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七章 世家道贺
相比真正的高门大户,顾青的婚礼其实显得有些寒酸,哪怕他已是郡王的身份,但是毕竟孤身一人,身后没有庞大的家族亲戚,婚事礼仪方面难免有些孤单。
顾青的亲人只有李十二娘,她代替了顾青亲生父母的位置。
黄昏时分,当宾客基本到齐后,房琯再次出现。
一遍又一遍安慰自己,已是最后的流程了,就差这一哆嗦了,哆嗦完就回家,发誓这辈子再也不主持任何人的婚礼了。
接下来便在宾客的笑闹声中拜堂,华丽的前堂内,李十二娘身着吉服,笑吟吟地坐在高堂的位置,笑中含泪看着眼前这对璧人。
在礼部尚书房琯的高声唱和声中,顾青与张怀玉三拜,第二拜面向李十二娘,顾青忽然不顾礼节,双膝跪地重重地朝李十二娘磕了个头。
堂内宾客顿时一静,没人知道顾青为何对李十二娘行如此重礼。
只有李十二娘心里清楚,顾青拜的不仅是她,还有冥冥中的亲生父母。
李十二娘不知道的是,顾青行此重礼其实是在感谢父母,无论什么原因,终归是因为他们,自己才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从此有了人生的笑泪悲欢。
蒙着盖头的张怀玉最初也有些惊讶,但她反应很快,顾青行此重礼后,张怀玉也立马跟着顾青行了重礼,夫妻二人面朝李十二娘重重叩首,夫唱妇随,动作非常统一,看起来好像早已商量好了一样。
李十二娘掩着嘴,她已泣不成声。
这个位置,本不该她来坐。
可怜的是顾青的身世,孑然一身闯荡至今,功成名就,人生大喜,高堂已逝……
一生终究有许多权力和金钱都弥补不了的遗恨,比如此时此刻。
三拜过后,礼成。
张怀玉被喜娘和丫鬟扶进了后院新房,顾青则令开宴,顾府前院中院开席,宾客分文武各自落座。
月上梢头时,酒宴便已到了鼎沸之处,顾青身着喜袍走出,含笑与宾客见礼敬酒。
众官员皆起身,恭祝顾郡王大喜。
相比文官的笑闹和客气,前院安西军将领们所坐之处却是鸦雀无声,常忠马璘沈田等重要将领被派出了长安,留守长安的将领仍然不少,然而将领们却不知得了何人嘱咐,平日粗话连篇喝点酒就得瑟的将领们,今日顾青大喜之日却一个个坐得笔直,目不斜视腰杆紧绷,没人说话,静谧地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肃杀之气。
顾青敬过朝臣文官后,在韩介等人的护侍下来到前院,看到的便是眼前这一幕。
见将领们一个个正襟危坐的模样,顾青吃了一惊,忍不住道:“你们都吃错药了?我大喜的日子你们一副来吃丧席的表情啥意思?”
席中李嗣业起身,陪笑道:“段书生说了,今日朝廷文官皆来恭贺王爷大喜,咱们安西军将领不能丢了王爷的面子,要咱们保持军容军纪,不准忘形,更不准口出粗话,否则治以军法……”
顾青叹了口气,喃喃道:“段无忌这家伙……”
话说到一半,见李嗣业一脸期待的样子,似乎在等着顾青痛骂段无忌几句,然后告诉他们接着奏乐,接着舞。
顾青语气一顿,决定不能让这帮杀才如愿,于是拍了拍李嗣业的肩,道:“段无忌说得没错,应该保持军容军纪,更不准说粗话,违者军法处置。”
李嗣业失望地垮下肩。
今日王爷大喜,安西军中许多将领就等着今晚放浪形骸好生庆贺一番,结果还要继续保持军容,连粗话都不准说。
顾青噗嗤一笑,道:“好了,傻乎乎的,我逗你的,你们想怎么喝就怎么喝,我大喜的日子你们板着一副吊唁的脸,多晦气,唯一的要求,喝多了不准在我府里闹事,今日便任你为行酒官,见谁喝多要闹事了,就把他扔出去。”
李嗣业大喜,抱拳道:“末将遵令!”
众将亦大笑起来,肃杀冷凝的气氛顿时一缓。
见面前一个个熟悉的将领,和他们脸上真诚的表情,顾青不由心生一股豪气,大声道:“我大喜的日子,跟咱们自家兄弟饮酒怎能用小盏?来人,换酒坛来,谁够胆的过来与我痛饮一坛!”
所有将领轰的一声全部起身,异口同声道:“末将愿与王爷痛饮!”
顾府招呼宾客的下人们何曾见过如此阵仗,吓得噤若寒蝉,在段无忌的催促下,下人们将酒坛分别送到每名将领手上。
将领们双手捧着酒坛,朝顾青平举,再次异口同声道:“安西军将士恭祝王爷新婚大喜,王爷与王妃娘娘缔约良缘,永结白头!”
贺声音落,惊起树枝上栖息的寒鸦,余音仍在顾府上空悠悠回荡。
中院文官们也听到了动静,人人闻之皆变色。
安西军,安西军,果真名不虚传,连贺词都能吼出冲天杀气,简直是一群从地狱里放出来的杀神。
顾青大悦,仰天笑道:“好,收下你们的祝贺了,来,诸位将军饮胜!”
“饮胜!”众将齐喝。
接下来顾青与众将拼酒,平日温和稳重的顾青,今日却罕见地放浪形骸,豪气干云,与众将拼得酣畅淋漓。
正拼得面红耳赤,忽闻门外有人大声道:“天子驾临——”
顾青一愣,众将也安静下来,中院的文官们也听到了,纷纷快步走到前院内。
很快一队羽林禁卫出现在大门外,然后是一队队宦官宫女仪仗,最后穿着明黄常袍的李亨笑吟吟地走进顾府大门。
顾青等文武众官一齐躬身行礼。
李亨哈哈笑道:“今日顾卿大婚,大喜之日,朕亦想来凑个热闹。”
顾青连道不敢,尽管与众将拼酒有些晕晕乎,可还是保持灵台清明,恭执臣礼没有丝毫逾越。
李亨朝顾青拱了拱手,笑道:“贺顾卿大婚之喜,愿顾卿与王妃琴瑟和鸣,芝兰并茂。时日久长,还望顾卿不吝辅佐,复我大唐盛世。”
“臣谢陛下隆恩。”
李亨眼带笑意,朝顾青身后的文臣武将淡淡一瞥,然后吩咐宦官上酒。
宦官是熟人,竟是曾经给顾青宣过旨的鱼朝恩。
鱼朝恩弓着腰给李亨和顾青斟满了酒,然后执壶后退一步。
二人站着端杯互敬,饮过一盏酒。
到了此处,该走的过场便算走完了,作为天子,亲自驾临臣子婚宴,并与臣同饮,也算是臣子莫大的荣幸,李亨自然不会再留下来与群臣共乐,场合明显不合适。
给足了顾青面子后,李亨便打算离开。
正要转身时,忽然听到大门外又有一声高昂的声音道:“陈郡谢氏恭贺顾郡王大婚,奉薄礼若干——”
“太原王氏贺顾郡王大婚,奉薄礼若干——”
“兰陵萧氏贺顾郡王大婚,奉薄礼若干——”
“…………”
顾府大门外,一队队马车开来,浩浩荡荡不见首尾,每队马车皆满载礼品,队首皆有颜色图腾不一的旗帜,代表各个不同的世家旗号。
车队非常夸张,从顾家大门一直排到朱雀大街外不见尽头,横穿好几个坊间,甚至车队在顾家门前,而车队尾部才刚进城门。
接着门口出现了各个穿着不一的世家代表人物,有的是稳重中年,有的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每个人穿着隆重的华服,姿态潇洒地走入顾家前院。
李亨睁大了眼睛,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接着仿佛想到了什么,身躯不由微微颤抖起来,脸色瞬间铁青,最后苍白不已。收在袍袖中的双拳紧紧攥起,脸上却仍奋力地挤出淡然的微笑。
各大世家的人来到李亨和顾青面前,首先朝李亨行臣礼,然后再朝顾青恭贺大婚。
每个人的名头皆是响当当,皆是当世之风流名士,他们的身后是世家这只庞然大物,背景深厚,气质自华。
顾青也微笑着与各大世家一一还礼。
对于他们的突然出现,顾青并不意外,如果各大世家的族长脑子没坏的话,今晚必然会派出代表来庆贺。
贺的不是大婚,而是向顾青隐晦地表明态度。
唯一没料到的是,天子居然也来了。但各大世家的人也不尴尬,事实上,如今的皇室与世家之间恩怨已深,高宗武周时期大肆打压世家门阀的举动,已令世家与皇室之间的隔阂无法修复了。
天子在场,反而更令前来道贺的世家子弟们有了一种示威的心态。
来的世家子弟太多,绝大多数顾青都不认识,顾青忙着一一还礼。
李亨眼见顾青与世家子弟来往亲密无间,脸色愈发苍白,尴尬地咳了两声,然后便与顾青告辞离去。
顾青与众臣恭敬地朝李亨的背影行礼,恭送出门外,看着他失魂落魄地登上车辇,顾青的嘴角微微一扬,转身又回到前院,与一众世家子弟继续结识寒暄。
而前院内的文武众臣们,此刻看顾青的目光却不一样了。
诸多世家都来道贺大婚,顾青的权势恐怕已不仅仅只在长安朝堂,若真被他拉拢了世家,便等于是将整个大唐江山掌握在手中了。
今日顾郡王大婚,道贺的群臣不仅仅开了眼界,更重要的是,他们敏感地察觉到,长安朝堂的风向要变了。
已经非常尖锐的君臣矛盾,今夜之后,又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推了一把,君臣矛盾的爆发,只需要一颗小小的火星。
…………
夜深,宾客尽兴而散。
顾青脚步踉跄,被丫鬟们扶回后院新房内。
张怀玉一直静静地坐在床榻上,她的头上仍蒙着红盖头。
顾青入内,丫鬟们纷纷窃笑着离开,顾青坐在屋子里大口喘息,今晚与众将拼酒委实有些过猛了,此刻后劲上涌,只觉天旋地转,生平第一次毫无顾忌地喝得大醉。
坐在休憩片刻,顾青想到有件事还没做,于是起身揭开了张怀玉的盖头。
摇曳的烛影下,张怀玉面色红润,一如既往的清冷模样平添了几分动人的羞意,此刻的她妩媚动人,令顾青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张怀玉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白了他一眼,道:“发什么愣,天天都能瞧见的,今晚傻了么?”
顾青笑了:“天天都能瞧见,唯独今夜最动人。”
“你的意思是说我以前不动人?以前很丑?”
顾青老老实实地道:“有一说一,以前只见过你杀人,埋人,揍人,很少有动人的一面。”
张怀玉嫣然一笑,温柔地道:“大喜的日子,你好好说话,莫逼我揍你。”
顾青瞬间清醒了几分,急忙道:“来来,娘子,与夫君共饮合卺酒……”
张怀玉哼了一声,起身将两只形状怪异的瓢斟满酒,递给顾青一只,夫妻二人举杯过顶互敬。
所谓“合卺酒”,“卺”其实是一对瓢,俗称“苦葫芦”,由一只匏瓜分半而成,以线连柄,男女大婚以此为酒器共饮,意喻和美,苦葫芦为酒器,又喻夫妻同甘共苦,患难与共。
顾青正要饮尽,张怀玉忽然道:“夫君,今夜以后,你我便是结发夫妻,此生祸福共之,患难同之……”
垂下头,张怀玉轻声道:“我知我脾性不算温柔,偶有耍性刁蛮之时,也愿夫君担待一二,我……对夫君没有坏心思。”
顾青低沉地道:“怀玉,今生最幸运的事,是当年我在石桥村遇见了你……所以,不论你是怎生模样,我都喜欢,都会包容。”
说着顾青的眼眸有些迷惘,喃喃道:“穿越千年,是为了创一番功业,还是老天特意安排我与你相遇,偿我两世飘零?”
“夫君说什么?”张怀玉好奇地问道。
“没说什么,夫人,你我且满饮。”
说着顾青与张怀玉举杯过顶,互敬之后满饮合卺酒。
饮尽之后,张怀玉忽然又道:“刚才听丫鬟说,有世家子弟登门道贺?”
顾青叹了口气,猛地将她往床榻上一拽,张怀玉惊呼一声,顾青却道:“我知夫人巾帼胜须眉,亦知你是我的贤内助,但今夜是咱们的大喜之日,你我绝口不准提国事俗务,不论天下兴亡,不谈古今衰盛,今夜只行周公敦伦之礼……”
说完顾青趁着酒意,扯过被褥罩住彼此,一番扭动搏斗,场面分外激烈。
红烛摇曳,没过多久,床榻也开始摇曳……
过了很久很久很久,张怀玉扯开被褥大口呼吸,随即狠狠地捶了他一下,怒道:“你从何处学得如此荒淫巧技?你……竟让我用嘴……呸!”
“夫人格局小了,不过是正常操作而已,长夜漫漫,为夫我再教夫人几招更荒淫的……”
张怀玉再次惊呼,接着恨恨地道:“明日我非撕烂了思思那蹄子不可!定是她教坏你的。”
第六百三十八章 大战将临
清早起床,神清气爽。
顾青伸着懒腰走出屋子,眯眼看着银装素裹的景色,带着微笑走向前院。
再强悍的女人,他也能把她睡服了,想想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
前院的下人们在打扫,见顾青出来纷纷行礼问好,顺便多恭喜一句新婚大吉。
皇甫思思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拽着顾青的衣袖幽幽地道:“王爷昨晚可惬意?”
顾青含笑道:“惬意,非常的惬意。”
皇甫思思好奇地眨眼,压低了声音道:“王爷把用在妾身身上的招式都用在怀玉阿姐身上了?”
顾青傲然道:“只用了九牛一毛,她便递上了降表,可我哪能放过她,奋起余勇追穷寇,杀她个溃不成军……”
皇甫思思噗嗤一笑,随即白了他一眼:“王爷既狠心又荒淫,怀玉阿姐怕是没想到您还有这一面。”
顾青哦了一声,道:“怀玉阿姐昨晚已见识到了,还有,她说要撕烂你。”
皇甫思思愕然:“为何?”
“她说我这些荒淫招式都是跟你学的,你把我教坏了……”
皇甫思思气得恨恨捶了他一记,道:“你天生就这么坏,还需要我教吗?那些荒淫的招式明明是你自己……”
说不下去,皇甫思思跺了跺脚,转身就跑,道:“我跟阿姐解释去。”
冬日里的暖阳殊为难的,顾青命下人在院中银杏树下摆上草席蒲团和矮桌,又吩咐厨子弄些点心,顾青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吃早餐。
点心刚吃完,段无忌便匆匆而来。
“王爷,常忠马璘两位将军率将士们已在洛阳城外集结待命。”
顾青掏出帕巾擦了擦嘴,道:“史思明的叛军到了哪里?”
“冬日行军艰难,大概还只到晋州。”
“孙九石呢?”
“孙将军率神射营北上,然后绕道渡过了黄河,昨日传来消息,神射营已与沈田将军所部会师,二位将军率所部将士正远远地缀在叛军后方。”
顾青点点头,道:“这一战,我想亲自指挥……不能留下叛军余孽,除恶不尽,后患无穷。”
“王爷刚刚大婚就离开长安,怕是……”
身后一道声音传来:“无妨,不可耽误大事,夫君必须马上启程,迟则有变。”
张怀玉站在顾青身后,轻柔地捏着他的肩膀。
顾青笑了笑,道:“夫人深明大义,我前世一定敲烂了五百只木鱼才娶到了你。”
张怀玉白了他一眼道:“夫君的女人越来越多,倒是学会说人话了。”
顾青大笑:“夫妻一体,夫人如今再骂我不是人,可就将你也捎带上了。”
顿了顿,顾青又道:“此次出京,夫人可与我同行,对外就说咱们新婚夫妇度蜜月。”
“何谓度蜜月?”
“就是新人成亲后离家到各处游玩,增进夫妻感情。”
张怀玉呸了一声道:“定是夫君胡说八道,成了亲不在家好好过日子,到处乱跑什么,没道理的事。”
顾青笑道:“好吧,是我胡说八道,反正得有个由头,要不对外就说我们回蜀州祭祖?”
主意打定,顾青朝段无忌道:“那就准备出发吧,你帮我写一份奏疏,告诉天子我要携王妃回蜀州祭祖,然后咱们轻车简从赶往洛阳,要在史思明的叛军到达黄河北岸之前,将其伏击全歼。”
段无忌迟疑道:“天子会不会察觉咱们的意图?”
“不重要,他就算想救史思明也救不了,一则他手中无兵,二则,他已晚了一步,安西军已在洛阳集结,一切都来不及了。”
…………
顾青离开长安很突然,也很低调。
谁都没想到顾郡王新婚的第二天便悄悄离开了,他给李亨的理由是携王妃回乡祭祖。
这个扯淡的理由逻辑性不大,侮辱性很强,侮辱的是李亨的智商。
众所周知顾青是孤儿,而且他的父母是游侠,没人知道他父母的故乡,蜀州不过是当年的暂栖之地,根本谈不上故乡,祭祖更是荒谬,你连自家祖先埋在哪里都不知道就到处瞎跑,不怕被雷劈吗?
顾青不在乎,他将这次针对叛军的伏击看得很重,不夸张的说,这次是定乾坤之战,叛军被全歼后,能够给大唐别的藩镇极大的震慑和政治影响,意义很重大。
出城很低调,顾青与张怀玉领着亲卫,点齐了两千余兵马,出城后假模假样往西边走,装作去蜀州祭祖的样子,行了一百多里后,顾青果断转向往南,绕经商州,直赴洛阳。
一行人皆是骑兵,顾青也懒得掩藏行迹,一支兵马的移动痕迹根本瞒不住人,李亨知道只是早晚的事而已。
行军赶路数日,顾青便来到了洛阳城外。
看着巍峨高耸不逊于长安的东都城墙,顾青驻马眺望,不愧是东都,繁华程度仅次于长安,远远便看见无数商贾百姓和士子进出城门,城门上高悬着大唐的旗帜,披甲将士执戈而立,给进出城门的百姓们浓浓的安全感。
段无忌骑马凑了上来,他的模样有些狼狈,毕竟只是个书生,连日骑马赶路令他苦不堪言,仪态衣着也顾不上收拾了。
“王爷,是否进洛阳城见李光弼将军?”
顾青问道:“常忠马璘他们在何处扎营?”
“洛阳城外东面三十里。”
顾青想了想,道:“不进洛阳城了,先去大营聚将议事,早点将战术定下来。”
扭头看了一眼张怀玉,相比段无忌的狼狈,张怀玉明显好了许多,认识顾青以前她便习惯了餐风露宿的游侠生活,连日赶路对她来说很平常。
“夫人累不累?”
张怀玉理了理发鬓,笑道:“不累,赶紧去大营吧,莫误了大事。”
顾青觉得此时应该展现一下自己的高情商了,他发现自己的情商简直脱胎换骨,于是柔声道:“累坏了你我心疼,再大的事都不如你重要……那啥,血染江山的画,怎敌你眉间一点朱砂……”
话没说完,张怀玉脸色发青,似乎……想吐?才一晚就有了?
朝顾青指了指,张怀玉道:“以后不要让我听到这种鬼话,听一次揍你一次,莫怪我不给你这个郡王面子。”
顾青愕然:“画风不对呀,你难道不感动吗?多美的句子。”
“女人眉间一点朱砂比江山更重要?”
“呃,大概……是这么个意思吧。”
张怀玉瞪了他一眼:“你这些年领着将士们拼死拼活是为了什么?为了女人眉间的朱砂?”
顾青眨了眨眼,段无忌在身后补刀,叹息道:“王爷,您这话简直比昏君还昏君,学生请王爷自省。”
顾青叹息,他终于明白,齁死人的甜言蜜语也要看人的,若对皇甫思思说的话,她一定会高兴得跳起来,然后乳燕投林般扑进自己的怀里使劲撒娇。但是对巾帼英雌张怀玉说的话,她只会认为自己有昏君潜质,必须往死里扳正。
顾青垂头无力地道:“我错了,我是为了正义……”
答案差强人意,张怀玉满意地点头,随即不知想起什么,狐疑地打量他。
“我的眉间可没有朱砂,说说吧,那个眉间有朱砂的女人是谁?你又认识了红颜知己?而且为了她情愿连江山都不要?”
顾青仰头望天,刚成亲没几天,突然有种休妻的冲动是肿么肥事……
…………
绕过洛阳城,离安西军大营尚有十里时,常忠便从斥候那里得到了消息,派出兵马迎了上来。
顾青在将士们的护侍下来到安西军大营外。
张怀玉看着连绵不见尽头的营盘,再看了一眼顾青,赫然发觉来到大营辕门前之后,顾青的神色和气质全变了。
此刻的他嘴唇紧抿,目光如剑,神情冷凝严肃,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肃杀之气,像极了一位从尸堆里爬出来的百战将军。
身在军营里的顾青,果真与在长安城时不一样。
长安城里的顾青像个懒懒散散的大男孩,一切都不慌不忙,胸无大志凑凑合合的样子,一眼能看透他五十年后的状态。
而在安西军大营里,他瞬间便成了手握十万兵权的大将军,杀伐果断,言出令行。
常忠,马璘两位将军早已等候在辕门外,见顾青一行人到来,常忠等人躬身行礼。
“拜见王爷,拜见王妃娘娘。”
顾青笑了笑,道:“刚成亲没几天,可惜你们没喝着喜酒,所以我和王妃自己送上门了。”
常忠也笑道:“好教末将和兄弟们也沾沾王爷和王妃的喜气,接下来的大战必然大获全胜。”
顾青敛起笑容,道:“大军可已整备?”
常忠肃然道:“末将与马璘所部已会合,全军整装待命。”
“进大营,传令擂鼓聚将。”
顾青踏入大营的刹那,营内隆隆的鼓声响起。
直入帅帐后,鼓声停歇,所有都尉级别的将领皆已到齐。
顾青入帅帐第一眼便看到了帐内正中的硕大沙盘,如今沙盘已是安西军将领议事的标配,无论大小战事,首先将战场附近的地形山川河流全部标记出来,然后在沙盘上推演,讨论。
顾青当仁不让地站在沙盘前,凝视沙盘上的地形。
当初常忠等人离开长安时,顾青面授机宜,初步决定歼灭史思明所部叛军的战场定在黄河北岸,沙盘便是以洛阳城的黄河北岸为地形所制。
凝视沙盘良久,顾青道:“常忠,你们这些日子想必也讨论过战事,说说你们讨论的结果,我军如何歼灭叛军?”
常忠举着一根长棍,指着沙盘道:“王爷,末将以为,我军可设伏而歼之。”
“何处设伏?”
常忠指了指沙盘上的晋州和黄河北岸,道:“末将之见,咱们先渡黄河,然后左右分兵,从东西绕过半圈后,在叛军的左右侧翼形成包围,再配合沈田和孙九石所部,三面合围之势已成,叛军三面受敌,背后是黄河,若合围势成,史思明必无生理。”
顾青摸着下巴,淡淡地道:“史思明是傻子吗?任由咱们将他包围?叛军行军之时也有斥候的,我相信安西军的行军路线他已掌握,你若是史思明,在明知敌人已有包围自己的意图的情况下,会选择视而不见继续行军?”
常忠语滞,有些失措地看着他。
顾青又朝马璘道:“你也说说想法。”
马璘想了想,道:“末将以为,只能以硬碰硬,在黄河北岸展开阵型,与叛军正面相抗,配合沈田孙九石的背面突袭,此战胜负亦毫无悬念。”
顾青点头:“也算是规规矩矩的想法,虽无创新,但胜在稳妥,胜率比较高,但伤亡会不小。”
常忠苦笑道:“王爷若有妙计就请直说吧,末将遵令而行便是。”
顾青叹道:“两军交战,哪有那么多讨巧的法子,大多数都是以硬碰硬,马璘的法子没错,但缺少一点创新,大战略应是正面击敌,除此之外,我们还应提前布置奇兵,关键时刻给史思明来一记致命之击。”
常忠忍不住道:“沈田和孙九石一直缀在叛军后方,他们为奇兵难道不够吗?”
“不够,‘奇兵’的意思是,敌人根本不知道有这支兵马的存在,沈田和孙九石所部的动向,史思明想必早已知晓,既然动向已被敌人知道,那他们就算不得奇兵了。”
沉思半晌,顾青忽然道:“洛阳城中守军有多少?”
