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二章 命案升级
一桩阴谋的出现,要有首有尾,有过程也有目的。
阴谋之所以叫阴谋,它出现的时候是不知不觉的,外人不认真思索的话,看不出里面挖的坑。
永王府一名小小管事失踪,对永王而言不是什么大事。
王府里乱七八糟的事情很多,管事,下人,丫鬟,背地里瞒着主人干的事情多了,偷摸拐骗什么都有,在这个贱籍人命如草芥的年代,王府里隔三岔五死个人也不算稀奇事,越是荒淫昏庸的主人,家里出事的频率越高。
管事失踪,永王仍未察觉出什么,他只觉得有些羞怒,不知道这个杀千刀的管事究竟犯了什么王法,又恼于宋根生不信任的眼神,他敢对天发誓,这件事他真的毫不知情。
宋根生也很不满,这种不满他甚至在永王面前也毫不掩饰。
京兆府直辖长安县和万年县,通常两县的治安案件由县衙处置,但杀人刑事案便由京兆府接手,京兆府的不良帅和不良人都是颇有刑侦经验的官差,侦办刑案对他们来说是老本行。
破案的事有了线索,永王府却说管事跑了,这摆明了是永王故意包庇,宋根生怎会相信?
“永王殿下,莫为难下官了,此事涉及人命,还请永王殿下将管事交出来,莫耽误了办案的时机。”宋根生脸色难看地道。
永王的脸色也不好看,努力保持着亲王的风度和威严,沉声道:“宋府尹,本王说过,那个名叫刘生迁的管事真的失踪了,几日未回王府,本王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不管他犯了什么事,本王断无包庇案犯的道理。”
宋根生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永王殿下,此案死者是城外一位难民,贵府刘管事有重大嫌疑,城外难民有十余万众,若不揪出凶手正法,难民恐将闹出事端,十万人若被煽动起来,恐怕已不是小小一个管事能抵命的,为了将事态消弭于骚乱之前,还请殿下顾全大局,将刘管事交出来。”
永王寒着脸道:“本王再说一遍,刘管事所为本王确实不知情,而且本王真的不知刘管事失踪多日,我是堂堂天家皇子,怎有闲暇在意府里一个管事的去留?”
见永王仍然辩解不知情,宋根生叹了口气,道:“下官不敢无礼搜查王府,但此案在城外难民营已有了风声,民愤难息,下官承担不起,既然永王殿下不知情,而贵府刘管事又不知所踪,此案下官只好上报刑部,请刑部定夺,殿下见谅。”
永王哼了一声,道:“你上报给谁都无妨,本王是清白的,不怕你们查。”
宋根生朝永王拱了拱手,领着京兆府的差役们告退。
宋根生离开后,永王的脸色顿时阴云密布,扬声叫来王府另一名管事,冷冷道:“派人在长安城内外找到刘生迁,查问清楚这桩案子到底是不是他做的,若果真是他……”
管事心领神会,轻声道:“若果真是他,小人知道怎么做,无论如何不会牵累王府和殿下的声誉。”
永王点头淡淡地道:“嗯,去吧。”
…………
宋根生进顾青的王府根本不需通传,门口的亲卫都知道宋根生与顾青的交情,说是亲兄弟也不过分。
离开永王府后,宋根生连官袍都没换,径自来到顾青府上。
顾青正在中院与养伤的冯羽聊天,宋根生就这样闯了进来,冯羽看见了他,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宋根生便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然后盯着顾青劈头就道:“你究竟在搞什么阴谋诡计?按你的吩咐,我都办了,但我总觉得你在干坏事,而且把我拉下水了。”
顾青气定神闲地道:“我当然在干坏事,而且你确实下水了,怎样?一头撞墙以谢天下吗?”
宋根生脸色一白,哆嗦着道:“你果然是个坏人……”
顾青悠悠地道:“作为一个好人,你敢当着坏人的面指责他是坏人,就问你一句,不怕挨打吗?”
宋根生一惊,顿时乖巧起来,蹲在地上耷拉着脑袋不吱声了。
见宋根生乖巧的模样,顾青有了一种讨论哲学的冲动,于是扭头看着冯羽,道:“你觉得‘王道’好,还是‘霸道’好?”
冯羽心窍玲珑,迅速瞥了一眼宋根生,笑道:“要看对什么人了,对讲道理的人用王道,对不讲道理的人用霸道。”
顾青摇头:“我觉得,不论对什么人,用‘霸道’都是非常简单有效的,看看你宋阿兄的怂样就知道了,反之,如果用王道的话,此刻我与他应该已陷入无边无际的争吵里,各有各的道理,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气急败坏之下,难免还是用霸道来终结这次争吵,既然如此,索性一开始就用霸道让他闭嘴,天下太平。”
冯羽笑着再看了一眼宋根生,道:“顾阿兄所言有理。”
乖巧许久的宋根生忍不住道:“霸道只可服人口,不可服人心……”
顾青眼一瞪:“你的意思是口服心不服?”
宋根生肩膀一缩,委屈地道:“……心服,心服了。”
顾青朝冯羽摊开手,道:“你看,他口服心服了,霸道果然有用。”
冯羽忍住笑,点头认真地道:“顾阿兄治天下有方。”
顾青瞥了宋根生一眼,道:“行了,莫装那副怂样,你倔起来跟驴似的,这副委屈柔弱的样子装给谁看?”
宋根生立马起身,浑若无事地掸了掸官袍下摆的灰尘。
顾青缓缓道:“这桩案子你也是参与者,今日与你交个底,我要对付的不是什么永王府的管事,而是永王本人。”
宋根生点头:“看出来了。”
“知道我为何对付他吗?”
“不知。”
“永王名下圈占土地良田十余万顷,我欲安置城外难民,推行土地变革之制,不除掉永王,政令无法颁行下去,谁拦我的路,我便除掉谁。”
宋根生若有所思:“说起来,跟当初圈占青城县良田的济王有几分相似……”
顾青笑了:“没错,几乎同出一辙,但我处理此事的法子与你当年不同,你好好看着,看看什么叫快乐星球……”
宋根生:“???”
“……什么叫‘润物无声’,如何用兵不血刃的法子解决此事,”顾青朝他恶意地笑:“可以肯定,我处理此事的法子比你当年高明多了,你当年的法子何止是愚蠢,简直就是愚蠢。”
宋根生无力地道:“你已贵为郡王,嘴下积点德吧,谁没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呢,如今的我已与当年不一样了。”
顾青摇头:“看不出你哪里有长进,我只能认为,你如今只是巧妙地将你的愚蠢遮掩起来了……”
冯羽顿时喷笑:“噗——”
宋根生:“…………”
要不是打不过他,今日必与他血溅五步。
深吸了口气,宋根生决定不计较顾青的毒舌,速战速决结束这场气人的对话,然后赶紧闪人。
“圈占土地的权贵人人得而诛之,需要我做什么吗?”宋根生缓缓问道。
当年的切肤之痛,令宋根生对那些圈占土地的权贵十分痛恨,为了除掉他们,宋根生愿意违背自己的原则。
顾青笑道:“今日你领人去了永王府,对吗?”
“对。”
“永王毫不知情,而犯事的管事也失踪了,对吗?”
宋根生恍然:“是你安排的?”
顾青傲然道:“整座大唐都城皆在我的掌握之中,安排这点小事算什么?”
宋根生迟疑了一下,随即坚定地道:“手段略为下作,但只要目的是正确的,过程可不拘小节。”
“你今日无功而返,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上报刑部,如果有必要,我还会上报大理寺和御史台。”
顾青微笑道:“按你想的去做,你只是秉公办案的府尹,对朝堂里的争斗无视无觉,你的眼睛只需要盯着这桩案子就好,刑部若接了手,你就不必参与了。”
…………
对付永王不仅是为了归还土地,更是为了杀一儆百,震慑那些无法无天皇子公主和权贵们,为未来的土地变革提前埋下伏笔,所以,这件事的政治意义很重要。
只是土地问题太过敏感,等于一把掐住了权贵们的命门,所以在对付永王这件事上,顾青不能直接拿他圈占的土地作文章,只能换个毫不相干的理由,以此挑起事端。
宋根生离开后不负所望,当即便写了公文,直接递进了刑部。
京兆府尹亲自递来的案子,刑部必须认真对待,尤其是京兆府尹宋根生的背景是顾青,刑部更不敢怠慢,宋根生的公文立马被送上了刑部尚书李岘的案头。
李岘看过公文后,嘴里不由一阵发苦。
案子不大,一个难民死了而已,但案子背后的人很麻烦。
一个是当今天子的兄弟永王,一个是背靠顾青的京兆府尹,李岘发现自己谁都惹不起,而此案递到刑部,已经说明宋根生和永王之间有了矛盾,至少是互相不配合,无法调和之下,案子才升级到了刑部。
京兆府可以把案子推给刑部,但刑部能推给谁?再往上推,只能推给天子了,天子会管这事儿吗?天子只怕会把他骂得狗血淋头,一桩命案都要上达天听,要你刑部尚书何用?
简简单单一桩命案,李岘已嗅到了政治争斗的味道,感觉很不妙,偏偏他避无可避。
命案的重要嫌疑人王府刘管事不知所踪,李岘欲审此案都无从下手,但宋根生递上的公文他不能不闻不问,于是刑部象征性地开堂,将永王和京兆府不良帅等人都请到刑部过堂询问。
永王忍着委屈亲自来了刑部,京兆府一应侦缉官差也都到场,一番争论和剖析后,永王拒不承认此案与他有关,而京兆府的官差则一口咬定此案涉及永王府,作案者或许并非刘管事一人那么简单。
于是刑部发下了海捕文书,通缉刘管事,最后李岘松了口气,下令退堂。
该做的事情他都做了,接下来如果抓不到那位刘管事,则此案便成了悬案,这样也好,李岘便不必卷入这场政治争斗中了。
然而,世事不如意者十之**,岂会如李岘的意?
发下海捕文书的第二天,城外的难民们不答应了。
无端端死了个难民当然不算什么大事,死者甚至没人认识他,但若是有心人煽动几句,情势便不一样了。
当天下午,数以万计的难民齐聚城门外,他们不吵也不闹,面向城门伏地跪拜,请求官府严惩谋害难民的凶手,不可敷衍应付。
难民的命也是命呀。
万人跪地,场面壮观且骇人,消息顿时疯了似的飞快传遍了长安城大街小巷,城内的百姓商贾们也看起了热闹,热闹看久了难免产生了代入感,于是百姓们也纷纷聚于刑部官署,请命刑部侦办,速速将凶手捉拿归案,为无辜死难的难民报仇。
刑部官署内的李岘顿时坐不住了,他没想到事情竟然闹到这个地步,想敷衍都对付不过去了,再拖延下去,事态恐怕会越来越严重。
于是李岘非常认真且严谨地将刑部侦办案件的官差都派了出去,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搜集线索,并发函告之长安周边的州县,通缉刘管事此人,限时将此人捉拿归案。
不仅如此,久经朝堂风浪的李岘觉得黑锅不能自己一个人背,把大家都拖下水才能自保。
于是李岘马上将案子递到了大理寺和御史台。
仅仅两日的功夫,一桩简单的命案终于被闹上了朝堂,朝堂沸沸扬扬议论不休,当数以万计的难民跪在城门外请命,当京兆府和刑部的官员推波助澜,站在道德和政治正确的制高点为民请命时,事态便不可遏制地越闹越大。
而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集在事情的源头,永王身上。
这一次,永王想低调都不行了,刘管事不见了,他便是众人眼中暂定的罪魁祸首。
第六百五十三章 封还圣旨
打狗要看主人,那么狗咬了人后,别人找谁负责?
当然也要找主人。
永王如今陷入的就是这种困境。
自家养的狗咬了人,咬完就跑得无影无踪了,被咬的人把账算到永王头上,天经地义的事。
永王辩无可辩,死者的尸体仍停在京兆府殓房,永王派人打听过案子的细节,从死者身上确实发现了脸上的鞋印,以及案发当夜刘管事确实出了城,时间上恰好吻合,事发后刘管事不见人影,莫名其妙消失了。
永王将心比心,这么多证据摆在面前,如果他是京兆府的不良帅,恐怕也会将嫌疑人锁定在刘管事身上。
“翻天覆地,掘地三尺也要把刘生迁挖出来!”
永王府内,李璘双眼赤红,歇斯底里地咆哮。
死了一个难民对永王来说不算什么,人命如草芥,更何况是难民,在权贵的眼里,难民已不是人,而是一个新的物种,半人半鬼的物种,比草芥更卑贱。
可是当事情闹大,数以万计的难民跪在城门外,刑部,大理寺,御史台都接了案状,朝堂民间被闹得沸沸扬扬,这个时候难民的死就不是简单的事了,凶手要找出来,永王要背责任,处置不好的话,迫于朝野舆论的压力,天子有可能严惩永王,或许会被削去王爵,贬为庶民。
所以事情闹大后,永王府第一时间侦骑齐出,王府里所有能用的人手都派出去了,翻遍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一定要将刘管事找出来。
长安城搜索数日无果,王府的人马上出城,在长安城周边州县城池里搜查,永王在各地圈占的土地皆有农庄,那些农庄也没逃过王府的追查。
永王发了疯似的寻找刘管事,但朝堂里的风向却一天一个变化,而且妖风越来越大。
三日后,王府的人还在苦苦追查刘管事时,尚书令顾青发话了。
民情激愤,孰能漠视,难民横死一案着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着提永王李璘过堂,为查清案情,三司可搜查永王府,寻找证据。
事态终于再次升级。
…………
顾青王府内。
清晨的后院鸟叫虫鸣,大清早便听到屋外的鸟儿站在樱花树的枝头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顾青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呵欠,然后懒懒地翻身,嘴里呢喃道:“我一定要发明弹弓,今就把那些该死的鸟打了……”
顾青的旁边躺着张怀玉,张怀玉仅着红色的肚兜儿,白藕般的玉臂横在顾青的胸膛上,一条修长的美腿也搭在他的大腿上,两人纠缠成一种奇异的姿势。
张怀玉平日里形象清冷,生人勿近,但她的睡姿实在与形象判若两人,睡着时很不老实,走的是大开大合的路数,顾青好几次被她无意识地踹下床。
一声痛呼,张怀玉也醒来了,不满地道:“夫君,你压着我头发了。”
顾青抬起手臂,张怀玉将瀑布般的头发梳拢,顺势便起了身,坐起来时,触目一片雪白,看得顾青下腹又是一阵冲动,情不自禁地伸手搂住了她的腰。
张怀玉将他的手推开,嗔道:“你够了,昨夜疯了大半夜还不知足,只睡了两个时辰又要……”
“夫人美貌与身材齐飞,体位与浪劲共一色,让我流连忘返,食髓知味呀……”顾青不怀好意地笑道。
“夫君贵为郡王,天下大任担系于一肩,这种事还是节制点的好,夫君若弄坏了身子,我可会被千夫所指,夫君若真有襄王之意,今夜便去与思思同睡吧,对了,过不了多久,怀锦和万春公主也进门了,那时夫君便可策马奔腾了。”
顾青叹道:“你以为我无节制地与你欢好是为了一逞私欲吗?你以为我做这事儿像你想象中那么快乐吗?”
张怀玉白了他一眼,道:“你的快乐我根本想象不到。”
“夫人错矣,我是为了让夫人快些怀上孩子呀。”
张怀玉一愣:“孩子?”
“没错,怀孩子是大事,你若没怀上孩子,思思以及即将进门的怀锦万春都会有很大的压力,你怀上了孩子,顾家有了长房嫡子,所有人才会安心。”
“所有人?”
“所有人,不仅是后院的妾室,还有安西军诸多将领……”顾青叹道:“安西军已自成一国,麾下将领其实也很关心顾家继承人的问题,我有了嫡子,将领们才能安心,安西军主帅后继有人,军心方定,将领们才能放心为我拼杀。”
张怀玉悠悠叹道:“为了床笫之事,能找出如此高大严肃的理由,也真是难为你了……”
“夫人误会了……”
张怀玉哼了一声,咬着牙道:“不管是不是误会,总之……来吧,让你满意了再说,往后家里女人更多,你也不怕被榨干。”
“夫人坐上来,自己动……”
半个时辰后,雨住风息,二人气喘吁吁并排躺着,皆是一脸满足。
懒懒地抬起手,张怀玉狠狠地掐他一把,道:“那么多鬼花样从哪里学的?什么巴黎铁塔翻过来覆过去的,思思教你的吗?巴黎铁塔是哪里的塔?”
顾青喘着气道:“一个遥远而神秘的地方的塔,蛮夷猢狲造的。”
“我赶紧选日子让怀锦进门,她喜欢疯闹,以后你跟她闹去吧。”
顾青咂了咂嘴,一想到张怀锦曾经是自己的三弟,他就有点下不去鸟……
休息了许久,日头已上三竿,张怀玉才一脸慵懒地起身穿衣,带着一股妩媚风情瞪了他一眼,道:“以后不准如此无节制了,身子重要,真把你榨干了,想想多少人指着你建功立业。”
穿戴过后,张怀玉脚步略显虚浮地打开门,门外的丫鬟早已等候在廊下,张怀玉出了屋子,丫鬟们立马捧上热水和皂角服侍她洗漱。
顾青仍赤条条躺在床上,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条小手绢儿,朝张怀玉不停地摇。
“大爷有空再来玩……”
…………
难民命案终于上达天听。
太极宫内,李亨一脸铁青地翻阅着手里的卷宗,神情布满了阴沉。
“三司会审的公文都发到官署了,朕才知道此事,朕的皇宫难道被顾青封锁了吗?”李亨怒道。
旁边的宦官鱼朝恩躬着身子,道:“陛下,此案是尚书令顾郡王独自决断,所颁之令根本没经过三省,更未向陛下上奏疏,而是直接将令谕下发到三司,三司朝臣已依令而行。”
李亨猛地一拍桌案,大怒道:“都是逆臣!都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欺朕是无权的天子了么?”
鱼朝恩急忙道:“陛下息怒,朝中还是有许多文武朝臣心向陛下,陛下才是真正的大唐正统,顾青不过是擅权奸佞,迟早不得人心。”
李亨冷冷道:“永王府的命案是怎么回事?是否构陷?”
“此案倒是确有发生,那个难民的尸首还停在京兆府的殓房,仵作已开膛验过,确实是被人所害,但究竟是不是与永王府管事有牵连,尚无定论。”
“没有定论的事,凭什么将罪责定在永王身上?分明是顾青的阴谋,他要对皇室宗亲下手了!”
李亨脸色铁青,咬着牙道:“鱼朝恩,传朕旨意,此案可疑之处甚多,三司不可妄下定论,难民之死不可将嫌疑定在永王府,宜在城外难民营中另寻线索。”
鱼朝恩急忙应了。
鱼朝恩告退后,李泌悄然入殿。
来不及行臣礼,李泌凑近了李亨,轻声道:“陛下,新任陇右节度使仆固怀恩已奉旨率精兵三万开拔赴京勤王,大军如今已到陇州。”
李亨大喜:“仆固怀恩不愧是板荡忠臣,朕必重重封赏他。”
顿了顿,李亨又道:“其他几个藩镇节度使呢?”
李泌轻声道:“河西节度使曲环也率兵开拔了,但河西军行军不快,至今仍只到兰州,曲环似有踌躇观望之意,战意不坚。北庭节度使李珙率兵两万开拔,由于路途甚远,至今仍未入玉门关,至于剑南道节度使鲜于仲通……剑南道蜀军仍按兵不动,鲜于仲通对勤王密旨置若罔闻,此人显然已投了顾青。”
李亨咬牙道:“逆臣!太上皇当初就不该将剑南道节度使授予鲜于仲通这老匹夫,鲜于仲通是杨国忠所荐,蛇鼠一窝怎可信?”
迟疑片刻,李亨忽然问道:“高仙芝如今在何处?”
“当初潼关失守,导致长安被叛军所占之后,高仙芝便被太上皇罢免了一切官职,如今人在长安,赋闲在家。”
李亨道:“重新启用高仙芝,还有他的副将封常清,传旨,罢鲜于仲通剑南道节度使之职,改任武部尚书,着封武陵县侯,食邑三百户,赐十万金,剑南道节度使由高仙芝继任,封常清为副使,令鲜于仲通速速交接事宜,赴京上任。”
李泌领旨。
李亨压低了声音,道:“密旨告诉高仙芝,火速入蜀上任,马上调拨剑南道所有兵马赴京勤王,一定要快!”
…………
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接到李亨的旨意,言明不可构陷皇室宗亲,难民命案的嫌疑宜当锁定在城外难民营。
旨意的内容含糊不清,但三司官员皆是久经朝堂风浪的老油条,一眼就明白了李亨的意思,这分明是要包庇永王,意图让永王脱罪。
顾郡王已下了谕令,三司可着差役搜查永王府,摆明了要把永王拖下水。天子下旨,却要让永王脱罪。
两道谕令互相矛盾,且针锋相对。
三司的官员们顿时为难了。
平日里,三个官署的首官接触甚少,因为这桩麻烦的命案,三司首官难得地聚在一起,大家都在看着手里的圣旨,然后面面相觑,苦笑不已。
神仙打架,殃及池鱼。
表面上是一桩命案,其实根本是在逼他们选边站。
“遵圣旨,还是遵顾郡王的谕令?各位,今日总要拿个章程出来呀。”刑部尚书李岘捋须缓缓道。
大理寺卿和御史中丞阖目养神,对李岘的话仿佛没听到一般。
李岘脸色阴沉,暗暗骂了句老匹夫,于是索性也阖目养神,睡着了似的不言不动。
大家都耗着吧,最后看谁倒霉。
大堂外,忽然传来一声大喝。
“顾郡王到——”
三人一惊,急忙下意识站了起来,忙不迭地整理衣冠。
刚整理完毕,顾青已进了刑部大堂,见大堂内三法司的首官都在,顾青不由乐了:“阳光明媚,奸臣开会?”
三人再次一惊,李岘惶恐地道:“顾郡王莫开玩笑,我等心向朝廷,为社稷鞠躬尽瘁,怎会是奸臣?”
“哎呀,开个玩笑,奸不奸臣的,剖开肚子才看得见心是红是黑……”顾青顺势找了个位置坐下,道:“难民命案如何处置,三位都在,我倒想问个清楚,简单的一桩案子拖了三五日了,很难办吗?城外的难民越聚越多,眼看要闹出事了,你们却还不慌不忙,说你们是奸臣难道说错了?”
顾青说话很不客气,而且语气有些匆忙,显然很急躁了。
李岘苦笑道:“郡王见谅,非下官等不为,而是……而是陛下刚才突然下了旨。”
“什么旨?”
李岘默默将李亨的圣旨递过来。
顾青展开随便看了一眼,突然冷笑两声:“数万难民眼看已压不住了,还要为永王脱罪?闹出大事了谁承担?”
目光从圣旨上移开,顾青环视三人,缓缓道:“难民若变成反贼,尔等三人首当其冲,无论是我,还是天子,为了弹压众怒,都会拿三位开刀,用你们的头颅来安抚难民,你们为官多年,难道还不明白其中道理?亏你们还悠闲地聚在一起,半天商议不出名堂,你们没看见自己的头顶已有钢刀高悬了吗?”
三人一惊,仔细一想,顿觉顾青的话非常有道理,确实是如此,一旦城外难民被煽动起来成了反贼,朝廷若欲安抚,首先拿来开刀的岂不正是他们这三位办案不力的官员?
于是三人顿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原以为事不关己,他们要面对的仅仅只是站队的问题,没想到他们不知不觉中已成了预备的炮灰,随时有被斩首的风险。
李岘当即朝顾青长揖一礼,诚挚地道:“多谢顾郡王殿下提醒,下官差点犯了大错,只是天子圣旨在此,我等……”
顾青将手中的圣旨随意地卷成一团,朝大堂外一扔,大声道:“韩介!”
