾青。
常乐坊比较偏僻,杨国忠乘着马车晃晃悠悠在顾青宅子门前停下,马车停下后并未下车,而是让随从亲卫先去敲门,递上拜帖。
这是古代拜访别人的规矩,所谓“不告登门是为恶客”,拜访别人之前首先要投拜帖,说清楚人物时间地点,主人欣然答应后,客人再登门,若主人有事,则与送拜帖的人另约时间,双方还没见面,礼数便做到十足,不像后世的手机电话,不管主人愿不愿意交流,手机说响就响,躲到天涯海角都能找到你,这便是恶客。
随从上前敲门,几声后门开了,随从恭敬地递上拜帖,又与门内的人说了几句话,杨国忠一直隔着马车的车帘观察,没多久随从一脸古怪地拿着一张纸走回来,双手递给杨国忠。
杨国忠莫名其妙接过,打开一看,上面一行奇丑无比的字,歪歪扭扭写着“好人一生平安”。
“这……这是何意?”杨国忠愕然问道。
随从脸颊抽了一下,垂头道:“意思是,顾参军恭候杨太府大驾光临。”
“你没告诉他本官就在外面的马车上?”
“说了。”
“那他还让你递一行字出来,‘好人一生平安’是什么意思?啧,好丑的字。”
随从恭敬地道:“顾参军说礼尚往来,杨太府递了拜帖,他便要回帖,还说什么回帖是礼貌,是‘挽救楼主的尊严’,小人也不懂他说的话何意。”
杨国忠盯着手里的这行字沉思许久,脑子转得飞快,他在琢磨这行字里隐藏的意思,思来想去终究无法猜到,暗暗懊恼自己智商不足的同时,只好被动地认为这行字应该是祝福的意思。
被随从搀下马车,杨国忠走到顾家宅子门前,脑子里仍不停在思考。
“挽救楼主尊严是何意?难道本官的尊严被挑衅了?何人胆敢如此作死?又或者,那份八卦报上所写,是为了挽救本官落水后的尊严,让本官不那么尴尬,顾青是在向我透露善意?”
杨国忠暗暗思忖,面色阴晴不定,随从上前敲门。
门打开,露出顾青那张不高兴的脸,这种脸出现在家门口,但凡心思敏感一点的客人一定觉得主人脸上写满了拒绝,脾气大点的必然扭头便走,从此绝交。
幸好杨国忠见过顾青,他知道顾青就长这模样,根本不是不高兴。
“哈哈,顾小郎君,久违了。愚兄不告而来,实在冒昧,贤弟莫怪罪。”杨国忠大笑道。
顾青也笑:“杨太府莅临寒舍,正是蓬荜生辉,怎能说冒昧,杨太府,里面请。”
两人进门走入前堂,杨国忠四下环视一圈,缓缓点头。
宅子位置偏僻,相对较小,以杨国忠在长安那座堪比行宫的宅邸来比较,顾青的这座宅子只能算是勉强够住。
“结庐读书,自有清雅,贤弟的宅子不错。”杨国忠违心地赞道。
顾青笑道:“杨太府见笑了,倒不是什么清雅,主要是长安房价太贵,而下官却太穷……”
杨国忠失笑,这位聊天的本事跟他那张不高兴的脸简直是绝配。
四下看了一圈,杨国忠惊奇地发现,宅子里居然没有管家仆人丫鬟,偌大的宅子只有顾青一人,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岂不是跟鬼宅一样阴森森的?
“贤弟若手头不便,愚兄倒是颇有存余,明日便着人给贤弟安排一些仆从丫鬟和亲卫,不管怎么说贤弟也是官,颇得贵妃娘娘器重,日子不能太过寒酸呀。”
顾青急忙拒绝:“多谢杨太府好意,宅子是陛下刚赐下的,后院还在修缮装潢,待装潢好后便要雇请管家和仆从了,这几日勉强应付无碍的。”
不是不想占便宜,只是未来的大唐宰相给顾青府上安排管家仆从,鬼知道里面有多少杨国忠的耳目眼线?一个个心怀鬼胎的,到时候闹得鸡飞狗跳,偏偏碍着杨国忠的面子,对下人不能打不能杀,这就很头疼了。
二人闲聊一阵后,杨国忠终于说到正题,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八卦报,含笑推到顾青面前,道:“愚兄失礼,瞎猜了一番,恐怕这份所谓的‘八卦报’应是贤弟的手笔吧?”
顾青看都没看报纸,坦然笑道:“不错,是下官所出……”
没等杨国忠开口,顾青又眨了眨眼,笑道:“您府上追查八卦报的来源,是不是追查到两位来自青城县的商人便停止追查了?杨太府从‘青城县’三字猜到是下官了吧?”
杨国忠惊愕道:“你竟什么都知道?”
“不是什么都知道,而是这份八卦报根本就是为了杨太府所作,一切都是下官引杨太府而来的,您没看到八卦报上对您的评价可谓既正面又伟岸,这几日杨太府想必也亲耳听到不少关于您的赞誉之辞吧?”
杨国忠疑惑道:“贤弟办这份报纸,为何要引愚兄来呢?”
顾青看着杨国忠的眼睛,坦然道:“下官位卑,长安城交游甚少,但这份报纸却是好东西,它的意义并不在于挣钱,而在于舆论……”
杨国忠似有所悟:“‘舆’者,众人也,‘论’者,析判也,‘舆论’者,众人析判道理的声音,是吗?”
顾青笑道:“正是,杨太府好才情。但杨太府是否知道,众人的舆论其实也是可以引导甚至误导的?”
杨国忠哦了一声,道:“愿闻其详。”
“就拿眼前这份八卦报来说,上面记述了杨太府当日曲江池被贼人所害而落水,落水以后按真实的情况来说,是羽林卫抓不到贼人,杨太府无奈之下只好放弃,但八卦报上写杨太府有容人雅量,表示不再追究,传至长安街头巷尾,世人对杨太府的风评是否一日千里?”
“八卦报做的便是引导舆论的事,任何一件事都有正面也有反面,所谓‘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八卦报掌握在我手中,我可以决定世人看待一件事应该由哪个角度去看,甚至也能决定这件事是好事还是坏事,这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杨太府认为呢?”
杨国忠眼睛亮了一下:“‘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好诗句!不愧是作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才子,出口即成妙句。”
顾青一愣,我又抄袭了?刚才这句诗是谁的?
不管了,抄便抄了,怎样?
随即杨国忠又道:“愚兄听出贤弟的意思了,你是想与愚兄合伙办这八卦报?”
顾青笑道:“正是,不光是邀请杨太府,下官还想邀请贵妃娘娘也入个份子,不知杨太府可愿意?”
杨国忠皱眉沉吟:“这个八卦报……似乎有些张扬了,日后恐为朝臣攻讦诟病,于我在朝中的位置不利……”
顾青笑了笑,缓缓道:“下官刚才说过,任何事都是有正面也有反面的,杨太府不妨试想,若将来太府在朝中有什么不共戴天的政敌,那么……”
杨国忠嗯了一声,捋须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第一百四十章 追根溯源
开元年前后,天台山有一对著名的高僧,名叫“寒山”与“拾得”,他们对坐枯禅,某日便有了一段著名的问答。
“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
这个禅问的答案自然也是很有哲理的,但顾青和杨国忠不是高僧,他们只是凡尘俗子,准确的说他们都不是好人,有时候干出来的事甚至连人都算不上。
所以若拿这个著名的问题问顾青,顾青的回答大概是“只是骂他,骂他,骂他,骂他,骂他,骂得不过瘾我创办一份报纸继续骂他。”
顾青的提示给了杨国忠灵感,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
作为天子的大舅子,身兼十五职,杨国忠有政敌吗?
当然有。世界上哪有像人民币一样人见人爱的人,哪怕是一国之君的皇帝,在朝堂上同样有政敌,只是碍于直名不能除掉,只能捏着鼻子忍住恶心而已。
看杨国忠不顺眼的人太多了,可谓多如过江之鲫,如果杀人不犯法的话,想杀杨国忠的人能从玄武门排到承天门。
因为杨国忠并不是什么好人。
前半生浑浑噩噩,没读多少书,为了当个小小的县尉给人陪尽笑脸,后来自家堂妹莫名其妙成了贵妃,而他成了皇帝的大舅子,原汁原味的外戚,大唐又不讲究什么外戚不能干政,于是被老妹夫封了一大堆官职,骤然一跃高位,杨国忠怎能不飘?有权力的人一旦飘起来,怎能不干点伤天害理的事?
事实上杨国忠这几年在长安真干过不少坏事,圈地侵田,强夺民产,欺男霸女等等,御史台的监察御史们参过他无数次,可杨国忠的地位仍岿然不动,再激烈的参劾奏疏对他来说不过挠痒痒一般。
被天子宠爱的感觉,就是这么美妙。
顾青忽然提起“政敌”二字,顿时给了杨国忠不少灵感。
对呀,八卦报若是能左右长安城的舆论,以后用它来对付政敌岂不美哉?用玩笑调侃的语气败坏一下政敌的名声,真真假假的传到民间,平民和士子们哪管什么真假,有谈资便足够,若是准备对政敌动手的关键时刻,在八卦报上给他来一记猛的,民心和舆论被煽动起来,政敌整段垮掉……
想通了这一点,杨国忠的目光再投向桌上的八卦报时,眼神里的意味便不一样了。
顾青在旁边笑道:“杨太府约莫想通了?”
杨国忠没回答,只是缓缓道:“这八卦报……是贤弟想出来的?”
“是,闲来无事,聊作消遣罢了。”
“这是消遣?明明是一柄要人命的刀啊。”杨国忠叹道。
“可在士子和平民眼里,它只是消遣,刀未出鞘前,它是人畜无害的,别人甚至不知道它是刀,只以为是个玩具。”
杨国忠似赞叹似敬畏地道:“若每一刊只记录一些朝堂官员和名士的逸闻趣事,这八卦报看起来倒真是无害,可是在精明人的眼里,迟早会看出它的作用,那时若天子和朝堂诸公问责,你我该如何自处?”
顾青眨眼:“所以下官还需要将贵妃娘娘拉入伙,同时咱们几个也要努力说服天子,这东西就是一个消遣的玩物,不值得太重视。”
杨国忠面色阴晴不定,良久,狠狠一咬牙:“好,算我一个!但事先要说好,若天子发现此物不妥,而咱们无法说服天子,那么此事作罢,再也休提。愚兄是臣子,不能天子相悖。”
“当然,若天子反对,下官也不敢继续。”
说完了正事,杨国忠正准备告辞,顾青迟疑了一下,道:“杨太府若欲说服天子,最好抓紧行动。”
“为何急于一时?”
顾青叹道:“今日杨太府为了这份八卦报亲自找上门来,太府焉知长安城别的权贵会不会找上门来?而找上门来的人焉知来意是善是恶?”
杨国忠一愣,深深地看了顾青一眼,然后点点头,将桌上的八卦报匆匆塞进怀里,告辞出门上了马车,径自朝兴庆宫行去。
看着马车消失的背影,顾青嘴角一勾。
五年布局,棋盘上落下了第一子。
谁都不曾发现,盛世的根基已摇摇欲坠,唯独顾青的心情越来越急迫。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乱世即将来临之前,顾青必须要做好充足的准备,否则将来便是一片随波逐流的浮萍,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自己在乎的人。
…………
杨国忠进宫后,首先见了杨贵妃。
八卦报在杨贵妃手中翻了个遍,她越看越觉得有趣,指着头版头条上的杨太府落水事件笑个不停。
杨国忠是个有眼色,见杨贵妃对它似乎很感兴趣,立马便道:“娘娘可喜欢这八卦报?”
杨贵妃笑道:“倒是有点意思,打发无聊倒也有趣。”
“不瞒娘娘,此报是臣和顾青二人合伙办的,为的就是给长安城的权贵和士子们平日消遣之用。”
杨贵妃愕然,接着失笑:“你们……皆是天子之臣,那么多朝政大事等你们去办,你们却合伙办这种东西?”
杨国忠陪笑道:“当然是为了给陛下和娘娘解闷儿,陛下和娘娘甚少出宫,每日看看这八卦报,看长安城那些朝臣和士子们又干了什么丧德或是伤风败俗的事,权当是博陛下和娘娘哂然一笑。”
杨贵妃摇头笑道:“罢了,你们要玩便玩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杨国忠眨了眨眼,小心试探道:“娘娘,您那个小同乡顾青的意思,可否请娘娘也共襄此事?毕竟这八卦报专门记述一些朝臣和名士的逸闻荒唐之事,臣等担心那些朝臣们恼羞成怒,参劾我们不务正业……”
杨贵妃瞪眼佯怒道:“你们本就是不务正业,难不成还有理了?顾青那孩子怎么回事?明明看起来是个懂分寸有节操的孩子,为何跟你一起胡闹弄这种东西?”
