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二章 清白人间
功比开疆,爵升郡王。 圣旨在长安城各处张贴,广为告之,长安臣民震动。 一时间各种传闻喧嚣尘上。 今日安西军突然调动兵马入城,事情本就大不寻常,有些清醒的朝臣们当然不会被李亨的一道圣旨骗过去。 这年代调兵入城是必须要有极其严格的流程的,从圣旨到兵部调兵文书,从鱼符到朝堂明示众臣,这些都是必须要走的流程。 从大唐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突然调兵入城的先例。 有确实是有,李世民干过,武则天干过,李隆基也干过,可人家那是兵变,是夺取皇位。 从正常流程来说,突然调兵入城并包围皇宫,此事绝非寻常。天子就算突然调兵,也断不可能派兵把自己住的皇宫包围。 至于说什么诛灭李辅国谋反,那就更扯淡了。 李辅国是什么人?一个阉人而已,在朝中既无党系,也无羽翼,说什么串通宫人谋反,他有那胆子么?难道杀了皇帝他就能当天子了?就算他要弑君,太极宫里还有三万朔方军,串通区区几个宫人,朔方军伸个小拇指就把这群跳梁小丑碾压了,何至于要调动素来被天子深深忌惮的安西军入城勤王? 这件事疑点太多,漏洞多得像筛子,在朝为官的臣子们个个都是人精,怎么可能相信? 无奈李亨的圣旨是亲笔所写,而且写得颇为生动灵现,仿佛真发生过似的,朝臣们尽管心中起疑,甚至有些人隐隐已猜到真相**不离十。 但既然圣旨上这么写了,朝臣们便不敢多言,里面的水太深,没有顾青那样的实力,最好不要胡说八道,否则就算天子能饶了自己,顾青的脾气怕是不怎么好。 至于长安市井民间的百姓商贾们,有些能接触宫闱秘密的人自然也不大信圣旨的内容,但绝大多数吃瓜群众却并不怀疑。 这年头圣旨在民间的可信度还是非常高的,既然天子都这么说了,那一定是真的,没看到顾公爷因为调兵勤王功比开疆,都封了郡王了吗?这说明天子念着顾青的好呢,君有危难,忠臣率军保护,忠臣立功,君主不吝封赏。 真正是君圣臣贤,好一派盛世即将恢复的清明光景。 至于长安城里的各种传闻,甚至有些传闻已经非常接近事情的真相了,但它们并不重要。 一道圣旨基本已经堵住了所有人的疑问,剩下那些传闻只能沦为八卦小道消息,完全取代不了主流的声音。 于是在李隆基,李亨和顾青君臣三人合力掩盖之下,一桩惊天的兵变大事就这样化作和风细雨,消弭于无形。 只是,已经撕破了的脸,还能恢复如常,真的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押着李辅国等人去城外难民营的路上,顾青一路沉默,一句话都没说,脸色阴沉得可怕。 矛盾是一件件事情积累的,冲突是随着矛盾的无法调和而越来越尖锐的。 今日率军逼宫,使得顾青与两位帝王的矛盾愈发尖锐了,已经快到了图穷匕见之时,离双方真正撕破脸发生战争的日子也越来越近了。 一场兵变,仿佛一座里程碑,碑文上描绘着天空的颜色,也画着城头的旗帜,旗帜下跃马扬鞭,剑指前方的人,姓李还是姓顾? 见顾青凝眉不语,旁边骑马的段无忌忍不住问道:“公爷,您在想什么?” 顾青嗯了一声,道:“城外的难民越来越多,开春以后怕是会以十万计,难民有家有口,有手有脚,总是依靠咱们的赈济也不是长久之计……” “公爷的意思是……” “离开春不远了,应该马上给他们分配土地,官府重新给他们落籍,关中近年因为叛乱,死伤了不少百姓,有的村庄甚至满村被屠,将这些难民落到那些村庄里,以后便是关中百姓了,安西军调拨一部分将士出来,去各个村落给他们搭建屋子,丈量土地,分发粮种,不能误了春播。” 段无忌点头:“公爷的法子是治本之法,远比赈济他们要强得多。” 顾青又道:“顺便也让将士们感受一次灵魂的洗礼,深入到百姓中去,让他们别忘了自己的出身,将来征战之时,至少不是纯粹为了赏钱而拼命。” “无忌,回头你以我的名义写一份奏疏,奏难民落籍分地事,将我刚才说的那些全都写进去,另外,奏请天子召关中河南各州刺史太守进京述职议事,赶在开春前将此事落实下去。” “是。” 段无忌应后,沉默片刻,忍不住道:“公爷为了难民生计殚精竭虑,可难民们却仍在指责谩骂您,朝野间对您有种种不公之论,学生想想就为公爷不值……” 顾青淡淡地道:“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事情做出来不是为了让别人夸,而是自己觉得应该这么做,那么就继续做下去,不要管别人如何议论评价。” ………… 难民营里充斥着各种难以言喻的腐臭味道,幸好是冬天,人群聚集地的某些传染病没有散播得那么快,再加上宋根生按顾青的建议采用分区隔离之法,将有症状的病人提前隔离到病区,所以尽管难民们日子过得艰难,至少没有爆发瘟疫,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此刻难民营里群情激愤,原因是一名女子。 清晨时,万春公主出现在难民营里,她领着上百名羽林禁卫,大摇大摆走到人群最集中的地方,然后……双手叉腰,抬起手横扫了一圈,指着这些难民的鼻子就开骂了。 很难想象一位金枝玉叶的公主,骂起人来居然那么难听。 田舍奴,忘恩负义,白眼狼,禽兽尚知报恩,人却反噬恩人等等,越骂越难听,难民们被激怒了,纷纷围了上来,神色不善地盯着她。 幸好万春今日带了上百名禁卫,又大明大亮打着公主的旗号,否则今日早被难民撕碎了。 难民们虽不敢对万春动手,但万春也被围了整整一上午,万春却凛然不惧,从上午一直骂到下午,骂得喉咙冒烟嗓子嘶哑也不肯住口。 总有人在偏僻的角落默默关注着顾青。 长安城流言喧嚣,刀刀直指顾青之时,万春便已听说了,当时又急又气,她很想用尽全身力气在长安城疾呼,为顾青辩白,直到今日,万春终于忍不住了,带了禁卫亲自来到难民营。 想不出办法为顾青辩白,至少能痛快骂他们一顿,也算为顾青出气了。 心思单纯的万春做事就是这么天真烂漫。 整整骂了半天,万春越骂越起劲,当然,也成功地激起了难民们的怒气。 万春却毫不在乎,任何伤害顾青的人,都是她的敌人,对敌人不必太客气,能气死他们更好。 “……禽兽受了恩惠都知道感恩,乌鸦亦知反哺,给看门的狗扔块骨头,它会摇尾巴,你们呢?你们这些天吃了安西军多少粮食,反倒在背地里骂安西军,骂顾国公,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 被难民重重围住,万春仍双手叉腰,茶壶状对难民们指指点点,她的四周被禁卫们团团保护,苦了这些禁卫,用长戟长矛死命地拦阻着四面八方围过来的难民。 “……你们吃的粮食是安西军的军粮,明白吗?是将士们从他们的军粮里分出了一半给你们,因为顾国公和安西军将士不忍你们饿死,若顾国公不管你们,安西军也不管你们,任由你们在城外自生自灭,你们今日围着我的这些人还有几个能活着?有几个有力气骂顾国公?” “一个个瞎了眼,不知道谁养活了你们,谁救了你们的命,反倒信了那些谣言,吃着安西军的粮食,吃饱了又骂安西军,我大唐从立国到如今,何曾见过你们这等忘恩负义之辈?” “中毒死了一百来人,你们全怪到安西军头上,安西军若真想害你们,会拿自己的粮食来赈济你们吗?一个个猪脑子,分明是有人陷害顾国公,陷害安西军,偏偏尔等蠢不可及,居然信了谣言,真为顾国公和安西军不值,早知今日,当初那些赈济你们的粮食拿去喂狗都比被你们吃了强,至少喂了狗它还会摇尾巴。” 话说得很难听,难民们的愤怒的躁动却不知不觉停了下来,许多人露出若有所思之态,还有那些清醒得更早的人,早已面露羞惭,垂头不语。 万春却越说越气,气得眼眶都泛红了。 她这些日也很辛苦,顾青想出慈善募捐的法子,万春响应得最积极,从早到晚都在为难民募捐,四处拜访长安城的权贵,从他们手里抠出一些钱粮,想到自己的努力能救活无数条性命,万春感到很满足,再辛苦也值了。 可她没想到难民们信了谣言,竟然反过来责骂顾青和安西军,万春顿时觉得自己多日的努力白费,更为顾青感到委屈不平,脾气向来傲娇的她当然受不了这等委屈,于是今日便气势汹汹地来到难民营,对这些忘恩负义的难民们开骂了。 痛快淋漓地骂过后,万春的怒气不仅未消,这些日子受的辛苦和委屈反而越来越放大,顿时气得流下泪来。 “为众人抱薪者,却使他冻毙于风雪,你们太让人寒心了!”万春哽咽道。 人群里,激愤的情绪渐渐消失,那一张张麻木和饥饿的脸庞上已看不到怒气,只有深思和惭愧,他们就这样注视着万春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雪地里。 顾青来到难民营时,看到的便是万春的眼泪。 刹那间,顾青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是感动还是心疼,他也说不清。 他只知道,今生能够为他奋不顾身的女子,不止一个。 “顾公爷到!”韩介扯起嗓子大吼。 难民们一惊,纷纷自觉让开一条路,无数人低垂着头,心虚地躲开顾青的视线。 万春擦了把眼泪,使劲吸了吸鼻子,转身看着他。 阳光与白雪互相照映的光晕里,万春的泪痕格外清晰,像蜿蜒的情丝。 顾青情不自禁地伸出手,为她擦了擦俏脸上残留的泪痕,柔声道:“你不必如此的。” 万春扭过身,冷冷地道:“凭什么受了委屈便不能骂人了?为何要忍气吞声,你又不欠他们什么。” 顾青看着她仍然布满泪痕的脸蛋,又看了看周围难民们一个个低垂的头,忽然笑了起来。 “为众人抱薪者,只是心怀慈悲,并不在乎荣辱,也不在乎自己是否会冻毙于风雪。世事皆有目的,唯独‘慈悲’没有目的,纯粹而为,不求回报。” 顾青语气平静地说完,扭头对韩介道:“把他们都带过来,事情该了结了。” 韩介大声应是,随即亲卫们将捆绑着的李辅国和一众察事厅的主事,以及那名投毒的泼皮都押到人群中。 韩介用剑鞘狠狠地朝泼皮的膝弯处一磕,泼皮扑通一声跪下,然后涕泪横流,在难民们面前将自己受人指使而投毒的事情说了出来,说得非常详细,从指使受命,到如何接近熬粥的大锅,如何趁人不备将毒药投入锅中,条理非常清楚。 接着便是李辅国和察事厅的主事们,在亲卫们的刀口下,这些人吓得魂不附体,跪在地上颤声将整件事的阴谋完整地说了出来。 所有人都说完后,顾青冷着脸没说话,韩介环视难民,神情愤怒地大吼道:“都听清楚了吗?投毒与顾公爷无关,与安西军无关,是朝中有人陷害,尔等愚昧无知,信了谣言,顾公爷和安西军为你们四处筹集粮食,不忍见你们饿死,却落得千夫所指的下场。” “你们不去骂那些漠视你们受苦的权贵,却来辱骂赈济你们的善人,这世上果真是好人没好报么?”韩介越说越气,怒道:“既然好人没好报,安西军便停了你们的粮食赈济,由你们自生自灭吧!” 顾青拍了拍韩介的肩,苦笑道:“行了,再说就过了。” 韩介余怒未息地哼了一声,闭嘴后退几步。 顾青冷冷地朝李辅国等人瞥了一眼,尤其见到李辅国脸色灰败的样子,顾青心里忽然想起这位历史上著名奸宦的评价,然后笑了。 在如今这个年代,李辅国没来得及成为大权在握的权宦,却莫名被两位帝王出卖,狠狠栽在这么一桩小事上,也算是天道有轮回了。 没有了李辅国的世界,会不会少几许阴暗? “韩介,明正典刑,全部斩了!”顾青冷冷地道。 韩介大声应是,亲卫们随即扬起了手中的刀,难民人群立马迅速后退几步,惊骇地看着地上跪着的一排人犯。 李辅国大惊,怒道:“顾青,我已交代清楚了,此事非我主谋,你不能杀我!” 顾青微笑道:“大唐是有王法的,害了那么多条人命,你觉得自己还活得下去?李厅长,来世就算做不了好人,至少做个无害的人。” 笑容一敛,表情忽冷,顾青伸手扣住万春的肩,将她整个身子往后一扳,避开杀人流血的场面,另一只手随意地挥了一下。 韩介立马喝道:“斩!” 亲卫们动作统一,手中的刀狠狠挥落,鲜血喷溅,头颅滚动,难民们吓得再次往后急退,抬头再看那道背影,人们的眼中充满了敬畏。 直到这时人们才彻底明白,这位顾公爷不是没有脾气的,看他对待这些犯人的雷霆冷酷手段便知,他只是不愿将这些手段用在难民身上,而他们这些难民却仍然无知无畏,在背后肆意辱骂顾公爷。 回想种种,人们顿时觉得自己何等的无知,又是何等的幸运。 潮水退去,大浪淘沙,淘过之后方知本色。 仰望灰蒙蒙的天空,天上仍飘落片片白雪,顾青忽然觉得有些意兴阑珊。 “走吧,回城。” 说完顾青与万春并肩离开。 万春仍被顾青搂着肩,神情羞涩地垂着头,一时间所有的委屈不平全化作浓浓的甜蜜,脸上仍残留着泪痕,嘴角却不知不觉扬了起来,有一种兴奋雀跃的冲动。 “韩介,张怀玉和思思去南方筹集粮食,应该快回来了,粮食运到长安后,马上分发给难民营。”顾青边走边道。 韩介不甘不愿地应了。 万春不满地道:“他们如此辱你骂你,为何还要赈济他们?太不公道了。” 顾青沉默片刻,道:“你觉得我善良吗?” 万春毫不思索地道:“当然善良,你救了几万条命呢。” 顾青笑了:“我的善良是不是很廉价?” 万春迟疑,然后摇头。 顾青语气低沉地道:“被误解,被辱骂,可我依然做自己觉得应该做的事。” “真正的善良,是在经历了黑暗之后,依然选择追逐光明。” 万春似懂非懂,只是目光迷离地看着顾青。 这个男人说的话她或许不懂,但这个男人的担当和魅力,却是实实在在看得见且摸得着的。 这就够了,他就是这么迷死人。 二人身后,难民们仍聚集未动,所有人怔怔看着顾青的背影,脸上的羞惭之色越来越浓。 忽然,人群里一位老人蹒跚地走出来,对顾青的背影大声道:“老朽糊涂,误会了顾公爷,承公爷多日恩惠,请受老朽一拜!” 说完老人推开身边搀扶他的人,重重地跪在地上,头磕在隆冬冰冷刺骨的雪水和泥土里,久久不动。 紧接着,所有难民跟着老人一同跪下,面朝顾青的背影叩拜,头磕在地上长跪不起。 顾青的脚步一顿,回头看着身后长跪的难民们,神情顿时变得很复杂。 良久,顾青忽然展颜一笑,道:“罢了。” 说完顾青继续搂着万春的肩,朝城门走去。 “罢了”的意思,就是罢了。 恩怨罢了,委屈罢了,不公也罢了。 愚昧不可怕,能醒过来就好。 万千难民久久跪拜在泥地上,直到顾青的身影走进城门,众人仍未起身。 大雪落在人们的肩上,身上,每一片雪花看起来都那么的无辜。 雪下得真大,掩盖了世间一切丑恶后,举目皆是一片清白人间。
第六百二十三章 闺中密语
未曾体会过亲情的滋味,两世为人,顾青大多是活在黑暗之中的。 在山村时为了温饱挣扎,来到长安后满目皆是尔虞我诈,领兵之后更是走过尸山血海。 唯独只有在张九章,李十二娘以及诸多长辈面前,顾青才觉得自己原来年岁不大,原来在他们的眼里,自己仍然是孩子。 经历了两世黑暗,顾青的心里仍然愿意追逐阳光。 这一点,比权力和江山更可贵,光明长在心里,视线里的黑暗终会等到黎明。 从城外难民营回到城内,一幕幕繁华似锦的景象,与难民营里腐烂脏乱的画面形成了完全不同的视觉冲击,两者仿佛完全不在同一个次元,然而事实是,它们只隔着一扇城门。 恍惚间,顾青有一种从地狱回到人间的错觉。 万春走在他的身旁,心情似乎变好了,走路的姿态都有些雀跃。 因为刚刚顾青搂了她的肩,或许是无意的,但这点小小的接触也令她暗暗窃喜许久了。 “喂,那些难民不会再骂你了吧?”万春高兴地道。 顾青左右环视,一脸茫然:“‘喂’是谁?” 万春瞪着他:“‘喂’当然是你。” 顾青正色道:“首先,我不叫喂,我叫楚雨荨……” 万春惊愕:“…………” 摇了摇头,顾青揉着太阳穴叹道:“我脑子有点乱,让我缓缓……” 万春忽然噗嗤一笑,道:“你呀,刚才在难民面前还那么睿智冷酷,威风凛凛像个大将军,难民们在你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谁知转眼便这么没腔没调儿,像个刚长大的孩子,嘻嘻……” 顾青哼了哼,道:“我家的妾室如果赚钱努力一点的话,如今我已是孩子他爹了。” 万春与皇甫思思私交不错,她很清楚“赚钱努力一点”的真正含义,不由霞飞双颊,羞红了脸轻轻呸了一声。 “没皮没脸,床笫之事居然用钱来解决,从古至今闻所未闻,你真是奇葩了。” 万春红着脸扭头朝身后看了一眼,道:“你还是决定继续赈济难民么?他们的粮食可还够用?若还嫌不够的话,我明日再去拜访几家权贵……” 小脸忽然一皱,万春苦着脸道:“以往我都是长安城里权贵家的座上宾,为了给难民筹集粮食,如今我已变得人见人憎,好多权贵都故意躲着我,不让我进门了……” 顾青笑道:“你们权贵的友谊真脆弱,看来你交的都不是什么真朋友。” 万春也笑了:“真朋友若被我折腾得府里库房空了一半,想必也会与我绝交的。” 顾青正色道:“这段日子辛苦你了,接下来你不必筹集粮食了,张怀玉和思思快从南方回来了,她们带来了粮食,撑到开春问题不大……” 万春泄气地道:“她们比我能干。” “能不能干看范围,在大唐所有公主的范围内,你算是最能干的了。” 万春眼中带笑:“大唐所有的公主里面,我算不算最美的?” “你算想得最美的……” 话题带偏了,说到“最美”,顾青脑海里情不自禁浮现当年终南山那晚的画面,白茫茫的一片。 可惜终南山之后,再也无缘一见。 “你与张怀玉……快成亲了吗?”万春忽然幽幽地问道。 顾青坦然点头:“快了,这次等她回来,便向她父母求亲。” 万春黯然叹息,喃喃道:“终究还是输了……” 随即整理了一下表情,万春又绽开了笑靥,道:“那就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顾青认真地道:“看在这些日子你辛苦筹集粮食的份上,我成亲就不要你的份子钱了,口头祝福便可。” 万春哼了一声:“本宫缺那点份子钱么?” 顾青松了口气:“既然你强烈要求,我当然要成人之美,礼金越多越好,千万不要丢了公主的面子。” 万春气得狠狠捶了他一记:“一肚子坏水,就知道欺负我!” 顾青欣慰地笑,什么是沧海桑田?当年万春稍不如意便一声令下,要将顾青拖出去斩了,如今已变成了娇嗔的小拳拳捶他胸口。 这就是沧海桑田。 心里微微有些奇怪,万春不是一直喜欢自己么?为何听到自己与张怀玉要成亲的消息,她却好像没哟太多悲伤的情绪? 所以,归根结底就是不爱了? 正在犹疑间,一骑快马忽然匆匆赶到顾青和万春面前。 来人是顾青身边的亲卫,人还没下马,骑士便在大街上故意放开了声音大吼道:“恭喜顾公爷,不,以后不能叫公爷了,恭喜王爷,天子刚刚颁旨,钦晋蜀州郡王,食邑三千户,安西军十万将士为郡王贺!” 顾青吃了一惊,脑子里飞速转动,神情很快恢复如常。 万春却震惊地看着他,一双秋水般的美眸眨了眨,从小在宫闱长大的她,对朝堂政治还是颇为敏感的,很快也明白了顾青封王背后的深意。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骑士的这一声大吼很快收获了效果。 长安街头无数路人纷纷停下脚步,惊疑地看着路中心的顾青,见报信的骑士率先朝顾青跪拜下去,路人们也纷纷朝顾青长揖一礼,齐声恭贺。 “贺蜀州郡王!” ………… 蜿蜒的山道上,一辆辆牛车马车晃晃悠悠地行在路上。 车上载满了一袋袋的粮食,两千余安西军将士押送车辆,每辆车旁边还有配有民夫,一支运粮队伍浩浩荡荡朝长安城进发。 张怀玉与皇甫思思并肩坐在队伍的第一辆马车粮包上,车上有些颠簸,皇甫思思难受得脸色都有些发青了。 张怀玉与皇甫思思是在两天前会合的,当时她们一个去了山南道,一个去了淮南道,二女分别在不同的地方筹集粮食。 筹集粮食的过程算不上太平和,当地的州官不大情愿,碍于顾青的名头和官爵,只好消极地帮忙召集了当地的地主。 当地的地主可就没那么给面子了,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顾青的名头不一定管用,而且向他们采购粮食的价钱并不高,地主们纷纷有些抗拒。 二女带去的两千余安西军将士终于发挥了他们的作用,什么都不用干,手执长戟静静地往堂外一战,散发一点肃杀之气,地主们便不敢吱声了。 抗拒当然还是抗拒,但畏惧也是真的畏惧。普通的地主在刀剑面前通常是没有勇气继续强硬的,而那些背后有权贵作靠山的地主,他们的顾忌更多,怕给背后的权贵惹麻烦,怕激怒了顾青惹出大祸,毕竟顾公爷虽然不屑对付几个小地主,但他还收拾不了背后的权贵吗? 张怀玉和皇甫思思在外面行事也是颇为泼辣,有安西军将士撑腰,她们的态度异常坚决,几番软硬兼施下来,地主们终于屈服了,不得不按低于市价的价钱卖出了粮食。 于是二女雇了马车满载而归。 晃晃悠悠的马车上,皇甫思思脑子发涨,头疼得厉害,有点想吐。 看着欲呕未呕的她,张怀玉抚了抚她的后背,又给她递上皮囊,随即狐疑地道:“你……该不会有了吧?” 皇甫思思急忙摇头,脸色苍白地笑了笑,道:“没有,妾身肯定没有,前几日妾才来过月信……” 张怀玉哦了一声,道:“你这模样太可疑了,很像怀了的样子,有了就明说,咱家没那么多臭规矩,顾青若有了后,是顾家的大喜事,没必要隐瞒,我又不会害你。” 皇甫思思仍摇头:“真没有,妾身……一直很小心的。” 张怀玉似笑非笑道:“这种事儿也能小心?” 皇甫思思左右环视一圈,然后凑到张怀玉耳边羞红着脸说了几句悄悄话。 张怀玉听完后惊呆了,饶是气吞山河的侠女此刻也情不自禁红了脸,不敢置信地道:“你是说,你和他每次……最后关头你都不让他……” 皇甫思思脸蛋儿已红得像晚霞一般,垂着头轻笑道:“嗯,每次……都在外面。” 张怀玉俏脸通红,未经人事的她实在无法接受这些虎狼之词。 “你们……为何呀?”张怀玉忍不住问道。 皇甫思思幽幽一叹,道:“我只是顾家的妾室,公爷眼看已成了参天大树,将来必然显赫富贵至极,成为外人眼里高不可攀的权贵豪门,越是高门大户越要讲规矩,若顾家庶出的孩子比嫡出的孩子大,对权贵豪门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将来孩子长大了麻烦也多,所以在公爷娶你为正室之前,妾身会很小心的。” 张怀玉沉默半晌,哭笑不得地道:“你呀,真是想太多了。你难道没发觉顾青和别的权贵不一样吗?很不一样。咱家没那么多陈腐的规矩,我和顾青都是活得很随性的人,反倒是你,太刻意了,没人勉强你,何必活得那么累?” 皇甫思思轻叹道:“妾室要有妾室的觉悟,在顾家的宅子里,活得随性是一回事,身份不可僭越是另一回事,我若做了什么事令你们心中不悦,虽然嘴上不说,难免心有芥蒂,长久积累下来,终有爆发的一天,妾身不想有那一天,所以平日就要谨言慎行,不可行差踏错,我……想与公爷白头偕老一辈子呢。” 张怀玉瞠目结舌,她虽是女子,但性格向来豪放大方,侠女的眼里只有山河与百姓,却从不习惯处理这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 烦躁地挠了挠头,张怀玉强硬地道:“总之,一切都随性,我不是小心眼的人,我阿妹也不是,你与顾青……不必那么刻意,如若怀上孩子那就是天意,该有这个缘分,没必要等他娶我才敢怀,咱家没有庶出嫡出一说,都是孩子,生下来便是顾家的种,凭什么庶出的就要比嫡出的矮一头?没那回事,将来顾家的孩子全都一视同仁。” 皇甫思思感动得眼眶泛了红,哽咽道:“怀玉阿姐……妾身忽然觉得此生好幸运,相比嫁给顾公爷,妾身能遇到怀玉阿姐这样明理大度的正室才是最幸运的事。” 张怀玉叹道:“我也是大户人家出身,我也是庶出的孩子,正因为自己是庶出,我才知道庶出的孩子过得多么不容易,咱家以后不会有这些臭规矩,顾青不是那样的人,我也不是。” 说着张怀玉望向皇甫思思,道:“放心怀吧,如果能怀上,顾青怕是会乐坏了,以他如今的身份,你们的孩子刚出生便会封一堆官衔,对你来说也算有个保障。” 顿了顿,张怀玉脸蛋儿又红了,迟疑地道:“你们每次……都那么精准,恰到最后关头就……拔出来么?顾青他……乐意?” 皇甫思思也红了脸,噗嗤一笑,凑在她耳边羞不可抑地又说了几句悄悄话。 张怀玉再次惊呆:“嘴……也能用来……” 随即咬了咬牙,张怀玉满脸通红,恶狠狠地骂道:“这个荒淫无道的混账!” 皇甫思思眼神里多了几许媚意,掩嘴轻笑道:“这个混账……花样多得很呢,阿姐嫁过来便知。” ………… 回到长安城已是三天后。 闻讯的顾青惊喜不已,提前迎出城十里外,看着浩浩荡荡的粮车队伍,顾青长长松了口气。 这道坎儿算是有惊无险度过去了。 队伍前方,顾青远远便看见张怀玉和皇甫思思并肩坐在马车上,二女亲密地靠在一起,还手牵着手如同度蜜月,宛如在向他宣告出柜…… 顾青呆了片刻,还是快步迎上前去。 皇甫思思见到顾青后,顿时下了马车,朝他飞奔而去,分别多日,她太想他了,唯有此刻见到他的刹那,整个世界才恢复了明媚的彩色。 顾青伸手将她搂入怀,使劲抱了抱,忽然抱着她原地转了几个圈。 皇甫思思乐得咯咯直笑,喘息着将头埋在他怀里,舒服地轻叹道:“好想你呀……公爷想我没?” “想,浑身上下都想。”顾青轻笑道。 “又没个正经!” 张怀玉这时走了过来,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忽然哼道:“混账!” 然后傲娇地走开,吩咐韩介派人清点粮食。 顾青呆住了,没头没脑的,见面就劈头一句骂,自己何时惹到她了? 皇甫思思仍埋在他怀里,嘴角微扬,笑容越来越甜蜜。 顾青垂头看着她,道:“张怀玉她吃错药了?还是路上水土不服?” 皇甫思思乐不可支笑道:“都没有,她只是述说事实而已,你难道不是混账吗?” 顾青严肃地道:“我是混账我知道,那么问题来了,我是混账如此隐秘的事实,是谁走漏了风声?” 皇甫思思大笑,一边笑一边捶他,小拳拳捶他胸口还只能由她来做,张怀玉来捶的话,大抵会得到顾家满门寡妇的下场。 笑了许久,皇甫思思附在他耳边轻声道:“公爷,您该跟张家提亲了,再拖下去,怀玉阿姐的脾气只会越来越大。”
第六百二十四章 登门纳采
提亲的事早该提上日程了。
安禄山起兵后,顾青奉命回安西领兵,率军入关后,顾青与安西军忙着南征北战,好不容易收复了潼关和长安,顾青又忙着与李亨斗,与外敌斗。
内忧外患,时局艰困,顾青分散了太多的精力出去,回头赫然发觉,张怀玉已默默地等了自己很久很久。
当年在石桥村时,顾青与张怀玉曾经有过约定,待到顾青位列王侯的那一天,便可谈婚论嫁。
那时的张怀玉说这句话时,并没有想到顾青从长安城一个小小的录事参军,一直到如今的蜀州郡王,晋升官爵的速度如此之快。
从天宝九年来到这个世界,到如今的至德元年,短短六七年间,一介山村穷少年已然成了朝堂君臣不得不忌惮和敬畏的权臣。
那些原本觉得理所当然的感情,蓦然惊觉才发现其实它多么难得可贵。
顾青回首,看到的只有张怀玉,像影子一般跟随着自己,无论阳光下还是黑暗里,它与自己若即若离,有时候甚至消失不见,但它一直不曾离开过。
无论多么孤独的人,至少有影子陪伴,它知道自己每一刻的喜怒,也忠实地重复着自己的每一个动作。
六七年了,该给她一个完整的余生了。
顾青想了想,转身拔腿便追上了张怀玉。
张怀玉走得并不快,一边走一边注视着不远处的长安城门,脚步如同踏青般轻松自在。
顾青走到她身边,挺起胸膛道:“我封郡王了,蜀州郡王。”
张怀玉嗯了一声,道:“路上听说了,本想恭喜你的,可这郡王背后是天子不得已的妥协,封的官爵越高,代表着你与他兵戎相见的时刻越近,所以,还是不恭喜你了,备战吧。”
顾青苦笑道:“不管怎么说,封郡王是件了不起的事,你何必扫兴呢。你家男人这么厉害,怎么换不来你一记崇拜的眼神?”
