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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朝为田舍郎txt下载     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零七章 为民而战

    大军出征,旌旗蔽日,在长安百姓的欢送下,将士们执戟上马,披挂出城。
    三万余大军浩浩荡荡不见首尾,前锋已开拔十余里,后军却才刚出城。飘展的旌旗下,昂首挺胸的将士们意气风发,尤其是在长安百姓们注视的目光下,他们努力挺起胸膛,让自己看起来更有男儿气概。
    对安西军将士们来说,被全城人欢送是一次难得的体验。
    以往他们见到的只有军中袍泽,以及对面张牙舞爪的敌人,百姓自发欢送的场面实在不多。
    走在出城的队伍里,冷不丁被陌生的百姓塞过一把果干,一个鸡蛋,或是半块仍冒着热气的胡饼,老人拍着将士硬冷的铁甲,大声告诉他们一定要打个胜仗,给大唐涨涨威风,让胜利的消息给久经战火苦难的百姓提提气。
    队伍不急不徐地开拔,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氛在队伍中蔓延。
    将士们忽然觉得,这次出征跟以往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们却说不上来。心里只有一个感觉,似乎这次上战场杀敌,斩敌人首级领赏钱已经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不能让这些殷殷相送的陌生百姓们失望。
    百姓箪食壶浆,若等来的却是安西军战败的消息,出征时的意气风发,迎来的却是一支垂头丧气的败军,想想那样的场面,将士们便觉得无法承受,或许是有生以来最耻辱的一幕吧。
    一个时辰后,大军全部出城,队伍沉默地行进,只听得到隆隆的马蹄声,仿佛一阵阵沉闷的雷鸣,城外大道上尘土飞扬,送将士们出城的百姓看到大军渐渐湮没在黄尘里再也不见踪影,大家才依依地回城。
    出征的队伍里,每名安西军将士都紧紧抿着唇,他们还没从刚刚送别的气氛里回过神,每个人的心中都翻涌着一股陌生的激荡之气。
    中军骑阵里,一名年轻的军士终于忍不住,掏出一只胡饼仔细端详,端详半晌终究舍不得吃,又默默地塞回怀里。
    旁边一名军士笑了:“想吃就吃,咱们都是骑兵,吃东西不影响骑马。”
    年轻的军士摇摇头,道:“顾公爷下令休息时咱们再吃军粮吧,这块饼我想留着。”
    “能留多久,怀里塞两天,吸汗又沾尘的,味都馊了还能吃么?莫浪费了。”
    年轻军士仍摇头:“这是刚出城时一位百姓送的,不由分说塞进我怀里,我连道谢都来不及,人家便已走了。”
    另一名军士也从怀里掏出一只煮熟的鸡蛋,炫耀似的朝他亮了一下,然后也塞入怀里:“这也是百姓送的。”
    年轻的军士瞥着他:“你咋不吃?”
    “呵呵,我也想留着,军粮够吃了,又饿不着咱们,这只鸡蛋可难得,以前出征时从来没收过百姓的东西呢。”
    年轻军士看着前方行军的队伍呆呆出神,良久,轻声道:“我总觉得怀里的这块饼,比杀敌后领的赏钱还贵重,也不知为啥……”
    另一名军士也陷入了沉思,道:“我们打洛阳,战颍水,攻潼关,收关中,南北转战数千里,历时近三年,今日以前我只想多杀几个敌人,多领些赏钱,待叛乱平定后便归乡买地,当个富户小地主,除了这些,我真没想过其他……”
    “可是今日出城看到百姓们成群结队相送,本不富裕的他们将自己家的粮食塞给我们,还有一位陌生的老人使劲拍着我的胸甲,大声嘱咐我一定要听将军的命令,要多杀几个敌人,不要丢顾公爷的脸,”军士的嘴角微微扬起,眼里带着笑意。
    “那位老人的样子,像极了当兵前父亲送我时的模样,父亲也是拍着我的胸膛,叮嘱我这样那样,送了二十多里才回身……”军士深吸了口气,扭过头去。
    感受着怀里那块胡饼的余温,年轻的军士忽然道:“这次随顾公爷出征,我觉得杀敌领赏这件事好像没那么重要了……”
    另一名军士也点头道:“没错,咱们不应该只为领赏而杀敌,人应该有不同的活法儿。”
    “怎样活不都是要杀敌么?”
    “不一样,同样是杀敌,目的不一样,”军士的怀里,那只煮熟的鸡蛋亦带着淡淡的体温,军士下意识抚摩了一下胸口,喃喃道:“我总觉得,百姓们将他们最珍贵的东西给了我,我若只为了赏钱而战,未免太丧良心了。”
    “如果只是为了赏钱,敌众我寡之时,我也许会选择逃跑……”年轻的军士迟疑了一下,又道:“可如果怀里揣着百姓们送我的这块饼,敌众我寡之时,我也许会选择与敌人同归于尽,不知道为啥,一块饼竟能让我拼命,傻不傻?哈哈。”