杨国忠陪笑道:“娘娘说的极是,不过顾青是左卫亲府录事参军,平日里并无太多公务处理,恰巧那日臣被贼人害得落水,顾青便想出办个八卦报以记之的主意,算是给长安城的文人们当作消遣之用,往后也会在八卦报上夸赞陛下何等英明,夸赞娘娘何等绝世姿容,让天下人都知道陛下圣名,娘娘的美名……”
杨贵妃听完掩嘴笑了:“这定是顾青想出来的主意,他夸起人来没皮没脸的,不过,难得他这份心思,罢了,便由了你们吧,算上本宫入伙八卦报了,但你们不准用本宫的名头在外面欺凌横行,不准做有违国法之事,否则本宫必不保你们。”
杨国忠急忙躬身道谢。
花萼楼外这时传来宦官尖细的嗓音,天子驾到。
杨贵妃和杨国忠急忙起身站在殿门前迎驾,没多久穿着一身明黄色常服的李隆基慢慢行来,先搀起杨贵妃,温柔笑道:“夫妻多年,娘子何必多礼。”
杨国忠在一旁恭敬道:“臣杨国忠,拜见陛下。”
李隆基扫了他一眼,含笑点头,示意免礼。
其实内心里,李隆基对杨国忠是看不上的,杨国忠是个什么货色,李隆基早有耳闻,不过杨国忠有一个旁人无法企及的优点,那就是可以信任。
杨贵妃是李隆基唯一宠爱的妃子,李隆基在开元十二年因符厌一案废了王皇后,从此再未立后,杨贵妃事实上已是后宫之主,虽无皇后之名,但行皇后之实,杨国忠作为杨贵妃的堂兄,为人也算机敏伶俐,学问不见得多高,可做人却比绝大部分朝臣强多了,再加上又是大舅子的身份,李隆基这才决定重用他。
一来是向杨贵妃示恩,二来杨国忠的存在能够牵制朝局,如果说东宫和李林甫是朝堂两大势力,李隆基必须平衡这两大势力以求平稳,那么杨国忠在李隆基的心里便是候补势力,一旦两大势力其中一方倒下,杨国忠可以马上补位,让朝堂局势在一夜之间迅速形成新的平衡。所以李隆基才会给杨国忠封了十五个官职,如今朝堂上巴结杨国忠的官员不逊于巴结李林甫的。
这就是李隆基的帝王心术,前半生踏实做事,于是创下了开元盛世,后半生只顾着谋人,于是搞得朝堂君臣从上到下勾心斗角,偏偏李隆基还洋洋自得,觉得自己将天下人心玩弄于股掌之中。
杨国忠为人再烂,再不学无术,李隆基觉得他有用,那么他便是国之栋梁。
心里再看不上杨国忠,李隆基的表面功夫还是做得很不错的,微笑着示意赐座,并与杨国忠聊了半天家常。
随即李隆基目光一瞥,看到面前桌案放着的一张纸,上面赫然印着“八卦报”三字,李隆基好奇之下拿起来看了一遍,首先注意到的是头版头条杨国忠落水的文章,李隆基哈哈笑了两声,然后又翻了一下其他的文章,大多是一些闲事逸闻。
“此物倒是有趣,何人所为?”李隆基笑道。
杨国忠禀道:“回陛下,是臣和左卫亲府录事参军顾青合伙做的,贵妃娘娘也觉得有趣,于是她也参了一伙进来。”
李隆基挑眉望向杨贵妃,笑道:“娘子对此物亦有兴趣?”
杨贵妃刚刚已答应了杨国忠,于是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然后笑着对李隆基道:“三郎,妾觉得此物很有意思,顾青他们说了,此报纸并不涉及朝政,记述的皆是长安城一些朝臣名士之传闻,权当茶余饭后谈资,妾觉得并无不妥,于是答应了他们。”
李隆基笑着望向八卦报,忽然问道:“此物虽不涉朝政,但与宫门抄差不多,可有在长安散发?”
杨国忠委屈地道:“陛下手中这一份,已散发两千余,最近几日长安城士子和平民们议论的皆是臣落水之事,街头巷尾皆在议论,臣算是为长安城的官员士子们赚足了笑柄……”
李隆基笑容渐敛,皱眉道:“街头巷尾皆在议论?”
“是。”
李隆基目光有了一些冷意:“一份报纸若能做到人人皆知,将来若有一日发一些让朕或朝臣们猝不及防的消息,闹到民间沸沸扬扬,朝堂君臣如何自处?”
杨贵妃倒是没想过那么远,急忙分辩道:“三郎,八卦报不过是闲来记述名士逸闻杂要,从不涉及朝政,怎会闹出沸沸扬扬的动静?”
李隆基不置可否,盯着杨国忠道:“是你的主意,还是顾青的主意?”
“回陛下,是顾青的主意,少年郎性喜热闹,是以千方百计弄出点动静博人一笑。”杨国忠见李隆基神情不悦,于是面不改色迅速将顾青卖了。
杨贵妃急道:“三郎若是不喜,妾可叫顾青马上停了,少年郎不知朝堂凶险,一时玩乐之举,纵是闯了祸也是无心。”
李隆基脑海中浮现顾青的模样,暗自思忖后,也觉得以顾青的年纪,办这报纸似乎并非有意之举,上面记述的杂闻逸事也并无敏感之处,看起来好像真是少年郎无意玩笑的手笔,可能连顾青自己都没想到一份报纸竟能传遍长安,引得长安士子平民议论纷纷。
于是李隆基神情松缓下来,道:“此物虽无不妥,但终究传扬过广,若被有心人利用,散布一些不利君臣的消息……”
杨国忠急了,虽然刚才毫不犹豫地卖了顾青,那不过是出于自保本能,从内心来说,他还是希望八卦报能够办下去,顾青给他的灵感很有用,将来此物用于对付政敌方面,或许能起大作用。
于是杨国忠轻声道:“陛下,八卦报不过是无伤大雅的杂闻小道,长安是天子脚下,顾青和臣也不是不分轻重之人,怎敢在报上胡乱编排?臣等若有那泼天的胆子敢乱发东西,不怕掉脑袋么?”
杨贵妃见李隆基神色已松缓,立马送上神助攻,撅着小嘴拽着他的袖子左右摇摆撒娇:“这点小事三郎还犹豫不决,不过是妾和兄长顾青三人闲来无事弄点打发无聊的小玩意罢了,三郎还怕它翻了天么?三郎手下那么多大将军手握兵权,也不见你相疑,偏偏我们弄这点小玩意便不行了,三郎……”
李隆基顿时释然了。
是啊,那么多手握兵权的大将军,朕都把他们安排得明明白白的,相比兵权的敏感性,这份小报能翻出多大的风浪?想想也觉得自己多虑了。
于是李隆基豪迈笑道:“那便由你们去吧,记住分寸,莫闹出风波,否则朝堂悠悠众口纵然是朕也难以平息。”
…………
李林甫宅邸。
幕宾半跪在李林甫病榻前,看着面前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心头酸楚差点落下泪来。
掌握半生权柄,终究躲不过生老病死,相爷的病愈见沉重,不知何时便会辞世。
良久,李林甫悠悠醒转,浑浊的老眼看了看幕宾,道:“又有事了么?”
幕宾垂头道:“相爷,那份八卦报的来源,晚生已查清楚了。”
“说。”
“只查到两位来自蜀州的商人身上,再往下查,恐怕要拿人讯问了,那份八卦报便是两位商人传出去的。”
李林甫皱眉:“商人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公然编排朝臣?他们的背后定然还有人。”
“是,可要知道幕后之人是谁,必须要拿下两位商人,目前的源头在他们身上,不拿下便无法问话。晚生不知里面水深几许,只好先来问过相爷,请相爷示下。”
李林甫阖眼养神,不时捂嘴咳嗽几声,脑子里飞速转动。
执掌朝堂多年,李林甫已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宰相,论权柄,论门生,论朝堂势力,他都是大唐朝堂首屈一指的,连东宫太子都要惧他三分。
按说区区一份记述逸闻杂闻的报纸,不必如此大动干戈,主要是李林甫眼光看得很远,当他知道这份报纸传得街头巷尾人人皆知后,他便敏感地发现这份报纸是一柄利刃,若能为他所用,将来在与东宫的争斗上能起到关键性的作用。
那么,八卦报背后的人是谁呢?
想了半晌,李林甫忽然失笑。
天子不可能如此无聊办这种闲事,那么放眼整个大唐,他李林甫除了天子,还怕谁呢?区区一份报纸,竟令大唐宰相畏首畏尾,难道自己果真老了么?
咳嗽了几声,李林甫伸出颤巍巍的手,轻轻地一挥。
“着万年县令派人拿下那两位商人,严加讯问,去吧。”
…………
万年县令派出差役拿人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郝东来和石大兴正在长安平康坊的某家青楼里拼酒斗富。
平康坊是长安有名的风月场所聚集地,这里青楼林立,乐人教坊数以百计,郝东来和石大兴颇有身家,最近已是各大青楼的超级贵宾。
无它,俩冤大头而已。
两位冤大头喝醉了酒便拍桌子互相叫骂,陈年往事一桩桩翻出来,为匆匆那年痛哭流涕,也为横刀夺爱怒不可遏,没多久,平康坊大部分青楼都认识了两位掌柜,甚至比两位当事人更清楚他们当年陈芝麻烂谷子的所谓恩怨情仇,每次只要一喝酒,所有人便双臂环胸笑吟吟地站在一旁看二人对骂。
第一百四十一章 事发突然
来者是客,不管两位掌柜进青楼是为了撒酒疯还是斗气,对青楼的掌柜来说都欢迎,尤其是两位掌柜饮醉后出手大方,彼此都见不得对方比自己有钱,就算对方看中了一头母猪都要砸钱斗富,将那头母猪搂进自己怀里来。
平康坊有几家青楼还真这么干过。
趁着二人大醉,愣是找了一个又胖又丑平日里坐不到台的姑娘,强行吹嘘是本青楼的花魁娘子,两位掌柜喝醉后智商与审美水平严重下降,冲动之下互相杠了起来,砸出令人咋舌的钱财,最后通常是身家相对较厚实的郝东来拔得头筹,洋洋得意地搂着肥妞进了房,而大醉的石大兴捶胸顿足痛哭流涕宛如失去了真爱。
至于第二天酒醒后,郝东来看着旁边一脸满足鼾声如雷的肥妞是怎样的表情,无人知道,想自杀又怕疼,想杀了旁边的肥妞又怕吃官司,心头涌起一股花了钱反被别人嫖了的感觉,矛盾复杂的心情大抵如是。
然而人一旦喝醉往往不记教训,第二晚换家青楼继续拼酒斗富。
郝东来和石大兴来长安后大部分夜晚都是在青楼里的度过的,很符合有钱且精神空虚的人设。
今晚两位掌柜又换了一家新的青楼,酒饮正酣,两人正指着鼻子互相问候对方的女性长辈时,万年县的差役忽然冲了进来,为首一人按刀站在门口大声喝问:“谁是郝东来,谁是石大兴?”
两位掌柜酒饮至七分,似醉但未醉,见差役们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两人很识趣地闭嘴不语,势不两立的两人此刻非常有默契,连眼神都未交流,膝盖便渐渐弯曲,身子同时在人群中矮了一截儿。
为首的差役见无人应答,于是喝道:“无关人等马上出去,我等只拿问郝东来和石大兴,从蜀州来的两个商人,快!”
一群差役守在门口,青楼里的客人们一阵慌乱,纷纷朝门外走去。
郝东来和石大兴也臊眉耷眼混在人群里往外走,而且走得很低调,两人屈着膝盖在人群里凭空矮了一大头,慢慢吞吞挪着小碎步。
两人终究太天真了,万年县的差役显然有备而来,为首的差役手里展开了两副画,上面正是郝东来和石大兴的模样,青楼里每出去一人都要经过差役的仔细辨认,直到差役们发现混在人群里屈膝而行的两位掌柜。
两位掌柜一个比猪还肥,一个满脸横肉面目狰狞,辨识度可谓非常高,尤其是还在人群里屈膝而行,活像两个卖烧饼的在人群的裤裆下活蹦乱跳,差役们马上发现了他们,于是哈哈一笑,朝两人一指。
“就是他们,拿下!”
两位掌柜一脸绝望,差役们上前将铁链往二人脖子上一套,草原上套野马似的套住了他们,再看套他们的差役,果然套马的汉子生得威武雄壮。
两位掌柜连连叫屈,直到此刻他们仍未弄清发生了什么事。自从来了长安后他们一直遵纪守法,从未干过违国法的事,如果硬要套一个罪名的话,顶多只是在青楼时略微嚣张了一点,扰乱了青楼的市场价格,这也要被抓?
差役们奉命拿人,哪里理会他们叫屈,套了铁链便牵着走。
石大兴又惊又惧,扭头看着郝东来一脸肥肉,顿时怒从心头起,飞起一脚将郝东来踹得……纹丝不动。
“都怪你!肥得跟猪一样,让人一眼就认出来了,否则石某早就跑了!”
郝东来大怒:“你长得迎人,一脸横肉看着像官府的海捕通缉文书,好意思怪我?呸!”
石大兴懒得理他,朝差役陪笑:“敢问官爷,我们究竟犯了何事,为何要拿我们?”
差役冷冷地看着他们,道:“我等奉命拿人,想知道犯了何事,回县衙说个分明。”
…………
顾青独自坐在屋子里,他在准备第二期的八卦报。
开局一幅画,过程全靠编。八卦的精髓不在于真实与否,而在于过程是否精彩,能否充分满足人们窥视他人**的**。
这一次的头版头条人物是李光弼,至于内容……
嗯,说他惧内,一天挨婆娘三顿打,偶尔加一顿宵夜,标题要吸引眼球,“惊!李郎将为何半夜惨叫?李府为何频请长安大夫?谁翻乐府凄凉曲,夜夜饮泣到天明……”
顾青拟好标题,满意地点头,就冲这么劲爆的标题,这一期的八卦报至少要加印两千份。
至于李光弼看到这一期的八卦报会有何反应,不重要,为了新闻文化事业的突飞猛进,被他吊起来打一顿也是值得的,谁的成功不曾付出过代价?