韩介应声朝前两步抱拳。
顾青淡淡地道:“将这道圣旨送进太极宫,就说是我封还的,不依法度,是为乱命,乱命不可遵。”
三位首官目瞪口呆,手脚一阵冰凉。
权臣的气焰,今日终于亲眼见识了。
顾青站起身,道:“好了,天子的圣旨已被封还,三位马上行动,永王府藏污纳垢,必须一查到底,给城外难民一个交代,傍晚之时我要看到结果。”
第六百五十四章 父子密谋
永王李璘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堂堂天家贵胄竟然会被难民欺凌至此。
十个人揍一个人,那叫欺凌,一百个人揍一个人,也叫欺凌,一万个人揍一个人呢?
那叫正义。
别不服,你有本事拉来十万人揍这一万人,正义马上会掉转方向,为你所用。
至少目前来看,永王没有翻盘的希望,他没本事拉来十万人帮他撑起正义的形象。
按照这个逻辑的话,顾青麾下有十万控弦之士,代表着绝对的正义,除非李亨不知从哪里搞出几十万大军追着他揍。
三法司首官不敢得罪顾青,他们已亲眼见到顾青这位权臣的强势之处。
天子的圣旨说封还就封还,连委婉的拒绝之辞都懒得编,大唐立国以来,只有高宗逝后,武则天未称帝前这么干过,对象是她那不争气的傀儡儿子。
权臣的倚仗是什么?当然是他麾下的将士。
三法司的首官们想冷笑,就像鄙夷暴发户一样鄙夷顾青。
暴发户凭什么?不就凭他有几个臭钱吗?
然而他们终究不敢鄙夷,暴发户确实只有几个臭钱,但暴发户的臭钱也是一种权势,能让穷人毕恭毕敬的权势,不服都不行。
人类自从诞生阶级的那天开始,就将膜拜权钱刻进了基因里,一代传一代。
也有不愿膜拜的,这类人通常有两种结局,一种是自己成为了权钱本身,享受被人膜拜,另一种,是被权钱挫骨扬灰。
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大理寺卿,三位皆是朝堂上二品三品大员,然而在顾青面前,他们选择了俯首听命。
他们拜的不是顾青本人,而是顾青头顶上权势的光环。
“下官遵令,马上就派人搜查永王府,若能找到证据,此案便可定案了。”李岘恭敬地道。
顾青笑了笑,没有刻意摆出权臣的嚣张气焰,在他看来,弱者面前呈现强者嚣张的一面显得很幼稚可笑,而且这种强者通常不会长命百岁。
“辛苦三位了,本只是一桩命案,我原不该过问,但城外难民已有激愤之态,若再不给出个交代,难民闹出大事,仍然还需我安西军将士出兵弹压,我不愿事情走到这一步,只能辛苦三位将祸患消弭于无形。”顾青朝三人拱手客气地道。
李岘急忙道:“郡王殿下一片公忠,下官深为钦佩。”
顾青谦逊地笑道:“三位言重了,我不过是尽臣子之责而已,既然食君之禄,做事就应公正。”
…………
一骑快马从朱雀大道飞驰到太极宫前。
韩介独自骑着马,一直到金水桥前才停下,然后韩介下了马,朝宫门走去。
守卫宫门的朔方军将士不由有些紧张,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长戟,盯着韩介走过来的每一个动作。
前后数次冲突后,朔方军与安西军的关系已然非常僵冷,看着韩介一身安西军制式铠甲打扮,守卫宫门的朔方军将士顿时全神戒备起来。
韩介却凛然不惧,大步走过金水桥,快走到宫门才停下脚步,朝守宫门的将士轻蔑地冷笑几声,从怀里掏出一团被揉皱了的圣旨,大声道:“奉顾郡王殿下令,天子之旨是为乱命,不可遵也,今日特来封还,日后天子下旨还请三思而行。”
守宫门的将士全都愣了。
从戎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但臣子公然封还天子圣旨,这还是生平头一遭。
顾郡王竟嚣张至斯了么?
将士们极度震惊,半晌没人动弹。
韩介举着圣旨,见没人上来接,不由有些不耐烦了,将圣旨往前一扔,然后转身便走,骑上马一声呼喝,扬长而去。
太极宫内,李亨正与李隆基棋盘对弈。
两位帝王原本积累了多年的恩怨,本应水火不容的,然而世上出现了一个顾青后,两位帝王再大的恩怨也暂时搁置,父子二人联起手来对付顾青,于是二人之间也难得地出现一派和谐融洽的局面。
父子二人虽然融洽,但棋盘上却互相毫不相让,厮杀颇为惨烈。
李亨虽已四十多岁,但他的棋路却非常霸道,眼中只有圈地吃子,相反,李隆基的棋路却异常沉稳,既不急着圈地,也不忙于吃子,偶尔甚至还能做出些许妥协,然而不知不觉间,棋盘上竟是李隆基占了优势。
最后李亨脸色一沉,抓起一把棋子扔在棋盘上,颓然叹道:“朕输了,父皇高明。”
李隆基作为胜利者却也不见多高兴,捋须笑了笑,道:“亨儿,你还是太急躁,只知圈占地盘,眼中却无大局,棋路狭隘,顾此失彼,难免一败。”
李亨垂头道:“父皇教训得是。”
李隆基沉声道:“欲成大事者,首先要能忍,忍得旁人所不能忍者,老天终究不会负你,小事不忍,必有祸倚。”
李亨轻声道:“父皇说的是下棋,还是别的?”
李隆基笑道:“看你的悟性了,棋盘对弈与朝堂对弈,道理其实是相通的,眼中要有大局,不必在乎一城一隅之得失,必要时当舍则舍,忍耐中聚成大势,大势所趋,大局可定。”
李亨点头:“多谢父皇教诲,朕明白了。”
李隆基摇头:“不,你不明白,至少在今日之前,你不明白,有的事情你做得很糟糕,糟糕得离丢掉江山只有一步之遥……”
李亨躬身道:“请父皇赐教。”
李隆基沉声道:“多日前,听说你欲调拨戍卫宫闱的朔方军离京,救援史思明?”
“是。”
李隆基叹道:“朕还听说,那一日安西军的刘宏伯和李嗣业率军与朔方军对峙,而且闹得血溅宫门?”
李亨脸色愈发阴沉,低声道:“是。”
李隆基叹道:“你啊……终究不如顾青。顾青率军离京之前,令刘宏伯和李嗣业留守长安城,他只带了安西军一半的兵力,将剩余的一半留在长安城里,甚至连安西军最精锐的陌刀营也留在长安,顾青防的就是朔方军离京……”
“他已磨好了刀在等你,你却不管不顾,果真调动朔方军迎刀而上,那一日若刘宏伯横下心,索性全歼朔方军,然后攻占皇宫,挟天子以令诸侯,那时你当如何自处?”
李亨顿时冷汗潸潸,整个后背都凉了。
李隆基叹道:“那一次,对我李唐社稷来说,真的很凶险,江山朝堂倾颓,仅在顾青一念之间,而顾青,终究还是有几分顾忌,于是手下留情了……”
盯着李亨后怕与阴沉交织的脸,李隆基叹道:“亨儿,那次你决定调动朔方军救援史思明,委实是过于急躁了,安西军没有趁机攻占太极宫,是你的运气,运气这种事,可一而不可再,不要指望下一次你的运气仍有这么好。”
李亨垂头道:“然而,史思明所部兵力是咱们诛除顾青最有力的臂助,史思明已死,各地藩镇节度使各怀异志,江山难道真的改姓顾不成?”
李隆基冷冷道:“留得有用之身,方有无限可能,日子长着呢,气数此消彼长,焉知他日顾青不会露出破绽被咱们抓住?与他拼个鱼死网破是愚者所为,殊为不智,实力不如人时,忍才是最重要的。”
李亨抿了抿唇,道:“是朕冲动了,以后不会了。”
李隆基捋须悠悠地道:“顾青大婚那日,大唐各大世家子弟纷纷登门道贺,送贺礼的马车从顾青的王府一直排到城门外,这说明了什么?”
李亨脸色愈发难看,道:“说明顾青不但兵锋极盛,就连各大世家也见风使舵,投向了顾青那一方。”
李隆基眼中浮起几许苍凉之色,叹道:“是啊,你我就算再不肯承认,现实就是现实,现实就是,我李唐江山确实大势已去,人心向背了。”
李亨忍不住道:“各地藩镇兵马已经……”
话没说完,李隆基摇摇头,苦笑道:“史思明已死,藩镇不成气候,在安西军面前,藩镇勤王兵马不可与敌。”
李亨脸色不禁苍白起来,喃喃道:“果真天欲绝我大唐么?”
李隆基消沉地道:“但有一息尚存,便须竭尽全力,否则你我无颜见列祖列宗。”
李亨绝望地道:“还有什么办法能制顾青?”
李隆基缓缓道:“唯今之计,必须舍!舍掉一切,只要能保皇位不失,一切皆可舍。首先,各大世家必须重新笼络,可许废除科考,朝廷取士只在世家中选取,其次,皇室宗亲若有未嫁之公主,全都许给各大世家子弟,以联姻维系皇室与世家的关系……”
李亨重重点头:“都依父皇。”
李隆基又道:“最后,大肆封赏赐爵,必要之时,可许世家自立为国……”
李亨脸色一变,李隆基却缓缓道:“权力,官爵,钱财,联姻,包括未来朝堂的势力党系,为了保住李唐社稷,这些东西必须舍,以举国之物力财力和权力,来换取各方的支持,如此方能孤立顾青,最终除掉他。”
“当前的大敌是顾青,待除掉了顾青,我们舍去的东西可以慢慢收回来,亨儿,这也是帝王之术。顾青若有屠龙技,你我亦当舍掉一切换得坚硬的鳞片,刀剑不伤,水火不侵,如此方能在绝望中挣得一线生机。”
李亨脸色渐渐缓和,道:“孩儿懂了。”
李隆基眯起了眼,又道:“兵法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除了朕刚才说的法子,还应有出奇制胜之法……”
李亨好奇道:“父皇的意思是……”
李隆基却忽然阖上眼,轻声道:“朕自有安排,亨儿,如今是大唐生死存亡关头,你我父子当联手克敌,勿使猜疑,朕已七十许,时日无多矣,临死之前,总归要还你一座内外无忧的江山,才对得起历代先祖。”
李亨诚挚地躬身道:“对亏父皇帷幄,朕才不至于吃了大亏……”
李隆基眼中尽是沧桑,叹道:“岁月蹉跎,宝刀已老,朕曾误了天下,朕已知错了,但愿天下不负朕……”
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父子二人难得的温馨,鱼朝恩出现在殿门外,一脸惊惶擦着冷汗,急声道:“陛下,太上皇陛下,不好了,顾青派人至宫门,将陛下的圣旨封还了!”
李亨脸色大变,猛地站起身,惊愕道:“封还圣旨?”
鱼朝恩惶然道:“是的,顾青派人封还了圣旨,还说,还说……”
“还说了什么?”
“还说陛下的圣旨是乱命,不可遵也,请陛下日后下旨时三思而行。”
李亨呆怔片刻,然后拍案大怒,脸颊的肌肉都气得微微直颤。
“顾青!欺人太甚!朕不除你,枉为人君!”
李隆基在一旁沉默不语,一颗心却沉入了深渊。
顾青……已嚣张至此了么?权臣的獠牙已毫无顾忌地露出来了,留给李唐社稷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
下午时分,三法司的差役忽然冲进了永王府,然后在永王府内搜查起来。
永王李璘勃然大怒,然而三法司的差役拿出了三司的调令文书,言称是三司首官共同决定,永王府涉命案,必须彻底搜查,寻找证据。
永王从来就不是讲道理的人,怎甘受此大辱?当即下令王府禁卫将差役们赶出去,然而禁卫刚举起长戟,便赫然发现王府外密密麻麻站满了一队队披甲将士,看装束应是安西军所部。
安西军将士静静地站在王府外的空地上,神情淡漠地盯着王府禁卫,领兵的将领甚至露出跃跃欲试的表情,仿佛只要禁卫敢稍动,他便会马上下令进攻。
王府禁卫们果断怂了,胳膊拗不过大腿,安西军名震天下,谁敢在安西军面前妄动刀枪?
不但禁卫怂了,永王也怂了。
刀剑和拳头能让嚣张跋扈的皇子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讲道理,永王便是典型的例子。
三法司的差役们早已冲进了王府,然后王府一阵鸡飞狗跳,奇怪的是,差役们似乎对永王府的建筑格局烂熟于心,冲进王府后便径自奔向刘管事居住的屋子,一群差役进了屋子后开始翻箱倒柜寻找命案线索。
第六百五十五章 铁证如山
永王被下人们死死地摁在蒲团上,动弹不得,但他的身躯却在微微颤抖,因为愤怒。
生平第一次受此大辱,从小到大他从未被人如此无礼对待过,不论朝局如何改变,皇室宗亲的待遇总不会少他半分。
然而今日因为一个难民的横死,无端被泼了脏水不说,还被三法司的差役冲进王府翻箱倒柜搜查,向来跋扈惯了的永王怎能受此委屈?
拔出刀便打算与差役们拼了,但他被下人们摁在正殿内,身前一名管事不停地向他磕头。
“殿下不可冲动,且忍了这口气吧。”宦官哀求道。
永王的脸色因愤怒而扭曲,牙齿咬得格格响,森然地道:“本王今日纵被贬为庶民,亦不可受此大辱,何时开始,我大唐宗亲竟已如此憋屈,堂堂王府,这些卑贱的官差想进就进,本王岂能容!”
宦官苦苦哀求道:“三法司差役并非针对王爷,而是刘管事,王爷且忍了吧,来日再向天子禀奏陈情,请天子为王爷做主。”
永王怒道:“王府禁卫呢?那群废物都白养了?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差役冲进来,他们什么都不做?”
宦官瑟缩了一下,道:“王府门外,有……安西军。”
永王浑身一震,道:“安西军……顾青他到底想做什么?他要土地,本王已归还了一半土地,还不够么?何必对我赶尽杀绝……”
宦官垂头叹道:“恐怕还是不够。”
“欺人太甚,天下那么多权贵圈占土地,凭什么只针对我一人?当本王可欺么!”
“殿下,奴婢想了又想,觉得难民命案恐怕亦是顾青炮制出来的,表面上是命案,实则是为了除去殿下……”
永王一呆,没来得及思考,殿外一阵喧哗哭闹,伴随着王府宫女的哭声,以及院中瓶瓶罐罐打碎的声音。
永王急忙走出殿外,见三法司的差役们正在非常粗鲁地搜查王府,每一个角落都被差役们翻遍了,就连院内花园里的土都被挖了一遍,上天入地寻找所谓的证据。
永王身躯气得直颤,铁青着脸喝道:“禁卫何在?”
王府禁卫都在,他们静静地站在院子里,一脸憋屈地看着差役们抄家似的搜查,听到永王的大吼,禁卫们刚准备站出来,然而忽觉后背一凉,扭头望去,安西军将士不知何时已走入王府内,他们披甲执刀,眼神冰冷地盯着禁卫们,为首的将领右手按在刀柄上,仿佛只要他们敢动,将领就会毫不犹豫地下令诛杀。
王府禁卫不敢动,永王吼得嗓子都嘶哑了,禁卫还是不敢动,一个个仿佛成了木雕泥塑一般,对永王的嘶吼声置若罔闻。
永王也看到了院子里的安西军将士,心中不由一凉,知道今日这份大辱已无法避免了。
再跋扈的人在面对刀剑时,都会突然变得软弱,平日里越跋扈,刀剑面前软得越快,这类人欺软怕硬,比普通人更珍惜自己的生命。
于是永王放弃了对抗,眼神怨毒地盯着院子里的差役和安西军将士,咬着牙道:“来人,准备车马,本王要入宫面圣!”
永王离开王府一个时辰后,三法司的差役们从王府里搜出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首先是从刘管事的屋子里找到一双沾满了泥土的鞋,鞋底的纹路与死者脸上的鞋印恰好吻合一致。
其次是一柄扔在床底的匕首,匕首上的血迹干涸,这年头没有验证血型的技术,但一柄带着干涸血迹的匕首已经算是铁证了。
差役们还搜到了一叠契书,契书大多是关中河南等州县乡野农户转卖土地的契书,也有自愿降籍卖身为奴的卖身契,每一张契书都是一家农户的命运悲剧。
差役都愣住了,今日搜查王府虽说是设的局,很多所谓的证据亦是人为制造,但是这叠契书却实实在在是王府的东西,似乎在永王眼里,这叠契书不算见不得人,于是放心地存在王府账房内,最终被差役们翻了出来。
…………
日落时分,刑部一名不良帅恭敬地站在顾青王府正殿外的廊柱下,等候顾郡王的传召。
良久,一名下人将不良帅请进了殿内。
不良帅向顾青行礼后,也不敢多说废话,原原本本将今日搜查永王府的经过说了一遍,并从怀里掏出那叠搜出来的契书。
顾青接过契书,每一张都仔细看过,越看脸色越阴沉。
“真是赶尽杀绝,不给人留活路,也不怕遭报应。”顾青冷笑。
契书上的许多名字与卖身契重复,也就是说,那些被无端圈占了土地的农户被逼得生计断绝,贱价卖掉土地后不得已再卖身为奴,原本只是向朝廷交赋税的农户就这样成了永王府名下的农奴。
有的卖身契甚至是整户整户地签下,等于农户全家都降籍卖给了永王府。
忍住怒气将这叠契书收起,顾青对不良帅淡淡地道:“你退下吧,契书我收了,接下来如何做,我会派人告诉李尚书,此案已不是难民命案那么简单,管好你们的嘴。”
不良帅恭敬地告退。
顾青瞥向一旁瘫坐着的冯羽,默默地将契书递给他。
冯羽翻看了几页后,脸色毫无变化地递还给顾青。
“顾阿兄毕生之志,首先便是土地,今日既然有人将刀柄送上门了,不如索性先拿永王开刀吧。”
顾青嗯了一声,道:“权贵们的奢靡日子过得太久,天下百姓又太苦,也该变一变了。”
冯羽道:“我等舍生忘死,几番经历生死,若最后换来的只是权贵们的莺歌漫舞,我们的付出未免太不值,世道未免太不公了。顾阿兄,我觉得此案可以再大一点,先从难民被杀一案入手,慢慢在朝堂发酵,最后将难民命案牵扯到永王身上,甚至可以多牵扯几桩命案进来……”
顾青含笑注视他,道:“然后呢?”
冯羽微微一笑,知道顾青心存考究的意思,于是大方地道:“事情全抖落出来,然后在朝野间制造声势,当声势甚大之时,天子亦无法庇护永王,至少会将他贬为庶民,最后我们再提收回土地的事……”
顾青摇头:“命案就是命案,土地的事绝口不能提。”
冯羽一愣:“为何?”
顾青叹道:“你知道大唐的权贵和地主有多少吗?你可知道这些人的命根子就是土地,我们拿永王开刀,明眼人能看出我们针对的是永王名下的土地,但此事只能心照不宣,不可公之于众,一旦将土地的事拿到台面上说,便等于跟全天下的地主撕破脸了,包括目前暂时支持我们的世家。”
冯羽泄气地道:“难道说,土地的事永远不能公然说出来吗?”
“能,但不是现在,待江山鼎定,大势已成,天下再无敌人能阻挡我时,土地的事便可拿到台面上说了。”
冯羽目光充满了期待:“这一天何时能到来?”
顾青悠悠道:“或许很近,短短数月可见结果,或许很远,终其一生亦无法完美解决,我们是行走在刀尖上的人,支撑我们行走的动力,只有当年立下的志向,有时候绝境里看不到希望时,难免连志向都觉得虚无缥缈起来,好想干脆放弃算了……”
冯羽语气坚定地道:“顾阿兄,你的身后还有无数支持你的人,愿意为你舍生忘死的人,你并不孤单,所以,你的志向绝对不能动摇。”
顾青提起精神,笑道:“是,志向绝不能动摇,否则我们曾经付出的一切都没了意义。”
顿了顿,顾青道:“明日你去一趟李姨娘府上,李姨娘的手下有一张颇为神秘的情报收集网,她对你比较满意,曾说过要将它传给你,算是李剑九的嫁妆,你明日就将情报网接手过来,接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关中河南,打探永王名下的农庄还干过多少天怒人怨的事。”
冯羽用力点头:“好。”
…………
一桩莫须有的命案,在顾青的操作下,渐渐变成了惊天大案。
刘管事失踪,王府里搜出了要命的铁证,永王辩无可辩,入宫面见天子后,却被天子一通训斥然后赶了出来。
与此同时,王府搜到铁证的事也渐渐传了出去,朝野一片骂声。
任由永王无数次辩解此案与王府无关,是王府刘管事的私人恩怨,无奈刘管事失踪一事被普遍认为是永王包庇罪犯。
你手下的人犯了命案,说一句“私人恩怨”就算解释了?天下哪有如此不负责任的脱罪借口。
御史台的监察御史们坐不住了。
这桩命案与朝堂阵营站队无关,御史里终究还是有许多性格刚正的臣子,他们只对事,不对人。
于是无数参劾永王的奏疏飞入太极宫,找不到真凶没关系,找真凶身后的主人也一样,手下犯了事,主人难道没责任?
数天之内,永王被御史们参得灰头土脸,最后干脆闭门谢客,不见任何人,任由朝堂民间对他大骂不休,他也只当没听到。
第三天夜晚,永王终于熬不住了,派出一位幕宾深夜出府,来到顾青的王府前,求见顾郡王。
幕宾不是空手来的,他还拿着一叠厚厚的地契文书。
永王终究不傻,命案闹到今日,他已渐渐咂摸出味道了,所谓命案只是幌子,这桩案子背后分明有顾青和安西军的影子若隐若现。
而顾青为何无端端地针对他?当然是为了土地。
上次献俘之后,永王自认很识趣地归还了名下一半的土地,对永王来说,这手笔已经很大方了。可是顾青显然不这么认为,只归还一半的土地还远远不够,吃进嘴里的必须全吐出来。
于是永王莫名其妙被牵扯进一桩命案里,仔细想想前因后果,永王怎么可能还不明白?
派出幕宾深夜登门,毕恭毕敬送上地契文书,永王名下所有土地,除了天子赏赐的食邑之外,其余的土地全部奉还。
幕宾进了顾郡王的王府,却没见到顾青本人,一位瘫坐在椅子上的年轻人接见了他。
当幕宾恭敬地捧上永王府名下的地契文书时,却被那位年轻人面带微笑地拒绝了。
顾郡王是何等人物,岂会觊觎你那点土地?你以为他是为了谋永王的家产么?太小看人了。
年轻人微笑却坚定地拒绝,不管幕宾如何苦苦哀求,年轻人仍旧不收,然后下令王府下人将幕宾请出了王府大门。
幕宾百思不得其解地离开了,直到走出王府大门他也没想明白,顾郡王他到底要什么?
顾郡王到底要什么?