常忠道:“洛阳守备将军是李光弼,麾下本有一万余新兵,后来潼关之战后,李光弼收编了许多逃窜的叛军,遴选出一些身家清白被强行拉入叛军的关中子弟后,如今洛阳城大约有两万守军,只是战力有些……”
顾青果断地道:“派人请李光弼来大营,这支奇兵就定他了。”
常忠好奇地道:“王爷的意思是……”
顾青盯着沙盘,冷冷道:“我要将黄河北岸晋州附近方圆全部划为战场,让史思明和叛军逃无可逃。”
马璘忍不住道:“王爷,若长安城内的天子遣朔方军来援史思明,我军恐陷入被动。”
“天子没那魄力,朔方军敢有异动,李嗣业和刘宏伯会马上调兵平了他们。”
第六百三十九章 阴差阳错
风雨即来,大战将临。
晋州通往黄河北岸的小道上,叛军将士正高一脚低一脚地行军。
积雪未化,天寒地冻,将士们有大半没有马,只能靠步行,行军多日苦不堪言。
史思明骑在马上,手里捧着一只铜暖壶。暖壶的造型很别致,跟千年后的热水瓶差不多,内层双胆,双胆之间充以燃烧的黑炭,里面是热水,既能用来暖手,也能随时喝到热水。
骑在马上的史思明半阖着眼,仿佛睡着了,身躯随着山路的起伏而在马背上微微晃动。
史思明没睡着,他的脸色很凝重。
一个月前,朝廷同意了叛军的归降条件,允许史思明拥兵五万,允许降军不交兵器,甚至朝廷还可暗中向降军提供粮草,前提是史思明必须交还北方占据的城池,并将所有降军迁移至长安附近的蒲州。
史思明知道李亨的意思,在李亨眼里,他和麾下的叛军就是一颗棋子,一颗牵制安西军的棋子。
安西军的存在已经严重威胁了李唐的社稷,大唐天子都在安西军的虎口边,随时能将他一口吞下,天子必须自救。
自救需要帮手,史思明的五万叛军便是李亨的帮手。
之所以允许他留下五万兵马,这个数字想必也是经过君臣商议过的,数字非常严谨。五万之数,不会影响朝廷大局,同时也能对安西军造成威胁,如果配合各地藩镇大军,除掉安西军问题不大。
对李亨打的主意,史思明清清楚楚,但他根本不在乎。李亨有李亨的算盘,史思明也有自己的谋算,互相利用的关系,就看谁的道行高。
只是令史思明有些不安的是,率领叛军开拔黄河北岸的路上,斥候来报,大军后方有一万余骑兵远远跟缀,看那支骑兵的旌旗,应是安西军所部,而前几日史思明又闻报,安西军忽然从长安开拔,兵分几路向西南北三个方向行去,没过多久,这三支兵马却突然在黄河南岸洛阳城附近集结。
这个消息令史思明非常忐忑,看这架势,安西军分明是冲着他麾下的五万叛军来的,问题是,朝廷和天子已经答应了叛军的归降,严格说来,叛军从晋阳城出发那天算起,史思明和麾下将士已经是朝廷的兵马,不能再以“叛军”称之,顾青难道敢杀降不成?
他在朝堂的权势已嚣张至此了么?
史思明犹豫好几天了,李亨有他完整的计划,史思明也有自己的完整计划,可两人都没想到顾青居然不按套路出牌,竟敢私自调兵杀降,这个举动出乎李亨和史思明的意料,完全破坏了二人的计划。
而史思明也在犹豫,究竟该不该与安西军交战,或者……向长安的天子求助?
一旦与安西军交战,那么降军便不再是降军,而是叛军,所谓的“归降”也就无从说起,顾青掌握了长安城,是非黑白任由他说,更重要的是,史思明很清楚,麾下的五万叛军不可能是安西军的对手。
当初潼关之战,叛军出兵十万都被安西军打得灰头土脸,还被安西军阵前斩了大将安守忠。
如今叛军只有五万,更不可能是安西军的对手了。
所以眼下的形势很严峻,安西军已摆出交战之势,而对史思明来说,做出迎敌的决定非常艰难,胜率太低了。
“来人,传严庄,冯羽二人来见我。”史思明吩咐道。
安庆绪被史思明绞杀后,在晋阳城内对忠于安家父子的旧部进行了血腥清洗,许多将领被史思明毫不留情地杀掉。
而原本忠于安家父子的严庄算是非常识时务的,在安庆绪暴毙的消息刚传出宫外时,严庄便立马察觉到与史思明有关,而且也预料到史思明接下来的清洗动作,于是严庄果断决定投诚,马上进宫向史思明跪拜并发誓效忠。
严庄与别人不同,当初他曾是安禄山麾下第一谋士,在军中有着非常高的威望,不到万不得已,史思明也不愿杀他,怕引起将士内乱哗变,于是史思明欣然接受了严庄的投诚,并委以重职,仍以谋士待之,军国大事皆与严庄和冯羽二人商议。
严庄和冯羽很快骑马赶到史思明的中军,三人并肩骑行。
史思明看着冬末仍然萧瑟的景象,叹了口气,道:“二位,如今情势有变,长安城中权臣一手遮天,天子势微,我等归降朝廷一事怕是有了变故。”
严庄很本分地不发一语,只是飞快地瞥了冯羽一眼。
虽然史思明待严庄以谋士,但严庄很懂分寸,他是刚刚从另一个阵营投靠过来的,论远近亲疏,远不及史思明与冯羽的多年交情,所以通常严庄都将出风头的机会让给冯羽。
冯羽目光闪动,轻声道:“大将军,不知有何变故?”
史思明阴沉着脸道:“近日闻报,安西军数万大军在黄河南岸集结,来意非善,似有聚歼我军之势。”
冯羽愕然道:“我等已向大唐天子投降,条件都谈妥了,顾青为何要聚歼我军?”
史思明哼了一声,道:“顾青自然也看出了大唐天子的打算,想要在各地藩镇节度使率军赴京勤王之前,将针对安西军的敌人逐一击破,首先便对咱们动手了。”
冯羽顿时露出怒容,道:“这也太不讲规矩了,我等诚心投降朝廷,难道顾青又要将咱们逼反么?大将军,咱们也不怕,摆开阵势跟他战一场!”
史思明惆怅道:“打不过……”
冯羽:“…………”
英雄气短,实力不如人,奈何。
史思明忧郁的目光望向严庄,道:“严先生可有高见?”
严庄见史思明主动问起,这才开口道:“大将军,下官以为,安西军来意不善,我军既无法正面相抗,不如远避为上。”
史思明叹道:“远避?又回到晋阳么?”
严庄道:“不一定去晋阳,总之我军不可南渡黄河,否则必有倾覆之祸。”
“大唐天子那里,我该如何交代?”
严庄淡淡地道:“天子势微,权臣当道,此时投降朝廷不是好时机,不如拥兵自重,与大唐南北分治,留出时间让天子和顾青之间解决事端,无论谁胜谁负,我等只要拥兵在手,胜利的那个为了大局都会拉拢咱们,如今天子与顾青正各自图谋彼此,我等不宜参与。”
史思明点头:“道理没错,但我们已与天子有了约定,此时若反悔折回,天子若生雷霆之怒,索性命顾青先将我们歼除,岂不是自取灭亡?让安西军与我军互战,天子乐得坐山观虎斗,对我对顾青皆非好事。”
严庄道:“大将军所虑有理,可是如今只有这两条路可选,要么南渡,与安西军正面交战,要么回北方,仍然要冒着被安西军进攻的风险,大将军请自斟酌决断。”
冯羽目光一阵闪烁,许久没说话。
直到史思明的眼神瞥向他时,冯羽才迟疑着道:“大将军,有件事似乎咱们都忽略了……”
“何事?”
“安西军在黄河南岸集结,看起来非善意,可是谁知道顾青究竟是什么意思?若他根本没有聚歼咱们的打算,而是另有所谋,这个误会岂不是闹大了?”
史思明哼道:“顾青非愚蠢之辈,除掉我们这五万兵马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在黄河南岸集结安西军,除了对付我们,还有别的目的吗?”
冯羽笑了笑,道:“大将军所言有理,但一切都只是咱们自己的猜测,如今举世皆知咱们投降了朝廷,‘杀降’可是大忌,天下人若知,必会口诛笔伐,顾青为何要冒此大不韪非要在黄河边聚歼咱们?就算他真想除掉咱们,等咱们大军到了蒲州再率军击之不是更合适?所以,下官以为,安西军集结南岸不一定是为了除掉咱们。”
史思明心中一动,仔细琢磨,觉得冯羽所言似乎有几分道理,于是笑道:“冯贤弟之见倒是颇为新颖,依你看,接下来咱们该如何行止?”
冯羽沉默片刻,轻声道:“下官以为,不论安西军来意是善是恶,首先咱们要知道顾青的用意,不如派出使臣,南渡黄河去安西军大营求见顾青,误会也好,敌意也好,当面问个清楚,若安西军果真是冲着咱们来的,有了确切的答案,咱们再另谋打算,如何?”
史思明思虑半晌,觉得冯羽的主意算是非常稳妥的,弄清楚了顾青的意图,才好做出应对之策,若连人家的意图都不清楚就稀里糊涂打起来,未免成了千古笑柄。
望向严庄,史思明笑道:“严先生觉得如何?”
严庄想了想,道:“冯相所言,不失稳妥之策,下官以为可也。”
史思明又道:“派谁为使臣南渡求见顾青呢?此人必须有勇有谋,心思灵巧机敏,又能言善道……”
严庄目光一转,指了指冯羽笑道:“大将军,下官以为人选就在眼前,冯相有勇有谋,跟随大将军多年,为人忠心又能干,冯相若为使,岂不是正合适?”
史思明顿时意动,神情明显深以为然。
冯羽差点笑出声来,但表情却露出惶恐惊惧之色,连连摆手道:“大将军,下官可不行,下官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之人,无胆又无勇,资质更是平庸,岂敢应此大事。”
史思明大笑道:“冯贤弟莫谦虚了,这几年看你治理大燕的手段,分明老辣得很,正如严先生所言,贤弟有勇有谋,机敏灵巧之极,以你为使,定能探出顾青的用意。”
冯羽仍使劲摇头,非常恰当地露出惧怕之色,道:“不可不可,大将军,下官胆子小得很,万不敢入敌军大营为使,下官怕折了大将军的威风……”
史思明沉下脸道:“不过是去问顾青几句话而已,推托个甚!就这么决定了,予尔五十骑,一个时辰后脱离大军率先南渡,问完了话就回来,这是军令。”
冯羽一愣,只好一脸不情不愿地应下,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垂头半晌没说话。
…………
两日后,顾青正在帅帐的沙盘上推演战事,帐外韩介来报,大营外有人求见,据说是叛将史思明之使臣,特意南渡来大营求见顾郡王。
韩介禀报过后,一脸古怪地忍着笑,说那位使臣名叫冯羽。
顾青惊愕地睁大了眼睛,震惊地反复问了韩介好几次,直到确定对岸来的使臣确实是冯羽后,顾青瘫坐在帅帐内半晌没回神。
史思明这特么的是什么骚操作?居然把冯羽派来当使臣……
以后史思明大约就会明白,这个决定实在是折阳寿啊。
问清了冯羽只带了五十骑后,顾青当即下令,召史思明使臣入营,另外下令调集一千将士在大营内列阵,对冯羽摆出要杀他的架势,不管怎么说,架势要摆足,在外人面前不能对冯羽太友好,否则他回去解释不清。
一千安西军将士迅速在大营内列队,人人披甲刀剑出鞘,面色不善地盯着大营辕门。
冯羽和身后的五十骑就这样战战兢兢地走入大营内,冯羽的演技很精湛,一边走一边哆嗦,走几步膝盖还情不自禁地软一下,打个趔趄,被自己带的骑士扶住才勉强能行。
一直走到大营中军帅帐前,韩介大马金刀地站在帅帐门口,眼睛看都不看冯羽,却朝他身后的五十骑喝道:“尔等去左侧营帐休憩,未得郡王殿下召唤不得出营帐一步,违者斩!”
五十骑低眉顺目地应了。
韩介又瞥向冯羽,冷冷地道:“你便是史思明的使臣?叫什么名字?”
冯羽陪笑行礼:“下官冯羽,奉史大将军之命,求见顾郡王殿下。”
韩介冷傲地仰起鼻孔,道:“在顾郡王面前,史思明也配称‘大将军’?乌合之众而已。”
冯羽谦卑地笑,没敢吱声。
五十骑见冯羽在安西军大营内如此忍辱负重,纷纷朝他投去敬佩和悲壮的眼神,然后在亲卫的带领下,五十骑老老实实地跟在身后,走向指定的营帐。
直到五十骑消失在帅帐附近,冯羽才朝韩介露出真诚的笑容。
“韩将军,久违了。”
韩介也迅速换下冷傲的嘴脸,朝冯羽躬身一礼,道:“冯贤弟,快入帅帐,郡王殿下对你想念之极。”
掀开帅帐门帘,冯羽迎面见到顾青那张熟悉而激动的脸。
二人对视,还未开口便红了眼眶。
“顾阿兄,我……回来了。”
第六百四十章 设局做戏
人间聚散无数,唯今最**。
顾青和冯羽互相打量彼此,发现大家都成熟了许多。
顾青不再是当年在龟兹城外那个懒懒散散的节度使,而冯羽也不再是跳脱浮夸的少年,各自背负了使命和牵挂,他们终究长成了参天大树。
看着愈见成熟的冯羽,顾青的眼眶也湿润了。
当年将冯羽派去三镇潜伏,顾青并没料到冯羽能为他做到如此地步,他给了顾青大大的惊喜,原本只是让他打探一下情报,顺便在敌后搞点小破坏,冯羽却在敌后翻云覆雨,随着战事愈激烈,冯羽的作用也愈发突显。
如今的冯羽,已是顾青落在敌后一颗非常重要的棋子,占据着关键的位置。
“这几年过得好吗?有没有被那些叛军将领欺负?”顾青眼中含泪,脸上却带着笑。
冯羽用力点头,又摇头,哽咽道:“刚去时受了点欺负,不过无妨,我脸皮厚,被骂几句也没打紧,后来他们慢慢就将我当自己人了。对了,还要多谢顾阿兄在益州的筹谋,他们派人去益州查我的底细,那一次是最凶险的,幸好顾阿兄帮我度了那一劫。”
顾青笑了:“我只是做了点小事,真正辛苦的人是你。多年重逢,岂能无酒?”
“来人,上酒。”
冯羽急忙摇头:“不能饮酒。”
“为何?”
“此时你我敌对,安西军对史思明虎视眈眈,顾郡王是绝不会赏酒给史思明的使臣喝的,我若饮酒,怕随来的骑队起疑。”
顾青叹道:“心思越来越缜密,难怪能在那么凶险的敌后越混越好。”
顾青沉思片刻,道:“这次你回来,便不必回去了,随来的那五十骑我下令让将士们灭了,反正安西军必杀史思明,无论他是战是逃,最终的结果已注定,你回不回去不重要了。”
冯羽急忙道:“不可,我必须回去,史思明还未授首,我心中不安,顾阿兄嘱托我的事必须善始善终,如今只差最后一步了。”
顾青皱眉:“你没必要回去,两军激战在即,史思明的生死也没那么重要,我要消灭的是叛军。”
冯羽垂头,低声道:“我在那里……还有牵挂。”
“牵挂谁?”
“我未来的妻子,李十二娘的座下弟子李剑九,我匆匆离开,来不及交代,我若不回去,史思明会杀了她。”
顾青恍然,道:“是了,听李姨娘说,你与她的弟子有了儿女之情。”
随即露出微笑,顾青道:“李姨娘还说,她很中意你这个女婿,夸过你不少,将来大事鼎定后回长安,我亲自来操办你们的婚事。”
冯羽笑了笑,道:“是我牵累了她,原本她不必陪我担心受怕的。”
顾青黯然道:“生逢乱世,谁能独善?你们能在乱世中有了缘分,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冯羽又道:“还有李白,太白居士,他也在。”
顾青吃了一惊:“李白怎会跑到史思明那里?”
冯羽笑道:“太白居士已是知天命之年,他总说自己一生蹉跎,一介白身,却时有报效朝廷之念,这次他想做点什么,亲手为自己挣一份晋身的军功,顾阿兄,我还得向你求个情,叛军平定后,给太白居士封个官职吧,莫凉了他一份报效之心。”
顾青点头:“我会的,李白有赤子之心,可惜的是生性不羁浪荡,他这样的人若为政一方,其实并不合适,将来我寻个弘文馆或是国子监,鸿胪寺之类的官职,勉强可为。”
冯羽又笑道:“还没恭喜顾阿兄爵封郡王,又与怀玉阿姐喜结连理,待我与阿九平安回到长安,定要补一顿喜酒。”
顾青笑道:“你来,任何时候都有美酒佳肴……”
顿了顿,顾青又道:“回到长安后,你与那位女子便住在我的郡王府吧,府里有很多空房,还有许多单独的小院落,你怀玉阿姐早已为你留了一间最好的院落,段无忌都没抢得过,怀玉坚持要将那间小院留给你,我的家也是你的家。”
冯羽眼眶一红,又想哭了。
故人重逢,不知为何变得如此敏感,这几年在敌后受的恐惧和委屈,此刻在顾青面前彻底地释放出来。
冯羽今年才二十岁,他也只是个大孩子。
努力平复了情绪,冯羽红着眼道:“顾阿兄,我能留的时间不多,说正事吧。安西军集结黄河南岸,是打算平了史思明么?”
顾青毫不掩饰地道:“没错,这支叛军不能留,留之必为大患。”
冯羽又道:“史思明这次遣我为使,就是想问问顾阿兄的意图。”
顾青好笑地道:“史思明怕是怎么都想不到你的底细,居然把你派来了,看来他命中注定惨遭横死。”
冯羽也笑了:“安庆绪被他杀后,史思明清洗内部,被他杀了不少谋士和将领,叛军如今能用的人才实在不多了。”
顾青道:“若他知道我确实是来灭了叛军的,他打算如何做?”
冯羽想了想,道:“以史思明的为人,恐怕不会与安西军正面交战,他没有把握,必输的结果他不会冒此无用之险。他大概会听从严庄的建议率军北撤,再次占据北方的城池,与大唐形成南北分治的局面。”
顾青嗯了一声,道:“我也有此担心,北方不能再陷战火了,所以这次我要在黄河北岸对叛军形成合围之势,彻底平了这股后患。”
盯着冯羽,顾青道:“你这次来得很及时,让我明白了史思明的念头,所以我们要设个局稳住史思明,不能让他撤军,否则安西军北进平叛攻城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我耗不起。”
“顾阿兄打算设什么局?我全力配合。”
顾青沉吟许久,缓缓道:“找个理由,让史思明相信安西军这次只是想吓唬他,并没有对他动手的意思。”
冯羽轻笑道:“安禄山起兵谋逆之后,黄河以北尽皆沦陷,一百多座城池陷于叛军之手,叛军在城池中烧杀抢掠,不知抢了多少钱财,如今的叛军虽说实力不济,但却富得流油呀……”
顾青眼睛一亮,道:“没错,就这个理由!叛军大口吃肉,我安西军怎能连汤都喝不着?所以,安西军这次其实是来打秋风的,目的是要史思明把嘴里的肉给我吐出来!”
冯羽又笑道:“只是这个理由还不够,史思明多疑,不见得会信。所以咱们还需另外的理由,或是情势。”
顾青嗯了一声道:“杀降自古便是大忌,所以安西军还要面对来自长安的压力,过两日叛军的斥候便会看见从长安来的天使一拨接一拨的往安西军大营宣旨,天子强令安西军撤兵回都,不得对已归降的叛军开战……”
“各大世家也能帮我造造声势,发动他们麾下的儒生门客对我口诛笔伐,安西军在舆论上陷于四面楚歌之境,我顾青哪里还有胆子敢对史思明开战?”
冯羽惊异地道:“各大世家……”
顾青笑了:“各大世家最近与我来往颇密,如今我正与他们周旋谈判。”
冯羽明白了,不由叹道:“顾阿兄果真是天命所归之人……”
“我不信天命,只是觉得别人没那个能力,凭什么坐在那个位置上,让百姓世代受苦?”
冯羽点头,道:“朝堂君臣反对,各大世家口诛笔伐,朝野皆有压力,以史思明看来,顾阿兄多半是不敢动手了,如此一来,他更容易相信顾阿兄陈兵南岸真的只是为了求财。毕竟在任何人眼里,没有不共戴天之深仇,没人会干杀降这种大忌之事,显然是弊大于利的。”
顾青道:“你回去后便如此对史思明说,我会下令安西军配合你,史思明送来的钱财到手后,安西军会佯作撤兵,甚至于,我可让史思明安然渡过黄河,我在南岸另寻战场伏击他。”
冯羽笑了:“有顾阿兄一言,我心里有底了,回去保管帮顾阿兄狠狠敲他一笔,敲完以后顾阿兄再发动,此次算是人财两得。”
“哈哈,一起发财,一起发财。”
…………
帅帐内相谈甚欢,当顾青提出段无忌和张怀玉也在大营内,正要召二人来与冯羽相见,却被冯羽拦住了。
见的人太多难免会引人怀疑,冯羽带来的五十骑里必然有史思明的眼线,身处险地没必要做多余的举动。
对冯羽的心思缜密,顾青大感钦佩,由衷地赞赏。
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敌后混得风生水起,每个人的成功都是不简单的。
事情谈完,冯羽依依不舍地起身,他该离开了。
拂了拂衣袖,冯羽忽然道:“顾阿兄,尽管我知道咱们未来要做什么,我还是想听你再说一次,顾阿兄,我们做的事情,值得么?”
顾青拍了拍他的肩,深深地道:“改天换地,恢复盛世,百姓有吃有穿,人间有公道,世上无不平。我们在做的便是这件事。”
冯羽用力吸了吸鼻子,笑道:“值了,死也值了。”
“你不能死,你要活着,亲眼看看五十年后,世间将是怎样的气象,那时咱们再说一句‘值了’。”
临行将别,顾青与冯羽交换了一记默契的眼神。
将韩介叫进帅帐,吩咐一番后,韩介朝冯羽歉意地笑笑,然后忽然飞起一脚将冯羽踹出帅帐外,冯羽整个人扑倒在帐外的尘土里,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帅帐,冯羽带来的五十骑正静静地等着他,见冯羽以这样一种方式倒飞出来,五十骑皆愣了,下意识地按住腰侧的刀柄,谁知一阵刀剑出鞘之声,五十骑赫然发觉自己已被顾青的亲卫们包围,并用刀剑指着他们。
冯羽倒在尘土中痛得半天起不了身,哀哀呻吟不已。
韩介却一脸倨傲之相,仰起鼻孔道:“回去告诉你们那个姓史的将军,北方百姓被他抢掠多年,他倒是吃饱了,我安西军还饿着肚子呢,会不会做人就看他了,否则,安西军不介意杀降。”
冯羽挣扎着起身,悲愤地道:“贵军太欺负人了,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尔等却如此羞辱于我!”
韩介冷笑:“你算个屁的‘来使’,你就是个传话的,没杀了你算是客气了。赶紧滚出大营,跟那姓史的把话说明白了,是战是和,由他决定。”
冯羽露出愤怒却强自忍耐之色,悲愤又憋屈的演技特别精湛。
随来的五十骑也是敢怒不敢言,被众多亲卫用刀剑指着,他们没胆量反抗。
冯羽深吸口气,努力忍住怒火,起身掸了下灰尘,道:“我会如实向史大将军禀报今日所受之辱,尔等张狂之相我也记下了。告辞。”
韩介冷冷一哼,任由冯羽离开。
冯羽一行人离开大营后,顾青从帅帐里走出来,拍了拍韩介的肩,笑道:“演技不错,非常传神地演出了骄兵悍将的神髓,那副嚣张的样子我都想揍你。”
韩介苦笑道:“末将被逼,不得不为,希望我那脚没踹太重,冯公子没受伤才好。”
顾青望向大营辕门方向,轻叹道:“他所承受的痛苦,比你那一脚重多了。”
…………
两天后,冯羽率五十骑安然回到叛军中。
史思明立马召见他,见冯羽一副气愤难当的样子,史思明不由愕然道:“冯贤弟这是怎么了?”
冯羽朝史思明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大将军,安西军欺人太甚,竟在大营内欺辱于我,请大将军为下官做主。”
“呃,贤弟受何屈辱了?”
冯羽叹道:“这次奉大将军之命入安西军大营,亲眼所见方知安西军之骄纵,下官入帅帐后,那个顾青根本没给好脸色,他身边的将领更是对下官动了手,事情没谈完便将下官一脚踹出了帅帐。”
史思明露出激愤之色,怒道:“顾青安敢辱我使臣!”
冯羽悲愤道:“大将军,以下官之见,不如与安西军大战一场吧!反正是顾青先启衅,我等不过是被迫应战,大唐君臣也不会怪咱们。”
史思明未置可否,如今他最不愿意的便是与安西军交战,一则根本打不过,二则,他也不愿折损自己的势力,在这个乱世,唯有实力才是保命的根本,不到逼不得已,他不会贸然选择战争。
“顾青与你说了什么?安西军陈兵于黄河南岸,究竟意欲何为?”