张怀玉朝他翻了个白眼儿,道:“收到我崇拜的眼神了吗?”
顾青感动地道:“从你的眼神里,我看到了真诚。”
张怀玉噗嗤一笑,道:“你向来不在乎朝廷封的官爵,今日为何如此矫情?”
顾青忽然道:“因为我想让你当王妃。”
张怀玉脚步一顿,惊异地看着他,随即眼眶迅速泛红,紧紧抿着唇没说话。
顾青又重复了一次,语气更重了:“因为我想让你当王妃!”
“都说事业是男人的底气,我不一样,当年我只是长安一个小官儿的时候便向你求过亲,那时的我与今日一样有底气。数年过去,初衷不改,底气不改,张怀玉,你这辈子注定是我的女人,早与晚都一样。”
“我被封了郡王没什么值得自豪的,唯一让我觉得有用的是,王妃的头衔能让你更风光地嫁给我,不负你多年的跟随辅佐和等候。”
张怀玉眼泪扑簌而下,身躯微微发颤。
她是来去如风的侠女,是匡扶正义的巾帼,也是无怨无悔辅佐顾青的帮手。
可她也是女人,一个需要归宿与安宁的女人。
这些年顾青南征北战,为他心中曾经立下的志向而奔波忙碌,张怀玉从来不主动提起二人的婚事,相比改造人间的大志向,儿女私情只能放在一边,张怀玉是个识大体的女子,她知道孰轻孰重。
今日,此刻,多年的等待终于看到了尽头,尽头春暖花开,天边有云彩,空气里有清香。
劫波未渡,春风徐来。
“你……决定了么?”张怀玉流着泪,明媚的眼中有欣喜,也有忐忑。
“你决定娶我这样的女子了么?不懂操持家务,不懂温柔黏人,不懂人情世故,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对你不离不弃。顾青,你想好了么?想好了要娶我这样的女子么?诚实地问问你的内心,今日你若有一丝犹豫,我们便不该缔结婚约,否则将来必是你我的终生遗恨。”
顾青郑重地点头:“早已决定了,当年我们在石桥村时我已决定了,此心从未改变过。张怀玉,我要娶你,我要风风光光把你娶进门。”
城外郊道上,张怀玉忽然大哭起来,扑进了顾青的怀里,哭得不能自已。
顾青用力抱着她,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天空飘落片片雪花,萧瑟的寒风里,两个茕茕独立的人,融成尘世里的一方天地。
两段残缺不幸的人生,仍旧拼凑成了幸福完整的模样,它仍然溢出了幸福的味道。
“走,现在去你家提亲。”顾青忽然拉着张怀玉的手往前跑。
张怀玉拽住了他,哭笑不得地道:“哪有你这般冒失提亲的?一点规矩都不懂么?从来没听说提亲要男子亲自登门的,‘纳采’懂吗?让亲人或媒人先登门问名商议,女方长辈同意才算正式提亲。你这般登门提亲,我家不把你打出去才怪,你这是极度无礼了。”
顾青愕然:“这事儿我没经验,下次争取做到老马识途轻车熟路……接下来怎么办?”
张怀玉无奈地叹气:“接下来当然是让你的亲人或媒人登门,问我家长辈的意思啦,不过我父母没在长安,父亲在外县任县令,安禄山叛乱后,父亲被临时调任岐州刺史府任判官,一时怕是……”
顾青霸道地道:“不管了,总之我要尽快与你成亲。”
扭头朝身后一望,顾青大喝道:“韩介!”
韩介急忙赶来,抱拳道:“王爷请吩咐。”
“派出快马,用我郡王的仪仗去岐州,将岐州刺史府判官,也就是怀玉的父母火速接来长安,一定要快。”
韩介愣了:“呃,要多快?”
“你家着火你从千里之外惶惶如丧家之犬气急败坏赶回家救火那么快。”顾青一口气道。
韩介消化了半天才明白了这句话,不由仰天翻了个白眼儿,道:“王爷,您毒舌的功力与爵位一样愈发精进了。”
顾青笑了,深深看了张怀玉一眼,道:“快派人出发吧,我与怀玉要成亲了,快将她的父母接来,不可耽误吉时。”
韩介又一愣,接着惊喜地道:“终于要成亲了吗?啊呀!王爷,咱们亲卫兄弟等这一天都等了多少年了,终于等到了!”
说着韩介朝张怀玉躬身抱拳,满带喜意大声道:“恭喜王爷,恭喜王妃娘娘,愿王爷王妃白首偕老,早生王子。”
张怀玉饶是性情豪迈,此刻也忍不住羞意难抑,把头埋在顾青怀里装鸵鸟。
顾青笑道:“话说得再吉利也没喜钱,今日手头不便,回头账房支钱,请亲卫吃顿好的。”
韩介喜滋滋地派人安排仪仗去了。
顾青揉了揉额头,苦笑道:“我的亲人皆已不在世,唯一的亲人是李姨娘,若行纳采的话,不如请李姨娘登门提亲如何?”
张怀玉笑道:“李姨娘与我张家亦是多年故交,这可真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了。”
顾青大笑道:“那就请李姨娘出面了。”
…………
张怀玉的父母不在长安,但张家还是有长辈在的,张九章作为张怀玉的祖辈,更有资格决定这桩婚事。
回到长安城后,顾青马上登门请李十二娘出面提亲。
李十二娘听说顾青要与张怀玉成亲,而且她作为顾青唯一的亲人上女方家纳采,李十二娘既高兴又欣慰,当即便按规矩准备了五色彩礼彩饼和一对活大雁,又令麾下女弟子和顾青的亲卫随同,一行人浩浩荡荡登上张家的门。
张九章最近过得颇为低调,年已七十许的他自从跟随李隆基回到长安后,已然打算交接鸿胪寺的差事,准备告老致仕了。
今时不同往日,安禄山叛乱后,张九章跟随李隆基往蜀中逃难,后来李亨在灵州称帝,李隆基身边的许多朝臣都偷偷地跑去新皇面前献殷勤求官位,但张九章仍岿然不动,一直跟随在李隆基身边。
一朝天子一朝臣,张九章对李隆基忠心,难免令李亨不悦,回到长安后,李亨对张九章颇为冷淡,尤其是顾青与张家的关系匪浅,李亨对张九章愈发疏远淡漠,若非忌惮顾青,李亨早将张九章寻个由头下狱拿问了。
人情冷暖历历在目,张九章终于生出退隐之心。
长安的官场已不再有适合他的位置了,与其迟早被李亨赶走,索性不如主动请辞归老,为官半生好歹也给自己留个体面。
李十二娘登门令张九章颇为意外,听家仆说李十二娘还带了许多随从和礼品,老奸巨猾的张九章眨了眨眼,顿时明白了什么。
让家仆将李十二娘请进门,张九章整理了一下衣冠,迎出前院。
两位故交见面自然不必太客气,彼此寒暄几句后,李十二娘便笑吟吟地道出了来意。
张九章索然一叹,笑叹道:“顾青这孩子……呵,还算是痴情,当初原想撮合他与怀锦成一对儿,没想到这孩子认死了怀玉,枉费老夫一番苦心呀。”
李十二娘悠悠地道:“张叔的苦心没白费,怀锦迟早也是顾家的。”
张九章一愣,接着怒道:“凭什么?他顾青想将我张家未出阁的姑娘一窝端了不成?”
李十二娘神色不变道:“没错,就是这个意思,姐妹同嫁一夫,从大唐立国至今已有多例,早非罕事,张叔何必震怒?”
张九章怒哼道:“张家好歹也是宰相门第,岂有姐妹同嫁之理!说出去我张家还要不要脸了?”
李十二娘嘴角一扬,道:“顾青如今爵封郡王,位极人臣,莫非配不上张家的闺秀?”
张九章一滞,又怒道:“这与身份官爵有何关系?姐妹同嫁一夫传出去多难听,有辱张家门风。”
李十二娘叹道:“今日我很忙,没功夫听你矫情,张家也是数代为官,出过宰相,寺卿,侍郎,可谓数代风光,张家与郡王联姻,无论从两厢情愿的儿女私情,还是官场人脉守望来说,姐妹同嫁顾青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张叔,再矫情我可就反悔啦,据说宫里那位万春公主还眼巴巴地盯着顾青,巴不得张家拒亲呢。”
张九章突然咳嗽起来,咳得老脸通红,半晌没消停。
李十二娘笑吟吟地看着他,神态非常悠闲惬意。
“老夫,……咳咳,老夫再考虑考虑,考虑考虑……”张九章眼珠直转,满地找台阶下。
“莫考虑了,就现在把事情定下来。”李十二娘雷厉风行地一挥手,道:“张叔,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做事便须干脆利落,没有拖泥带水的道理,顾青已安排仪仗去岐州接怀玉的父母了,咱们今日便选个黄道吉日,待怀玉的父母到了长安便办婚事。”
“怀玉先嫁过来,她是郡王正妃,怀锦过些时日再嫁过来,为郡王侧妃,姑娘们都长大了,再耽误下去成了老姑娘,到头来她们会恨死你的。”
张九章毕竟是男人,又是文人,论嘴皮子远远不如李十二娘厉害,原本打算拿捏矫情一番的,谁知李十二娘劈头一番话便彻底掌握了主动权,张九章眼睁睁看着她强势地把婚事定下了。
不情不愿状被迫答应了婚事,张九章浑浊的老眼眨了眨,透出一股精光,又换了个话题。
“顾青这个郡王,怕是当得不太安稳吧?朝堂已传遍了,天子与顾青之间渐成水火难容之势,将来怕是……”张九章忧虑地摇摇头。
李十二娘轻笑道:“张叔怕怀玉怀锦嫁过来后,张家会担上祸事?若顾青被天子削了权,问了罪,您怕张家受牵连?”
张九章摇头:“老夫已是即将致仕告老之人,说实话,谁胜谁负与不关老夫的事了,再说,老夫所忠者是太上皇,当今天子得位不正,当初那么多朝臣跑去灵州献殷勤,老夫仍跟随太上皇在蜀中,顾青与天子之间的矛盾若激化,老夫心里反而更偏向顾青一些……”
叹了口气,张九章感慨道:“当初在长安时,谁能想到这孩子竟能走到如今这一步呢?果真是一遇风云便化龙啊,当年老夫断定此子不凡,没想到竟不凡到这等地步,终究还是低估了他。”
李十二娘也叹道:“风云际遇是其一,如今的地位和权势也是他麾下的将士一刀一戟厮杀出来的,这条路他也走得很辛苦。”
张九章怅然道:“大唐盛世……好像真的一去不返了。”
李十二娘却展颜笑道:“张叔,你又低估顾青了。焉知在顾青的治下,不会再有第二个盛世?顾青的本事,永远不要低估。”
张九章哈哈笑道:“说得好,但愿老夫有生之年还能看到第二个盛世,十二娘,今日难得来我府上,美酒管够,老夫想请十二娘破一次例,剑舞一回,算是为儿女之喜而庆,如何?”
李十二娘笑道:“长者既有请,晚辈不敢辞。”
第六百二十五章 姐妹并蒂
两位长辈几句笑语间,顾青与张怀玉成亲的日子就算定下了。
张怀玉的父母张拯夫妇大约十日后赶到长安,张九章本身是博学的大儒,对易数卦书颇为精通,亲自推算一番后,选定了黄道吉日,与李十二娘商议后便将日子定在至德二年的正月初五。
日子商定,满堂皆欢。
张九章当即下令设酒宴,在府中舞伎的翩翩舞姿中,张九章与李十二娘互敬数盏,各自开怀。
前堂欢宴之时,一队亲卫簇拥着顾青悄悄来到张家宅院后门。
后门大多是家仆厨子进出的小门,顾青站在后门的围墙下,命亲卫将他抬起,他扒在墙头鬼鬼祟祟朝里面张望。
这事儿干得有那么一丝丝猥琐,韩介脸色有些赧然,抬头看着毫不为耻的顾青,低声道:“王爷何必如此?您是张家的座上宾,张寺卿向来视您为子侄,大摇大摆走进去便是,扒在墙头……太失郡王体统了。”
顾青头也没回,扒在墙头看得很认真,嘴里道:“你知道个屁,今日是两位长辈商议我和怀玉的婚事,我沉住气暗中观察,若二祖翁不答应,你们便冲进去抢人……”
韩介惊愕,没想到王爷居然藏着这么个心思。
大人物行事果真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循。
“呃,王爷与王妃天生一对,张寺卿怎么可能不答应,王爷多虑了。”
顾青怅然道:“一点都不多虑,换了是我,若有一个美丽出众的孙女,却看上了一个坏人,我拼了命都要反对这桩婚事,顺便还给那坏小子套麻袋,敲闷棍,沉江……”
韩介震惊了:“王爷好清醒啊,对自己的认知如此理智么?”
顾青扭头看了他一眼,道:“回头给我跑到死,我说自己是坏人那是自谦,你竟敢傻头傻脑的表示认同,那就是找死了。”
两名亲卫一人抱住顾青的一条腿,托着他往上扒拉,顾青的体重中等,不算太重,亲卫们举得很轻松。
顾青扒在墙头上,神情紧张且烦躁。
眼看要与张怀玉成亲了,若卡在最后关头,被张九章挡了回去,那可就前功尽弃了,棒打鸳鸯的狗血剧情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时是跟张怀玉私奔呢,还是双双化蝶钻坟头?
顾青冷静地思考了一下自己的性格和品行,如果提亲不顺利的话,以自己的性格,既不会私奔更不会钻坟头,多半会派人冲进张家抢人,而张怀玉会与自己里应外合,破开张府大门,三观不正的未婚夫妇二人打砸一番后扬长而去,留下张九章在砸得稀烂的院子里跺脚骂街……
这么干除了有些不体面外,基本没别的坏处,权臣一手遮天欺男霸女的形象也将刻画得愈发生动。
扒在墙头看了半晌,什么动静都没有,顾青烦躁地道:“后院除了厨房就是马厩,啥都看不到,扒在这儿有啥用?”
“韩介,想办法派人打开张家后门,让我悄悄潜进去。”顾青吩咐道。
韩介叹了口气,然后朝身后挥手。
一名亲卫身手矫健地一蹬腿,翻身越上墙头,又飞身落下,稳稳地立在院子里,最后打开了张家的后门,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顾青欣慰地赞道:“你们这帮杀才作奸犯科很有天赋啊,回头都给我跑圈去,跑到死。”
亲卫们一齐发出幽幽的叹息声。
于是顾青悄悄进了张家的后门。
后门内有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里有几名下人杂役在忙碌,见顾青从后门走进来,下人们自然是认得这位少郎君的,以前可是张家府上的常客,于是下人们吃了一惊后纷纷行礼,忍不住疑惑这位少郎君为何要从后门进府。
顾青微笑与众人打过招呼,示意大家不要出声,然后轻手轻脚走进中庭。
来到中庭时,顾青见张府前堂欢声笑语,远远看到张九章和李十二娘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看到李十二娘的脸色,顾青忐忑的心情终于放下。
从李十二娘的表情来看,这桩婚事应该成了,张九章没反对。
很好,不必策划接下来的抢人计划了,大家都省事。
鬼鬼祟祟躲在廊柱后朝里张望时,一缕幽香传入顾青的鼻端。
“顾阿兄,你在作甚?”张怀锦眨巴着天真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顾青一惊,急忙将张怀锦朝后院拽去。
二人偷偷来到一株槐树下,顾青环视四周,这才松了口气,严肃地道:“你刚才为何鬼鬼祟祟出现在我身后?”
张怀锦无辜地道:“因为你鬼鬼祟祟出现在我家呀。”
这个理由很完美,从逻辑上说,顾青属于理亏的一方。
“我是来拜访你二祖翁的。”
张怀锦轻笑道:“我是来看你拜访二祖翁的。”
顾青脸色赧然:“你二祖翁正在忙,我就不打扰了,告辞告辞。”
张怀锦一把拽住他,委屈地道:“顾阿兄好不容易来我家,只为了看二祖翁么?”
“顺便还想看看你阿姐。”
张怀锦期待地道:“还有呢?”
“还有你家看门的狗,啧,它是真的狗。”
张怀锦气坏了:“连狗都排在我前面了吗?”
顾青疑惑地道:“你是在跟你家的狗争风吃醋吗?”
张怀锦气结,跺脚怒道:“我不嫁你了!”
顾青愕然:“我没说要娶你啊。”
两句话,气哭一个女人,就是这么简单。
张怀锦气哭了,擦着眼泪扭过身背对着他,生气的小模样很可爱。
顾青犹豫半晌,安慰道:“好吧,我决定将刚才的名次更改一下,你排在狗的前面……”
明明是句很贴心的安慰话,不知为何张怀锦哭得更大声了。
“再哭我就真走了啊,刚才我从后门进来的,亲卫们还在那儿等我呢。”
张怀锦转身拽住他的袖子,泣道:“不要!顾阿兄你是个坏人。”
“评价很中肯,我竟无话可说。”
张怀锦擦干了眼泪,抽噎着道:“你就会气我,每次见到你,你都会气我。”
顾青无奈地道:“这就是交情与感情的区别了,当初咱们兄弟相称时,我对你是多么的义薄云天,如今你非要把自己当女人,我只能用对待女人的方式来对待你,我对女人可就没那么贴心了。”
“不行,我马上要嫁你了,你不能再拿我当兄弟,太别扭了。”
顾青疑惑道:“不对吧?今日李姨娘来提亲,提的是我和怀玉的亲事呀,难道她喝多了说错了名字?”
张怀锦噗嗤一笑,笑中带泪:“你正经点儿,李姨娘确实是来提亲的,不过她提的可是两门亲事,阿姐和我都要嫁给你呢。”
顾青吃了一惊:“买一赠一?你便是那个赠品?这你也接受?”