下一期的内容顾青也想好了,下一期该夸杨贵妃了,“闭月羞花”的典故可以用上了,将贵妃娘娘拍得花枝乱颤,顾青就算暂时得不到好处,至少在说错话的时候也容易得到原谅。
顾青有时候嘴比脑子反应快,他一直担心有天在杨贵妃面前脱口说出不该说的话,比如“环肥燕瘦”这个成语……
将这期八卦报的内容编排完毕,顾青将写好的内容用镇纸压住,正打算叫郝东来和石大兴两人拿出去刻板印报,接着顾青一愣。
好像从昨日傍晚开始,就没见过两位掌柜了。这两人节操基本等于负数,至于贞操,他们的贞操数值很不稳定,有时候是正数,有时候是负数,变化很快,但峰值很短暂。二人几乎每晚都要去平康坊的青楼,经常大半夜才醉醺醺的回来,可从来没有过夜不归宿的时候,昨晚是怎么了?这俩货嗨大了?
心头隐隐升起一丝不安,顾青心神不定地呆坐半晌,终于还是放弃叹了口气。
长安初来乍到,做人做事都畏手畏脚,顾青缺少消息渠道,缺少人脉关系,什么都缺,有心想做点什么,然而毕竟是天子脚下危机四伏,顾青目前只能选择蛰伏,也不知自己的翅膀何时才能硬。
门口传来轻轻的叩击声,顾青起身打开门,门外赫然站着一位男式劲装打扮的女子,大约二十来岁年纪,头发也扎成男式的挽髻,腰间佩着一柄剑,看起来英姿飒爽,典型的侠女形象。
侠女很有礼貌,见了顾青双手抱拳行了一礼,然后道:“顾公子,我是十二娘府中随从,十二娘遣我来报信,随您一同来长安的两位蜀州商人昨夜在青楼被万年县的差役拿了,如今正在万年县衙大牢里。”
顾青一惊,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怎么回事?他二人所犯何事?”
“万年县突然拿人,原因不知,十二娘说,恐与顾公子最近办的八卦报有关……”
“李姨娘怎知八卦报是我办的?”
“十二娘在长安消息灵通,很多一品大官不知道的事,她全都知道。自从顾公子来了长安,她对您的一举一动都关注得很。十二娘叮嘱顾公子小心,遇事切莫冲动,她正托人问万年县令陈文胜,今日天黑前应有结果。”
顾青脸色铁青,缓缓摇头:“恐怕等不到天黑了,他二人在长安并无靠山,进了大牢差役不会对他们客气,若等到天黑大概只能给他们收尸了。”
女随从一愣,然后急道:“顾公子,您可莫冲动,十二娘正在为此事奔走,很快会有结果的。”
顾青语气坚定地道:“他们是我从蜀州带出来的,我要保他们周全。晚一刻便是生与死的距离,我担不起这个险。”
说着顾青匆匆往外走去,女随从无奈只能跟着他。
顾青边走边道:“你是骑马来的还是坐马车?”
“马车。”
“走,带我一程。”
“顾公子欲往何处?”
“太府寺,找杨国忠。”
“此事与杨国忠有关?”
顾青没回答,沉默地坐进停在家门前的马车,女随从倒也不拘小节,很痛快地跟着钻进了马车,车夫一扬鞭,马车在石板路上不疾不徐地走起来。
半个时辰后,马车到了朱雀大道边的太府寺,杨国忠虽然当了十五个官儿,但最重要的是太府卿,太府卿掌管朝廷钱粮库藏,盐铁仓廪,属于九卿之一。
顾青急匆匆下了马车,向门口的军士递上腰牌,军士懒洋洋地瞥了一眼,没搭理他。
顾青苦笑,长安城里别的不多,官儿特别多,区区一个正八品录事参军,哪有资格见太府卿。
无奈之下,顾青只好告诉军士,自己是杨太府的同族弟弟,曾经在景阳冈打死过一头猛虎。
军士上下打量,满脸不信,然而这年头的人对乡土宗族之情特别重视,“同族弟弟”这个身份比录事参军重要多了,军士害怕顾青说的是真话,不敢担责任,只好不情愿地进去通禀,没多久便有差役出来相请。
顾青匆匆进了太府寺,顾不上观察太府寺的环境,差役将顾青领到后院东边的一间厢房后,顾青连门都没敲便径自闯了进去。
杨国忠正坐在桌案边提笔写字,见有人不告而入,不由大怒,见来人是顾青,杨国忠的脸色顿时由阴转晴。
顾青进门便匆匆拱手:“杨太府,来不及解释了,借您名头一用,顺便再借您几位亲卫。”
第一百四十二章 劫牢救人
相识不久,交情不深,顾青开口便借杨国忠的名头和亲卫,这个要求未免有点过分了。
杨国忠是不是谷道热肠不可考,但他肯定不是古道热肠之人,事实上他并不是什么好人,借名头和借亲卫的要求有点严重,杨国忠下意识便待拒绝。
脸上笑容未减,杨国忠脑子里迅速组织措辞,结果他还没开口,顾青便抢先道:“有人盯上了咱们的八卦报,万年县令不知奉了什么人的令,拿了我手下两个办事的人,杨太府,此事可轻可重,您看着办。”
杨国忠两眼顿时瞪大了,昨日还在陛下面前夸下海口,八卦报在他和顾青手下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结果才隔了一天就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
“谁,谁敢动我的八卦报?”杨国忠怒了。
顾青深深注视着他,语气诚恳地道:“杨太府,下官不是挑事的人啊,八卦报是咱们合伙办的,下官刚来长安,除了得罪卢家父子,再也没得罪过别的人了,反倒是杨太府位高权重,政敌一定不少,前几日不是还有人背后踹您落水吗?下官以为,指使万年县令拿人的人是冲着您来的。”
杨国忠怒视顾青:“万年县拿下的那两个是什么人?”
“八卦报编撰之后,由他们二人负责刻板印刷,雇人将八卦报散布长安城也由他们负责,昨夜二人在青楼饮酒作乐时同时被万年县的差役拿下。”
杨国忠缓缓点头:“那就确实是冲着八卦报来的没错了。”
顾青严肃地点头。
杨国忠是坏人,但坏人不一定是聪明人。杨国忠靠堂妹发迹,从一个不学无术的混混般的角色,一蹴而就成为当朝国戚,没有经历过官场的历练,没有挨过官场的毒打,如今的风生水起全靠李隆基的宠信,平日里侵占田产欺男霸女也没见收敛,真正的聪明人不会这么不知分寸。
所以顾青的话他立马就信了,不但信了,还马上答应了顾青,让顾青借用他的名头和亲卫。
昨日顾青的忽悠起了作用,当杨国忠知道八卦报对付政敌很有用之后,他对八卦报可谓非常上心,已经将它当成了自己事业的一部分,尤其是昨日还拉了杨贵妃入伙,更在李隆基面前保证过一定办好它,八卦报俨然已上升到了政治高度,杨国忠绝不允许任何人动它。
而身为当朝国戚,皇帝的大舅子,不谦虚的说,长安城里让他害怕的人还没几个,横行霸道不正是皇帝大舅子出场就应该具备的人设吗?
顾青当即道谢,带了杨国忠派给他的十余名亲卫,匆匆朝万年县衙赶去。
众人一路跑得飞快,顾青心急如焚,他知道自己必须争分夺秒,没有靠山的人进了大牢是什么下场,他很清楚,尤其是别人还打算从两位商人口中掏出点秘密。
顾青不指望郝东来和石大兴能够宁死不屈,话说得容易,事实上在残酷的刑具面前,很少有人能做到宁死不屈,顾青反倒希望他俩痛痛快快招了,毕竟他已打通宫里的环节,八卦报已获得了天子的同意,还有杨贵妃的入伙,合理合法了。
可惜俩货从昨日一直未归,大概不知道这个消息,若是以为自己在干违法的事,不愿出卖顾青,于是死咬着牙硬扛,那可就糟了。
想到这里顾青愈发焦虑,脚程愈发快了。
一行人赶到万年县衙,门口的差役愣了,一群披甲军士簇拥着一位少年郎,一看就是那种有钱有势的纨绔子弟来砸场子的架势,来者不善呀。
一名差役急忙朝县衙内跑去,另一名差役反应慢了点,朝那名率先跑去报信的差役投去幽怨的一瞥,然后紧张地注视着面前的这群人,脸色苍白如临大敌。
上门砸场子还是要先礼后兵,顾青客气地朝差役笑了笑,道:“昨夜万年县令是否拿了两名从蜀州来的商人?他们关在大牢吗?”
差役心中惧怕,但还是硬生生地道:“不知道。”
顾青仍和颜悦色地道:“那么敢问,万年县令可在县衙内?”
“不知道。”
顾青笑了。
万年县令无缘无故突然拿人,瞎子都看得出,分明是背后有人指使。指使万年县令的人是谁,顾青不清楚,大抵是朝堂上手握重权的某位朝臣。
没关系,今日便冲着浮出水面的人去,既然借用了杨国忠的名头,不干点飞扬跋扈的事情如何对得起杨太府的殷殷期望?
扭头看了看自己带来的十来名亲卫,他们面色冷峻一言不发,但无声中透出一股杀气,应该是李隆基直接从金吾卫或羽林卫中调拨出来给杨国忠当亲卫的。
顾青转身看着他们,含笑拱手道:“不知哪位是为首的?”
其中一名二十多岁体格壮硕的人出列,抱拳道:“末将是队正,以我为首。”
“敢跟我打进县衙吗?”
“杨太府有过吩咐,一切听少郎君的。”
“敢帮我砸县衙吗?”
“杨太府有过吩咐,一切听少郎君的。”
“敢帮我暴捶县令吗?”
“杨太府有过……”
顾青笑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们的底线了。”
差役在旁边听到顾青和亲卫一问一答,吓得心惊胆战,果然来者不善,今日万年县衙要糟!
顾青笑容渐敛,深吸口气,道:“先救人,再暴捶县令,走你。”
问清了大牢位置,顾青领着人马朝大牢赶去。
大牢门前,五六名差役按刀把守,见顾青一行人神色不善走来,差役们大惊失色,纷纷拔刀,一名差役厉声道:“尔等何人?牢狱重地,你们敢劫狱吗?”
顾青的回答很简洁:“敢。”
随即下令将守门的差役放倒,亲卫们一拥而上,几个回合间,差役们倒了一地。
顾青看了一眼,见差役们受的都是皮外伤,心中暗暗赞许,这群亲卫还是很有分寸的。
从差役身上搜出钥匙,顾青把牢门打开,率先冲了进去,忍住大牢内的恶臭,一间间牢房找了起来。
在大牢里找人并不容易,里面的囚犯都穿着囚衣,披散着头发,面孔脏得分不清五官,一间间找下来,顾青不耐烦了,索性大喊起来:“郝东来,石大兴,你们在哪儿?”
话音刚落,大牢深处忽然传来一声哭嚎,然后一道虚弱的声音:“少,少郎君?”
顾青赶紧领着人往里面走。
走到一间牢门前,隔着铁栏看到里面郝东来和石大兴的模样,顾青的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双手攥拳直发抖。
郝东来和石大兴躺在一堆发臭的稻草上动弹不得,他们浑身布满了血迹,还有一条条带血的鞭痕,石大兴的一只手臂软耷耷的搭在胸前,手腕与胳膊肘形成一个怪异的角度,显然是骨折了。郝东来赤着膀子,胸前曾经白白净净的肥肉上一片血肉模糊,大腿上一块血糊糊的,连皮带肉被剜下来一块,皮与肉未彻底与大腿分离,藕断丝连地耷拉在稻草上。
触目惊心的一幕,顾青愤怒了。
深呼吸,命令自己冷静下来,让亲卫打开牢门,顾青快步走进去,蹲在石大兴和郝东来面前,眼眶渐红。
“对不住你们,我来迟了。”
两人被折磨得没个人样了,郝东来处于昏迷中,石大兴看着顾青,豆大的眼泪扑簌往下落,咧嘴努力地笑了笑:“不迟,少郎君,至少我们还活着……”
瞥了一眼昏迷着郝东来,石大兴这时候了还不忘贬低他,虚弱地笑道:“郝胖子不大行了,天亮时才受完刑,扔进牢房便昏了,我比他强。”
“他们问你们什么?”
“八卦报的事,长安城似乎有几批人在追查我们,源头查到我和郝胖子便查不下去,于是把我们拿来讯问……”
身体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石大兴倒吸口凉气,抬眼注视着顾青,缓缓地道:“少郎君,我和郝胖子没招,你相信我们吗?”
顾青含泪笑道:“相信,你们是好汉。你们若招了,身上便不会有这么多伤。”
“好汉倒不算,我们是商人,圣贤说,商人逐利忘义,生来就被世人看不起的。但我和郝胖子不想被你看低了,我们希望你眼中的我们,是堂堂正正的人。”
顾青笑道:“你们在我心里,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从今以后是我可以性命相托的朋友,兄弟。”
石大兴满足地笑了,眼睛缓缓阖上,刚才的话已经耗尽了他的精神,此时已昏昏欲睡了。
顾青拍了拍他,道:“先别睡,是谁把你们折磨成这样的?”