他要的当然不仅仅是土地,而是改变大唐的土地制度。
永王,只是一块垫脚石而已。
朝野间的言论和传闻仍在缓慢发酵,数日后的一天夜里,王府来了一位神秘的中年人,他从王府后门进来,冯羽早早地等在后门,中年人交给他一叠文书后,一句话都没说,转身便离开。
冯羽也马上将顾青请了出来,二人凑在昏暗的蜡烛下,静静地翻阅着文书上的每一页,每一行,字字啼血。
第二天,天还没亮,太极宫前已停了无数车马。
宫门未开,朝臣们等在宫门外,迎着初春的寒风,有些人冻得忍不住原地跺脚搓手,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议论不休。
承天门的广场上,忽闻一声锣响,一队亲卫披甲执戟行来,亲卫后方是一乘紫色蓬顶的马车,马车显得很低调,只有双马并辕。
马车停下,亲卫掀开车帘,朝臣们终于看清了从马车上下来的人,赫然竟是蜀州郡王顾青。
朝臣们惊愕地睁大了眼。
今日只是普通的朝会,没想到顾郡王竟然亲自参加朝会,这可真是稀罕了。
而聪慧的朝臣们则心中一紧,他们察觉到事非寻常,今日朝会恐怕会出大事。
很少参加朝会的顾郡王突然出现在宫门外,今日的朝会有热闹看了。
顾青下了马车后,面带微笑非常平和地与诸朝臣互相行礼招呼,明明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但他的表现和做派却看不出丝毫倨傲之气,反而比品级低的朝臣更随和亲切。
在众臣一阵谦让之后,顾青勉为其难地被簇拥着走到了朝班的前列,与老将郭子仪并肩,就连那些皇子们也纷纷让出了位置,将顾青请到了朝班的最前列。
顾青与郭子仪相视一笑,还未招呼寒暄,沉重的宫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位宦官从宫门内走出来,第一眼便看到朝班前列的顾青,宦官不由一呆,随即很快恢复如常,尖着嗓子大声道:“时辰已至,百官入太极殿朝参——”
第六百五十六章 金殿争锋
入宫朝参,百官寂然。
上千名朝臣沉默地走进宫门,朝班旁边有监察御史端着纸笔,严肃地盯着面前走过的官员。
队伍里的官员发出任何声音,或是着装仪态不对,或是做出有违朝仪的举止,都会被监察御史记录在纸上,上报御史台,回头不大不小会有一点惩罚,比如罚俸扣俸之类的,严重的会被当廷参劾,免官降职。
顾青身穿朝服走在队伍前列,神情肃然且凝重。
百官入太极殿,按文武品阶各自站好,等候大约一炷香时辰,宦官入殿扬声高喝天子视朝,百官见礼。
李亨穿着龙袍,头戴毓冕,十二根珠玉长毓从冕板垂下,遮住李亨的表情,不见天子喜怒,令群臣望而生畏。
在宦官的呼喝声中,百官朝李亨行臣礼,李亨淡淡挥手,然后目光一瞥便看到朝班前列的顾青,李亨的眼睛忽然眯了起来,原本懒洋洋的神情也随之一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没想到顾卿今日亦来朝参,殊为难得呀,哈哈。”李亨主动用玩笑的口吻缓和气氛。
无论好不好笑,群臣都扯了扯嘴角,表示捧场过了。
顾青也笑了笑,道:“臣素来惫懒,怠惰成性,让陛下贱笑了。”
李亨果然很捧场地贱笑了一下,眼神朝旁边的宦官一瞥,宦官会意,上前高喝百官奏事。
宦官说完后退了两步,然而殿内群臣却无一人开口说话。
每个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朝班前列的顾青身上。
大家都清楚,顾青难得上朝一次,今日破天荒参加朝会,必然有大事要奏,于是百官很识趣地让顾青先开口。
谁知顾青站在朝班中却不言不动,眼睛半阖,仿佛大老远来金殿上睡回笼觉一般,半天不见动静。
大殿内寂静许久,就连李亨都有些急了。
好不容易来一趟,就等你出招呢,你倒是说话呀。
顾青没说话,殿内君臣等了很久,气氛越来越尴尬时,终于有人说话了。
刑部尚书李岘首先站了出来,道:“陛下,臣有事奏。”
李亨松了口气,不管是谁,有人说话就好,不然太压抑了。
“李卿可奏来。”
李岘缓缓道:“日前长安朝野沸沸扬扬,永王府管事刘生迁涉嫌命案,谋害城外难民一案已有结果。”
李亨的脸色有些难看了:“说说结果吧。”
“昨日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搜查永王府刘生迁居所,搜得铁证,可证刘生迁正是谋害难民的真凶,在其居所搜得带血匕首一柄,同时屋子里的鞋子与难民脸上的鞋印正好吻合,还有当日值守延兴门的将士的证词,以及在护城河边案发现场提取的脚印若干,皆与刘生迁有关,此案已告破,刘生迁潜逃不知所踪。”
李亨嗯了一声,道:“若非城外难民喧闹,此事亦不值拿到朝堂上来说,既然案子已告破,接下来便由刑部颁下海捕文书,通缉刘生迁,同时京兆府亦当张贴告示,详述案情,安抚难民……”
话刚落音,朝班内默不出声的京兆府尹宋根生忽然站了出来,道:“陛下,关于此案,臣还有下情陈上。”
李亨眼皮一跳,朝会直到刚才都算正常,然而当宋根生站出来的那一刻,李亨知道事情终于不简单了。
朝堂上所有人都知道宋根生是顾青的人,今日顾青破天荒参加朝会,宋根生又破天荒出班奏事,显然两人之间早有约定,顾青今日是来为宋根生撑腰兜底的。
李亨努力露出和颜悦色的模样,笑道:“宋卿有事尽管奏来。”
宋根生面色淡然道:“京兆府在侦缉刘生迁杀难民案时,为了拿获案犯刘生迁,臣派出京兆府许多差役分赴关中河南各地,对刘生迁的祖籍所在,出生之地皆有监视盘问,永王名下土地的各个农庄别院,臣亦派了差役蹲守,臣惭愧,刘生迁没拿到,但京兆府的差役在蹲守各个农庄别院时,却意外听到了许多别的事情……”
“什么事情?”
在殿内君臣的注视下,宋根生一直躬着的腰忽然慢慢挺直,语气也渐渐变得冷硬起来。
“查,永王名下农庄别院分布关中河南,共计五十余处,其中农庄涉命案者……”宋根生顿了顿,一字一字地道:“……共计五十余处,也就是说,永王名下每一座农庄别院,都有着血淋淋的命案。”
此言一出,大殿顿时一片哗然,君臣面露震惊之色,呆呆地看着宋根生,良久,殿内传出一片喧闹声。
李亨呆怔坐在上首半晌没出声,朝臣们大多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而那些皇子亲王们却忍不住跳了出来,指着宋根生厉色喝骂,骂他构陷皇室宗亲,罪极当斩。
金殿内各种喧闹声越来越大,李亨仍然呆坐毫无反应,宋根生表情淡漠,对皇子亲王们的责骂视若无睹。
久未出声的顾青这时终于站了出来,走出朝班转身面向殿门,吐字如雷鸣,沉声喝道:“臣工肃静——!”
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朝臣们看着顾青那张面无表情的脸,顿时噤若寒蝉,就连义愤填膺的皇子亲王们也不敢再出声,缩着肩膀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
一句话,四个字,喝止金殿上千朝臣。
这便是权臣的威势。
殿内安静后,顾青扭头望向宋根生,淡淡地道:“宋府尹,你继续说。”
宋根生也不管君臣是何反应,于是继续道:“经查,永王府名下农庄别院甚多,仅在关中河南两道便有五十余处,至于山南,江南等地,京兆府差役有限,未经查也。但是仅仅在关中河南两道的永王别院,几乎每处皆有命案,受害者皆是当地农户,许多命案甚至是全家灭门,惨烈之极,人神共愤……”
李亨终于忍不住道:“宋府尹,金殿之上无戏言,说出来的话可是要负责的,永王别院涉命案可有实证?”
宋根生听出了李亨话里的威胁之意,但他毫不畏惧,语气坚定地道:“有。”
李亨心头一臣,下意识地望向顾青。
宋根生说什么并不重要,若是寻常的京兆府尹,也没那么大的胆子敢当殿揭举皇室宗亲,可宋根生不一样,他的背后是顾青,而且李亨早已打听过了,两人是从小一起长大,可谓是铁杆交情,与亲兄弟无异。
那么,宋根生所说之事,必然是受了顾青的指使。
从永王府管事涉命案,到后来的长安城内外朝野舆论发酵,再到今日此时的案情复杂化,永王被拖下水,陷入了风暴中心,这一切的背后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默然无声地推动着。
那双无形的大手,便是顾青么?
顾青与永王究竟多大的仇怨,令他必须置永王于死地?
作为天子,李亨想得更深远。
他此时还无法判断顾青的用意,置永王于死地是出于私人恩怨,还是别的原因,私人恩怨还好说,若顾青存了削除皇室宗亲的念头,打着正义的旗号拿皇室宗亲一个个开刀,李唐江山便危险了。
“宋府尹,金殿之上不可妄言欺君,你说有证据,拿出证据来。永王名下农庄别院土地甚广,正是需要农户为他耕种收播,再说永王向来仁厚待人,怎会对名下农庄农户痛下毒手?道理说不过去。”一名亲王忍不住站出来驳斥道。
宋根生冷冷道:“证据我有,就在承天门外候旨,永王所谓仁厚,不过是对外人做出的样子,事实上他对自家农庄的农户们异常残酷暴戾,动辄打杀,若要证据,请陛下恩准,将承天门外候旨的人宣进宫,一切自有公论。”
所有人的眼睛全都盯着李亨。
李亨此时已是骑虎难下,他知道若将承天门外候旨的人宣进宫,不管是真证据还是假证据,永王今日定无幸理。顾青和宋根生既然敢将证据搬上朝堂,说明他们已经做出了万无一失的准备,拿出来的证据必然是令人无法反驳的。
可是,内心再偏袒永王,此刻这么多双眼睛盯着他,李亨能怎么办?若是拒绝,皇权威信还要不要了?
沉默半晌,李亨终于艰难地道:“宣……宣进宫吧。”
证据很快进了太极殿。
进殿的大约有十余人,皆是农户打扮,衣衫褴褛地站在殿内,局促地垂头绞手,神情惶惶,几名壮年农户手里还抱着一大摞纸,群臣依稀可见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宋根生转身看着十几名农户,道:“尔等是何人,先自报家门。”
为首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者颤巍巍地道:“老朽等人皆是永王名下农庄农奴,老朽来自关中泾县,其他几人则来自庆州,蒲州,商州等地。”
宋根生加重了语气道:“农奴?不是农户?”
老者叹道:“是,三年前,老朽将祖传下来的田地折价卖给了永王,由于无地可耕,老无所依,老朽只好自愿降籍,卖身为奴,世代为永王殿下耕种。”
宋根生抿了抿唇,土地的话题太重,此时不宜提及,他要说的是命案。
于是宋根生接着问道:“永王是如何对待你们这些农奴的?”
老者忽然哽咽起来,泣声道:“永王农庄内治法甚苛,当年老朽的村庄有百余户为永王耕种土地,三五年过去,村庄内已有十余人被农庄管事所杀,理由不一而足,稍微偷懒歇息者,稍有悖逆者,侵暴而不从者,皆难逃被打杀之厄,老朽的孙女才十二岁,就因为在永王农庄里当婢女时,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碗碟,便被管事生生用棍子打死……”
说着老者大哭起来。
殿内群臣皆寂然。
李亨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不停地深呼吸压制内心的不安。
宋根生接着望向老者同行的十余人,道:“你们呢?”
十余人纷纷跪下大哭起来,众人七嘴八舌诉说永王罪状,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家中亲人无辜被打杀,出了命案而当地官府却不敢问,死了人也只是草草埋葬作罢。
宋根生又指着他们手里抱着的一大摞纸,道:“陛下,永王各地别院这些年积下的累累血案,此处皆有详细搜集,由于许多血案已隔多年,这些只是不完全记载,还有一些命案无从查证,有人证有物证,永王所犯之罪,罪不容赦,请陛下裁断。”
话音刚落,那些沉默的皇子亲王们再次忍不住跳了出来。
一名亲王冷笑道:“你说是证据,它就是证据?我说你宋根生也身负命案,至于证据,容本王在长安街头随便拉几个路人,再编造几张罪状,岂不也是铁证如山?一面之辞,岂足信哉!”
宋根生不慌不忙地道:“若殿下不信,没关系,京兆府差役已将所有涉案人等捉拿回京,他们有的是农庄管事,有的是护院家丁,这些人全被关押在京兆府大牢,他们都招供了,所涉命案皆已查实,此处还有他们的口供画押。”
说着宋根生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冷笑,道:“对了,据他们招供,许多命案还是永王殿下亲自下令照行的,为的是抢夺或贱价买下当地农户的土地,若有不从者,杀之。”
宗亲们再次愣住,短暂的沉寂过后,宗亲们暴跳起来,再次指着宋根生破口大骂,内容大多是指责他恶意构陷,伪造证据云云。
就在宗亲们闹得不可开交之时,顾青又站了出来,转身面朝皇室宗亲们,沉声道:“诸位皆是宗亲,金殿之上一点礼仪都不顾了么?”
宗亲们一静,有些火气上头的人想顶撞反驳,然而看到顾青那双冷漠如荒原般的眼睛后,好不容易鼓足的勇气再次泄了下来,垂头不敢再言。
顾青却眯起了眼睛,目光狐疑地在众宗亲身上来回巡梭,疑惑地道:“永王涉案,证据确凿,尔等却在此胡搅蛮缠,妄图混淆君臣视听,莫非你们是唇亡齿寒,或是心有戚戚焉?”
宗亲们只觉后背寒毛竖起,无端冒了一层冷汗。
顾青话里的意思很隐晦,大意是在警告你们最好闭嘴,因为你们的屁股都不干净,永王倒霉也就罢了,你们不要把自己作进去,再闹的话,不介意让京兆府查一查你们。
第六百五十七章 宗亲问斩
朝会不知不觉被顾青和宋根生掌握了主动。
当顾青最后一句话彻底震慑了那些不服气的皇室宗亲后,李亨知道今日的朝会已没有必要继续进行下去,否则皇家的威严会越丢越干净。
“散朝!”李亨狠狠瞪了顾青和宋根生一眼,起身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对李亨的反应,顾青似乎早在意料之中,淡淡地笑了笑,跟着朝臣走出太极殿。
朝臣们纷纷让出一条宽阔的大道,顾青走出大殿后,众人才敢远远跟在身后。
走出大殿,刚下了白玉石阶,宦官鱼朝恩一脸谄媚地躬着腰,拦住了顾青的去路。
“顾郡王,陛下相召,请郡王殿下承香殿见驾。”
顾青眼睛眨了眨,嘴角扬起一抹似嘲讽又似了然的微笑。
所以,怕朝堂上太丢人,打算私下解决么?
跟着鱼朝恩走进承香殿,顾青在殿外除履解剑,入殿行礼。
李亨换了一身常服,坐在殿内面无表情地盯着顾青。
君臣之间的关系已经非常僵冷,就连维系表面的礼仪做出来也带着几分尴尬味道,彼此心里都清楚,你死我活的日期越来越近了。
“顾青,你究竟要做什么?”李亨冷冷问道。
顾青垂头道:“臣只想为陛下荡靖天下,除恶务尽而已。”
李亨怒道:“所以你便拿我皇室宗亲开刀?尔意欲何为?”
顾青抬头直视李亨的眼睛,缓缓道:“不存在拿谁开刀,陛下,宋府尹刚才拿出的铁证全是真的,并无一丝一毫掺假。”
李亨冷笑道:“如今你权势滔天,你说是真的,朕当然只好相信是真的,但是事涉宗亲,永王纵有天大的罪,也应由宗正寺处置,顾青,你莫僭越了。”
谁知顾青却缓缓摇头,道:“永王之罪,罪大恶极,涉人命上百条,圈占强买农田,逼农户为奴,此案已不是宗正寺能处置的了,宗正寺对宗亲最大的处罚不过是贬为庶民,流放千里,但是永王之罪,必须以死平民愤。”
李亨大怒:“顾青,皇室之事,岂容你一外人插手!你的手伸得太长,不觉得过分么?”
“陛下,臣与永王无怨无仇,臣是为了李家的江山,陛下贵为天子,若连你都不珍惜自己的江山和民心,不怕沦为亡国之君吗?”
这句话很不客气,若有旁人在场,定会大骂顾青失臣礼,甚至意图不轨。
但此刻殿内只有李亨和顾青二人,顾青刚说完,李亨只觉得眼前一黑,脑子里嗡嗡的半晌没回过神,不敢置信地盯着顾青。
顾青的脸依然平静如水,只是眼中充满了坚定不移的光芒。
李亨胸中一股逆气翻腾,深吸一口气,忍住心头暴怒,语气阴沉地道:“顾青,你还是李唐的臣子吗?你还忠于我李氏皇室吗?”
顾青垂头道:“臣当然是唐臣,臣只是在与陛下讲道理……”
“朕不想听什么道理,总之,永王或许有罪,但也轮不到外人来处置,否则我皇室颜面何存?顾青,你不要太过分。”
顾青冷冷道:“永王之罪已公示于朝堂,此时应已天下皆知,若不处置,皇室才是真的颜面何存,陛下不可自误。”
李亨脸色铁青,盯着顾青的眼睛,道:“你想除掉的是永王,还是整个李家皇室?永王只是一个开始吧?”
“臣怎敢对皇室动手,就事论事,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是自古的规矩,也是朝廷的法度。陛下若做不到公正,天下怎会有人服你?”
见顾青丝毫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李亨将身子往后一靠,神情疲惫地道:“君权势微,朕连宗亲的命都保不住,顾青,你若是朕,当何以为?”
顾青不客气地道:“天子当纳善谏,处事公平公正,天子应该具有很多能力,但至少不会为了包庇宗亲而坏了祖宗留下的律法。”
李亨被顾青这顿隐晦的教训气得脸色发青,努力忍住怒气道:“顾青,没有人能一辈子得意的。”
顾青轻声道:“谢陛下教训,臣一定会谨言慎行,争取多得意一时,辅佐陛下做个青史留名的明君,圣君。”
…………
君臣不欢而散,李亨目送他走出殿门,眼中的怨毒之色越来越浓。
走出宫门,顾青的心情很平静。
今日与李亨算是当面撕破脸了,但没关系,各地藩镇勤王之师还未到长安,今日脸皮撕得再破,明日再见时,李亨照样还是会忍气吞声笑脸相迎。
帝王若连这点城府都没有,二十多年的太子算是白当了,当年他爹逼他更狠,相比之下,顾青可谓慈眉善目了。
宫门外,韩介等亲卫在等着他,见顾青出宫,韩介迎了上去,又命亲卫将郡王府的马车牵来。
顾青站在马车前,忽然道:“韩介,派人告诉宋根生,京兆府满城张贴永王罪状,让朝野市井臣民皆知永王之罪。”
韩介抱拳领命。
顾青又道:“另外,传令城外大营,调动两千兵马入城,破永王府,查抄王府,清点家产,拿永王李璘入京兆府大狱,明日午时一刻问斩。”
韩介一惊,但不敢多问,马上应命。
一个时辰后,两千安西军将士奉命入城,在长安臣民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将士们径自来到永王府前,二话不说便破门而入,永王府内但凡女眷,管事,下人,丫鬟人等,皆被将士们拿下。
至于罪魁祸首永王李璘,根本来不及躲避便被将士们冲进后院,将他五花大绑送入京兆府大狱,直到永王被扔进满是恶臭和跳蚤的牢房里,他仍不敢置信顾青真敢对他下手。
随即永王勃然大怒,在牢房里大吵大闹,要求面见天子,要求与顾青见面,诸多要求被狱卒拒绝,永王吵闹过后,渐渐回过味来,然后神情浮上极度的惊恐。
从所谓的难民命案,到牵扯出名下农庄的种种不法,以及此刻被拿入大狱,永王终于发现这是一桩阴谋,顾青要办的人根本不是什么王府管事,而是他这个皇室宗亲。
顾青为了什么?
恐怕已不仅仅是为了他圈占的土地,顾青此举有着更深的政治目的,他要拿永王立威,他要震慑皇室!
那么,顾青会不会杀他?
永王在满是跳蚤臭虫的大牢里惨笑不已。
皇室宗亲说拿就拿下了,他敢将宗亲入狱,而且入的不是宗正寺的大狱,而是京兆府的大狱,他敢抓宗亲难道就不敢杀宗亲么?
怎样立威才算最有效,当然是杀人,杀一个在皇室中有分量的人。
永王的大小长短尺寸正合适,当初心疼名下土地,永王耍了个小聪明,只归还了一半的土地,这个举动无疑给未来埋下了杀身之祸。
顾青正愁没有借口拿宗亲开刀,永王却主动送上了借口,世上还有比他更愚蠢的人么?
“来人,来人!狱卒何在?本王要见顾青!要见顾郡王!”永王疯了似的在大牢里大吼。
狱卒很快就来了,神情冰冷,看他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个死人。
“求你递一句话出去,本王定有重金酬谢……”永王此刻已没有任何高高在上的宗亲形象,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在狱卒面前苦苦哀求。
狱卒神情冷淡地道:“宋府尹有严令,殿下怕是递不出任何话了。”
“求你告诉顾青,本王愿将名下所有土地和农庄别院双手奉送给他,对了,王府库房内尚有不少钱财珠玉异宝,也都送给他……”
狱卒摇头:“来不及了,殿下入狱后,永王府已被安西军查抄,你名下的土地,钱财,珠玉,全部被查没。”
永王一呆,喃喃道:“何仇何怨,尔竟欲对我赶尽杀绝……”
狱卒看着神情绝望的永王,摇摇头,道:“殿下今夜好生歇息吧,明日午时,殿下就要被问斩了……”
永王浑身一震,呆怔半晌才回过神来,凄厉地大吼道:“叫顾青来见我!本王不服!”
狱卒同情地瞥了他一眼,摇摇头,叹了口气便离开了。
…………
永王下狱,震惊朝野。
太极宫内,李亨勃然大怒,接连派出宦官宣旨召顾青入宫,旨意传到顾青王府门前,宦官却连王府大门都进不去。
王妃张怀玉派人传出话来,今日朝会后郡王殿下偶感风寒,已然病倒了,很严重,只剩一口气的那种,怕是无法遵旨入宫了。
借口太敷衍,比万金油还可恨,偏偏却拿这个借口无可奈何,古今多少帝王将相都在这个万金油借口面前一败涂地。
李亨既震怒又无奈,只好再派宦官去京兆府宣旨,严令府尹宋根生马上释放永王。
结果宦官仍然连京兆府的大门都进不去。
顾青仿佛早已预判到李亨的反应,调拨了一千余安西军将士守在京兆府官衙前,宣旨的宦官被杀气腾腾的将士们吓得两腿发软,话都不敢多说立马扭头便走。
接连碰了一鼻子灰,皇权受到严重挑衅,李亨却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在宫里暴跳如雷,指天大骂。
第二天午时,在两千余安西军将士的押送下,蓬头垢面的永王被提出大牢,押赴西市,午时一刻,随着监斩官扔下令箭,刽子手一刀挥落,永王的头颅落地。
满城臣民震惊万分,看到京兆府四处张贴的永王罪状后,百姓们无不拍手称快,反而是朝堂的大臣们则一脸诡异莫测。
朝臣们很清楚,问斩永王的谕令根本不可能出自宫闱,而是顾青个人的决定。
这就有意思了,天子没答应的事,顾青却以非常强硬的姿态办了,下手的对象还是皇室宗亲,大唐自立国以来,除了宗亲谋逆之罪外,还没有因别的事情而被斩首的先例。
皇室宗亲犯了再大的罪,最高的惩罚也不过是削去王爵,贬为庶民,流放千里,今日永王涉事被斩,顾青算是开了大唐历史的先河。
斩了永王只是个开始,顾青用这种强硬的姿态深深地震慑了宗亲和朝臣们,许多宗亲藩王在自己的王府里破口大骂顾青,然而出了王府,宗亲们却战战兢兢话都不敢多说,朝臣们当日在金殿内亲眼见识了顾青的威势,连天子都拿他无可奈何,别人更不敢说什么。
倒是有几个性格正直的御史凛然不惧,永王被斩后,几名御史义愤填膺联名上奏,参劾顾青擅专不法,臣权欺君,妄杀宗亲而乱大唐律法云云。
参劾奏疏刚递到御史台,就被御史中丞压下了。
御史中丞脸上笑眯眯,心里mmp,你们要死我不拦着,别特么拖累我。
亲眼见识了这位顾郡王的强硬姿态,以及杀伐果断的性格,你们还不知死活敢捋顾郡王的虎须,你们倒是青史留名了,我这个御史中丞给你们陪葬吗?