张怀锦鼻头一皱,道:“有什么稀奇的,姐妹同嫁一夫早有多例,大唐立国之初还有娶两位公主的呢,阿姐和我都愿意嫁你,二祖翁也乐得顺水推舟,刚才我已打听到,二祖翁和李姨娘已把咱们的亲事定了,连日子都选好了,阿姐先嫁过去,再过不久我便嫁过去。”
见顾青神色阴晴不定,张怀锦忐忑地垂下头,轻声道:“顾阿兄如今爵封郡王,是不是觉得我……配不上你了?”
自从破了童子身后,顾青的情商蹭蹭的往上飙涨,他立马意识到这是一道送命题,于是打起精神道:“怎么会呢,你出身宰相门第,张家世代为官,朝野德高望重,我这个郡王反倒是个水货,是我配不上你。”
张怀锦破涕为笑,顾青松了口气。
最近情商长势喜人,看来只要自己愿意的话,轻轻松松撩一百个妹子,来个大开后宫。
若不是腰和肾有局限性,长安城权贵家的闺女们都要遭殃。
高情商的回答显然令张怀锦心情转阴为晴,顿时完全忘了刚才顾青把自己气哭的恶劣事实。
“顾阿兄,我嫁给你后你可要好好待我,不许气我,也不许冷落我,更不许凶我骂我……”张怀锦掰着手指很认真地数着条件。
顾青越听越头大,当即打断道:“我不娶了,告辞告辞,打扰了。”
张怀锦愕然,随即一把拽住他,怒道:“不许不娶我!”
顾青冷笑:“你都不知道别的女人为了得到我,付出了多大的代价,你还跟我谈条件。”
张怀锦眨眼:“是那个叫思思的女子么?听阿姐说,她也是不错的女子,顾阿兄的眼光真好,认识的女子都很淑德,我也很淑德。”
挺起的胸脯高耸,顾青忍不住又想叫她一声三十六弟……
心中忍不住泛起涟漪,其实……姐妹同娶也不错,全世界都没人反对,自己为何还要矫情?
“好啦,不与你谈条件了,我相信顾阿兄会对我好的,对不对?”张怀锦双手抱着他的胳膊,仰脸朝他甜甜地笑。
“只要你不怍,我会对你好的。”顾青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
“那可不一定,我嫁给你后,你便是我的夫君,我心情不好时,闲不住时,想溜出去玩时,都会找你的,谁叫你是我的夫君呢,我的好与坏,你都要担待。”张怀锦皱着鼻,摇着他的胳膊撒娇:“好不好嘛,好不好嘛……”
顾青果断让步:“好好,你可以偶尔作一下,反正你阿姐是正妃,回头你若作得过分了,她会亲自把你扔井里去。”
终生大事已定,顾青长长呼出一口气,抬头看了看天色,神秘地笑道:“怀锦,要不要跟我出去玩?长安街上有烤羊腿,有葡萄酿,还有耍百戏的班子,热闹得很……”
张怀锦两眼放光:“好啊好啊好啊!”
“身上带钱了吗?”
张怀锦掏出一个香喷喷的绣花小囊,委屈地道:“只有十几文钱……”
顾青摸了摸自己身上,最近赈济难民,又要开支将士们的伙食,顾青已经穷困潦倒了。
眼睛眨了眨,顾青咳了两声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反正你快被泼出去了,不如你偷偷潜到你二祖翁的书房里,有什么名贵的字画啊,香炉啊,月光宝盒啊什么的,偷出来,咱们换酒钱去。”
张怀锦惊愕地睁大了眼,随即为难道:“不好吧?二祖翁会活活打死我的,将来你只能娶我的牌位了……”
“我会虔诚地把你供起来的……不是,我的意思是说,你二祖翁不会打死你的,你马上是顾家的女人了,他会对你很客气的。”
“是……是吗?”张怀锦迟疑不定,总觉得这番话逻辑上有漏洞。
“是的,相信我,我从来不骗人。”顾青正色道。
…………
与张怀锦在大街上疯玩了半天,吃了烤羊腿也喝了葡萄酿,花销的钱是张九章出的,张怀锦果然从他书房里偷了一个青铜香炉出来,在西市上买了一贯钱,两人用这一贯钱舒舒服服玩了一下午。
日落时分,顾青将她送回张府门前,张怀锦依依不舍地与他告别。
回到自己的宅子里,顾青踏进门的刹那,脚步顿了一下,然后打量自己的宅院。
除了吃方面讲究精致外,顾青对别的事情倒是很少挑剔,当初这座宅子是李隆基赐的,无论大小还是位置都只能算是勉强够住。
如今自己已爵封郡王,再住在这个小宅院里难免有些穷酸,更重要的是,自己马上要迎娶张怀玉,就算自己不在乎,也该给自己的女人一个优渥的环境。
“该换个大房子了……”顾青喃喃道。
找新宅的事顾青决定交给皇甫思思,这女人能干,做事也很稳重,交给她的任何事都能办得妥妥当当。
刚准备回后院与皇甫思思厮磨一阵,做些快乐的事情,大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披甲偏将出现在大门外,被亲卫拦住。
顾青转身看着那名披甲偏将,认出他是沈田的部将。
沈田如今率一万骑兵转战河北,顾青心中不由一悬,生怕出现了什么变故。
“让他过来。”顾青吩咐道。
偏将走到顾青面前行礼,道:“末将拜见王爷,奉沈将军之命,末将日夜兼程赶回长安,向王爷禀报军情。”
“快说。”
“半个月前,叛军伪主安庆绪和史思明已向朝廷递上降表,愿归降朝廷,并归还河北河东一百余座城池,递上降表后,叛军已开始在晋阳城集结,并向黄河渡口开拔,看样子是要南渡。”
第六百二十六章 兵马调动
叛军归降,早已是意料之中的事。
顾青收到过冯羽传来的情报,他很清楚史思明归降打着怎样的主意。
简单的说,这是李亨和史思明合谋的一桩阴谋,归降是假,对付安西军是真。
都说没有永恒的友谊,只有永恒的利益。在安西军的威胁面前,不共戴天之仇都能放下,李亨和史思明原本应是水火不容的仇敌,偏偏为了对付安西军而放下了恩怨。
与虎谋皮,昏聩至斯。
“叛军南渡黄河,选择何处为渡口?”顾青沉声问道。
偏将道:“叛军前锋已开拔,沈将军判断应会从洛阳渡黄河。”
顾青揉了揉额头,叹道:“他们是降军,理论上已是朝廷的军队,大摇大摆从任何渡口南下都是合理合法的。”
望向偏将,顾青道:“你一路辛苦,在我府里休息一晚,明日便北渡归建,告诉沈田,兵马缩小移动范围,叛军全体开拔后,你部尾随叛军,严密监视叛军的一举一动,期间不必再对叛军发起攻击,监视便可。”
偏将抱拳应道:“是。”
偏将入府后,顾青仍站在门前久久不动,神情浮上几许忧虑。
叛军归降,对天下百姓来说当然是喜事,但喜事只是暂时的,从冯羽的情报里顾青知道史思明的计划,这是个有野心的人,他不会甘于一辈子做个降将,他更清楚李亨除掉安西军后,下一步就会动手收拾他,所以史思明的归降只是权宜之计,他迟早还会反的。
李亨打的如意算盘,没有他老爹的本事,却有他的老爹的自信,自以为天下臣民都掌控在他手中,驱虎吞狼,借刀杀人,兵法理论倒是玩得很溜,呵,当别人是傻子么?
“韩介,传令城外大营聚将。”顾青喝道,转身从自家大门前离开。
城外安西军大营帅帐内,顾青负着双手凝神盯着沙盘上的山川河流和城池,许久没说话。
三通鼓毕,安西军所有将领到齐,站在帅帐内一言不发。众人看到顾青凝重的脸色便知有大事发生,以前聚将时谈笑风生的帅帐内,今日鸦雀无声,众人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触了霉头。
不知寂静了多久,顾青的目光终于从沙盘上移开,缓缓环视众将,声音低沉地道:“诸位,刚收到消息,史思明已向朝廷递上降表,叛军所部已在晋阳集结,不日南渡。”
帅帐内众将没有意料之中的欢呼,反而人人神色凝重。
常忠冷冷道:“王爷,史思明这人不可信,他的归降是假,多半是冲着咱们安西军来的。”
马璘也忧虑地道:“王爷,史思明归降如此痛快,想必与天子之间达成了某种不可告人的交易,天子和史思明都想除掉咱们安西军,王爷不可不防。”
见众人都如此清醒地看待局势,顾青不由欣慰地笑了笑。
“此间事了,你们都可放出去独领一军了。”
众将一齐摇头,常忠道:“王爷,末将只想留在安西军,给我再大的官儿我也不愿出去。”
李嗣业也点头:“没错,王爷,举世之下,只有安西军里才有几分人情味儿,别的地方当再大的官儿也不快活,末将也不愿出去。”
顾青笑道:“此事以后再说,先说史思明,诸位没说错,史思明归降确实有别的目的。”
“归降是假,针对我安西军是真。天子与史思明之间必然私下有了交易,叛军归降不会交出兵器,而是允许他们在关中城池驻兵,其意图自然是兵锋直指我安西军,一旦天子决定对安西军动手,史思明所部叛军将会第一个冲进长安城……”
众将恍然,常忠却忍不住道:“天子此举岂不是前门拒虎,后门迎狼?就算安西军被除掉了,焉知史思明不会突然掉转枪头,攻打宫闱?天子会冒此大险吗?”
顾青笑了笑,道:“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第二点,不出意外的话,天子已秘密调动各藩镇节度使兵马进京勤王了,天下藩镇有十,其中史思明占其三,安西军占其一,其余的诸如朔方,河西,剑南道,陇右等等藩镇,在我们收复关中后,诸地藩镇已开始重新招募将士练兵,若各地藩镇兵马被秘密调动入京,对我安西军来说,便是一场血战。”
“藩镇兵马齐聚长安,对史思明便有了制衡,天子相信他不敢对皇室动手。”
帅帐内一阵压抑的沉默。
天下藩镇兵马若真被天子秘密调动勤王,兵马人数必然是安西军的数倍,对安西军来说,确实是一场血战。
顾青叹道:“天子大约也被咱们安西军逼急了,不得不说,此策对他还是有些冒险,一旦战事开启,任何意外都有可能发生,任何一个意外都有可能造成天家万劫不复,可他偏偏决定这么做了,可见安西军已令他寝食难安,必除之而后快。”
常忠冷笑道:“安禄山叛乱,天下藩镇兵马几乎被废了大半,那些刚招募新建起来的兵马有何用处?一击即溃的乌合之众而已,没有三五年的养息操练,想练出一支能战的兵马何其艰难。天子这一招怕是要失望了。”
顾青淡淡地道:“不论那些藩镇兵马是怎样的战力,我们不可轻敌,要将其视为与安西军同样战力的强悍之师,每战必尽以全力。”
众将凛然应是。
顾青沉吟片刻,又道:“安西军看似已陷四面楚歌,其实看本质的话,我们真正的敌人是史思明,只要除掉了史思明麾下的叛军,别的藩镇兵马就算来长安勤王,我们亦可从容应敌,相比之下,史思明的叛军才是威胁最大的。”
常忠道:“王爷请下令吧,趁着史思明还未渡过黄河,咱们索性先发制人,将他一窝端了。”
顾青笑道:“‘先发制人’这四个字很重要,没错,我打算先把史思明的叛军除掉,叛军彻底除掉后,北方所有土地和城池便收复了,回过头来再看那些藩镇兵马,对付他们便不必太吃力。”
指了指沙盘,示意众将围过来,顾青缓缓道:“首先,我提出总的战略,此次战略以诛除史思明叛军为主,不必管他是否归降朝廷,凡是威胁到安西军的,先杀了再论道理。”
众将皆振奋,顾青的一句话便将他们的战意点燃了。
“常忠。”
“末将在。”
“明日你领两万将士出城往西,对外宣称肃清关中西部至秦岭以东的叛军残敌和盗匪,恢复诸城池吏治和民生……”
常忠一呆:“往西?王爷,史思明南渡的方向是洛阳,在长安东面呀,末将去西面作甚?”
“疑兵之计,麻痹朝堂君臣。出城后行至岐州你便迅速转道往南,经梁州,金州,邓州,赶赴洛阳城,我们要打个时间差,在朝堂君臣还不知道我军真正的意图之前,歼灭史思明所部,让天子也来不及向史思明报信。”
常忠恍然:“是,末将明白了。”
“马璘何在?”
“末将在。”
“你率一万骑兵直接往南,对外宣称奉命押运南方粮草,然后……”
马璘微笑道:“末将明白,然后也转道洛阳,与常将军所部会合待命。”
顾青点头,又道:“孙九石。”
“末将在。”
“神射营明日出城往北,对外宣称练兵,到鄜州后转道往东,争取在五日内到达叛军的后部,与沈田所部会合,一旦黄河渡口发起战事,你和沈田便从后方发起进攻,达到前后夹击的目的。”
“末将领命。”
“刘宏伯。”
“末将在。”
顾青看着他,微笑道:“收复关中后,你招募了多少新兵?”
刘宏伯毫不思索地道:“潼关之战后,末将从叛军俘虏中遴选了两万名俘虏,这些人大多是关中农家子弟,被叛军强行充入军中,他们被俘后大多愿意吃兵粮,入我安西军麾下,末将操练他们已近半年了。”
顾青喃喃道:“又有两万新兵……呵,如今的安西军,可算是名副其实的十万控弦之士了。”
“常忠马璘他们率军出城后,城内还剩三万老兵,还有你的两万新兵,守住长安城问题不大,若宫闱中的朔方军有异动,你便果断击之,宁可错杀,不可贻误先机。”
刘宏伯肃然道:“是。”
一旁的李嗣业忍不住了,跳起来粗着嗓子道:“王爷,他们个个都率军出兵了,末将的陌刀营呢?”
顾青眉目不动道:“神射营出城后,陌刀营接防,驻守太极宫外,宫里的朔方军若有异动,陌刀营便是咱们安西军的第一道防线,明白吗?”
李嗣业不甘不愿地领命。
顾青环视众人,缓缓道:“此战,是定乾坤之战,史思明的叛军若被全歼,大唐从此可得百年太平,诸位身系天下百姓之生死,社稷之存亡,还请诸位拼尽全力,给天下子民挣一个太平盛世,拜托了!”
众将起身,凛然抱拳:“末将定不辱所托!”
顾青忽然笑了起来,道:“其实……再过半个月便是我大婚之日,不出意外的话,你们当时应在外击敌,刘宏伯和李嗣业赶巧了,他们留在长安城应该能喝杯喜酒。”
众将一愣,接着大喜,纷纷起身恭贺,问起王妃是何人,段无忌在旁笑吟吟地说出张怀玉的名字,众将顿时恍然。
张怀玉虽然很少出现在安西军大营,与众将也鲜有来往,很多人甚至不认识她,但她的大名却早已在安西军中流传。
二十多岁仍未娶妻的顾青,麾下的将领们难免有许多猜测。
大家的命运早已被深深地捆绑在一起,顾青的大婚之事对将领们来说可不是纯粹的八卦心理,而是偌大的权势和军队的继承人问题。
在这个年头,继承人的问题非常重要,也非常敏感,作为安西军的主帅,顾青所娶何女,此女背景如何,为人品行如何,将来生下的嫡子性格如何,学问和本事如何,都是将领们非常关心的事,这件事可以说与他们未来数十年的命运息息相关。
很早以前将领们便在猜测顾青将来会娶怎样的女子为正妻。
顾青的正妻首先不能是皇室所出,其次该女子的家庭不能是忠于皇室的臣子,至于原因,将领们心里清楚,只是不能说出口。
张怀玉的名字将领们早已听说,皇甫思思在军中服侍顾青多日,与将领们也有来往,在将领们的旁敲侧击之下,皇甫思思透露过张怀玉的名字和出身,大家心里便有数了。
出身宰相门第,一代贤相张九龄的后人,论出身无可挑剔。张九龄为相后期被李隆基冷落贬谪,其弟张九章任鸿胪寺卿,已将致仕之年,三弟张九皋,时任广州刺史,一家满门为官,但自张九龄之后,张家对皇室的忠诚应不算太高,昔年的恩怨复杂,稍微梳理后便知。
明白了张怀玉的为人和出身后,众将放了心,纷纷向顾青恭贺。
顾青也颇觉遗憾,史思明的归降太不是时候了。
“可惜你们无法喝上我的喜酒了……”
众将齐声道:“下次,下次一定。”
顾青眼皮一跳,微笑道:“胆子越来越肥了,不错,看来最近诸位缺少操练,对提高体能有些生疏了,正好大家都在,去跑圈吧,跑到死,回头睡一觉醒来便领军出发。”
众将哀叹,纷纷求饶。
顾青仍保持微笑,不为所动。
众将只好蔫蔫地起身,互相埋怨对方嘴贱。
退出帅帐时,顾青又叫住了他们,笑道:“喜酒虽然喝不上,但贺礼可不能少,我要的贺礼不贵,将史思明的人头拿来送我。”
众将顿时生出一股滔天战意,凛然喝道:“遵令!”
…………
第二天,安西军忽有调动,常忠,马璘,孙九石等将领各率所部出城,每支兵马出城的方向不一。
此举引来朝堂君臣惊疑猜测,李亨当即下旨询问顾青调动兵马的缘故。
顾青早已准备好了说辞,对外宣称安西军分赴各地,肃清残敌盗匪,押运粮草等等理由。
李亨当然不信,但派出城尾随的斥候回来禀报,安西军各支兵马出城后确实是往不同的方向行军,并无异常之处。
南北西三面皆有,唯独没有派往东面的兵马,而长安城的东面正是史思明率军归降的方向。
李亨暂时放下了心,也不敢全信,严命斥候继续尾随追踪,随时向长安城禀报安西军的动向。
午时,顾青身着官服,入太极宫面君。
李亨很快在承香殿召见了他。
君臣见礼后,顾青还是很本分地向李亨禀奏调动兵马的理由。
李亨有些不悦,却也只能隐忍。
换了开元天宝年间,调动兵马是何等敏感的事,天子是必然要参与的,兵马未奉天子旨意而擅自调动,其行等同于谋反。
可如今时势不同,安西军的兵马调动李亨居然全不知情,直到安西军出了城李亨才知道,这个天子当得未免太没尊严了。
时也,势也。今时不同往日,李亨很清楚自己的实力不够,所以连责怪的话都不敢说出口。
心中还是存着猜疑,李亨隐隐觉得安西军突然调动可能是冲着史思明,于是有意无意说起史思明叛军归降一事。
顾青露出欣喜之状,笑道:“史思明归降是大喜事,从此叛乱歼除,天下太平,黄河以北广袤的土地和城池收复,臣为陛下贺。”
李亨笑道:“顾卿不反对么?你与史思明可是死对头,当初安西军歼灭了不少叛军,史思明心里怕是对顾卿恨之入骨呢。”
顾青正色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初各为其主,自然豁命拼杀,如今史思明归降,臣自然要将他当作同僚,从此守望相助,共同辅佐天子,复我大唐盛世。”
李亨迟疑了一下,决定再次试探一番,于是道:“按降表所书,史思明麾下的兵马,朕决意将其驻留邠州和蒲州,叛军新降,其实朕也不大放心,所以将他们安排到长安城附近的城池,若史思明仍有再叛的迹象,朕从长安调兵亦能火速扑灭镇压,顾卿以为如何?”
顾青拱手道:“陛下处置甚佳,臣深为赞同。”
李亨目光闪动,笑道:“顾卿不怕叛军突然对安西军出手?”
顾青忽然仰天哈哈大笑,脸上露出狂妄之色,傲然道:“史思明若敢再次叛唐,臣的安西军覆手可灭,当初叛军便不是安西军的对手,以后也一样。陛下放心,降军就算驻留长安城内,臣也有把握让史思明服服帖帖,不敢造次。”
李亨不由窃喜。
顾青已露出了狂态,显然大权在握的滋味以及安西军强大的战力令他飘飘然了。
终究还是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立下赫赫战功,又手握如此大的权力,也该飘起来了。
敌人的狂妄,便是李亨的机会。
“既然顾卿不反对,那么此事就这么定了。哈哈,顾卿难得入宫,可愿与朕同宴痛饮一番?”
顾青行礼道:“臣遵旨。”
李亨正要传旨设宴,顾青忽然又道:“臣还有一事请奏。”
李亨一愣,缓缓道:“顾卿尽可直言。”
顾青顿了顿,道:“正月初五,是臣的大婚之日,纳采问名已毕,臣斗胆请陛下正月初五那天拨冗荣驾臣的婚宴,并请陛下正式下诏册封郡王妃。”
第六百二十七章 除奸不尽
郡王大婚不是个人的事,而是朝堂的事。
普通百姓成亲只有三媒六礼,婚宴请亲戚朋友热闹一下就够了。但郡王是朝廷权贵,而且是顶流的权贵,礼仪和规矩比普通百姓多多了。
首先成婚前必须请示天子,奏请天子册封郡王妃,经过天子册封过的王妃才是郡王的合法妻子,天子册封后,会由宗亲寺立册,礼部会颁给王妃正式的立妃金册,并赏赐王妃的仪仗,包括禁卫,车马,宫女,一应牌匾屏扇等用具。
成婚的司赞也不是亲戚朋友,而是由天子指派的礼部官员,郡王这种级别的权贵通常是礼部尚书当司赞,成婚的每一个步骤都严格按周礼或汉礼走流程,任何一个步骤做得不够都能惊动朝野。
其余的包括天子所赐宅院,田地,金银和钱财布帛等,都是题中应有之义。
整个流程走下来,一对新人能累散架。
作为现代过来的人,顾青不大喜欢这种太过繁杂的仪式,他坚持认为结婚是两个人的事,再延伸一点的话,是两个家庭的事,但绝不是整个朝堂和国家的事。
一对男女合理合法睡在一起的仪式,没必要惊动整个国家朝堂。
但这个时代的人显然不这么认为,从周公定礼乐以来,男女成婚便是礼制之重,任何一个步骤省略了,这对男女便不能算合理合法,而是苟且。
为了给张怀玉一个隆重风光的婚礼,为了让她堂堂正正嫁进顾家,顾青决定忍了。
“顾卿要大婚了?哈哈,大喜事呀,朕先恭喜顾卿了。”李亨愉快地大笑道。
顾青垂头:“臣谢陛下。”
“不知哪家闺秀如此幸运能得顾卿欢心,愿以一心待她?”李亨好奇地问道。
顾青平静地道:“贤相张九龄之后人,他的孙女张怀玉。”
李亨目光一闪,笑道:“原来是张家的闺秀,朕听说过,张家有两位待字的闺女,张怀玉便是贤相张九龄的孙女?”
“是。”
李亨叹了口气,道:“国难思良相,朕也希望至德朝里再出几个张九龄那样的贤相啊。”
顾青目光闪动,呵,这是话里有话呀,“国难”的意思是指权臣擅政吗?
好吧,站在李亨的立场,如今确实是“国难”,不过站在顾青的立场……治理国家你们父子俩都不行,没把你们推下皇位已经够客气了。
装作没听到李亨的话,顾青道:“张氏怀玉者,温婉贤良,淑德宜家,是为臣的良配,臣奏请陛下册封她为郡王妃。”
李亨欣然道:“甚善,朕这就下旨,顾卿大婚那日,朕一定亲往为贺。”
“臣谢陛下隆恩。”
李亨又道:“听说长安收复后,顾卿仍住在当年太上皇赐的小宅院里?”