冯羽苦笑了一下,道:“说来大将军或许不信,顾青他……想搞钱。”
第六百四十一章 谋财害命
围剿叛军可以有无数理由,史思明却唯独没想到顾青居然是为了搞钱。
太幻灭了,就像当阳桥前张翼德一声暴喝,结果喝出个“嘤嘤嘤”,夏侯杰当场心梗而死……
对顾青自然是满腹仇怨,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但无论有多恨他,至少在史思明眼里,顾青是当世枭雄,他的眼里只有江山社稷,只有千秋霸业。
一个只有千秋霸业的枭雄大张旗鼓出兵,摆出围剿叛军的架势,目的居然是为了搞钱……
这个答案请恕史思明无法接受。
“搞……钱?”史思明艰难地问道,目光罕见地出现了惊愕之色。
冯羽叹气:“是的,搞钱。原本顾青提出时下官也不敢信的,小心翼翼地再三问了几次,顾青回答得很肯定,他要钱,准确的说,他要大将军经营北地多年的积攒。”
史思明眉头皱了起来:“经营北地多年的积攒……”
这就有点靠谱了,因为史思明杀了安庆绪后,顺手接管了安家的所有财产,只有他知道安家留下了多少财富,说是富可敌国一点都不夸张,因为大燕国虽然窝囊了点,但确实也是“国”。
冯羽的措辞还算温和,只说是“经营北地”,实际上是叛军抢掠北地多年所得,这几年里,民间之财富尽归于叛军,该拿的不该拿的,叛军都拿了,北方的大地主和世家权贵们遭了殃,唯独富了安禄山父子。
粗略算一下的话,这笔财富大约相当于大唐开元年间盛世一年所入,这笔数目可不小,确实值得安西军跑一趟。
这笔钱史思明根本不想交出去,无论交给大唐天子还是交给顾青,他都不愿意。
钱财也是一种实力,没有人会笨得将自己的实力拱手让人。将来叛军若折损太大,靠这笔钱财史思明就能很快东山再起,在这乱世中再次谋得一方天地。
“安西军……很穷吗?”史思明喃喃道:“不至于呀,他已掌控了长安,国库予取予求,天子亦不敢多说什么,怎么会缺钱?”
冯羽低声道:“国库怕是不能随便支取,顾青不在乎天子,可他所谋甚大,不得不顾忌天下悠悠众口,随意支取国库可是坏名声的事……”
史思明点头,脸色越来越难看了:“大老远从长安兴师动众跑来,仅仅只是为了要钱?”
冯羽叹了口气,道:“下官与顾青聊了一炷香时辰,期间反复试探问过,安西军是否要围剿我燕军,顾青始终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提到几次我大燕归降大唐后,经营北地这些年的钱财如何分配……”
史思明渐渐有了几分明悟:“他想赶在朝廷之前,将我们的钱财接手?”
冯羽低声道:“顾青没明说,但大概是这个意思,后来下官被顾青的亲卫将领踹出了帅帐,那将领也说了,说我们吃饱了,但安西军还饿着肚子呢……”
史思明点头:“从他们的言语上来说,确实是冲着钱来的,不过……可能吗?”
史思明露出狐疑之色,钱财固然是个无法质疑的理由,但史思明总觉得事情没那么单纯。
冯羽见史思明不信,于是又道:“下官后来又委婉地问了,若我大燕不愿给钱,安西军当如何,顾青非常坚决地说,那就让安西军自己去取。”
史思明脸色阴沉地道:“好霸道的口气,确实是顾青的做派,太猖狂了!”
冯羽叹道:“下官已将所见所闻皆禀于大将军,如何决断定夺,大将军自斟酌。”
史思明嗯了一声,道:“冯贤弟辛苦了,朝廷已调各藩镇兵马勤王,再加上我麾下的大燕军,顾青的安西军迟早有覆灭之日,当顾青沦为阶下囚时,我让你进大牢狠狠治他,以报大营受辱之仇。”
冯羽感激涕零地道:“多谢大将军,下官所受之辱全靠大将军帮我复仇了。”
顿了顿,冯羽又道:“顾青说要钱,不然就出兵围剿我们,大将军如何决断?”
史思明面颊狠狠抽搐一下,恶狠狠地道:“勒索!这是勒索!顾青一点脸面都不要了,堂堂郡王,吃相如此难看,难道不怕被人耻笑千年吗?”
冯羽呃了一声,道:“下官觉得,顾青应该不在乎……”
史思明沉吟片刻,又道:“我们的后方,还有一支安西军的骑兵远远缀着咱们吧?”
“是。”
史思明冷冷地道:“这前后夹击的架势,怎么看都不像是只要钱的,难不成顾青真敢把我们一口吞了?”
冯羽吓了一跳,讷讷道:“不至于吧?我们已经归降了朝廷,安西军若真围剿咱们,那可是杀降,会被天下人骂死的,就算顾青将来登基称帝,此事也将是他一生的污点,如同太宗皇帝发起玄武门之变一样,无论如何都无法掩盖过去的污点,顾青不会这么做吧?”
史思明此时也分外犹豫,他也觉得顾青不敢行此大不韪之事,可他又不敢赌,这可是关乎身家性命,史思明赌不起。
沉思良久,史思明道:“传令全军,原地扎营休憩。”
冯羽一惊:“这么早便扎营?”
“不止扎营,从今日起我军便停步不走了,静待时机转变。”
“还有,快马南渡飞赴长安,告诉天子此地情势,请天子为我大燕降军做主。”
…………
三日后,安西军前锋一万兵马忽然北渡,前锋官马璘率军渡过黄河,并在黄河北岸扎营。
此时的叛军离黄河北岸尚有二百余里,两军的距离已非常接近。
又过了一日,安西军主力亦拔营北渡,至此,安西军全军已全部集结于黄河北岸,全军北渡后,安西军迅速分兵,四万余安西军分左右两翼进军,左翼由常忠领军,右翼由顾青亲自领军,左右两翼迅速在晋州附近呈弧线移动。
叛军后方的一万余骑兵和五千神射营也得到了军令,加快了脚程向叛军迅速靠近,叛军的东西北三面皆有安西军兵马调动的迹象,隐隐对叛军形成了三面合围之势,而唯一没有兵马的一面是南方,那一面是黄河。
黄河北岸的上空突然间战云密布,电闪雷鸣。
与此同时,朝野已尽知安西军与叛军即将发生的冲突,一时间朝野震惊,无数探马斥候在长安和黄河北岸之间来回打探军情。
很快便有天子的使臣从长安出发,打着天子的旗号到达北岸安西军右翼大营面见顾青,并向顾青宣旨,严厉强令安西军马上撤军。
顾青客客气气将宣旨的使臣送走,然后下令全军原地扎营,按兵不动。
两百里外,史思明也听说了天子使臣宣旨的事,听说使臣宣旨后,安西军便不再移动,史思明不由对顾青想搞钱的目的更信了几分。
以顾青如今的能力,其实天子这道旨意对他来说可听可不听,就算他抗旨不遵,天子也拿他无可奈何,但他偏偏接旨之后竟按兵不动了。
不是天子的旨意对他有约束力,或许是他真只是为了搞钱,没打算真对叛军动手,兵马调动也只是为了制造声势,否则要动手早就动手了。
猜测归猜测,史思明仍然不敢赌,他赌不起。
两军相隔两百里遥遥对峙。
很快,天子派出使臣送来了第二道旨意,紧接着第三道……
旨意的内容大多是催促顾青马上撤军,又谓“杀降不吉,万夫所指”云云。
顾青仍按兵不动,对天子的旨意置若罔闻。
而此时民间的舆论也被炒作起来了,不知为何各大世家门下的儒生纷纷出面,当众宣扬安西军欲行大不韪,杀降失仁义之道云云。
民间顿时也被各大世家门生的宣扬而闹得沸沸扬扬,一时间安西军成了恃强凌弱的反面教材,而叛军却成了受害者。
史思明也不傻,马上命人出营在附近乡野间散播流言,说是顾郡王自恃兵威,对降军行敲诈勒索之事,并威胁要围剿降军云云。
受害者的角色愈发深入人心,传闻四起之时,安西军却仍岿然不动,一副不达目的誓不退兵的架势。
史思明不由暗暗佩服顾青的心性,天子的旨意不遵,民间的议论不听,死死地围住叛军就是不肯走。
冯羽的话再次浮上心头。
这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难不成他真只是为了钱?
史思明不得不信了,因为朝野声势四起之时,如此大的舆论压力之下,安西军仍无退兵的意思,史思明越看越不像是要围剿自己,反而冯羽的话更有了可信度。
只有要钱的时候才是这副滚刀肉嘴脸吧,别的事情大多是要脸的。
史思明深思之后,决定试探着向安西军右翼大营送去价值五十万贯的银饼,黄金,丝帛等物。
钱财到了安西军大营后,顾青收下了,然后派亲卫告诉送钱的人,不够,远远不够,这些年你史思明吞了多少,给我原原本本吐八成出来,否则刀兵相见。
送钱的人回到叛军大营,将顾青的原话转达给史思明,史思明反而安心了。
没错,果然是为了钱。
太不要脸了,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天下朝野都惊动了,你居然真只是为了钱……
给不给?
史思明牙都咬碎了,无论内心如何抗拒,身体终究比内心更诚实。
不能不给,因为打不过,尤其是现在安西军已经三面合围。
史思明之所以按兵不动,是因为他已渐渐笃定顾青不敢冒此大不韪,有天子一道接一道的圣旨,有各大世家的干预,还有民间百姓的议论,可以说天下人的目光全都聚集在顾青一人身上,如此大的压力下,顾青应该不敢对降军动手。
既然是要钱,那就好办了。
史思明当即下令将随军携带的一半钱财全部送去安西军大营。
顾青说要八成,史思明自然不会那么听话,五成是他最后的底线了。
送钱的车队启行,浩浩荡荡数百辆在两座大营之间来回。
两天后,钱财送完,车队离开安西军大营的那一刻,顾青立马下令擂鼓聚将。
帅帐内,众将神情兴奋,眼睛放光,郡王殿下仅仅几句话,史思明便不得不送来钱财,而且这笔钱财绝非小数,众将这几日眼看着浩浩荡荡的车队满载钱财入营,一轮又一轮,虽然无法估计安西军究竟收获多少,但可以肯定,接下来安西军必然富得流油,以后将士们上阵杀敌的赏钱或许也会提高一些。
见帅帐内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顾青却无悲无喜,咳了两声后,帅帐内瞬间寂静。
顾青淡淡地道:“传令左翼常忠所部,后方沈田和孙九石所部,今日子时一刻,对叛军发起进攻。”
此言一出,帅帐内人人震惊地看着顾青。
马璘试探着道:“呃,王爷,还要打叛军?”
顾青嗤笑:“这话多奇怪,我带大家千里迢迢跑来,难道是让你们发财的?莫忘了我们的目的,是要围剿全歼叛军。”
马璘不好意思地笑道:“末将非此意,末将的意思是说,史思明还很肥,他送来的钱财怕是只有他身家的几成,咱们是否把他榨干了再动手……”
顾青欣慰大赞道:“不愧是曾经上山当过土匪的,果然有经济眼光,不但谋财,还要害命,良心被狗吃了……”
马璘苦笑道:“放着钱财不取多浪费……”
顾青嗯了一声,道:“马璘,你有没有想过一件事……”
“何事?”
“我把叛军全歼了,叛军的钱财是不是仍然属于我的?”
帐内众将一惊,接着恍然,最后轰然大笑起来。
思维走进了死胡同,众人一直觉得被动骑乘很爽,但却一时忘了,主动推车更爽……
马璘挠了挠头,道:“可是王爷,既然反正是要歼灭叛军,之前咱们为何还要史思明送钱?直接干了他不就完了吗?还惹得朝野议论,世家也来凑热闹造声势,坏咱们安西军的名声……”
顾青笑道:“此举是为了麻痹史思明,我要人为地给咱们自己制造出各种舆论压力,让史思明亲眼看见,认为咱们不敢动手,对他形成三面合围时他才不会率军北逃,直到昨日,三面合围之势已成,我便无须顾忌,史思明死定了。”
众将恍然。
顾青忽然严肃起来,沉声道:“令,常忠和沈田孙九石所部,今夜子时一刻准时对叛军发起进攻,我们右翼兵马亦在子时一刻发起进攻,以马璘为前锋,此战之后,乾坤可定!”
第六百四十二章 拒止援兵
子时一刻,兵马集结。
漆黑的夜色下,安西军东西北三座大营同时行动,将士们披甲执戈,喂饱战马,在将领们的催促下迅速出营列队,最后一声号令,将士们朝史思明所部行去。
密集的马蹄声犹如催婚的鼓点,在夜色中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长安收复后,安西军休整了近半年,今夜终于再启战端,前程功名和钱财,趁天下未定,仍可一搏。
顾青也随右翼出征,这场仗太重要,他必须亲自指挥。
朗月繁星,月皎如灯,良好的天气给将士们黑夜行军创造了颇佳的视野。
顾青骑在马上,微微有些不适。
承平日久,渐生暮气。这句话果然没错,顾青仅只休息了小半年,骑马急行军这种事就觉得有些不适应了,大腿内侧被马鞍磨得生疼,马背上颠簸的节奏与战马奔驰的节奏也有些不合拍,总觉得有些别扭。
以后天下太平了,军队也不能松懈下来,就算没有敌人,也应定时分红蓝军进行演习,否则军队的战力下降,必将重蹈盛唐覆辙。
“再派快马告诉沈田和孙九石所部,对叛军发起进攻时,沈田所部左右侧翼压阵,神射营为主力正面击敌。”顾青骑在马上大声对韩介道。
一名亲卫策马跃出,飞快朝远方奔去。
“派人告诉常忠,发起进攻后,常忠所部分兵一万,朝叛军中军阵穿插,另外一万呈扇形合围叛军西面,他只需要将西面封死,别的几个方向不必操心。”
又一名亲卫应命离开。
韩介忍不住道:“王爷,史思明的叛军已是良莠不齐,安庆绪死后大量叛将被清洗,叛军可以说是乌合之众了,围剿他们不必如此重视吧?”
顾青冷哼道:“你的思想很危险,敌人再弱,也应用尽全力,以狮子搏兔之姿扑灭,任何轻视敌人的念头都会造成意料之外的惨败,从古至今的战例还没吸取教训?”
韩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来末将只能当个亲卫将领,若让末将独自领军迟早会误了大事。”
“你啊,多读点兵书,没事跟常忠沈田他们多来往,从他们身上学点本事,否则我还真不敢放你出去领军,将士们跟了你等于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害人害己。”
“末将跟在王爷身边学本事就足够了,能学得王爷三分本事,末将便可纵横天下。”
顾青赞道:“这记马屁又准又稳,温柔地拍中了我的痒处,令我心情愉悦,以后可常拍,让一军主帅时刻保持心情愉悦状态,也是亲卫将领的责任呐。”
…………
长安城,太极宫。
安西军当初分三个方向,用不同的理由离开京都后,竟然鬼使神差地在洛阳城外集结。
消息传到长安城,李亨惊呆了,接着心中涌起滔天的愤怒。
顾青此贼公然欺瞒君上,私自调动兵马集结于东都,很明显是冲着史思明去的。
李亨当即下旨宣召李泌,杜鸿渐,广平王李豫等人入宫议事。
议来议去,君臣一脸颓然。
是的,明知顾青要做什么,明知会有什么后果,可李亨他们却无可奈何,手中无将无兵,各地藩镇节度使的勤王兵马仍在本地调动筹措,李亨就算想救史思明也毫无办法。
无奈之下,李亨只能一连三天派快马给顾青下旨,圣旨措辞强硬,严令顾青马上撤军。
意料之中的,顾青对圣旨视若无睹,圣旨在他眼里没有任何威慑,安西军仍然纹丝不动,并已对史思明所部形成了三面合围。
“朕亲自去救!”李亨在承香殿大声咆哮。
“陛下不可!”李泌等众臣急忙谏止。
李亨脸色铁青,执拗地摇头,这一次他分外认真。
“朕已受够了!君不君,臣不臣,大唐立国至今,从未有过如此局面,朕已愧对列祖列宗,不可再任由权臣欺凌君上,这一次,朕付出任何代价也要让顾青看到朕的皇威,皇威不容轻觑。”
杜鸿渐垂头道:“陛下,臣请陛下隐忍,待各地藩镇节度使的勤王兵马到来。”
李泌忧虑地叹道:“若顾青歼灭了史思明所部,天下藩镇节度使的兵马……恐怕不一定敢来了,就算来了,也不一定敢与安西军为战。”
广平王李豫道:“顾青这一手倒是狠毒,歼灭史思明不仅能永除后患,还能对各地藩镇节度使形成震慑,令他们不敢妄动,此战过后,不仅关中和长安城在他掌握,黄河以北一百多座城池和广袤的土地也会被他控制……”
李亨痛苦地道:“没错,大唐社稷已一步步被他蚕食,他比安禄山聪明,打着唐臣收复失地的旗号,行的却是拥兵自重划地自治之事,朕若再忍让下去,很快他便会将南方也蚕食了,朕这个天子,便只是太极宫的天子,而且他随时都能把朕推下去。”
李泌轻声道:“陛下,唯今有两计,一是陛下迁都,将都城迁往蜀中益州,靠蜀地崇山天险为屏障,从此只经营蜀地,将大好河山拱手让他,以求自保。”
李亨阴沉着脸道:“第二计呢?”
“继续调拨藩镇兵马赴京勤王,赌上国运,与顾青一决死战,在此之前,陛下当阻止顾青歼灭史思明所部,史思明对咱们有大用处,不能任由顾青将他歼剿了。”
李亨愠怒道:“朕难道不知么?可朕何来的兵将?”
李泌轻声道:“陛下莫忘了,太极宫和兴庆宫里,仍有三万朔方军……”
李亨和殿内众臣一愣,三万朔方军是李亨最后的底牌,是他如今唯一的倚仗了。
“三万朔方军若出宫阻止顾青,朕的太极宫怎么办?”
李泌轻笑道:“陛下怕留守长安的安西军对陛下不利?陛下多虑了,留守长安的安西军断然不敢对陛下无礼,臣说句不中听的话,若顾青想对陛下不利,早就做了,不必等到今日,臣可以肯定,顾青暂时没有推翻陛下和李唐江山的意图。”
“所以,三万朔方军遣往黄河北岸,臣可保证太极宫仍安然无虞。”
李亨犹豫半晌,终于狠狠一咬牙:“朕不能再等,也不能再隐忍了,否则,朕与囚于笼中的鸟何异?赌一把!”
李泌紧接着道:“臣建议派郭大元帅率朔方军驰援史思明……”
李亨摇头,冷着脸道:“郭子仪不合适。”
李泌不解地看着他,论如今在长安城的当世名将,郭子仪为何不合适?人家可是德高望重的天下兵马大元帅。
再抬头看到李亨那张阴云密布的脸,李泌忽然惊觉。
安史之乱和顾青擅权后,李亨已彻底不信任朝中的任何武将了。
李泌暗叹口气,道:“陛下欲遣何人为将?”
李亨望向殿内的广平王李豫,道:“豫儿,你去。”
李豫一愣,然后道:“是,父皇。”
李亨又道:“事不宜迟,马上调动禁宫朔方军兵马出城,三日内必须到达黄河北岸,阻止顾青对史思明动手。”
“是。”
李豫转身就走,跨出殿门便大声呼喝传令。
禁宫中的朔方军被迅速集结起来,同时武库向将士们发放战马和崭新的兵器,户部官员也打开了库仓调拨粮草。
太极宫内兵马异常调动,消息同一时间传到了宫外。
城外安西军大营内,留守长安的刘宏伯和李嗣业二人面沉如水,听完将士的禀报后,刘宏伯冷冷一哼,道:“果然出事了,王爷离京前将咱们留在长安看来是有先见之明的,这位天子果真忍不住了。”
李嗣业咧嘴一笑:“有咱们在,朔方军出不了长安的城门。”
刘宏伯点头:“李将军,我们必须马上调动兵马,将朔方军拦在长安城内,若让他们出了城,对王爷的战局会有变数,你我万死难恕其罪。”
李嗣业拍了拍胸脯道:“放心,我陌刀营三千人足够留下朔方军了,今日便教他们见识见识,何谓真正的‘精锐’。”
刘宏伯道:“如此,我也去调兵,陌刀营守住太极宫承天门金水桥,你们是第一道防线,我在朱雀大街布下一万兵马,是第二道防线,延兴城门布下两万兵马,是第三道防线,朔方军若有本事突破我三道防线,算他厉害。”
二人议事毕,各自出营入城调动兵马。
半个时辰后,一队如狼似虎的安西军将士忽然出现在朱雀大街,并开始对街上的行人商贾和百姓劝说离开,百姓商贾不明真相,却也不敢多问,情知即将发生大事,于是非常配合地远离了朱雀大街。
以往人流如潮的朱雀大街,在半个时辰内被清空,一万安西军将士列队踏着整齐的脚步,飞快占领了朱雀大街,并在街中执戈列阵,严阵以待。
陌刀营将士也纷纷披甲出营,手执厚重的陌刀,冰冷的面甲上,只露出一双冷酷的双眼,盯着前方空无一人的承天门。
李嗣业披甲站在阵前,一手拎着特制的大陌刀,眼含戏谑地盯着承天门,冷笑道:“朔方军太慢了,兵马调动半天也不见出宫,这等身手反应,差我安西军十万八千里,呵!”
话音刚落,承天门忽然打开,从里面跑步出来一队队披甲将士,显然朔方军终于出宫了。
李嗣业哈哈一笑,大步迎了上去,独自一人站在金水桥上,朝对面跑来的将士高举起了手,暴烈大喝道:“朔方军,止步!”
朔方军将士刚出宫门便看到前方阵列整齐的陌刀营,正在犹疑间,李嗣业独自一人高喊止步,不明所以的朔方军将士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阵列出现一阵混乱。
李嗣业面色冰冷,语如寒霜,喝道:“朔方军将士,速速退回太极宫,否则你我必刀兵相见,同是袍泽,不要逼我走这一步!”
朔方军阵内忽然让开了一条道,披戴铠甲的广平王李豫骑马走出来,盯着李嗣业冷冷地道:“李嗣业,尔欲谋反乎?”
李嗣业笑了笑,道:“广平王殿下,臣若谋反,此时已该打进太极宫了。臣劝你率朔方军退回宫内,否则莫怪末将无礼。”
李豫怒道:“朝廷调动兵马,尔胆敢阻拦?”
李嗣业不甘示弱地道:“当初天子与顾郡王早有商定,朔方军戍守禁宫,安西军接管长安城防务,朔方军私自出宫,可视为谋逆,安西军必诛之。”
李豫大怒:“我有天子调兵圣旨和文书,你也不认吗?”
李嗣业凛然道:“我只认天子与顾郡王当初的契定,广平王殿下,今日朔方军不可能走出长安城,希望你莫逼我。”
李豫冷静下来,深吸了口气,道:“安西军……果真是要谋反了。”
“臣仍是唐臣,将士们只盼为国浴血征战后,不要落得兔死狗烹的下场。”
李豫盯着李嗣业那张粗犷的脸,冷冷道:“我若执意出城呢?”
李嗣业后退两步,大笑道:“那就让刀剑说话吧。”
李豫缓缓道:“甚好,那就让刀剑说话吧。”
言至于此,杀机顿起。
二人盯着对发的脸,默契地缓缓后退。
李豫退回阵列后,忽然大喝道:“朔方军列阵!”
与此同时,李嗣业也大喝道:“陌刀营列阵!”
两军相隔金水桥,远远地对峙。
良久,李嗣业喝道:“陌刀营,进!”
陌刀营三千将士轰然踏步前进,整齐的脚步声满载浓浓的杀机,脚步踏出去的同时,压阵的将领挥动令旗,三千柄沉重的陌刀也舞动起来。
朔方军阵内顿时出现小小的骚乱。
天下无敌的安西军中,陌刀营更是精锐中的精锐,没有任何军队在陌刀营的刀锋下讨到便宜,陌刀营的赫赫威名早已名震天下,然而当真正面对陌刀营时,朔方军将士们都慌了。
眼前的陌刀营已不是普通的军队,而是一台无比巨大的绞肉机器,人马入阵,血肉分离。谁也不敢以必死之心挨这第一刀。
还未接战,朔方军士气已颓。
李豫大急,赶忙下令前阵推进,令旗挥舞了半天,前阵的将士才战战兢兢执戟向前。
两军越走越近,陌刀营将士冰冷的面甲犹令朔方军心惊胆战,那一片闪烁着寒光的刀影更像是地狱修罗场,即将对自己展开屠宰,鬼门关仿佛在自己面前徐徐打开,地狱张开了狰狞的血盆大口,等着自己被绞碎。
军令如山,再惧怕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前,很快,两军前阵已近在咫尺,在将领的命令下,朔方军将士咬着牙将手中长戟奋力刺出,一阵叮当响声,长戟被陌刀绞碎,紧接着一阵凄厉的惨叫,第一排的朔方军将士已被陌刀分尸,流下一地的鲜血和碎肉。
陌刀营视若无睹,踏着满地的鲜血碎肉继续推进。
后面的朔方军被眼前的惨状惊呆了,不顾将领的厉声催促,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几步。
阵列后方的李豫气得牙都咬碎了,怒极的同时,心中亦感到颤栗惊惧。
亲眼见到陌刀营的凌厉攻势,李豫才此时才深刻感受到安西军有多么可怕。
难怪能以一己之力平定安史之乱,难怪能掌控关中和都城岿然无恙,难怪能令天下兵马莫不敢当,顾青确实有这个底气,他的底气便是安西军,这支天下无敌的精锐之师。
朔方军今日果真出不了城么?