    另一名军士也笑了:“我也是,挺傻的,哈哈。”
    胸中忽然一阵激荡,年轻的军士大笑了几声,陡然仰起脖子,放声咆哮道:“跟着公爷,打下一个太平盛朝!”
    话音刚落,将领催马赶上来,狠狠朝他的后背抽了一记鞭子,被打的军士也不害怕,嘻嘻哈哈大笑。
    周围的军士们仿佛也受到了感染,竟纷纷大笑起来,然后异口同声大吼道:“跟着公爷,打下一个太平盛朝!”
    刚开始只有十几人一齐吼,然后越传越多,越传越广,最后数万人的队伍竟异口同声,青山绿水,密林川溪,天地间久久回荡着同一个声音。
    中军内,骑在马上的顾青也听到将士们齐声大吼,不由一愣,接着笑了起来。
    “太平盛朝……”顾青喃喃自语。
    旁边一位亲卫打扮却身材娇小的女子拨马凑了过来,正是乔装随同顾青出征的张怀玉,这是张怀玉第一次随顾青出征,顾青本不愿答应,无奈张怀玉坚持要做的事,顾青也拦不住,只好任之。
    张怀玉看着顾青的目光里满是笑意,表情带着一丝崇拜敬佩。
    “能让一支虎狼之师对你如此忠心,真的不可思议,你是怎么做到的?”张怀玉无比好奇,在她眼里,当年的顾青不过是个文弱少年,论武力只有挨揍的份,为何这样一位文弱少年竟能把一支军队调教得服服帖帖?
    顾青笑了笑,道:“坦诚,同苦,处事公道,军心可用。”
    言简意赅,却一针见血。
    看着这支浩浩荡荡士气高涨的安西军,张怀玉向来清冷的脸上也浮现几许激动之色。
    “顾青,你手握这样一支雄师,已有争夺天下的本钱了,而且本钱非常雄厚,只要将士们对你忠心不移,你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顾青沉默片刻,道:“只能说,在战场上能立于不败之地,但在朝堂里,在民间,在大唐的疆域里,不一定。”
    张怀玉好奇地道:“为何?有什么是刀剑不能征服的?”
    “当初我也是这么想的,后来进了朝堂,见多了君臣百相,我渐渐明白了,有的事情是刀剑也无法征服的,比如人心。”
    顾青叹了口气,道:“段无忌和身边一些将领都有意无意暗示过,让我快刀斩乱麻,直接将天子取而代之,以我如今的实力,推翻天子只需要一句军令,将士们便会攻占宫闱,将天子五花大绑送到我面前……”
    张怀玉眨了眨眼,道:“所以,其实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对吗?”
    “是的,杀了天子取而代之其实很容易,但天下人心岂能用刀剑征服?”
    顾青烦躁地揉了揉脸,道:“普天之下,多少农户,多少地主,多少商贾,还有多少对李唐忠心不改的地方官员,乡野有宗族,朝廷有忠臣,他们还在回味着开元盛世的余韵,若是天地突然换了新主,这些对大唐忠心耿耿的人岂能甘心?”
    “若把这些人全杀光,倒也容易,谁不服便派兵去征服,可是你想象过没有,究竟要杀多少人才能将我创立的新朝政权巩固下来?造的杀孽太大,有些原本对我忠心的人都会开始对我不满。”
    “那时只需要有人在民间登高一呼,各地反我的义军揭竿群起,整个天下就真的乱了,说实话,那样的局面我最不愿看到,而且以我的能力,也无法控制。”
    “就算我手握一支天下无敌的军队,失了民心,终究也会注定失败。”
    张怀玉若有所思地点头:“所以,这就是你迟迟不愿起事的原因?”
    “是的,如今的我,能够更改游戏规则,但无法将整个游戏规则全部推翻,这是我对自己的定位,说到底,翅膀还是不够硬。”
    “翅膀怎样才会硬?”
    顾青望向远方的灰色天空,轻声道:“等到朝臣,地主,宗族,百姓对如今的政权彻底失望了,或许……我便可应运而生了。”
    顾青说完忽然噗嗤一笑,张怀玉不解地看着他。
    “好奇怪,我心底深处那些见不得光的念头,无论多邪恶多阴暗,在你面前却似乎可以坦坦荡荡说出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和道德枷锁。”
    张怀玉也笑了:“所以,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坏坯子?你那些见不得光的念头才会如此坦然无惧地对我说?”
    顾青想了想,认真地道:“坏坯子倒不至于,你大概类似于一个茅厕吧,装排泄物的。”
    二人身后不远处,韩介骑马紧跟着他们,见张怀玉疯了似的在马背上居然还能飞腿踹顾青,踹得顾青嗷嗷直叫。
    韩介握紧了腰侧的剑柄,随即又放开,同情地喃喃道:“这若是我家婆娘敢如此对我,早被我大卸八块了,公爷果真是有大毅力之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我这辈子怕是当不了大人物了。”
    …………