石大兴努力睁着眼皮,道:“不认识,应该是牢头吧……”
顾青的笑容露出一抹残酷的味道:“老石,打起精神,好好看着,我帮你报仇。”
起身看着亲卫,顾青道:“会用刑吗?”
为首的亲卫道:“没用过刑,但可以试试。”
“那就麻烦各位将牢头带来此处,照着这两位的伤势,原封不动地用在牢头身上,能办到吗?”
亲卫犹豫了一下,道:“能。”
第一百四十三章 手足之义
习惯冷静的人,在冲动的时候其实并不比那些鲁莽的人好多少,无论后果多严重,当时当地已顾不上考虑,心里只想着四个字,“快意恩仇”。
顾青前世的年龄已有三十多岁了,三十多岁正是慢慢沉淀的年纪,心理上早已磨去了少年的棱角,对人对事渐渐变得圆润,他已学会用微笑来回应世界的恶意,用智慧报复世界带给他的痛。
可是这一次,顾青不得不承认,他并没有考虑太多后果。
他已被愤怒左右了情绪和理智,闯县衙,劫大牢,按大唐律法来说,这是杀头的大罪。
不过无所谓了,先办事。
牢头被亲卫们带到面前,看到顾青那张带着微笑的脸,牢头抖如筛糠,扑通一下跪倒在顾青面前。
顾青懒得跟他废话,朝亲卫们示意动手。
亲卫们执行命令可谓一丝不苟,先仔细看了看两位掌柜的伤势部位,然后掏出匕首便朝牢头的大腿上扎了一刀,牢头痛得凄厉惨叫,另一名亲卫用布巾堵住了他的嘴,行刑的亲卫用脚狠狠一踹,牢头的一只胳膊断了。
接下来的刑罚连顾青都看不下去,他从来不知道只靠一柄匕首能在人体上造出那么多花样百出的伤口,牢头晕过去又被水泼醒,然后再次晕过去,周而复始。
最后连石大兴都接受不了了,叹息着道:“少郎君,够了,此仇已报,莫再行暴了。”
顾青笑道:“解气了吗?”
“解气了……”石大兴苦笑:“可是少郎君,为了我和郝胖子,你的麻烦怕是不小。”
“那是我的事,你们莫操心。”
牢头已被折磨得血肉模糊奄奄一息,顾青吩咐亲卫给他上药。
报复归报复,不能弄出人命,出了人命事情的性质就不一样了。
顾青让亲卫将两位掌柜小心抬出大牢,找门口那个佩剑的女随从,让她将两位掌柜接上马车,长安城里多兜几圈后秘密送到十二娘那里养伤。
然后顾青领着亲卫走出大牢,眯眼看了看刺眼的阳光,顾青沉默片刻,忽然笑道:“走,我们去找万年县令。”
为首的亲卫迟疑了,脚步一顿,低声道:“少郎君难道要像对付牢头一样对付县令?”
顾青严肃地普及法律知识:“朝廷命官怎可虐杀?那是犯法的。”
亲卫刚松了口气,谁知顾青补充道:“不过这种昏官打断他一条腿应该不打紧的。”
亲卫神情紧张起来:“少郎君,容末将劝一句,杨太府虽说一切听命少郎君,但若对京县县令动手,其罪恐怕不是我们几个亲卫能担待得下的,杨太府可能……可能也担待不了。”
话说得很含蓄了,意思是杨国忠最后肯定会甩锅给顾青,毕竟是他带人动的手。
顾青想了想,道:“先报仇,再说其他的,大丈夫行事不可窝囊,否则会成为我一生的魔障。”
亲卫有些惊愕,犹豫片刻,道:“为了两个商人……值得吗?”
“值得。他们不仅是商人,还是我的手足。”顾青一字一字缓缓道。
亲卫深深注视顾青许久,忽然躬身拜道:“末将姓付,名宗,长安人士,再次见过少郎君。”
顾青哈哈一笑:“既然通了姓名,以后就是朋友了,今日我若不死,改日你请我饮酒。”
付宗也笑:“为何是我请你,不是你请我?”
“谁丑谁就输了。”
顾青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快点去县衙后院,过不了多久恐怕金吾卫就要来人了。”
付宗当即毫不迟疑领着亲卫跟顾青进了县衙后院。
后院内,丫鬟杂役们惊惶奔逃,院子内散落一地的衣裳细软,凌乱得如同官兵抄家一般。
顾青进了后院便听到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早在顾青领着人劫大牢开始,万年县令陈文胜情知不妙,竟带着妻妾儿女跑了。
得知这个消息后,付宗长松了口气,神情无比庆幸。
虽说眼下闯了祸,但至少没打断县令的腿,罪责轻了许多,劫牢同样是死罪,但杨太府和杨贵妃若愿保下顾青的话,应该还是能保住的。
付宗不知道自己为何对刚认识的顾青如此担心,或许是刚刚他为了两个商人义无反顾地劫牢并当面报复牢头的举动,令付宗不解的同时却又非常钦佩。
这样的人,若能交为朋友,应该很不错吧?
“少郎君,既然县令跑了,咱们也救出了人,不如……走吧?”付宗试探问道。
顾青颇觉遗憾地环视后院四周,付宗心头一紧,似乎预料到顾青要说什么,抢在顾青开口之前,付宗赶紧道:“您看这后院已乱成这般模样了,再砸了它也无甚必要,反而要多担一份罪责,少郎君,算了吧,日后少郎君升了官,便能轻易将陈文胜拿捏在手,要生要死全在少郎君一念之间。”
顾青叹了口气,无奈地道:“只好如此了,还能如何……跑得真快,啧!”
这种丧心病狂穷凶极恶的语气令付宗胆战心惊,他不由为那位逃跑的县令感到庆幸,真若落在顾青的手里,今日怕是要丢半条命。
县衙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顾青叹道:“约莫是金吾卫的人来了,我准备蹲大牢了……回去转告杨太府,让他快点捞我出去,牢房太臭了,我住得不习惯。”
付宗好奇看着他:“你一点都不怕?”
“动手劫大牢以前有点怕,现在不怕了。”
付宗迟疑了一下,道:“杨太府……会帮你脱困吗?”
虽是杨国忠的亲卫,但付宗原本属于金吾卫麾下,是李隆基几年前调拨给杨国忠当亲卫的,以杨国忠的为人,显然这几年并未将身边的人归心,所以付宗话里话外总有一种胳膊肘往外拐的意思。
顾青笑道:“帮我劫牢的你们是杨太府的亲卫,也是他下的令,这是有目共睹的,此事他脱不了干系,要想撇清此事,他必须要帮我脱罪,其中利害,杨太府懂的。”
付宗点头,深深地道:“少郎君保重。”
顾青若有所思:“有朝一日我若腾达了,你来给我当亲卫如何?不给你任何承诺,信我的为人便跟随我。”
付宗微微一笑,没出声。
顾青不死心又问了一遍,付宗笑道:“我等武夫,只听上命差遣,少郎君若要我来当亲卫,或许要先问问杨太府的意思。”
顾青眨眼,秒懂了。
意思是让顾青直接找杨国忠挖墙角,跟他们说没用。
拍了拍屁股,顾青洒脱地笑道:“好,我走了,蹲大牢去也!”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向县衙前堂。
付宗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背影,嘴角忽然微微一勾。
一名亲卫凑上前,轻声道:“队正,此人倒是仗义洒脱之人,颇有豪侠之风,小人陪他闯这一回祸,纵是被上面究罪也值了。”
付宗没说话,心中却翻腾不已。
当这位少年郎的亲卫吗?似乎……不错。
…………
金吾卫果然没跟顾青客气,见了顾青便将他打入了大牢,这次进的是大理寺的牢。
顾青是八品官,官员犯案需由大理寺直接审理,不像上次顾青打卢承平,那是左卫的内部纠纷,所以蹲的是左卫的内部大狱。这次是公然劫万年县大牢,性质不一样了。
顾青入牢的同时,消息已飞快传遍了长安,大街小巷皆知有一位少年郎君为了救人,不惜带着人马公然劫了万年县的大牢,救人之后并未逃走,反而等在原地,直到金吾卫将士赶来,少年郎潇洒认罪,被打入大理寺大牢。
这个时代的侠客已不像唐初那般臭名昭著了,唐初之时民风纯朴,政明吏清,那时无论官与民都是讲道理的,反倒是游侠儿之流,大多是一些无所事事的街痞无赖组成,说是游侠儿,实际上是无业游民,专行偷盗勒索之事,为当时官民所恶绝。
如今大唐盛世,但盛世中的危机与不公已越来越严重,否则盛唐不会在几年以后因为某个人的造反而大厦顿倾,究其根本,终究是根基已动摇,阶级之间越来越对立,不公平的现象越来越严重。
世上有不公,豪侠之流便应运而生,官府管不了的,无法管的,便需要侠客来管了,侠以武犯禁,侠客仍被官府所恶,但民间百姓对侠客却越来越信任,越来越有好感。
顾青今日劫牢之举,在百姓眼里看来便是豪侠仗义所为,顾青打入大理寺大牢后,不知何处兴起的呼声,呼声越来越高亢,最后不知从何处聚集了数百名百姓,纷纷来到大理寺门前,请求官府从轻发落顾青。
消息在下午的时候终于传到了兴庆宫。
兴庆宫里的李隆基听说又是顾青闯了祸,不由龙颜大怒,随即又听到大理寺门前百姓聚集,请求为顾青脱罪,李隆基呆怔许久,于是忽然想起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此事从头到尾,究竟谁是谁非?
半个时辰后,兴庆宫一纸圣旨传出,着令万年县令陈文胜入大理寺陈情述职。
第一百四十四章 再次升官
官府执行的是国家的意志,从这个角度来说,它永远比单一的个人要更冷静,更无情。
一桩很简单的案子,闯衙劫牢伤人,杀头是免不了了,官衙代表朝廷,顾青此举是无视朝廷律法威严,从古至今劫过大牢的江湖好汉,没被抓自然逍遥法外,如果被抓了,几个能活命?
然而顾青本身是官员,尤其是事发之后无数百姓聚集大理寺求情,消息传到兴庆宫,李隆基不得不慎重对待了。
讽刺的是,李隆基终日沉迷温柔乡里,朝政一应扔给左右二相,他甚至已很少开过朝会了,这样一位皇帝居然觉得自己是明君,是把广大人民群众放在心上的励精图治之圣明君主,人民群众的呼声不能不听。
于是一桩简单的案子上达天听后,李隆基下令万年县令陈文胜入大理寺述职。
传旨的宦官匆忙赶到万年县衙,然后听到一个很无语的消息,万年县令陈文胜跑了,陈文胜他不是人,他带着小姨子跑了……
宦官站在县衙门口一脸懵逼,依稀听到萧瑟的秋风呼啸而过的声音,画面特别凄凉,特别无助……
随即气急败坏的宦官下令赶紧找人,两个时辰后,终于在陈文胜夫人的娘家找到了他,被找到的陈文胜脸色苍白,浑身无力,仿佛末日来临一般,几乎被金吾卫的将士架着进了大理寺。
当天夜里,大理寺卿亲自审理此案,结合了陈文胜和顾青双方的供词,两份供词仔细看了几遍,大理寺卿只觉得眼皮直跳,当即签了押,马上命人将供词送入兴庆宫。
这份供词基本符合事实,万年县无故捉拿两位商人,问陈文胜两位商人究竟犯了何罪,陈文胜却说不上来,只说是奉了上面的指令。
再追问下去,李林甫这个名字终于跃然而出。
于是大理寺卿不敢管了,将供词送给天子去管吧,当朝宰相惹不起惹不起。
…………
第二天一早,杨国忠入兴庆宫。
花萼楼内,杨国忠见到李隆基便跪拜大哭,来了个恶人先告状。
万年县令欺人太甚,万年县令知法犯法,滥用公权捉拿无辜商人,导致民怨沸腾,故而有无数子民跪于大理寺门口为顾青脱罪云云。
李隆基脸色很难看,看不出是因为顾青劫牢而生气还是因为别的。
杨国忠做人果真玲珑无比,他从头到尾只将锅狠狠扣在万年县令的头上,别的人绝口不提。其实昨夜他已知道此事涉及右相李林甫了,心惊之余倒也不怎么慌张。
原本杨国忠与李林甫的关系很不错的,从天宝四年杨国忠因杨贵妃得宠被召入长安开始,李林甫便主动与杨国忠结交,二人的关系说是朋友未免不够,至少是战线盟友,这些年李林甫扳倒了不少政敌,杨国忠都其中出了很大的力气,有这么一位大舅子在天子耳边不停挑弄是非,又有一位宰相大人在朝堂兴风作浪,再加上宫里还有一位千娇百媚的绝色美人……
说实话,李隆基想不当昏君都难。
李林甫与杨国忠的蜜月期早已过去,彼此都对对方积累了相当的不满。大抵还是争权夺利的原因,随着杨国忠的官职地位水涨船高,他已渐渐不满足于当宰相的马仔了,他想做一个有上进心的人,他想当宰相。
李林甫怎么可能让他当宰相,开玩笑,你不过是皇帝的大舅子,要学问没学问,要本事没本事,只知逢迎拍马搞裙带关系,你有几斤几两自己心里没点数吗?把偌大的朝堂交给你,你会治理吗?