此时的李豫已不敢确定了,他的内心充满了惧意和彷徨。
两军刚接战,高下立见。
陌刀营正在节节推进时,后方的皇宫广场边沿忽然又出现了一支支披甲将士,看他们的旌旗和甲胄的规格,分明是刘宏伯麾下的安西军,看人数大约有一万余。
朔方军阵再次陷入混乱。
眼前的陌刀营已然不可战胜,后面还出现了他们的援军,今日若执意出城,恐怕朔方军会全军覆没于此。
李豫也彻底胆寒了,他是李亨所有皇子中比较出色的,亲自上过战场,杀过敌人,也曾在灵州朔方指挥过小规模的战役,对于一场战事的胜负,往往双方在战场山一亮相,他便心中有数。
今日他也同样心中有数,唯一不同的是,他知道今日是必败之局,在天下无敌的安西军面前,朔方军确实不是对手,拼光了都不可能战胜。
脸颊使劲抽搐几下,李豫萧然长叹道:“罢了……”
扭头对亲卫道:“派人去宫里禀奏父皇,朔方军今日……出不了城。”
亲卫飞快入宫,李豫的心情却跌入了谷底。
权臣势大,皇权愈发势微,李唐的江山恐怕要改姓了,原本他李豫应是下一代的皇位继承者,然而看如今的形势,就算藩镇节度使的勤王兵马齐聚长安也不是安西军的对手,那么大唐下一代帝王是否仍是他,已成了悬念。
江山仍是江山,只是天地间已充斥着改朝换代的气息。
良久,刘宏伯独自骑马从军阵中走出,一人一马立于金水桥上,与李豫四目相对。
良久,刘宏伯朝李豫拱了拱手,客气地道:“广平王殿下,末将奉命行事,还请朔方军退回宫闱,不要让末将为难。”
李豫惨然一笑,道:“尔等已决意不遵皇命,只效忠顾青了么?”
“末将是顾郡王麾下将领,自然只听顾郡王之令。”
第六百四十三章 合围歼剿
两军之间的对峙气氛很僵冷,动手也比较克制。
朔方军是因为没实力,而安西军,则是不忍袍泽相残,故而短兵相接之后马上停手。
那座象征皇权的金水桥,朔方军始终没能跨出一步。
李嗣业说,朔方军出不了宫门一步,朔方军果然没能走出宫门,以金水桥为界,跨过金水桥便意味着战争。
李豫不敢再下令推进了,在安西军强大的实力面前,他只能选择隐忍,否则三万朔方军今日将会葬命在太极宫前。
朔方军已是李亨仅剩的底牌,失去了这张底牌,李亨和整个皇室真的只能任人宰割了。
两军之间的石板地上,一堆堆碎肉夹杂着鲜血,浓浓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开来,陌刀营仅仅一次动手便给了朔方军狠狠的教训,他们也亲眼见识到名震天下的陌刀营是何等的可怕。
似乎被空气中的肃杀之气所感染,李豫胯下的战马不安的摆头,马蹄也烦躁地刨动起来,李豫拉紧了缰绳,勉强控制了战马,抬眼盯着前面不远处的刘宏伯。
“刘将军,尔亦是食君俸禄之唐臣,便是如此待我大唐皇室的么?”
刘宏伯面无表情地道:“末将所食者,安西军之俸禄。末将只听命于顾郡王,广平王殿下,多说无益,不如退回宫中,你我相安无事,仍当作没事发生,若执迷不悟,莫怪末将今日将朔方军全歼,以后便由安西军接管宫闱禁卫。”
李豫眼皮一跳,怒极却不敢言。
他知道刘宏伯这句话不是威胁,或许顾青早已有了接管宫闱禁卫防务的念头,差的只是一个借口,今日若执意率军出宫,恰好给了顾青一个完美的借口,朔方军被歼之后,接管宫闱禁卫的除了安西军还能有谁?
宫闱若被安西军控制,大唐天子亦在安西军的控制之中,天子可就真成傀儡了。
值得冒这个险吗?
李豫犹豫地扭头朝宫门望去,他在等李亨的圣旨。
不夸张的说,今日此时是李唐皇室生死存亡之时。李亨若不能隐忍,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李豫想都不敢想。
李亨能忍吗?
李亨当然能忍,当了二十多年的太子,被李隆基怼得差点吊颈他还是忍下来了,今日这点憋屈算什么?
很快,宦官鱼朝恩从宫门里走出来,匆匆来到李豫的马前,尖声道:“殿下,天子旨意,朔方军马上退回宫闱,今日之事皆是误会,不可与安西军再有冲突。”
李豫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心情很复杂,悲愤于皇权的凋落,又焦虑史思明所部的遭遇,眼睁睁看着史思明即将被安西军围剿全歼,而大唐天子想救都无法救,连宫门都出不了。
史思明麾下这支叛军的下场已成定局了,那么接下来唯一能指望的只有大唐各地藩镇的勤王兵马。
李豫内心对此很悲观。
藩镇兵马就算齐聚长安城下与安西军对战,他们会是安西军的对手吗?
李豫早就听说了,收复长安后,顾青命刘宏伯收编关中子弟,扩充安西军,并日夜操练新军,安西军的规模已经越来越大,总数约有十多万了。
它已成了大唐最精锐,兵员人数最多的军队,更何况它还有名震天下的陌刀营和那支神秘的会喷火会用铁弹两百步之外要人命的奇怪军队。
战胜这支军队太难了,难得只剩下了绝望,面对他们时提不起任何斗志,只有等待被碾压的心情。
抿了抿干枯的嘴唇,李豫再次深深看了刘宏伯和他身后的陌刀营一眼,然后大喝道:“朔方军,退!”
将士们如潮水般退去,几个呼吸间,原本密密麻麻人头攒动的宫门外已成了一片空荡荡,宛如一颗小石子仍进了湖面,泛起几圈涟漪后,湖面恢复了镜子般无波无澜的平静。
直到朔方军全部退去,立于金水桥上的刘宏伯也轻轻呼出一口气。
刘宏伯出身左卫,也曾是戍卫禁宫的一员武将,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愿向袍泽们举起屠刀。
今日能有这样的结果,很好。
李嗣业走上前,轻笑道:“到底还是技不如人,敢跟安西军硬碰硬,呵,给他十个胆子试试,老子杀他个血流成河。”
刘宏伯瞥了李嗣业一眼,没说话。
李嗣业出身边军,在军中最失意落魄时,是顾青亲手提拔了他,对他委以重任,所以李嗣业对宫闱禁军没什么感情,他只忠于顾青,自然没有刘宏伯此刻这般复杂的心情。
刘宏伯淡淡地道:“派快马禀报王爷,将今日之事如实告之,请王爷尽快歼灭叛军,回师长安。”
李嗣业点头,转身离开。
…………
深夜,黄河北岸。
两个时辰赶路,安西军分三面向史思明所部缓缓逼近。
合围之势已成,史思明的叛军已无路可逃。
叛军在方圆二十里附近皆布有斥候,听到黑夜中隆隆的马蹄声,斥候心知不妙,急忙回身向大营奔去。
消息传到大营帅帐时,史思明正搂着两名妖艳的女子做着快乐的事情,他是个从来都不会委屈自己的人,哪怕是行军路上,史思明也非常注重生活质量,妖艳女子是行军必备,而且大多是一次性消耗品。
听到斥候禀报,史思明心中一沉,然后陷入了绝望。
钱财给了,朝野的舆论压力那么大,还有世家在民间造势,指责顾青杀降,易地而处,若换了史思明是顾青的话,如此大的压力下,他是绝对不敢动手的。
然而史思明毕竟不是顾青,他不懂顾青的想法。
没想到顾青终究还是选择了动手,并且迅速对他形成了三面合围之势,东西北三面皆有安西军的兵马,唯一的南面是黄河,在兵书战术上来说,这是无解的绝境,完全没有任何生还的机会。
“顾青贼子,安敢欺我至斯!”史思明面色苍白,脸颊的肌肉不住地颤动。
原来安西军摆出合围的姿态不是装模作样,不是威胁恐吓,不是为了敲诈钱财,他是真的想要全歼自己麾下的军队。
为了什么?史思明到现在也想不明白。
两军以前有过交战,都是各为其主,而且每次都是安西军大胜,按理说两军其实没有不共戴天之仇,顾青要钱财,他也老老实实给了,沦为大唐天子制约安西军的棋子,这件事完全可以与顾青私下里沟通谈判,根本没到刀兵相见不死不休的地步。
顾青到底为何要对他动手?
史思明想破了头都想不通。
在他这种人的眼里,所谓“天下太平”“百姓免于战火”之类的理由,是非常可笑的,他信奉的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所以史思明无法理解顾青的动机。
就算顾青面对面告诉他,歼灭他是为了天下百姓不再遭受战火荼毒,史思明也不会相信。
手中掌握了权势的人,怎么可能还在乎百姓?手握权势的人要的只有更多的权势,更高的地位,百姓算什么?杀了一批再生一批就是。
“传令,全军出营,列阵迎敌!”史思明睁着通红的双眼厉声吼道。
不管顾青究竟为了什么,此时已是四面楚歌,史思明必须挣扎求生。
叛军大营很快灯火通明,将士们被人从睡梦中叫醒,懵懵懂懂地穿戴铠甲,抄起兵器,在各自的营伙中找到位置,迅速出营列阵。
与此同时,顾青正骑在马上,漆黑的眼眸中倒映着远处叛军大营的灯火,眼睛里的两团火簇像黑空里的启明星。
“沈田和常忠所部都到位了吗?”顾青盯着叛军大营道。
韩介在旁轻声道:“沈将军和常将军已在子时二刻到达叛军大营的西面和北面十里外待命。”
顾青嗯了一声,道:“放灯,三面同时发起进攻,此次主攻是北面的神射营。”
话音刚落,早已准备好的一盏盏孔明灯在黑夜中徐徐升起,昏黄暗淡的灯火却在夜色中那么显眼醒目。
孔明灯刚升到半空时,四面八方传来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常忠和沈田所部将士向叛军大营发起了进攻。
顾青仍骑在马上不动,忽然大声道:“马璘何在?”
一旁跃跃欲试的马璘急忙抱拳道:“末将在。”
顾青抬手指向前方,道:“去吧!”
马璘兴奋地道:“末将遵令!”
高举手中的长戟,马璘暴喝道:“将士们,随我冲!”
一声呼哨过后,前阵的旌旗猛地向前一挥,右翼大军也发起了进攻。
顾青的身边只剩下亲卫和百名死士。
眯眼注视着夜色里三支浩浩荡荡冲向叛军大营的大军,顾青喃喃道:“但愿此战过后,天下承平,再无战火。”
乔装成亲卫打扮的张怀玉在旁轻声道:“恐怕不会如意,莫忘了长安城里还有一位不甘心的天子……”
顾青叹了口气,道:“是了,还有一位天子,他在等各地藩镇的勤王兵马……”
张怀玉担忧地道:“藩镇勤王兵马若齐聚长安城下,安西军有把握战胜吗?”
顾青点头:“有,不知该感谢安禄山还是怨恨安禄山,安史之乱毁了大唐盛世,也毁了大唐大半的精锐边军,今夜叛乱即平,而大唐藩镇那些边军,也不复精锐,论战力大约只有当年强盛之时的四五成了,他们不是安西军的对手。”
张怀玉忽然笑了:“藩镇兵马解决了,天下各大世家也愿辅佐你,手中还有一支无敌天下的兵马,顾郡王,接下来你是否打算推翻李唐,登基称帝了?”
顾青笑了笑,道:“当不当皇帝其实无所谓,我不会像安禄山那么蠢,打了几场顺风仗便迫不及待登基,丝毫不考虑天下大势,不考虑世家的立场,民心的倾向。我会在江山鼎定,百姓思安,天下归心之时,再考虑要不要当皇帝。”
张怀玉点头笑道:“你能在得意之时尚如此清醒,我便放心了。”
顾青朝她眨眨眼:“夫人,你想当皇后吗?”
张怀玉白了他一眼:“我比你更清醒。”
顾青放声大笑,笑声随着黑夜里的罡风飘散。
罡风之下,安西军三面兵马已对叛军大营形成了包围,三支兵马也渐渐在大营周围顺利会合。
叛军将士执戈握刀,紧张而惶恐地四下张望,稀松拉垮的阵列暴露了这支军队的战力,当初横扫天下的叛军,如今只是乌合之众,战力下降了许多。
两军对峙之时,一声号角吹响,西面的安西军阵列里,常忠骑马走到前阵,大喝道:“查,史思明所部叛军,向朝廷佯投降书,降而复叛,史思明意图率军南渡,复启战端,重叛朝廷。安西军奉旨平叛,尔等助纣为虐,此时投降,可饶活命。”
周围的安西军将士闻言猛地将手中的长戟重重地往地上一顿,发生骇人的敲击声,万人异口同声喝道:“降不降!降不降!”
叛军阵列再次出现骚动混乱,无数叛军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
位于中军的史思明再也忍不住了,策马驰到前阵,指着常忠暴喝道:“顾青贼子,欺人太甚!我等皆已投降朝廷,大唐天子已恕我等之罪,尔等胆敢矫诏,你们才是谋逆!”
常忠冷冷一笑,还没说话,黑夜中叛军阵内忽然一支冷箭朝常忠面门激射而来。
常忠一惊,丰富的战场经验令他下意识地偏头,惊险地躲过了这支冷箭。
然后常忠大怒:“迷途而不知返,尔等找死,莫怪我心狠手辣!”
话音落,一只孔明灯冉冉升起。
孔明灯便是进攻的信号。
“杀——!”
排山倒海般的高呼声中,三面安西军正式朝叛军发起了进攻。
其中北面的攻势尤为激烈。
一阵阵的排枪爆响,神射营主攻之下势如破竹,在沈田一万骑兵左右侧翼的掩护下,神射营节节推进,片刻之后便已推进到叛军后军,叛军的粮草军械辎重燃起了冲天大火,大火照亮了半边夜空,血红的火光下,神射营攻势不减,仍在往前推进。
史思明情知今夜此劫难逃,在安西军发起进攻的同时,他便退回了中军,然后命亲卫找来普通将士的衣裳铠甲,打算乔装逃离战场,留得命在,总有东山再起之日。
此时冯羽也一脸惶急地跑来,他的面孔已被大火浓烟熏得漆黑,拽着史思明的衣袖颤声道:“大将军,我们已被重重包围,怎么办?”
史思明看着冯羽,想到这些年冯羽对他也算忠心,逃亡的路上不介意多带一个人,于是拍了拍他的肩,急促地道:“今夜情势难以回天了,贤弟若信我,便与我同走,你我兄弟同心,留待他年,必能再创一番功业。”
冯羽点头,忽然露出诡异的笑容:“大将军,这几年,愚弟多谢大将军照拂了。”
第六百四十四章 敌酋授首
隐忍多年,今日不必再忍。
照映天空的火光下,冯羽的笑脸变得十分诡异,像戏谑,又像轻蔑,仿佛隔着笼子观察笼中的猛兽。
史思明有些慌乱,并未注意冯羽的表情变化,拽着冯羽的袖子便往南面走,南面是黄河北岸,唯一没有被安西军包围的方向。
到了黄河北岸,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冯羽带着诡异的笑容,任由史思明拽着自己走,史思明身边数百名亲卫紧紧地护侍着二人,在阵列中穿梭而行。
黑暗中乔装成普通军士,史思明没被人认出来,一行人走得很快,迅速脱离了战场。
刚走出大营,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冯贤弟,等等我!”
史思明一愣,却见那位整日醉醺醺的李白踉跄赶来,李白一身白衣已满是油渍,手上还拎着一只酒葫芦,脚步晃晃悠悠,隔着老远便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
史思明嫌恶地皱起了眉。
对于这位名满天下的诗人,史思明其实是非常不喜欢的。李白的性格放荡不羁,自由散漫,而且对权贵无礼之至,史思明与他接触过几次后便对他厌恶之极,尤其受不了李白在他面前鼻孔朝天的高傲模样。
此刻见李白踉跄赶来,史思明皱眉道:“冯贤弟,事急关头,不必再带闲散无关之人,还是扔下李白,你我逃命去吧。”
冯羽笑道:“大将军,太白居士已找来了,顺便带了他一起走吧,否则这醉鬼此时若闹起来,对咱们都没好处……”
史思明闻言觉得有理,只好叹了口气,默认李白随行。
亲卫撬开了大营的栅栏,恰好能容人马通过,一行人扔下五万陷入包围的将士,匆匆逃出了大营。
走出栅栏外,史思明回头望去,只见大营内火光冲天,安西军神射营和沈田所部已将后军辎重全烧了,然后渐渐突进到中军。
一排排火枪激射,叛军根本无人能挡,不甘心的将领好不容易组织起骑兵阵列,试图冲破神射营的军阵,结果冲到两百步内就被火枪放倒,改变战术从左右侧翼迂回冲击,被压在左右侧翼的沈田所部痛击,惨败而归。
何谓“天下无敌”,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神射营步步推进,叛军节节败退,绝望的叛军打算换个方向突围,然而西面的常忠所部和东面的马璘所部正等着他们,无论从哪个方向突围都毫无希望。
绝望的叛军只好从南面逃跑。
南面是黄河,跳下去其实也没有生还的希望,只是叛军将士没有别的选择,跳河或许能有一线生机,总比被安西军一刀砍了强。
安西军的攻势从发动到此刻,不到一个时辰,叛军的军心士气已经崩溃,开始全线败退,无论将领和普通军士都没有了抵抗的意志,他们只想活命。
兵败如山倒,没有任何悬念,安西军一口吞下了五万叛军。
栅栏外的史思明怔怔看着大营内将士的败退,他的眼中倒映着熊熊火光。
彻底兵败了,在强大的安西军面前,他麾下的将士确实不配为敌。
千年前的西楚霸王说“非战之罪”不过是托词,但史思明知道他今日的兵败确实是“非战之罪”,他是被政局所误。
全天下都以为顾青不会动手,可他偏偏动了手,世上没人猜得透顾青是如何想的。
“回到河北,我当召集旧部,再与顾青争雄,好教他知道,世上英雄非他顾青一人尔。”史思明咬着牙道。
冯羽轻声道:“大将军回到河北,仍欲招兵买马,与顾青斗?”
史思明冷冷道:“不但与顾青斗,也与大唐天子斗,与天下斗!父母生我于天地间,生而为人,岂能庸碌一生?无论美名骂名,终归要留下痕迹。”
冯羽叹道:“如此,天下百姓岂不苦矣?”
史思明一愣,不满地道:“冯贤弟,你被吓昏头了?刀剑搏得霸业皇图,何必操心贱民?区区草芥,纵是杀得寸草不生,春来自又复生矣。”
冯羽笑容有了几分冷意:“大将军如此看待百姓的么?”
史思明终于看出冯羽的不对劲了,皱眉道:“冯贤弟,你到底想说什么?”
冯羽轻声道:“大将军,百姓陷战火久矣,人心思定,苦盼太平,大将军何必逆民心而为?”
史思明厉声道:“冯羽,你是否见我失势,便有了别的心思?我史思明还没败,河北仍有城池和旧部,回到河北登高一呼,仍有十万雄兵任我驱使,你何来底气敢对我无礼?”
冯羽垂头沉默,良久,嘴角忽然勾起了那抹诡异的笑容。
“大将军为一人之私欲,而置天下于苦难,难道你以为靠武力夺得天下,天下就真是你的了么?”
“冯羽,你究竟想说什么?”
冯羽笑容渐冷:“我想说,大将军不过是有勇无谋之莽夫,你只配拎着刀剑冲锋陷阵,不配得天下,德不配位,必有灾祸。”
史思明脸色迅速阴沉下来:“冯羽,看来你真有了别的心思……”
“别的心思……呵,当然有,早就有了。安禄山起事之前,营州城外军仓那把火,你猜是谁烧的?这些年叛军进退行止,所有动向皆被安西军了如指掌,你猜他们是如何知道的?你我共谋刺杀安禄山,安禄山仓惶逃走,你猜是谁杀的?还有这一次,你猜是谁告诉你,顾青只图钱财,不会对你动手的?”
看着笑容越来越诡异的冯羽,史思明的心渐渐沉了下去,接着便是满腔的怒火与耻辱。
“是……你……?”史思明脸色铁青,从齿缝中迸出两个字。
冯羽笑了:“没错,是我。大将军,我是一颗棋子,早在天宝十四年便被埋在范阳城了,你猜,下棋的人是谁?”
“顾青?”史思明遍体生出一股寒意。
“没错,是顾青。天下人皆以为安禄山不会反,唯独顾青早已断定他会反,所以提前将我这颗棋子埋了下去,再告诉你一件事,我,冯羽,名字是真的,但出身并非益州商贾,而是青城县,石桥村,我与顾青是同村长大的。”
史思明牙齿咬得格格响,此时居然还能保持冷静。
“冯羽,我真是小瞧你了,没想到我居然也有走眼的一天,看来我当初派人去益州查你的底细,那些所谓的底细也都是假的?呵,好,厉害!顾青布得一手好局。”
冯羽笑道:“你不如顾青,远远不如,无论哪方面你都不如。他的心里也装着天下,可他装着的是太平盛世,而你,只有尸山血海,论谋略,论智慧,论心胸,论为人,你都比他差远了。”
说着冯羽诡异地一笑:“今日你已身陷重围,你是个祸害,所以,我不能让你回到河北继续招兵买马,荼毒天下……”
话音落,冯羽突然大喝道:“太白居士——!”
一柄利剑斜刺里伸来,凌厉而快疾,浮光一掠,直刺史思明的心窝处。
史思明大惊,下意识后退,胸前忽然一阵剧痛,隐藏在普通军士衣裳内的铠甲护心镜被利剑击碎。
李白的剑术名不虚传,确实又准又狠,只是大家都没想到史思明的胸前藏着一面护心镜。
这面护心镜救了史思明一命,史思明忍着剧痛,大喝道:“护驾!”
数百亲卫这时才反应过来,急忙冲上前将冯羽和李白围住。
冯羽看着逃过一劫的史思明,神色浮起几分遗憾,真是精明啊,衣裳里居然还穿戴着护心镜,棋差一着。
扭头看了李白一眼,李白却满不在乎,酡红的脸色余醉未消,打了个冗长的酒嗝儿,道:“看我作甚?一剑杀不死他,再补一剑便是。”
冯羽苦笑道:“你还能行吗?”
“试试吧,不行就跑,这辈子不当官便是。”
冯羽无奈地道:“太白居士,你认真点……”
李白大笑:“好,便让你看看我认真时的模样,跳梁小丑,何足惧哉!史思明,借尔项上人头,助我平步青云,得罪了!”
剑光又闪,迅疾如游龙入海,矫霍如九天雷霆。
数百名亲卫死死护着史思明,一时间竟无法奈何李白一人,李白的剑光所至之处,亲卫们纷纷倒下,无人配当一合之敌。
冯羽眼睛睁大,惊叹地注视着李白在人群中的身姿。
这是他第二次亲眼目睹李白的剑术,当年在石桥村时见过一次,不得不说,每一次都令他惊赞不已。
以前总是听李白醉后吹嘘自己的剑术天下第二,冯羽笑吟吟地不置可否。
今日亲眼所见,才知李白所言不虚。
如此身手,如此剑术,当得起天下第二。
此时的李白,已不复懒散醺醉的模样,他游走在人群中,手中的利剑如影随形,随心而动,每一剑刺出,便有一人应声倒下。仅凭他一人之力,便硬生生撕破了亲卫的防御,离史思明越来越近。
史思明当了几年的大将军,倒是有几分大将沉稳之气,眼见李白越来越近,史思明却不慌乱,好整以暇地下令围在他身边的亲卫结阵御敌。
一百余亲卫迅速列好阵势,如临大敌地执戟平举,按战阵击敌之法对李白发动了阵势。
以一人之力逼得叛军不得不列阵以对,李白算是千古第一人了。
亲卫们对付李白时,自然也不会放过一旁的冯羽。
很快便有数十名亲卫盯上了冯羽,手中长戟一扬,便朝冯羽冲去。
冯羽脸色立变,急忙后退。
他在敌后潜伏这些年,一直是靠脑子在敌人之中游刃有余,但论动手技击,冯羽是个战五渣。
一柄长戟朝冯羽刺来,冯羽眼睁睁看着长戟离自己越来越近,而他的脑海里却仍在思考究竟该往左边躲还是该往右边躲。
当的一声脆响,一柄剑将长戟磕偏,随即剑光一闪,执长戟的亲卫脖子上多了一道血痕,亲卫软软倒地。
冯羽扭头,见昏黄的火光下,李剑九正一脸焦急地看着他。
“阿九,你怎么来了?”冯羽此时居然还笑得出。
“混账!你要杀史思明为何要丢下我?我难道不比你的身手强吗?”李剑九怒道。
冯羽笑着叹气,道:“真是个死心眼,既然来了,那就保护我吧……”
李剑九手中的利剑一提,正要迎敌而上,却突然被冯羽拽住。
冯羽可怜兮兮地眨眼:“不要离我太远,我害怕……”
李剑九心气一泄,又气又好笑地狠狠瞪了他一眼。
冯羽却转身在路边拾了几根木头堆在一起,然后将木头点燃,大火顿时熊熊燃烧起来。
李剑九不解地道:“为何放火?”