    出征之前,斥候已被遣出,疾驰千里直奔朔方而去。
    大军行进五日后,斥候已回转,向顾青禀报军情。
    北方草原回纥部借道同罗部和契苾部,由回纥葛勒可汗之子叶护太子率领五万精兵,其前锋一万骑兵离大唐国境阴山尚有三日路程。
    所谓“叶护”,不是人名,而是曾经突厥汗国的一种官职名称,后来突厥被大唐灭后,北方游牧部落一直沿用突厥的官职名,“叶护”通常是由汗国和部落首领的儿子担任。
    回纥部领军之人竟是叶护太子,是葛勒可汗的法定继承人,可见回纥汗国对借兵大唐一事也颇为重视,派出的竟是太子。
    顾青听到这个消息后,脸色更阴沉了几分,对李亨更反感了。
    “丧权辱国之甚!”顾青咬牙骂道。
    人家千里迢迢派兵来干什么?是主人盛情邀请他们来抢掠自家的人口牲畜和财产,皇帝当成这样也够奇葩了,相比之下,晚年的李隆基都比他圣明多了,虽然危难之时他跑得快,可李隆基在位时至少没主动邀请异族人来抢自己家的人口和财产。
    “传令前锋马璘,率一万骑兵急行军,给我迎上去,不准回纥兵踏入大唐国境一步!大唐之外,四方蛮夷,胆敢越境称兵者,死!”顾青愤然下令。
    军令传下,前锋马璘所部加快了脚程,很快脱离了中军队伍,朝北方疾驰而去。
    顾青想了想,继续下令道:“命孙九石的神射营也急行军跟上去,以阴山之北为界,回纥兵敢踏入阴山之北便视为挑衅大唐安西军,马璘和孙九石可主动发起进攻。”
    五千神射营将士闻军令后也加快了脚程,迅速脱离中军。
    张怀玉在顾青身旁,沉默地观察他发号施令,美眸里闪烁着异样的光彩。
    下过军令后,大军继续赶路。
    顾青忍不住看了张怀玉一眼,道:“你已经看了我小半个时辰,爪子?”
    张怀玉淡淡一笑,扭过脸去,道:“看你跟以前不一样了,当初在石桥村时,你还是个青涩的少年,如今已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一道军令便可让无数人为你舍生忘死,回想你青涩的模样,还仅只在五六年前,人生的际遇挺奇妙的。”
    顾青叹道:“站在什么位置,就该干什么事,当年我还是山村少年时,要做的是温饱,温饱之外,再顾及一下全村老少的温饱。走出山村,来到长安当官,我要做的是升官,升官之外,多少干几件善事,对得起自己的官职和俸禄。如今手握兵权,人臣之巅,眼里看到的便是天下的疾苦,国家的荣辱,以及实现自己的抱负,不愧今生。”
    张怀玉低声道:“一步步从下面爬上来的人,更懂得太平的不易,懂得民间疾苦,他知道该如何做才能让百姓子民得到实惠,懂得如何公正睿智地处置朝政国事,而不会像晋惠帝那样无知又昏庸地问一句‘何不食肉糜’……”
    顾青叹息道:“这座江山,战乱之后如何恢复,如何让百姓们休养生息,这些琐碎又复杂的问题,比战争更棘手,前面的路还长着呢……”
    三日后,斥候传来军报,马璘和孙九石的一万五千骑已至阴山北面,正驻兵于国境内。
    回纥汗国一万前锋也到达了阴山北面,与马璘所部安西军遭遇,马璘奉命列阵,做出了拦截回纥前锋的姿态,令回纥汗国前锋将军非常错愕,不明其意,派出信使来马璘部沟通,被马璘拒见,信使无功而返。
    两军兵马就此在阴山北面对峙,双方皆沉默,两军将领也未发出任何军令,只等各自的中军主力到来。
    两日后,安西军主力到达阴山之北大营。
    帅帐早已为顾青搭建好,顾青下了马直入帅帐,帅帐内众将齐聚,帐内正中摆着一个沙盘,上面将阴山附近的地形全部按原样精确缩小,回纥部的兵马布置也在沙盘山用小旗标注出来。
    常忠,马璘,孙九石等将领早已等候在帅帐内,见顾青入帐,众将纷纷起身行礼。
    顾青没说多余的废话,进了帅帐便迅速走到沙盘边,凝目盯着沙盘上两军的部署兵力,朝马璘道:“回纥军有开战的迹象吗?”
    马璘披挂戴盔,英气勃勃的脸上尤显黝黑,闻言道:“公爷,回纥部前锋派信使来见末将,被末将拒绝了,看样子回纥军颇为错愕,他们没想到安西军会远涉千里,对他们摆出迎敌的架势。”
    常忠呵呵笑道:“换了是我,我也错愕。明明是奉大唐皇帝之请南下驰援,还未踏入国境却被唐军阻拦了,教人怎么想得通?”
    顾青眼睛仍盯着沙盘,淡淡地道:“天子是天子,我是我。天子做出昏聩的决定,我可以选择不遵旨,大唐不是他一个人的大唐,丧权辱国的事情他可以做,我不能做,对不起列祖列宗。”
    常忠重重点头:“末将也不会做,千里迢迢请人来自己家抢东西,呵呵,简直是疯了,死后哪有脸面去见太宗高宗先帝的英灵。”
    韩介匆匆入帐,抱拳禀道:“公爷,半个时辰前,回纥中军四万兵马已至阴山之北,离我军前锋距离不到十里,回纥叶护太子正领着百名亲卫而来,站在我军阵前,请求面见公爷。”
    顾青头也不回地道:“让他等足一个时辰后,将他带来帅帐。”