再说顾青若是恶意构陷倒也罢了,昨日金殿上,京兆府尹细数永王罪状,每条每款皆铁证如山,永王犯了那么多命案,长安市井百姓对永王伏法正是拍手称快之时,顾青这么处置虽说有擅权乱法的嫌疑,但他的处置也算公允,让人根本挑不出错处。
天子都拿这位郡王没办法,你们几个御史特么想翻天不成?
几位御史的参劾奏疏根本连小涟漪都没翻起便迅速沉寂下去了。
永王伏法后,顾青召集三省六部堂官议事,在郡王府的前殿内,顾青与朝臣们商议了整整一天。
第二天,以尚书省为首,六部尚书响应,朝堂颁下了一道政令,名叫《宗亲食邑户籍土地清查令》,这道政令从尚书省出台后,迅速被颁布各地州县。
顾名思义,这道政令是要清查皇室宗亲名下食邑的真实户籍和土地了。
永王被杀的第二天,朝堂便马上推出了这道政令,永王的死更给人一种耐人寻味的深意。
政令刚出尚书省,立马就被长安城的诸多皇子公主们知晓了。
皇子公主们吓得大惊失色,气得在各自的王府里跳脚,然而他们连发脾气宣泄的时间都没有,骂到一半便马上召集府里管事下人,将名下逾制的农户,土地,别院农庄等,全部主动上交朝廷,并令府中幕宾门客马上撰写奏疏,自请逾制之罪。
长安城里数十位皇子公主和宗亲这次非常配合,而且无比主动,认罪态度诚挚热情,招完了还想招,只不过在自己的府里时,诸位宗亲的情绪没那么稳定。
事实上,永王被斩这件事给皇室宗亲们的刺激比较大,有了永王这个反面教材,其余的宗亲谁还敢跟顾青对着干?
更有意思的是,那道从尚书省发出来的政令根本没过天子李亨的眼,顾青召集群臣商议过后,便拍板决定了,连向天子禀奏的形式过场都没走,直接颁布天下。
这说明了什么?天子已无法庇护这些皇子公主了,顾青的权势如今已公然驾凌于皇权之上。
在强大的权势面前,身份高贵的皇子公主们也必须低头,不低头者,永王便是下场。
人与人之间的矛盾总是越积越深,而人与人的关系也会因为矛盾的积累而慢慢变得僵冷,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冲突,僵冷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变得不可调和,不共戴天。
永王的人头落地,李亨便已清楚,他与顾青之间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李唐的皇权因为永王一案,而被打击得支离破碎,再不除掉这个权臣,李亨便是第二个汉献帝,下场甚至比汉献帝更惨。
生死存亡,就在眼前。
第六百五十八章 亢龙有悔
春天的风微凉,吹拂在脸上带着冬末的冷冽,还有一丝明媚的希望。
城外的十万难民已经开始迁离,关中河南两道各州县首官带着差役亲自来长安城领人,户部将难民按原籍划分,每个州县各领一部分难民。
早在冬天的时候,顾青未雨绸缪已下令各州刺史和各县县令在所辖之地发动徭役,为难民们盖好了简易的房屋。
事出仓促,房屋当然盖得不如人意,大多是只有一个木头屋顶,而四面敞风的窝棚,这是没办法的事,大唐从朝堂到地方,官员行政执行能力和效率不算太高,经过了盛世奢靡浮华的官员们已渐渐不再务实,做事拖沓也在情理之中,能做到如今这模样已经很不错了。
由于战乱离索,关中河南空置下来大量的土地,虽说中途出了点小风浪,一时不察被皇子公主们圈占了一些,随着永王的首级落地,皇子公主们也老实了,非常主动地交出了圈占的土地。
皇子公主们圈占的土地不小,安置十万难民绰绰有余。
土地交还给官府,各地州官大松了口气。州官有些与皇子公主们有勾结,也有看不顺眼的,不管怎样的关系,在顾青的高压命令下,没人敢再拿土地开玩笑,纷纷答应安置难民。
平心而论,州县有了新的劳力,治下空置的土地有人耕种,对州县官员来说其实是好事,至少每年向朝廷交的赋税也看得过眼了。
顾青收回皇子公主的土地无疑得罪了很多人,挡了很多人的财路,但在如今的朝局之下,那些主动交还土地的人也只能敢怒不敢言,天大的怨恨都暂时忍下来,每个人都清楚地察觉到,天子与顾青的决战快开始了。
是天子诛除权臣,还是权臣篡夺江山,成败只在一战。
如此诡异的气氛里,即将来临的君臣之战胜负未知,这个时候的朝臣和权贵们都非常理智地保持了沉默。
长安城外的泥泞路上,顾青站在路边,注视着一群群蹒跚而过的难民。
难民们已有了安置,州官们纷纷来领人,城外聚集了小半年的难民今日终于离开了难民营。
每个难民脸上布满饥色,面色菜黄,脚步蹒跚,可他们的眼睛却闪闪发亮,每个人的眼睛里有一种名叫“希望”的东西在璨然生辉。
此地而去,未来的生活或许不会太美好,或许仍有饥饿和灾荒,或许仍吃不饱肚子。
但是,他们有家了,有奔头了。
州官们早几日便在难民营中来回巡梭,他们告诉难民,顾郡王颁下了政令,往后三年可免赋税徭役,人到了地方便马上发下粮种,莫误了今年的春播。
朝廷三年不收赋税,对难民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三年的时光,不懒惰的话,足够恢复一个家庭的元气,甚至略有存余,这场由战乱引起的家破人亡背井离乡,终于结束了,朝廷有贤臣,他们在竭尽全力地恢复民生,让百姓们继续安享太平日子。
这位顾郡王,委实不赖,战乱之后,朝廷里能出这样一位贤臣,是天下百姓的福气。
顾青含笑站在路边,看着难民们从面前路过,有些感恩的难民经过顾青身边时忽然停下,然后恭敬地向顾青双膝跪拜,虔诚感激之态,如奉神明。
顾青忙着还礼,忙着搀扶起体弱的老人和孩子,也忙着婉拒难民们要为他立长生牌位的请求。
站在泥泞的路边,顾青的心情从未有过的踏实满足,民心或许愚昧,或许险恶,但人心都是知道好歹的,在普世的价值观里,“善良”是永恒的主旋律,从古至今皆是。
绝大多数人都明理,知道谁是恩人,谁是仇人,无力报恩便双膝跪拜一次,算是还了顾青维护百姓之情。
整整站了两个多时辰,十万难民仍在源源不断地成群离开。
顾青有些腿酸,于是带着韩介离开了泥泞的土路,往城内走去。
回去的路上,韩介神情兴奋不已,搓了搓手道:“王爷,做好事的感觉真不错,往后末将可要多做一做,看着今日百姓们对王爷虔诚膜拜的模样,实在让人振奋,末将也打算多存些银钱,将来回家乡后铺路修桥,也享受一下乡民对我膜拜的感觉……”
顾青笑了笑,道:“施恩求报是伪善,你的善良目的不纯,为的是显摆,论功德的话,大抵下一世还是会投个人胎,但进了阎王殿免不了被判官抽耳光……”
韩介咧嘴笑道:“王爷说得好像跟阎王商量好了似的……末将虽然心存显摆,但至少好事还是实实在在地做了,做了好事还要被判官抽耳光,未免过分了吧?”
“所以我说了,你下一世还会投人胎,不会沦入畜道,伪善也是善,无论你的目的是什么,至少百姓们确实得到了好处,你也确实施了恩惠,对于一个凡人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韩介忽然笑道:“王爷活万民于天下,您若百年以后,不知地府如何评判您今生的功德,至少会给您封个神仙吧?”
顾青停下脚步,认真想了想,缓缓道:“不诟不净,有善有恶,心中有佛,普渡众生,心中亦有魔,杀虐万千,我这样的人,功过很难评说,若来生仍生而为人,我只愿做个平淡安宁的平凡人,远离朝堂,远离是非。”
韩介摇头:“王爷,末将跟随您多年,您做的每件事末将都看在眼里,您是万家生佛的菩萨,心中纵有魔,亦是菩萨的雷霆霹雳,只为喝醒众生,您百年以后一定会被封为神仙,享人间万世烟火供奉。”
顾青失笑:“跟我多年,打架的本事没见长进,马屁倒是拍得越来越娴熟了。”
韩介挺起了胸膛,道:“末将打架的本事也没丢下,若有机会,王爷可亲眼见见末将以一敌万的豪气。”
…………
回到城内,走在人流如潮的大街上,顾青脚步愈发缓慢,他深深吸着气,享受久违的人间烟火味道,常年不是在打仗就是在朝堂与人勾心斗角,他都不记得多久没有像个普通人一样自由自在地走在大街上了。
今日的顾青只穿着常服,身后的亲卫们也都是常服家丁打扮,走在长安大街上一时倒是没人认出他来。
正在享受自由的感觉时,顾青忽然听到街边一位摆摊的老者用苍凉嘶哑的嗓音低喝:“卜卦问吉凶,测字见贵贱——”
顾青不经意地一瞥,见这位算卦的老者穿着粗布长衫,一双眼睛黑少白多,老迈的脸上如橘皮般处处褶皱,摆着的摊子前竖着一面旗幡,上书“铁口直断”四个大字。
顾青哂然一笑,对于街边算卦,他向来是不大信的,于是打算迈步继续前行。
算卦的老者却叫住了他:“这位郎君生得好相貌!”
顾青停下脚步,哭笑不得道:“我?我这一脸不高兴的模样,你从哪里看出‘好相貌’了?”
老者摇头,捋须严肃地道:“郎君此言差矣,所谓‘不高兴’不过是凡人有眼不识金玉,郎君之相貌却是正经的王者之相,老朽若说错一个字,愿将大好头颅双手奉上。”
顾青失笑道:“算个命而已,算错了也没必要送人头。”
老者道:“郎君若有暇,何妨坐下一叙,让老朽给您算算前世今生?”
说起前世今生,顾青心中一动,然后鬼使神差地坐了下来。
身后的韩介本想阻拦,见顾青已落座,也不便坏了王爷的兴致,只好朝后面使了个眼色,十余名亲卫跟了上来,分散在顾青四周,状若悠闲地来回闲逛,可他们的活动范围却非常老练地封锁了顾青身前身后的丈许范围。
顾青坐在卦摊边淡淡一笑,道:“既然老人家有兴致,不妨为我一算,若算得准,卦金少不了您的。”
老者笑了笑,道:“老朽算卦不全为了卦金,只重‘有缘’二字,郎君今日与老朽有缘,所以老朽才叫住您。”
顾青含笑道:“敢问如何算法?”
老者递过一只竹筒,又朝竹筒内塞了数枚铜钱,道:“请郎君摇爻,老朽师承文王卦宗,铜钱数枚可知吉凶。”
顾青执竹筒随意摇了几下,然后朝桌上一摊,数枚铜钱顿时掉出竹筒,分散在桌上不同的方位。
老者的眼睛似乎有些不灵光,鼻子几乎贴到桌上才看清铜钱的正反和方位,然后取过一枚铜钱用拇指和食指反复摩挲,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摩挲半晌,老者放下铜钱,悠悠道:“不知郎君想问何事?”
顾青想了想,道:“问国运,可卜否?”
老者一惊,抬头再次打量顾青,见顾青虽然身穿常服,但气度不凡,轩昂淡然,眉宇间起伏竟似山峦河海,有气吞天下之气势。
老者目光闪动,随即苦笑摇头:“恕老朽才疏学浅,以老朽生平之能,算不出国运气数。”
顾青哈哈一笑,道:“既如此,那就问问我个人的吉凶吧。”
老者点点头,指着桌上的数枚铜钱,道:“郎君可知您刚才摇出来的是何卦象?”
“正要请教。”
“是乾卦,《易》曰:第六爻,上九,亢龙有悔。”
顾青哦了一声,道:“不知何解?”
“乾卦到了第六爻,已是上无可上,巅峰之位也,是以称为‘上九’,‘亢龙’便是郎君如今的极致之位,恕老朽直言,郎君应是人臣之巅的位置,进无可进,退亦有灾,处于这个位置的人,虽然地位已崇高至极,但其实内心是最彷徨的,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龙若飞得太高,难免招来灾祸,故而需要戒骄戒躁,凡事三思而行。”
老者捋了捋胡须,缓缓道:“从卦象上看,郎君虽然风光至极,然而实则危机四伏,灾祸隐于内,似有刀兵之厄,又有血光之灾,此为郎君命中注定的一道劫,若能安然度过,此生富贵不可言,若不能度过,不但尸首难全,更会遗臭万年……”
顾青仍然淡定,神色如常,旁边的韩介却实在忍不住了,怒喝道:“放屁!你这老神棍胆敢欺到我们头上,什么灾祸,什么厄运,你在咒我们吗?满嘴喷粪的狗奴,信不信我砸了你的卦摊!”
老者神色不慌不忙,捋须道:“郎君,忠言逆耳,老朽生平算过无数卦,从来不会光拣好听的说,旗幡上的‘铁口直断’可不是虚妄,而是受恩之人所赠,如若郎君不信,便当今日你我未曾相识。”
顾青打量老者半晌,忽然笑了,笑得非常灿烂:“我当然信,老人家没说错,我此刻确实是危机四伏,似有刀兵之厄。”
老者也笑了:“你如何知道的?”
顾青悠悠道:“老人家会算卦,我信,但老人家除了算卦,恐怕还有别的特长,你的右手拇指和食指第二指节老茧颇厚实,而恰好我在军中待过几年,知道第二指节有老茧的人,都是用惯了刀剑所致……”
老者一愣,接着脸上迅速闪过懊恼之色。
旁边的韩介一惊,随即不假思索地拔出刀来,雪亮的刀尖指着老者,大怒道:“好个狗贼,胆敢对郡王殿下图谋不轨,兄弟们,护驾!”
身后的数十名亲卫闻言纷纷拔刀,大街上的百姓一阵惊叫,然后拔腿就跑,很快顾青附近方圆的街面上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顾青和亲卫们与老者对峙。
老者眯起了眼睛,看似浑浊不清的眼睛里忽然暴射出精光,他的语气也不再平和淡然,神情变得越来越阴沉。
很难想象,一张普通的老脸竟能在瞬间转换成截然不同的两种表情,善与恶只有一线之隔。
被亲卫们团团围住,老者却仍然不慌不忙,只是缓缓问道:“就凭两根手指,你便知道老朽用惯了刀剑?”
顾青笑道:“当然不止,还有您算卦时的样子,也是个大破绽。老实说,我已多年没见过似您这般耿直爽快,对客人毫无遮拦的神仙级人物了,‘亢龙有悔’……哈哈,有意思,今日我若死在你的刀下,那才叫真的‘有悔’……”
说完顾青神色一变,厉声道:“韩介,杀了!”
亲卫们轰应,然后一拥而上。
谁知顾青话音刚落,老者却忽然暴起身形,像一支离弦的利箭朝顾青射去,老者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寒芒毕射的匕首……
第六百五十九章 最后疯狂
这是一场针对顾青精心设计的刺杀。
在顾青身边防卫最薄弱的时候,在他心情最放松的时候突然出手,不得不说,时机和地点都选得非常巧妙,显然刺客不仅身手高明,而且背后有谋士策划。
唯一有瑕疵的是,顾青仅仅从对方的手指便发现了不对劲,在刺客出手前便已有了防备。
老者的匕首已出手,星点寒芒瞬间直指顾青的胸膛。
二人此时相距不过数尺,数尺之遥便是生与死的距离。
顾青面色不改,迅速往后退了几步,匕首离他的胸膛越来越近时,韩介的刀也后发而至,锵地一声将匕首磕开。
与此同时,顾青身后的数十名亲卫也纷纷围了上来,他们拽着顾青往后疾退,退到亲卫们的包围圈外,然后数十柄刀指向老者。
老者手执匕首,对亲卫的包围视而不见,一双阴沉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顾青所立的位置,眨眼间再次出手。
顾青的亲卫都是多年的老兵,平日里经常演练,韩介教过他们当王爷遇袭时如何应对,早在老者拔出匕首的那一刹,亲卫们已迅速按以前演练的方式结成小阵,将老者围在阵中。
无论老者如何突破,终归顾头不顾尾,一旦发动起来,阵内的每个方向都有刀朝他劈来。老者试了好几次都无法突破亲卫的阵势,反而将自己弄得险象环生,差点被亲卫的刀劈中。
顾青站在阵势外,看着老者若有所思。
如果这是一场精心谋划的刺杀,那么刺客的力量显然太单薄了,靠他区区一人,不可能完成刺杀任务,事非正常,敌人必有后招。
顾青神情一凛,忽然大声道:“韩介,派人去调兵!”
正在凝神对付老者的韩介一愣,顾不得迟疑,立马指着一名亲卫,令他脱离阵势,去最近的城楼调拨安西军将士。
亲卫刚离去,韩介立马察觉到四周的空气不对劲。
以老者和顾青为圆心,原本熙熙攘攘的长安大街上,此刻竟空无一人,冷冷清清前后已被清空,连远远围观看热闹的百姓都没有。
这种激烈打杀的时刻,周围太安静往往不是什么好兆头。
韩介心头一沉,下意识地脱口吼道:“分出一半人保护王爷!”
亲卫们立马后退,包围老者的阵势也迅速变换,一阵猛烈如暴风雨般的攻击,待老者竭力抵挡过后,面前的阵势已经改变,阵势缩小了一半,仍将他牢牢围住,另外一半人已将顾青团团保护起来,每个人刀尖斜指,目光冰冷地注视着空荡荡的大街。
顾青面无表情站在亲卫们的保护圈里,对于技击一道,顾青并不擅长,危急时刻他也不会做外行胡乱指挥内行的蠢事,他对自己的亲卫有着完全的信任,他相信亲卫们会用生命将他保护得滴水不漏,除非他们全都战死。
顾青此刻的思绪却已飘向了朝堂。
眼前空荡荡的大街令他感到今日的凶险非同一般。
如此激烈的场面,大街上竟然没有一个百姓围观看热闹,这说明在老者开始对他刺杀之时,已经有人在大街的两端配合他,将街面清空了。
什么人在国都长安有如此巨大的能量,能够瞬间清空整条街的路人百姓?
顾青吁出一口气,抬头仰望苍穹,嘴角微扬,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当一个王朝的帝王只能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方式来诛除朝臣,说明这个王朝的气数真的尽了,他已失去了堂堂正正的力量和勇气,末路绝境里的困兽,就算露出再凶狠的样子,终究已是强弩之末,凶狠只是他最后的疯狂。
所以,眼前的这位老者不是唯一的刺客,更要命的还在后面。
韩介的命令下得很及时,亲卫们刚将顾青团团保护起来,卦摊斜对面的一家酒楼窗格内,忽然射出一支冷箭,冰冷的箭矢正对着顾青的后背。
一名亲卫眼角一跳,几乎同一时间扬刀而出,将那支冷箭劈落。
紧接着,对面几家店铺二楼的窗格全部打开,露出一道道人影,每个人穿着玄色的衣裳,黑巾蒙面,手拉强弓满月。
一阵弓弦震颤,无数支利箭射来,所有箭矢的目标非常统一,全都直冲顾青而去。
韩介和亲卫们大惊,将手中的刀舞得密不透风,随着几声痛苦的闷哼,几名亲卫终究还是被箭射中,一头栽倒在地。
顾青的脸色也变了,他没想到为了杀他,对方居然调来这么多人,显然是打算毕其功于一役,为了杀他而做足了准备。若能杀了他,王朝的一切内忧外患皆可消除。
顾青当然不能认命,站在统治者的角度,他们父子不配治理这个国家。
“放弃那名刺客,马上占领一座店铺,所有人进去据守为战,等待援兵!”顾青果断下令道。
情势不利时,要学会借势,同样是守势,但占领建筑据守为战总比在大街上被人当靶子强多了,建筑便是自己的第一道防线。
老者立马被亲卫们放弃了,韩介和亲卫们都清楚,此刻的首要任务不是杀刺客,而是保证顾青的安全,刺客的死活并不重要,顾青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大街的两头渐渐冒出一些身影,他们穿着统一的玄色衣裳,人人黑巾蒙面,密密麻麻约有数百人,而顾青的身边却只有三十多名亲卫。
飞起一脚踹开街边一座酒楼的门,韩介大吼道:“都进来,顶住门,守住窗,固守待援!”
顾青被亲卫们匆匆拽了进去,然后酒楼的门和窗被关上,大门里面用桌子死死顶住,亲卫们扬刀指着酒楼的每扇窗户,静静地凝神戒备。
顾青沉声道:“各位兄弟辛苦,城外大营距此十余里,援兵半个时辰内可至,辛苦兄弟们坚守半个时辰。”
韩介喘着粗气道:“王爷放心,我等拼了性命也会保王爷周全,绝不让贼子伤到王爷一根寒毛。”
话音刚落,一支利剑穿透窗纸射了进来,恰好命中一名亲卫的胸口,亲卫闷哼倒地。
韩介面色大变,透过窗格往外看去,随即咬牙道:“王爷小心,他们围上来了。”
顾青沉声道:“找木板桌面,将窗户都封死。”
亲卫们手忙脚乱地在酒楼内搬来桌子和木板,合力顶住窗户,屋子里顿时暗了下来。
韩介的心头很沉重,内心充满了自责。
果真是太平日子过惯了,警觉也下降了,随着顾青的权势越来越大,满朝君臣都要仰其脸色之时,作为亲卫将领,韩介不知何时松懈下来,以为天下没人敢伤害顾青,于是平日里顾青出行韩介只安排了数十名亲卫相随。
这数十名亲卫看起来更像是顾青的仪仗,很少有上阵杀敌的机会,直到今日,残酷的现实狠狠抽了韩介一耳光。
权势越大,危机越重,韩介早该想到的。
世上没有后悔药,此时情势已经非常危急,韩介别无办法,只能拼了命保住顾青的安全,但愿在所有亲卫阵亡之前,城外大营的援兵能够及时赶到,否则韩介百死难赎其罪。
顾青太重要了,他的生死左右着无数人的命运,若顾青今日死在这里,至少数十万人的命运从此要改写。
愧疚的目光瞥过顾青,却被顾青捕捉到了,似乎猜到韩介此刻在想什么,顾青拍了拍他的肩,道:“冷静,为将者遇危急之时,愈不能自乱,否则便是领着兄弟们往深渊更近了一步,不管怎么说,我与你们同生死。”
韩介抿唇,用力点头,立马抛去了心中的沉重和愧疚,专心地观察眼前的局势。
酒楼门外,数百名玄衣武士已包围了酒楼,韩介透过窗格的缝隙望去,神情不由一惊,接着牙齿咬得格格响。
“王爷,外面的刺客不是寻常游侠的路数,他们是大唐的将士!”韩介怒声道。
顾青却似乎毫不意外,此刻居然还有心情笑出来,道:“眼神倒是挺尖,如何看出来的?”
韩介冷冷道:“他们在门外呈扇形包围酒楼,从他们站立的位置来看,是典型的军中合击战阵,寻常的游侠儿可做不出来……何人如此大胆,竟能调动军队来刺杀王爷。”
顾青眨眼笑道:“你猜猜?”
韩介愣了一下,接着恍然,神情愈发冷冽:“行此鬼祟之道,德不配位,枉为天子!”
顾青叹了口气,道:“外面这些人,不是羽林禁卫就是死士,无论什么人,今日这一关都不好过,韩介,咱们准备拼命吧。”
…………
京兆府官署。
身着官袍的宋根生从繁重的公文中抬起头,错愕地盯着面前的一名巡街武侯,道:“你说什么?安善坊大街被封了?”