冯羽叹道:“因为他们人多,我们打不过,所以要叫援军……”
李剑九赞道:“你认怂的时候真是一点都不脸红呢。”
不远处忽然一声闷哼,李白沾满油渍的衣裳上多了几道血红的伤口。
冯羽皱眉道:“阿九,你快去帮李白……”
“我不!我要保护你。”
冯羽脸色顿时变得严厉起来:“快去!”
李剑九从未见过他如此严厉,眼眶一红,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跺脚朝李白方向奔去。
很快李剑九也身陷敌阵中,与李白并肩搏杀史思明的亲卫。
冯羽的身边没人保护,剩余的亲卫很快又朝他逼近。
冯羽也不傻,情知自己的武力太渣,于是转身就朝大营方向跑去。
数十名亲卫一愣,迟疑了一下也追了上去,其中一名亲卫却取出弓箭,搭箭拉弦瞄准……
一箭飞射而出,正命中冯羽后背中心,冯羽身躯往前一个趔趄,晃悠了一下,重重栽倒在地,神智很快陷入黑暗中。
敌阵中的李剑九一直分神注意着冯羽的安危,见冯羽中箭,李剑九凄厉地大叫一声,心神一乱,肋下便被一支长戟刺中,幸好李白见机得快,一剑将长戟磕开。
眼见无法破除亲卫的军阵,李白跺了跺脚,怒道:“李某只欲建功立业,诸位何苦留难?拼了!”
说完李白身躯一顿,接着利剑忽然舞出漫天剑幕,水泼不进的剑幕下,李白猛地朝前突进,很快冲入敌阵中心,然后他的腰身忽然躬起,任凭无数长戟横刀劈砍在后背上,他已不计代价,以伤换命,整个人像一支锋利的长矛,一往无前地刺向敌阵正中的史思明。
剑如长虹贯日,从敌阵中突出,一直突入至敌阵中心,眨眼间利剑便刺到史思明面前。
直到此时,史思明仍一脸惊愕。
他万万没想到李白的剑术竟神奇至此,连军阵都能突破,而且迅疾之极,根本无法躲避。
利剑的剑尖忽然停住,恰好停在史思明咽喉内两寸。
剑尖入喉,两寸足以要命,不必再浪费力气。
剑尖拔出,李白身躯踉跄了一下,他用满身的伤,换来史思明的一条命。
史思明圆睁双眼,喉头格格有声,已说不出一句话,眼中的神采也迅速消散,整个人忽然软了下来,双膝一跪,最后无力地倒在尘土中。
第六百四十五章 大胜传捷
冲天的火光,漫天的箭雨,还有一声声激烈的枪响。
叛军大营栅栏内,冯羽静静地倒在尘土里,李剑九在撕心裂肺地哭喊,而李白,满身血迹站在数百亲卫围伺之中,看着史思明慢慢倒下,最后没了声息。
李白没来得及松口气,史思明的亲卫们已不要命似的冲了上来,用尽全身力气将刀剑朝李白身上劈落。
李白闪身,躲避,举剑格挡,再次收获了数条人命后,忽然仰天发出一声激昂的清啸。
啸声悠扬冗长,直穿云霄,连夜空的乌云仿佛也被啸声冲破,一轮满月破云而出。
“史思明已死!史思明已死!”
啸声过后,李白放声高呼。
李剑九仍陷在敌阵中,一边哭一边奋力格挡亲卫从各个方向劈刺来的刀戟。
“史思明已死——!”
“敌酋已授首,尔等尚为谁而战?”李白瞠目大喝道。
正在疯狂击杀二人的亲卫们一愣,攻势不知不觉缓了下来。
黑暗中只听得一阵匆忙的马蹄声,冯羽事先放的火,以及李白的啸声终于引来了正在厮杀的安西军将士的注意,派出一队骑兵朝他们驰来。
史思明的亲卫们顿时战意全失,面面相觑之后,悲愤地跺脚,然后迅速作鸟兽散,甚至连史思明的尸首都没顾得上敛走。
包围圈突然消失,李剑九疯了似的飞扑到前方冯羽的身躯前,跪在尘土里搂紧了他,嚎啕大哭起来。
“尔等何人?”安西军骑兵已来到二人身前喝问道。
李白不知从哪里拾回了自己的酒葫芦,迫不及待地拔开塞子仰天使劲大灌了几口,长长呼出一口气,身形忽然一阵踉跄,此时身上的伤口才痛得铭心刻骨,潇洒如李白者,也不禁龇牙咧嘴,呻吟不已。
“某,闲散居士,一介白衣,李白也。史思明已被我们杀了,”李白打了个酒嗝儿,又道:“快快去叫随军大夫,此处有一小兄弟受了重伤。”
骑兵一愣,不信任地下马走到史思明的尸首前,仔细端详半晌也没认出来,只好派人叫更高级别的将领来,顺便也叫上随军大夫。
冯羽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倒在李剑九的怀里,任由她撕心裂肺地摇晃,却动也不动。
李白踉跄着来到冯羽身前,蹲下伸手探向他的鼻息,又翻身仔细看了看仍插在冯羽后背的那支箭矢,良久,李白叹道:“呼吸尚存,但很微弱,幸好箭矢未浸毒药,否则麻烦大了……”
李剑九紧紧搂着昏迷的冯羽,泪如雨下。
最后一战,最后一箭,她和他离幸福只差一点点。
没多久,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远远一支骑队飞驰而来,为首者正是顾青。
战局几乎已无悬念,听说史思明已死,冯羽受重伤,顾青当即将右翼的指挥权交给马璘,领着亲卫和几名随军大夫匆匆赶来。
顾青下马,第一眼便看到李剑九怀里的冯羽,脸色焦急的顾青立马下令随军大夫上前救人。
见顾青脸色不对,大夫们也慌了,他们看出来这位受了重伤的人对顾郡王很重要,今日若救不活他,很难说自己会不会惹怒郡王殿下。
大夫们忙着救人,顾青拽着李剑九后退几步,然后打量她一番,轻声道:“你便是李剑九?”
李剑九哽咽着点头,目光时刻不离正在被大夫施救的冯羽。
顾青深深地道:“这几年冯羽与我时有密信来往,信里提过最多的除了叛军内部军情,其次便是你,他说,你是他认定的女人,是他一定要娶的女人。”
李剑九愈发心痛,伤心大哭起来。
从顾青到来,他一直没关心过史思明的死活,更没有查看那具尸首是否史思明本人,他的眼里只有重伤的冯羽。
安史之乱,冯羽的付出绝不比那些冲锋陷阵的将士们少半分,而此刻,他生死未卜。
“莫哭了,冯羽不会死的。”顾青加重了语气道。
李剑九仍哭泣不止:“他若死了,我必不独活。”
顾青再次看了眼正在被大夫施救的冯羽,低沉地叹道:“我此生不信鬼神,但此刻我愿信,愿用我今生的福报换冯羽一命……”
顾青说着眼眶渐渐泛红,表情仍无变化,但眼神中已透出无比的焦急。
很想为昏迷的冯羽做点什么,官至尚书令,爵至郡王,权势已至人臣之巅,可此时此刻,再大的权势也挽不回一条人命。
“韩介……派快马速速渡河进洛阳城,给我将洛阳城最好的大夫请来,我顾青重金相酬,另外再搜罗全城,买最好最名贵的伤药进补药,各种药,快去!”
韩介不敢耽搁,急忙点了十余名亲卫上马掉头飞驰而去。
然后顾青朝几名大夫长揖一礼,道:“几位辛苦,请全力施救此人,他对我很重要,若伤势太重,至少帮我延他两日性命,两日内,洛阳城另有名医到此,务必务必,多谢各位。”
见顾郡王明明焦灼无比,却仍然对他们如此客气谦逊,几名大夫受宠若惊,正要还礼,却被顾青按住,示意他们不必还礼,继续救人。
一名大夫道:“郡王殿下,这位郎君受伤不轻,这一箭恰好射中了后背的命门心脉,能否救活,老朽实在不敢保证……”
顾青努力微笑:“请尽全力,至少延他两日性命,我知医者忌讳,各位莫怪我得罪,实在是他对我太重要,我不得不从洛阳城另请名医,得罪莫怪,以后再向各位赔礼。”
几位大夫连道不敢,然后各自交换了眼神。
郡王殿下如此身份,说话仍如此客气,也懂得照顾他们的自尊心,这才是真正有涵养有气度的大人物的做派。
于是大夫们咬了咬牙,使出了今生最精湛的压箱底本事,把脉,观察伤口,一同会诊后,大夫们用铁钳夹住冯羽后背的箭,迅若疾雷地将箭矢拔了下来。
昏迷中的冯羽痛得一声闷哼,额头的汗珠滚滚而下,后背伤口冒出汩汩鲜血。
大夫用铁钳夹住箭矢,凑到鼻子前闻了一下,露出一丝轻松之意,道:“万幸,箭矢上未浸毒药,万幸!”
顾青急忙上前一步,期待地道:“能救活吗?”
大夫摇头:“不好说,看咱们的手艺,也要看这位郎君的造化。”
顾青像前世手术室外无助的普通家属,又后退了一步,道:“请尽力,尽力。”
怀着焦灼的心情,顾青来回踱步,神情烦躁且愤怒。
不经意一瞥,顾青这时才看到一旁瘫坐在地,大口灌着酒的李白,顾青一愣,急忙上前道:“太白兄,久违了!”
李白又恢复了醉醺醺的醉鬼模样,昏黄的火光里,顾青赫然发现李白身上伤痕累累,急忙大声道:“韩介,再去请两位大夫来,为太白兄治伤。”
李白打了个酒嗝儿,摆了摆手道:“不必,有酒足够。”
醉眼迷蒙地看了看顾青,李白吃吃一笑,道:“顾贤弟今非昔比,我还以为你不愿与故人相认了呢。”
顾青苦笑道:“冯羽重伤,愚弟心中着急,一时顾不上别的,太白兄莫怪。”
李白哈哈一笑,道:“不怪,贤弟是真性情,甚合我胃口,所以你我才是故交。”
韩介又叫来了两位随军大夫为李白敷药包扎伤口。
酒精似乎确实能够麻痹痛感神经,醉醺醺的李白看起来一点也不痛,大有关公下棋刮骨疗伤之遗风。
朝旁边的一具尸首努了努下巴,李白道:“贼首史思明已被斩杀,贤弟去看看。”
顾青朝韩介一瞥,韩介会意,找来几名战场上刚被俘虏的叛军将士,俘虏众口一词都说是史思明,顾青确认后终于笑了。
“天下从此安矣!”顾青悠悠叹道。
李白笑道:“贤弟赫赫之功,可名垂青史。”
“史思明是太白兄杀的?”
李白指了指躺着的冯羽和一旁哭泣的李剑九,道:“我们三人合力击杀的。”
又指向李剑九,李白道:“这女娃儿剑术不错,不愧是李十二娘的座下弟子,已得十二娘真传,若假以时日清修数年,定能青出于蓝,成为当世剑术名家。”
另一边,几位大夫的治疗之下,冯羽的身躯忽然不住地颤抖起来,两名大夫急忙按住他的手脚,另外两人则忙着配药,磨药,将药制成药泥,然后用小木片敷在冯羽的伤口上。
顾青焦虑不安地看着昏迷中的冯羽,不停地踱步搓手。
小半个时辰后,几位大夫擦了把汗,站起身,一名大夫朝顾青行礼道:“郡王殿下,该用上的手艺,我等已尽力,这位郎君若能顺利过了今夜,性命可保……”
顾青叹了口气,还是挤出微笑道:“多谢诸位大夫,你们辛苦了。”
掏手入怀,打算赏大夫一些银钱,结果顾青发现自己怀里空空荡荡,自从爵封郡王后,他的身上已很少带钱了。
“韩介,记下几位的姓名,回头让夫人从府里支取银钱,每人赏二十两银饼。”
几位大夫千恩万谢,亲卫做成了简易的担架,小心翼翼地抬起冯羽,几位大夫亦跟着担架朝营帐走去,此时已渐天亮,从天亮到今夜过去,还有整整一天,大夫们必须时刻不离,随时应对冯羽的伤情变化。
…………
战场上,安西军的攻势已接近尾声。
史思明所率的五万叛军,大多是新拉入伍的关中和河北子弟,当初安禄山起兵时的三镇精锐边军在安西军一次又一次的交战消耗下,精锐老兵早已渐渐凋亡战死,论总体的战力,如今的叛军已大大不如以前。
安西军则不同,从入玉门关平叛开始,顾青一直非常注重保存实力,几次大战役皆是伏击战,以有心算无心,所以这几年下来,安西军的总体实力基本仍保持着当年在龟兹城时的水平,在这个基础上,安西军还有过几次募兵扩编。
两军如此一比较,再加上今日是安西军对叛军的三面合围,这场仗打得顺风顺水,几个时辰后,叛军已被歼灭大半,活着的也根本没有斗志,找了个显眼的地方将兵器一扔,跪在地上双手抱头投降了。
将冯羽安置在临时搭建的营帐内后,顾青回到右翼,战事已快结束。
这一仗又是毫无悬念的大胜,将士们正在打扫战场,清点俘虏,收敛战死袍泽的遗体。
马璘浑身血迹来到顾青面前见礼,顾青笑道:“没受伤吧?”
马璘咧嘴一笑:“挂了点小彩,不妨事。”
随即马璘又道:“王爷,许多叛军投降了,俘虏约莫有近两万人,这些人如何处置?”
顾青想了想,道:“普通军士先看押起来,叛军都尉以上将领全部斩首。”
马璘一愣,不确定地道:“都尉以上全部斩首?”
“是的,都尉以上将领全部斩首,一个也别活。”顾青顿了顿,解释道:“叛军中能做到都尉以上,大多是反意已深,很难驯化,这些人留着是祸害,必须除掉,只有杀了他们,这支叛军才算从根子上瓦解了,否则,以他们的能力,过几年再煽动兵变谋逆,对天下百姓又是一场大灾难。”
马璘懂了,毫不犹豫地领命。
然后迟疑了一下,马璘又道:“投降的叛军中还有几位谋士文臣,比如严庄,蔡希德,崔乾祐等人……”
顾青眼中杀机一闪,道:“这些文臣一个不留,全杀了,并株连其族。坏事的就是这群文人,若非他们撺掇煽动,叛军对天下造成的灾难不会那么深重,他们比那些叛将更可恨。”
马璘凛然领命而去。
段无忌匆匆行来,惶急地道:“王爷,听说冯羽受伤了?”
顾青叹了口气,指了指身后的营帐,道:“冯羽受伤不轻,能不能挺过去,看他的造化了。”
段无忌眼眶一红,跺了跺脚转身就欲往营帐跑,顾青叫住了他。
“大夫在帐内施救,冯羽还昏迷着,你莫去添乱了,我们在此等他醒来,只要他睁了眼,命就算保住了。”
段无忌垂头黯然,半晌,坐在顾青身边默默擦泪。
顾青的心情也很低落,歼灭叛军的大胜都引不起他丝毫的喜悦,胜利是近在眼前的结局,但亲人生死未卜却是刻入骨髓里的疼痛。
“我已派人火速赶往洛阳城,遍请城中名医,搜罗城中名贵药材来此,”顾青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心,叹道:“除此,我不知道还能为他做什么,似乎什么都做不了,生老病死面前,所谓权势多么可笑。”
段无忌垂头低声道:“我们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但愿冯羽命硬,能挺过这一关。”
顾青望向天边的鱼肚白,轻声道:“当年我们还在石桥村时,或许都没想到今生的际遇如此波折,贫穷可以改变,富贵可以挣取,志向何妨立得伟大一些,可是生命……却始终无法决定它的长短。”
“冯羽……在黎明前的最后一场战役里,被敌人的最后一支箭射中,冥冥中,这本应是我的宿命才对,为何偏偏是他?”
段无忌一惊:“王爷……”
顾青摆了摆手,道:“别多心,我没别的意思,也没有轻生的念头,只是突发感慨而已,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后悔,后悔不该给冯羽安排这桩差事,如果不是我的安排,他或许此刻正无忧无虑和我们一起享受胜利的喜悦……”
段无忌打起精神,严肃地道:“王爷不可自颓,你要振作,战事甫定,天下即安,多少大事仍等待王爷定夺,天下子民仍等着王爷为他们谋得福祉,王爷不可因一人之生死而动摇安天下之大志,为了冯羽也不行。”
顾青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不必跟我灌鸡汤,天下的道理大多数人都懂,只是愿意遵从这些道理的人不多,关心则乱,圣贤亦不能免俗。”
努力转换了思路,顾青沉吟片刻,道:“战场清理过后,你以我的名义起拟奏疏送去长安,就说史思明点齐兵马南渡,兵马不曾缴械,有降而复叛之意,安西军料敌于先,于黄河北岸晋州附近全歼叛军五万,史思明于乱军中被斩杀,俘虏叛军两万余。”
段无忌点头:“叛军归降朝廷,却不缴械,这个理由说得过去,天下人知道了也不会责怪王爷,咱们这是平叛,不是杀降。”
“做任何事都要有正当的理由,哪怕是编造出来的正当理由,信不信是别人的事,我们自己一定要把理由准备好,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认为它是假的,再过几年,时间会让人慢慢淡忘,那些编造出来的正当理由,也就真的变成正当理由了。”
段无忌深深地道:“王爷对人心把握得很深。”
“人性的本质都是自私的,刀没架在他们自己脖子上,天大的事也不过是他们嘴里的一桩谈资罢了,若是事情真的被越炒越热,那么必然是背后有人指使,找出这个人,杀掉,事情便解决。人心,便是如此。”
扭头看了看身后的营帐,顾青道:“趁着冯羽未醒,你去告诉常忠沈田他们,叛军都尉以上将领斩首之后,将首级送往长安报捷,并转告天子,安西军回长安后将于太庙前献俘。”
第六百四十六章 圈地权贵
大胜报捷,飞马入长安。
李亨和顾青各自心里都很清楚,此战无关正邪善恶,争的是权势,是朝堂君臣之权的政治争斗而延伸出来的战争。
但对顾青来说,此战的意义很重大。
史思明死了,五万叛军平了,北方广袤的土地和城池里只剩下一些零散的叛军驻守,基本已对安西军形不成威胁。
那么,顾青真正想做的事情可以放手去做了。
盛世的基础是太平,古今历朝历代各种变法革新皆是在太平岁月里徐徐推进的。天下大乱的环境里,仁政善政不可能推行下去,朝廷的法令在民间也不会有太大的权威性。
作为罪魁祸首的叛军将领,顾青杀他们的决心很坚定,这些祸乱天下的人必须死,他们死了,百姓才有太平日子。
都尉以上的叛将全被五花大绑,甚至都懒得往长安送鲜活的,直接在战场上斩首。
当着两万余投降叛军的面,一个个头颅被安西军将士砍下,鲜血汇聚成了河流,流往不知名的远方,一具具无头尸首堆积成山,行刑官如同阴间的判官,大声叫着名字,每叫一个名字便意味着这个名字将永远消失于世间。
斩首的场面深深地震撼了叛军将士,许多人看着看着便吐了出来,还有无数人哭嚎求饶,跪地颤抖,众生相不一而足。
叛军的谋臣严庄是最后一个被斩首的,斩首前严庄仍然很镇定,他甚至还能气定神闲对行刑官要求面见顾郡王。
行刑官冷冷地盯着他,眼神里充满了蔑视和嘲讽。
见行刑的人对他的要求视若无睹,严庄终于有些着急了。
“请速速告诉顾郡王,我有屠龙之术,可助他夺江山,代李唐,王天下!”
行刑官不由有些犹豫,他在考虑要不要派人转告顾郡王。
最终他还是派人去请示顾青,如果此人对王爷真有用处,贸然斩了他岂不是让王爷损失了一位人才?
派去请示顾青的人很快回来,然后对行刑官大声道:“王爷有令,斩。”
严庄顿时惊愕不已,急道:“郡王殿下为何不肯见我?我腹有良谋,可当百万甲兵……”
送信的人冷笑道:“王爷说了,心术不正者,纵本事滔天亦不可用,本事越大,对天下的祸害越大,这种人必须马上除掉。”
严庄终于绝望,无力地瘫软在地,喃喃道:“我……本不该有如此下场,误我者,非战也。”
这话没说错,严庄在叛军中确实有几分本事,安禄山谋反便是他撺掇的,谋反前期的顺风仗也是他谋划的,叛军在短短数月内席卷北方,攻下潼关,占据关中,几乎得了大唐的半壁江山,这些与严庄的谋划都有关系。
后来安禄山被刺死,安庆绪即位后,一切都变了。
叛军内部互相倾轧内斗,权力争夺愈演愈烈,严庄不得不卷入了争斗中,叛军今日之败大半原因是军事,小半原因是内耗。
“快点行刑!收拾首级回去向王爷复命。”行刑官不耐烦地道。
雪白的刀光一闪,严庄的头颅被砍下,鲜血喷溅而出,无头的身躯仍在止不住地抽搐。
当夜,重伤的冯羽躺在营帐内突然发烧,却仍然没有意识。
顾青一直守在营帐外,等待他清醒。
一夜过去,冯羽还未醒来,但好歹熬过了这一晚,性命大抵是保住了,顾青不由稍稍放了心。
第二天日落时分,洛阳城的两位名医几乎被亲卫半请半挟持地押到了营帐内,名医会诊,开了几副药方,又重新研磨了药泥给冯羽的伤口敷上。
两个时辰后,深夜时分,冯羽终于醒了。
听到营帐内李剑九传来惊喜的尖叫声,顾青长长松了口气,嘴角亦扬起了笑容。
冯羽,终于不再是他的终生遗恨。
走进营帐,李剑九正焦急又充满欣喜地唤着冯羽的名字,旁边两位名医忙得满头大汗,冯羽在李剑九的声声呼唤中睁开了眼,目光空洞无意识地看了看李剑九,又看了看一旁的顾青,随即又昏睡过去。
顾青急忙问两位名医,一位名医擦了擦汗,笑道:“能醒来便是好事,这条命丢不了,昏睡是自然的,待明早可能会彻底醒来,郡王殿下莫急。”
顾青心头一松,感激地朝两位名医叉手行礼。
次日一早,冯羽果然睁开了眼,这次终于有了意识。
李剑九紧紧拽着他的袖子又哭又笑,顾青坐在一旁笑道:“你小子总算醒了,你再不醒,我就要请道士给你招魂了。”
冯羽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随即张了张嘴,声音微弱地道:“史思明……”
顾青轻声道:“史思明已被李白斩了,首级已送往长安献俘。天宝十四载安禄山谋逆,直到今日,叛军已被彻底剿平,天下太平,再无大战了。”
冯羽松了口气,神情顿时轻松起来:“幸得……不辱使命。”
“平叛之战,你冯羽可为首功,接下来不必再冒任何险了,回到长安便给你封官赐爵,你老冯家准备世代享福吧。”
冯羽转眼望向李剑九,目光深情而坚定。
“我……不想当官,此间事了,唯愿归乡,与妻偕老。”
顾青叹了口气,这爱情的酸臭味道啊……
“好吧,那我再换个说法。天下太平还不够,我还要打造一个盛世江山,冯羽,我需要你帮我。”
冯羽这次不再拒绝,毫不犹豫地道:“好。”
顾青笑了:“这次为国立下大功,你想要什么尽管说,我一定答应你。”
冯羽眼神露出熟悉的邪恶光芒,舔了舔干枯的嘴唇,道:“顾阿兄若真想送,不如送座青楼给我……”
顾青倒吸一口凉气,然后迅速望向李剑九。
李剑九却很淡定,脸上甚至还带着微笑。
顾青忍不住道:“你不揍他?”