顾青微笑道:“臣并不在乎身外物,所居所衣够用便可,但臣大婚之后还是想换个大一点的宅院,臣已着人在长安城物色了。”
李亨笑道:“顾卿不必物色了,当年李林甫位于平康坊的宅子仍在,李林甫逝后,杨国忠清算相党,李林甫被查出了不少余罪,太上皇收回了追封恩赐,没收了他的家产,那座位于平康坊的宅院一直空置,当年的相府可是富丽堂皇,配你的郡王身份最合适不过,朕便赐给你吧。”
顾青起身行礼道:“臣多谢陛下厚赐。”
嘴上道谢,顾青内心其实有点尴尬。
李林甫的相宅确实富丽堂皇,但它也确实位于平康坊,而平康坊素来是长安的烟花宿柳之地,坊内青楼林立,走出大门都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脂粉味,实在是……男人幸福的烦恼。
严重怀疑李亨不怀好意,故意把平康坊的宅子赐给自己,为的就是要他死在女人肚皮上,惠而不费地解决“国难”。
呵,格局小了,他大概不知道顾青的ntr体质,青楼女子怕是出不起价。
李亨又叹了口气,表情渐渐变得诚挚,动情地道:“顾卿,朕以国士待你,官爵钱财宅院土地,朕皆不吝也,亦愿卿能体国忠君,莫辜负朕的苦心,大唐叛乱甫定,百废待兴,至德朝还需卿的鼎力辅佐,你我君臣不疑,再创一片太平盛世。”
顾青躬身道:“臣愿为社稷鞠躬尽瘁。”
李亨欣慰地笑了。
顾青又道:“陛下既然说起‘太平盛世’,臣还有一事请奏。”
“说来。”
“当年臣在安西任节度使时,曾向太上皇陛下上疏‘平吐蕃策’,其策以贫吐蕃之耕土为根本,以巨利诱使吐蕃权贵地主废耕地,改种药材,再由大唐采购吐蕃所产的药材,此策已推行四年有余,如今已见成效,臣奏请陛下,北方叛乱平定后,朝廷可择良机西征吐蕃,彻底将吐蕃收归大唐版图,从此永绝西部后患。”
李亨心不在焉地道:“哦,‘平吐蕃策’,太上皇与朕说起过,只是如今大唐内乱未定,朝野急待休养生息,平吐蕃一事不急,待过几年再说。”
顾青皱眉道:“陛下,再过几年,吐蕃赞普和朝中权贵便回过味来,情知中计了,若他们马上纠正错误,下令恢复耕地,广种青稞,那么臣这几年的努力就白费了,陛下,西征吐蕃宜早不宜晚,就算朝中有困难,亦当暂时克服,此国为百年大患,如今正是永消大患的最佳时机。”
李亨叹道:“国库空虚,将士疲累,大唐如今实在无法支应一场大战了,不过若是顾卿愿意领安西军西征吐蕃,朕倒是愿意为安西军提供粮草。”
顾青不由有些心凉。
这种时候居然还想着内斗内耗,没救了。
“既然陛下允了,安西军当仁不让。史思明率军来降后,臣愿领军西征。”顾青沉声道。
李亨笑道:“甚好,若能毕其功于斯役,朕对你已赏无可赏,便赐你图形于凌烟阁,配享太庙。”
…………
顾青走出太极宫的宫门,脸色不太好。
每次与李亨聊天,总会窝一肚子气,恨铁不成钢也好,话不投机也好,总之每次都是不欢而散。
帝王的昏聩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的,演戏演得再像,一句话说出口便露了馅儿,从李隆基到李亨,都是如此。
而导致帝王昏聩最大的原因是,他们把国家当成了自己的家,自己家的东西当舍不舍,当留不留,杀一条忠心的看门狗,放火烧半个庭院,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反正是自家的东西。
可是江山社稷,并不是他家的。
他只是暂住,只是个租客。
千百年王朝更迭,江山仍是这座江山,朝代换了多少?
李世民说,“水亦载舟,水亦覆舟”。不能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很难成为一代明君。当帝王对江山和百姓失去了敬畏之心,江山父老怎会容他?
盛极一时的开元盛世突然间轰然倒塌,便是前车之鉴。
顾青刚回到府宅里,马上便有宦官登门。
宦官恭敬地站在前院里,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讨好地告诉顾青,天子赐下的宅子已经着将作监在修缮,天子非常重视顾郡王的大婚,所以下旨动用了千名工匠民夫连夜赶工修缮府宅,预计再过几日便能修好,绝不会耽误顾郡王的婚期。
另外天子御赐的王妃仪仗也准备妥当,此时已发往张家,王妃的仪仗很齐全,有四马并辕的马车两乘,六扇屏翅一对,鎏金铜球四对,玉如意一对,金瓜拂尘玉盆箔布等若干,并配宫女百人,宦官二十,羽林禁卫五百等。
除此之外还有御赐黄金二百两,钱两万贯,长安郊外蓝天县良田一万亩,农庄一座,食邑农户一千户,贡品丝布一千匹,精瓷一百对等等。
李亨这番可谓是大手笔了,足可见对顾青大婚之重视。
宦官不厌其烦地将各种御赐仪仗用物一项项历数出来,听得顾青颇为不耐烦。
“好了,停,很丰盛了,代我感谢陛下隆恩,赐了多少东西你们留在张家便是,不必告诉我了。”顾青适时打断了他。
宦官悻悻住嘴,尴尬地陪笑。
顾青想了想,道:“御赐的宫女可留下,二十名宦官不留,请退还给陛下。”
宦官一惊,接着无比错愕地看着他。
帝王御赐之物还没听说有人敢退还,果然是手握兵权的大人物,行事与众不同。
“这,这这……郡王殿下,陛下御赐之物实在不宜退还,奴婢请殿下三思啊。”宦官一脸为难道。
顾青淡淡地道:“我不喜欢家里有宦官这类人,按我的原话回禀陛下便是,陛下不会怪你的。”
宦官尴尬地笑。
顾青善良地笑道:“我没别的意思,你莫多心,不是你不够优秀,是我的追求有点高……”
“是是,郡王殿下是神仙般的人物,奴婢这等凡人自然不配揣度殿下的心思。”宦官陪笑道。
顾青仍笑道:“还未请教贵姓大名?”
宦官躬着身子恭敬地道:“奴婢惶恐,当不起‘贵’字,奴婢贱名鱼朝恩,左监门卫将军知内侍省事。”
顾青笑容一僵,眼中瞳孔微微收缩。
“鱼朝恩……呵,好名字。”
忽然觉得有点累,死了边令诚,又来了个李辅国,除掉李辅国,又来了个鱼朝恩。
安史之乱后,大唐帝王猜忌武将,渐渐开始信任宦官。晚唐宦官立朝废帝之祸,由此而始。
鱼朝恩,也算是史书留名的人物,至于为人品行,四个字可以概括,“一个坏人”。
奸宦怎么杀都杀不完,帝王不争气,杀一个宦官再宠信另外一个,顾青能怎么办?
“也是一方将军,鱼将军,本王倒是失敬了,呵呵。”顾青的假笑很灿烂。
鱼朝恩受宠若惊地躬身,道:“奴婢惶恐,在郡王殿下面前,奴婢啥都不是,殿下切莫折煞奴婢了。”
“辛苦鱼将军亲自传旨,本王不可不赏,来人,赏鱼将军钱十贯。呵,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鱼将军请笑纳。”
鱼朝恩千恩万谢,一时对顾青的印象好极了。
…………
顾青在筹备婚礼的同时,终南山道观里,万春公主正一脸幽怨地坐在玉真公主对面,玉真公主气定神闲地煮茶,万春却手执玉壶,一杯接一杯地饮酒。
茶尚未烹好,万春已微醺,身躯摇摇晃晃,不时还张嘴打了个酒嗝儿。
年已五十的玉真公主不由叹了口气,搁下了烹茶的木勺,叹道:“一点雅意全被你破坏,这茶已喝不得了。”
有些醉意的万春傻傻地笑,两眼迷离空洞,白皙的脸颊上浮起几许红晕,看起来分外诱人。
玉真公主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叹道:“人间八万字,唯情字最伤人,傻姑娘,你终于尝到情伤的滋味了。”
万春摇头,道:“情事关心才伤人,他……快成婚了,与张家的闺秀。我努力了几年,终究输给了她。”
玉真公主叹道:“你早就输给了她。张怀玉可不是普通的女子,当年我便着人打听过,她自小便被顾青的父母深为看重,一身技艺皆是他父母所教,几乎算是师徒关系,这层渊源是出生就注定了的,你如何与她比?”
万春幽怨地道:“出生难道姻缘就注定了么?对我何其不公,我做错了什么?我最大的错只不过是与他相识太晚,这能怪我么?”
玉真公主轻笑道:“你难道只有这一个错?我可听说了,你当初在顾青面前摆足了公主的架子,对他不仅高傲跋扈,而且动辄便以斩首为挟,顾青是个不凡的伟男子,当世之英雄,岂能屈从于你?最终他只能对你退避三舍,你们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
万春愈发委屈道:“后来我都改了,再也不对他高傲跋扈,在他面前说话都是柔声细语,不敢耍性子,可他还是对我若即若离,最后娶的也是张家的人……”
玉真悠悠道:“既然无缘,何必挂牵?人生当舍便舍,顾青大婚后,你便收起心,不要再与他来往了,否则风言风语坏了咱们天家的名声。”
万春却昂起头,桀骜地道:“我不!他是我认准的男人,这辈子我只认他。”
第六百二十八章 赐婚有因
曾经高傲的公主,在爱情面前卑微得像尘埃。
正如一千多年后的歌词里写的那样,有些人不知道他哪里好,就是让人忘不了。
万春对顾青也是如此。
当她知道顾青即将大婚后,万春忽然觉得人生已没什么意义,所以才来到终南山玉真公主的道观里消愁。
“皇姑,让我也在此处出家可好?”万春抬起醉意朦胧的眼眸,痴痴地看着玉真公主。
玉真失笑:“小姑娘家的,说什么胡话呢,出家岂是随便乱说的,尤其你还是公主,以为出家那么容易呀。”
“可皇姑你不也出家了么?”
“皇姑出家时本来不是为了侍奉道君,而是为了躲避天家和亲,皇姑年轻那些年正值开元之始,大唐四处征战,同时也对各藩国蛮夷怀柔,怀柔便只能以公主和亲,皇姑受不了远嫁荒蛮之地,与那些茹毛饮血的蛮夷为夫妇,这才宁愿放弃一生婚姻,出家为道。”
万春不解地道:“可我见皇姑出家后活得也挺逍遥自在的,每日与才子纵论文章诗句,针砭时局,或是曲径幽处读经书,华堂高坐饮美酒,这样的日子就算过一生也不错呀。”
玉真公主苦笑道:“逍遥自在?你只看到表面的逍遥,却不知我内心的苦楚,孤独你懂么?不是没人陪伴,而是你的心里没有人,空落落的像一座孤坟。”
“午夜梦醒,想与人说说心里话儿,侧头却是冷冰冰的孤枕,遇到高兴的事儿,悲伤的事儿,哪怕是道观里的梅树开了一朵花这种零碎事儿,都没个身边的人倾诉,欢喜与悲伤只能自己默默承受,这便是你眼中的逍遥自在的日子。”
“睫儿,嫁不了顾青没关系,世上终归还有配得上你的良人,但你千万不要有出家的念头,我已受够了一生苦楚,不愿见你步我后尘。”
万春流下泪来:“若嫁不了顾青,我只想出家,求个一生清静。”
玉真公主叹道:“为了一个顾青,你何苦误了自己一生?你天生丽质,又是金枝玉叶,想找个什么样的男人找不到?”
“我只要顾青。”
见万春越哭越伤心,玉真公主心疼不已,她一生无子无女,皇室里的晚辈只有万春自小与她亲近,她早已将万春当作自己的女儿般宠爱。
万春哭得伤心,玉真也很无奈,安慰半晌后,玉真眼睛眨了眨,忽然道:“其实要嫁顾青,也不是没有办法……”
万春哭声顿止,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抽噎道:“有……有何办法?”
玉真笑了笑,道:“最直接的办法。”
万春等了半天,迟迟等不到下文,也是也顾不得哭了,拽着玉真的胳膊来回摇晃撒娇:“皇姑你快告诉我,急死我了!”
玉真严肃地道:“但是,嫁给顾青你已没有郡王正妃的名分,只能是他的侧妃,你也愿意么?”
万春毫不犹豫地点头:“愿意,我嫁给顾青并不求名分。”
玉真暗暗一叹,曾经孤高傲娇的公主,为了这个男人竟卑微至斯,那个顾青究竟有什么魔力。
叹了口气,玉真道:“你便直接请你皇兄,也就是当今天子赐婚便是。”
万春吓了一跳,急忙摇头道:“不行不行,皇兄本来就与顾青的关系势如水火,怎么可能将公主嫁给他,尤其是嫁过去还只能当侧妃,就算皇兄答应,朝堂臣子们也不会答应呀。当初咱们不是说过吗,想要嫁给顾青,无论如何不能走赐婚这条路,会逼得顾青与天家彻底反目的。”
玉真无奈地道:“你啊,太年轻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当初不能走赐婚这条路,是因为顾青还只是天子手中的一颗棋子,万事不由自己,顾青那人外柔内刚,性情刚烈,强行赐婚自然会引起他的激烈反弹……”
“可是如今不一样了,顾青已不是棋子,他是下棋的人,与他博弈的是你的皇兄,而且目前棋盘上的形势来看,你皇兄已落于下风……”
万春不解地道:“皇姑说的这些,与我嫁顾青有何关系?”
玉真看了她一眼,道:“没事多关心一下朝局,无论是你皇兄还是顾青,都是与你息息相关之人,他们水火不容,而你,要有一颗做棋子的觉悟,此时如果你向皇兄恳请赐婚顾青,你皇兄一定会答应的。”
“为何?”
玉真眼中浮起忧虑,低声道:“因为顾青羽翼已丰,而你皇兄却越来越现颓势,而他们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尖锐,大战或许一触即发,这等关头,作为势弱的一方,你皇兄必须想办法拖延顾青,在积蓄足够的力量之前,他必须缓和与顾青的关系,而将你赐婚给顾青,无疑是缓和关系最好的办法。”
万春也忧虑地道:“我若嫁给顾青,他们还会打起来吗?”
玉真叹道:“当然还会打起来,只是爆发的时间会延后了,男人之间的事,不是靠一段联姻便能解决的,顶多只能起到拖延的作用。”
万春露出痛苦之色:“我若嫁给顾青,难道眼睁睁看他灭了我父皇和皇兄吗?那时的我,将如何自处?”
玉真淡淡地道:“你嫁给顾青,是好事。”
“为何是好事?”
“因为你的存在,将来顾青若起事,下手时对你父皇和皇兄便不会那么残酷,或许能保他们一命,你若不嫁给他,顾青下手可就没了顾忌,自然是要斩草除根的。”
万春惊愕地睁大了眼。
玉真苦笑道:“时也,势也。天家已势微,不得不认命,我是修道之人,对这些看得很淡,不过你若嫁给顾青,将来说不定整个李家皇族都会承你的活命恩情。”
玉真柔声问道:“睫儿,知道了这些残酷的真相后,你还愿嫁给他吗?”
…………
顾青搬进了大宅子。
位于平康坊的李林甫旧宅,经过将作监工匠日夜赶工修缮后,宅子从内到外已焕然一新。
宅子修缮过后,太史局的官员上门看了一遍风水,将几处凶险之地修修补补之后,宅子看起来更顺眼了。
或许是因为宅子以前的主人是李林甫,而李家最终的下场人尽皆知,太史局的官员不敢怠慢,纠正了几处凶险之地的风水后仍细致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确定这座宅子已是藏风聚气的风水宝地之后,这才告辞离去。
宅子很大,大得有些离谱,几乎相当于半个兴庆宫大小了。
曾经的相府,装潢摆饰自然富丽堂皇,雍容大气。
大门前一块硕大的空地,足够容纳千人阅兵,从大门进去,正对面一块雕刻着麒麟祥兽的照壁,绕过照壁往里走便是前院,前院按梅花易数的宫位种了几棵银杏,两旁的回廊柱子重新涂了清漆。
前堂布置得非常豪奢,而且由于李林甫曾经倍受李隆基宠信,允许他的前堂屋顶加高三尺,看起来愈发像一座宫殿。堂内铺垫着玉石地板,光可鉴人。
堂侧四根大柱,原本柱子上雕刻着下山猛虎,后来太史局的官员认为堂内有凶兽不吉利,于是将柱子整体换掉,新柱子上换成了祥瑞獬豸。
传说獬豸是上古神兽,独生一角,怒目圆睁,能辨是非,能识忠奸,代表着正大光明和清平公正。
太史局官员让人在柱子上雕刻獬豸,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府里的下人和宫女在忙碌,他们忙着将搬来的东西归位安置。
顾青与张怀玉踏进前堂,张怀玉不满地看了他一眼,道:“进门就听你嘀嘀咕咕,在说什么呢?”
顾青不悦地道:“太史局这帮官员吃闲饭的,谁让他们雕什么獬豸了?什么公平,什么辨是非识忠奸,我如何做事要一头禽兽来教?”
张怀玉好笑地道:“人家也是一番好意,看不出他们在巴结你吗?”
顾青冷笑:“真要巴结我,就应该了解我,雕貔貅才最合我意,广纳财源,只进不出,看着就喜庆,千里做官只为财嘛……”
张怀玉叹道:“什么千里做官只为财,这种混账话千万不要在外人面前说,不然你的名声会臭大街的。”
狠狠白了他一眼,张怀玉又道:“还有,獬豸是祥兽,对上古神兽要心存敬畏之心,可莫再说它是‘禽兽’了。”
顾青傲然道:“我是唯物主义者,呵,诸神不敬。”
张怀玉听不懂什么唯物主义,但不妨碍她放大招。
一记小粉拳捶在他的胸口,顾青差点当场去世。
“不要胡说八道,要敬畏!”张怀玉怒道。
顾青立马朝柱子上的獬豸行礼:“对不起我错了我还是个孩子原谅我吧谢谢。”
张怀玉噗嗤一笑,接着无奈地摇头。
顾青指着富丽堂皇的前堂,道:“以后这里便是咱们的家了,觉得如何?”
张怀玉叹道:“太过豪奢了,住着有些心慌。”
顾青不假思索地道:“那咱们就换个房子,换个小点的,寒酸点的,一切听你的。”
张怀玉好笑地道:“你舍得吗?”
“你开心最重要,我住哪里都无所谓,天下万事万物我予取予求,何惜一座宅子。”
张怀玉感动地道:“你此刻霸气的样子很俊,尤其是为了我。”
环视一圈,张怀玉叹道:“咱们以后便住下吧,天子所赐不可辞。拒绝天子太多次对你终归不是好事,以后这种小事不要与天子的意思相悖,没必要。”
顾青苦笑道:“其实,无论大事小事,拒不拒绝他已不重要了,该动手时就会动手,他和我都很清楚未来是怎样的刀光剑影。”
张怀玉目光一凝:“已经如此严重了么?”
顾青点头:“一触即发。”
“你可做好了布置?”
顾青笑了:“当然,全军将士已枕戈待旦。”
正说着,段无忌匆匆走来,没顾得上参观华丽的新宅,来到顾青面前左右环视一圈,发现附近无人后,段无忌先朝张怀玉行了一礼,口称阿姐,然后压低了声音道:“王爷,刚得到斥候的消息,常忠所部已至梁州,马上便转道往东了。”
“还有马璘所部,借着押运南方粮草的由头,已经率军到了邓州,也要转道往东,两支兵马将在洛阳城集结会合。”
顾青嗯了一声,道:“孙九石呢?”
“孙九石尚无消息。”
顾青皱眉:“这混账不会又发什么疯吧?”
段无忌笑道:“应是消息延误了,孙九石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违了王爷的军令,他知道什么下场的。”
顾青沉声道:“派人传信给常忠和马璘,不必进洛阳城,兵马集结会合后直接北渡黄河,在黄河北岸寻找合适的伏击地点,然后潜伏下来等候命令。”
“是。”
“史思明有何动静?”
段无忌道:“叛军在晋阳城集结后,已朝南方黄河渡口开拔,但叛军骑兵步兵各半,行程并不快,沈田将军正日夜尾随他们。”
顾青问道:“史思明还没向安庆绪下手?”
段无忌摇头,道:“没听到安庆绪身亡的消息,不过学生猜测也快了,史思明不会容许安庆绪平安活到黄河边的。”
“等着吧,等安庆绪一死,叛军内部必有一番大乱,史思明还要清理许多忠于安庆绪的将领,待他们内部清理完了,便是咱们痛下杀手之时。”
段无忌笑道:“王爷好算计,学生佩服。”
顾青也笑了:“不是我好算计,是叛军自己不争气。”
说完了正事,段无忌抬手朝新宅中院的西侧厢房一指,道:“学生想要那间房,王爷记得留给我。”
顾青啧了一声:“你倒真不客气。”
段无忌笑道:“王爷新宅如此大,学生住进来也好给宅子多添几分人气。”
顾青朝张怀玉努了努嘴,道:“她是女主人,你跟她说。”
段无忌朝张怀玉长揖一礼,笑道:“怀玉阿姐……”
张怀玉哼了一声,指着中院东面的厢房道:“东厢房与西厢房,哪间更好?”
段无忌不假思索地道:“当然是西厢房,采光足,屋子也更大,所以学生想住西厢房。”
张怀玉道:“哦,东厢房给你。”
段无忌一呆:“呃,为何呀?”
“西厢房……留给冯羽,这孩子吃了大苦,理应得到更好的。”张怀玉拿出当家主母的权威道。
说起冯羽,三人皆无言,段无忌用力点头:“西厢房理应留给他……王爷,阿姐,我想冯羽了。”
第六百二十九章 弑君鸩杀
身负使命的人扮装成魔鬼,在地狱里猖行。
晋阳城外,近十万叛军已集结,这座大唐的龙兴之城变成了满目疮痍。
叛军的军纪糜烂,大量叛军集结在城外后,晋阳城内的百姓商贾们遭了殃。叛军将士成群结队入城寻欢作乐,抢掠商贾,调戏妇女已成了家常便饭,尽管将领们再三强调军纪,也有过约束部将的举动,可将领们对部将的约束却始终不温不火,甚至许多叛军将领自己也抢掠。
大燕国即将向南朝投降的消息早已传出去了,大抵是因为这个原因,叛军将士们于是没了顾忌,彻底放飞自我,打算在投降朝廷之前索性自己大捞一笔,将来投降之后若军中官职未变动,那么便勉强留下来继续为朝廷卖命,若朝廷不用他们,甚至提防他们,那么就拿着抢掠来的钱财归乡买地养老。
叛军将士们大多是这般想法,所以晋阳城便遭殃了。
集结仅仅数日,晋阳城内一片狼藉,无数百姓被逼携家带口逃离晋阳,有的家大业大无法离开的也是大门紧闭,或是主动向叛军交钱保平安。
左相府内。
冯羽与李白在偏院内对酌。
李白赤着双足,头发披散,脸颊酡红,人已微醺。
冯羽也喝了不少,但他一直很清醒,眼中仍如一汪清泉般清澈,深邃的眸子里带着坚定和隐忍。
“冯贤弟,与你饮酒总是偷奸耍滑,不爽利!”李白不满地哼哼:“顾青也是,他偷奸耍滑比你更过分,你们石桥村人饮酒难道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
冯羽嘻嘻一笑,道:“我是跟顾阿兄学的,饮酒嘛,尽兴便好,喝得再多也证明不了什么,酒量大也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长处。”
李白不满道:“小小年纪,从哪里学得这般老气横秋,也是跟顾青学的?”
“是,当年顾阿兄还在石桥村时,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我们这些少年的榜样,都在不知不觉中模仿他。”
李白情绪忽然变得低落起来,叹道:“你小小年纪,却忍辱负重做下这等大事,将来回到大唐,顾青必然重用你,升官封爵是必然的,可怜我年已五十多,却仍是一介白身,相比之下,我这把年纪白活了。”
冯羽沉默片刻,道:“太白居士这次若能助我一臂之力,将来回到大唐后,顾阿兄必不会吝于官爵。”
李白仰头饮尽一杯酒,道:“今生能否遂我生平之志,便看这一遭了。若还是无法为自己谋个晋身之阶,我便从此退隐山林,结庐终老。”
冯羽笑道:“快了,大军马上要开拔,南渡黄河后,太白居士自然会有机会为朝廷立下大功。”
李白眼中瞳孔一缩,轻声道:“何时动手?”
“南渡之时。”
“只诛史思明吗?”
“史思明若死,叛军群龙无首,顾阿兄可将其全歼。”
李白沉思半晌,道:“叛军归降朝廷,顾青为何还要对叛军动手?”