武侯忐忑地垂着头,讷讷道:“半个时辰前,一名进奏院官员领着一千余羽林禁卫经过安善坊,找来了坊官和所有武侯,以羽林卫的名义下令封街,任何人不得进入安善坊大街……”
宋根生冷冷道:“何人下的令?就算天子出巡,也没必要将整条街都封了吧?”
武侯小心地道:“小人不知,只听说羽林禁卫要在安善坊办差……”
宋根生怒道:“办差就要封街,好大的威风!他们封街问过我这个京兆府尹了吗?”
发怒解决不了问题,宋根生拧眉沉思片刻,正要说什么,抬眼突然看到屋外一名熟悉的属官在廊柱下来回徘徊,神情迟疑,欲进又止。
宋根生愈发不满,指着屋外那名属官道:“你很闲吗?为何在此徘徊?”
属官一惊,急忙快步走入屋内,首先行礼,然后迟疑道:“宋府尹,下官刚才听说了一桩事,不知该不该说……”
宋根生冷冷道:“废话这么多,该说不该说的,你已站在我面前,自己不知道吗?”
属官急忙道:“宋府尹,午时下官听城外操持难民营的同僚官员提过一句,说顾郡王今早亲自在城外送别难民,然后回了城,众所周知,顾郡王的王府在亲仁坊,从明德门入城,若欲回到亲仁坊的郡王府,安善坊恰好是必经之地,下官又听说羽林禁卫莫名其妙封了安善坊的街,这个……”
属官罗里吧嗦说了一大通,宋根生脸色却越来越苍白,没等他说完,宋根生猛地起身,失声道:“不好!要出事!”
来不及解释,宋根生撩起官袍下摆就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大声下令。
“官署内所有差役,不良帅,不良人,所有能叫到的巡街武侯,全都拿上兵器赶往安善坊,快!”
“派人向城外安西军大营报信,就说顾郡王在安善坊有危险,请安西军将领速速调兵护驾!”
…………
李十二娘府。
府中前院数十名女弟子正在日常练剑,女弟子练的剑既是杀人技,又是令权贵赏心悦目的剑器舞,李十二娘师承公孙大娘,剑器舞和杀人技都是师门重要的传承。
李十二娘一身劲装打扮,虽然她已三十多岁,但身材依旧婀娜苗条,除了眼角些许的鱼尾纹外,面貌与少女无异。
此刻的李十二娘正绷着脸,神情严厉地挑剔着弟子们每一个细微动作的错处,错误严重的甚至会换来她一记重重的鞭笞,被鞭笞的女弟子委屈地瘪嘴,也不敢反抗,老老实实地纠正自己的错误。
一名女弟子从大门飞奔而入,打破了前院内宁静的气氛。
“师父,不好了!顾郡王有危难!”女弟子大声道。
李十二娘一惊:“顾青怎么了?”
女弟子跑到她面前,喘着气道:“刚才有人来报,安善坊大街被羽林禁卫封了,弟子还听说,顾郡王今早送别难民后回府,恰好安善坊是回王府的必经之路,羽林禁卫突然封街,恐怕不是好事……”
李十二娘眼中闪过短暂的慌乱,扬声道:“所有弟子马上执剑赶往安善坊,务必接应顾青,还有,召集长安城中所有的江湖同道襄助,顾郡王身系天下祸福,他绝对不能有事!”
言毕,人已在府门外,女弟子们也纷纷紧跟着她,一道道穿着各色劲装的袅娜身影掠过,仿佛一道雨后绚烂的彩虹,闪耀在新晴的苍穹之下。
第六百六十章 全城皆兵
长安城内毫无预兆地陷入了紧张的气氛中。
宋根生衣冠不整,领着京兆府的差役不良人踉跄朝安善坊奔去,李十二娘领着座下弟子也朝安善坊奔去。
长安城的街上只见一群又一群的人匆忙从街市穿行而过,神情焦急,脚步如飞。
这些人经过后,很快引来了路人百姓和商贾们的好奇。
“他们要做什么呀?一个个凶神恶煞的……”
“他们手里还拿着兵器,似乎是去厮杀。”
“啧!这世道没个安宁了,顾郡王收复长安城才多久,又有人闲不住要找事了。”
一名经过的女弟子忽然停下脚步,看了看路边闲聊的百姓,然后认真地道:“我们不是闲不住要找事,有贼人要害顾郡王的性命,我们正要去安善坊救顾郡王……”
说完女弟子匆匆走了。
留下一群百姓惊愕地面面相觑。
片刻后,一名中年商贾讷讷道:“长安城是顾郡王麾下的安西军收复的,这……怎么可能有人要害他?”
另一名百姓忍不住怒道:“顾郡王收复关中长安,平定叛乱,还给难民分田地,他是万家生佛的好人,哪个贼子如此大胆敢害顾郡王!”
旁边的百姓们纷纷附和起来,高举着拳头高呼道:“咱们不答应!”
“救顾郡王!走,都去安善坊,啥世道,无法无天了还,顾郡王做了莫大的功德事,朗朗乾坤怎么有贼子敢害他!”
当一个人举起了拳头,义无反顾地奔向安善坊时,周围百姓路人们的情绪顿时被点燃了,仿若星火落入了柴堆,眨眼间燃起了冲天大火。
“都去!谁不去救顾郡王谁丧良心!”
不认识的人,不相干的人,原本看热闹的人,全都朝安善坊奔去。
一名拄着拐杖的老者也踉跄朝前走了几步,终究体力太弱,喘息着停了下来,摇头黯然叹息。
望向旁边搀扶他的年轻后生,老者眼一瞪:“还愣着干啥?去安善坊!”
年轻后生迟疑道:“祖翁您……”
“我死不了!快去!”老人不耐烦,抡起拐杖狠狠朝年轻后生的屁股抽了一记,道:“救人如救火,不可耽误,快!跑着去。”
后生只好拔腿就跑,壮实的身影很快融入潮水般的人流中。
老者站在原地又喘了几口气,叹道:“若能年轻二十岁……”
摇摇头,生老病死是规律,没有如果。
浑浊的目光望向远处奔腾而去的人潮,老者担忧地喃喃自语:“天下刚太平,大唐百业待兴,顾郡王可不能有事啊……好端端的,怎会有人要害他?定是朝中出了奸臣,这世道,唉!”
…………
长安西市。
两位如花般俏丽的女子正在互相挽着胳膊四处闲逛,每家店铺不管卖什么东西,她们都会好奇地进去看一眼,感兴趣便与掌柜伙计讨价还价,不感兴趣便随意看一眼后离开。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稍年轻些的女子走着走着忽然没了兴致,嘟着小嘴儿道:“阿姐,顾阿兄何时娶我进门呀?你都被封王妃了,我还在等呢。”
稍年长些的女子正是张怀玉,闻言嫣然一笑,道:“一点矜持都不要了么?哪有女儿家主动求嫁的,耐心再等等,天子下旨,过几日万春公主便进门了,等她进门后过些日子,我再跟你的顾阿兄提起你进门的事。”
年轻些的女子是张怀锦,闻言愈发不满道:“凭什么万春公主比我先进门,这不公平!她不就是白些么?”
张怀玉笑道:“莫胡闹,她是天子亲自下旨赐婚,你顾阿兄也无法拒绝的。”
张怀锦闷闷地道:“她貌似比我好看一点点……只有一点点,顾阿兄想必更喜欢她多一些,男人都是好色的,哼!”
张怀玉眨眨眼,凑到她耳边轻声嘀咕了一句话。
张怀锦眼睛顿时一亮,然后骄傲地挺起胸,道:“没错,虽然我脸蛋儿不如她,但是,哼!别的地方比她强,待我进门后,顾阿兄想必还是更喜欢我一点。”
张怀玉笑了笑,随即神情一整,忽然严肃起来:“你和万春公主进门后,你不准欺负她,不准仗着顾阿兄的宠爱而骄纵,万春公主她……其实也挺可怜的,这桩婚事想必也不是她所希望的。”
张怀锦不解地道:“她不是一直喜欢顾阿兄么?为何不希望有这桩婚事?”
张怀玉叹了口气道:“你不懂,天子赐婚这件事,里面掺杂了太多朝堂里的是非了,万春根本就是一颗棋子,嫁与不嫁都不由自己,她虽喜欢顾青,但以这种方式嫁给顾青,对她来说是一生的遗憾。说来皇室女子虽然身份尊贵,可她们的命运却比咱们平民女子悲惨多了。”
张怀锦仍然有些懵懂,她大抵朦胧地明白了一点什么,不由哼了一声道:“不愿嫁便不嫁,天子还能杀了她不成?哼!矫情得很。好啦,阿姐放心,以后我会和她和睦相处的,她若不惹我,我便好好待她,但是她若主动惹我了,哼!”
哼声很有威慑力,张怀玉都被威慑得笑了。
二女身后,街市上的人群忽然躁动起来,许多人莫名其妙地往前跑去,张怀锦被路人的奔跑不小心撞了一下,身形一趔趄差点栽倒,张怀玉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见街上路人纷纷跑远,原本拥挤的街市眨眼间空了大半,张怀玉万分不解,随手拽住一位路人,问道:“发生了何事?你们为何都跑了?”
路人急促地道:“安善坊,有贼人要害顾郡王的性命,我们要去救顾郡王!”
不耐烦的路人正要挣脱被拽住的胳膊,忽然觉得胳膊一轻,随即眼前一阵香风拂过,定睛再看时,发现刚刚面前站着的两位姑娘已经没了踪影。
路人见了鬼似的惊愕地呆怔半晌,最后跺了跺脚,继续往前跑。
…………
四方如潮,八面云涌。
今日的长安城,为了一个人而全城皆兵。
当四面八方的百姓商贾路人朝安善坊涌去时,安善坊的酒楼内,顾青和亲卫们仍然苦苦支撑,情势已经很危急了。
酒楼内的摆设已成了一堆破烂,顾青独自坐在唯一一张尚算完整的矮桌上,面沉如水地盯着前方紧闭的大门。
刺客们已向酒楼进攻了许多次,每一次不要命的冲击都被韩介领着亲卫们击退,四周的门窗都有亲卫们防守,然而敌人的攻势太猛烈,门窗被破,亲卫们舍生忘死冲上,将已经一只脚跨进窗的刺客拦下,一次又一次,每次差点失守,但仍然被夺回控制权,仿佛一场势均力敌的攻城战,进攻与防守皆是无比惨烈。
再一次击退敌人的一波进攻后,韩介身形踉跄地走到顾青面前,他的右臂正汩汩流血,一条腿也有些瘸了,擦了把脸上带着血水的汗珠,韩介大声道:“王爷,怕是守不住了,末将挑选几个兄弟拼死将王爷护送出去,只要逃离了安善坊就有救了……”
顾青微笑道:“我这辈子没逃跑过,更别说丢下兄弟们逃跑,这事儿我没法干。”
韩介重重跺脚:“王爷,您的身份贵重,天下多少百姓等着王爷给他们谋福,您不能死在这里!”
顾青仍微笑,看似随和,实则坚定:“这里是战场,战场上没有身份贵贱之分,只有同生死,共患难。我若死了,此生未做的事情自然有后来人帮我做,但我的人生绝不能逃跑,这是一生洗刷不掉的污点,韩介,你莫害我。”
韩介气极,还要再劝,却被顾青喝住:“不必废话了,今日纵是死期,也是你我共同的死期,与其浪费体力劝我,还不如包扎伤口,组织亲卫兄弟继续抗敌,再撑一炷香时辰,援兵就到了。”
韩介哽咽道:“兄弟们伤亡惨重,怕是一炷香时辰都撑不下去了。”
顾青伸出手,道:“给我一柄刀,我与兄弟们并肩杀敌。”
“王爷千金之躯,不可……”
“别废话了,都这般光景,还说什么‘千金之躯’?快给我刀,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未发迹以前,我在蜀州山村里也杀过人的,我还未老,锋芒仍在。”
一柄横刀递到顾青手中,顾青扬起刀,目光平静地注视着刀刃上折射的寒芒,悠悠道:“刀虽普通,但我杀敌之气势便是绝世神兵,有我无敌!”
说完屈指在刀刃上轻轻一弹,刀刃发出一阵清脆悠扬的龙吟。
顾青在刀刃的龙吟声中缓缓站起身,投射在地上的影子却仿佛一只猛虎仰头望月,霸气顿生,无数刀剑相击的嘈杂声里,隐隐有虎啸于林。
走到酒楼那扇破败的大门前,顾青深吸口气,双手握住了刀柄,刀尖斜指朝天。
韩介狠狠擦了把眼泪,大声道:“王爷,您今日若有闪失,末将抹脖子偿命!”
“兄弟们,打起精神,王爷与咱们并肩杀敌了!”
仅剩下的十余名亲卫神情一振,异口同声齐喝道:“杀——!”
金石穿云,气震山河。
酒楼外的刺客们被亲卫的喝声惊了一下,严丝合缝的进攻节奏顿时有了瞬间的停顿,随即在首领的命令下,刺客们再次不要命朝酒楼冲去。
酒楼内,顾青深呼吸,凝神注视着那扇破败的大门,忽见眼中闪过一条人影,顾青想也未想,手中的刀立马狠狠劈落,然而刀尖触地后,并没有想象中的阻滞感,这一刀劈空了。
顾青苦笑,亲自上阵的身手果然还是废材,早知道当初就该听张怀玉的话,坚持熬练身手,至少要有自保之力。
顾青的刀劈空了,但韩介和亲卫们的刀没落空,刀影如疾雷般掠过,第一个冲进来的刺客一声惨叫,然后栽倒在地没了声息。
“堵住门,守住窗,兄弟们再坚持片刻,援兵就来了。”韩介放声吼道。
话音刚落,韩介忽然发现外面的进攻已经停止了,透过破烂的大门缝隙,看到外面的刺客们拎了几只陶罐过来,还有几人点燃了火把。
韩介不由大惊失色:“不好!他们要放火烧了酒楼!”
顾青当机立断:“快去找水,没水用酒也行。”
幸好酒楼里卖酒,而且是不能燃烧的低度酒,可以用来灭火。
亲卫们纷纷将酒楼内散落的酒坛搬来集中在一起,顾青又道:“每人用酒将自己淋湿,能打湿的都打湿了,门内两尺为界的地上也全淋上,做出隔火带。”
亲卫们按吩咐做好了之后,外面忽然扔进来几个陶罐,陶罐破碎后,流出一地的火油,接着又有几支火把扔了进来,很快酒楼内大火冲天而起,浓烟弥漫。
门窗已不可守,顾青沉声道:“都来我这里集中,一丈方圆内结阵待敌,再坚持片刻,只要片刻……”
…………
百姓路人们赶到安善坊时,坊门竟被一队禁军堵住。
人潮纷扰不休,百姓们有心救顾郡王,奈何终究不敢与官府和军队相抗。
坊门前的人群越聚越多,禁军为首的将领却面色沉静,冷冷地环视着人群,毫无放行的意思。
“我等奉命封锁安善坊,任何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尔等还不快快散开!”
将领一声暴喝,百姓们畏其势,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几步。
就在百姓们敢怒不敢言时,衣冠凌乱的宋根生领着差役们赶到,见坊门被堵,宋根生急得恨恨跺脚,大喝道:“京兆府尹办差,全都让开!”
百姓们纷纷让开一条道,宋根生领着差役们闯到禁军队伍前,却被他们拦下。
宋根生怒道:“尔等何人?本官是京兆府尹,你们敢拦我?”
禁军将领连正眼都没抬一下,淡淡地道:“我等奉命封锁安善坊,任何人不得入内。”
宋根生冷冷道:“京兆府治长安城,安善坊亦在京兆府管辖之下,我也不能入内?”
将领的嘴里迸出两个字:“不能!”
宋根生大怒:“尔等奉何人之命,竟敢如此猖狂!来人,给我冲进去!”
将领也冷下脸来,阴沉地道:“府尹切莫自误,我已奉命,胆敢硬闯者,格杀勿论。”
宋根生冷笑道:“你可以试试,杀官便是谋逆,诛九族的大罪!”
差役们正要壮着胆子往里冲,却见将领打了个手势,后面的禁军将士一齐退后几步,然后迅速结阵,长戟平举,显然将领的话不是吓唬人,宋根生若敢硬闯,他们真会杀人。
京兆府的差役们顿时有了惧意,不自觉地往后退。
宋根生又急又气,狠狠一咬牙,挺起胸膛,迎着禁军的长戟径自走去,道:“有胆你们便动手,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顾郡王若有闪失,你们朔方军全部要给顾郡王陪葬,城外十万安西军将士必将为顾郡王报仇!”
将领却不为所动,能被派出来封锁安善坊的禁军将领,必然是经过了挑选的,他对大唐皇室的忠诚毋庸置疑。
“再敢上前一步,必诛之!”将领语气阴沉地警告。
宋根生毫不畏惧,继续往前迈步。
直到胸膛已被禁军的长戟顶住,他的脚步仍然未停。
将领咬了咬牙,正要横下心下令诛杀,忽然听到一道陌生的女声叹息。
“这么多年了,还是个书呆子,没见一点长进……”
话音刚落,宋根生只觉被人狠狠一拽,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扭头一看,却见张怀玉正一脸嫌弃地朝他摇头。
宋根生大喜:“你来得正好,顾青他……”
张怀玉摆手,道:“莫说了,我都知道。”
说完她左右看了一圈,从一名差役的手中夺过一柄刀,然后独自一人朝禁军将领走去。
将领显然不认识她,见她走近,将领喝道:“速速退回,否则必杀!”
张怀玉浑若未闻,脚步不停,走到将领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你认识我吗?”
将领下意识摇头。
没等他反应过来,张怀玉手中刀光闪现,然后便见将领的头颅突然冲天而起,猩红的鲜血从脖颈处喷溅而出,头颅掉落地上,身躯仍站立不动,沾了灰尘的头颅仍然圆睁双眼,至死也不敢相信一个女人居然说动手就动手,而且一刀便斩下了他的首级。
后面的禁军也惊呆了,半晌没回过神,还有人使劲眨眼,仿佛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是幻觉。
张怀玉轻松斩了将领,俏面已浮起几许煞气,冷冷地道:“我是顾郡王的妻子,天子钦封的郡王妃,现在你们认识我了吗?”
带着血迹的刀平举向前,张怀玉喝道:“让路!”
第六百六十一章 援兵终至
禁军将领的血还在喷溅,无头的尸首仍在抽搐,张怀玉执刀站在鲜血中,眼中煞光毕现,宛如下凡的杀神。
将领被斩,而且是被一个女人斩了,禁军将士惊呆了,失去了将领的他们不由后退了几步,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顾郡王的王妃……”身后的百姓们也惊呆了,接着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说杀就杀,是这个味儿,不愧是顾郡王的婆娘,哈哈!”一名胆壮的汉子大笑道。
对禁军将领的死,百姓们竟无一觉得不妥,反而拍手称快。
长安百姓对李唐王朝的感情颇为复杂,一方面仍有许多人怀念李隆基治下的开元盛世,另一方面,李隆基执政的前期与后期相差太大,也令百姓们感到失望。
当初叛军攻陷潼关和长安,李隆基二话不说扔了全城百姓就跑,大唐的国都说扔就扔,连象征性的反抗都没有,天子仓惶逃去蜀中,朝野抵抗叛军的力量群龙无首,各路平叛军队成了一盘散沙,这也是造成叛军后来声势越来越大,越来越难以扑灭的原因之一。
后来两位帝王父子前后回到长安,新即位的天子又做了一个令人心寒的决定,那就是借回纥兵南下,并许诺让回纥兵在洛阳城抢掠三日,为了自己的统治,完全不顾治下子民的死活,幸好顾青当机立断领军北上,将回纥人拦截在阴山之外,这才让大唐的百姓免了一场浩劫。
顾青的所作所为早已被长安和洛阳的士子百姓争相传颂,安西军拦截回纥班师回京后,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隆重欢饮,由此可见民心。
再后来长安城外十万难民陆续聚集,朝堂君臣不闻不问,只有顾青以个人的力量赈济难民,甚至不在乎难民听信谣言对他的误解和责骂,仍然一如既往地四处调拨粮食,战乱未平的隆冬时节,能够保住难民们在这艰困的时节里活下来,这是何等至高的功德。
谁是真正的心怀天下,谁是真正的怜悯苍生,顾青与李亨的所作所为两厢比较,百姓们心头的那杆秤该偏向谁,已是一目了然。
此刻张怀玉斩了禁军将领,百姓们欢声雷动,这便是最真实的答案。
政治立场上,臣子和权贵可以不问是非曲直,一味地对天子效忠,因为他们是既得利益者,他们比任何人都不想打破现状。
但百姓却不一样了,真正对统治者愚忠的百姓并不多,事实上他们没资格掺和改朝换代的游戏,站在旁观者的立场,谁当皇帝对百姓来说区别不大,但是看热闹的人,心里也会默默给这个游戏的主角们打分。
尽管不能掺和,但主角的表现也会博来围观者的掌声或骂声,当然,最后不管谁胜了,他们都会服从胜利者。
一千年后,异族的铁蹄踏遍江山,当朝天子吊死在煤山上,各地民间的反抗力量不绝,江山烽烟燃烧了两百年未熄灭,可终究大势已去,百姓们仍然乖乖地剃了头发,当起了顺民,反抗的终归只是少部分。
民心就是这么现实,趋吉避凶是它的本质。
将领死了,禁军将士却仍未退。他们皆是朔方军出身,李亨在灵州登基,朔方军是他唯一能掌控的军队,军中的将士对李亨也颇为忠诚,他们不会因为一名将领被杀而溃退。
“郡王妃当街斩杀禁军将领,目无王法,何以为妃?”另一名将领站出来厉声喝道。
张怀玉眼神冰冷,盯着他的脸,道:“让路。”
将领握紧了手中的剑,神情充满了不妥协:“我奉命封锁安善坊,任何人都不准入内,除非从我的尸身上踏过去。”
张怀玉点头:“好,那就从你的尸身上踏过去。”
表面平静的她,此刻已是心急如焚,不知道顾青身陷安善坊后是怎样的境况,眼前这千余禁军将士拦着她,而她武功再高,在列好阵势的军队面前,个人的武力终究不堪一击。
手中的刀仍淌着鲜血,张怀玉手腕微转,舞出一个漂亮的刀花儿,在那朵绚烂迷离的刀花幻影绽开于人们的视线内时,张怀玉果断出手,刀尖宛如从花朵里冒出的毒刺,狠狠地刺向将领的胸膛。
将领大惊,急忙后退,嘴里大喝道:“前阵,杀!”
军阵顿时在同一时间动了起来,前排将士长戟平举,以战阵之术朝前狠狠一刺,张怀玉独自面对一支军队,高绝的武功也不由落了拙,不得不往后退。
个人的武功面对一支军队时,心中的无力感唯有自知。
张怀玉又急又气,却无可奈何,咬了咬牙正要拼了性命强行冲阵时,一双温暖的手拽住了她的胳膊,扭头一看,竟是李十二娘。
李十二娘领着弟子们穿街过巷赶来,此时的她微微有些喘息,但幸好及时阻止了张怀玉。
张怀玉见到李十二娘,久抑的情绪顿时一缓,眼眶立马红了。
“李姨娘,顾青他……”
李十二娘点头:“我都知道了,但你一人之力不可能破阵,不如大家一起冲过去。”
扭头看了看身后女弟子们,见她们神情坚决,毫无畏惧,张怀玉却犹豫了。
她无法承担别人为她和顾青而死,当年顾青父母的死,对她的整个人生都有着极大的阴影,她再也承受不起第二次了。
李十二娘却不容她犹豫,立马大声道:“结剑阵!”