李剑九眼眉地垂,轻声道:“他的嘴向来贱得很,我已习惯了,揍他不急,待他伤好再揍。”
顾青不怀好意地煽风点火:“我和冯羽皆是农户人家出身,农户人家养了畜生通常是要骟掉的,骟了以后畜生便乖巧听话了,弟妹考虑考虑……”
…………
冯羽醒来,顾青卸下了一桩心事,于是下令安西军回师长安。
大军有条不紊地渡过黄河,在洛阳城外扎营时,各大世家在大营外求见。
世家如今与顾青算是利益同盟,双方谈不上交情,只是有着共同的利益追求。
顾青当即在帅帐接见了各大世家子弟代表。
为首的人姓谢,名叫谢传经,是陈郡谢氏族长谢魁之子。
谢传经带了许多世家子弟入营,这些世家横跨大唐的南北,各居其地,每个世家在当地都有着深远隆厚的影响,诗书传世,宗亲治民,当地百姓对他们非常信服,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些世家往往代表着民心。
顾青与各大世家合作,陈郡谢氏是双方的牵线人,自然当仁不让地以首领自居。
入帅帐,世家子弟纷纷朝顾青见礼。
世家就是世家,涵养气度果真不一样,就连行礼也是规规矩矩的周制大礼,双手平举,顶额而拜,行礼时表情端庄且严肃,如同祭天。
古人尤其是世家,对“礼乐”二字非常在意,他们继承了先秦的思想,在礼乐方面是半点都不能马虎的,一丝一毫每个细微的动作都要到位,否则便是对人不敬,对天地不敬,是大忌讳。
顾青有些自惭,不知道怎样还礼才算合格,没文化的人就算行个礼都学不会。
幸好世家子弟不敢怪罪顾青的礼节问题,顾青于是草草行了个叉手礼便算对付过去了。
“关陇山东,河南河北,南北各大世家共贺郡王殿下平定叛乱,敌酋授首,从此天下太平,郡王殿下功高至伟,名垂青史,世家为郡王殿下贺。”谢传经大声道。
顾青笑道:“还要多谢各大世家鼎力相助,为我在民间制造舆论,迷惑史思明,促成我安西军对其合围,方有此胜。”
谢传经笑道:“殿下言重矣,我等世家不过是锦上添花,略尽绵薄而已,就算没有我们帮忙,安西军剿灭叛军还不是易如反掌,‘天下无敌’的名头可不是白叫的。”
顾青仍然微笑,心里有些不耐,这番你来我去的彩虹屁何时才是尽头?
谢传经倒也是个心窍玲珑之人,见顾青的笑容有些敷衍,于是赶紧说起了正事:“郡王殿下,如今叛乱已平,郡王在朝野间的恶名我们世家会马上将其扭转过来,正是正,邪是邪,朝野很快有公论。”
顾青含笑道:“世家能帮我洗白?”
谢传经一愣:“‘洗白’?呃,这词儿倒是新鲜,没错,就是洗白。万民愚昧,听风便是雨,各大世家在民间威望颇高,民众对世家还是颇为信服的,我们说什么,他们便信什么。”
顾青笑容不变,心中却对世家越来越警惕。
合作是合作,但不可否认,世家也是个祸患,如今大家是同盟,一致对外时自然顺风顺水,若有朝一日自己与世家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世家也会用同样的法子来对付自己,对这些心怀祸胎又有本事的人,不能不防。
谢传经又道:“前日听长安的族姐说,郡王殿下要考验咱们世家,欲查出趁战乱在河南关中大肆圈占土地的权贵,此人我们已查出来了,准确的说,不止一人,而是一伙人……”
顾青扬了扬眉,道:“哦?是谁?”
“为首者,太上皇陛下十二子,仪王李璲,授河南牧,权从者,永王李璘,延王李玢,盛王李琦,信王李瑝等,共计十余皇子,还有两位公主和驸马都尉亦涉事其中。”
顾青笑了:“这团伙作案居然是一帮高级团伙,豪华无敌阵容呀,天下怕是没人能奈何他们吧?”
谢传经笑道:“郡王权倾天下,天下何人敢不服?”
“意思是,这事儿还得我亲自去解决?”
谢传经叹道:“世家有世家的本事,殿下万莫小觑,这半个月来,世家先后拜见了这十余位皇子,在我们的劝说下,皇子们大多将土地归还了,至于他们损失的银钱,各大世家主动帮他们贴补了一些,此事便算作罢。”
顾青好奇地道:“他们肯听世家的话,心甘情愿地退还土地?”
谢传经坦然道:“在长安城,世家只能对皇子毕恭毕敬,但出了长安城,皇子的势力不如世家。”
顾青恍然。
谢传经又道:“更何况,我们还请出了郡王殿下的旗号,告诉那些皇子,此事是顾郡王亲自过问,并雷霆大怒,诸皇子不敢不还。”
顾青大笑:“我的旗号能震住这些无法无天的皇子?”
谢传经正色道:“殿下不可妄自菲薄,如今就连大唐天子亦要畏惧殿下七分,那些皇子何来胆子敢与殿下相抗?他们皆是识时务之人,知道破财消灾的道理,若触怒了殿下,后果他们承担不起。”
“如此说来,关中河南被他们圈占的土地都还了?”
谢传经犹豫了一下,道:“大多归还,唯独……唯独永王李璘死活不肯还,安禄山谋逆后,李璘被授遥领山南,江西,岭南,黔中四道节度使,虽说是遥领,可气焰却颇为嚣张,我等劝说数次,最后被他下令驱赶出去……”
顾青皱起了眉:“永王李璘?”
依稀记得此人跟李白有些干系,前世的历史里,安史之乱爆发后,李白满怀报国之心欲投军报效国家,结果这醉鬼稀里糊涂进了永王李璘的军队,然后稀里糊涂被牵进了谋反案,幸好涉案不深,流放几年后便被大赦了,大赦之后回京的路上,李白写下了那首小学生必背七绝,“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谢传经补充道:“永王李璘占山南道邓州,唐州,襄州土地逾数万顷,一丝一毫都不肯归还。”
顾青笑得有些瘆人:“李璘,好的,回长安后我亲自拜会他,求他归还土地。”
第六百四十七章 当众赐婚
土地是国本,是核心利益,任何人不能动。
在这样的年代,不可能做到土地国有,也不可能完全杜绝权贵圈占,但是,不能太过分,仗着皇子的身份几乎圈占了好几个州的土地,这就叫过分。
帅帐内接待了各大世家子弟,双方聊天实在称不上太愉悦,气氛有点干巴巴的。
世家子弟与顾青出身不同,受到的教育也不同,两者之间甚至隔着一千多年的代沟,尤其是双方因利而合,没有半点感情基础,聊天能愉快到哪儿去?
一通尬聊之后,谢传经领着世家子弟们识趣地告退。
顾青客气地将他们亲自送出大营辕门外,待世家子弟的车马消失在广袤的平原上后,顾青立马下令明日清晨全军拔营,除了沈田率两万兵马继续收复北方被叛军占据的城池,消灭叛军的零星军队以外,其余的将士则班师回京。
第二天清晨,大军启程,旌旗蔽日,浩浩荡荡不见首尾,前锋率先开拔,顾青下令前锋将士沿途敲锣,所经村庄城镇皆大声宣告叛军已被平定,百姓从此可安享太平。
消息传得很快,有了安西军沿途的敲锣打鼓,黄河南北岸的沿途城镇百姓皆已知晓。
世家的舆论发挥了作用,谢传经等世家子弟回去后,发动各世家的门客儒生再次反转了舆论,安西军原本被朝野臣民唾骂“杀降”“不仁”的名声,几日内摇身一变,成了预敌于先的正义王师,顾郡王杀伐果断,主动出兵剿灭佯装归降朝廷的叛军,让天下百姓免于战火荼毒。
顾青所率中军走了三日才到达黄河北岸,沿途村镇百姓闻讯后赶来,站在路旁箪食壶浆,迎送王师,百姓拿出自家的存粮肉蛋,无私地送给安西军将士。
纯朴的百姓能唯一能表达情感的方式,便是将自己最珍贵的粮食送给将士们。
这场祸延三年多的叛乱终于平定了,未来的日子有了希望。仍如当年一般,播种,耕耘,收获,庆余,跌跌撞撞地过完一生,一代又一代。
年迈的老者领着村庄的农户们跪在尘土里,泪流满面地拜谢安西军,浑浑噩噩的孩子和少年们不明白为何长辈们如此虔诚地向一支过路的军队叩首膜拜,懵懂的他们并不知道和平的可贵。
但是长辈老者们却知道,在他们历经风霜的眼里,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不是粮食,不是土地,而是太平岁月。
唯有太平,方能安宁,安宁的日子里才能看得到繁盛的希望。
冯羽趴在马车里,李剑九在马车里照顾他。受伤的部位在后背,顾青特意为他找了一辆马车,尽量让他舒服一些。
吃力地掀开车帘,冯羽看着路旁恭敬行礼的百姓们,嘴角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顾青骑马走在马车的旁边,笑道:“民心思定,天下苦战久矣。”
冯羽呼出一口气,叹道:“直到今日,方才觉得我做的事情多么有意义,死都值了。”
顾青摇头:“还不够,我们做的远远不够……天下太平只是基础,我们要在太平的基础上,让百姓过上富足的日子,这才是我们的目标,称王称霸的所谓志向其实都是自私的,能让百姓多吃一口饭,那才是大道之行。”
冯羽侧头看着他:“你打算如何做?”
顾青停顿片刻,缓缓道:“从土地开始。”
冯羽非常清醒地道:“若要从土地开始,那么,你必须先当上皇帝,唯有皇帝的身份,你才能颁布政令,才能震慑权贵,你发出的声音才会被天下人驻足倾听。”
顾青苦笑:“可矛盾的是,我并不想当皇帝,所以我这几年一直在思考,有什么办法能让我既可自保,又能顺利推行新政,同时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又不给我添乱,老老实实在后宫玩女人生儿子,别的事情不要瞎掺和……”
冯羽断然道:“不可能,世事怎么可能尽如人意?两全其美不过是凑巧,总的来说,有舍有得才是常情,顾阿兄,你过于奢望了。”
顾青叹了口气,道:“是啊,这话说得矫情,可我心里并非矫情,而是真不想当什么皇帝,皇帝太累了,背负的责任太重了,我为人不够无私,也不够勤勉,有时候还难免犯点糊涂,做点没节操的事情,古往今来,你见过哪个皇帝似我这般模样?”
冯羽笑了:“顾阿兄莫欺负我读书少,我在石桥村可读过不少书的,古往今来的开国君主从来都不是什么正经人,正因为他们不肯正经,行事不易被常人揣度,方可成就一番开天辟地的功业,依我看来,顾阿兄正有此气象,足可当仁不让。”
顾青眯起了眼:“你拐着弯儿骂我不正经?”
“不敢不敢,我说的是事实,难道顾阿兄敢拍着胸脯说你是正经人?”
顾青嘿嘿阴笑:“你以为受了伤我就奈何不了你是吧?正如你所说,我为人行事不易被常人所揣度……”
说着顾青忽然在马背上弯下腰,朝马车的车厢里大声道:“弟妹,你可知冯羽当初为何被我派去范阳潜入敌营?”
冯羽脸色一变,李剑九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笑吟吟地道:“这事儿倒是真未听他说过,为何呢?”
顾青怪笑道:“因为当初他在我安西都护府所在地龟兹城不安分,身无分文居然敢进青楼白嫖,而且嫖得异常欢乐,金发绿眼的胡姬他也不嫌挑食,照单全收。为了严正军纪,我不得不对他有所惩处,于是将他踢去了范阳敌营。弟妹啊,你得好好问问他,当初他看上你究竟是两情相悦,还是因为不忌口,到了嘴边就吃……”
李剑九俏脸仍带着笑,可眼神分明已有了几分寒意,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这个理由倒是真有出息……冯家少郎君,妾身确实也有这个疑问呢。”
冯羽脸色瞬间苍白起来,不知是伤口犯了还是被吓的。
顾青坏笑道:“好了,接下来的事你们夫妻慢慢聊,我就不参与了,怕影响弟妹的发挥。”
说完顾青一催马腹,马儿轻嘶,拔足朝前奔去。
马车内,远远传来冯羽的垂死挣扎声:“阿九,你听我解释……”
伴随着一阵含愤的“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马车内的冯羽发出一阵阵惨叫。
…………
行军十日后,大军到了长安。
留守长安的李嗣业刘宏伯在城门外迎接安西军凯旋归来,熟悉了顾青的性格后,李嗣业很本分,这次没有安排什么太常寺歌舞迎接,害怕顾青又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大军到达城门外,李嗣业刘宏伯纷纷上前与顾青见礼。
三人一阵寒暄,正要入城时,刘宏伯沉声道:“王爷,天子怕是越来越坐不住了。”
顾青嗯了一声,道:“天子调动朔方军的事我已见过你送来的军报,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刘宏伯低声道:“派往各地藩镇的斥候回报,近日各大藩镇节度使频频调动兵马。向长安开拔,打着所谓‘勤王除奸’的旗号,毫无疑问是冲着王爷和咱们安西军来的,请王爷定夺。”
顾青想了想,道:“藩镇兵马出发多久了?”
“河西,北庭,陇右等藩镇的兵马出发大约十来日了,唯独蜀地的剑南道兵马似乎并无动静,不知鲜于仲通如何考量的……”
顾青笑了笑:“鲜于仲通是个老滑头,情势未明朗之前,他是不会轻易站队的,此人最善投机,懂得随时规避风险,我敢断定,这次所谓的‘勤王’,鲜于仲通不会凑这个热闹,无论谁胜谁负,最后他都会上疏请罪,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将没出兵这事儿搪塞下来。”
刘宏伯担忧地道:“就算没有剑南道兵马,陇右河西北庭这些藩镇的兵马合起来也有十余万之数,再加上宫闱里的三万朔方军……王爷,咱们必须提前布置,不可失了先机啊。”
顾青沉吟片刻,道:“我平定史思明叛乱之事应该还没传到藩镇,等消息传到后,再看看各地藩镇的反应,若真有不怕死一心想着勤王效忠的节度使,待他们兵临长安城下,便与我安西军碰一碰,看鹿死谁手,乱世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
刘宏伯迟疑了一下,道:“天子那里……”
顾青语气渐冷:“派人进宫觐见天子,就说安西军为君上平定安史之乱,天下已安,社稷永固,请天子移驾太庙告祭大唐历代先帝在天之灵,并且,安西军将在太庙献俘,请天子降旨,臣民同庆盛事,臣,顾青,在太庙前等他。”
“是!”
…………
太极宫,太庙前的广场上。
初春的寒风仍然凛冽,寒风拂过广场,一面面黑色黄色的旌旗猎猎招展,遮天蔽日的旌旗下,一列列安西军将士披甲执戟,肃杀之气在太庙四周弥漫,给向来庄严肃穆的太庙更平添几分沉抑的气息。
广场四周是密密麻麻的将士,朝臣们远远地站着,神情带着几分敬畏,顾青独自站在广场正中,心中忽然涌起天地一人,崇岭之巅的孤寂感。
地位太高的人果然是孤独的,不是天生孤傲,而是旁人根本不敢接近。
静静地等了半个时辰,才有宦官匆匆赶来,扬声喝道:“天子驾至。”
群臣纷纷躬身行礼,顾青也跟着躬身。
没多久,一乘十八人抬的金黄色御辇姗姗来迟,李亨身躯笔直地跪坐在御辇上,旒冕珠垂,仪仗庄穆。
御辇来到广场正中停下,李亨在宦官的搀扶下缓缓走下御辇,面无表情地朝顾青走来。
顾青长揖行礼:“臣顾青,奉旨北渡平叛,圣天子鸿德载天,臣幸不辱命,至德二年正月十一,臣麾下安西军会猎于河北晋州,全歼叛军五万余,其中俘虏两万余,逆首史思明,严庄,蔡希德,阿史那承庆等叛臣叛将尽皆枭首示众,今日得胜还朝,献俘于太庙,告慰大唐历代先帝之英灵。”
李亨脸色渐渐浮起一层铁青,压低了声音冷冷道:“顾青,你果真是‘奉旨’么?朕可从未给你下过这道旨。”
顾青仍保持躬身的姿势,同样压低了声音道:“陛下,臣这番说辞,对陛下是最体面的。”
李亨一愣,接着冷冷一哼。
顾青说的是实话,如果换个说法,顾青擅自调动兵马,围剿早已归降朝廷的降军,这个举动可谓是胆大包天之极,而且对大唐的皇威有着无可挽回的损害,此刻当着满朝文武百官和众多将士的面,李亨只能接受顾青的说辞,大家的面子上都过得去,否则便是给脸不要脸了。
“顾青,朕不得不说,你真是好手段,一朝出手既准又狠,不愧是世之枭雄,朕这个大唐天子,只怕也做不了多久了。”李亨含怒道。
顾青面不改色道:“陛下言重了,臣绝无悖逆之意,臣之所为皆是为了社稷永固,天下久安。”
李亨冷笑:“说得好,但愿你这辈子都能记住这句话。”
顾青躬身后退两步,忽然提高了音量,大声道:“历时三年余的叛乱已平,南北已重归于吾皇治下,臣请陛下告祭太庙,犒赏三军,并颁旨出宫,天下臣民同庆。”
李亨不甘不愿地哼了一声,总算保持了帝王的风度,端起了仪态,命礼部尚书房琯上前。
房琯出班站在广场上,扯起嗓子悠扬地开始主持告祭太庙兼献俘仪式。
繁琐的仪式流程大约持续了两个时辰,君臣在太庙前站得腿都酸了,房琯总算结束了仪式。
两万余叛军俘虏被押往城外安西军大营看管,李亨又下旨犒赏安西军将士,赐下若干银钱和肉粮等物,顾青顺势递上功劳簿和请功奏疏,李亨忍着恶心随意翻看了几页,然后点头照准。
仪式结束后,群臣向李亨告退,顾青转身正要出宫,李亨却忽然叫住了他。
“顾卿于国有大功,卿已爵至郡王,晋无可晋,朕却不能不赏……”
顾青听得眼皮一跳,还是躬身谦逊地道:“为臣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李亨笑道:“有功自然要赏,否则天下人岂不指摘朕赏罚不公?朕思之又思,决定将太上皇二十九女,万春公主尚予顾卿……”
此言一出,正在躬身往外走的群臣顿时停下脚步,转身不敢置信地看着李亨。
顾青也惊呆了,急忙道:“陛下,臣已大婚,陛下已正式册封臣妻为王妃,莫非陛下忘了?”
李亨摇头,笑道:“朕自然没忘,但凡事有破例,顾卿之功可耀于庙堂,朕欲加恩,岂能拘泥于世俗陈规?王妃是王妃,不耽误朕将万春公主尚予你,以后公主可与王妃平起平坐,算是特例……”
顾青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礼部尚书房琯却气得胡子直翘,向前两步大声道:“陛下,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岂能尚予已婚之臣?此事大坏礼法,乱了君臣纲常,臣拼死反对!”
顾青也道:“臣附和房尚书,臣已是已婚之身,今生怕是与公主殿下无缘,请陛下收回成命。”
李亨笑了笑,道:“不收回,事出非常,自可网开一面,大唐立国百余年,也曾有过两位公主同许一臣的先例,朕的赐婚旨意不算太坏规矩,就这样决定了,着令太史局监正掐算吉日,择期完婚。”
房琯怒道:“陛下,此非明君之道也……”
话没说完,李亨断然道:“房卿,朕说过,就这样决定了!此事你不必掺和,朕自有主张。”
房琯气得身躯一阵阵发抖,后面的群臣也议论纷纷,目光皆集中在顾青身上。
顾青却摇头苦笑。
李亨打的主意,顾青心里大致有数,君臣联姻能够缓和如今颇为尖锐的矛盾关系,延缓冲突爆发的时间,李亨费尽心思延缓时间的目的是什么呢?
呵,他如今唯一能指望的,只有各地藩镇的勤王兵马了。
他还在等,等各地的勤王兵马到来,在勤王兵马到来以前,他不介意牺牲一个公主出去,来换取矛盾彻底激化的时间。
顾青甚至敢肯定,哪怕他此刻要求李亨把皇室中未出嫁的公主全都嫁给他,李亨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天家的亲情本就凉薄,在李亨眼里,包括万春在内,所有的公主不是他的姐妹,而是他的棋子。
有用吗?站在顾青的立场,就算那些藩镇兵马都来了,他们也不是安西军的对手,最终还是会落得兵败的下场,但是对李亨来说,无论有没有用,这是他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了,只能死死地拽住它,没有别的选择。
李亨与房琯争执不下,顾青思索半晌,躬身行礼道:“臣不敢遵陛下这道旨意,请陛下见谅,君臣之事,天下之事,没有必要将公主牵扯进来,万春公主殿下何尝不是陛下的姐妹,请陛下看在亲情的份上三思而行。”
话说得很委婉,但意思李亨听懂了。
你我争来斗去,打得头破血流没关系,不要把女人牵扯进来当棋子。
李亨听懂了,但他装作没听懂。
这个公主,他送定了,不收不行。
君臣之间的气氛陷入僵冷,顾青果断决定转移话题。
转身看着还未离开的群臣,顾青忽然大声道:“哪位是永王殿下?请永王殿下出班一见。”
人群中,一位身着暗黄袍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神情惊疑地看着顾青。
李亨也不再提嫁万春公主的事了,好奇地看了看永王李璘,又看了看顾青,不明白顾青何时与这位永王有了交集。
顾青朝永王李璘温和地笑了笑,先长揖一礼,道:“永王殿下器宇轩昂,气度不凡,臣今日初识殿下,对殿下的风采万分倾慕。”
永王李璘此刻被顾青单拎出来,最初有些懵,接着眼睛眨了眨,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顿时阴沉下来。
但当着天子和群臣的面,李璘也知要保持风度,于是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回礼道:“顾郡王的风采强胜本王千百倍,郡王折煞我也。”
顾青哈哈一笑,道:“顾某今日孟浪了,单独请出殿下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结识殿下,今日一见果真人中龙凤,顾某幸何如之。”
李璘也回以笑容:“顾郡王之风采更令本王倾倒。”
两人相视一笑,然后李璘缓缓退回了朝班,与群臣一同向李亨告退,众人慢慢朝宫门走去。
然而顾青与李璘一番没头没脑如同打哑谜般的对话,却令在场的君臣万分错愕,不停地揣测顾青单独叫出永王的用意。
第六百四十八章 偶得辅臣
君臣散去,顾青也出了宫。
刚才顾青与永王李璘的几句对话令君臣满头雾水,但李璘无疑听懂了。
他明白顾青话里的意思,对话的内容没有任何意义,但顾青从群臣中当众叫出李璘的举动本身就表达了许多含义。
联想到前些日各大世家登门拜访,请李璘归还关中河南圈占的土地,今日顾青又当众点名,这代表顾青已经对他很不满意了,再不识相的话,下次对话必然很不愉快,或许根本就没有下次对话了。
出了宫,脸色铁青的李璘上了马车,上车之前李璘忽然停下,扭头问王府管事。
“咱们在关中河南究竟占了多少土地?”
管事想了想,道:“大约一万多顷,皆是上等良田。”
李璘冷哼道:“事情是交给你们办的,你们是如何办的?”
管事急忙道:“皆是堂堂正正花钱买下的……”
见李璘目光冰冷,管事有些心虚地垂下头,声音也越来越虚弱:“……有些是无主之地,安禄山叛乱后,许多百姓携家带口离乡避难,土地便空置了,也有被叛军屠了满村的,安西军收复关中后,那些无主之地自然便归了咱们……”
李璘语若冰霜道:“今日顾青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点了我的名,此事令我尤感屈辱,究其根本,便是你们圈占土地引起的。”
管事吓了一跳:“顾郡王当众羞辱殿下了?”
“羞辱倒没有,他甚至很客气,但我非愚笨,他的意思我难道不知?前些日各大世家登门,我没放在心上,但今日顾青当众点名,本王不可再忽视了……”
管事低声道:“与殿下一同圈占土地的那几位皇子公主,好像都将土地归还了……”
李璘冷冷道:“所以,如今唯有本王没归还土地,在顾青眼里,本王便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管事道:“殿下是天家贵胄,岂惧一个山野村夫发家的小子?不理他便是,就不信他敢对殿下怎样。”
李璘忽然抬腿朝管事重重一踹,怒道:“放的轻巧屁!这个山野村夫如今连天子都惧他七分,他手里握着十万精锐,谁敢把他不当回事?你想害死我吗?”