就在今年,李林甫为了牵制杨国忠的权力,将杨国忠的死对头王鉷荐为御史中丞,这一次终于彻底伤透了杨国忠的芳心,与李林甫彻底绝决。
等闲变却故人心,不爱了,人间不值得。
由朋友变为敌人,杨国忠对李林甫出手自然不会留情。
在李隆基面前告状,杨国忠很有技巧。绝口不提此事与李林甫有关,他只是痛斥万年县令如何不法,商人何其无辜,然后扯到大唐律法上,商人无罪却被官府蛮横捉拿,这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李隆基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无论杨国忠知不知情,至少李隆基是知情的。从大理寺送来的供词上看,万年县令不过是奉命行事,真正下令捉拿商人的人,是李林甫。
李隆基不由暗暗叹息,这位右相听说最近病重,病重就好好养病,为何隔三岔五搞事情?这何止是轻伤不下火线,简直是重病犹不忘兴风作浪,一个民间用以娱乐玩笑的八卦报,值得右相亲自下令吗?难道说……李林甫欲掌控长安舆情与人心?
李隆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眼神中有了几许寒意。这个猜测可就有点诛心了。
杨国忠仍跪在李隆基面前大哭:“陛下,臣委屈啊,臣有天大的冤情啊!臣与顾青办的八卦报,早已得到陛下和贵妃娘娘的允许,有了陛下的允许,臣和顾青才敢放手去做,结果那万年县令明知陛下已允许了,却佯作不知,仍将八卦报办事最得力的两位商人拿下狱,并对他们严刑逼供,意图屈打成招,制造冤狱,构陷臣与顾青,此等用心何其歹毒,求陛下为臣和顾青做主!”
李隆基冷冷道:“万年县拿那两名商人,是在朕允许你们办八卦报之前,还是之后?”
杨国忠毫不犹豫地道:“是在陛下允许之后,陛下是昨日下午当着贵妃娘娘的面允许臣和顾青办八卦报的,当时陛下嘱托的每一个字臣仍记得,而万年县令陈文胜拿下那两位商人,是在昨夜子时前后,期间相隔了半日,两位商人被拿之后在大牢里倍受刑罚,当时他们大呼此事天子已答允,万年县令仍置若罔闻,坚持对二人用刑直到天亮……”
李隆基勃然大怒:“好大的胆!”
杨国忠垂头道:“是,陈文胜委实大胆。”
李隆基冷笑,他说的“大胆”,指的可不是陈文胜。
杨国忠垂着头看不清表情,但他心里也在冷笑。他知道李隆基说的“大胆”不是指陈文胜。
君臣二人揣着明白装糊涂,气氛有点微妙。
阖目沉思半晌,李隆基缓缓道:“高将军,着令吏部革去陈文胜万年县令之职,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三法司联审陈文胜……”
杨国忠忍住心中激动,期盼的小眼神盯着李隆基,多希望李隆基下一句话便下旨将李林甫一刀砍了。
然而李隆基让他失望了。
跟杨国忠告状绝口不提李林甫一样,李隆基的处置结果也绝口不提李林甫,君臣二人好像完全将李林甫当作不相干的人。
高力士似乎对仅有数面之缘的顾青颇有好感,小心翼翼地旁边提醒道:“陛下,不知顾青如何处置?”
李隆基嘴角一勾,淡淡地道:“顾青所犯何罪?”
高力士和杨国忠一愣,杨国忠这一刻福至心灵,仿佛被雷劈中了脑袋忽然开了窍似的,立马接道:“陛下,顾青不过是奉臣的命令去万年县大牢提人,与万年县衙差役因误会而有了些许争执。”
李隆基恍然状:“原来是些许争执,朕果然没看错人,顾青这孩子虽年少,但有情有义,为了商人朋友挺身而出,不畏强权,勇于抗争冤狱,大理寺门前那些为顾青求情的百姓便是明证,太宗先帝曾言,‘水亦载舟,水亦覆舟’,民心不可欺啊,朕岂能做那不分青红皂白的昏君?”
杨国忠拜服道:“陛下圣明,大唐社稷万代。”
李隆基一言而定了性,顾青不再是率人劫牢,而是与差役因误会而“争执”,这个事情的性质可就大不一样了。
李隆基缓缓道:“朕记得……上次顾青打了卢铉的长子,当时是左卫长史张继下令将顾青打入左卫大狱,而对卢铉的长子却轻轻放过,有这回事吧?”
一旁的高力士轻声道:“陛下好记性,正是。”
李隆基呼了口气,淡淡地道:“顾青于大理寺关监三日,三日后出狱,升任左卫亲府长史,原长史张继执法不公,贬为左卫亲府录事参军,二人的官职互调一下吧。”
关监三日,是李隆基对顾青的惩罚,原本应该惩罚得更重些,然而此事掺杂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政治因素,于是判决结果便有点奇葩了。
杨国忠伏地拜道:“陛下英明,赏功罚过公正严明,臣心服口服。”
被人劫了狱,劫狱的人却反而升了官儿,原本站在正义和受害者一方的万年县令,却落得革职查办,锒铛入狱。
那么指使万年县令捉拿两位商人的幕后黑手该是怎样的心情?
再结合顾青升的官职,恰好代替了作为李林甫马仔打手的左卫长史张继,这道升官的旨意可就愈发意味深长了。
李隆基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再次狠狠敲打了李林甫,间接向李林甫表达了不满。
第一百四十五章 探监出狱
顾青没想到自己蹲大牢居然也能升官,也不知是大唐的官场荒诞还是自己的人生荒诞。
更荒诞的是,升官归升官,蹲大牢依然要蹲大牢,两者并不冲突。所以顾青的新官上任三把火啥也烧不了,顶多把牢房烧了。
当大理寺狱卒兴冲冲跑来告诉顾青升官的消息时,顾青仍坐在又脏又臭的牢房里一动不动,无悲无喜。
事出反常必有妖,自己明明带人闯了个大祸,劫了大牢又废了牢头,按说这是大罪,就算杨贵妃和杨国忠在李隆基面前力保,顾青觉得自己最少也得是个革职流徙的下场,那么问题来了,为何自己闯了如此大的祸,反而升官了?难道李隆基奖励自己劫牢有功?
顾青百思不得其解,越想脑子越乱。
他只是个在朝堂权力中枢外围游走的官儿,很多事情没有身陷其中并不知内幕,所谓天威不可测,天意不可问,越靠近朝堂权力中枢才能越明白,有的人有的事,是不分对错的。
有的人兢兢业业做了半辈子官,不招灾不惹祸,莫名其妙却被贬了撤了,有的人整天上蹿下跳干尽坏事,却莫名其妙升了。
朝堂就是这么不讲道理不分是非的地方,一切善恶只由帝王说了算。
蹲三天大牢,对顾青来说不算事,自从知道大理寺监牢里有一位人犯蹲着大牢居然都升了官后,狱卒对顾青的态度客气了许多,人家摆明了是来大理寺度假的,相当于在基层混个资历,出了牢房便是新官上任,大理寺狱卒这类人最是八面玲珑,怎敢得罪顾青这位官场新秀。
于是狱卒陪着笑,给顾青换了一间干净的牢房,环境还算不错,至少牢房里的稻草不那么潮湿,稻草里面的跳蚤数量也少多了,甚至狱卒送来的牢饭里居然都带了几丝荤腥。
如此礼遇令顾青十分感动,只觉得宾至如归,脑子里胡思乱想甚至想到了出狱后跟大理寺卿套套交情,看能不能给自己在牢房里专门开一间贵宾房,有床有桌有酒有肉的那种,毕竟以自己天生的惹祸体质,以后进大理寺牢房的机会恐怕不会少。
蹲大牢的第二日,狱卒忽然跑来陪笑告诉他,有位客人来访。
很快一位带着斗笠轻纱身段儿姣好的女子被狱卒领进来,站在顾青的牢房外一动不动。
顾青惊呆了,大理寺牢房的贵宾待遇竟恐怖如斯?这是……国家给自己分配的姑娘,用来……那啥啥的?
不过为什么只来了一个?不应该出来一排姑娘然后一齐鞠躬说声“老板晚上好”吗?
顾青目光灼灼地盯着牢房外的姑娘,深沉地道:“如花,是你么如花?”
狱卒识趣地告退,女子掀开斗笠轻纱,嘻嘻一笑,张怀锦那张娇俏动人的脸庞出现在顾青眼中。
顾青忽然心情有些失落。
原来是自己想多了,原来大理寺牢房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识礼数。
“二哥!”张怀锦重重抱拳。
顾青激昂状抱拳回礼:“三弟!”
“二哥!”
“三弟!”
兄弟相见的礼节完成,张怀锦雀跃不已,觉得这套礼节莫名的高端,顾青心中却浮起淡淡的羞耻感,总觉得这礼节太中二。
张怀锦嘻嘻笑道:“二哥刚才说‘如花’,如花是谁?二哥在长安认识的女子么?”
“不,如花是我们村里的一条狗,养了多年,有感情了。”顾青唏嘘道。
张怀锦大笑:“哈哈哈,竟是一条狗,二哥你这眼神可真是……”
话没说完,张怀锦终于反应过来了,于是瞬间变脸,气鼓鼓地瞪着他:“所以刚才你见了我却叫如花,是觉得我长得像那条狗吗?”
顾青认真地道:“三弟怎可妄自菲薄?你比狗漂亮多了,一百只狗加起来都不如你漂亮。”
张怀锦又开心起来,只是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二哥,听说你又蹲大牢了,我来看看你。”张怀锦嘟嘴道:“你都不知道进来大理寺大牢多难,我以为花点钱打点一下狱卒便可以,谁知没人敢收钱,还是二祖翁最后给大理寺卿递了名帖,才放我进来探望你。”
顾青怅然叹道:“对我来说,进大理寺大牢一点也不难,随便闯个祸就进来了。”
张怀锦又笑,接着豪气干云地道:“兄弟有难同当,二哥且等着,我去把狱卒打一顿,然后也被关进来陪你。”
顾青叹道:“可我后天便能出狱了,那时岂不是留你一人在牢房里?”
张怀锦道:“二哥也不能不讲义气,你出去后再把狱卒打一顿,不就又可以进来陪我了么?”
“二哥劝你善良,狱卒做错了什么,被我们兄弟这般殴打凌辱。”
张怀锦嘻嘻一笑,打开带来的食盒,从里面取出一道道精美的的菜肴,还有一坛未开封的酒。
“二哥在大牢里一定吃不好睡不好,我给你带了些吃食,你慢慢吃,过两日出狱,我为你接风洗尘。”
顾青不客气地吃喝起来。
张怀锦没说错,蹲大牢的滋味确实不好受,吃不好睡不好,稻草上跳蚤特别多,至于吃,以顾青挑食的程度来说,不是他亲手做的菜都是猪食。
张怀锦蹲在牢门外笑吟吟地看顾青吃喝,梳着双丫髻双手托腮的样子像个粉雕玉琢的瓷娃娃。
“二哥做的事我都听说了,不得不夸你一句,二哥真是条仗义的汉子,三弟我没看错人。”张怀锦由衷地道。
顾青敷衍地点头,指着面前一碟烤肉,道:“这肉是谁烤的?你回去抽死他,都没熟。”
“好!”张怀锦爽快地答应了,又道:“听二祖翁说,陛下下旨将你升为左卫长史了,左卫长史,正六品官儿呢,一下子升了四级,好厉害。”
顾青吃喝的动作缓了下去,问道:“你二祖翁有没有说过陛下为何无缘无故升我的官?”
张怀锦睁大了眼睛道:“因为你厉害,又仗义,所以陛下自然要升你的官呀。”
顾青点头:“我喜欢这个不靠谱的答案。”
问张怀锦恐怕问不出什么,这姑娘傻傻的,不太聪明的亚子,如果是张怀玉的话,她此时肯定到处找人打听事情的来龙去脉,或者索性动手劫牢了。
顾青又想起了张怀玉,不知为何最近总不自觉地想起她,难道她……把我石桥村的厨房烧了?
顾青默默吃喝,张怀锦在牢门外像只麻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话题天南地北,顾青总觉得这姑娘今日进大理寺不是来探望他的,纯粹是满足她自己想说话的**,如此说来……得加菜啊,就这点菜听她说半天,亏了。
好不容易吃喝差不多了,张怀锦这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嘴,开始收拾碗碟,一边道:“二哥我觉得你人很不错,从刚刚你的谈吐来看,你是个很沉稳的人。”
顾青仰头叹气:“我刚刚只有吃喝,哪来的谈吐。”
将碗碟收进食盒,张怀锦爽利地起身,道:“二哥,我走了,明日再带些吃食来看你。”
说完张怀锦转身就走,走得干脆利落。
顾青看着她的背影微笑,张家姐妹的风格倒是很接近的,做人做事干脆,绝不拖泥带水。
忧伤的是,智商也很接近。张怀玉看着酷酷的,认识久了顾青便发现,看起来再酷的哈士奇,都是会拆家的。
…………
两天后,顾青出狱了。
走出大理寺的门,顾青唏嘘地回头看了一眼,如果此时手里拿个档案袋,嘴里叼着烟,背后的牢门缓缓关上,自己则独自走向未知的茫茫人生,画面看起来就有内味了。
蹲了两次大牢,男人,有故事才显沧桑。
沧桑没多久,走出大理寺没几步,一辆马车在他身前停下,车帘掀开,露出张怀锦那张高兴的脸。
“二哥!”
“三弟!”
“二……哎呀!”