第六百零八章 刀剑证道

    顾青很少干这么不礼貌的事,前世在商场打滚,擅长的就是做人。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事业和人脉才有充足的发展。

    但今日这一次例外,顾青突然不想讲礼貌了。

    回纥汗国五万精骑南下,一个个欢天喜地载歌载舞,他们为何如此高兴?原因大家都清楚,他们南下就是为了中原的财富和人口。

    抢别人家的东西就是强盗,顾青怎么可能对强盗客气?

    顾公爷说让等足一个时辰,那就是一个时辰,一刻一刹都不能少。

    安西军大营辕门外,回纥汗国叶护太子与百余亲卫站在辕门外,静静地等候顾青召见,等了很久后,叶护太子渐渐觉得不对劲。

    回纥与大唐向来交好,友好和睦的交情已经延续百年了,回纥的使臣来到大唐都是以国礼相待的,为何这次唐国的这位公爵竟如此怠慢于他?等了半个时辰了,人还在辕门外,无人出迎,无人招待,冷冰冰的态度像极了草原大漠冬天的北风。

    叶护太子三十多岁,身材略矮而敦实,脸上一把乱糟糟的大胡子,穿着回纥汗国独有的皮袍圆毡帽,服饰上搭配着各种金银玉器,独显出不伦不类的豪奢气质。

    站在辕门外半个时辰后,叶护太子越来越不耐烦,眼中渐渐露出怒火,但他终究是回纥的太子,作为一国太子,该有的涵养还是有的,心中再愤怒他也咬着牙忍受。

    旁边一名亲卫首领却没那么好的脾气,等了这么久后,亲卫首领约莫也品出味道了,压抑着怒火走到叶护太子身边,低声道:“太子,唐人恐怕来意不善,让咱们等了这么久,分明是倨傲慢待,太子是回纥汗国的储君,岂能受此大辱?”