管事吓得脸都白了,急忙躬身赔罪。
李璘脸颊的肌肉微微颤动。
土地虽说是半买半抢得来的,可终究已是自己囊中之物了,要他把土地还回去,李璘实在心疼得很。
犹豫挣扎半晌,李璘冷冷道:“咱们所占的土地还一半给当地州县,一半足够了,就算顾青权势滔天,做人亦不可太过分,本王已经给足了面子。”
管事急忙应下。
…………
顾青回到王府,刚进门段无忌便迎了上来。
“王爷,学生刚刚接到一封拜帖,欲求见王爷……”
顾青皱眉:“如今朝臣见我,大多趋炎附势之辈,没必要见,帮我回绝便是。”
段无忌道:“是,学生帮王爷回绝过许多人,但学生觉得此人王爷应该见一见。”
“何人?”
“姓崔名圆,出身清河崔氏,官拜中书侍郎,同平章事。”
顾青沉吟道:“崔圆?似乎听说过此人,官拜中书侍郎可不小了,相当于副宰相了。”
段无忌笑道:“所以学生才拿不定主意,只好来请示王爷。此人颇有才干,尤善治民,学生与他初识,听他话里的意思,似有投奔王爷之意。”
顾青笑了笑:“堂堂副宰相,为何来投靠我这么一个权臣?”
段无忌叹道:“虽是中书侍郎,难免亦有怀才不遇之憾……”
“怎么说?”
“王爷班师回京之前,朝堂上有过一番人事调动,天子欲罢免崔圆副宰相之职,外放东都留守,明明是文官,天子却委他武职,怎能不怀才不遇?”
顾青皱起了眉:“东都留守?洛阳是在咱们安西军的掌握之下,如今的东都留守是李光弼李叔,天子他……”
“是,天子欲将崔圆外放洛阳,看样子是打算将洛阳拿过来,控制在天子手中。”
顾青冷笑起来:“鬼花样还挺多,目不暇接的,刚给了朔方军一耳光还不够,手又伸到了洛阳。”
段无忌笑道:“王爷不点头,天子的旨令出不了宫。而且,崔圆也不乐意接受这份差事,他知道朝堂内风云诡谲,天子与王爷正明争暗斗,他不愿牵扯其中,于是进宫婉拒外放,却被天子狠狠呵斥了一番,崔圆约莫心中生怨,索性便投向王爷了。”
说着段无忌从怀里掏出一封名帖递给顾青。
顾青翻开一看,脱口道:“字写得很漂亮呀。”
写字是顾青永远的痛,一笔臭字至今没长进,看到有人字写得漂亮,顾青便忍不住心生好感。
名帖上的字迹是一笔潇洒的行书,字迹灵逸出尘,自带一股仙灵气质。
仔细扫视了一遍后,顾青将名帖收起,道:“你安排一下,我见见他,顺便请他给我摹几本碑帖,我练练字。”
段无忌急忙道:“王爷,学生的字也写得很不错的,怀玉阿姐都夸过呢……”
顾青毫不犹豫地道:“你越来越油滑,写的字也没那个味道,怕你教坏我,不学。”
下午时分,崔圆便登门拜访了。
顾青在王府前殿接见了他。
崔圆已有五十多岁了,穿着寻常的月白长衫,颌下一缕略带几分花白的长须,脸上时刻带着彬彬有礼的微笑,令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顾青不敢端架子,亲自在前殿迎接,二人各自行礼后入殿。
还没开始寒暄,崔圆便从怀里掏出一叠厚厚的字帖,笑道:“听段侍郎说,郡王殿下欲寻字帖,下官这里倒是有早年临摹的魏碑《龙门二十品》,今日献予殿下,聊博一笑。若嫌不够殿下尽管吩咐,下官早年还有许多字帖可供殿下品鉴。”
顾青双手接过字帖,哈哈一笑,道:“我这人出身山野,学问和书法远不及朝中诸公,幸好尚存向学之心,闲暇之时倒也练练字帖,期待有朝一日能够登堂入室,崔侍郎之帖正是雪中送炭,多谢了。”
说完顾青小心地整理好字帖,轻轻地搁在桌案上。
崔圆含笑静静地看着顾青的动作,对他不端架子,不避出身的坦荡作风和对学问的敬畏态度亦深有好感。
相逢只是偶然,都是官场中人,说话和意图都不会表现得太明显,二人初识往往从寒暄闲言中开始,在没有任何意义的闲聊中互相观察对方,试探对方,直至最后,各自做出决定。
顾青和崔圆也是如此,双方寒暄一阵后,顾青吩咐设宴,很快下人便端上热腾腾的酒菜。
顾青举杯敬崔圆,酒过三巡后,崔圆朝殿外看了看,回过头时神情一脸不可思议。
见崔圆表情不对,顾青好奇道:“崔侍郎在找什么?”
崔圆笑道:“下官失仪了,我大唐权贵家中设宴都是酒菜与歌舞皆具,郡王殿下的府上却是如此冷清恬淡……”
顾青叹道:“崔侍郎莫误会,我非故意慢待侍郎,而是我府中向来没有歌舞伎和乐班,我出身乡野,以前在蜀州时常为温饱发愁,如今算是发达了,但做人不能忘本,权贵们奢靡无度的生活我过不了。”
崔圆肃然起敬道:“郡王殿下是下官生平仅见自律之人,外间传闻殿下杀性深重,权势滔天,今日看来皆是虚妄谣言,一个人能做到不忘本,不奢靡,便已胜过朝中诸公良多了,社稷有幸,有殿下这般英雄人物横空出世。”
顾青笑道:“崔侍郎谬赞了,今生要做的事情很多,我没有闲心奢靡玩乐。”
崔圆恭敬地问道:“下官斗胆,敢问郡王殿下之志。”
“复前朝盛世,开万世太平。”
崔圆闻言立马走出桌案,面朝顾青拜道:“若殿下终生不易其志,下官愿为郡王殿下效犬马之劳。”
激情澎湃,情绪高昂,但顾青并没有激动,而是静静地看着崔圆,道:“你是为了官爵,还是为了太平盛世?”
崔圆抬头直视顾青的眼睛,道:“下官以为,两者并不冲突,下官辅佐殿下,办好了差事,为百姓谋了福祉,有了些许功劳,自然便有了官爵。”
顾青淡淡一笑,此刻的气氛已不是闲聊,而是相当于招聘与应聘了。
顾青出题,崔圆答题,如果答案能令顾青满意,那么顾青就会将他收入麾下,否则,口号喊得震天响,做事却一塌糊涂,这样的人顾青不敢要。
顾青表情很随意,崔圆却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比当年参加策科考试还认真,他也知道此刻是顾青考校自己的时刻,若自己的回答令这位郡王殿下不满意,那么自己便只能老老实实去洛阳任留守,从此一生不得舒展才华。
“给你一座州城,尔当如何治理?”顾青忽然问道。
崔圆毫不犹豫地道:“抓大放小,方略我来定,政令颁行则交给下面的县令。”
“你若上任州官刺史,首要之务是什么?”
“土地,粮食。”
“何以为之?”
崔圆脱口道:“与当地世家豪绅地主商谈,严格控制治下土地被地主们蚕食吞并的现象,以减赋减徭为筹码,逼地主们妥协,尽量减少当地农户失地沦为农奴和难民,其次是发动农户开垦荒地,除了粮食,同时桑麻水利工坊并举,让那些失地的农户不至于走入绝境。”
顾青两眼一亮,崔圆的想法受限于古人的局限性,但总的来说还是非常实用的,而且非常凑巧地与顾青对未来的规划不谋而合,方法有些落后,但大方向却是一致的。
“官场盘根错节,当地豪绅地主皆有京中靠山,他们若不服你,仍然违你政令,继续大肆圈占土地,你当如何?”顾青追问道。
崔圆想了想,道:“下官不会公然得罪他们,只会妥协得更多一些,多给他们一些筹码,来换取大方向不变,当然,付出的代价也更高。”
“动了他们的土地,便是动了他们的根基,你不怕他们跟你拼命吗?”
崔圆微笑道:“官永远是官,民永远是民,背后有靠山,权势终究不如亲手掌握,官法便是一炉旺火,任它再顽固的铁石,进了我的官炉便必然会被炼化,或许炼化的时间会长一些,但,一定会被炼化。”
顾青大笑,举杯道:“听崔侍郎一席话,使我受益良多,侍郎,请酒,饮胜。”
崔圆恭敬地双手捧杯,笑道:“饮胜,下官为郡王殿下寿。”
二人各自饮尽杯中酒,然后很有默契地不再提刚才的奏对之事。
顾青对崔圆很满意,崔圆暗暗观察后,觉得自己刚才的回答或许不差,从顾青满面春风的脸色能看出来,这位郡王殿下是颇为欣赏自己的。
于是前殿内又恢复了谈笑风生,崔圆不知不觉饮了不少酒,有些微醺了,笑吟吟地说起了长安城的风月事。
五十多岁的年纪,说起长安城平康坊的青楼姑娘如数家珍,显然是青楼的常客,青楼的姑娘如何如何美丽,如何如何热情,对他如何如何死心塌地云云。
千百年来,男人之间吹牛逼的德行居然一直没改过,五十多岁了也不例外,说起某个青楼姑娘为他要死要活,而他却爱搭不理,更甚者,聊起了某种道家房中秘法,可夜御十女,可采阴补阳,无论征伐多少次,第二天一早仍然精神奕奕生龙活虎,自矜倨傲之色,可以说非常凡尔赛了。
车开得又稳又快,去幼儿园的车没焊死,但顾青不想下车,听得津津有味。
聊天也是本事,会聊天的人在不知不觉中博得了旁人的好印象,有了好印象,以后行事自然事半功倍,而且崔圆深谙其道,男人之间的私交往往便是从女人的下三路开始的。
酒宴渐至尾声时,顾青总算意犹未尽地下车了,于是说起了正事。
“听说天子要将崔侍郎外放洛阳留守?”
崔圆笑容渐渐僵硬,叹了口气,苦笑道:“殿下所言不错,下官只是一介文人,手无缚鸡之力,留守一职向来是武将担任,尤其是东都洛阳的留守,更需军中名望极高的武将坐镇方可不失,下官若去洛阳上任,底下的将士们如何会服我?”
顿了顿,崔圆的声音压低了些,又道:“听说如今的洛阳留守是当年的左卫左郎将李光弼,下官还听说李光弼已是安西军中一员,与郡王殿下更是故交多年,下官若去洛阳,必然会与李光弼冲突,说实话,李光弼和安西军,下官都惹不起,所以下官不敢去。”
顾青嗯了一声,道:“为君者,当对臣子量才而用,不必讳言,天子对崔侍郎的任命确实不妥。”
崔圆垂头道:“是,所以下官有了投奔之心,天子虽比郡王殿下年长,但行事和决策却差郡王殿下太远,以下官观之,顾郡王才是天命所归之人,所以下官愿在今日此时押上身家性命,赌上这一次。”
顾青大笑道:“我尽量不让崔侍郎赌输,如果老天无眼真输了,崔侍郎也莫怪我,一切皆是天命,你我便手挽着手上法场砍头吧。”
崔圆恭敬地道:“郡王殿下沉稳睿智,胜天子良多,下官绝不后悔今日的决定。”
顾青收起笑容,缓缓道:“你应该知道前几日我安西军大胜,剿灭了史思明所部叛军,大唐的黄河北岸已被基本被收复,开春之后正是百废待兴之时,但我却很缺人才,尤其是治理地方的人才,今日崔侍郎前来,也算是冥冥中自有天意吧。”
崔圆伏地拜道:“下官愿此生辅佐殿下,复前朝盛世,开万世太平。”
顾青扶起了他,拍了拍他的胳膊,道:“不瞒崔侍郎,我已令段无忌在吏部遴选了百余名官员,这些官员皆是不得志但颇有才干之人,过不了多久便会被我派遣至黄河以北,接管北方的诸多城池州县,安置难民,开垦耕地,恢复当年的农耕赋税,不知崔侍郎可有意帮我治理北方?”
崔圆急忙道:“下官千般万般愿意,请殿下吩咐。”
“北方刚刚经历战乱,许多世家权贵和豪绅地主都被叛军杀了个干净,我又限制朝堂权贵不可圈占北方土地,也就是说,如今的北方,在战乱之后变成了一张白纸,可任由我涂抹描绘,崔侍郎若有意,不妨代我巡狩按察北方诸城池,纠官员之不法,察民众之疾苦,督百官之行政,推新法之颁行。”
崔圆捋须沉吟,缓缓道:“敢问下官权限若何?”
“对北方各地官员有生杀之权,”说着顾青忽然沉下脸来,道:“同时,我对你亦有生杀之权,明白我的意思吗?”
崔圆一凛,瞬间便听懂了顾青的意思。
也就是说,崔圆若到了北方后,有任何贪腐,不公,渎职等行为,顾青也不会放过他,他在北方虽说权势极大,但他的头顶却时刻高悬着一柄刀,提醒他不要失了分寸,不要做出损害百姓的事情。
“下官愿为郡王殿下鞠躬尽瘁。”崔圆再次伏地拜道。
第六百四十九章 按察河北
收了崔圆委实是意外,顾青没想到朝臣中居然有人敢主动站队,而且站的还是他这一队。
从收复长安,李亨归京开始,朝堂里的气氛就很不对。
天无二日,臣无二主。可现实是,宫里有李隆基和李亨两位皇帝,而宫闱之外,顾青手握重兵,控制京畿,权势堪比皇帝。
于是宫闱里的两位皇帝联起手来,共同对抗宫外的顾青,长安朝堂的格局隐隐有几分吴蜀抗魏的意思。
如此复杂的政治环境下,崔圆能够主动站队,其气魄胆量委实不简单。
崔圆告辞,顾青亲自将他送出门外,负手看着马车远去,顾青才转身进门。
段无忌从偏院窜出来,凑到顾青身边轻声道:“王爷,此人如何?”
顾青赞道:“有高才,能变通,亦有雷霆手段,可治之地不止一州一城。”
段无忌松了口气,笑道:“那么学生就放心了,学生还担心王爷眼界高,看不上世家子弟呢。”
顾青正色道:“事实上,世家子弟能出仕者,大多是精英人才,无论学识还是见识,都强胜寒门子弟多矣,只是用他们弊处也多,这类人本事虽然不小,但在他们心里,家族利益比国家利益更重要,所以对世家子弟要用,也要谨慎地用。”
段无忌道:“崔圆出身清河崔氏,崔氏是名门世家,王爷打算如何用他?”
“按察河东河北,你寻个时间将那些遴选出来的百余名官吏带来见我,然后我要将他们分配到北方各州城,叛乱甫定,北方百废待兴,急需一批精干的官员主持大局,城外的难民也可以组织他们分批北渡黄河了,不能误了春播。”
“是。”
顾青想了想,道:“无忌,你跟随我多年,如今天下已安,你要出去历练历练。”
段无忌一愣,然后道:“王爷,学生不想离开您身边……”
“我又不是你爹,老跟在我身边作甚?我派崔圆按察北方,但我不能毫无保留地信任他,北方那么大,只有一位按察也不够,所以你也去北方,跟崔圆一样,负责监督新委任的百名官吏,可风闻奏事,可纠其不法,可生杀予夺。”
段无忌抿了抿唇,犹豫了一下,还是道:“是,学生听王爷安排。”
“除了你和崔圆,我还会派一名按察,你和崔圆在明,另外那人在暗,每隔一季,你们必须向长安呈上北方官声民情考评,三人的说法若不一致,便是你们三人中的某人失职或是贪腐,那时我会下令严查。”
“无忌,你是石桥村出来的,跟在我身边多年,莫丢我的脸,需要用钱跟我说,不要接受下面官吏一文钱的贿赂,”顾青沉声道:“若连我身边的人都出了问题,对我是很大的打击,我甚至会怀疑自己选择的路究竟是否正确。”
段无忌凛然道:“王爷放心,学生若在外面做了不法之事丢了您的脸,学生定引颈就戮,死后亦无脸葬入祖坟。”
顾青拍了拍他的肩,笑道:“回去收拾一下,准备上路吧,你和崔圆在北方不必相见,各自独力办差,沈田率两万兵马正在北方扫荡残敌,收复城池,我会写信给他,让他拨予你一千兵马随从听用。”
“是,学生到北方后定会对走访各个城池乡镇,考评当地官声民情,力求公正严谨,不偏不倚。”
…………
回到王府后院,顾青径自进了北厢房。
北厢房内,张怀玉和皇甫思思正盘腿坐在炕上,二女聊得热火朝天。
见顾青走进来,二女同时起身,皇甫思思帮他除去外裳,掸了灰尘后挂在屋角。
张怀玉递过一杯热奶酥,笑道:“王爷可是日理万机,妾身想了想,已经好几日不见您了。”
顾青一腿朝炕上一偏,笑道:“下次要见我,先跟我秘书预约,再领号排队,凡事得有规矩……”
张怀玉仅着足衣的小脚朝他一踹,笑骂道:“王爷的威风都抖到后院来了,若真想讲规矩,索性把宫里那位拉下来,您自己坐上去,那时您说定什么规矩,妾身一定遵从。”
顾青眼一瞪:“大逆不道!收拾不了你了还,我手握十万雄兵,信不信我一声令下……”
张怀玉也瞪起了眼:“你待如何?”
“……请夫人阅兵。”
皇甫思思噗嗤一声,接着大笑起来。
张怀玉也笑了:“这么多年了,怂毛病还是没改。”
扭头望向皇甫思思,张怀玉轻笑道:“妹妹可不知道,当年我在石桥村遇见他时,便觉得他特别古怪,说他怂吧,他敢独自设局杀人,而且下手特别狠,全是不要命的打法,说他不怂吧,我占了他的屋子睡觉,他都不敢反抗,乖乖跑去跟宋根生睡,当时看他的背影特别可怜……”
顾青咧了咧嘴,叹道:“可不像丧家之犬么,实至名归了。”
皇甫思思羡慕地道:“妹妹若早几年遇到王爷该多好……跟王爷从贫困到富贵,一路走来一定特别精彩。”
张怀玉含情朝顾青一瞥,目光里满是柔柔的情意。
不知想起什么,张怀玉噗嗤一笑,道:“最好还是不要,妹妹可是不知道他的鬼花样,说要搞什么‘浪漫’,安排村民收集花瓣,给我在断崖下了一场花瓣雨,我还没来得及感动,花瓣雨没了,当时我那心情真是……”
皇甫思思小心地瞥了张怀玉一眼,然后嘟着小嘴儿拽着顾青的袖子甩来甩去。
“王爷都没给妾身‘浪漫’过……”
顾青王霸之气一震:“说话要摸着良心,我怎么没跟你浪漫了?晚上吹了灯我难道还不够浪吗?再说,你的表现也……”
话没说完,皇甫思思闪电般出手,死死地捂住他的嘴,小脸通红地叫道:“王爷,这事儿也能说的么?你要羞死妾身不成!”
张怀玉脸蛋儿也红了,屋子里的二女都与顾青有过肌肤之亲,顾青的意思她们都懂。
假装没听到顾青的话,张怀玉将脸扭过一旁,装作看窗外的风景。
顾青不怀好意地张嘴咬了一下皇甫思思,皇甫思思急忙缩回手,似嗔似怨地白了他一眼,秋水盈盈般的眼眸里释放出强烈的信号。
今晚……那啥啥。
张怀玉装作没看到二人间的眉来眼去,大宅院里的男主人与妻妾那点事,张怀玉从小就见多了,不足为奇。
“对了,冯羽在中院养伤,怀玉你派几个伶俐的丫鬟去照顾他,家里再请两位高明的大夫,本事过得去的话,不妨常年供奉起来。”顾青忽然道。
张怀玉无奈地道:“我倒是想让丫鬟去照顾他,可惜他身边那位李剑九不让丫鬟近身,冯羽的吃穿换药,包括擦洗身子和如厕都是她亲力亲为,这女子有些霸道,冯羽若与她成亲,怕是这辈子纳不了妾。”
顾青语重心长地道:“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攀登,以冯羽的灵劲儿,他若真想纳妾,十个李剑九都斗不过他的心眼儿。”
张怀玉又道:“对了,李姨娘昨日来过,探望了冯羽和李剑九后,与我说起他们二人的婚事,趁着时局还算太平,不如早点把婚事办了吧。”
“好,我亲自做他们婚事的司赞,另外请礼部尚书房琯来给他们主持大礼。”
张怀玉面色古怪地道:“礼部房尚书乐意吗?”
顾青一愣,不悦道:“这话怎么说的,我与房尚书交情好得很,上次咱俩成亲便是他主持的,彼此合作非常愉快,我早已他约定了下次继续合作,他也非常愉快地答应了。”
皇甫思思又噗嗤笑了:“王爷您真是……成亲的事一生只有一次,哪有下次的道理?”
见张怀玉目露杀气,顾青尴尬地道:“下次……也不见得是我的婚事,我的亲戚朋友什么的,都可以找他嘛,我完全有能力帮房尚书开辟大唐婚庆市场,妥妥的垄断产业,光是礼部尚书主持婚礼这个噱头,别人想模仿都学不来。”
张怀玉冷冷一哼,道:“整日里说些让人听不懂的胡话,婚庆市场什么的根本不明其意,但我敢肯定,房尚书如今对你可是退避三舍,避之不及。”
“为啥?我又没得罪他。”顾青不解地道。
张怀玉嘴角一勾,道:“大约……咱俩成亲的时候,房尚书与你的看法不一样吧,至少对他来说,你应该是特别不配合的那种人,成亲的第二天,我听怀锦说,成亲那晚主持了最后的礼仪后,房尚书连杯酒都没喝便逃命似的离开了,段无忌拼命留都没留住,逼得急了,房尚书甚至以死相挟,说不让他走他便死在咱家门口,让喜事变丧事……”
顾青呆愣许久,然后露出受伤的表情:“我以为他很欣赏我呢……”
张怀玉白了他一眼:“人家是不敢惹你,不然早就拂袖而去了,你以为你招人爱呢。”
顾青怅然叹道:“我本将心向明月,明月说,‘莫挨老子’……”
张怀玉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对了,怀锦近日来咱家比较勤,每次在府里各个院子窜来窜去,与她聊天她又忸忸怩怩,傻妹妹那点小心思还以为我看不出来,咱俩既然已成了亲,选个吉日将怀锦也纳进来吧,她怕是急了,生怕你反悔不要她。”
顾青决定发扬一下传统美德,就是前世网络段子上看到的那样,夫人主动求丈夫纳妾,丈夫却非常淡定地看书。
“夫人你看着安排吧,莫拿这些俗事烦我。”顾青盘着腿,神情淡然地道。
张怀玉气不打一处来,抓起炕桌上一盘炒黄豆朝他扔去。
顾青一闪,还是有几颗迸到额头上。
吃痛地揉了揉额头,顾青叹道:“殴打一位手握十万雄兵的王爷,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皇甫思思帮着顾青揉额头,笑道:“您都手握十万雄兵了,为何还是一副不正经的模样,难怪怀玉阿姐要揍您。”
三人正说着话,外面忽然有丫鬟禀道:“王爷,宫里来了旨意,请王爷接旨。”
顾青一愣,然后起身朝外走去。
一炷香时辰后,顾青捧着一封圣旨缓缓走回后院,无奈地把圣旨往炕桌上一扔。
张怀玉好奇地展开圣旨迅速扫了一眼,吃惊地道:“天子赐婚?”
顾青叹道:“是,尚万春公主,择日迎娶,太史局掐算了日子,大约在下月。”
张怀玉神情复杂地沉默许久,幽幽地道:“你的女人真是越来越多了呢……”
顾青急忙道:“这位可不是我想娶的,昨日太庙献俘之时,天子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提起此事,当时我便回绝了,没想到……”
张怀玉只有片刻的失意,然后很快恢复如常,冷静地道:“万春公主也好,毕竟与你早就相识,我与她也曾有过照面,总比强塞一个陌生女人进门好。”
一旁的皇甫思思迟疑道:“这位公主殿下若进了门,算妻还是妾?”
顾青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是妾,咱家的正室夫人只有一位,公主也无法取代,她进门后,规矩必须遵守,否则便送她回宫。”
张怀玉白了他一眼道:“莫乱说狠话,万春公主其实也是个可怜女子,她对你的情意瞎子都看得出来,蹉跎了这些年的芳华就为了等你,她进门后你好好待她,莫让她委屈了。”
顿了顿,张怀玉神情变得精明起来:“你与天子如今已是水火不容,尤其是围剿史思明之后,打破了天子的布局,天子应对你恨之入骨才对,为何突然施恩赐婚,此举分明是想缓和你与他的僵冷对峙局面,他有何企图?”
顾青笑了笑:“他在拖延时间,这几日我收到几份军报,北庭,河西,陇右等藩镇兵马频频调动,各镇节度使约莫已收到天子的密旨,欲率军赴京勤王,呵。”
张怀玉悠悠呼出一口气,道:“如此说来,大战即近,天子马上要与你彻底撕破脸了?”