冯羽讥诮般一笑,道:“史思明有狼子之心,岂会甘心归降?顾阿兄判断,此人归降必是权宜,将来若得机会必然会再反,大唐百姓经不起这般反复了,全歼这支叛军,可保大唐境内百年免于战火,所以,叛军不可留。”
李白思索片刻,道:“军国大事之处置,我不如顾青,便听他的吧。叛军开拔后,我时刻与你在一起,若需要我动手时,只需一个眼色,我便出手诛杀史思明。”
冯羽端杯朝他一敬,笑道:“辛苦太白居士了,史思明身边亲卫不少,而且皆有一身不凡技艺,太白居士若欲诛杀史思明也要冒不小的风险。”
李白傲然笑道:“世人只知我诗才冠世,却不知我的剑术比诗更绝,生平遇敌无数,从无败绩,千万人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冯羽长揖一礼:“如此,一切拜托太白居士了。”
李白举箸敲击着杯碟,漫口吟哦:“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吟完诗后,李白忽然身子一晃,直接往玄关处一躺,醉倒了。
冯羽看着醉得深沉的李白,眼里带了几分笑意,随手取过一张摊子,轻轻地搭在李白的身上,然后起身离开。
走回自己的卧房,李剑九正在学女红,一双习惯了拿剑的手用起绣花针来却显得分外笨拙,手指头已被针扎破了好几处。
冯羽急忙上前,心疼地握住她的手,将未完成的女红扔到一旁,道:“你何必亲自做女红,不会做的事情便不要做了,不必为难自己。”
李剑九咬了咬下唇,轻声道:“我这一生……不能只会耍剑,将来嫁了人,终归要给夫君亲手裁衣缝裤,洗手做羹汤,不然会被夫君嫌弃的……”
冯羽眨了眨眼,道:“你的夫君不就是我吗?我何时说过嫌弃你的话?”
李剑九脸蛋儿一红,扭头望向别处,羞涩地哼道:“谁说我的夫君是你?难道除了你,世上便没人能娶我了吗?”
冯羽顿时冷下脸来,道:“没错,除了我,世上没人敢娶你,谁敢娶你我便杀了他,你李剑九只能是我的女人。”
不容置疑的霸道却令李剑九心中涌起浓浓的甜蜜,心跳陡然加快。
“我……”
冯羽顺势握住她的手,柔声道:“阿九,我的妻子只要保持她原来的样子就好,不必勉强自己来迎合我,你我相识至今,我仍觉得你舞剑的样子最迷人。”
李剑九想笑,垂头低声道:“我若只会舞剑,将来谁给你缝衣,谁给你做饭?”
“那些是下人们的事,你是主母,当然只做主母该做的事,今生你只许为我一人而舞剑。”
李剑九白了他一眼,嗔道:“没见过你这么霸道的人……”
嘴上埋怨,实则已默许了今生只为冯羽一人舞剑。
“身上的酒味好重,快去沐浴,我给你准备热水……”李剑九又道:“你与李白聊了什么?”
冯羽低声道:“大军要开拔,我欲与太白居士合力击杀史思明。”
李剑九一惊,随即咬了咬下唇,道:“那个李白整日饮酒醉醺醺的,说话也是稀里糊涂不着边际,你确定他能做这件事?”
冯羽点头:“太白居士饮酒不过是表象,我观察过,他的手仍然很稳,而且当年顾阿兄也说过,当世剑侠之流,裴旻可称剑圣,剑术当世第一,李白可为第二,当年在石桥村有歹人向顾阿兄寻仇,李白那晚露了一手剑术,实在是惊才绝艳,令人钦佩,所以我相信他。”
李剑九不满地道:“胡说,我师父李十二娘才是当世第二。”
冯羽失笑,道:“好好,李姨娘是第二,李白是第三。”
李剑九又浮上几许忧虑之色,道:“万马军中刺杀史思明,你……一定要小心,稍有不慎便是身死魂消,为了我,你也一定要活着。”
“我们都会活得好好的,此间事了,回到长安,我们一生便再无风浪,平平安安度过。”
…………
大军开拔在即,晋阳行宫里,安庆绪表现得很不情愿。
现在的他虽然权力被史思明架空,可他毕竟还有皇帝的名位,享受着皇帝的待遇。
住的是宫殿,吃的是名贵珍馐,穿的是明黄龙袍,出行是天子仪仗,可一旦归降大唐,所有的待遇和名位都将失去,他安庆绪充其量只会被大唐天子封个小小的侯爵,给他一城之地,说不定还会被监管圈禁起来。
天差地别的待遇,实在令安庆绪心中百般不愿,可如今内外大权皆在史思明之手,史思明决定的事情,安庆绪根本没有反对的余地。
傀儡皇帝就是这般无奈,享受着锦衣玉食的同时,也要忍受常人难以理解的憋屈。
傀儡之人大多懦弱,安庆绪本就是个胸无大志平庸至极的纨绔子弟,这类人最大的优点是懂得安慰自己,无论身处任何处境,只要没有反抗的勇气,便会不停给自己心理建设,说服自己适应目前的处境。
安庆绪很快说服了自己。
其实当个侯爵也不错的,至少衣食无忧,至少可以平安活到寿终正寝,大唐天子就算监管自己,该给的待遇也肯定不会少,美酒美食美人都不会缺。
反正当皇帝不过也只是求这几样,当个太平侯爷也是这几样,所以,当什么不都一样吗?
美酒美食美人一样不少就好,被圈禁监管也值了。
调节了心理后,安庆绪开始提前适应了被沦为圈禁侯爷的日子。
如果麾下的将士能争点气,能打得过唐军,那该多好,皇帝可以一直当下去,可惜……实在是打不过,再与唐廷对抗下去,下场只会越来越凄惨。
投降了也好,至少保住命了。
于是安庆绪又没心没肺地恢复了纨绔的样子,传召宫中的美人来服侍自己,当皇帝的日子不多了,必须争分夺秒多享受享受。
殿外走进一名宦官,是当初打下晋阳城后,留守行宫的唐廷宦官,叛军刚入行宫,宦官们便跪地投降,马上改换新主。
老宦官踮着小碎步入殿,堆着谄媚的笑请示安庆绪,史大将军求见。
安庆绪眼中闪过一抹厌恶,但还是懒洋洋地宣见。
史思明披挂入殿,腰侧挂着宝剑,走到殿门外也没停下脚步,入殿面君不解佩剑也不脱足履,就这样大摇大摆走了进来,权臣跋扈之状淋漓尽致。
安庆绪不敢指责他失臣礼,对史思明不解剑不除履的做派也视而不见,反而堆起了笑容,分外亲密地与史思明招呼。
今日的史思明似乎有些严肃,从入殿一直走到安庆绪面前,他的表情始终没笑过,眼中甚至露出几许杀机。
“史大将军今日……呃,为何如此严肃?是出了什么事吗?”安庆绪不安地道。
史思明冷笑道:“陛下当了这些日子的皇帝,人间富贵想必都已享受过了,当皇帝的日子快活否?”
安庆绪皱眉,虽说以往史思明在他面前的言行很不客气,可今日却似乎更过分了。
“史大将军何出此言?”安庆绪忍着气道。
史思明淡淡地道:“臣别无他意,只是大唐天子的圣旨来了,圣旨上说,天下只能有一位天子,篡取帝位者是为贼也,圣旨让臣先除贼,再归降。”
安庆绪吓了一跳,很快察觉到不妙,颤声道:“史大将军,尔意欲何为?”
史思明躬身一礼,道:“当年尔父还是三镇节度使时,臣便一直是尔父的部将,忠心耿耿辅佐多年,他要做什么臣都毫不犹豫地陪着干,后来尔父死于非命,臣又力排众议,将你扶上皇位,陛下,臣这些年对你们安家算不算肝脑涂地?”
安庆绪浑身直颤,忙不迭点头:“算,当然算,朕这就下旨,封你为……并肩王如何?或者,朕愿禅让,将皇位禅让给你,如何?”
史思明讥诮地一笑,道:“大燕马上要亡了,皇位对我还有何意义?”
“史大将军,你要三思,朕是皇帝,你敢弑君,将来就算归降大唐,天子也必会对你提防,弑君之人是为大逆,没人敢用的。”安庆绪色厉内荏道。
史思明笑道:“陛下刚才没听清楚吗?臣说过,大唐天子有旨,天下只能有一位天子,陛下难道还听不明白吗?陛下你,是多余的,必须杀。先除贼,再归降。”
安庆绪厉声道:“史思明,我安家父子待你不薄,没想到你竟是狼子野心,我父皇当年错看你了。”
史思明仰天大笑:“陛下莫忘了,你父皇是你我联手杀的,此时你这副义正严辞之态,所为何来?当真虚伪得很。”
笑完史思明忽然神情一厉,道:“陛下,大厦将倾之时,请恕臣无礼,只能顾及自己的前程了,臣请借陛下的首级,为臣的晋身之阶。”
说着史思明扭头大喝道:“来人,上鸩酒,请陛下服用!”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甲叶撞击声,无数叛军将士早已将行宫包围,仍是那名老宦官,此刻仍是满脸堆笑,他手里捧的却是一壶鸩酒,谄媚地捧到安庆绪面前。
“奴婢请陛下满饮。”
第六百三十章 趁乱圈地
鸩杀安庆绪是蓄谋已久的。
史思明和安庆绪之间注定只能活一个,安庆绪天真地以为大家都投降大唐,而他是大燕皇帝,投降以后大唐天子至少会给他一个体面的身份,以安庆绪平庸的能力和智力,他只能想到这个深度。
但史思明不一样,史思明很清楚安庆绪死了比活着更好,对他更有利。
在与大唐天子来往的谈判书信里,史思明知道自己投降后仍是一方诸侯,麾下仍可拥兵,为了对付安西军,大唐天子给了他最大的权限。
权柄在手,安庆绪活着便成了他的障碍,军中只能有一个主帅,安庆绪若活着无疑会给他制造不少麻烦,尤其是如今叛军中的保皇派将领不少,他们都是当年忠于安禄山的将领,除掉安庆绪后,史思明下一步还要除掉这些将领,才能保证他对军队的绝对控制权。
相比安庆绪的碌碌平庸,史思明与他简直不是一个量级的,谋算安庆绪属于降维打击,史思明甚至懒得搞什么鸿门宴和廊下埋伏刀斧手这种狗血小把戏,直接派兵包围行宫,然后给安庆绪喂鸩酒,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鸩酒递到安庆绪面前,安庆绪仍一脸不敢置信。
他一直以为自己被史思明架空,虽然无权,但也无害,皇帝已经当得如此卑微了,为何史思明还是要杀他。
史思明懒得解释,对一个死人没必要说太多废话。
两名偏将架住安庆绪的胳膊,老宦官仍堆着满脸的笑,却毫不留情地将鸩酒往安庆绪嘴里灌,一边灌一边絮絮叨叨:“陛下莫怪奴婢,奴婢只是奉命而为,这酒呀,奴婢特意在里面加了点蜂蜜,喝起来甜滋滋的,也就一仰脖子一闭眼的事儿,陛下,很快就过去了,过去了……”
安庆绪奋力挣扎,一壶鸩酒却还是被强行灌入嘴里,直到鸩酒全都落了肚,安庆绪仍在不停挣扎,他的嘴里发出咕噜的声音,却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眼神已渐渐绝望。
灌了一壶鸩酒后,偏将放开了安庆绪,退后两步,史思明站在大殿中央,眼神冰冷地注视着双手扼住自己喉咙的安庆绪,目光没有半点怜悯,反而愈发嫌恶。
安庆绪趴在地上,抬头盯着史思明,眼中的绝望已化作怨毒,嘶声道:“恶贼,你的下场比我好到哪里去?大唐天子会放过你吗?”
史思明大笑:“不劳陛下费心了,大唐天子的心思我知,天下纷乱,手中有兵者方可自保,陛下早该明白这个道理的。大唐天子不放过我,我还不愿放过他呢。”
安庆绪流着泪喃喃道:“悔不该,悔不该啊……”
悔不该刺杀安禄山,还是悔不该被推上去当这个傀儡皇帝,没人知道此刻安庆绪心里在想什么,而且,并不重要了。
鸩酒发作得有些慢,史思明却不耐烦了,他没时间等安庆绪断气,又必须亲眼见到安庆绪断气。
“来人,取弓来。”史思明伸手道。
一张六石的强弓递到史思明手中,史思明大步上前,用弓弦套住安庆绪的脖子,然后使劲一绞,弓弦越绷越紧,安庆绪脸孔发紫,舌头吐了出来,两眼凸鼓,眼球仿佛要爆开似的。
史思明面色狰狞,一边绞着弓弦,一边带着微笑在安庆绪耳边温柔地道:“陛下,时局纷乱,天下难安,你这样的平庸愚蠢之辈,不适合活在这个世上,安心去吧,来世投一个太平盛朝,继续过你的纨绔日子。”
安庆绪无法挣扎,使劲蹬了几下腿,浑身抽搐片刻,终于断气身亡。
断气许久,史思明仍死死地握着弓,力道一点都没松懈。
老宦官在一旁战战兢兢地道:“史大将军,陛下已崩逝了……”
史思明淡淡地道:“不急。”
一直等了半炷香时辰,确定安庆绪已死得不能再死了,史思明才松开手站起身。
殿外,一队队披甲将士静静地等着史思明的命令。
史思明走到殿门口,道:“陛下崩逝,宫中马上举法事为陛下超度,文武百官皆入宫祭拜,尔等列于灵堂殿外,待我一声令下,将那些忠于陛下的文官武将一网打尽。”
众将士行礼,轰然应喏。
布置过后,史思明突然转身面朝安庆绪的尸身,猛地跪拜下来,嚎啕痛哭。
“陛下!陛下何忍抛下臣独自仙去?臣恨不能与陛下同去!魂兮归来……”
…………
叛军集结的晋阳城突然间发生如此大事,消息还未传到黄河南岸。
长安城。
大婚临近,顾青却没将太多精力放在大婚上,大婚的礼仪和一应用物自然有下面的人帮他办得妥妥当当,他只需要在大婚当天像个扯线木偶一样跟着流程走便是。
顾青最近的工作重心是安排城外难民,让他们不仅得到赈济,也要让他们成为劳动力,自己赚取所得。
长安附近的州官县令都被顾青召来了,在顾青的新宅前堂里齐聚。
顾青是以尚书令的名义将他们召集来的,从朝堂规矩上来说,有些不合适,难民数量过于庞大,安置难民必须要发动朝议,由三省六部官员共同商议决定,再呈天子允准,最后才成为正式的政令颁布落实下去。
可笑的是,李亨推脱繁杂事多,已经索性将安置难民的事推给了顾青。
顾青知道他在忙什么,他在忙着调兵遣将,忙着除掉安西军。
难民在李亨的眼里属于没有利益且费力不讨好的事。
于是顾青索性接管了安置难民的事,尚书令的官职终于派上了用场。
关中河南两道官员大多在场,每个人在顾青面前都毕恭毕敬,虽然没在长安当官,但长安城里的诡谲风声早已传得天下皆知。
当今天子与这位手握兵权的年轻权臣之间可有着不小的矛盾,几乎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很多州官刺史治下最近都有一些地方驻军的调动迹象,这些兵马调动是为了针对谁,每个人心里都清楚。
无论将来的胜利者是天子还是眼前这位权臣,作为地方官来说,都是不宜太早站队的,所以官员们在顾青面前也绝无半点不敬。
顾青穿着紫袍,淡雅温文,坐在前堂首位面带微笑,环视众官员。
“河南道的官员可到了?”顾青问道。
在座的官员中顿时站起十几个人,朝顾青躬身行礼。
看着他们身上的官袍颜色,有绯袍有绿袍,顾青一眼便知他们的官阶品级,于是点点头,笑道:“辛苦各位远道而来,这场叛乱波及最广的是关中,但河南道多少也被牵累到了,别的不说,莱州青州沂州这些州县,便被叛军占领了两年多……”
一名中年官员泣道:“王爷垂问,下官不得不上禀,下官是莱州刺史周屛,莱州至今仍在叛军掌握之中,叛军攻占城池前,莱州左右无援,下官不得不带着百姓逃出城,直到今日,下官仍只有刺史之职,却无刺史之权。”
顾青点头道:“叛军快投降了,你也很快会回到莱州治理地方了。”
然后在座的官员们纷纷起身禀报本地的情况,有的是城池被叛军所占,有的是盗匪横行,当然也有河南道偏南方的州城,基本没被战火波及,一如当年般平静无波的。
顾青将众人的述说一一记在心里,然后笑道:“这次请大家来长安,一则是告诉大家,叛军很快要投降朝廷了,叛军所占的城池也会归还给朝廷,再过不久各位便可回到州城上任。”
“二则,长安城外的难民相信大家都看到了,这些难民需要安置,安置就必须要有土地,河南关中两道大战方艾,正值百废待兴,我决定将这些难民分散安置到河南关中两道,并且给他们分配土地耕种……”
话刚说完,顾青却发现在座众人纷纷脸现难色,欲言又止。
顾青皱了皱眉,沉声道:“这些难民都是劳动力,有了土地便能安居耕种,每年给你们的州城增加税赋,你们有什么不乐意的?”
莱州刺史周屛站起来到:“王爷容禀下情,非我等不愿,而是……我们治下的州城大多已无土地可分了。”
顾青吃惊地道:“没有土地?战乱波及两道,无数百姓死伤流离,很多村庄都空置了,为何没有土地可分?”
堂内陷入一片寂静,没人敢说话。
顾青见众人神色,心中顿时了然,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叹道:“好吧,是有人趁乱圈占了土地么?何方权贵如此神通广大?”
在座的官员仍无一人开口。
这种事太敏感,一旦说出人名来,这些人也别想当官了,等着被人报复吧。
顾青也是久经官场的人物,见状情知他们不会说,也不敢说,于是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们惹不起那些大人物,罢了,我不问你们了,只说一句,如果那些被圈占的土地收回来了,你们这些州官县官都要将土地暂时收归官府,不准任何人再圈占,否则我便要拿你们问罪了。”
送别了众官员,段无忌走过来,轻声道:“王爷,看来有人下手很快,说不定安禄山刚叛乱时,便有权贵趁乱圈占了土地,如今战事快结束,这些土地也就有了主人……”
顾青冷着脸道:“抗击叛军没见他们如此积极,圈占土地倒是敢为人先,好好的盛世就是被这帮人搞坏了!”
段无忌叹道:“难民安置迫在眉睫,但土地又被占了,这可真是……”
顾青冷冷道:“土地被占了就把它要回来,再大的权贵也只是一家子,占那么多土地干什么?死后造陵墓吗?”
段无忌忧虑地道:“王爷莫冲动,如今您与天子之间大战一触即发,若事先触动了那些权贵,恐怕会生变故,对咱们更不利。”
顾青断然道:“难民安置最重要,别忘了我们走到这一步是为了什么,若因时势和利益而对难民不闻不问,我们就真成了史书上的逆贼,被后人唾骂千古。”
“王爷打算如何做?”
顾青想了想,道:“你先去一趟李姨娘府上,请她手下的人查一查什么人圈占了河南关中的大量土地,圈占土地的必然不止一人,而是一个权贵的利益集团,我要知道这些人的名字。”
“是。”
段无忌犹豫了一下,道:“如若查出来了,王爷真要对这些权贵动手么?”
顾青也有些头疼,自古权贵的利益是不能触动的,尤其是土地,更是非常敏感的存在,当初济王的土地被宋根生触动了,引发了一场血战,许多江湖豪侠为了保护宋根生而战死。
世事好像走过了一个轮回,如今顾青又遇到土地圈占问题,同样的剧本,不一样的身份,这次是否还跟以前一样?
“先查,查出来再说。”顾青揉着隐隐作痛的额头道。
段无忌告退,张怀玉从堂后屏风里走出来,抬手帮他揉着额头,柔声道:“刚才我在屏风后都听到了,土地之事颇为棘手,你若实在为难,不如缓行。”
顾青摇头道:“无法缓行,城外的难民一天比一天多,听说长安城有官府赈济粮食,消息传开后,每天都有上千难民聚集而来,眼看到了开春难民人数就将超十万了,这些难民若不安置,会生大变。而且误了开春播种,难民无地可耕,他们还要被白养一年,这件事必须在开春前解决。”
张怀玉深深地道:“还记得当年宋根生的前车之鉴吗?我不拦你处置此事,但千万不要步宋根生的后尘,代价太大了。”
顾青笑了笑,道:“当然,我不可能像他那么傻乎乎地直接对权贵地主开刀。”
随即顾青回过神来,瞪着她道:“都快嫁人了,你还老往夫家跑,也不怕招人闲话,二祖翁没拦着你吗?”
张怀玉抿唇一笑,道:“二祖翁拦不住我,我在围墙下一飞就飞出去了……”
“我下次教二祖翁做弹弓……”
“好了,我来是要告诉你,我父母快到长安了,约莫下午时分到,你准备准备吧,马上要见丈人丈母了。”
顾青神色忽然紧张起来,当初万马军中指挥若定狙击回纥兵时,也没见他如此紧张过。
张怀玉好笑地道:“怕了?顾大将军的威风呢?若是我父母不答应咱们的婚事,你怎么办?”
顾青咬了咬牙,道:“我就罗织罪名让你爹下狱,告他盗墓,盗秦始皇的墓,等咱们成婚后生了孩子,生米不但煮成熟饭,而且煮得稀烂了,再把他放出来。”
话音刚落,顾青便骇然发现一招从天而降的掌法当头击来。
第六百三十一章 世家本色
前世注孤生,没有见丈人丈母的经验,但顾青知道见丈人丈母是件很凶险的事,几个性格完全随机的人坐在一起假装很合得来,用一种谈笑风生的形式完成对彼此的性格人品试探,以及对物质条件的摸底。
更让人不安的事,这桩婚姻的决定权往往不在自己手上,那种见面后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同于等待被宣判有期徒刑的年数。
这种感觉实在很不好,哪怕顾青如今已是大权在握,连大唐天子都忌惮七分的大人物,面对岐州刺史府一位小小的判官时,顾青仍感到心慌气短,心律不齐。
“要准备什么礼品才显得隆重?”顾青喃喃道,好像在问自己,又像在问段无忌。
段无忌很无语,张怀玉走后,这位王爷便像丢了魂似的,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神神叨叨,如同中邪。
“王爷,您与怀玉阿姐的父母当年已见过面,为何今日还如此紧张?”段无忌不解地道。
“你不懂,丈人丈母是很邪恶的存在,呼风唤雨煽风点火无所不能,仗着是闺女的双亲有恃无恐,偏偏我还真不敢下令把他们一刀砍了,对这种天生无敌的人,必须慎重。”顾青严肃地道。
段无忌失笑:“没那么严重,王爷可是郡王的身份,怀玉阿姐的父母断不敢对王爷无礼的。”
“这次不一样,谈婚论嫁的大事,他们可能会给我来个下马威……”顾青神情凝重地道。
段无忌叹息:“不会的,他们没那胆子,王爷您是不知道如今您的名声有多可怕,天子都忌惮您七分,怀玉阿姐的父母绝不敢给您下马威,说不定此刻他们也正战战兢兢呢。”
顾青抬头看着他:“你与婆娘当年谈论婚嫁时,丈人丈母没在背后兴风作浪?”
段无忌苦笑道:“学生的妻子也是乡下贫苦出身,丈人丈母都很和气,那些年村里办了瓷窑,日子好过些了,内人是邻村的,是他们主动托了媒人要将闺女嫁到石桥村来,学生的双亲挑选过后,选了一位容貌和品行都算不错的,闺女能嫁到石桥村,丈人丈母高兴坏了,哪里会在背后兴风作浪。”
顾青嘁了一声,道:“抖起来了?你还挑别人?”
段无忌急忙道:“多亏王爷当年在石桥村办了瓷窑,从此石桥村人的日子越过越好,成了青城县乃至整个剑南道数一数二的富裕村,王爷栽树,倒教我们这些年轻后生乘了凉。”
“罢了,你们日子越过越好,我混得也不差……”顾青喃喃道:“你运气好,摊上一对善良的丈人丈母,我那两位丈人丈母可就不好说了,尤其是那位丈母并非怀玉的亲娘,又是陈郡谢氏世家出身……对了,还有个不省心的小舅子张怀省。”
段无忌摇头道:“所谓世家大多凋零,王爷手中掌握的权力才是硬道理,学生实在想不通王爷为何对怀玉阿姐的父母如此忌惮,说句公道话,以王爷如今的身份,张家应是高攀了才是。”
顾青叹道:“再过一千多年,你就知道丈人丈母多么可怕了……”
随即顾青忽然目露凶光,狰狞地道:“干脆不要提什么礼物了,从京兆府死囚大牢里拎个死囚犯,在张家门口一刀剁了,来个杀鸡儆猴,不信他们敢不嫁闺女。”
段无忌惊愕地睁大了眼:“呃,王爷,没必要搞出如此阵仗吧?”