    叶护太子笑了笑,道:“男人的心胸应该像草原上的天空一样广阔,唐国与回纥百年的交情,我受这点委屈不算什么,再等等。”

    “太子,您是储君,受辱已不是您一人的事,而是羞辱整个回纥汗国,请太子三思。”

    叶护太子笑容渐冷:“我等应唐国天子之诏,率精骑南下,未入唐国国界便被唐军阻拦于阴山之北,唐国到底是请咱们入境,还是不准咱们入境,前后矛盾的做法不能不搞清楚,再等等,今日一定要见到唐军主帅,向他要个交代。”

    亲卫首领低声道:“唐国如今正逢内乱,据说连朝廷内部也不太平,天子势弱,权臣当道,最大的权臣便是大营里的那位唐军主帅,他名叫顾青,曾是安西节度使,后来奉旨入关平叛,麾下将士颇为不凡,屡战屡胜,叛军就是被他的安西军打得退回了河北……”

    叶护太子微笑道:“安西节度使顾公爷的名头,我在草原大漠也是如雷贯耳了,本来打算倾心结交,可瞧今日这架势,人家似乎不想与我结交呀。”

    亲卫首领继续道:“顾青此人,实虎狼之辈,太子还是莫与他结交为好。听说如今唐国天子与顾青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尖锐,顾青倚仗手中兵权,对天子越来越不敬,今日安西军在阴山之北拦截咱们回纥军,恐怕是顾青与天子闹翻了的结果,天子要做的事,顾青不答应,于是率兵相拒……”

    叶护太子仍笑道:“顾青,不仅是虎狼之辈,而且听说为人行事尤为霸道,外表文弱,却是脾性刚烈,宁折不弯,今日倒是想见识一下这位名震天下的人物。”

    迎着阴山脚下凛冽的寒风,足足等了一个时辰后,从大营辕门里才姗姗走出一名披甲武将,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也不行礼,只是生硬地道:“顾公爷有令,请回纥汗国叶护太子入营。”

    叶护太子含笑道:“烦请将军前面引路。”

    众人走入辕门,走了片刻还未到中军,叶护太子的表情却渐渐有些震惊了。

    看到大营内安西军将士操练列阵的军容后,叶护太子悚然动容。都是领兵之人,一支军队是否能战,战力是高是低,不必非要在战场上才能看得出,有经验的将领仅仅看一眼操练阵列便知。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将士们在阵列中无形流露出来的气势便能说明一切。就像后世的新中**人阅兵方阵一样,仅仅看他们在方阵中踢正步时千百人如同一人的整齐动作,全世界便都知道这支军队不好惹。

    叶护太子的脚步越来越慢,良久,轻轻呼出一口气,苦笑着用突厥语对亲卫首领道:“安西军……果真名不虚传。”

    亲卫首领不服气地道:“与我回纥精骑相比如何?”

    叶护太子摇摇头,没说话。

    沉默也是一种答案。

    武将带众人来到中军帅帐前,帅帐的门帘低垂,外面站着两排亲卫,仍如辕门外一样,无人出来迎接。

    叶护太子露出愤然之色,两国邦交百年,各为友邻,你们不迎出辕门外也就罢了,到了帅帐前也不出来迎接,就像对待麾下的一名偏将一样召之即来,如此慢待友邦使臣,这已经算得上严重的外交事故了。

    领路的武将上前一步,隔着门帘躬身恭敬地禀道:“顾公爷,回纥汗国叶护太子到。”

    里面传来冷淡的声音:“请他进来。”

    武将应是,单手掀开门帘,做出请进的动作。

    叶护太子脸颊肌肉直抽,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深深吸了口气。

    礼节不重要,谈的事情才重要,他努力说服自己不介意唐国人的冷漠态度。

    忍住怒火,叶护太子面沉如水,独自走入帅帐。

    帅帐内,顾青披甲而坐,叶护太子进来后他也没起身相迎,而是冷冷地注视着他,打量了一眼后,问道:“你便是回纥汗国的叶护太子?”