“卧榻之侧,岂能容猛虎安睡?我与他刀兵相向是迟早的事。”
张怀玉神情怔忪地道:“那是你们男人的事,倒是万春公主……真是可怜她了。”
第六百五十章 叔嫂初识
可怜之人最可怜之处,便在于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可怜。
赐婚的旨意传到顾青的王府时,万春在兴庆宫的寝殿内兴致勃勃地试穿新衣。
一件件新衣穿在身上,试了一套又一套,铜镜旁的地面上全是被她否定的衣裳,而她永不知疲倦,新衣试得不亦乐乎。
“妇娥,这条玉带太难看了,太难看了,根本不配这件玄色的衣裳,快去把它扔掉,本宫见到它便嫌恶得很。”
“妇娥,这件衣裳是谁做的?应该全家拖出去杖刑,如此难看的衣裳为何会出现在本宫的寝殿里?”
“妇娥,这件衣裳勉强看得过眼,制衣的绣匠可赏钱两贯……”
万春在铜镜前双手伸展,摆出一个风情万种的造型,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
镜子里的她,脸色红润,眼里有光,那是对未来人生的憧憬,像一个在佛前许下私愿的信徒,转过身时已是满脸自信。
妇娥知道她为何如此高兴,因为刚刚赐婚的圣旨已传到了顾青的王府,听说顾青接下了圣旨。
但妇娥却并不高兴。
她已三十多岁,是个老宫女了,她隐约听宫人说过如今的朝局,也知道这桩看似美好的姻缘背后,其实掺杂了太多阴暗的利益谋算。
每个人都知道万春是一颗明晃晃的棋子,她只起到了暂时缓和拖延的作用,唯独万春不知道,她高兴得像个孩子,一大早便不停地试穿衣裳,她想以最美的样子出现在顾青的王府里,一如当年她在路口送别顾青去安西都护府一样。
除了完美无瑕的外貌,笨拙的她根本不知道如何讨好一个男人的心。
“殿下,赐婚圣旨里可有说过,殿下尚予顾郡王是以何种身份?可是郡王正室?”妇娥忍不住问道。
万春盯着铜镜,仍在试穿自己的新衣,轻盈的身姿在镜前扭摆。
“正不正室的,重要吗?”万春淡淡地道。
妇娥上前一步,加重了语气道:“重要,殿下是公主之尊,是天子的妹妹,不论尚嫁何人,皆应高高被捧起,就连丈夫亦要对殿下行君臣之礼。”
万春撇了撇嘴,道:“我若只求正室之位,何必嫁给顾青?天下俊才何人不可嫁?”
妇娥急道:“可是殿下,顾青家中已有正室,公主嫁过去便只能以妾室的身份,堂堂金枝玉叶,顾青怎可慢待您?这可不是寻常游园饮宴,坐在什么位置都不过一时,您可是要与顾青过一辈子的呀,难道一辈子都只能做个妾室?”
万春叹道:“你们啊,斤斤计较正室妾室,既然打定主意要与他过一辈子,何必在乎什么身份?”
妇娥低声叹道:“殿下,您究竟为了什么呀……”
“求的是一心人,为的是白首约。”万春仰起小脸,眼眸因希望而湛然。
妇娥沉默片刻,低声道:“殿下,宫里有人说,天子赐婚,是将殿下当棋子,天子与顾青……迟早会刀兵相向的,奴婢很担心您,若有刀兵相向的那一天,殿下何以自处?”
万春眼眸中的光渐渐黯淡,垂下头抿唇不语。
妇娥犹豫半晌,鼓起勇气道:“殿下,依奴婢看,不如拒了这桩赐婚,眼下君臣争锋的时节,殿下委实不宜参与其中,就算要嫁,也等到他们分出了胜负……”
万春摇头:“正因为君臣争锋之时,我更要参与进来,有我在,至少能在中间斡旋,我是天家女,更是顾家妇,无论谁胜谁负,我当尽力维护败者,保住他的性命。”
妇娥愣住了,她没想到万春竟是如此的打算。
那个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如今已长大了,她有了担当。
可是,她担得起吗?
朝堂如猛虎,多少名臣将相在这只无形的猛虎面前折戟沉沙,她不过是一介被当作棋子的女流,她如何能在两个站在世间顶峰的男人争斗中斡旋?
妇娥不懂,她只是个宫女。
无奈地叹了口气,妇娥道:“殿下高兴,奴婢也跟着高兴,宫里刚才来人了,太史局监正将吉日定在下月初二,天子说要将殿下风风光光地嫁进顾家,场面和礼仪要比顾青娶正室更隆重……”
万春皱起了眉:“为何要隆重?争这些不必要的排场有意思么?我只是妾室进门,一顶软轿抬进去便可,排场太铺张显得盛气凌人,还未进门便与正室结了怨,天家倒是挣了颜面,可教我此生在顾家宅院如何自处?”
妇娥不甘地道:“殿下本是公主的身份,排场隆重一些正是常情,也是天家嫁女的规矩,规矩不可免。”
万春俏脸冷了下来:“派人告诉天子,礼仪不必铺张,他若不肯答应,我便不嫁了,我甘愿做棋子,但这件事得听我的。”
见妇娥仍不甘地还想说什么,万春怒道:“快去!”
妇娥无奈地离开。
偌大的寝殿内顿时安静下来,万春独自站在铜镜前,看着镜子里风华生姿的自己,眼眶忽然一红,悄然落下泪来。
其实,这样的爱情根本不是她想要的,她的心是纯粹的,却被世情弄脏了。
可她还是选择了妥协,纵是萤火之光,亦是黑暗里的希望。
卑微如尘,向阳而生。
…………
冯羽快疯了。
回到长安后,他住进了顾青的王府,李剑九日夜不离地照顾他,段无忌每天来看他,顾青也经常与他聊天。
养伤的日子挺惬意的,如果世上没有张怀锦这个女人就更完美了。
张怀锦常往王府里跑,名义上是看姐姐,实际上是司马昭之心,瞎子都看得出她根本不是来看姐姐的,每次进了王府便找顾青,跟在顾青屁股后面转,既啰嗦又喧闹,她一个人可顶长安半个西市。
顾青太忙了,很多事情都等他处置,李亨干了一件搬石头砸自己脚的事。当初封顾青为尚书令,幻想用此招卸下顾青的兵权,谁知兵权没卸掉,尚书令却被顾青牢牢掌握在手里。
有了尚书令这个官职,顾青便堂堂正正地处置朝堂事务,如今的郡王府前院已成了朝议之地,每天都有无数朝臣坐着马车前来,将大唐各地急待处置的政务拿出来与顾青商议,请示之后才离开。
有趣的是,顾青处置过后的各地州县奏疏和政务,回奏到李亨面前时,李亨却大多将其否定,哪怕明知顾青处置的方法非常合适,李亨也毫不犹豫地否决,执意要换另一种方式处置。
结果李亨换了处置方式后,朝臣再拿到顾青面前请示,顾青又将它们改回来,并照此执行。
瞎子都看得出李亨和顾青在互相较劲,夹在中间的朝臣们却苦不堪言,他们觉得自己像一只只被堵在风箱里的耗子,两头跑,两头不是人。
顾青也察觉到了不妥,朝堂中枢权力中心如此儿戏般的作为,对地方官府和百姓绝非好事。
可李亨与顾青之间又仿佛存在某种不言而喻的默契,这种默契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风满楼,宁静中蕴含着惊天动地的变故。
大家都在耐住性子,等那场即将到来的变故,变故之后,一切都会改变。
顾青太忙了,于是不得不冷落了张怀锦。
张怀锦是个乐观的姑娘,也非常识大体,顾青繁忙的时候她不去烦他,改烦别人。
于是在王府中院厢房养伤的冯羽被她盯上了。
盯上的过程很简单,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他一眼,确认过眼神,他是她要害的人……
快开春了,寒冷的天气里,久违的太阳终于露出了头。
这样的好天气里,冯羽被下人们抬出厢房,将他抬到院子中的樱花树下晒太阳,李剑九还细心地在他肩上搭了一条胡毯。
阳光静好,岁月温柔。
冯羽沐浴在冬末的阳光里,舒服地眯起了眼睛,发出满足的叹息。
张怀锦就是在这个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眼前。
“你便是冯羽?”张怀锦蹲在院子不远处,好奇地打量他。
冯羽睁开眼,见面前有个小姑娘,年纪不大,眼神清澈,脸上的笑容很干净。
冯羽没见过张怀锦,下意识地拱手:“正是在下。”
站在冯羽身后的李剑九却朝天翻了翻白眼。
作为李十二娘的座下弟子,李剑九自然是认得张怀锦的,这姑娘是李十二娘府上的常客,而且经常不自量力地要跟李十二娘的女弟子们切磋,每次的开场白便是“大战三百回合”,豪气干云得一塌糊涂。
李剑九对别的接近冯羽的女人多多少少带着几分敌意,但对张怀锦完全没有敌意,她知道张怀锦马上也要嫁给顾青了。
张怀锦见自己没认错人,不由兴奋起来,几步蹦到冯羽面前,然后围着冯羽转圈打量,口中啧啧有声。
“顾阿兄说你是个了不起的人,也没见你长了三头六臂,你究竟哪里了不起?”
听张怀锦口称“顾阿兄”,冯羽知道她必与顾青有渊源,于是客气地道:“敢问姑娘是……”
张怀锦挺起小胸脯,傲然道:“我是顾青即将娶进门的夫人。”
冯羽一呆:“顾阿兄的夫人不是怀玉阿姐么?”
“顾阿兄是当世英雄,英雄岂只有一位夫人之理?我是另外一位夫人,你可以叫我小嫂嫂。”
冯羽扭头朝李剑九投去询问的目光。
李剑九无奈地解释道:“这位是张怀锦姑娘,是怀玉阿姐的妹妹。”
冯羽恍然,急忙见礼:“拜见小嫂嫂,闻名久矣,久仰久仰。”
张怀锦眼睛一亮:“你听说过我的名号?我竟如此出名了么?”
冯羽脸颊微微一抽搐,组织了一下措辞,委婉地道:“‘久仰’的意思,是客气话,大约等于‘你吃了吗’之类的。”
张怀锦失望地道:“你这人虚伪得很……真不懂顾阿兄为何说你了不起。”
冯羽谦逊地道:“顾阿兄说的也是客气话,小嫂嫂不必为意。”
张怀锦仍不死心地道:“你武功很厉害吗?还是在战场上有万人不当之敌?”
冯羽感觉自己有些不会聊天了,干笑道:“我只是吃饭喝酒比较厉害而已,酒桌上有万人不当之敌。”
张怀锦眯起眼睛,道:“我怀疑你在谦虚……”
冯羽脱口道:“自信点,把‘怀疑’俩字去了……”
张怀锦大喜,顺势从怀里掏出当年李十二娘送她的精巧匕首,神情凝重地抱拳道:“这位好汉请了,可敢与我大战三百回合?”
冯羽果断地道:“不敢。”
“呃……”张怀锦被噎得一口气没提上来。
这个回答,完全不按套路出牌呀。
“你,你你……怎么能不敢呢?”张怀锦气坏了。
冯羽淡定地道:“柿子可以捡软的捏,但我这颗柿子不仅软,还是一颗伤残柿子……这都要捏一捏,小嫂嫂未免过分了。”
李剑九不得不解释道:“怀锦姑娘,冯羽他受了重伤,如今尚在养伤,若怀锦姑娘定要切磋,我可以陪你走几招。”
张怀锦急忙摇头:“不行不行,我打不过你。”
上下打量了冯羽一番,发现他果真是受伤了,于是张怀锦非常豪迈地道:“我辈江湖中人行侠仗义,不屑做那趁人之危的事,等你伤好了,再与我大战三百回合。”
冯羽果断地道:“伤好了也无法与小嫂嫂大战三百回合,……我根本不会武功。”
张怀锦又愣了。
随即她恨恨地跺脚:“这也不会,那也不会,顾阿兄凭什么说你了不起?定是他骗我,找他算账去!”
说完张怀锦扭头就跑。
冯羽气不过,朝她背影喊道:“小嫂嫂,我有许多优点……”
张怀锦却理也不理,跑得飞快,眨眼就没影儿了,只扔下一声“呸”,随风传荡在院中。
冯羽坐在院子里,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苦笑道:“这位小嫂嫂……她真是怀玉阿姐的妹妹吗?为何与怀玉阿姐的性子完全不同?”
李剑九微笑道:“或许是自小被家人娇宠惯了,性子有些跳脱,但心地还是很善良的,以前经常来师父家中玩耍,与我们师姐妹们都混得熟了,有些人天生就命好,从小有长辈宠着,嫁人也能嫁给当世英雄豪杰,虽不是正室,但正室是她的亲姐姐,断不会受欺负,女子一生能活得如此幸福,此生无憾了。”
冯羽朝她眨眨眼:“嫁给我就不幸福吗?你好像很羡慕嫁给顾阿兄的女子?”
李剑九笑了:“只是感怀身世罢了,与顾郡王何干?你莫乱吃飞醋。”
第六百五十一章 设局谋人
正月过后,已是春播时节。
长安城外的难民已聚集十万余数,顾青接连数日召集群臣议事,主要是商议难民安置问题。
诸皇子公主在世家的劝说下退还了土地后,从各地州城刺史报上来的空置土地来看,安置十万难民绰绰有余,还有北方刚被收复,许多空置的土地也需要人来耕种。
如今的大唐缺少的不是土地,而是人口。
百废待兴的局面下,只要能杜绝权贵地主们大肆圈占土地,那么天下百姓就有生存的空间,耕者有其田,天下太平,盛世可期。
安置难民是很细致繁琐的工作,与群臣商议后,难民按出身祖籍分配各地,关中河南河东山南诸道分批安置,政令出于三省中枢,颁布至各地州城,当地刺史太守负责具体的安置工作。
仅仅分配土地远远不够,还要给难民们划定村落,重新落籍,以及盖房掘井,在秋收以前仍要为难民们筹措粮食赈济,再延伸一些,难民落户之后,至少需要三年的免赋期使他们休养生息,恢复元气……
每一条政令都需要拿出来与群臣讨论,光是好心公心还不够,好心不能办坏事,每条政策从制定到落实,任何一个环节出了错误,都将成为彻底的恶政。
顾青非常谨慎地对待难民安置政策,颁发到州城的政令他一遍又一遍地看,务使政令上的每个字义都清晰明朗,不给下面的官吏任何玩文字游戏的机会。
接连三天。顾青在王府中院与群臣商议,到了饭点便让下人送来膳食,群臣随便对付一顿继续干活,累了便找个安静点的角落,铺盖一展开就地躺下睡两个时辰,醒来继续。
三天之后,顾青熬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但安置难民的政令总算完成了。
整夜没睡,清早推开房门,中书省和户部的一些官员横七竖八躺在屋子里睡觉,顾青走出房门伸了个懒腰,揉了揉发涩的眼睛。
身体很累,但心情很轻松。
难民安置的事情终于妥当,解决了一桩积压日久的心事,顾青此刻甚至没有丝毫的睡意。
“商议的条陈这次便不再入宫请旨了,三省核准后便颁下去吧。”顾青语气轻松地对一名还未睡的官员道。
官员愣了一下,然后点头。
顾青淡淡一笑,他知道朝臣们在想什么,没错,从今以后,他要慢慢淡化皇权,当皇帝的不称职,那么你就不要再掌权力了,安心在后宫玩女人生孩子吧。
正打算回后院小憩两个时辰,管家匆匆来报,陈郡谢氏的子弟在王府外求见。
顾青皱了皱眉,命管家将人领至前殿召见。
陈郡谢氏来人,来的是熟人,谢传经。
谢传经今日的脸色不大好,看起来有些气愤,饶是如此,他走路的姿态仍然非常讲究仪态,每一步如同丈量过一般,步距非常统一,翩翩宛若游龙,气态步伐潇洒脱尘。
顾青坐在前殿内,打从老远便在观察谢传经的姿态,不由啧啧赞叹。
世家子弟的教养真是无懈可击,突然很好奇这些子弟们从小接受的到底是怎样的魔鬼教育,爹娘没给他报十个以上的兴趣班都走不出这么六亲不认的步伐。
谢传经入前殿,一丝不苟地向顾青行礼,每个细微的动作都无可挑剔。
顾青微笑回礼,眼睛一直没离开谢传经的脸庞。
谢传经的表情似乎有些气愤,愤而不发,努力隐忍着,仍然风度翩翩地保持礼节,从涵养来看,这位算得上翩翩君子了。
“谢兄有事?”顾青开门见山地道,熬了一整夜,他已没精神搞什么先废话寒暄再慢慢说主题的套路了,毁灭吧,累了。
谢传经起身行了一礼,道:“郡王殿下,您交代的事出了点岔子……”
“什么岔子?”
“殿下考验各世家,关于权贵圈占关中山南两道耕地良田的事,在下不得不说,此事各世家办得有些拖泥带水,辜负郡王殿下厚望了。”
顾青皱眉:“出了什么事?”
谢传经叹道:“别的皇子公主都将土地归还了,听说您在太庙献俘礼上也暗暗敲打了永王李璘,后来永王殿下吩咐王府管事将土地还回了州官,只是……永王只归还了一半的土地,还留着一半死死不肯松手。”
顾青的面色有些冷意:“查清楚了吗?是永王的意思,还是王府下面的人瞒着永王搞的小名堂?”
“查清楚了,是永王的意思。”
“永王留着的一半土地大约多少顷?”
“永王所占之地分跨南北,不仅关中山南两道,河东和淮南江南等地皆有,所有皇子里面,永王圈占的土地是最多的,归还了关中山南一半的土地后,永王名下仍有十万顷土地。”
顾青默默换算了一下,十万顷大约等于六千多平方公里,这么大的面积都是良田土地,这胃口真是……
“啧,好手笔!建议永王改个名算了,叫什么李璘呀,叫‘李半国’多好。”顾青毫无笑意地赞道。
谢传经叹道:“永王的吃相是所有皇子公主中最难看的,别人多少顾忌一下天家的体面,永王却什么都不顾,只要他看上的土地,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拿下来,拿下土地后当地原本的农户变成了贱籍农奴佃户,为他种地,每年所得全都入了王府库房,连税赋都不必交……”
顾青嗯了一声,道:“敲打一次,只归还一半土地,永王倒是个过日子精细的人……”
谢传经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心地道:“殿下,永王是当今天子的兄弟,他若不肯归还土地,世家也拿他没办法,辜负了殿下的嘱托,各大世家对殿下很是抱歉……”
顾青微笑道:“你们尽力了,不怪你们。”
“那么殿下接下来对永王……”
顾青笑道:“不归还就算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此事你们世家不必过问,我来处置。”
“是。”谢传经面带愧色地道。
…………
世间的道理正过来反过来都能说,很奇妙。
杀人不过头点地,还有一句话,叫“宜将剩勇追穷寇”。
十万顷良田,不归还是不可能的,顾青害怕永王殿下活活撑死,必须帮他消化一下。
纠必依法,查必循例。
想要事情有个圆满的结果,过程很重要,不能落人话柄。
于是顾青打算设个局。
让亲卫请来了京兆府尹宋根生,半个时辰后,宋根生乘坐马车匆匆来到王府。
进了王府宋根生便在前殿廊下脱了鞋,脚步生风走进殿内,顾青还没来得及起身招呼,宋根生顺手抄过顾青身边的一只杯盏,也不看里面是什么东西,仰脖便往嘴里灌,刚灌入嘴,宋根生突然噗的一声全吐了。
“啥玩意儿?”宋根生气急败坏地道。
顾青气定神闲道:“茶,准确的说,是炒茶,我亲自鼓弄出来的,提神醒脑,冲泡简单,且气韵悠远。”
“又苦又涩,味如黄连,这东西能喝?”宋根生观察着顾青,认真地道:“你没中毒吧?身体还好吗?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
顾青叹气道:“我总算明白为何每次见到你就忍不住想揍你,原以为是我变态,现在想想,大约是你天生欠揍,我是正常的。”
宋根生在顾青的王府里从来不把自己当外人,走到殿外大声吩咐丫鬟给他端水进来,然后找了个地方坐下,道:“召我来有事?有事快说,衙署里好多公务等我处置,没空跟你闲聊。”
顾青也不废话,道:“京兆府大牢里是否有死囚?拎个不顺眼的出来,我要杀个人。”
宋根生道:“就这事儿?”
“就这事,此事绝密,不可对外人言,只能让你亲自过来一趟。”
宋根生毫不思索地道:“不成,这事我办不了。”
“为何?”
“国有国法,大牢里的死囚理应秋后三审过后再问斩,如今刚开春,那些死囚至少能活半年,怎能随便让你杀了。”
顾青叹道:“还是个死脑筋,反正都是要死的人,多活半年也没什么意义,不如帮我一把,至少我会厚报他的家人,死了也算给家人一个善报。”
宋根生摇头:“国法就是国法,我既为京兆府尹,不能带头枉法,否则不配为官。”
“你现在这模样才不配为官,这些年过来,我以为你改了脾气,没想到还是油盐不进,为官不懂变通,迟早又会惹祸。”
宋根生忽然沉默下来,叹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变通也要有底线,这是人命,没到法定的问斩之时,死囚也不该死。”
顾青笑了笑,道:“你派人去死囚大牢问一问,谁若自愿提前死,我给他一百贯安家费,如何?”
宋根生仍在犹豫。
顾青有些不耐烦了:“一个愿杀,一个愿死,你还犹豫什么?”
见顾青坚持,宋根生叹了口气,无奈地道:“一百贯,一文都不能少。敢赖账我天天堵你家的门。”
两人的交情已不需要客套废话,说完了事,宋根生正要走,忽然停下脚步转身道:“最近长安城多了许多不明来历的人,那些人携带刀剑入城,住在西市破落的民宅里,整日三五成聚饮酒,似是游侠之流,武侯坊官向我禀报多次了。你出行时要小心,多带些亲卫,莫大意了。”
顾青不在乎地笑:“应该不是冲着我来的吧?你让武侯坊官好生盯着他们,若他们闹出事来,便全部抓了扔进大牢。这世道够乱了,不需要游侠再来添乱。”
…………
第二天一早,长安城外的护城河边死了一个人。
这个人衣着褴褛,形容枯槁,典型的难民模样,京兆府差役发现他时,人已死了至少五个时辰,显然是昨夜被杀的。
人死了,线索却没断。
京兆府的不良帅侦缉时发现死者的脸上有个鞋印,护城河边土地泥泞,死者死前显然是被凌虐过的,被人踩了脸,沾了泥水的鞋子印在脸上,便落了形状。
致命伤是胸口一刀,凶器没寻到,但那个鞋印无疑是个非常重要的线索。
不良人将死者脸上的鞋印大小和鞋印用心描绘下来,然后在难民营里打听此人的姓名来历,花了半天时间却没打听到有用的消息。
城外难民有十万之数,十万人里大多互相不认识,想找出死者的来历很难。
下午时分,京兆府的不良帅回衙署向宋根生禀报此案,宋根生沉思许久,好意提醒不良帅,既然难民营里没找到线索,不如在长安城西市找找,或者问问长安的武侯坊官,看他们能否提供什么消息。
第二天,不良帅走访了西市,询问了许多武侯坊官,终于从延兴门的守将那里打听到,前日夜晚,永王府的一名管事欲出城,当时城门已关,管事搬出了永王府的旗号,还拿出了永王殿下的身份腰牌,守门将士不得不为他开门。
对比死者的大致死亡时间,以及永王府管事出城的时间,恰好吻合。
不良帅将怀疑重点放在那名管事身上,当即登门求见,却被永王府的禁卫拦在门外,不良帅数次请求见管事,王府仍然拒绝。
不得已之下,不良帅回京兆府求援,宋根生大义凛然地拿出了自己的名帖,带着不良帅和衙署差役亲自登门。
宋根生亲自上门,永王府的人无法阻拦了,不但不阻拦,永王李璘还亲自迎出中院。
小小京兆府尹,李璘自然不会放在眼里,然而要命的人,这位京兆府尹的来历和背景在长安城的权贵中早已人尽皆知。
这位宋府尹可是顾郡王的铁杆兄弟,从小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如今顾青权势滔天,他的铁杆兄弟虽然只是京兆府尹,却也一手掌握了京畿六十余县的刑名户籍治安等各种权力。
皇权势微之下,永王也不敢得罪宋根生。
宋根生很客气地与永王见礼,然后开门见山要求提审王府那名管事,永王满头雾水,不知发生了何事,从宋根生的语气来看,府里的那名管事应该犯了事。
区区管事犯法,永王几乎不用思考便果断决定放弃他。
跟顾青和宋根生结仇,还是舍弃一个无关紧要的管事,这还用选吗?
“拿走拿走别客气。”永王大方得一塌糊涂。
王府下人去叫那名管事,一炷香时辰后,下人惊惶来报,那名管事不见了,问过院里的下人,管事已有两天没回府了。
永王呆怔,宋根生的脸色却有些难看了,盯着永王的脸,眼神里充满了狐疑。
永王看懂了宋根生的眼神,他分明是怀疑自己藏匿了那名管事,非暴力不合作地抗法,阻碍京兆府办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