“也对,万一我那未来的老丈人是个视死如归的书呆子,局面就有点尴尬了,还是走正常流程,带礼物登门吧。”
…………
见丈人丈母的滋味不好受,但再难受也要受,这个关卡是无论如何都避不过去的。
于是顾青让段无忌亲自给张家递了名帖,名帖上以晚辈的名义非常客气地告诉张家夫妇,下午时分会登门拜访,有种放学后别走……
与顾青想象的不一样的是,张拯夫妇接到名帖后也非常忐忑不安。
段无忌没说错,如今顾青的名气可是如雷贯耳,天下皆闻,而且大多是赫赫凶名,与叛军数场大战下来,安西军打出了名气,顾青自然更是名震天下,朝野臣民皆有赞颂,但对顾青的杀性也是越传越玄。
传说顾青在战场上从来不收俘虏,每战所俘之敌皆就地枭首,在他手中丧命的敌军往往以万为单位。
相比当年初见时那位温文尔雅的少年郎,如今的顾青对张拯夫妇来说更可怕,更忌惮了,偏偏这位大权在握杀性不小的权臣看上了自己的闺女,张拯实在不知该高兴还是该悲哀。
一个是郡王,一个是对州城刺史都要俯首唯唯的判官,女婿的权力稳稳地压了丈人一头,令丈人既无奈又惶恐。
“这死囡儿,怎就偏生被顾青看上了?”张拯无奈地叹气,手里的名帖仿佛烫手似的,顺手便将它掷在桌上。
夫人张谢氏却面带喜气,张家如今已渐渐没落,张家唯一一位九卿之一张九章眼看也要致仕了,作为世家之女,能得一位郡王为婿,张家的未来岂不是越来越有希望,在娘家人面前从此也能抬得起头了。
再说这位郡王可是手握实权的大人物,听说连天子都要忌惮他,作为姻亲,张家未来的势力也必将水涨船高,越来越风光,尤其是自己的亲儿子张怀省,也能从女婿那里捞个不小的官职,从此登堂入室,成为朝臣,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张谢氏颇为势利,相比当初见顾青时的处处不顺眼,如今顾青在她眼里却是处处顺眼,放屁都是清香扑鼻。
“夫君,顾青已是今非昔比,听说权力大得很呢,夫君与他相见时万不可端长辈架子,张家眼见已不济了,正要靠这位女婿多帮衬呢。”张谢氏喜滋滋地道。
张拯脸色愈发难看,沉声道:“你懂什么!顾青权力大,可对张家不一定是好事,说不定有灭族之祸。”
“为何?”
张拯冷笑道:“你只见顾青的权力,却没见他的危机。安西军势大,权臣睥睨朝堂,天子亦不敢不敬,君弱臣强,必有兵灾祸劫,谁都不甘心安于现状,天子岂能对顾青之强权毫无所动?”
张谢氏道:“那又如何?”
张拯脸色阴沉地道:“一旦天子与顾青兵戎相见,便是不死不休,顾青若败,张家作为顾青的姻亲,岂能独存?九族被诛,我等亦要陪着他上法场。”
张谢氏脸色也有些发白了,道:“那可如何是好?这桩婚事……”
张拯冷着脸道:“这桩婚事……老夫其实想拒掉。”
张谢氏毕竟是妇道人家,闻言顿时有些不舍道:“顾青也不一定会败吧?若将来顾青胜了,朝堂改天换地,今日夫君拒掉顾青的求亲,岂不是会被他怀恨在心?就算他念旧情不杀张家,只怕夫君以后的仕途从此会彻底断掉……”
张拯烦躁地挠了挠头。
这根本是二选一的站队问题,是道送命题,无论选哪一方站队都有生命危险。
夫妇二人正是踌躇之时,门外却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父亲大人,这桩婚事您只怕拒不掉。”
张拯夫妇愕然抬头,见张怀玉一袭白衣,静静地站在门口,目光冷漠地看着他们。
张拯皱眉道:“儿女婚姻之事,老夫为何拒不掉?你以为老夫害怕顾青的兵威吗?”
张怀玉眼睑半垂,轻声道:“女儿知父亲大人有宁死不屈之气节,但女儿此生已认定了顾青,非他不嫁,若父亲大人担心张家日后被株连,便请父亲大人将女儿逐出家门,从今以后女儿的生死祸福与张家再无半点干系。”
张拯愣了一下,接着勃然大怒:“为了一个顾青,你连父母都不要了?”
“女儿是为全家性命考虑,顾青我嫁定了,但女儿不能为了自己的儿女之情而置张家于险地,将女儿逐出家门是最好的办法。”
张拯怒极,拍案而起,张谢氏急忙拽住了他的衣角,朝他使了个眼色。
张拯稍微冷静下来,张谢氏又露出关怀备至的表情,温和地笑道:“怀玉,虽说我不是你的生母,这些年对你……咳,但你姓张,是张家的闺秀,这是无法逃避的,我且问你,顾青他……真会与天子兵戎相见?”
张怀玉抿唇没吱声,这个问题她不会回答,答案若被传出去了,会对顾青不利。
张谢氏等了半晌没等到答案,有些不满,可如今顾青的身份不一样了,连带着对张怀玉也不能随便摆脸色,她知道顾青是个非常护短的人,当初为了张怀玉,他差点在张家废了她的亲儿子张怀省。
于是张谢氏又和颜悦色地道:“听说顾青麾下十万安西军战无不胜,从无败绩,此言确否?”
张怀玉冷冷地道:“没错。”
“顾青若与天子兵戎相见,胜算如何?”
张拯震惊地看着她,怒道:“夫人岂可出此无君无父之言!”
张谢氏扭头,忽然变脸:“你闭嘴!除了一颗迂腐的书呆子脑袋,你还懂什么?这桩婚事既是危机,也是机会,机会是赌来的!”
张拯目瞪口呆看着她,此时的张谢氏一反势利的嘴脸,眼中有了几许精锐之光。
这,大概才是真正的世家子弟的模样吧,张谢氏平日表现得再势利,她终归也是自小受过世家教育的子女,到了关键时刻,她反倒比张拯更有魄力。
世家之所以是世家,在丰厚的底蕴之外,还要有敢于一搏的心态,用一次豪赌换得家族百年风光,世上的世家门阀大多是如此起家的。
此刻的张谢氏,便是在审时度势,判断自己的筹码应该押在哪一方。
张怀玉也有些惊讶,呆呆地看着她。这位后娘对她可从来没有半点好脸色,平日里那势力又高傲的样子看起来也分外讨厌,没想到她竟有如此一面。
张谢氏皱了皱眉,道:“说呀,顾青与天子,胜算几何?”
张怀玉定了定神,道:“我认为……顾青的胜算更高。”
张谢氏语气平静地道:“你凭什么如此认为?”
“安西军天下无敌,二位大人或许未曾亲眼所见,但我见过,天子就算调举国之兵与之相抗,只怕也不是安西军的对手,只有亲眼见过安西军在战场上的精悍勇猛之状,便能明白‘天下无敌’四个字当之无愧,女儿亲眼见过安西军北拒回纥兵时的样子,老实说,顾青麾下这支兵马竟如此精悍,女儿也颇为震惊。”
张谢氏摇头:“仅仅是兵威是不够的,还有吗?”
张怀玉想了想,道:“还有,顾青对百姓子民心存敬畏,有再创盛世之大志。”
张谢氏仍摇头:“也不够,想要得天下,兵威和志向只是基础,他还需要四海归心,需要权贵门阀的支持,需要学派文化的追捧,需要各地宗族和地主的归顺,需要州县官员的服从,这些……他都有吗?”
张怀玉苦笑:“他没有。”
张谢氏沉默许久,忽然笑了:“这些,他可以有。”
“母亲大人的意思是……”
张谢氏迅速看了脸色铁青的张拯一眼,却也不管他的心情,用异常冷静的语气道:“你与顾青的婚事,可以作为两家合作的开始,怀玉,我知你对我向来厌恶,说实话,我对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可以不谈母女之情,但顾青此人,陈郡谢氏可以与他合作,共谋天下。”
张拯终于忍不住了,怒道:“夫人,你越说越过分了!”
张谢氏冷冷道:“过分吗?夫君,你难道看不出我在救张家?天子已册封怀玉为郡王妃,无论你答不答应这桩婚事,天子已视张家和顾青为同党了,二叔父任多年的鸿胪寺卿,最近突然要告老致仕,你难道不知原因?”
张拯张着嘴,被怼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张谢氏扭头望向张怀玉时,脸上又带上了如沐春风的笑容:“世家虽说没落,但在民间却仍有着不小的势力,若我陈郡谢氏串同各大世家,为顾青奔走,顾青至少能省下二十年的时光。”
说着张谢氏脸上的笑容越来越迷人:“怀玉,你去问问顾青,愿不愿与世家合作。”
第六百三十二章 世家谈判
事情的走向有点出乎意料,明明是单纯的提亲,被张谢氏一番引申后,亲事成了国事,而且是谋国大事。
不得不说,世家子弟确实不凡,哪怕是势利如张谢氏,对天下大势也有着敏锐的直觉和判断,平庸如家妇者,到了该发光的时候,谁也挡不住她的闪亮。
张怀玉都被张谢氏的建议搞懵了,她没想到这位后娘居然有如此不凡的一面,虽然内心想拒绝,但理智告诉她,顾青若与世家合作,对他的志向来说是利大于弊的。
张谢氏没说错,大好的江山不能仅靠兵威去征服,它还需要民间世家宗族乡绅的支持,需要各个学派的士子追捧,也需要用世家的力量来对抗朝堂的利益集团,有了这些,再加上天下无敌的兵威,天下子民才会归心。
可是从内心感情上来说,张怀玉是真不愿答应张谢氏的建议。自从当妾室的亲娘去世后,张怀玉在这个家庭里饱受冷待,小小年纪便在大宅院里尝尽了人情冷暖,始作俑者便是眼前这位正室夫人,她是造成张怀玉不幸童年的罪魁祸首。
张怀玉虽不至于做出弑亲的逆举,但也不愿与张谢氏过于接近,只想这辈子离她越远越好。
看着张怀玉迟疑的神色,张谢氏笑了,笑容里带着冷意。
“怀玉,你已快嫁人了,作为顾青的正妃,当知公私分明,私怨归私怨,莫误了顾青的大事才好,我提议的事若能做成,便牵扯了各大世家数万条性命,你若意气用事,就算顾青答应我的提议,我也不敢与他合作,因为你,必是隐患。”
张怀玉抿唇不语,许久后,方才咬了咬牙,道:“我会劝说顾青与世家合作,此事也关乎顾青的性命,我断不会从中作祟,害了顾青性命。”
张谢氏满意地点头,又道:“合则两利,顾青也是聪明人,当知权衡利弊,此事若成,可改天换地,我们世家不可能白帮忙,世家需要利益为回报。”
…………
下午时分,顾青与李十二娘来到张家,亲卫们抬着大大小小数十箱礼物跟在二人的马车后面,进门便受到了张家的热情对待。
张九章亲自坐在前堂等他,不时笑吟吟地捋着花白的胡须,看着顾青的眼神都乐出花儿了。
张九章的左右坐着张拯夫妇和一些张家的亲眷,末座还有一些府上的幕宾和供奉。
顾青走进前堂,规规矩矩朝张九章行礼。
张九章笑眯眯地道:“兜兜转转数年,娃儿终归还是与张家有缘呐,哈哈。”
顾青也陪着笑,内心却腹诽。
我若赔了两个孙女出去,姐妹同嫁一夫,觉不会笑得如此开心。
老老实实行过礼后,顾青又望向张九章的左侧,左侧坐着张拯夫妇,张拯面色阴沉一言不发,张谢氏却满脸笑意,看着顾青的眼神简直胜似亲人。
从走进前堂到此刻,顾青一直在默默观察众人的反应,有点奇怪的却是张谢氏,大家并不算熟,而且当年见面后也闹过不愉快,今日却对他笑得如此热情,令顾青忍不住揣测不已。
是因为自己的权势今非昔比,还是因为她终于发现我是个绝世无双风度尔雅的佳公子?
“果然是一表人才,相比当年初识,顾郡王愈见俊朗了。”张谢氏笑吟吟地道,随即扭头问张拯:“夫君觉得呢?”
张拯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没说话,态度很冷漠。
顾青忍不住为张谢氏敏锐且精准的毒辣目光点赞。
张九章戏谑地朝顾青眨了眨眼,笑道:“今日入我家门者,是顾郡王还是顾侄孙呀?”
顾青急忙躬身:“当然是顾侄孙,在二叔公面前,晚辈永不敢提官爵。”
张九章笑捋胡须,道:“那么,顾侄孙今日来我张家作甚?”
顾青挺起胸,直视堂内众人,昂然道:“侄孙今日前来求亲,张家闺秀怀玉者,淑德温良,恭俭谦和,正是宜室良配,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侄孙今日特来求恳诸位长辈,请将怀玉许我为妻,此生敬之爱之,绝不辜负。”
张九章哈哈笑道:“难得见你如此正经,罢了,这个过场算是走过,老夫没有意见,拯儿,你们的意思呢?”
张拯仍阴沉着脸,仿若没听到,张谢氏却笑着回答道:“二叔既然没意见,夫君与妾身当然也没意见,能得顾郡王为婿,我张家之幸也。”
顾青脸上带着笑,心里却愈发不解。
今日张拯这般模样,仿佛见了杀父仇人一般,自己何时得罪了他?明明是喜事,搞得自己来报丧似的,一脸的晦气。
果然,世上有两种关系是无法调和的,一是婆媳,二是翁婿,天生的冤家。
顾青决定忽略老丈人的表情,与张怀玉成亲后,彼此尽量维持亲情关系就好,不强求老丈人看自己顺眼,只要他别干出让自己不顺眼的事。
诚如张九章所说,今日来求亲其实是走个过场,早在之前长辈们已经商定了婚事,此刻堂内众长辈都应允了,顾青与张怀玉的亲事便算定下了。
然后张九章吩咐设宴,顾青第一次以未来孙婿的身份在张家饮宴。
宴席之上,顾青将晚辈的姿态摆得很诚挚,丝毫不在意自己郡王的爵位,主动频频向长辈们敬酒,说些恭维话儿,反倒是张家那些本族支族的亲戚们受宠若惊,对顾青的低姿态敬酒诚惶诚恐。
张九章和张拯夫妇可以不在乎顾青的郡王身份,毕竟他们都是张怀玉的直系长辈,但别的亲戚们可就没那般底气了,堂堂郡王亲自敬酒,他们没人敢以长辈的姿态生受,生怕惹得顾青不悦。
酒宴散去时已快深夜,顾青正要告辞,却被张九章一把拽住,让他今晚睡在府内,不必回家了。
顾青情知他有事要说,于是也不推辞,乖乖地跟着张九章回到后院。
后院寂静无人的小径上,张九章步履缓慢,不见一丝醉态,刚才宴席上红光满面的样子全然不复。
老狐狸连喝酒都装模作样,显然看起来绝不像表面那么慈祥善良。
“娃儿,今日定了你与怀玉的婚事,老夫也算放下了大半的心事,开春后老夫便要向天子告老致仕,回韶州故乡养老了。”张九章悠悠地道。
顾青沉默片刻,道:“二叔公致仕一事不急,侄孙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也知道天子因侄孙的关系对您颇为冷淡,二叔公不妨在长安多待些时日,待侄孙收拾整顿一番,定会给二叔公安排一个更高的官职。”
张九章笑骂道:“老夫这般年纪,需要一个孙子辈的小子给我安排官职?老脸还要不要了?”
顾青笑道:“二叔公本是九卿之一,该您得的,一点都不会少。”
张九章笑声忽敛,缓缓道:“你说的‘收拾整顿’,是何意思?”
顾青咳了咳,没回答。
张九章没等到答案,叹了口气,道:“老夫老矣,早已不问朝堂事,亦辨不清善恶忠奸了,顾青,你如今权柄甚重,但心中当有良知,有敬畏,不管做什么,不要伤天害理,不要逆天而为。”
“是,侄孙谨记。”
“人老了,难免啰嗦,世人蝇营狗苟,拼却一生争富贵,其实若能静下心多读书,便可知世上的富贵其实不过是一个又一个的轮回,朝代更迭,江山兴亡,大一统者光鲜一时,却终究不过数百年国祚,当权者眼里若只有淫逸骄奢,不理民间疾苦,江山迟早会失去,顾青,你当以此为戒。”
顾青低声道:“安史之乱,便是如此。侄孙近年不仅领军平叛,更多的时候也在思考这个问题,获益颇多。”
张九章赞赏地点点头,笑道:“你比老夫聪慧,成就也比老夫高,我便不多说了,说句古今文人都说烂了的话吧,‘得民心者得天下’。”
说完张九章忽然停下脚步,朝前方努了努下巴。
顾青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张拯夫妇正站在后院的拱门下,张谢氏正一脸微笑地看着他,他们的旁边静静地站着张怀玉,夜色黑暗,看不清张怀玉的表情。
张九章仿佛知道什么,打了个呵欠道:“你的丈人丈母有事与你说,你们好好聊,老夫便不参与了,人老了,饮了点酒便困乏了……”
顾青恭敬地目送张九章回了卧房后,才转身看着张拯夫妇。
张拯仍旧是那副阴沉的模样,活像顾青欠了他一笔巨款,张谢氏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几分,笑得扑了脂粉的脸上都出现了褶子。
顾青很想告诉她,阿姨,你脖子和脸不是一个色,你的鱼尾纹露出来了,你卡粉了……
“贤侄快来,有事相商。”张谢氏站在拱门下朝他招手。
顾青老老实实走过去,朝张拯二人行礼。
张拯冷冷一哼,率先朝后院厢房里走去,张谢氏笑看了他一眼,跟上了张拯的脚步。
张怀玉故意落在后面,与顾青并肩而行。
顾青还没开口,张怀玉低声道:“稍后我父母会与你商量一点事,你莫以我为念,也莫看姻亲情分,就事论事,只辨利弊,明白吗?”
顾青一愣,还没说话,前面的二人已走进一间厢房内,顾青和张怀玉也只好跟上去。
坐进厢房,张怀玉点上一盏灯,然后跪坐在一旁不发一语,眼睛半阖仿佛睡着了。
张谢氏却一脸笑意地吩咐下人送来酒菜,并亲自为顾青斟满了一杯酒。
顾青看眼前这架势,似乎主事的人是这位卡粉的阿姨,不由更是一头雾水,搞得这么凝重又神秘,究竟有什么大事要商量?
待到下人退下,张怀玉关上房门,张谢氏才悠悠地道:“眼下你和怀玉还未成亲,我便仍称你为郡王殿下……”
顾青急忙道:“折煞晚辈了,姨娘叫我名字便可。”
“好,顾青,我们很快便是一家人了,今日便是一家人说自家话,不管有没有结果,今日说的话必不会传出去。”
“姨娘有话尽可直言。”
张谢氏盯着顾青的眼睛,缓缓道:“顾青,太极宫中太庙前有一鼎,你可有过问鼎重几何的心思?”
顾青微惊,神色如常道:“我想要权力,是为了更方便我以后为天下百姓做事,并无问鼎的心思。”
张谢氏颇为意外地道:“手握精锐之师,长安君臣皆在你掌握之中,你竟无问鼎的心思?”
顾青直视她的眼睛,坦然道:“没有。”
张谢氏叹了口气,道:“你想做汉时的董卓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
顾青避过不答,反问道:“姨娘究竟想说什么?”
张谢氏沉默片刻,道:“我出身陈郡谢氏,你可知道?”
“知道。”
“你麾下安西军虽说精锐,但毕竟兵威不可屈天下民心,我想问你,你需要世家的帮助吗?”
顾青眼中精光一闪,表情如常道:“世家?陈郡谢氏?”
张谢氏笑了:“不止谢氏,还有关陇,山东,南方等诸地世家宗族乡绅,自武后登位,大肆打压天下世家门阀以来,不可讳言,世家门阀已不如唐初之时,但世家的势力仍存,在民间仍有着非常强大的威望,而且由于近百年的打压,如今的世家已是同气连枝,一荣俱荣。”
“贤侄欲得天下,必先得民心,欲得民心,必先得世家宗族,这个道理贤侄是否明白?”
顾青的心跳陡然加快。
抿了抿唇,顾青缓缓道:“是个好提议,但……我需要付出什么?”
张谢氏眼睛笑成了一条缝,道:“贤侄好灵性,跟聪明人说话果真很爽快,你只需要付出朝堂的一些利益,我们世家需要重新在朝堂上站稳脚,恢复百年前的风光,贤侄可愿答应?”
顾青目光一闪,道:“官职?爵位?省部台之要害?”
张谢氏笑道:“独木难成林,贤侄不也需要人帮衬吗?”
顾青叹了口气道:“姨娘的开价太高了,往下压一压吧。”
第六百三十三章 取舍妥协
如果能够搭上世家,无疑进入了一条快车道。
顾青很明白这个道理,但他更明白,其中的后患更大。若将来朝堂的重要位置被世家之人瓜分,朝堂的很多政令就无法推行下去。
出身世家的人,他眼里最重要的是家族利益,而不是天下百姓的利益,这也是当初高宗和武则天在位之时为何要拼命削除朝堂上世家势力的原因。
人浮于事,羽翼丰满,与天子之权分庭抗礼,作为天子,他们如何能忍?
于是高宗和武朝时期,两位帝王穷一生之力改革朝堂,削弱世家的影响,并大肆提倡科举,让寒门子弟代替朝堂上世家的位置,这些都是削除世家的举措。
到了李隆基的时代,朝廷终于勉强甩掉了包袱,渐渐将世家的影响从朝堂排挤出去,李隆基才得以大刀阔斧地明吏治,清朝堂,举仁政,开创出开元盛世。
一切都有因果,开元盛世不是凭空得来,高宗和武则天之时打下的国力基础是其一,削弱了世家对朝堂的影响力是其二,有了这两个重要的原因,开元盛世才能在史书上留下辉煌的一笔。
不可否认李隆基有他的出色之处,执政的前半段确实励精图治,但前人栽树才是最根本的原因。
世家帮顾青固然是好事,但弊端也不少,尤其是张谢氏说得很直白,她需要世家重新在朝堂上占据重要位置。
这个口子一开,将来顾青和继任者或许又要花上百年的时间慢慢削弱世家的势力。
也许在张谢氏的眼里,世家帮助顾青可以让他少奋斗二十年,但在顾青眼里,却会让他多花百年的时间。
从长远来看,这是一笔亏本买卖。
“价太高了,我出不起。”顾青断然摇头,如果朝堂又被世家各方势力分割,天下仍是一片乌烟瘴气,顾青的志向根本无法实现。
张谢氏气定神闲道:“可以再谈谈,其实如今的朝堂上就有不少世家子弟,你那位世叔李光弼李叔叔,就是出身柳城李氏,当初的宰相李林甫更是与天家同宗,还有天下兵马大元帅郭子仪,出身太原郭氏,顾青,不管你承不承认,如今的朝堂是世家与寒门共存,但世家仍占据着许多重要位置。”
顾青笑道:“既然占据了重要位置,姨娘何必与我谈?将来我若执掌大权,世家仍旧萧规曹随便是。”
张谢氏叹道:“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年武后执政时,世家被她打击得元气大伤,无数世家子弟被逐出朝堂,大兴科举提拔了一大批寒门子弟,到了开元盛世,世家才算恢复了些许元气,朝堂上虽说世家子弟不少,但比起唐初之时仍远远不够……”
“所以,姨娘要的是恢复唐初之时世家的荣光?朝廷举士不经科考,仍以投行卷的方式从世家子弟中荐举?”
张谢氏点头:“是的,论治国,论朝野声望,哪怕只论学识经史,世家子弟无疑比寒门子弟强上许多,岂有弃美玉而取顽石之理?”