    叶护太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做出了右手抚胸躬身的礼节,道:“回纥汗国叶护太子,见过唐国上将军顾国公足下。”

    顾青点点头,开门见山道:“多余的废话我不说了,五万回纥军从哪里来,回哪里去,不准越过阴山一步。”

    叶护太子错愕地看着他,半晌没反应过来。

    唐国是礼仪之邦,说话竟如此不客气吗?

    “顾国公,我想两军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叶护太子皱眉道:“我五万回纥军是奉你们唐国天子的诏书南下的,唐国内乱,叛军未定,唐国需要借我五万精兵助其平叛。”

    顾青淡淡地道:“平叛是我大唐的内部事,不劳回纥汗国操心,太子殿下请率兵回去吧,此事是我大唐朝堂有了误会,如今误会解除,不需要借回纥军平叛了。”

    叶护太子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了,脸色渐冷盯着顾青道:“顾国公,唐国叫我们来,我们便来,让我们走,我们就走,唐国岂能如此折辱回纥汗国?顾国公视两国百年邦交如无物,你如何对唐国君臣交代?”

    顾青仍旧神情不变,淡淡地道:“如何交代是我的事,两国邦交百年,算是老朋友了,可朋友之间交之以义,拒之以利,肝胆相照才是真朋友。从来没听说过朋友来别人家做客还顺搭着抢人抢东西的。”

    叶护太子脸色微红,冷冷道:“抢掠是我回纥汗国的传统习俗,大军所过之地,总归要带走点什么,否则如何安我部落牧民之军心?而且,这也是回纥与唐国天子谈妥的条件,天子都答应了,你凭什么反对?”

    顾青冷笑道:“大唐非天子一人之大唐,天子与你们谈的条件不作数,你们的传统习俗更不被我们认同……”

    压低了声音,顾青冷冷道:“我若率军北上,直入狼居胥,不知太子殿下可否允许我抢掠你们回纥可汗大帐和牧民牛羊?”

    叶护太子勃然大怒:“顾国公,你欺人太甚了!”

    顾青毫不示弱地针锋相对:“你率军来抢我大唐财富,夺我大唐百姓人口,难不成我还应该对你客客气气相迎?太子殿下,欺人太甚的人是你。”

    脸色迅速阴沉下来,顾青语若寒冰道:“太子殿下,请率军速速退回草原大漠,大唐国境以阴山之北为界,若回纥军敢入国境一步,我便视回纥为入寇,入寇者斩。”

    叶护太子冷冷道:“回纥是应唐国天子之请而来,如此说来,唐国天子的诏命你敢违抗?”

    顾青哂然笑道:“天子之命是为乱命,臣民可不遵。殿下不必拿大帽子压我,我不怕。”

    叶护太子沉默下来,顾青也不说话,眼神冰冷地看着他。

    良久,叶护太子忽然笑了:“听说安西军天下无敌,唐国叛乱全靠安西军之力将叛军赶回了河北,此言确否?”

    顾青也笑了,笑得分外灿烂:“口说无凭,眼见为实。要不……咱们两军碰一碰?”

    叶护太子大笑道:“我倒真想碰一碰,‘天下无敌’的名头,可不能胡乱自封呀,我回纥铁骑纵横草原,未遇敌手,也从来不敢自称‘天下无敌’。”

    顾青眨眨眼:“那么,我便恭送太子殿下出营,一个时辰后,你来进攻,我安西军接着。以前的叛军也不相信安西军天下无敌,挨过揍后他们便信了。”

    叶护太子深深看了顾青一眼,笑道:“甚好,既然争不清楚是非曲直,便在战场上见真章吧,草原上的真理是用刀剑来证明的。”

    “真巧,安西军中的真理也是这样证明的。”