剑阵也是一种军阵,隋末天下大乱,无数民间志士英雄联手推翻隋朝,很多民间的游侠们自发组成义军,最有名的莫过于瓦岗寨的好汉们了。
这些草莽英雄们虽悍不畏死,然而大多数只知杀敌,不知排兵布阵,于是刀阵,枪阵,盾阵等等阵势被临时研究出来,然后在战争中慢慢修正,慢慢完善。
李十二娘的剑阵也是她用了毕生岁月研究出来的,当年的她屡次刺杀安禄山失败,横下心后决定用一种同归于尽的阵法与安禄山做个了断,剑阵于是应运而生。
女弟子们一声齐叱,然后迅速变换位置,手中的长剑出鞘,阵势以三人为一组,三组为一队,暗合九宫八卦之法源源生息。
禁军将士们将一群如花似玉的姑娘们挥舞着长剑,在阵前以一种古怪的阵势不停游走,将士们顿时有了轻敌之心,有的人脸上甚至露出了不屑的笑容。
李十二娘将一切看在眼里,忽然大喝道:“进!”
九名弟子倒地一滚,长剑如匹练挥洒而出,直攻禁军将士的下盘,禁军将士一时不察,竟被女弟子们放倒一地,前排的将士们捂着腿惨叫不已。
女弟子们一招得势,再次进攻,又有九人冲上前,九柄长剑直指禁军的脖颈,这次禁军将士不敢大意,急忙稳住了阵势,长戟朝前猛地一刺,兵器一寸长一寸强,女弟子们在正规的军阵面前终究难以相抗,第二个照面,几名女弟子被长戟刺中,流着血踉跄后退,剑阵也出现了混乱。
禁军将领嘴角再次露出不屑的微笑。
样子倒是摆得十足,终究是绣花枕头,男人们在战场上几千年总结下来的军阵,也是几个女人随便摆个模样就能破掉的?
双方交手两个会合后,顿时又陷入了僵持。
禁军将领看了张怀玉一眼,道:“郡王妃,末将和兄弟们只是奉命行事,还请王妃娘娘莫让末将为难,安善坊你们今日是过不去的,娘娘若不自重,莫怪末将痛下杀手了。”
张怀玉牙齿咬得格格响,身后的百姓却突然指着天空惊呼道:“有烟!走水了,安善坊走水了!”
“定是奸贼正在加害顾郡王,都放火烧了!”
张怀玉惊愕抬头,却见蔚蓝的天空下,一阵黑色的浓烟正滚滚而上,浓烟升起的位置正是前方不远处的安善坊。
张怀玉不由目眦欲裂,眼睛瞬间充血通红,手中的刀一紧,挽着刀花便冲了上去,赫然已是打算拼命了。
禁军将领神情冷硬,哪怕冲过来的是王妃,他也必须将她杀了,这是禁军今日接到的军令。
“前阵——杀!”将领果断下令。
前排的禁军将士平举长戟,向前踏了一步,长戟刚刺出,却忽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啸声,接着那名下令的禁军将领发出一记闷哼,将士们扭头望去,不由大惊失色。
那名将领的脖子正中,正颤巍巍地插着一支翎箭,箭尖入喉两寸,笔直地插在将领的咽喉正中,将领涨红了脸,努力想说点什么,终究没法发出任何声音,痛苦地挣扎了几下,最后倒地没了气息。
禁军将士们愣了,张怀玉和李十二娘等人也都愣了,惊愕地面面相觑,最后所有人的目光同时往身后望去,这一眼顿时令无数人惊呼起来。
春日的暖阳之下,一支足有五千余人的军队正不断从大街的各个巷口冒出来,会合之后迅速在大街的青石路上排成整齐的队列。
他们神情冷峻,满身杀气,身上的铠甲折射着阳光,发出耀眼的金光,像一支刚刚下凡的天兵天将。
为首的将领正是常忠,他正缓缓地放下手中的强弓,显然刚才射杀禁军将领的那一箭正是常忠所发。
围观的百姓们沸腾了,每个人忙不迭地闪避到街边的店铺里,给这支军队让出一条宽阔的大道。站在店铺的屋檐下的百姓们噤若寒蝉,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兴奋。
常忠射杀了禁军将领后,扬起手中的横刀指着面前的禁军,暴烈地吼道:“安西军奉命入城,尔等胆敢谋害顾郡王,全都该死!”
禁军将士慌了,一连死了两位将领,此时安西军神兵天降,无论人数还是战力,这些禁军都远远不如安西军,而这位安西军将领刚照面却连问都不问,直接判了他们死刑。
连场面话都来不及交代,没有了将领的约束,将士们立马掉头就跑,刚刚还严丝合缝杀气腾腾的军阵,安西军到达后瞬间崩溃。
禁军崩溃了,常忠却不想放过他们。
刚才顾青的亲卫去大营报信时,常忠吓得魂飞魄散,谁都没想到在大唐国都里竟然有人胆敢光天化日之下刺杀郡王殿下,委实大意了。
常忠当即点齐了兵马,风驰电掣地出了大营。
见禁军崩溃,而不远处的安善坊上空冒起了浓烟,常忠又急又气,大喝道:“拨两千人将这伙禁军全歼了,其余的马上随我救驾郡王殿下!快!”
说完常忠催马便飞驰起来,从张怀玉身边呼啸而过,事出紧急,常忠来不及与张怀玉见礼,只是在擦身而过的瞬间与她点点头算是招呼过了。
看着常忠率军飞驰赶去安善坊,张怀玉久悬的心终于稍微松缓了一些,身形一个踉跄差点摔倒,李十二娘急忙扶住她。
“你还好吗?”
张怀玉摇头,眼泪止不住地流下,颤声指着前方道:“快,去救夫君,顾青不能有事……”
李十二娘命女弟子们搀扶着张怀玉,与宋根生和京兆府的差役们一起朝安善坊赶去。
他们的身后,是滚滚如洪流般的百姓。
…………
顾青和韩介等亲卫们的意识已有些模糊了,酒楼四周全是大火,顾青努力做出隔离带,但效果并不大。
他们的空间被越缩越小,最后十余人团团围坐在酒楼大堂中央一丈方圆的空地上,每个人的手里都有一块被酒水浸湿的布巾,他们按顾青的吩咐用布巾蒙住嘴和鼻,但还是有人不停地呛咳,还有几名亲卫被烟熏得晕过去了。
韩介眼中布满了绝望,无神的目光望向顾青,哽咽道:“王爷,是末将对不住您,末将大意了,连累了王爷……”
顾青一边呛咳一边朝他摆手,烟雾这么浓,他已懒得跟韩介说废话了。
一名亲卫踉跄走过来,朝顾青双膝跪拜,郑重地磕了个头,道:“王爷,小人得王爷多年恩重,今日拜别王爷,小人冲出去与贼子拼了,死在刀剑下也比被烟熏死强……”
说完亲卫起身,刚要冲出去时,顾青却猛地拽住了他的胳膊。
亲卫扭头看着他,顾青不得不说话了:“再等等……”
见韩介和亲卫们都不出声,显然这名亲卫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打算也正是他们的想法。
顾青只好捂着布巾再次说话:“谁能熬到最后一刻……咳咳,谁就是胜利者,记住我的话,别特么让我再说话了,老老实实滚回去坐好,放缓呼吸,等援兵到来。”
韩介忍不住道:“王爷……”
话没说完,忽然听到酒楼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安西军奉命入城,围起来,杀光!”
第六百六十二章 只差一点
三千骑兵在长安城内放马冲刺,从封锁坊门的禁军败退,到常忠率军直冲安善坊,前后仅仅只用了短短不到一炷香时辰。
常忠率军冲到酒楼不远处,看到冲天而起的大火,酒楼内外被烟和火包围,外面还围着一群玄衣蒙面的刺客,显然顾青和亲卫们仍困在酒楼内,不知他们的死活。
常忠不由目眦欲裂,接着杀心顿起。
“围起来,杀光这群杂碎!”常忠大吼道。
安西军将士二话不说便催马上前,将刺客们包围起来。
刺客们也被弄得有些猝不及防,行动之前上面有过交代,安善坊会临时封闭,他们只需要专心刺杀顾青,可此刻突然冒出来的安西军是怎么回事?封锁坊门的禁军呢?
安西军刚露面便马上将刺客们包围,刺客们连逃跑的时间都没有,常忠骑在马上,冷眼看着刺客们此刻的站立位置,他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一眼便看出这些刺客是军中将士所扮,他们此刻摆出的正是军阵对战的阵势。
“朔方军?”常忠当即便明白了,扭头朝太极宫方向深深投去一瞥,然后大笑:“真是狗急跳墙了,敢刺杀王爷,哈哈,这是欺我安西军久未开杀戒,怕不是都以为我安西军刀锋不利了。”
笑声方敛,常忠忽然沉下脸,喝道:“圈起来杀光,拨出人手救火,王爷在里面,快!”
安西军将士围住刺客们早已跃跃欲试,闻令立马朝刺客们扑杀而去。
常忠没理会这场毫无悬念的对战,他焦急地望着熊熊燃烧的酒楼,朝里面大喊道:“王爷,王爷在里面否?末将救驾来迟……”
喊了好几声,里面终于传来含糊不清的说话声。
“少废话了,快救火。还有,刺客我要活口。”
常忠听出了顾青的声音,不由大喜,哈哈笑道:“老天垂怜,王爷洪福齐天!”
随即扭头喝道:“王爷有令,刺客留活口!”
正在剿杀刺客的将士们一听,急忙换了进攻的方式,手中的长戟和横刀猛地一沉,猝不及防地攻向刺客的下盘,刺客们被逼得手忙脚乱,一时间惨叫无数,许多刺客捂着腿痛得满地打滚,然后便被安西军将士五花大绑押了起来。
大火很快被扑灭,数百名刺客也被将士们拿下,全留活口当然不可能,交战之后,活下来的刺客只有小半,而且大多带伤。
大火扑灭后,常忠马上带人冲进酒楼,见酒楼内已被烧得面目全非,所有的桌椅和摆设全烧毁了,仅只留下大堂正中一块一丈方圆是完好的,顾青和十几名亲卫围坐在这块地方,四周除了烧焦味以外,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酒味。
再低头看看这块一丈方圆的边沿浸湿的痕迹,常忠当即明白了。
不是王爷洪福齐天,而是他及时的自救,才保住了大家的性命。
常忠当即朝顾青单膝一拜,道:“末将救驾来迟……”
顾青用布巾捂着嘴鼻,含糊道:“不要说废话了,快把兄弟们扶出去,马上找大夫治伤,战死的兄弟好生收殓遗骸,隆重葬之……”
常忠忙不迭答应,又道:“外面的刺客全都收拾了,只活捉了小半……”
“小半也够了,咱们出去吧。”
被将士们扶出酒楼,顾青仰头望向天空,天空烈阳高照,依旧蔚蓝如洗。
顾青此时已非常狼狈,脸上被浓烟熏得黝黑,身上的衣裳也是褴褛破烂,但顾青却毫不在乎。
活着,真好。
扭头望向太极宫方向,顾青忽然吃吃地笑了,然后笑得越来越大声。
“李亨,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哈哈哈!”
长安城的百姓们也赶到了,见到顾青还活着,只是有些狼狈,百姓们也都放了心,不停地庆幸天佑福善。
熙攘的人群中,忽然一道身影飞快地扑入顾青的怀里。
张怀玉一脸焦急地上下打量着他,见他没有受伤,张怀玉终于放心,接着两腿一软,差点栽倒在地。
顾青急忙扶住她,柔声道:“我没事。”
张怀玉眼泪扑簌直下,却笑着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用力吸了吸鼻子,张怀玉又道:“你此刻有许多事要做,我先回府了,等你回家再说。”
顾青含笑点头,李十二娘又走上来,朝他嫣然一笑,忽然用力揪住了他的耳朵,使劲拧了一下才放开,叱道:“混账东西,你已是郡王的身份了,长安城里多少人盼着你死,你不知道吗?身边多带些亲卫会死吗?”
顾青苦笑道:“知道了,这次是我大意了,以后我出门一定带上千军万马,谁敢害我,一人一泡尿淹死他……”
李十二娘呸了一声,又狠狠瞪了他一眼,这才领着女弟子们离开。
李十二娘和张怀玉离开后,宋根生才凑了过来,眼中带着笑。
“你现在的样子是我见过最狼狈的样子,不过……活着就好。”
顾青看着他衣冠不整大喘粗气的模样,还有后面那群抄着兵器和棍子的京兆府差役们,心中便知宋根生为自己付出了多少。
他用自己那点可怜的力量,在挑战整个皇权。
螳臂挡车,谁渺小,谁伟大?
顾青抬手为宋根生整了整衣冠,笑道:“我这么狼狈的样子,你这辈子可能只见这一次了,以后绝不会再见到。”
宋根生哼了哼:“莫说大话,你再这么粗心大意下去,以后我迟早还会见到的,呵,今日真应该带个画师过来,将你这副样子画下来,送到石桥村去,让冯阿翁和乡民们都看看,郡王殿下也有差点被烤熟的时候。”
“莫乱说,现在的我顶多三分熟……”顾青笑得瘆人,帮他整理衣冠的双手忽然抓住他的腰带,然后狠狠一拽,腰带越收越紧,宋根生顿时变成了a4腰,猝不及防之下,宋根生差点当场吐出来。
顾青狞笑道:“你最近当官当飘了?谁给你的勇气让你这么跟爸爸说话?一肚子圣贤礼仪喂狗了?”
宋根生手刨脚蹬挣扎,憋着气道:“我……是来救你的,你怎能如此对待救命恩人?”
顾青仍不放手,淡淡地道:“卸磨杀驴,兔死狗烹,我就是这样磊落的汉子,不服吗?”
“服了服了,我服了!快放手,这么多人看着呢,我好歹是京兆府尹,给我留点面子……”
顾青这才慢慢松开手,笑道:“官儿不大,倒是很讲究体面,你真是出息了,我很欣慰。”
与宋根生玩笑几句后,顾青环视不远处围观的百姓们。
百姓们男女老少皆有,每个人看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庆幸和喜悦,顾青心中一阵感动,非常认真地朝百姓们长揖一礼。
“顾某让大家担心了,多谢。”
百姓们静静地躬身还礼,久久未起身。
顾青身后的安西军将士们也感动极了,一阵甲叶撞击声后,将士们也纷纷朝百姓们抱拳叉手,郑重地行礼。
官与民互相尊敬互相行礼,宛如彼此无声的许诺,大唐初年政通人和的景象再现,尽管只是惊鸿一瞥,此景已成了所有人毕生难以忘怀的画面。
静谧的人群里,不知何人忽然大声道:“顾郡王是好人,好人一定要长命百岁呀!”
百姓们纷纷附和起来。
顾青失笑:“我争取吧,努努力应该能活到一百岁,万一活不了那么久,大家也莫怪我,我尽力了。”
人群轰然大笑起来,街边的酒楼还在冒着缕缕黑烟,空气里充斥着焦味糊味,但气氛却融洽得像冬日里天井边的阳光。积雪犹厚,天已放晴。
辞别了百姓们,顾青转过身时,脸色却突然变得阴沉骇人。
“常忠,拿下了多少刺客?”
常忠一愣,道:“刺客共计三百余,被活捉的大约百来人。”
顾青冷冷道:“全部押到太极宫承天门前,让他们面朝宫门跪下。”
常忠兴奋地抱拳:“是!”
顾青整了整褴褛破烂的衣裳,又道:“调拨三千兵马随我入宫,我要觐见天子。”
宋根生忍不住道:“要不要换身衣裳?”
顾青古怪地一笑:“不用,这身衣裳很合适,有血腥味,也有战火硝烟味,非常适合见天子。”
…………
太极宫,承香殿。
此时的李亨心中有些慌张,他正忐忑不安地在殿内来回踱步,不时翘首望向殿外。
他在等消息,等一个他冒了极大的风险做出决定后的消息。
不得不说,刺杀顾青的行动颇为狠辣,无论是行动前的策划,还是行动时的果决,都非常完美,动用了国家的机器来布置这场刺杀,自然非同一般。
从大唐天子的立场上来说,刺杀顾青无疑是最合适且最有效的办法,这个大唐社稷的心腹之患若能杀死,整个朝堂和权力分配的棋盘彻底活了,李唐江山的统治能够延续下去,君权再次回到天子手中,至于权臣,死了也要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所以,顾青的死活对李亨太重要了,顾青若死,朝堂和天下的格局都将改变,安西军群龙无首,李亨有充分的把握能将这支虎狼之师分化,直至诛灭。
事实上,顾青今日确实很危险,数百人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差点葬身酒楼,若常忠的援兵来迟半步,李亨的目的就达到了。
如此惊险地逃出生天,难怪顾青走出酒楼后第一句话就说李亨“只差一点点”。
真的只差一点点,这一点点与实力和准备无关,纯粹是运气与偶然中的必然。
承香殿内不仅仅只有李亨一人,李泌,杜鸿渐等心腹朝臣也在座。
见李亨神情不安地来回走动,李泌忍不住劝道:“陛下,该来的总会来,陛下此刻太失仪了,大失天子气度,臣不得不劝谏……”
话没说完,李亨不耐烦地打断了他,道:“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大道理,今日若顾青不死,我大唐愈发危急了,朕能不能继续当天子都不知道,哪里顾得上天子气度。”
李泌被噎得翻白眼,与杜鸿渐对视一眼后,二人苦笑沉默。
来回踱了几步后,李亨又忍不住问道:“二位觉得,今日能否刺杀成功?刺杀顾青的人,是朕亲自从朔方军中挑选出来的精锐之士,数百人刺杀一人,或许……能给朕带来好消息吧?”
李泌犹豫了一下,道:“臣以为,成败各半吧。”
李亨一愣,不悦地道:“准备如此充分,为何成败只有各半?”
李泌叹道:“陛下,有时候准备充分与成败并无关系,但凡顾青的运气好一点点,今日便很难成功,陛下莫忘了,安西军大营就驻扎在长安城外,只要救援及时,顾青便能活命。”
李泌的话很耿直,也很刺耳,李亨不满道:“这些朕都考虑进去了,安西军大营得到消息,再领兵来救,期间至少要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几百人难道还不足以要他的命吗?”
见李亨越说脾气越大,李泌识趣地闭嘴不语了,心中却暗暗叹息。
李亨今年不到五十岁,可他的脾气却越来越像晚年的太上皇,不仅心胸狭窄,善猜疑,而且还刚愎自用,作为一朝天子,他身上的缺点实在有些明显了。
君臣各怀心思等待许久,终于听到殿外有匆忙的脚步声。
李亨和两位朝臣心头一紧,目光期待地同时望向殿外。
鱼朝恩半躬着的身影出现在殿外,冷眼旁观的李泌第一眼看到他的表情,心中不由咯噔一下,聪慧如李泌者,鱼朝恩不必说一句话,李泌从他的脸上便已知道了答案,然后李泌黯然一叹,摇头不再说话。
鱼朝恩的表情不像是大功告成的样子,反而带着几许惶恐,几许惊骇,额头上的汗也顾不得擦,匆匆地走入殿内,刚行礼便被李亨迫不及待地打断。
“行了,莫行虚礼了,顾青怎样了?得手了吗?”李亨声音发颤地问道。
鱼朝恩慌张地道:“陛下,不好了,顾青还活着,那些人非但没得手,反而全军覆没,安西军来得太快,刚照面便立马将陛下派去的人全都解决了。”
李亨身躯一晃,神情迅速布满了骇然和惶恐。
“失败了?数百人杀他一人,居然还是失败了……”李亨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见李亨魂不守舍仍然一脸不敢置信的模样,鱼朝恩迟疑了一下,又道:“陛下,顾青此时已出现在太极宫外,他带了三千甲士,还有那些刺杀失败后被活擒的人,在宫门前跪了一地,顾青说要进宫觐见天子……”
第六百六十三章 宫闱立威
人与人之间的矛盾都有一个积累的过程,因涵养和身份的不同而决定矛盾能够积累多深才爆发,但最后无论怎样的身份,矛盾都会爆发。
大街上两个陌生人不小心撞到,任何一方涵养稍低都会当场干起来,矛盾根本不需要积累的时间,鸡毛蒜皮的矛盾能打得头破血流。
但是身在朝堂的君臣,矛盾的积累却需要一个非常久的时间,双方都在尽量避免爆发,涵养和身份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君臣矛盾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爆发,波及的便是整个天下,从利益的角度来说,矛盾爆发其实也是一种伤敌和自损的行为,能隐忍尽量隐忍。
但是今日李亨派刺客刺杀顾青,甚至公然封锁了安善坊,以阻拦援兵和方便刺客行事。
做事猖獗到如此地步,顾青若再忍下去,既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那些忠心拥戴他的将士和百姓。
踏着落日的余晖,安西军三千甲士入宫。
太极宫内的朔方军紧急集结,人人披甲执戟,如临大敌地盯着潮水般涌进宫的安西军将士,紧张地注视着安西军的一举一动,空气里充满了火药味,仿佛一个细微的动作有误都会引起两军一场血战。
顾青走在队伍正前方,对两旁的朔方军视而不见。
负责戍卫宫闱的朔方军有三万人左右,顾青领进宫的安西军只有三千人,十比一的比例,却令朔方军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常忠披甲按剑,隐隐落后顾青一肩的距离,见两旁的朔方军神情紧张的模样,常忠不屑地笑了笑,道:“螳臂挡车,不自量力!”
顾青脸色阴沉,步履缓慢地向承香殿走去。
常忠又道:“王爷,末将已下令孙九石的神射营在宫外待命,马璘李嗣业等人也随时准备入城驰援,若朔方军不识相敢动手,今日便索性灭了他们,宫闱禁卫之权,应该掌握在咱们安西军手中。”
顾青瞥了他一眼,道:“话是没错,道理也说得过去,不过你这副妥妥的奸臣篡位的嘴脸令我心里很不舒服,反派的坏字全写在脸上,让人忍不住想抽你。”
常忠陪笑道:“王爷明白意思就好,末将没别的心思……”
入承天门,过太极殿,来到中宫后,顾青忽然停下了脚步。
承香殿前的白玉台阶上,鱼朝恩战战兢兢地恭立阶下,浑身瑟瑟发抖,脸色吓得苍白,见顾青和三千甲士到来,鱼朝恩愈发魂不守舍,颤声道:“奴婢奉陛下旨意,来此迎候郡王殿下……”
顾青含笑看了他一眼,嗯,鱼朝恩,见过两次面,不算熟,但在史书上,这位的名声可大得很。
李辅国被顾青斩杀后,鱼朝恩便顺势而起,取代了李辅国曾经的位置,成为李亨如今最信任的宦官。
安史之乱后,李亨已明显不信任朝堂的文官和武将了,尤其对武将更是猜忌。老将郭子仪本该在此时大放异彩,若李亨能充分信任他的话,顾青出于对郭子仪的敬重,说不得还会对李亨更忍让三分。
然而李亨回到长安后,明里暗里将郭子仪束之高阁,堂堂天下兵马大元帅如今连府里亲卫都是被李亨亲自安插的,调兵更是没有任何权力,如今的郭子仪基本属于高官养老的状态了。
对武将不信任,但李亨对宦官群体却越来越信任,可能从他狭隘的逻辑里,认为只有无后的宦官才是真正对天子忠诚的,因为这类人连造反都找不到理由。
大唐权宦之祸,首先便是从李亨开始的。
这位天子在位时,实在说不上英明,做过的昏庸决定不逊于晚年的李隆基。
边令诚死了,李辅国得势了,李辅国死了,鱼朝恩又得势了。
这类人像韭菜一样,割完一茬儿又一茬儿,明明知道前任是什么下场,他们仍悍不畏死前赴后继,权力就是这么迷人。
顾青在鱼朝恩面前忽然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打量他。
鱼朝恩顿时感觉自己被一头饥饿的猛虎盯上,后背都炸了毛,额头的汗珠控制不住地往下淌,身子颤抖得愈发厉害,瞬间有种想双膝跪拜求饶的念头。
顾青和颜悦色地笑道:“察事厅还在吗?”