顾青茫然眨眼。
马车内传来李十二娘冰冷的声音:“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没个体统!被你二祖翁知道,你会被打死。”
车帘又掀开,李十二娘盯着顾青,道:“还不上车,发什么愣?”
顾青于是赶紧上了马车,钻进车厢后二话不说先行礼。
“拜见李姨娘……”
“坐好!也不看看什么地方,行什么礼。”
马车缓缓而动,张怀锦看着顾青嘻嘻地笑:“二哥,等下先泡个澡,你身上臭臭的……”
顾青面不改色道:“是男人味,三弟你不懂。”
“嘻嘻,男人才不是这味道,我爹,我二祖翁他们身上就没臭味。”
李十二娘无奈地看着二人,叹道:“明明是一桩美玉良缘,却搞成了兄弟,你们这二哥三弟的,究竟有何说法?大哥是谁?”
顾青与张怀锦飞快互视,然后两人有了默契一般,同时面朝西南方向遥遥拱手:“大哥自然是雄霸蜀州青城县石桥村的张怀玉,张大哥,江湖人送雅号‘东方不败’。”
说完二人哈哈大笑。
李十二娘黯然叹息道:“若被你二祖翁知道你们这般称呼,只怕真会气出病来……”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下棋的人
顾青觉得与张怀锦兄弟相称没什么不对。除了不能一起泡澡堂子,不能一起蒸桑拿,不能一起上厕所以外……别的方面都很好,至少相处起来很愉快,谁说男女之间没有纯粹的友谊?只要兄弟相称,就能及时且理智地掐死一切尚在萌芽阶段的暧昧小情愫。
马车摇摇晃晃,李十二娘坐在里面岿然不动,眼神无奈地看着顾青,叹道:“你来长安才多久,接二连三的闯祸,都进了两次大牢了,说你年少轻狂吧,你平日里又是个很冷静的人,为何遇到事情却那般冲动呢?”
顾青苦笑道:“逼不得已,身不由己。”
李十二娘缓缓点头:“想来你有你坚持的‘义’,但为义故,舍生忘死,倒是不坠乃父之豪气,只是以后你行事千万要三思而行,凡事预先考虑一下后果,我担心你再这样闯祸下去,迟早会有性命之虞。”
“多谢李姨娘提醒,我只是不想给自己的余生留下遗憾罢了。”
李十二娘和张怀锦皆不解地看着他。
顾青叹道:“该挺身而出的时候,选择了懦弱,该从容赴死的时候,选择了贪生,该保护别人的时候,选择了逃避,该与一位心意相契的女子许下一生的时候,选择了放手……这些,都是遗憾,悔恨一生都无法弥补的遗憾。”
李十二娘听着听着,眼眶渐渐发红,不知想起了什么。
张怀锦定定地注视着他,眼睛里有异样的神采。
李十二娘许久才平复了情绪,幽幽道:“当年,你娘问过你爹,要不要收我为妾,你爹说不愿,他心里只有你娘,我也说不愿,因为我李十二娘不要别人施舍的情意……”
张怀锦不解地道:“若三人在一起也能开开心心的,有何不好?”
李十二娘苦笑:“你还小,不懂。”
张怀锦又看向顾青:“你懂吗?”
顾青点头道:“我懂,但我还未遇到与我心意相契的女子,所以我无法想象自己为了追求她能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
张怀锦闻言一怔,接着不满地嘟囔:“我就是女子……”
顾青飞快地道:“不,你不是。”
正在伤感的李十二娘看了看张怀锦,又看了看顾青,嘴角忽然露出一抹笑意。
马车停下,顾青掀开车帘才发现此处是常乐坊,没想到李十二娘也住在常乐坊,离他的宅子不太远,步行的话一炷香时辰差不多了。
李十二娘的宅子很大,看起来很气派,在不逾制的前提下,宅子的每一道装饰都表现得华贵且精美。
随着李十二娘进门,宽敞的前院里有许多穿着劲装的女子,正在院子里练剑,见李十二娘回来,众女子纷纷停下,朝李十二娘行礼,口称师父。
顾青恍然,原来这些女子都是李十二娘的弟子,舞剑器是一门艺术,也是一门手艺,也是要拜师门的。
众女子行礼过后,纷纷好奇地望向李十二娘身后的顾青,有的性格开朗的女子捂着嘴偷偷地笑,也有的不好意思地扭过脸去。
顾青也有点紧张,活了两辈子很少被这么多女子同时注视过,于是不自觉地以袖遮面,低头打算匆匆穿行而过。
谁知不省心的张怀锦却跳了出来,从怀里掏出李十二娘送给她的匕首,首先朝众女子抱拳,豪气干云地道:“各位好汉请了!张某初至贵宝地,谁与我比划几招……”
话没说完,被顾青一手捂住嘴,一手拎着后领带走,顾青还朝众女子尴尬地笑:“见笑了,见笑了,家门不幸,孽障横行……”
一直将张怀锦拎到前堂内,张怀锦挣脱了顾青的手,使劲瞪着他:“谁是你家门的?谁是孽障?”
“兄弟相称,当然是一家人,至于谁是孽障……”顾青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还不够明显吗?”
李十二娘静静地看着二人的争吵,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深。
三人在前堂内坐定,李十二娘望着顾青,道:“听说你被升官了,倒是忘了恭喜你。”
顾青苦笑:“这官儿升得糊里糊涂,我明明是劫牢伤人,陛下不杀我反而升我的官,难道是夸我劫牢劫得好,劫得大快人心,鼓励我再接再厉?”
李十二娘白了他一眼,哼道:“做什么美梦呢,劫牢还有理了?若不是陛下恰好要敲打李林甫,若不是大理寺门前那么多为你求情的平民,给你造出了声势,你以为陛下会饶了你?”
顾青惊愕道:“还有这等内情?我做的事与别人无干,平民为何要去大理寺门前为我求情?”
张怀锦在一旁亲热地挽住李十二娘的胳膊,笑道:“若非李姨娘暗中运筹帷幄,你以为那么多平民为何无缘无故去大理寺门前为一个不认识的人求情?”
顾青恍然,原来那些为自己求情的百姓竟是李十二娘暗中组织的,难怪自己能够轻易度过此劫,原以为是自己运气好,看来是有人默默为自己负重前行。
顾青赶紧起身,朝李十二娘行礼:“多谢李姨娘相救之恩。”
李十二娘摆摆手:“你不必谢我,我说过,在这世上我是你唯一的亲人。”
顾青还是行了一礼,落座后又道:“李姨娘说陛下要敲打李相?这与我劫牢有何干?”
李十二娘道:“指使万年县令拿下那两位商人的,就是李林甫,此事你知道吧?”
顾青点头:“在牢里时,三弟与我说过了。”
李十二娘再次被二人不伦不类的称呼弄得直皱眉,但还是忍住了。
“你办的八卦报,杨国忠已征得陛下和贵妃的同意,他们同意后,身为右相的李林甫却还指使万年县令拿人,你觉得陛下会如何想?”
顾青笑道:“肯定心里不舒服。”
“不仅如此,这几年东宫和李林甫斗得厉害,可最近李林甫病重,据说时日无多,如此情势下,你觉得陛下该如何?”
顾青想了想,道:“李林甫病重,朝中东宫与宰相两权失衡,陛下必须调节干预,再次制造新的平衡……”
李十二娘惊异地看着他:“你学过帝王术?”
“没学过,但听说过一些皮***王术即平衡术,只要朝局能达到平衡,天下和朝堂就不会乱。”
李十二娘赞许道:“这可不是皮毛,你已所知甚为精辟了,没错,帝王术即平衡术……前日陛下将你升官的消息传出宫后,我当时也纳闷了许久,想不通为何陛下要升你的官,后来让人打听清楚了才知道,原来此事与李林甫有关……”
“长安城里很多人都知道,李林甫时日无多了,可他的相权如今仍实实在在地拿捏在手中,不肯放手,李林甫说死就会死,他若一死,朝堂内短时间必然失衡,那时东宫一家独大,朝中没有第二股势力制衡他,陛下怎能安心?”
顾青若有所悟:“所以,陛下必须要在李林甫死之前,重新扶持一股新的势力起来?”
“没错,这股势力或许目前不会太强大,但东宫与李林甫斗了多年,屡屡落于下风,受到李林甫多年的打击,如今东宫的势力也强不到哪里去,所以陛下扶持了新的势力后,恰好能与东宫的旧势力形成新的平衡。”
顾青目光闪动:“这股势力的为首之人,应该是杨国忠吧?”
李十二娘望向他的目光愈发欣赏了:“看来你果真是当官的料,眼光很精准,如果能少闯些祸的话,未来或许真能在官场混出个名堂。”
“我会控记寄几的。”顾青谦逊地道。
“杨国忠接李林甫的宰相之位,已是十有**之事了,扶持新的相权之前,首先要做的,是把旧的相权打下去,这股势力在李林甫死之前必须狠狠打压,待李林甫一死,他们才会马上树倒猢狲散,被排挤出朝堂或是转瞬投奔新的势力,朝堂便形成了新的平衡,陛下的目的便达到了。”
顾青沉吟片刻,道:“所以,陛下首先以我劫狱这件事为借口,不但不罚我,反而升我的官,为的就是敲打李林甫。让所有人都好好看看,凡是与李林甫作对就能升官,这是给朝堂释放了一个信号?”
“没错,陛下什么都没说,关于八卦报一事,李林甫想必也并不知道陛下已同意,否则他不会如此大胆,只能说,此事与你个人并无关系,你不过是陛下手中的一枚棋子,哪怕李林甫什么都没做,陛下也会找个理由敲打他,敲打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以他为首的相权,明白了吗?”
顾青长出一口气,苦笑道:“我还以为陛下仰慕我的风采,所以不管我做的是对是错都能得到他的封赏,原来我不过是一枚棋子……”
“想通了?觉得心里不舒服?”
顾青摇头:“不,我没什么不舒服。棋子就棋子,目前我人微言轻,被陛下当棋子说明我还有利用价值,我会慢慢积攒力量,未来某一天,我想做下棋的人。”
第一百四十七章 患难手足
无可否认,顾青如今只是一枚棋子,甚至他这枚棋子的用处其实也不大,李隆基只是拿他当了一个借口,他这样的借口一抓一大把,顾青属于被随机挑选出来的一个。
虽然内心有些挫败,但事实确实如此。
不过就算将来自己翅膀硬了,也还是要被帝王猜疑,权重如李林甫者,终究还是被李隆基一次接一次的打击弄得老老实实不敢蹦达。
如此说来,还是当皇帝最好。
当然,这种大逆不道的念头顾青打死也不敢对任何人说,心里偷偷想一想便好。
每次遇到事情,事后顾青都要总结回顾,来一次复盘,归纳经验和收获。这是他前世的习惯,毕竟前世是团队领导,复盘是团队必须要有的流程。
这一次发生的事太荒诞,顾青脑子弄得很懵,幸好李十二娘看懂了,帮他复盘了一次,然后顾青便明白了来龙去脉,清楚了自己在这次事件里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虽然李十二娘是亲人,可顾青心里还是不舒服,他很讨厌这种让别人帮他复盘的感觉,自己明明是当事人,却像个傻子一样站在一旁什么都不知道。
下一次,顾青绝不允许自己仍像个傻子。不管什么样的游戏,他必须要参与进来,而且,对游戏规则如数家珍。
复盘过后,前堂内三人陷入短暂的安静。
张怀锦坐在他身旁,悄悄拽了拽他的袖子,仰起脸看着他,小脸蛋可怜兮兮的:“二哥,好无聊……”
顾青板着脸道:“无聊为什么不去学习?暑假作业做了吗?三年高考五年模拟融会贯通了吗?整天想着玩耍,荒废了学业难道没有任何负罪感吗?”
张怀锦:???
二哥说的什么?完全不懂,但隐约能听出满满的恶意……
李十二娘听得噗嗤一笑,道:“罢了,怀锦你带顾青四处逛一下吧,顾青是头一次来,让他多熟悉一下,以后这里也是你们的家,尽可随意。”
张怀锦高兴地应了。
李十二娘又叮嘱道:“莫跑远了,半个时辰后开宴,我让弟子给你们舞剑器。”
顾青朝张怀锦眨眼:“三弟想看蚂蚁窝吗?我很擅长抄家灭族……”
“好啊好啊,二哥你带我去看。”
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李十二娘怅然叹息。
年轻真好,当年她年轻时,也似他们这般恣意飞扬,那年的她,醉后骑马追逐过皎月,夜黑风高之时诛杀过恶贼,也曾奋不顾身爱过一个人。
岁月,走过了一个轮回。
曾经的回忆,只剩了一幕幕黯然神伤的残影,她将余生都放置在那些残影里,未来,她已不在乎。
…………
顾青回到自己的宅子时,已然有了**分的醉意。
李十二娘今日似乎心情不好,一盏接一盏地喝酒,顾青作为晚辈,不得不一盏接一盏地作陪,后来李十二娘醉倒了,顾青也快倒了。
张怀锦这个没心没肺的姑娘倒是没醉,她的兴趣不在喝酒,而在李十二娘的那些弟子们身上,一直嚷嚷着要跟那些弟子们比武,若非贤相后人的身份,这姑娘此刻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顾青回到家,刚进门便见正前方窜出一道人影,顾青虽然醉了,可警觉性还是有的,想也不想便一拳挥去,一声惨叫后,院子里点起了灯笼,顾青定睛一看,发现是个陌生人,正蹲在地上痛苦地呻吟。
嗯,应该没揍错人。
酒劲上头,杀心立起。不管这人是谁,半夜出现在自家院子里就是找死,于是顾青眼露凶光,从怀里掏出张怀玉送他的匕首。
“少郎君且住!且住!老汉非歹人,老汉是您府上新来的管家呀!”挨了一拳的人见顾青拔出匕首,顿觉事态严重,急忙忍痛大呼。
顾青一愣,再环视院子周围,发现院子里站了不少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青衣青帽下人打扮,挨了一拳的那个看起来年纪最大,大约四十来岁了,老脸痛苦地扭曲成一团,仍朝着顾青努力地挤出宾至如归的笑脸。
顾青收起了匕首,道:“管家?谁请的管家?”