    二人相视一笑,仿佛多年的至交好友,然而帅帐内顷刻间杀意弥漫,阴气森森,笑意盎然的眼神交会,竟如金铁相击,隐含刀剑之气。

    “顾国公果然名不虚传,今日领教了,告辞。”叶护太子起身就走。

    顾青未起身,扬声道:“韩介,送叶护太子殿下出营。”

    走出大营辕门的那一刹,隆隆的鼓声擂响,叶护太子脚步一顿,转身看着这片不见首尾的营盘,嘴角的笑容渐渐消逝。

    这一战,必须要打。

    并非意气之争,而是国本之争。回纥汗国是游牧国,说是“汗国”,实际上是很多部落联盟起来的国家,这个国家并不富裕,如今已入冬,草原上的冬天对游牧民族来说是一道鬼门关,他们迫切需要粮食和钱财来帮他们安然度过这个冬天。

    唐国天子已经许诺了钱财和粮食,回纥汗国需要这笔财富,顾青如果反对,那么,叶护太子只能选择开战,无论如何,他们要拿到这笔财富,谁挡谁死。

    “走,回去,整军备战!”叶护太子骑上马,扔下这句话,然后策马疾驰。

    …………

    安西军大营帅帐内,顾青披甲而立,他的面前众将齐聚,静静地等着他发号施令。

    “诸位,事态已不可挽回,一个时辰后,我军将与回纥汗国交战于阴山之北。”顾青淡淡地道。

    众将神情振奋,战意盎然,没有任何畏惧之色。

    顾青站在沙盘前,凝视沙盘上的两军兵力部署,道:“废话不多说了,此为国战,既然开战了,就不必对回纥客气,结结实实把他们揍痛了,可保大唐北境数十年和平。”

    指着沙盘的中心位置,顾青道:“孙九石何在?”

    孙九石闪身出列,抱拳道:“末将在。”

    顾青头也不抬,道:“命你神射营为主力,列阵于两军对垒正中,还是按老规矩,三段式射击,缓缓前行,以击溃对方前阵为目标。回纥汗国骑兵颇为精锐,你们装填弹药和变换阵列的速度要比平时更快,做到不间断射击,才能有效狙击敌军于阵前两百步外。”

    “末将遵令。”

    “常忠何在?”

    “末将在。”

    “你率两万骑兵压住神射营的左右侧翼,抵御敌军从侧翼破神射营的阵,一旦神射营打破敌军正面的前阵,左右侧翼便可直插而入,冲入敌阵中军,彻底击溃敌军的阵列。”

    “末将遵令。”

    顾青又道:“马璘何在?”

    马璘闪身出列:“末将在。”

    “你率一万骑兵为右军,压在神射营阵列之后。神射营若有危难,你率军护侍,神射营击破对方前阵,你配合常忠直插敌阵中军。”

    “末将遵令。”

    军令下达,众将战意凛凛,帅帐内阴风四起,一群杀才兴奋地摩拳擦掌,仿佛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对人间的生灵蠢蠢欲动。

    顾青眉目微抬,淡淡地道:“此战,是给大唐父老子民一个交代,当兵可以为了吃粮,也可以为了领赏,但终究还是要维护国家尊严,抵御外侮,保护我们的子民,就这句话,诸位问问将士们,我们舍生忘死厮杀战场,为了赏钱之外,不妨再多加一份信念。”

    “诸位袍泽若临老之时,能拍着胸脯对子孙说,我为这个国家战斗过,为它流过血,拼过命,此生死而无憾。”顾青环视众将,嘴角带笑,缓缓道:“诸位想想,那时的自己,说这句话时该有多自豪,子孙看你们的眼神,将会是多么崇拜,诸位,莫负家国,家国必有厚报。”

    “回去整顿兵马,一个时辰后,开战!”