鱼朝恩浑身一激灵,急忙道:“李辅国伏法后,陛下已将察事厅裁撤了。”
顾青笑道:“真的裁撤了?”
“真的,奴婢敢对天发毒誓……”
顾青含笑不置可否,然后又道:“你是贴身侍候陛下的内侍?”
“是,奴婢只是个卑贱的小人物,劳动郡王殿下金口相问。”
顾青声音压得很低:“既然是陛下身边的内侍,侍候陛下当须尽心尽力,小人物也能辅佐陛下做个明君,圣君。”
拍了拍鱼朝恩的肩,顾青笑道:“好自为之。”
三千甲士静静地肃立在殿外广场上,顾青独自一人走进承香殿。
玉阶下的鱼朝恩半晌没回过神,顾青最后那句话语气虽轻,但每个字皆有万钧之重,而且,里面的信息量好大……
所以,顾郡王是什么意思呢?他到底在暗示什么?
鱼朝恩迷惑地眨眼,转头看到广场上密密麻麻的三千甲士,鱼朝恩浑身一抖,神情再次浮上恐惧。
…………
顾青入殿,仍行臣礼。
站在殿内,顾青行礼后抬起头,直视李亨的眼睛。
李亨被顾青的眼神吓得身子忽然往后一靠,一张久不见阳光的脸看起来愈发苍白病态。
殿内的李泌急忙咳嗽几声,总算制止了天子继续失仪下去。
强笑了一声,李亨道:“顾卿今日入宫为何这般模样?”
此刻顾青身上的衣衫褴褛,好几处被大火烧坏的痕迹,脸上还带着擦不净的黑渍,就连头发也被烤焦了一大块。
顾青的眼神很平静,无怒亦无争,像得道的高僧俯视愚昧的生灵,眼神里甚至带着几许悲天悯人的味道。
“陛下请恕臣失仪,刚才有贼子欲在长安城内行刺臣,贼人已被全部杀死,还被活捉了一批……”顾青盯着李亨的眼睛道。
李亨不自然地笑了笑,然后露出关怀之色,打量着顾青道:“顾卿没事吧?可有受伤?”
“多谢陛下牵挂,臣有惊无险……”顾青若有深意地道:“贼人的布置倒是有些门道,不过差了一些运气,以至功败垂成,看来臣果真命大,至少还有余力辅佐陛下五十年。”
李亨一呆:“五十年……”
顾青忽然沉下脸,冷冷道:“可笑那些被活捉的贼人,在严审之后,竟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说自己是宫中朔方军所部,而且刺杀臣的行径竟是陛下亲口授意,哈哈,堂堂天子要杀朝臣,怎么可能行此鬼祟小人之道,岂不贻笑天下,贼人的话臣一个字都不信的。”
李亨的脸色顿时变得很精彩,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如同小学生被霸凌,当街被人扇了一记重重的耳光,想反抗又不敢,想发怒又怕再挨打,非常憋屈。
旁边的李泌和杜鸿渐都看不下去了,李泌不由将头扭向一边,神情愈发黯然。
大唐社稷的未来,他仿佛已在李亨的脸上看到了结局。
时局纷乱,君弱臣强,大势已不可挽回,自己是否该辞去官职,入深山修道去?
李泌的脑海里莫名冒出了这个念头。
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李亨也跟着顾青笑了起来:“确实是胡言乱语,朕怎么可能做出这等小人之举,那些被活捉的贼人委实该杀!”
顾青笑道:“陛下也觉得很荒谬,对吗?”
李亨急忙坐直了身子道:“当然荒谬,而且贼人事败竟毁谤构陷君上,已是诛九族的大罪,他们该杀!”
顾青的笑容带了几许冷意:“陛下已说过两次‘该杀’,看来这伙贼人确实该杀,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了。”
话中似乎意有所指,但李亨已不愿猜测了,此刻的他只想赶紧将事情揭过去,将顾青安抚下来,否则今日便是他当皇帝的最后一天了。
“此事朕交给顾卿严审,审过之后,要杀要剐,任由顾卿自决,朕无不应允。”李亨终于拿出了天子的威仪道。、
顾青忽然轻声道:“但是被活捉的贼人里面,确实有几位面熟的,被臣的部将认出来了,他们皆是朔方军里的将校武官,这个……臣可真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李亨一愣,接着勃然大怒道:“混账!这群混账!竟敢瞒着朕残害朝廷栋梁砥柱,此罪绝不可恕,必须马上将他们斩首!”
见顾青仍在淡淡地微笑,李亨心中愈发惊惶,忽然软下语气道:“顾卿,你要相信朕,朕确实对此事一无所知,如顾卿所说,朕是天子,怎会行此鬼祟小人行径?”
顾青点头,诚恳又认真地道:“臣当然相信陛下,他们或许真出自朔方军,但他们是私自行动,只为私愤私仇,与陛下毫无关系。”
李亨急忙道:“没错没错,确是如此,顾卿识大体,明是非,不愧是我朝栋梁砥柱之臣。”
旁边的李泌再次发出叹息。
从顾青入殿,君臣之间短短几句对话,主动权已被顾青牢牢掌握在手里,看看他们对话的内容,以及顾青一句又一句将李亨带入坑里的心机,这位年轻的权臣果真有翻云覆雨的本事,若此人以后不犯什么愚蠢的大错误,天子这辈子怕是翻不了身了,或许,他这位天子也当不了几天了。
看着李亨惶恐解释的样子,再看看顾青气定神闲的模样,恍惚中似乎君已非君,臣已非臣,顾青才是那位执天下生死的君王,而李亨只是一位唯唯诺诺的臣子。
悲哀吗?
李泌苦笑,但他已无可奈何。
李泌本是修道之人,辅佐李亨时也一直以“山人”自居。修道之人对大势是敏感且随性的,看到眼前李亨与顾青暗里交锋这一幕,李泌不由心灰意冷,他已清楚地看到大势已去,这位天子恐怕不会有大作为了,准确的说,李唐江山都不会有大作为了。
顾青站在殿内渊渟岳峙,王者气势凌于君主之上,李亨这位原本应该昂首挺胸的正统天子却心虚得像刚被当场捉住的奸夫。
盯着李亨的眼睛,顾青缓缓道:“可惜了贼人一番好算计呀,真的只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就把我杀了,可惜……终究还是差了一点点。”
李亨脸色又青红不定地变幻,良久,再次挤出微笑道:“顾卿命大福大,朕该庆幸苍天垂怜,大唐和朕才没有失去顾卿这位重臣国器。”
顾青笑了笑,道:“那些贼人,臣以为就不必审了……”
李亨一惊,然后大松了一口气。
不审就好,彼此都留一点体面,否则审问后的结果一定会让大家都非常难堪。
顾青接着道:“既然陛下说了几次‘该杀’,臣便遵陛下旨意,那伙贼人全杀了吧。”
李亨急忙道:“允顾卿所请,贼人罪大恶极,该杀!”
顾青长揖一礼:“多谢陛下。”
没等李亨反应过来,顾青忽然转身望向殿外,大喝道:“常忠何在?”
殿外披甲待命的常忠闪身而出,见天子而不拜天子,只朝顾青抱拳道:“末将在!”
顾青冷冷道:“将那伙贼人押到殿外广场,全都斩了!”
李亨和李泌杜鸿渐三人一愣,李亨脸色却变得愈发难看。
李泌忍不住道:“顾郡王,宫闱是天子之居,怎可流血见刀兵,请郡王殿下三思。”
顾青却没理他,只盯着李亨,似笑非笑地道:“陛下觉得臣不该在宫闱中动刀兵?”
李亨的隐忍功夫也是一绝,毕竟曾经当太子时忍了多年才坐到如今的位置,他崇尚的就是忍,忍到极致继续忍,除非有一击必杀的把握,比如今日这场差点成功的刺杀。
殿内气氛僵冷,充满了火药味。
李亨沉默良久,终于缓缓道:“既然顾卿坚持,朕为顾卿破一次例亦无不可,贼人当诛,不必拘泥于场合,宫闱又不是没死过人。”
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又仿佛是解释给李泌杜鸿渐听,李亨说完后便紧紧抿住嘴,显然在努力忍耐怒火。
李泌见李亨如此表现,不由对他愈发失望,既然天子自己不争气,李泌再帮他做什么说什么,终究落得里外不是人。
于是李泌长叹一声,沉默地坐了回去。
殿外广场上,一百余名穿着玄色衣衫的刺客被五花大绑,跪了一地,每个人身后都有两名手执横刀的安西军将士。
随着常忠一声大吼,将士们横刀劈落,一百余颗人头落地滚动,鲜血顿时流了一地,庄穆的宫闱内顿时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远远围观的宦官宫女吓得惊叫逃散,每个人都没想到顾青竟敢如此大胆,敢在宫闱中杀人。
李亨正对大殿门外坐着,亲眼看到安西军将士斩下刺客的人头,亲眼见到如此血腥残忍的画面,李亨的身躯瑟瑟发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苍白得可怕。
当着天子的面宫闱行刑,斩首示威,这分明是顾青对他发出的严重警告,他用非常直白的方式让李亨亲眼看到了鲜血和死亡,并且,此生第一次离鲜血和死亡那么近。
广场上弥漫的血腥味似乎已飘进了殿内,李泌和杜鸿渐神情惊恐,顾青却浑若无事,平静地向李亨告退。
李亨此时已吓得快瘫倒了,巴不得顾青快些离开,于是忙不迭答应。
顾青转身朝殿门走了两步,然后忽然停下,再次转身面朝李亨道:“陛下,既然贼人中真有朔方军所部,而且皆是将校武官,臣以为宫闱已不安全,为防朔方军仍有人贼心不死,欲对陛下不利,臣请旨,可令安西军入宫闱接管部分防务,让陛下居于深宫高枕无忧。”
第六百六十四章 接管禁卫
接管宫闱部分防务,理由用得非常冠冕堂皇。
刺客里面确定了有朔方军的将领,说明朔方军已有不忠的迹象,安西军入宫闱接管防务正是为天子着想,为了保卫天子的安全。
李亨的智商若再低一点,此刻一定会感动得痛哭流涕。
多好的臣子啊,率军平了叛乱后,立马又关心天子的安危,呕心沥血鞠躬尽瘁的忠臣形象跃然纸上,呼之欲出。
可惜李亨不算太蠢,顾青说完后,李亨便明白了顾青的意思。
公然调兵接管宫闱,这是真打算挟天子以令诸侯吗?
李亨慌了,安排刺杀以前,他本想过失败的后果,君臣或许会撕破脸,甚至顾青刚才在宫闱内将刺客斩首示众,也在他的预料之内,然而李亨终究是大唐天子,顾青权势再大,想必也不敢公然篡位。
可是他没想到顾青居然要接管宫闱禁卫,安西军若入了宫,他这个大唐天子岂不是等于被他彻底拿捏得死死的,从此永远翻不了身了吗?
见顾青一只脚已经跨出殿外,李亨情急大声道:“顾卿且慢!”
顾青停下脚步,转身平静地注视他。
李亨忍住怒气道:“安西军接管宫闱禁卫,是不是太过分了?朕的宫闱,朕自己能做主。”
顾青摇头:“陛下错了,天子不是宫闱内的天子,而是大唐社稷的天子,天子卧榻之侧,岂容心怀不轨之人窥测?臣既辅佐陛下,天子的安危是臣心中最重要的大事,朔方军中有了贼人,安西军不能不管。”
李亨语调渐高了起来:“朕说过,宫闱之事,不劳顾卿插手!”
顾青也加重了语气:“臣也说过,朔方军出现了刺客,臣必须要管。”
“刺客”二字顾青咬得特别重,李亨呆了一下,然后颓然坐了回去。
二人的争吵都是非常的正大光明,实际上他们都在隐晦地讨价还价。
刺客是什么来路,顾青和李亨彼此心知肚明,这件事就不必捅穿了。
顾青是受害者,但在牌桌上,他却是得益者,大难不死,李亨必须要付出点什么,否则对不起顾青今日在鬼门关前走一遭。
顾青的条件便是接管宫闱,从此彻底将李亨拿捏在手中,不仅如此,顾青还要暗中在宫中安插眼线,构建属于自己的情报网。李亨但凡有任何风吹草动,会有无数人立马向他通风报信。
这才是顾青想要达到的目的。
对于李唐社稷,骤然篡位必然被天下千夫所指,开元盛世给百姓们留下太多值得怀念的人和事,一场叛乱后,盛世的余韵还未消散,顾青若将李唐取而代之,或许天下没有任何军队是安西军的对手,但人心终究无法靠刀剑得到,只能徐徐图之,用润物无声的方式潜移默化,慢慢让天下人适应。
所以顾青目前要做的不是篡位,而是控制。
将一切人和事控制在自己能把握的范围内,那么篡不篡位并不重要,金殿里的那张椅子坐起来或许并不舒服。
“朕若不答应呢?”李亨咬着牙道。
顾青立马道:“臣就派兵将朔方军全部歼灭,为天子荡平卧榻之侧,让陛下从此高枕无忧。”
李亨已在爆发的边缘,神情阴沉地道:“顾青,你不要太过分,大唐皇室的体面不容亵渎。”
“臣肃靖内闱,正是大涨皇室体面,让太极宫恢复往日的融洽和睦,臣做得不对吗?”
李亨失魂落魄地垂头,行刺顾青失败,这就是必须担负的后果。
顾青的强硬性格吃不得闷亏,而刺客恰好给他提供了完美的借口,可以正大光明地接管宫闱禁卫,李亨的这步棋下得委实烂透了。
此时李亨不由深深懊悔,当初如果选择放弃刺杀顾青,或许形势不会严重到这个地步。
棋本是一步好棋,如果能够成功杀了顾青,大唐皇权的一切危机迎刃而解,问题是执行这步棋的人终究差了火候。
功败垂成,挨打就要立正,代价也要承担。
看着顾青昂首走出大殿,李亨牙都咬碎了,但却无可奈何,实力决定一切,当实力不如人时,皇帝也要对臣子忍气吞声。
直到顾青离开了大殿,一旁的李泌才黯然叹道:“陛下,这步棋确实走差了……”
李亨冷冷道:“都是一群废物!事前吹嘘得天花乱坠,真正动起手来,几百人都杀不死几十人,这还是在朔方军中精挑细选出来的勇猛之士,结果叫别人全歼了,天下之大,何人值得朕全心托付?”
李泌听得心里不舒服,李亨这番话貌似骂的只是朔方军,其实将李泌在内所有参与谋划此事的人全都骂了。
然而心里再不舒服,终究还是要忠君之事。
李泌沉默片刻,轻声道:“陛下,无论您喜不喜欢听,臣必须要谏逆耳忠言。”
李亨心灰意冷地道:“你说。”
李泌想了想,道:“陛下如今与顾青之间已是一触即发,尤其是刺杀失败后,您与顾青已到了撕破脸皮的边缘,甚至于,顾青或许已对陛下动了杀心,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机会而已,今日顾青坚持要安西军接管宫闱便是他埋下的伏笔。如此下去,陛下危矣。”
李亨神情又浮上了慌乱,道:“朕该如何处之?”
李泌叹道:“当然要竭尽全力修复与顾青的关系,哪怕是表面上的关系,您一定要高调做出姿态,主动向顾青示好,做给顾青看,也做给天下人看,让天下人清清楚楚地看到陛下对臣子是如何的恩重……”
“如此,就算顾青想反,也不得不顾忌天下人的看法,短时间内暂时不敢反,拖延一阵后,各地藩镇勤王的兵马到了长安,陛下再快意恩仇也不迟。”
李亨还是非常怕死的,好不容易熬了几十年才当上皇帝,他怎能轻易赴死?尤其是被权臣篡位这种极不体面的死法。
“先生的意思是……”
李泌断然道:“陛下必须示恩,晋其爵也好,和其亲也好,总之,要用一切办法示恩于顾青,让天下人都知道陛下对顾青何等看重,那时顾青若再反,恐怕也要掂量一下世间人心。”
李亨犹豫了一下,道:“晋其爵不妥,顾青已是郡王,爵位不可再晋了,至于和亲……”
李亨重重地道:“让太史局监正马上改日子,就说明日便是黄道吉日,将万春公主嫁入顾青府上,朕再赏他丰厚的钱财和土地……”
李泌点了点头,脸颊勉强扯出一丝笑意。
此时李泌内心的情绪很复杂,明知大势已去,却还徒劳地做着努力,尽管他很清楚,这种努力其实是无济于事的。
…………
顾青走出承香殿,殿外三千安西军将士却被留在宫里。
常忠一脸愕然问道:“王爷,咱们真能接管宫闱吗?”
顾青冷笑道:“我拿命换的,他不敢不答应。”
随即顾青又道:“你出宫后与刘宏伯商量一下,从长安城防抽调两万将士入宫值守,从今日起,安西军接管宫闱禁卫。”
常忠兴奋地抱拳:“是!末将这就去办!”
不能不兴奋,接管宫闱禁卫是一个重要的标志事件,它代表着顾郡王离那张椅子更近了,尤其是大唐天子从此也在安西军的掌握之中,这才是最让人振奋的。
“天子居然也答应了?”常忠仍然一脸不敢置信。
顾青淡淡地道:“当敌人的刀剑指住鼻子时,勇敢的人会选择与敌人同归于尽,而懦弱的人,会选择跪拜求活。世上真正视死如归的人终究是极少数,别人说他当太子那二十多年隐忍得宜,终于熬到了登基,可在我看来,二十多年的隐忍,让他连男人最基本的血性都磨平了。”
刚走出宫,顾青正要骑上马,却听得承天门外一尊石麒麟后面,鱼朝恩正朝他远远招手,示意顾青走过去,又觉得招手的动作太不敬,于是又长揖为礼赔罪。
顾青愣了一下,然后命常忠将承天门外的闲杂人等支开,最后顾青缓步走向鱼朝恩。
鱼朝恩躲在石麒麟后面,角度可谓非常刁钻,任何人都看不见他。
见顾青走来,鱼朝恩急忙朝他行礼赔罪。
顾青微笑摆了摆手,表示不介意,然后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鱼朝恩迟疑半晌,道:“郡王殿下,奴婢有个不情之请……”
顾青含笑道:“你说。”
鱼朝恩左右环视一圈,突然扑通朝顾青双膝跪拜,垂头道:“奴婢愿为郡王殿下效犬马之劳,求殿下收纳奴婢。”
顾青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似乎鱼朝恩的举动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刚才入宫前与鱼朝恩说的那几句话,顾青原本就是敲山震虎,故意点拨他,此时看来,鱼朝恩总算不笨,正确理解了顾青的意思。
从智商上来说,鱼朝恩显然比他的两位前任边令诚和李辅国聪明多了,那两位太自负,以为傍上皇权便是永远正确的站队,却没想到如今的大唐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变局,李唐皇权已然摇摇欲坠,最后两人的下场自然是稀里糊涂地丢了性命。
鱼朝恩显然不一样,他这种人不会对任何人真正忠心,他唯一忠诚的人是他自己,但他懂得将目光放在皇宫之外,他清楚地看到了天下的局势,也看出了皇权的日渐势微,于是果断决定放弃李亨,投靠顾青。
是个聪明人,可惜太聪明了。
这种人要用,更要防。
看着鱼朝恩匍匐在自己脚下,用最卑微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忠心,顾青恍惚间突然想起了安禄山和李隆基,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心中冷冷一笑,顾青仍和颜悦色道:“你欲向我效忠?”
“是,奴婢对郡王仰慕久矣,今日奴婢冒死弃暗投明,求郡王殿下知晓奴婢的一片忠心。”
顾青淡淡地道:“我麾下从不收无用之人,鱼朝恩,你对我有何用处?”
鱼朝恩仍垂着头道:“天子对奴婢颇为宠信,李辅国死后,奴婢更是被天子倚为左膀右臂,天子猜疑心渐重,他不信文官,更不信武将,唯独信任宦官,有奴婢在,天子每日所思所言所为,奴婢皆可马上向郡王殿下禀报。”
顾青笑了:“天子信任你,那是他的事,但我可没那么容易相信别人,你说我该如何信你呢?”
鱼朝恩不假思索地道:“奴婢是蜀地泸州人士,进宫之前家中尚有长辈,村中亦有宗族乡邻,奴婢愿以亲人和宗族的性命担保,若奴婢对殿下有任何瞒骗,请诛奴婢九族。”
顾青眼睛眯了起来。
这家伙是个狠角色,为了上位连自己的亲人都当成了筹码,亲人都成了筹码,那么亲人在他心里是什么分量?就算顾青真诛了他九族,恐怕他也不会有任何伤心难过。
筹码听起来很有分量,实际上分文不值。
顾青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你的亲人族人对我来说没任何作用,鱼朝恩,坦白说,你这种人最看重的其实是自己,你的性命才是最有分量的筹码,我今日已接管了宫闱防务,整个皇宫都有我的兵马,若发现你有不忠之事,下一刻你的人头就会落地,不信的话可以试试。”
鱼朝恩浑身一震,刚才他一直在宫外等候顾青,没想到顾青进宫以后竟逼着天子让出了宫闱防务。
大唐,果然要变天了。
鱼朝恩不由万分庆幸自己的选择,于是面朝顾青重重磕头道:“山高水长,郡王殿下请看奴婢的所言所为,若有不忠,奴婢愿领死。”
顾青笑了:“甚好,山高水长,咱们走着瞧吧。”
…………
回到王府,张怀玉,张怀锦和皇甫思思等三女早已等在府门外,正焦急地翘首以盼,见顾青回府,三女急忙迎了上去,皇甫思思拽着他的手上下打量,然后眼泪不禁扑簌而下。
“王爷,可吓坏妾身了,白日里听说王爷被刺杀,妾身吓得魂都没了……”皇甫思思哭得梨花带雨,张怀锦也好不到哪里去,只有张怀玉神情淡定,她是亲身参与过营救顾青的,今日有惊无险,而张怀玉也不是那么喜欢流泪的人,她的关心全在眼神里。
顾青苦笑道:“好了,都别哭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顾家满门寡妇,正在给夫君过头七呢……”
“呸呸呸!刚走了一道鬼门关,王爷说话怎可如此不吉……”皇甫思思再次打量,任何一个细节都不放过:“衣裳一股焦烟味,还有一股血腥味,王爷受苦了,快回府,妾身给王爷打水沐洗……”
四人正要进门,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皇宫外纳头便拜的鱼朝恩又来了。
这次鱼朝恩的身份是天使,折翼又折鸡,很残缺的那种。
“郡王殿下,陛下有旨,明日午时,万春公主尚与郡王殿下,喜结秦晋之好,奴婢恭喜殿下。”
第六百六十五章 迎娶公主
万春进门非常低调,低调得真的像是大户人家娶妾室进门。
十几名随从,一顶软轿,第二天午时悠悠地进了王府内。
公主下嫁,如此隆重的大事,万春却事先让人传话,郡王府大门不必打开,她从侧门进去。
大唐立国至今,公主出嫁从未如此寒酸过,就算当年李世民送公主和亲,异族番邦的首领也是赶着千万头牛羊,从塞外跋山涉水,带着随从浩浩荡荡来长安迎亲,财力再单薄也要将大唐公主迎娶得风风光光。
而万春的出嫁,却几乎与普通的妾室无异,十几名随从和宫女簇拥着一顶简陋的软轿,悄无声息地穿街过市来到顾家王府门前,甚至事先吩咐连王府大门都不必打开,这桩婚事从一开始便是潦草且仓促的。
没人愿意以这样的方式嫁娶,顾青是万春的心上人,但这桩婚事却并非她所愿,听起来有点矛盾,简单的说,遇到了对的人,但时机错了,形式也错了。
顾青也不愿意,虽说对万春的情意里,她的美色是唯一吸引他的特点,他也不介意万春成为他的妻子之一,然而这桩婚事里面掺杂了太多的政治因素,好端端的一桩喜事变成了生意,万春进门的那一刹那便代表着买卖双方银货两讫。
一锅好汤里面掉进了一只死老鼠,谁能喝得下?