管家指了指前院的东厢房,道:“两位受伤的商人,此时正躺在屋子里,他们前日便请了老汉,让我们今日来府上听差。”
顾青恍然,看来是郝东来和石大兴被万年县拿进大牢以前便雇请好的下人,今天才来报到。
目光朝院子扫视一圈,杂役家仆大约五六个,丫鬟有四个,对他这座不大的宅子而言,这些下人足够把他侍候得舒舒坦坦了。
于是顾青露出歉意的微笑:“抱歉,宅子一直无人,大半夜的你冷不丁窜出来,我以为进了盗贼,下意识便出了手,还疼吗?”
管家受宠若惊状,急忙躬身行礼:“少郎君折煞老汉了,老汉是下人,主家打便打了,可不敢当少郎君赔礼,是老汉不对,不应该突然窜出来惊了少郎君,挨打也是活该。”
顾青笑道:“管家贵姓?”
管家惶急地道:“少郎君万莫客气,贱姓许,名先……”
顾青震惊了,顿时肃然起敬。许仙,捅蛇的男人?你老婆跟我是老乡啊……
许管家继续解释道:“‘先’,先后的‘先’……”
顾青有些尴尬,不知为何,最近总想起张怀玉,同时脑子里还总有些不正经的念头,比如男女之事……
难道是因为自己如今的身体正值青春期,荷尔蒙分泌太旺盛?
“哦,许管家,以后府里的大小事便交给你了,你多费心。”
许管家忙不迭点头:“应当应分的,少郎君放心,从此以后老汉帮少郎君操持府宅,若有任何事办得让您不满意,您尽管抽老汉。”
说完许管家将所有下人们叫上前,一一为顾青介绍。
郝东来和石大兴做事挺细心,请的下人很全面,除了杂役和丫鬟外,还请了厨子和账房,顾青从此能舒坦地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腐朽堕落的日子了。
随口勉励了下人们几句后,顾青便将众人打发走,他则进了前院东厢房探望两位受了大刑的掌柜。
两位掌柜躺在厢房内的床榻上,全身包得像两只大粽子,其中一只还是超大号的粽子。
郝东来已清醒过来了,见顾青进来,郝东来青肿的眼睛顿时流下两行眼泪,石大兴的伤势相对较轻,挣扎着起身打算行礼,被顾青按住了。
打量了二人一番,顾青笑道:“虽说还是很严重,至少比在大牢时的你们看起来好多了,两位安心养伤,如今府里有了下人,一应吃喝拉撒自有下人侍候,你们快点好起来,还有大事业等着咱们一起去做呢。”
郝东来虚弱地道:“听姓石的说了,是少郎君救了我们,多谢少郎君了,郝某此生不知如何报答,唯有将残躯交托给少郎君,以后为少郎君赴汤蹈火,绝不迟疑。”
石大兴也叹道:“这次若不是少郎君,只怕我和郝胖子真会死在大牢里,我顶多还能撑半天,郝胖子就剩一口气了。”
“两位因我而受牵累,说来全是我的错,害你们受苦了,你们不记恨我已是恩德,莫再说什么救不救命之类的话,我很愧疚。”顾青愧然道。
郝东来道:“听说少郎君因为此事而被关了三日,可曾在狱中受了欺辱?”
“没有,狱卒对我颇为礼遇,还有人探监,每天有酒有肉,就是有点无聊。”
郝东来忧伤地叹了口气,同样是蹲大牢,为何待遇如此天差地别?
石大兴道:“听许管家说,少郎君升官了?”
“没错,升为左卫亲府长史了,正六品。”
二人顿时欣喜不已,石大兴高兴地道:“恭喜少郎君,没想到少郎君因祸得福,如此说来,咱们受了点刑也是值得了。”
郝东来不解道:“可是我却想不通,少郎君为了救我们而劫狱,为何最后陛下只罚了少郎君蹲三日大牢,最后还升了少郎君的官儿?”
石大兴冷笑:“你是希望少郎君被陛下一刀砍了才高兴是吧?”
郝东来无奈地道:“我只是论事,此事不正常,故有疑问。我比谁都希望少郎君长命百岁。”
顾青笑道:“此事解释起来有点麻烦,只能说,我升官跟朝局有关,里面牵扯的事情太复杂,你们不必知道。”
郝东来叹气道:“朝堂果然是个让人看不懂的地方,我和老石这样的人若当了官,恐怕当不了两年便会莫名其妙掉了脑袋,死都不知道为何而死。幸好我们只是商人。”
石大兴却怅然叹道:“可惜我们只是商人……”
看来这个年代里,当官是所有人的梦想,商人也有一颗想当官的心。
顾青找了个顺眼的地方坐下来,正色道:“好了,说点正事。”
两位掌柜躺在床榻上无法动弹,但还是神情一肃,认真地看着他。
顾青笑道:“说实话,以前我只当你们是生意合伙人,咱们有共同的利益,但私底下并无太深的交情,经历了患难才叫真朋友,从今以后,我便当你们是手足兄弟了。”
第一百四十八章 团队概念
“朋友”二字对顾青来说,很不容易。
两世为人,身世坎坷,从小经历了太多人间阴暗面,心肠变得冷硬如铁,所以顾青对别人的戒备心理太重,寻常人很难与他交上朋友,推杯换盏勾肩搭背的人不是没有,酒至酣处称兄道弟的人也很多,可那都不叫朋友,那叫演技,成年人在社会上的一种谋生手段而已。
两位商人被抓进大牢以前,顾青也只当他们是利益合伙人,与二人的交道来往完全因为利益,顾青有时候甚至很不厚道地想过,如果某天两位商人惹了大麻烦,他会怎样应对。想来想去,顾青不得不惭愧地承认,他有很大的可能转身就跑,将自己与二人的关系迅速撇清,就当不认识他们。
原本没当他们是朋友,有这样的想法似乎也无可厚非。
顾青不是圣人,更不是白莲圣母,人性的深处往往都是自私的,他只是适当地暴露出来了而已。
直到两位商人被抓进大牢,受了整整一夜的刑具折磨,最终仍未将他供出来,顾青被震撼到了,他赫然发现,原来他们二人是将自己当作朋友了的,为了“朋友”二字,他们甚至愿意摒弃商人的本性,不仅不求名利,连性命都不要了。
世界以痛吻他,同时又慷慨地给了他几许悲悯。
那些充满阳光的地方,顾青愿意报以温柔。
“既然咱们以后是真正的朋友了,那么……”顾青停顿了一下,迎着二人喜悦又疑惑的眼神,一字一字缓缓地道:“……得加钱。”
二人愕然:???
“哈哈,玩笑,玩笑,你们看,真正的朋友待遇就很不一样了,以往我怎会跟你们开如此好笑的玩笑,哈哈。”
二人恍然,原来是玩笑,少郎君笑得那么灿烂,莫非这个玩笑真的很好笑?
于是,完全没被戳中笑点的二人附和着干笑几声。
顾青板起脸:“请笑得真诚一点,不然这就不是玩笑了,我真加钱了。”
二人再笑时果然真诚了很多,为了节省成本而为生活妥协的样子看起来很心酸。
“说正事,以前只将你们当利益上的合伙人,有些话不能对你们说,如今我们已是生死与共的朋友,我有个想法,通知你们一声,你们以后记得配合。”
二人精神一振:“少郎君请直言,我们洗耳恭听。”
顾青想了想,道:“石桥村瓷窑的份子,我重新分配一下,我拿五成,剩下的五成老石拿三成,老郝拿两成,算是报答你们有情有义的担当。”
二人对视一眼,目光里满是喜色,忙不迭道谢。
讲义气归讲义气,商人终究还是商人。
“还有,你们尽快将长安城的商铺开起来,步子不要迈得太大,定个计划,今年开几家,明年再开几家,长安城很大,市场也很大,不要操之过急,一家一家慢慢消化,以稳妥为主,不要急着攻城掠地。”
二人点头,他们是商人,自然更明白操之过急往往会增加失败的概率。
“最后,你们听说过‘团队’吗?”顾青盯着他们道。
二人一愣,神情困惑地摇头。
顾青组织了一下语言,缓缓道:“‘团队’,是一种合伙方式,但比合伙更深入一些,比如我们三人是一个团队,那么我们的关系不再是掌柜或合伙人,而是同事,最大的区别在于,团队里的同事彼此之间更有默契,每个人在团队里都有自己特定的位置,一个好的团队甚至不需要领导者,便能各司其职做好每一件事……”
狗看星星是啥表情?狗看不懂星星,自然是一脸茫然,两位掌柜此刻就是这种表情。
顾青的这番话他们完全听不懂,又蠢又萌又严肃的样子,像两只刚拆过家的二哈。
顾青不得不耐着性子继续深入地解释:“比如说,两位掌柜这次被抓进大牢,那么其他的团队成员该如何营救你们?在没有领导者的前提下,团队里剩下的所有人就应该各司其职。如果有当官的,便要竭尽全力拉关系,托人情,如果团队里还有商人,那就想尽一切办法砸钱消灾,如果还有武林高手,那么他就要考虑武力劫狱的可能性……”
“总之,团队里所有人做的事情不一样,但他们有着共同的目的,那就是把你们救出来,如果团队成员各司其职的同时还懂得互相配合彼此,那么这个团队可以说非常成功了。两位,给点别的表情,不要这副愚蠢的样子看着我。”
郝东来和石大兴回过神,二人飞快对视。
沉默半晌,郝东来问道:“姓石的,你听懂了吗?”
石大兴不自在地笑了笑,故作恍然状:“啊!原来如此!”
郝东来鄙夷道:“呸!你听懂个屁!一肚子草包,字都不认识几个,你能听懂如此深奥的道理?”
石大兴脸上挂不住,怒道:“你听懂了?”
郝东来冷笑:“你莫激我,我还真听懂了几分。”
顾青饶有兴致地道:“说说你的理解。”
郝东来想了想,道:“少郎君所言,其实就跟咱们自家的商铺一样,一家商铺里干活的都有几类人,有招呼客人的伙计,有专门收钱算账的账房,有负责采买清点货物的司库,所有这些人加起来,便是一家商铺能正常运转的条件,缺一不可,只要这些人各司其职,掌柜在不在商铺里其实并不重要……”
说完郝东来小心地看着顾青,道:“少郎君,我这样说大致不差吧?”
顾青笑道:“差不多是这意思,不同的是,团队里的每个成员有着充分的自主性,‘自主性’不懂吧?就是他们不需要领导者的命令,自己便知道该干什么,能够自己决定职责范围内的事情,而所有人做好自己的事情以后,配合起来事情便能得到完美的解决。这便是团队存在的意义。”
郝东来恍然,看得出他的恍然是如假包换的真恍然:“啊!原来如此!”
石大兴撇嘴,投以深深的鄙夷目光。
郝东来笑道:“少郎君,我是真懂了,不像姓石的,明明那么愚蠢,偏偏愚蠢得理直气壮……不过少郎君忽然提起‘团队’,不知有何缘由?”