顾青冷冷道:“你们世家把做官的路封死了,寒门子弟世世代代永无出头之日,生来只能老老实实做农户,当军卒,而你们世家却世代享受荣华富贵,这就是你们想要的?”
张谢氏皱眉道:“顾青,冷静点,就事论事的话,我说的哪句话不对?我们世家出来的子弟并非酒囊饭袋,事实上他们自小就读书,读得很辛苦,还要习君子六艺,赋诗作文,论政砭治,相比那些没见识的寒门子弟,世家无疑强上许多,可以说,世上绝大部分人才都在世家,朝廷取士自当以世家为先。”
顾青面色愈冷:“姨娘,我顾青也是出身寒门,甚至寒门都不如,只是个差点饿死的农户,你当着我的面处处贬低寒门,太失礼了吧?”
张谢氏顿觉失言,急忙笑道:“贤侄莫怪,是我失言了。其实如今的你早已不是寒门,而是连世家都要仰望的权贵,贤侄何必仍以寒门自居。”
“做人连本都忘了,还配做人吗?我就算当了天子,出身也是堂堂正正的寒门农户。”顾青摇摇头,道:“姨娘,你我理念不合,怕是谈不拢了。”
张谢氏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已与天家不死不休,此时若不愿与世家合作,便是又得罪了世家,放眼天下,举目皆敌,难道全靠你的安西军保你吗?”
此话一出,屋子里空气顿时冷凝了几分,张拯神色紧张,但张怀玉却仍旧神情清冷,永远一副淡定的模样。
顾青迅速看了看张怀玉的表情,然后笑了:“姨娘这话似乎在威胁我?”
明明是笑着说的,可张谢氏却陡然发觉自己的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股森森的杀气在自己的周身萦绕。
此时的她终于察觉到,面前这位说话的年轻人不仅仅是张家的女婿,也是十万安西军的主帅,是从尸山血海里趟过来的杀神。
他得罪不起世家,难道还得罪不起陈郡谢氏吗?她可不是张怀玉的亲娘,顾青若真要翻脸,哪里还会顾忌?张怀玉对她向来没好感,定也不会帮她。
悚然惊觉自己的不智,张谢氏决定立马补救回来。
“哎呀,贤侄说甚呢,都是一家人了,姨娘怎会威胁你,姨娘刚才所言都是为你好呀,”张谢氏笑靥如花,阿姨依然卡粉:“自家人说话直接一点,要不,你说吧,世家若帮你,你能给世家什么利益?”
嘴上说着“自家人”,实际上仍是不离“利益”二字,张谢氏的虚伪甚至都不需掩藏。
顾青想了想,道:“首先,土地保持现有的规模,严禁世家再侵占农户土地,作为补偿,我可以让朝堂多一些世家子弟为官的名额,但是大体上仍是以科举取士为主……”
张谢氏顿时变了脸色,声音也尖锐起来:“你这条件比当朝李家天子还苛刻,过分了吧?”
顾青笑道:“姨娘听我说完,世家我自有安排,天下若要变革,百姓若想将日子越过越好,就不能完全依靠土地耕种,社稷是一滩死水,需要不停注入新的源头,这滩死水才会有活力,我还有别的办法,保证所得之利比土地耕种更大,更多,而且更轻松,以此来补偿世家失去的土地,姨娘觉得如何?”
不仅张谢氏疑惑,张拯和张怀玉都投来不解的目光。
张谢氏狐疑地道:“比土地更大的利益?除了经商,还有什么?”
顾青淡淡地道:“如果姨娘答应,这件事我以后再具体告诉您,我能保证世家能从中得到比土地高十倍百倍的利益,如果可以,世家愿意让出现有的土地吗?”
张谢氏两眼顿时放光:“若真有十倍百倍之利,现有的土地世家当然愿意放弃,将土地还给农户。”
顾青笑道:“姨娘,话说出口可要负责的,你的话能代表所有世家吗?”
张谢氏也笑了:“世家所求者,权与钱二字,若有百十倍之利,‘钱’之一字便算是满足了,世家不是傻子,自然懂得取舍。但‘权’嘛……”
顾青微笑着接过她的话,道:“‘权’可以保持现状,以后不论世家还是寒门,皆是择才而取,姨娘刚才说世家子弟远比寒门子弟强,既然才干强于寒门,当然不惧与寒门比一比,未来的新朝不分寒门与世家,只看才干。”
张谢氏哼了哼。
她听出来了,关于权力的分配,顾青让步不多,他似乎很防备世家在朝堂占据太多位置。
“事情不是一日能谈成的,我们以后可以慢慢谈,”张谢氏笑道:“贤侄是个有担当的,世家与你合作很放心,托你的福,作为中间牵线的人,陈郡谢氏只怕也快风光起来了。”
随即张谢氏忽然道:“贤侄打算要起事了么?”
顾青笑了笑:“这就不是姨娘该问的了。”
张谢氏被硬怼了也不恼,她到底是聪明人,在惊觉顾青如今的身份不一样了之后,顿时清醒地守住了自己的分寸,嘴上说是自家人,其实大家此刻坐在一起皆是因利而谋,既然不掺杂感情,就不能把他当晚辈看。
顾青却悠悠地道:“姨娘与我说了半天的世家,只说世家如何如何,是不是也该向我证明一下世家的分量?既然未来我与世家合作,终归要知道这些合作者的斤两,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张谢氏暗暗骂了声小狐狸,却嫣然笑道:“贤侄若想考量世家,尽管出题,包你满意。”
顾青缓缓道:“最近我刚得知,安西军收复关中后,马上有人趁乱局未定,在关中河南两道大肆圈占土地,这个做法可有点不讲究了,由于战乱而空置出来的土地,我本打算用来安置长安城外的难民,结果被人捷足先登,呵呵,我被碰了一鼻子灰,很没面子呀。”
张谢氏笑道:“小事,贤侄亲眼看着,马上会给贤侄安排得明明白白。”
顾青加重了语气道:“我不知背后的人是谁,但那些被圈占的土地必须还给朝廷,而且不准任何人再占,如果有世家心生贪念重新霸占,可莫怪我刀兵相见了。”
“贤侄这是在考量世家,我们当然要办得妥当,好教贤侄对世家的合作更有信心。”
话说到这里,接下来便没什么好聊的了。
正事说完,聊家常就免了,面前这对丈人丈母都不像善类,张拯一直瞪着顾青,眼神很不善,至于张谢氏,更是既现实又狡猾,与这二位聊家常,顾青担心自己聊出心理疾病来。
于是顾青向二位长辈告辞。
张怀玉将他送出大门,并肩走在府里的小径上,张怀玉低声道:“刚才与母亲所说之事,你没吃亏吧?”
顾青笑道:“既吃亏,又得利,看你如何理解了。若欲变革天下,对权贵和世家必须做出适当的妥协,否则大事能成。”
“朝堂维持世家现有的势力,便是你的妥协吗?”
“没错,或许还会增加一些世家子弟入朝为官,没办法,不给他们看得见的好处,他们不会帮我。”
“现状一直维持下去?”
顾青失笑:“当然不可能,待天下鼎定后,这些世家我依然会慢慢打压,治大国如烹小鲜,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有些弊端要缓缓消除,甚至要花费半辈子的时光。”
…………
张府厢房内,张拯和张谢氏夫妻二人仍静静地坐着。
张拯表情痛苦地道:“我居然坐在你们面前,听了半夜的大逆不道之话……张家世代忠臣,忠于大唐天子,如今竟会亲身参与颠覆李唐……”
张谢氏淡淡地道:“夫君,自安禄山起兵谋逆后,天下早已变了。大唐国运气数已尽,我们当顺势而为。就算世上没有顾青,也有顾白顾红,国运即尽之时,便是各方豪杰逐鹿之日,既如此,不如支持顾青,好歹也沾着亲。”
张拯阴沉着脸没说话。
张谢氏接着道:“所谓‘忠臣’是什么?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还记得夫君的父亲大人是怎样的下场吗?执宰大唐半生,最后换得冷落贬谪的下场,你们忠的究竟是天子,还是心中的执念?”
张拯脸色微变。
张谢氏叹道:“夫君,该睁眼看看这世道了,关中收复了,叛军投降了,世道就好了吗?不是的,它反而会越来越乱,因为大唐的根基已开始动摇了,与安禄山谋逆无关,在这之前,大唐的乱象已经很严重了,这便是国运将尽之兆,顾青,不过是顺势而起的英雄而已。”
张谢氏昂起头,道:“世家与顾青合作之事,妾身必须马上派人送信去陈郡,事关天下世家之兴亡,妾身一介妇流拿不了主意,还要请族中长者决断。”
张拯忽然冷冷地道:“你以为顾青会给你们世家很多好处?你难道看不出他其实对世家更提防吗?”
张谢氏嫣然道:“不打紧,各取所需而已,顾青有兵权,世家有声望,至于大事鼎定后,且看彼此的本事吧,皇权与世家向来都是既对立又合作的关系,以后仍将如是。”
第六百三十四章 权宜赐婚
陈郡谢氏的老宅位于河南道阳夏县,在东晋以前,陈郡谢氏还只是个不出众的小世家,后来有了史上著名的淝水之战,指挥此战的便是谢安。
而谢氏对此战参与程度很深,指挥的是谢安,麾下将领谢石,谢玄,谢琰皆是谢氏子弟。
一战成名惊天下,陈郡谢氏因为此战也从此进入了顶级门阀,在谢氏最风光之时,时人将太原王氏与陈郡谢氏并称“王谢”。
后来有位名叫刘禹锡的诗人,写下一句中小学生都必须背诵的名句,“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句诗里的“王谢堂前燕”,说的便是太原王氏和陈郡谢氏。
沧海桑田,时过境迁。
如今的陈郡谢氏已渐渐没落了,世家与皇权在利益上永远存在冲突的,两者只能在互相妥协互相争夺又互相倚靠中维持政权的稳固。
然而世家是永不甘心没落的,他们仍在回味数百年前魏晋世家门阀治天下的风光。所以世家一直在等机会,等待能够恢复往日荣光的机会。
当张谢氏派快马送到阳夏县的一封信落在族长谢魁手中时,谢魁压抑住激动的心情,他知道,机会来了。
当天夜里,谢氏派出无数快马,将散布各地的谢氏宗族主支分支族长紧急召回了阳夏县。
族长们到齐后,张谢氏的那封信轮流在族长们手中传阅了一遍,最后又回到谢魁手中。
老旧的古宅大堂内一片静谧,兹事体大,没人敢轻易开口。
老态龙钟的谢魁打破了寂静,咳了两声道:“都说说吧,诸位如何看待此事?”
一名中年的谢家族长跪坐在西侧,原地转了个方向面朝谢魁,道:“老祖翁,晚辈以为不可答应。”
谢魁花白的眉毛微微一挑,道:“哦?说说理由。”
“顾青,起于山野,出身贫贱,世家怎能与草莽之辈同流合污?再说眼下李唐天家待我等世家虽说偶有弹压,但世家与李唐的关系尚算过得去,没有必要冒此风险帮顾青反唐。”
谢魁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抬起浑浊的老眼环视众人,道:“诸位还有何高见,一并说出来,事关宗族兴亡,诸位当谨慎以待。”
良久,又有一名谢氏族长道:“老祖翁,晚辈以为谢氏应当帮顾青。”
谢魁眉目不动:“理由。”
“陈郡谢氏之所以能延续数百年,正是因为我们谢氏顺天命,应时势,顺天而为则万事皆吉,李唐自安禄山叛乱后,国运气数急转直下,纵然如今收复了关中河南,叛军也快投降朝廷,但国运之衰仍不可逆,李家气数即尽矣……”
“诸位可见朝堂之上,顾青手握重权,君臣皆敢怒不敢言,民间市井,无数难民流离失所,农户无地可耕,今日就算平定了叛乱,河北之地不知要花费多少年才能恢复往日元气,此次叛乱遗毒之甚,早已波及大唐所有州县,人丁,赋税,徭役,仓收,商贾等等,万业俱废,民不聊生,这些已成了李唐倾颓的迹象……”
“朝堂权贵奢糜无度,民间百姓疾苦难活,李唐社稷已在悬崖边上,差的只是有人再轻轻推一把,老祖翁,顾青便是推一把的人,此时我谢氏若与他同气连枝,一同覆灭李唐,未来的新朝之上,我陈郡谢氏可为开国功臣立于朝堂,与新君共治天下,其中之利,强胜如今无数倍,如何取舍,诸位难道还需要考虑吗?”
此言一出,堂内众人纷纷动容,面面相觑之后,众人已有意动之色。
说来说去,终究还是为了一个“利”字。
世家眼里的“利”,不仅仅是金钱和土地,也有权力与官爵,朝堂的势力,民间的声望,仕林的学派,门下的宾客等等,这些全加起来,才有资格称为“世家”。
李唐已现倾颓之势,陈郡谢氏也急于摆脱没落的局面,此时出现了一个手握十万无敌兵马的顾青,而顾青与陈郡谢氏理论上已有姻亲关系,那么,顾青与谢氏便有了合作的基础。
见众人已纷纷意动,谢魁仍半阖着老眼,淡淡地道:“畅所欲言,甚好。还有哪位有高论?”
一正一反两种意见都说出来了,堂内再无人吱声,众人的眼睛都盯着谢魁。
这位是谢家的老祖宗,也是能决定谢家命运的族长,召集各族议事不过只是形式,想必在召集众人之前,谢魁心中已有了决定。
谢魁见久无人出声,于是淡淡地道:“那封信上还说,顾青对世家颇为防备,而且关于朝堂之权也坚持不肯让步,但他愿意给世家一个牟利百十倍的法子,权所不逮,钱财弥补,大抵便是这个意思。”
“老夫很好奇,顾青究竟有何法子,能让咱们牟利百十倍,至于朝堂之权,呵,容日后慢慢谈,终究会谈拢,谈不拢至多也是维持现状,此事不急,看诸位的意思,大约倾向与顾青合作?”
堂内众人大部分点头默认,也有少部分人摇头表示反对。
谢魁呵呵一笑,半阖的老眼终于睁开,突然呛咳起来,旁边侍立的一位晚辈急忙掏出帕巾伸到他嘴边,谢魁咳了一阵后张口一吐,一口痰吐在帕巾上。
晚辈将帕巾折叠起来,无声地收入怀里。
世家子弟的教养,可见一斑。
咳完以后,谢魁终于开口道:“前隋无道,天下反之,唐王李渊于晋阳斩旗起义,天下各大世家欣然而景从,只用了短短一年多,前隋便被推翻,那次改朝换代,与其说是李家趁势而起,还不如说是炀帝无道,与各大世家结怨甚深,当世家的力量联合起来,一个王朝仅仅只支撑了一年多便轰然倒下……”
“不知不觉,又过了一百多年。这一百多年里,李唐与各世家又积累了新的恩怨,尤其是高宗武后当政之时,为了打压世家而大兴科举,限制世家圈占土地,就连学派和道僧之流,也成了他们手中的武器,用来打压世家……”
谢魁满是沧桑的老脸愈见苍老,叹了口气,道:“世事便是轮回,一百多年转了个圈,又回到了当初的原点,如今的李唐与世家积怨之深,很多地方已无法调和,而天下各大世家在这一百多年里也渐渐陷入颓势,有的家族甚至永远泯灭于世间……”
谢魁浑浊的老眼忽然散发出一道如剑般锋利的光芒,加重了语气道:“世家当求变,唯有变,方可继往开来,方可兴族致远。”
“顾青此人,年不过三十,却能统领十万虎狼之师,难得的是,此子不骄不纵,怀志戒忍,是个有大志向的当世英雄,他与安禄山之辈不同,相比安禄山叛军的祸乱天下,老夫却能看出安西军是有谋略有军纪之精锐,对民间百姓秋毫无犯,由此可知顾青所图甚大。”
“老夫喜欢与这样的当世英雄合作,有志向,有诚信,有分寸,与他合作终归不会吃大亏,可以搏一次。”谢魁佝偻的腰杆渐渐直了起来,缓缓道:“诸位,老夫已决定,陈郡谢氏全力襄助顾青,谋夺李唐社稷!”
老族长一锤定音,堂内无论愿意或是不愿意的谢家子弟纷纷伏首便拜。
基调定下后,一名中年族长道:“老祖翁,顾青与张拯之女数日后将在长安大婚,我谢氏是否表示一番?”
谢魁的眼睛又恢复了浑浊的模样,淡淡地道:“自然要表示的,可大张旗鼓庆贺,张拯之女是……”
中年族长道:“是张拯与妾室所生,非我谢氏所出。”
“无妨,名义上仍是母女,便是无法否认的姻亲,谢氏马上送出厚礼,并联络关中河南诸世家,各遣特使快马入长安,定让顾青的大婚风风光光,借此机会表达陈郡谢氏的心意,陈郡谢氏愿与顾郡王同进退,共富贵。”
中年族长迟疑道:“别的世家……”
谢魁淡淡一笑:“名利便在眼前,了结恩怨也在眼前,世人庸碌只为利,世人快意只为仇,今日两者兼俱,各大世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顾青……老夫很看好这个年轻人,但愿将来他会带给我们不一样的气象,也但愿新朝之后,顾青能拿得出世家需要的东西,否则,又是一桩难解的恩怨了。”
…………
大婚即在数日后。
不仅顾青和张家都在忙碌,就连长安城市井的百姓听说后亦隐隐有些期待。
郡王大婚,排场大约不一样吧?婚宴上的肉夹馍至少要夹两片肉才对得起顾郡王的身份。
婚期即近,顾家和张家一片喜气洋洋之时,太极宫的宫闱中气氛却有些低沉。
顾青封郡王,顾青成亲,顾青赈济难民……
什么都是顾青,他的名字哪怕身在宫闱亦避无可避,偏偏李亨却拿他无可奈何。
功高盖主,取死之道。
然而当这个功高盖主之人手中掌握绝对的实力,那么取死的人便成了天子。
拳头硬的人说的话才是真理。
太极宫内,万春跪坐在李隆基和李亨面前,垂睑屏息,神情黯然。
李隆基脸色难看,瞪着这位疼爱至极的女儿,生平第一次有了揍她一顿的冲动。
李亨的眼眸里却闪烁着莫测的光芒,不知在想什么。
殿内的气氛很压抑,良久,李隆基语气微怒地道:“睫儿,你何时与顾青有了私情?朕为何从来不知?”
万春低声道:“很久很久了,早在顾青从骊山救了父皇的命后,女儿便对他……”
李隆基一愣,遥忆当年骊山之上,四周大火浓烟蔓延,顾青奋不顾身将他救下,一时间心中竟多了些许物是人非的感慨。
这些年,君臣之间有恩有怨,终究还是走到如今这一步。
“顾青马上要大婚了,你却今日才告诉朕你们有私情,教朕情何以堪!”李隆基怒道。
万春语气轻柔却坚定地道:“顾青大婚娶的是正妻,女儿愿为顾青妾室,请父皇和皇兄恩准。”
李隆基和李亨同时呆了一下,接着李隆基勃然大怒:“堂堂公主,竟做别人的妾室!睫儿你吃错药了?还有脸要朕恩准?”
万春黯然道:“女儿只认准了他,此生非他不嫁。”
“那你便孤独终老,朕养得起!总好过让天家成为笑柄,贻笑万年。”
万春小嘴儿一张,嘴里坚定地迸出一句话:“若今生不能嫁顾青,女儿唯死而已。”
李隆基怒不可遏:“那就死去吧!想要朕恩准你当别人的妾室,尤其是当顾青的妾室,休想!”
万春的眼泪扑簌而下,仍跪在李隆基面前紧紧地抿住唇,无声地哭泣。
精雕玉琢般的人儿,自小被捧在手心里宠爱着,见她伤心至此,李隆基顿时心中一软,轻声道:“睫儿,顾青如今与皇室的关系你不是不知,不瞒你说,我李唐已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与顾青必不死不休,朕怎能将你嫁给他?”
万春泣道:“女儿此生别无所求,只求嫁给顾青,若父皇觉得公主为妾损了天家声誉,请父皇夺女儿公主之号,女儿愿以平民之身嫁给他。”
李隆基气得浑身直颤,哆嗦着道:“走火入魔,走火入魔了!来人,宣太医!”
“女儿没病!女儿只是钟意了一个男子!”
李隆基目光阴冷下来,盯着万春的脸道:“不管你入了怎样的魔怔,总之,朕绝不答应将你许给顾青为妾,今日起你便禁足兴庆宫,一步都不许出宫!朕情愿在宫闱里养你终老。”
父女间的关系生平第一次陷入无比僵冷之中。
一旁久未出声的李亨忽然道:“睫儿,你且先去殿外走一走,朕与父皇聊几句。”
万春听话地点头应了,乖乖地退出殿外。
李亨这才望着李隆基道:“父皇,昨日宫人来报,陇右北庭两大节度使已遣密使来长安,不日便至,至于剑南道节度使鲜于仲通,朕发了密旨多日,鲜于仲通却至今未遣使出蜀,鲜于仲通当初率蜀军与安西军合兵击敌,想必鲜于仲通在皇室与顾青之间仍摇摆不定,故而未做出表示……”
李隆基挑眉看着他,不明白李亨为何没头没脑提起这件事,眼下不是聊万春公主的婚事么?
李亨神情凝重地道:“父皇,至今对密旨有回应的只有陇右和北庭,再加上史思明的叛军,朕仍觉得不足以对抗安西军,我们必须继续拉拢更多的藩镇进京勤王,更需要时间调动大唐各州城的地方驻军,父皇,时间很重要……”
“亨儿的意思是……”
李亨缓缓道:“若能暂时缓和与顾青的僵冷关系,我们才能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否则长安城有累卵之危,而你我父子的首级之上时刻高悬刀剑,实在很危险,谁都不知道顾青会何时发动,或许是今日,也或许是明日……”
李隆基一惊,接着若有所悟:“所以,朕不如顺势将睫儿嫁予顾青为妾,表面上与顾青结成姻亲,缓和彼此的关系?”
李亨点头道:“是,而且只能为妾,不可强行下旨赐婚正妻,否则容易引起顾青的反感,为了祖宗社稷,父皇当舍则舍,只是一个女儿而已,若睫儿为咱们争取到时间,等到各大藩镇兵马抵京勤王,便是与顾青生死决战之时。”
李隆基冷冷道:“公主为妾,古往今来闻所未闻,天家的脸都丢光了。”
李亨笑了:“权宜之计而已,江山都快保不住了,何惜一位公主。待到除掉顾青,这段不光彩的历史可以从史书中抹去,天家从来未曾丢过脸,只有光彩辉煌在史书中闪耀。”
第六百三十五章 郡王大婚(上)
一桩不可能答应的联姻,在李隆基李亨父子的分析过后,事情竟走向令人惊异的方向。
万春在殿外廊下静静站立许久,她身披皮氅,面朝殿外,默默看着蔼蔼白雪飘落,白雪映出她的侧脸,完美而绝世,像一位等待丈夫归来的妻子。
不知等了多久,年迈的高力士走出殿来,看着那道静立的背影,高力士不由暗暗叹息。
世事多变,沧海桑田,再回长安后一切都变了。曾经那个温润的少年成了权势滔天的枭雄,曾经至高无上的皇权成了别人虎视眈眈的猎物,曾经那个无忧无虑的公主,成了为情所伤的幽怨少女。
高力士心下黯然,想想自己七十许的年纪,忽然觉得一阵心灰意冷。
侍候太上皇百年后,或许该考虑归乡了。
“公主殿下,太上皇和陛下已决意,择日将公主殿下尚与顾郡王,太上皇说,依公主殿下的意思,做顾郡王的妾室。顾郡王于大唐有平叛大功,又是爵封郡王,身份不差,殿下做顾郡王的妾室,勉强不算折了天家皇威。”
高力士朝她笑了笑,道:“恭喜公主殿下夙愿得偿。”
听到这个消息,万春的表情看不出多么惊喜,李隆基和李亨商议出来的结果在她意料之中。
果然如皇姑所言,他们一定会答应的。
不是为了她这个公主好,而是当一颗合适的棋子。
万春比谁都清楚,自己就是一颗棋子,拖延双方冲突的棋子。她更清楚自己这颗棋子的作用很有限,双方终究还是会冲突起来,无法避免。
高兴吗?