曾经那么高傲的万春公主,在这个错误的时机,静悄悄地进了顾家的门。
低调简陋是万春自己要求的,李亨对这位皇妹大抵算不上太在乎,将她嫁给顾青也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再过不久双方必然刀兵相向,这枚棋子坐上软轿的那一刻,她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至于婚礼办得隆重还是简陋,李亨并不关心。
对李亨来说,婚礼简陋更合他的意,一来公主嫁给权臣做妾对皇室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二来,顾青用简陋的婚礼迎娶公主,传出去别人只会说顾青狂妄,目无君上,侮辱天家,而皇室则趁机扮演一个忍气吞声的受辱者的角色,引天下人同情,赚足舆论。
顾青听到下人禀报的时候,万春公主的软轿已停在王府门外。
下人们一脸古怪,张怀玉也露出深思之色,看了看顾青平静的神情,张怀玉仿佛明白了什么,立马坚定地道:“公主殿下不能如此简陋地进门,传出去我顾家不但会成众矢之的,而且也将是天下人的笑柄。”
顾青看着张怀玉笑道:“公主的软轿都停在门口了,咱们就算想铺张一下都来不及,夫人有何高见?”
张怀玉断然道:“派人火速入宫,请出公主殿下的凤辇,全副仪仗开路,调动安西军沿街列队,再从太常寺请来歌舞乐班,一路吹打喧闹,将公主殿下风风光光迎进门。”
顾青苦笑道:“人家都已在门口了,你做这些有啥用?”
张怀玉白了他一眼,道:“人是人,规矩是规矩,人到了门口,但规矩可以重新来一次,哪怕让人抬着公主殿下空置的凤辇,也要从宫中一路风光隆重地抬进顾家的门,顾家迎娶公主若坏了礼仪规矩,会被写进史书里,一骂百千年,夫君自问可承受得住?”
顾青无所谓地道:“那时我已死得骨头都不剩了,何须在乎身后名?”
张怀玉却坚持道:“夫君这次听我的,您的名声不能坏,位高权重千金之躯,若顶着个坏名声做事,将来必然举步维艰。”
顾青点头道:“此事就交给夫人办了,总之,顾家大体不失礼就好,如今正是敏感时节,无端闹出风波总是一桩麻烦。”
张怀玉道:“夫君放心,交给妾身。”
说完张怀玉径自叫来了韩介,命韩介派出亲卫入宫请出万春公主的凤銮,又请顾青下令调来五千将士,从承天门朱雀大街一直到顾家王府门前,让将士们一路沿街列队,打出郡王的旌旗和仪仗,让全城百姓都看到。
顾青在一旁含笑看着张怀玉发号施令,神情愈发欣慰。
娶个能干的婆娘确实省心,那些唯唯诺诺的小姑娘遇到大事往往上不了台面,一句话都说不完整,更别提让她处理事情了。
王妃应该有王妃的气势,出身宰相门第的张怀玉显然做得很优秀,落落大方又雷厉风行,王府交给她打理完全放心。
张怀玉将大小事宜安排妥当后,便对顾青道:“夫君,妾身去府外与公主殿下说说话儿。”
顾青点头道:“去你的吧。”
张怀玉白了他一眼,警告似的指了指他,然后转身就走。
王府门外,万春公主坐在软轿里已经等了很久了。
王府大门紧闭,侧门也紧闭,旁边陪嫁的宫女妇娥已经气得脸色发青,奈何今日是公主殿下的大喜之日,妇娥再生气也只能忍住。上下尊卑有别,还轮不到她发怒。
突然,王府的侧门开了一扇,一身王妃华服的张怀玉从侧门内走了出来,走到软轿前低声道:“未曾远迎公主殿下銮驾,请殿下恕罪。”
软轿内,万春的声音幽幽传出:“姐姐客气了,福薄之人,飘萍之身,何须虚礼过甚,妹妹进门从此便是一家人了,嫁进顾家,我不再是公主。”
张怀玉不卑不亢地道:“公主永远是公主,礼不可废,顾家得公主为贤妇,举家之幸也,只是今日有些仓促,王府来不及准备礼庆事宜,还请殿下稍候,待王府准备一番。”
旁边的妇娥终于忍不住了,冷冷道:“王妃娘娘,我家公主殿下已在门外等候了半个时辰,殿下不求隆重迎亲,不求十里彩棚,可是王府大门不开,侧门紧闭,此举是否太欺负人了?”
张怀玉瞥了她一眼,没吱声。
软轿内,万春忽然冷冷道:“来人。”
旁边有年轻的随行宫女行礼道:“奴婢在。”
万春语若寒霜道:“掌妇娥的嘴,十记。”
妇娥一惊,接着面色瞬间苍白,年轻的宫女不敢违令,于是上前左右开弓用足了力气抽了妇娥十记耳光,妇娥被抽得嘴角流血,脸颊肿起老高,却半句怨言也不敢说,而是扑通跪在地上,不停地请罪。
万春冷声道:“妇娥,今日起,我便是顾家妇,王妃娘娘我也要尊一声姐姐,谁给你的胆子,敢对王妃姐姐如此不敬?”
妇娥磕头如捣蒜:“奴婢知罪,奴婢下次不敢了。”
万春淡淡地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再敢对王妃姐姐不敬,杖毙。”
妇娥急忙应是,又转过身向张怀玉磕头请罪。
张怀玉这时才露出了笑容,道:“今日大喜之日,殿下莫生戾气,冲撞了喜气。”
顿了顿,张怀玉似劝慰又似解释,轻声道:“殿下今日来得突然,而且王府上下都没想到殿下仪仗车马居然如此……简陋,传出去不仅有损天家威严,也会给顾家造成不便,所以臣妾私自做主,派人火速去太极宫请出殿下的凤銮,又调拨了五千安西军将士沿街列队,以壮公主下嫁顾家之声势,准备诸多事宜难免怠慢了殿下,请殿下恕罪。”
软轿内,万春沉默了一阵,幽幽道:“姐姐不必对我如此客气,我说过,进了顾家的门,从此便是顾家妇,您是正妃,府中一应内事理当由您决定,我没任何意见。”
大喜的日子,张怀玉却听出万春的语气里没有任何喜气,想到夫君与天子剑拔弩张的关系,以及朝堂一触即发的矛盾,张怀玉不由叹了口气,此刻万春的心情,她感同身受。
“殿下,夫君是你的如意郎君,不管殿下因何而嫁进顾家,至少也算是如愿以偿,殿下何不放开心怀,余生与夫君欣然度过。”
软轿内,万春久久未出声。
张怀玉又劝道:“夫君曾说过,天下事,自去天下解决,顾家不是天下,它是居家过日子的地方,外面的任何矛盾与仇恨,进了顾家的门都不准带进来,不论时局如何纷乱,顾家永远是天下之外的世外桃源,殿下明白夫君的意思吗?”
万春终于轻声道:“多谢姐姐提点,妹妹我记住了。”
张怀玉深深地道:“殿下,相信我,你不会后悔的。”
…………
顾郡王迎娶万春公主,在张怀玉的操持下,终于在最短的时间内办出了气势,全城皆知,隆重且华丽。
从承天门开始,顾郡王便骑马来到宫门前等候,万春公主人已经进了王府,顾青却仍然非常隆重地将公主的銮驾迎进府内,没人知道那顶公主仪仗簇拥的豪奢銮驾里其实空无一人,顾郡王迎了个寂寞。
銮驾虽空,但排场却摆得十足。
五千安西军将士披甲入城,高举各色旌旗,兵器上都系上彩带,以示大吉之日不见刀兵,从承天门一直到郡王府,将士们沿街列队,銮驾每走一里,将士们便高吼“威武”。
如此华丽的场面自然引来全城百姓的围观,大婚不久的顾郡王再次迎娶天家公主,顾青在长安城再次上了热搜榜。
百姓们或嫉或羡地盯着安西军将士浩浩荡荡簇拥着公主銮驾,走过冗长的朱雀大街,围观的人群开始窃窃议论郡王府以后的日子。
公主嫁入王府顶多只能与王妃平起平坐,这在大唐是闻所未闻的,幸好大唐的风气开明,民风也非常开放,对于一些稀奇的事情,百姓们惊奇一阵后很快便适应接受了。
然后百姓们开始悄悄争论郡王府里究竟是王妃大还是公主大,顾郡王每月在王妃那里过夜多还是在公主那里过夜多,王妃和公主若打起来了,顾郡王会帮谁,以及未来两位若都有了孩子,谁为嫡,谁为庶等等。
过不上郡王的日子,但百姓们却为郡王操碎了心。
争到最后,百姓们越来越激烈,有些脾气暴躁的索性直接动了手,公主銮驾过后居然引发了一场小小的骚乱,为了郡王殿下的家事八卦大打出手,显然安史之乱对天下造成的巨大损害,但对长安城的百姓却影响不大,否则不会有人能闲到这种地步。
换个角度来看,或许这也算是盛世气象的缓慢复苏吧。
盛世的一个特征就是,无聊的人特别多,欠揍的人也特别多。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人竟然能躲过战争。
午时后,郡王府大门敞开,公主銮驾抬进了王府内,随着王府的大门缓缓关闭,围观的百姓们这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万春的身份摆在这里,尽管名义上是妾室,但没人真敢拿她当妾室。
銮驾进府,大门紧闭,宾客已至,礼部尚书房琯这次仍然没能躲过去,顾青派人再次将房琯请了过来主持婚礼事宜。
房琯原本在家中含饴弄孙,一听顾郡王又要成亲,房琯断然拒绝当礼赞,上过一次当后,顾青以后哪怕娶八百个婆娘,房尚书也坚决不掺和了。
无奈派人来请房尚书的人是韩介,韩介是武将,可没那么大的耐心劝说解释,见房琯坚决不同意,韩介横下心索性扛起房琯就往外跑,房琯被扛在韩介肩上气急败坏双腿乱蹬,韩介不理不闻,径自一骑绝尘,画面看起来居然特别甜宠,像极了爱情。
万春有心低调嫁入王府,然而张怀玉作为当家主母,还是决定将婚事办得风风光光,公主毕竟是公主,公主成亲必须以正妻之礼,否则万春一辈子也难抬头做人。
时局纷乱,一触即发之际,顾青和张怀玉还是竭尽所能,对万春释放出最大的善意。
以王府大门为界,天下事绝不牵扯进顾家的大门内。
夜深,朝臣们带着满身酒味分别告辞散去。
不得不说,顾青这次迎娶公主的酒宴,盛况竟超出了当初迎娶张怀玉的正婚之礼,一来是公主的身份尊贵,二来,随着顾青屡次与李亨相争,而每次顾青都占尽了上风,朝臣们也渐渐品出味道了。
如今这般时节,不早不晚正是选择站队的时候。站早了风险太高,站晚了诚意不够,今日此时正是时候。
夜阑人静,略有几分醉意的顾青走进了洞房。
屋子外站着几名宫女,见顾青进来,宫女们朝顾青行礼,然后羞怯地一笑,识趣地告退。
顾青跨进屋子的那一刹,脚步突然变得很轻,很慢,怕惊坏了乍现的昙花。
万春孤零零地坐在桌案边,头上蒙着盖头一动不动,一身华丽繁琐的吉服规规矩矩地服帖在身上,桌上的红烛摇摇曳曳,像浮尘里易醒的梦。
顾青静静地注视着她,不言也不动,良久,忽然轻声一叹。
“殿下,你实在不该主动牵扯进是非恩怨中来,你这是作茧自缚。”
第六百六十六章 孽缘良缘
缘分有良缘也有孽缘,顾青与万春公主的缘分实在很难说清是良是孽。
见到顾青的那一天起,万春如同遇到了生命中无法逃脱的劫,一段原本应该非常美好的缘分里掺杂了政治与家族,它就成了孽缘,逃无可逃。
微风入室,红烛摇曳。烛光下的一对新人却毫无喜气,相对无言。
良久,万春打破了难抑的沉默,轻声道:“你……不掀开盖头吗?”
顾青沉吟片刻,终究还是亲手掀开了她的盖头。
一张绝色倾城的脸庞映入眼帘,今日的万春特意打扮过,薄施脂粉,唇艳欲滴,一双含着轻愁的眼眸顾盼流转,宛如青雀掠过湖面,留下点点涟漪。
顾青屏住呼吸,怦然心动。
无论各自怎样的身份立场,此刻仅仅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却是姿色倾城,不逊于杨玉环。
顾青不是圣人,他知道此刻这个女人已经完全属于自己,天谕为凭,红烛为媒,一双夫妻一世人。
昏暗的烛光下,万春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女儿家该有的羞怯。
眼前人是心上人,但这桩婚事却并非她所愿。此生仅有的终生大事,却潦草地成为了别人的工具和棋子,让这桩婚事蒙上了许多腌臜的本质。
当年信誓旦旦说,若然遇不到意中人,情愿孤独终老一生,可见万春对自己的未来有着多么完美的期许,而今日的婚事,却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
见万春毫无喜色,顾青叹了口气。
这是个心结,如果解不开,她今生都不会快乐了。
转身走到桌边,顾青取过桌上的卺器,斟满了酒,递给万春一只卺,道:“公主殿下,该走的流程还是要走,你我且共饮合卺酒。”
万春沉默地接过卺器,双手举过眉顶,与顾青互敬之后,万春将酒一饮而尽。
顾青搁下卺器,看着摇曳的烛光发愁。
接下来怎么办?
这种心情和气氛下,洞房显然是不合时宜的,恐怕愈发会破坏心情,若是不洞房,女人的心思向来敏感,恐怕她又会胡思乱想,毕竟男女成亲而不圆房,对女人来说其实是一种侮辱。
仔细斟酌了许久,顾青迟疑地道:“殿下,今日你我已是夫妻,既是夫妻,有些话不妨敞开了说……”
万春垂睑低眉道:“夫君请说。”
乍听她唤自己“夫君”,顾青只觉头皮发麻,说不清是喜悦还是别扭,感觉很奇怪。
定了定神,顾青继续道:“殿下,我知这桩婚事非你所愿,其实也非我所愿,与你我的情意无关,里面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让人心里不舒服,可是,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天家退无可退,我也回不了头……”
万春对顾青的话似乎并不意外,只是轻声道:“夫君的意思,将来有一天,你还是会率军攻进太极宫,将父皇和皇兄杀了,最后取而代之?”
顾青摇头:“别把我想得太坏,你既已是我的妻子,你的父皇和皇兄也是我的亲人,虽然我与这两位亲人关系敌对,但是为了你,我不会杀他们……”
万春抬眼看着他,暗淡的眼眸里仿佛突然点亮了一线光明。
“真的吗?”
顾青点头:“真的,如果你还不相信,我不妨说句难听点的实话,兵戎相见是不得已而为之,然而一旦兵戎相见,便是决定天下社稷的大举动,如此大的举动下,我要的是鼎定大局,相比之下,你父皇和皇兄的生死其实对我并不重要,他们无论是生是死,大局都在我的掌握之中,他们活着也不可能改变什么了。”
万春抿唇,神情终于有了一丝释然。
“只要他们能活着,别的……我都不在乎。”万春认真地道。
顾青深深地道:“夫妻一世,不论是良缘还是孽缘,终归是此生的缘分,我不希望你我夫妻变成仇人,否则我的人生未免也太失败了,这辈子我都在尽量避免失败,好让此生不留遗憾,殿下,你已参与了我的人生,希望我们今生有始有终。”
万春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道:“好的,愿你我有始有终。”
夜已深沉,两人之间的气氛却突然陷入了尴尬。
该洞房了,但心结未解,洞房未免有些勉强,这样的气氛下,顾青也没有洞房的兴致。
沉默良久,顾青和万春突然同时开口:“今夜……”
然后两人又同时停顿,顾青等了片刻,继续道:“今夜我已有些醉意,不宜同房,不如我去书房睡,你也早些歇息。”
万春俏脸顿时闪过失落之色,乖巧地点头。
顾青又问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万春脸蛋浮起一抹潮红,轻声道:“我……也想说不宜同房,我今日累得很。”
顾青点头:“看来果真是夫妻心有灵犀,咱俩想到一块去了,你早些歇息吧,你的宫女们就在屋外,有任何需要叫她们便是。”
说完顾青起身便走了。
屋子里只剩了万春独自一人,摇曳昏黄的烛光下,万春的脸颊被烛光照映得或明或暗,听到外面已没了动静,万春咬了咬唇,喃喃道:“其实刚才我想说的是,今夜……留下来。”
恨恨地踹了矮桌一脚,万春咬牙道:“这么多年过去,还是一根呆木头,一点儿没长进!”
…………
第二天,顾青清早就起床了。
这几日恰逢朝堂休沐之日,诸官署不理政务,顾青也难得清静一日。
一大早洗漱过后,顾青坐在院子中间的银杏树下,手里翻阅着一摞厚厚的奏疏。
奏疏是关中河南两道各州刺史递来长安的,各地官员奏疏的格式仍然未变,名义上都是向天子上疏,但实际上顾青早已吩咐各地奏疏到达长安后便截留下来,由他先翻阅过后,再交由进奏院与诸朝臣商议,有些不需商议的事宜便由顾青独自决定下来了。
关中河南各州刺史的奏疏上详细禀奏了安置十万难民之事,按顾青的吩咐,刺史们亲自来长安城外接走难民,各州都分配了数千到一万余不等,按各州空置土地的大小决定安置难民人数的多少。
这是一项非常繁琐的工作,顾青领着朝臣们忙活了一个多月才堪堪对难民们做出统筹安排。
今日各州刺史的奏报呈来,总体来说算是比较妥当地安置了,难民以家庭户籍为单位分配土地,每家每户或多或少分到了一些,当然,其中难免有些不公或是不服的现象,人心难知足,土地也分良田和中等田,自然会多出许多事端。
好在刺史们处理民怨颇有经验,半哄半施压之下,难民们都被妥善安置下来,官府在同一时间发下了粮种,趁着春播的最后时限将粮食种了下去,顾青从长安拨付的赈济粮草也到位了。
十万难民聚集在长安城外时,像一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如今分别安置后,如同涓流汇入大海,难民重新回归了农户身份,从此又是大唐的温顺百姓,年复一年辛劳耕种,填饱全家肚子的同时,未来还能为国库交税纳粮。
坐在银杏树下,顾青合上奏疏,长长呼出一口气,神情闪过一抹轻松。
终于解决了这桩大麻烦,甚好,今日理当吩咐厨子多做两个肉菜,自己与妻妾们小酌几杯聊作庆祝。
心情正是舒畅时,一双轻柔的手抚上他的两边太阳穴,轻轻地给他按揉着。
顾青没回头,闻到身后的一股香味便知是皇甫思思。
“王爷太辛苦了,这几日朝臣休沐,王爷却也一刻不得闲,还在打理朝事,官儿当得那么大有甚意思,终究还是劳碌命,不如做个富家翁逍遥自在。”皇甫思思在他身后幽幽地道。
顾青阖眼笑道:“你信不信,我若真的放下一切权力告老归乡,咱们一家子都没命活到蜀州,半路就会被追兵大卸八块挫骨扬灰……”
“妾身自然知道,所以也不敢劝王爷,只盼王爷不要那么劳累,多保重身子,您不仅是咱们一家人的脊梁,也是整个大唐社稷的脊梁……”
顾青笑道:“这话我爱听,高帽子戴得特别舒服,一句话就让我由衷生出一股鞠躬尽瘁吐血三斤而亡的冲动……”
太阳穴被狠狠推了一下,皇甫思思气道:“就不能好好说话么?什么吐血三斤的,呸呸!不吉利!”
“好好,我错了,纠正一下,吐血一两半,小小意思一下。”
脑袋又被狠狠推了一下,皇甫思思都无力生气了。
自从在龟兹城认识他以来,顾青说话很少有正经的时候,如今看他在朝臣面前架子端得十足,还以为他终于学会了沉稳成熟,没想到还是那么的不正经。
双手继续为他按揉太阳穴,皇甫思思不知想起什么,忽然问道:“王爷昨夜睡得可好?”
顾青愣了一下,立马道:“睡得不够好,提枪上马,征战一宿,天亮才迷瞪了一会儿……”
皇甫思思嘴角一勾,露出古怪的微笑:“昨夜可是王爷与公主殿下新婚之夜,王爷和公主难道……整整一宿没睡?”
顾青严肃地道:“那是自然,你男人我的本事你是见识过的,三百回合等闲事尔,若非公主殿下不堪伐旦,定与她战到天荒地老,以后见到我就忍不住哆嗦,呵,公主又如何?不信睡不服她。”
皇甫思思的笑容愈发古怪:“如此说来,王爷果真与公主殿下整整一夜都……那啥?王爷不累吗?”
“不累,看看我现在,呵呵,龙精虎猛,神采奕奕,吾尚有余力可贾,再杀她个七进七出亦如砍瓜切菜般轻松。”
“公主殿下呢?她可是黄花姑娘,她受得了?”
顾青深沉地道:“勉强可与我一战。”
皇甫思思不怀好意地道:“可妾身今早为何看到王爷独自从书房出来?难道王爷提枪上马整整一宿后,又去书房苦读文韬武略之策,以备来日再战?”
顾青老脸一红,接着一黑。
大意了,我没有闪。
没想到她给自己挖了个坑,一时不察竟栽坑里去了,真是因果报应不爽,当年挖坑可是自己的强项呀。
男人的劣根性,无论是真是假,床笫之事必须要吹嘘一下的,这是任何男人都不能服软的话题,而且男人吹嘘这个话题时,技术含量往往都是被自动忽视的,男人主要吹嘘的是时长,大多是半个时辰起步,虚荣心强烈一点的索性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一堆男人聚在一起,个个都是天赋异柄天赐神棍,可谓奇人异士齐聚,忆昔午桥吹牛逼,坐中多是英豪……
顾青也是男人,而且是男人中的男人,自然也不能免俗。
只是被人揭穿了略微有些尴尬,不过揭穿他的人是自己的婆娘,顾青还是大方地原谅了她。
女仆装什么的,应该提上日程了,古代生活太乏味,天黑之后体验一下制服的乐趣,也算是给枯燥的夜生活锦上添花了。
念头一起,忍不住往邪恶的深渊坠落……
顾青又开始想象张怀玉适合什么制服。
想来想去,只有灭绝师太的道袍才配得上她了。高冷,庄重,揍他时下手毫不留情,让人非常容易入戏。
…………
上午时分,万春在宫女的服侍下梳洗过后,先去后院拜见了张怀玉,二女今日见面身份又不一样,当初为了顾青而明争暗斗,如今却已成了真正的一家人。
张怀玉言谈间不经意观察万春,却发现她似乎并无破瓜之相,不由大为好奇,闲聊许久,张怀玉忍不住悄声问起此事,万春羞得无地自容,忸怩半晌终于附在张怀玉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张怀玉神情顿时变得古怪,沉默半晌,悠悠叹道:“如此也好,有些事情终究要等雨过天晴,心结方能自解。”
下午的时候,顾青主动出门,来到皇城外的进奏院,走进进奏院,宽敞的院子里已有百余人在静静地等着他。
这百余人皆着官服,他们的官服有的是绯色,大约五六品左右,有的是绿色,属于七八品左右的下级官吏。
见顾青走进院子,百余名官员一齐向顾青行礼。
顾青也不与他们客套,严肃地环视众人后,开口第一句话便重若千钧。
“你们,是改变大唐腐朽吏治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