顾青笑了笑,他当然不会无缘无故提起“团队”,因为这是他前世的老本行,而他也清楚地知道一个成熟的团队蕴藏着多么巨大的潜力,只要配合得当,一支不到十人的小团队能撬动一个中型公司,这事儿他上辈子干过,很爽。
“如今人少了,只有我们三人组不了团队,但我必须提前将团队的概念告诉你们,你们若闲来无事,不妨琢磨一下我今日的话,有什么心得体会随时告诉我。”
说完顾青叮嘱二人好好养伤,然后离开了屋子。
郝东来和石大兴面面相觑,神情很茫然。
“郝胖子,少郎君提的所谓‘团队’,究竟想做什么?”石大兴不解地道。
胖子的心性大多比较洒脱,闻言呵呵一笑:“管那么多做甚,少郎君难道会害咱们不成?他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谋略布局这种大事,便交给少郎君去帷幄,咱们听吩咐就行……姓石的,上次青楼里饮酒,你点中那位花魁娘子,我还没来得及出手官差便冲进来了,待我伤好了,一定去光顾你点的那位花魁娘子,叫她心甘情愿弃暗投明。”
…………
李林甫宅。
李林甫的病情越来越重了,尤其是上次错误地插手八卦报以后,被李隆基一番连削带打,右相的权威大受打击,如今属于宰相一派的朝堂势力隐隐有些动荡,以往李府门前排着队请示事宜的官员们,如今也少了很多,宰相府门前已然车马稀少门可罗雀了。
万年县令被革职拿问,劫狱的顾青反而升官,李相的忠实打手殿中侍御史卢铉被严厉斥责,主动帮卢公子出气的左卫长史张继被贬职……
一桩桩一件件接踵而生的打击,已深深地震动了朝堂。
嗅觉灵敏的朝臣们已然察觉风向不对了,纷纷驻足而望,绝不轻易站队,而东宫那方面,因为李隆基打压相权,东宫仿佛得到了某种信号,东宫一派的朝堂势力一扫多年的颓势,隐隐有了活跃的架势。
李林甫躺在病榻上,身躯越来越干瘪,瘦得只剩皮包骨了。
整整一个下午,李林甫睁着眼睛望着雕花的房梁,他的眼睛依旧浑浊,仿佛蒙上了一层浓雾,让人看不清浓雾里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为相十九年,他是开元和天宝时期在位时间最长的宰相,无论善恶是非,他将半生的精力和心血全耗费在这个官职上,如今年已垂垂行将就木,而天子已有了打压他的举动。
情况不算太严重,李林甫为相多年,对李隆基的心思把握得无比精准,他知道天子这番动作并非冲着他这个人,而是冲着他所代表的相权。
而这,也是君臣之间无法调和无法解决的矛盾。
“这个顾青,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李林甫喃喃自语。
最近相权两次被打击,一次是卢承平,一次是八卦报,而这两次被打压,都与那个名叫顾青的少年郎有关。
大唐宰相第一次正视一个名叫顾青的人了。
第一百四十九章 诗书剑圣
在巅峰看过风景后,舍得主动走下巅峰才是大智慧。
李林甫不是。
他快病死了也不愿放手权力,哪怕知道被李隆基打压相权了,也想方设法在朝堂中生存下去,却从没有想过主动辞相告老。
或许,他已无法放弃了。他代表的已不仅仅是他个人,还有朝堂里所有倒向他的宰相派系,以及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扑上来咬他一口的东宫派系。一旦放手,便是灭顶之灾。
前狼后虎,如何全身而退?
躺在病榻上的李林甫纵然孱弱,宰相的威风却未少丝毫,眼睛半睁半阖,像一只瘦弱的病虎在山林里打盹,病虎虽弱,百兽震惶。
幕宾站在病榻前,垂手恭立,大气不敢出。
“这里,有老夫亲自拟的一份名册,你拿去按名册逐一拜访,有些要马上向吏部请调离京,外放地方,有些人马上致仕归乡,不可贪权恋栈,迟则生变……”李林甫虚弱地从枕下掏出一份名册递给幕宾。
幕宾大惊,神情惶然道:“相爷,已到了这般地步了吗?”
李林甫阖上眼,叹道:“圣心难测,老夫老矣,时日无多,终归要为下面的人多找条活路。”
幕宾含泪道:“相爷半生执宰大唐,如今竟落得……”
李林甫忽然笑了,咳了几声,道:“没那么严重,君臣之间其实也是各自妥协退让求存,陛下是不会对老夫动手的,如今老夫不过是退让一步,陛下所虑者,朝堂失衡也,老夫便自剪羽翼,自削根基,让陛下安心,老夫退了这一步,让朝堂形成新的平衡。陛下当不至于赶尽杀绝,他不能不忌惮天下和朝堂的悠悠众口,所以老夫的右相之位仍是无可撼动的……”
悠悠叹了口气,李林甫接着道:“但是这种平衡不会太久,东宫和杨国忠虎视眈眈,他们迟早会扑上来,陛下乐于见到新势力扑灭旧势力,他只会乐观其成,不会站在老夫这边,老夫时日无多,死便死矣,只是你们……要早做打算了。”
仰望头顶的房梁,李林甫忽然大笑:“半生位极人臣,不料临死还要为自己挣命,荒唐可笑!何其不甘!”
…………
顾青正式上任左卫长史,工作了半天,他便发觉自己不快乐了。
以前的录事参军多好,基本算是个闲职,每天应卯过后便无所事事四处闲逛,公事没办几件,左卫亲府从大将军到守门的将士全混了个脸熟。
如今就任长史,顾青才知道这个官职工作量不是一般的大。长史负责的事务很多,从左卫的将士名录造册,到纠察卫中失仪不法,还有各曹事务汇总,以及兵器军粮轮值库藏等等,全由长史一人负责。
上班才半天,顾青快累瘫了。严重怀疑前几日劫狱事件余波未息,李隆基对他真正的惩罚才刚开始,或许早就打好主意升他的官然后折腾死他。
中午的时候,顾青独自坐在屋子里反省了一下自己的人生,总结了自己的初衷后,觉得自己应该不属于任劳任怨为人民服务的气质,于是顾青果断决定,下午翘班了。
收拾好东西利落地回到家,二话不说钻进了厨房。
家里有了下人,有管家有账房有厨子,其他方面还好,只是对厨子的手艺有点不满意,顾青必须手把手教他做菜,在吃这方面,顾青向来是认真且严谨的。
教了一下午,浪费了无数食材,厨子总算能做出几样不错的菜,顾青这才勉强满意。
晚间时,许管家来禀,同住常乐坊的李十二娘府上差遣女随从来,请顾青过府饮宴。
上流社会开宴席招待宾客是常有的事,这是一种社交手段,跟游园会一样,李十二娘在长安城民间颇具威望,常有宾客登门,饮宴也成了必不可少的日常交际活动。
顾青欣然前往,上次与张怀锦在李十二娘院子里挖蚂蚁窝,挖了一半张怀锦便不忍心了,紧急叫停,顾青只好恋恋不舍地放弃,今晚正好去看看那窝蚂蚁还在不在。
进了李十二娘府,府中前堂欢声笑语,顾青除履入堂,先拜见李十二娘,李十二娘笑着为顾青引荐客人。
顾青朝堂内三位客人望去,其中一人面瘦色黄,大约三十多岁年纪,一袭蓝色长衫显得有些破旧,显然家境颇为拮据,另一人也是三十多岁年纪,体格魁梧健壮,双目有神,穿着短衫劲装,还有一人四十多岁的样子,文士打扮,面容平静,不怒自威。
李十二娘上前为顾青介绍,指着看起来家境拮据的那人笑道:“这位是杜甫,杜子美,正在长安待制集贤院,等朝廷授官,其人文采不凡,诗才绝艳,是一位值得一交的朋友。”
顾青愣了一下,接着惊愕地打量杜甫,心情突然激动起来。
真是不枉穿越一场,认识了李白之后,又认识了一位诗坛大佬。与诗仙李白齐名的诗圣大大啊。
诗仙,诗圣,看起来一个比一个穷,诗人这个行业显然从古至今都不景气。
“子美兄!子美兄神交已久,恨未识荆,今日真是三生有幸啊。”顾青上前握住了杜甫的手,不停地上下摇摆。
看起来太穷了,好想送他一个大红包……
杜甫也愣了,眼前这位少年郎如此激动为的哪般?杜甫如今三十多岁,但仕途却很不顺利,直到去年底时,才应制写了一篇《大礼赋》而被李隆基赏识,所谓赏识也不过是给了“待制”二字,意思是你慢慢等我封你的官吧。
一个三十多岁仍一无所成的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被人如此隆重对待。
“呃,久仰久仰,这位恐怕便是顾长史?顾长史近日在长安却是颇为出名,杜某久闻大名,尤其是你那首‘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更令杜某心驰神往,倾心不已。”杜甫规规矩矩行礼。
顾青急忙还礼:“子美兄客气了,你那首‘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亦令顾某感慨万千,钦佩万分。”
话音落,前堂内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包括李十二娘在内,所有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盯着顾青。
顾青笑容僵住,然后不停眨眼。
我说错话了?行错礼了?哪里不对么?
良久,杜甫幽幽叹道:“杜某惭愧,学无所成,连作诗也是一塌糊涂,顾长史怕是认错人了,杜某并未作过‘安得广厦千万间’这首诗……”
顾青顿时尴尬不已,这时他终于反应过来了。这首诗呢,确实是杜甫作的,但应该是杜甫多年以后暂居益州草堂时所作,如今这首诗还未问世呢。
旁边两位客人倒是眼睛一亮,其中那位四十多岁的文士喃喃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好诗!顾长史不愧是能作出‘千里共婵娟’的少年名士,盛名之下,才情无虚,十来个字里,尽显悲悯苍生之心,佩服!”
听到有人夸顾青,李十二娘眉眼顿时露出喜意,无比宠溺地看着顾青,仿佛为自己的孩子而自豪。
李十二娘又介绍道:“这位是殿中侍御史,颜真卿,与张旭并称当世两大书法大家,颜清臣擅长行书楷书,张旭擅长草书,不过张旭是个酒疯子,酒品奇差,饮醉后疯疯癫癫,我府上已被他醉后砸过多次,顾青你以后少搭理他。”
顾青再次肃然起敬,这位可是板荡忠臣,可惜后世人只知推崇他的书法,却鲜少有人提及颜家满门忠烈。
整了整衣冠,顾青非常正式地朝颜真卿长揖一礼。
颜真卿被顾青这般严肃的礼数弄得很懵然,下意识还了一礼。
顾青行礼过后,深深注视着颜真卿,道:“颜公忠节,天日同昭,后人万世可鉴。”
这句话令所有人愈发莫名其妙,但顾青什么都不能说,唯有一叹。
但愿,自己能够制止一些悲剧的发生,让世上的忠烈之臣有个好结局。
李十二娘见顾青今夜有些反常,深深看了他一眼,又为他介绍最后一位武人打扮的客人,介绍这位客人时,李十二娘的神情忽然变得冷漠了许多。
“这位不请自来的恶客名叫裴旻,剑术出神入化,可称当世第一。听说你是故人之子,他自己找上门来要见你。”
顾青再次震惊。
裴旻,古往今来唯一一位被称为“剑圣”的人,这可不是什么江湖人送的雅号,而是实实在在被记载在史书上的。李白的诗,张旭的草书,裴旻的剑,被称为“唐代三绝”。
如果大唐存在江湖的话,那么眼前的这位剑圣可以说是江湖超级高手了。
顾青赶紧上前见礼。
裴旻哈哈一笑,倒是没回礼,而是上前狠狠拍了拍顾青的肩膀,拍得顾青身子一矮,李十二娘皱眉,斥道:“你轻些,没看出人家只是个孩子,没练过功夫吗?”
裴旻目注顾青笑道:“顾家伉俪的娃,长这么大了,我与你父母当年亦是知交好友,一同饮过酒,也一同杀过人,当然,我与你父母也打过几次架,多少年了,欣见故人之子,今夜不醉不归!”
笑着望向李十二娘,裴旻道:“当年我与顾家伉俪切磋,裴某险胜一招,你当时差点冲过来跟我拼命,不过切磋而已,顾家伉俪和我都没当真,唯独你当真了,这些年视我如仇寇,倒是难得听到十二娘赞我一句‘当世第一’。”
顾青顿觉惊诧,以往听李十二娘说,他的父母武功高强,说打遍天下无敌手未免夸张,但在大唐境内应该属于超一流高手,然而夫妻二人联手与裴旻切磋,竟然都没能赢他,可见裴旻剑术何等深不可测。
李十二娘冷冷地道:“你的剑术确实是当世第一,然而正因为剑术高绝,难免心性孤傲无情,却当不起‘豪侠’二字,还有,我这些年视你如仇寇,绝非当年你与顾家夫妇切磋一事,真正的原因,你自己清楚。”
裴旻一怔,顿时露出萧然之色,无奈叹道:“十二娘,有些事情我不能做,天子待我以君恩,多年前我便任职龙华军使,食的是君上之俸,岂可行悖逆君上之事?这些话,我当年跟你解释过,你从来不肯听。”
李十二娘讥讽冷笑:“故友之仇,君上之恩,倒是为难你了。”
裴旻垂头沉默,黯然不语。
顾青却听明白了,从二人的对话里,他猜测应该与自己的父母之仇有关,或许当年李十二娘多次行刺安禄山无果,于是请剑圣裴旻帮忙,而剑圣裴旻是朝廷武官,无法做出行刺两镇节度使之事,忠义两难全,终究取忠而舍义,拒绝了李十二娘。
李十二娘觉得裴旻不够义气,辜负了故友,于是从此视他为仇寇。
裴旻沉默半晌,忽然望着顾青道:“你听懂了吗?”
顾青点头。
“你怪我吗?”
顾青微笑:“不怪,你有选择的权利,这件事是李姨娘错了,她太过偏执。”
扭头看着李十二娘,顾青直言道:“李姨娘,该放下了。以后的路,我来走。”
李十二娘眼圈一红,扭过头没说话。
有杜甫和颜真卿在场,有些话不能说得太直白,隐晦提了几句后,二人便不再说了。
见三人聊完了自己听不懂的话题,杜甫这才上前,眼神激动地道:“顾长史,你刚才那句‘安得广厦千万间’作得绝妙,仿佛杜某内心深处想作的诗句被你一言道出,委实痛快!杜某有个不情之请,刚才你的那句诗,杜某可有幸窥得全貌?”
顾青脸色顿时赧然。
可不就是道出了你的心里话吗,这首诗原本应该是你作的啊。
暗恨自己的嘴反应太快,好像又无意中偷了别人一首千古绝妙的好诗。
“呃,子美兄客气了,此诗尚未作全,偶得几句而已,待将来作全后,可与子美兄指正,不过我的字写得太丑……”
话没说完,颜真卿向前走了几步,捋须自矜地笑道:“若说书法,老夫倒是颇有心得,今年恰好试题《多宝塔碑文》,待字成后,可为你拓印一份,尔可稍作参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