或许应该高兴吧,终于如愿嫁给了心上人,不用理会世俗的目光,公主为妾又如何?此生能与他共度,一切嘲讽与蔑视亦抵不过他的温柔相待。
唯独令她遗憾的是,今生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嫁给他。
不是两情相悦,不是瓜熟蒂落,而是一桩不齿的阴谋,她如愿嫁给了他,以一种算计他的武器的方式。
这个遗憾一生都难以平复消除。
“多谢高将军。”万春文静地朝高力士行礼。
高力士急忙避开,笑道:“太上皇还说了,待顾郡王大婚后,便择吉日将殿下下嫁,纵是为妾,亦不可折了天家的皇威,您与顾郡王的婚事一定风风光光的大办,压过顾青娶正妃的风头。”
万春苦笑,道:“请高将军回复父皇,免了吧。妾室入门,风光大办,其实是在丢我的脸。”
看着她轻愁薄怨的模样,高力士叹了口气,道:“殿下,老奴可谓是看着殿下长大的,不论朝局如何动荡,您只是个女子,原本不该承担这些的,嫁给顾郡王后,您便好好与他过下去,绝口不要再提宅院之外的风云变幻了。”
万春平静地道:“高将军,我嫁给顾青,是对是错?”
高力士垂头无言。
万春自嘲般一笑,道:“或许,天下人都会觉得我疯了吧,可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劫还是缘,我都愿试一试。”
“老奴……只愿公主像以前一样快快乐乐地活着,哪怕此刻站在殿下面前,老奴仍怀念当初那个无忧无虑拽着我的袖子逼我与你玩耍的小公主……”高力士眼眶泛红道。
万春望着殿外的飘落的白雪,嘴角却泛起了笑意,道:“我会快乐的,他是我的夙愿。”
…………
至德二载,正月初五,顾青大婚之日。
天没亮顾青便被皇甫思思强行重启,顾青耷拉着惺忪的睡眼,任皇甫思思和丫鬟们给自己穿戴吉服。
皇甫思思一边利落地为顾青打扮,一边不住地絮叨。
“听说王爷大婚,安西军许多将士都帮忙为王爷捉活雁,大冷天的,大雁都南飞了,在关中想找到一对活雁可不容易,将士们为了王爷倒是舍得拼命,不知从何处猎来了活雁,最后段无忌数了数,居然猎了十多只活雁……”
“活雁挑了一对最俊的,五日前送去张家了,今日行礼还要送一对,王爷您醒醒,精神点儿,礼部尚书在外面等着呢,您这副睡不醒的模样教尚书看见了,不知又要啰嗦多少遍……”
听到礼部尚书四个字,顾青立马醒了,然后叹了口气。
礼部尚书名叫房琯,是李亨在灵州登基后临时任命的,他是武周时期宰相房融之子,出身清河房氏,也是名门世家之后。
他在少年时便入了弘文馆,后来累官校书郎,县尉,县令,直至监察御史,郎中,左庶子,刑部侍郎……
房琯的履历可谓是从低到高,大唐各种官职他都任过,论从政经验,算是官场老油条了。
但这位老油条却有一张啰嗦的嘴,从圣贤经义到周汉成礼,一开口便滔滔不绝停不下来。
这些日子房琯每日登门,与顾青演练大婚的流程,每当顾青对礼仪稍有懈怠,房琯便以圣人之言啰嗦个没完,偏偏顾青还无法反驳,因为他根本不懂什么周礼汉礼,想顶个嘴都黯然发觉自己没文化。
每次想争辩时,房琯便掏出各种礼法书籍,指着书页逐字逐句地告诉他,你错了。郡王殿下不忙的话,最好向圣贤的牌位赔礼道歉。
悟空为何要与牛魔王谋算同吃唐僧肉,顾青终于明白了这只猴子的心情,真的,一点都不怪他。
顾青也想吃肉,长不长生不重要,主要是想尝尝礼部尚书啥味道。
“房尚书一夜没睡,子夜开始便在前院准备大婚仪仗,顺便等了您一整夜。”皇甫思思不怕事大继续道。
顾青叹了口气,道:“传我将令,让韩介将这位尚书乱棍打死,我去禀奏天子,换个沉默寡言的礼部尚书……”
皇甫思思噗嗤一笑,推了他一下,道:“大婚吉日,莫说什么生啊死的,不吉利。”
穿戴过后,顾青一身红袍,帽插宫花,腰系玉带,天生不高兴的嘴脸配上吉服,竟也有了几分喜庆的味道。
房琯在后院拱门外来回踱步,已让丫鬟进后院通禀催促多次,直到穿着吉服的顾青在下人们的簇拥下走出来,房琯跺了跺脚,急道:“殿下再不快点,就要误了吉时了!大婚之日岂可贻怠,会被朝野笑话的。”
五十多岁的房尚书看起来比年轻人更性急,拽着顾青的袖子便朝大门飞奔而去。
顾青被他拽着不由自主地往前飞奔,顿时变了脸色:“房尚书,不急,礼仪,注意礼仪啊!”
房琯仿佛没听到,脚下愈发快了。
二人一阵风似的刮过前院,一众下人早已列队在前院内,见顾青出来,下人们刚躬身行礼,齐贺郡王殿下新婚大吉,谁知刚弯下腰,便觉耳边一阵劲风拂过,二人马不停蹄呼啸而过绝尘而去,一众下人面面相觑,行礼行了个寂寞。
二人飞奔到大门口,房琯猛地踩下刹车,顾青猝不及防狠狠撞上他,二人一个踉跄,房琯却面不改色,突然恢复了气定神闲不慌不忙的模样,慢悠悠地迈步朝门外四马并辕的车辇走去。
顾青不由目瞪口呆,这等变脸的功夫,这等精妙的演技,堪比前世绿茶婊……
“吉时已至,迎亲——”房琯大喝道。
大门外,韩介和所有亲卫皆已打扮停当,今日的韩介和亲卫们仍穿戴甲胄,但甲胄的胸前用红绸遮住,腰侧的佩刀也系上了红色的丝带,寓意今日大吉,不见刀兵。
韩介和亲卫们嘻嘻哈哈地朝顾青行礼,齐贺郡王殿下大婚,然后亲卫们将顾青簇拥上车辇,在房琯的催促下,车辇打出郡王仪仗,前方铜锣一敲,队伍悠悠地朝张家开拔而去。
车辇内,顾青忽然从窗户探出头,不满地道:“房尚书,吉时是谁定的?天都没亮,你从哪儿看出是吉时了?不如咱们回去睡个回笼觉先……”
话没说完,房琯大怒,碍于顾青的身份,于是忍着怒气道:“郡王殿下,何时是吉时,周礼之述备矣,殿下不要胡闹,今日大婚,一丝一毫的错误都不能犯,否则下官只能以死谢天下了。”
顾青脱口大声道:“韩介,记下来,顾郡王成婚当日,礼部尚书房琯以死相逼,顾郡王决定给他个面子,今日不胡闹。”
房琯:“…………”
好累,好想在婚宴上掀桌子……
天子派给他的差事何其艰难!
迎亲的队伍不止是韩介和亲卫,留守长安城的李嗣业和陌刀营也来凑热闹。
陌刀营皆是魁梧大汉,身高体壮的将士们披戴铠甲,系上红巾之后,更显得威武不凡,他们走在队伍的最前端,为顾青开道。
李嗣业有点人来疯的特质,似乎特意在私下为顾青的大婚悄悄排练过,陌刀营将士每走几步,将士们便突然停下,然后一齐使劲跺脚,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吼,前方铜锣再敲,将士们继续前行,走几步又停下跺脚大吼。
顾青坐在车辇里,表情有点复杂。
李嗣业这杂碎真是没事找事,好端端的大婚之礼,生生被他搞出杀气腾腾的气势,好像这支队伍不是去迎亲,而是去灭门抄斩……
大喜之日,不生气不生气,明日再剁了他。
房琯也没料到安西军将领居然在郡王的大婚之礼上闹了这么一出,于是白眼一翻差点晕过去,可怜五十多岁的老头儿,殚精竭虑忙前忙后一个多月,结果刚出大门便被安西军闹出了幺蛾子。
迎亲的队伍前行,走过朱雀大街,街上不知何时竟有了许多百姓,百姓们纷纷站在大道两旁,好奇又羡慕地看着顾青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朝张家行去,一时间人群议论纷纷。
“大丈夫生当如是……”人群里,不知何人发出羡慕的叹息声。
“爵至王侯,迎娶名门贤相之后,以赫赫战功为礼,人生如是,真的值了。”
“前方便是赫赫有名的安西军陌刀营么?啧啧,果然名不虚传,安西军有此精锐之旅,难怪百战百胜……”
车马悠悠前行,一路上无数百姓都走出了家门,静静地看着队伍从身前走过。
韩介和亲卫们今日更是昂首挺胸,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为顾青的车辇开道。
车辇后方是一车车的喜礼,整支队伍延绵数里,顾青的车辇已行至东市,后方的礼车还未出府门。
郡王明媒正娶的排场,自比平民家隆重许多。
行至东市外,韩介忽然发现道路两旁静静地跪着一群衣衫褴褛之人,这些人穿着破烂头发披散,如同乞丐,可他们跪拜车队的表情最恭敬,众人的双手高举,手上捧着一些不知从何处采来的野菜,以及明显很破旧的铁簪,铁环,还有用野草和破布编织起来的同心结。
韩介目光一凝,迟疑了一下,拨转马头来到顾青车辇之侧,轻声道:“王爷,路旁有人跪拜,看模样似乎是城外的难民……”
“车辇停下!”顾青不假思索地道。
房琯在旁急忙道:“车辇不可停!王爷,吉时不等人,误了吉时下官恐……”
话没说完,车辇便已停下,顾青对房琯的劝说充耳不闻,径自走下车辇,来到路旁那群跪拜的人面前。
跪拜的人群大约百余人,他们仍保持跪拜双手高举的姿势,见顾青下了车辇走到他们面前,难民们受宠若惊,急忙伏首拜道:“草芥之民贺顾郡王殿下大婚大吉,一生福寿绵长不尽。”
顾青蹲了下来,和颜悦色道:“你们是城外的难民?”
“是,我等草芥行装褴褛,不敢污了王爷殿下视听,只推举了我等百余人,带上喜礼,为郡王殿下大婚贺。”
见顾青的目光投向他们手中的贺礼,为首一名难民有些尴尬地道:“草芥一无所有,贺礼太过寒酸,是我们自己上山采来的,也有当初逃难时压存的铁首饰铁物件,不值几个钱,虽然寒酸,但它们已是城外难民倾其所有了……”
顾青命亲卫收下他们的贺礼,然后取过一支破旧生锈的铁簪,将自己帽上的宫花拿下,用铁簪代替宫花,竖插在帽沿边,最后朝难民们笑了笑,道:“好看吗?”
难民们激动得难以自已,纷纷点头道:“好看。”
有几个难民垂头流泪,没想到顾青如此平易近人,而且丝毫不计前隙,上月被难民们千夫所指,今日他还对难民们如此客气亲密,胸襟之大度,令人汗颜。
顾青笑道:“大家的贺礼我收了,多谢各位父老,既然收了贺礼,按规矩自然要回礼的,今日我大婚,便请大家吃一顿好的,如何?”
难民们连道不敢。
顾青哈哈笑道:“今日大婚,让你们沾沾喜气,有何不敢的?来年开春我已为你们安排了去处,朝廷会给你们分地,分粮种,开春你们便跟着各州的州官回各地,抓紧时间春播,切莫误了农时。”
难民们一听顿时愈发激动,笨拙地无法表达感激,只能一个劲儿地朝顾青跪拜叩首。
顾青丝毫不嫌他们脏,亲手将难民们扶了起来,顺手用崭新的吉服袖子擦了擦一个少年脸上的泥土,然后笑道:“你们能恢复正常的日子,也算了了我的一件心事,无须道谢,我是官,你们是民,民之生死本就是官的责任。”
第六百三十六章 郡王大婚(下)
奏疏公文上的“民”字不可信,因为上层的人并不清楚这个“民”究竟代表的是谁。
这个年代的“民”是普遍不识字的,那么一项政令说是对民有利,改善了民生,为民做主等等,究竟是谁得了利?是那些真正每日耕作的百姓,还是写奏疏公文的所谓精英阶层?
顾青是从一个贫瘠的山村出来的少年,他比谁都清楚“民”的艰难,也比谁都清楚官员所说的“民意”究竟是地方官员自己的诉求,还是真正的为民做主。
大唐国都外,短短数月汇聚近十万无家可归的难民,这本身就是当官的耻辱。
好笑的是,长安城上到天子,下到官员,没人觉得这是耻辱,这不过是陌生人的不幸。他们沉醉在琼浆歌舞里,将难民们的不幸当作了谈资,连李亨都放弃了赈济。
真正为这些难民奔走筹粮的人,只有顾青。
凡付出必有回报。
今日顾青大婚,跪拜在路旁恭敬地献上微薄寒酸的礼物,一无所有的难民所有能拿出来的东西都作为贺礼送给了顾青。
经历了误解,唾骂,千夫所指,今日顾青终于得到了他应有的回报。
一支破旧的铁簪,一个枯草和破布编织成的同心结,一摞山上采集来的新鲜野菜,这些便是难民们的全部。
被难民唾骂,误解,顾青一直隐忍,从未对难民的误解做出任何回应,可顾青并非圣贤,心里终究是有一点点难过的。直到今日此刻,那些面带饥色和羞愧的难民跪拜在面前,顾青刹那间所有的委屈难过全都释然了。
这一生立志要走的路,并没有选错,不应该动摇。
“韩介,派人去长安城所有的肉铺买肉,各种肉,运到城外用大锅炖了,今日我大婚,请百姓们开个荤。”顾青心情极好地下令道。
韩介脸颊微微一抽,城外难民如今至少**万,每个人一口肉都是个天文数字,王爷金口一开,几千贯钱没了。
在难民们千恩万谢声中,房琯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抬头看看天色,再看看顾青,一副要把顾青生吞活剥的表情。
顾青也意识到耽误太多时间了,于是很识趣地下令迎亲车辇继续前行,难民们跪拜在尘埃里,恭敬地目送顾青的车辇离开。
那支破旧的铁簪代替了宫花,一直插在帽沿边,顾青坐在车辇里,伸手抚了抚帽上的铁簪,嘴角微微一扬。
“民心……”顾青喃喃自语。
民心其实很简单,像幼儿之间交朋友,你对我好,我便会对你好。
只是当人们都长大,心里的纯净被太多利益和恩怨所占据,渐渐变得没那么干净了,所以在很多官员眼里,“民心”是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
复杂吗?有土地耕作,有饭食果腹,蹲在简陋的农屋墙角掰着手指算秋天的收成,日子有了盼头,谁会想着推翻你?
古往今来的统治者对民心有那么多自以为是的定义,其实,“不饿肚子”四个字就是民心。
天已微亮,长安城街头的百姓越来越多,大家都站在道路两旁,羡慕地看着顾青的车辇穿行而过。尤其是高大魁梧的陌刀营将士在前开道,更给顾青的大婚增添了几许肃杀之气,令百姓们惊诧又新奇。
整座城池今日为了顾青的婚礼而沸腾。
半个时辰后,迎亲车辇终于来到张府门前。
张府门前张灯结彩,门楣上两只超大的红灯笼下,猩红色的地毯从门前的空地一直铺展到府内前堂。
房琯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礼部尚书亲自为郡王大婚当礼赞官,尽管新郎这些日子的排练不怎么配合。
房琯眼含热泪站在车辇旁,……这该死的大婚流程已走了小半,再坚持一下就结束了,他暗暗发誓,下次再不给这位郡王当礼赞了,爱谁谁。
张府的亲眷和下人们早已等候在府门外,见顾青的车辇行来,家眷们发出一阵欢笑声,怯怯地避让一旁,指着车辇兴奋地低声议论。
房琯站在车辇旁,扬起嗓子悠悠唱诺:“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经过多次排练,顾青知道自己该出场了,于是走下车辇,旁边盛装打扮充为傧相的段无忌和李嗣业,刘宏伯等人纷纷拦在顾青身前,然后……段无忌乖巧地双手抱头。
按周礼,男女成婚本是一件非常庄重的事,不宜热闹喧哗,双方拜祭了祖祠和长辈后,将女方接回男方家,举家宴便算完成。
只是到隋唐以后,随着许多少数民族的风俗传入中土,于是婚礼渐渐多了一些即兴节目,比如男方傧相不仅充当伴郎角色,还要挨女方亲眷一顿棒打。
女方亲眷用的棒是五彩丝绸重重包裹的木棒,比较柔软,打在身上不算太疼,这个仪式叫“下婿”,意思大抵是我家的闺女被你娶回去了,你一定要好好待她敬她,先给你一顿娘家人的棍棒算是下马威。
新郎是主角,当然不能打,挨打的便只有傧相了。
段无忌等人早就做好了挨打的准备,除了段无忌,李嗣业和刘宏伯都是武将,别说五彩绸棒了,就是刀砍在身上都不带皱眉的,于是二人一马当先,大摇大摆地上前,连挡都不带挡的。
张府的女眷们被高大魁梧长相狰狞的李嗣业吓坏了,一群七姑八姨握着棒,半天没人敢动手。
李嗣业不耐烦了,弯下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来,朝这儿招呼,使劲点。”
这句话挑衅意味十足,犹如街头黑帮火并的前奏,女眷们更是吓得瑟瑟发抖,愈发没人敢动手,反而一个劲儿地往后退。
李嗣业只好转身,朝顾青露出无奈的表情。
顾青气坏了,这杀才今日从私自派出陌刀营,直到此刻对女方严重的挑衅,这家伙是故意来砸场子的吗?
顾不得自己身穿吉服,顾青上前几步,一脚狠狠踹在李嗣业的屁股上,李嗣业纹丝不动,只是愕然不解地看着他。
“给我马不停蹄的滚!”顾青面带微笑,从齿缝里迸出这句话。
顺手一拽,拽住了一旁看热闹的段无忌,顾青道:“你去挨打。”
说完将段无忌朝前一推,段无忌趔趄几步,恰好落在女眷人群中。
段无忌生来瘦弱文静,典型的书生模样,无论体格还是外貌,看起来都比李嗣业那杀才好欺负多了。
还没等他回神,女眷们一阵棍棒铺天盖地落在他头上身上,段无忌大惊,急忙抱头蹲下,相比李嗣业的待遇,段无忌此刻心理落差极大,忍不住抗声道:“尔母婢也!凭啥!”
后面的李嗣业和刘宏伯乐了,李嗣业大嘴一咧,笑道:“所以说书生不顶事,你们欺负他算啥好汉,要揍冲我来。”
二人上前将段无忌护在中间,女眷们又吓得花容失色,打是不敢继续打了,扔了棍棒掉头作鸟兽散。
房琯失魂落魄地站在车辇旁,一脸的木然,脸颊偶尔还抽搐几下。
好好的婚礼,被这位郡王搞成了什么样……严肃庄重的周礼大婚,流程被搞得稀碎,堂堂礼部尚书主持的婚礼,成了这模样,百年笑柄怕是免不了了。
毁灭吧,赶紧的,累了……
“下婿”流程勉强走过,在房琯的引领下,顾青被簇拥着走进张府大门,踏在柔软的红地毯上,一直走到前堂。
房琯大概有了破罐破摔的心态,扬着嗓子高唱贺词,至于顾青是否按流程一丝不苟地执行……这个,不强求了,这该死的一天赶紧结束就好。
接下来便是拜见女方长辈,张九章满面红光,含笑坐在高堂上,张拯夫妇低调地坐在他身侧,顾青老老实实跪拜长辈。
张九章朝顾青挤了挤眼睛,然后端起长辈的架子肃然道:“顾青,怀玉是我张家掌上明珠,从今以后便与你结为夫妻,夫妻当互敬互爱,相携一生,你虽贵为郡王,亦不可对结发妻子有丝毫不敬……”
顾青唯唯应命,心中暗暗叹息。
哪敢不敬,怎能不敬,你家闺女一根小拇指大约能碾死我,嗯,我亲生父母调教出来的好徒弟,严重怀疑他们在很多年前便布了一手好棋。
接下来张拯也端起架子教诲了几句,大抵都是一些威胁挑衅之辞,用比较文雅的方式表达出来,翻译成大白话不好听,比如若是欺负我女儿,我必将你腿打断之类的,非常温馨感人。
拜过长辈之后,顾青便在女方亲眷和傧相的簇拥下,来到后院张怀玉独居的阁楼外,按规矩此时应作催妆诗了。
催妆诗是婚礼必须走的环节,当然,仅限于中产阶级以上的人家,那些目不识丁的百姓成亲是不可能作催妆诗的,顶多由赞者在旁临时抄袭一首算是走了过场。
作为曾经名满长安的大才子,顾青当然不能抄袭别人的催妆诗,至少不能抄得太明显。
此时阁楼下人群拥挤,男女双方的傧相女眷都纷纷盯着顾青。
顾青面前那扇阁楼木门紧闭,阁楼窗棂边,一道熟悉的身影若隐若现,仿佛隔着窗棂在偷偷地看着他。
在一众女眷的催促声中,顾青终于“作”了一首催妆诗。
“不知今夕是何夕,催促阳台近镜台。谁道芙蓉水中种,青铜镜里一枝开。”
念毕,周围一阵赞叹声。
顾青脸色毫无波澜,甚至有点得瑟。是我作的,不是抄的,不信你把原作者叫来对质。
催妆诗念毕,阁楼木门吱呀一声响,门开了。
红装吉服头遮盖头的张怀玉被张怀锦和几名丫鬟搀扶出来。
顾青的眼中忽然有了唯一的光。
多年以前,那个白衣胜雪,坐在房顶独自饮酒的潇洒女人,那个留住在石桥村不走,总是为自己化解危厄的女人,那个不管善恶黑白,总是默默地在他身后为他悄悄铺平一切道路的女人。
这个女人,今日终于成了自己的结发妻。
世人皆羡慕张怀玉的好运,她被明媒正娶,嫁给了当今世上最有权势的男子,可只有顾青知道,真正好运的是他,此生何其有幸,能娶这样的女子为妻。
女眷们簇拥着张怀玉走到顾青跟前,张怀玉蒙着盖头,看不见她的模样,但顾青知道,盖头下面,一定是一双满眼都是他的温柔眼眸。
迎出了新娘,按礼制还要去张家祠堂拜祭张家祖先,也算是介绍佳婿给张家祖先认识。
众人来到祠堂,张家长辈早已等候在此,张九章和张拯夫妇神情严肃站在祠堂前,顾青和张怀玉并肩按规矩遥遥向祠堂跪拜。
最后房琯终于再次出场,展开了圣旨,众人皆跪拜,房琯语调悠扬地宣念圣旨,钦册张氏怀玉为蜀州郡王正妃,并加封张怀玉之父张拯为银青光禄大夫,赐金鱼袋一,迁升梁州刺史。赐顾青黄金千两,丝帛千匹,貂氅山参东珠等名贵礼物若干。
众人闻听圣旨不由暗暗咋舌,这等圣眷隆恩,已是人臣之巅了。
顾青等人接旨后,终于在众人的哄闹声中,将张怀玉扶上车辇,接回自己的宅院。
张九章和张拯夫妇送出府门外,看着陌刀营魁梧的将士们护送车辇远去,至此亲迎的过程算是结束了,接下来便是顾家的婚宴。
古代谓“婚”为“昏”,意思是黄昏之时才算正式开始结婚礼仪,只不过权贵人家成亲的礼节太过繁琐,必须要从天没亮开始,一直持续整日。
车辇接上张怀玉后,一路仍是风光招摇,回到顾宅已是中午,张怀玉被女眷扶回后院暂时休息,段无忌被支使站在大门前知客,顾青趁机找了个偏僻地方补个觉。
睡了一个多时辰,下午时分,宾客开始登门,顾青不得不再次盛装出现。
顾青成婚是大事,虽然满朝文武看不清君臣之间胜负谁属,但毕竟不能得罪顾青,所以今日长安城的朝臣们倒是纷纷登门,有些根本没邀请且顾青听都没听说过的官员也来了。
黄昏时分,顾家开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