    …………

    北风呼号,山麓低昂。

    阴山之北,万马齐喑。

    一个时辰后,两军已列阵对峙,相距不过三里,遥遥相对。

    安西军阵内,神射营五千将士列于前阵,左右侧翼分别是一万骑兵,整支军队的阵型如同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雁,静静地伫立在阴山脚下的寒风中。

    对面的回纥骑兵列阵也颇有章法,骑兵最重要的作用是冲锋,用最快速度和战马的冲力破坏敌人的阵型,回纥骑兵列出的阵型前窄后宽,像一支锋利的锥子,锥尖遥遥正对着安西军的前阵。

    双方近十万人的对峙,战场上却鸦雀无声,双方将士相隔数里对视,默默地酝酿着杀气。

    顾青骑马立于中军帅旗下,冷眼看着对面的阵型,然后阖目养神,不知在想什么。

    两军之间久久不见动静,半晌之后,顾青睁开眼,道:“传令擂鼓,准备进攻。”

    韩介立马转身,挥舞手中的令旗。

    隆隆的战鼓声擂响,急促的节奏令人心旌动荡,催发着每位将士的热血沸腾。

    对面的回纥骑兵前阵也出现了短暂的不安,接着他们也吹起了号角。低沉呜咽的牛角号在广袤的草地上悠悠回荡。

    顾青半阖着眼,道:“传令神射营,可以推进了,左右侧翼跟着压上去。”

    片刻之后,列于前阵的孙九石猛地挥落了手中的令旗,嘶声大吼道:“神射营,进!”

    神射营刚迈动脚步的一刹那,对面的回纥骑兵也动了。

    前阵催马,战马刚开始时还是慢悠悠地踱步,最后越来越快,离安西军尚有一里之地时,马上的回纥骑兵们挥舞着游牧部落独有的弧型弯刀,冷冽的刀刃在寒风里折射出幽幽的白光。

    回纥中军阵中,叶护太子长长地吸了口气,然后默默叹息。

    箭已离弦,不由自己了,此战是胜是负,他并无把握。

    安西军阵中,孙九石脸色涨红,高高举起令旗,嘶声大吼。

    “神射营,第一排准备——!”

第六百零九章 立旗为界

    大唐的战场,是骑兵为王的时代。

    无论大唐本土还是邻国,都信奉骑兵能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

    只是相比之下,大唐的骑兵比邻国的战力更高,同样人数的骑兵战场相决,大唐骑兵的胜率要比邻国骑兵高得多。

    这就涉及了诸多因素,从根本上来说,是国力比拼的结果。

    培养一支骑兵需要充足的后勤保障,粮草要管够,将士们吃得饱才有力气,还有操练的频率,以及装备的比较。大唐骑兵由轻骑,弓骑,重装骑兵等组成,骑兵皆披戴铠甲,兵器有长戟,矛,弓箭等等。

    一个骑兵装备战马,长戟,铠甲,填饱了肚子上战场跟敌人拼命,看起来很稀松平常。但在外敌眼里可就没那么平常了,装备一个人容易,数千数万同样的装备,同样的训练水平,同样的填饱肚子,对于那些在草原上仍在与恶劣的自然气候苦苦对抗的游牧民族来说,是很不容易做到的。

    别的不说,打造一支万人骑兵军队,让他们装备统一的铠甲,就不知需要多少斤铁,需要多少铁匠日夜不停的淬炼敲打,这是考验一个国家原始工业国力的事情,国力是否厚实,战场上一亮相就能比出高下。

    此刻安西骑兵与回纥骑兵战场对决,一眼就能看出高下。

    安西军将士无论是骑兵还是神射营,每人皆披戴铠甲,手执的兵器按照兵种的不同而统一分出了区别,回纥骑兵身上披戴的却是牛皮硝制而成的皮甲,兵器也是五花八门,一支队伍里什么乱七八糟的兵器都有,唯一可取的是他们冲锋时奋不顾身的英勇精神。

    然而,再奋不顾身,在神射营射程之内,终究也是徒劳。

    第一排神射营将士同时放枪后,两百步外,冲锋的回纥骑兵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一样,倒下了一大片,落马之后眨眼间就被后面的袍泽战马踩成肉泥。

    没等他们回过神,第二轮排枪又扣动了扳机,冲锋的回纥骑兵再次倒下一批。

    一排接一排,永不间断。

    在付出两千余骑兵的生命代价后,回纥将领渐渐察觉到不对,立马下令转变战术,分左右两侧迂回包抄。

    安西军阵内,见回纥军突然改变了战术,常忠早已有了准备,下令左右两翼的骑兵出击迎敌,而神射营,仍按照他们自己的节奏,一步一步地往前推进。

    很快,左右两翼敌我相碰,毫不相让地互相发起了冲锋。

    大唐骑兵几乎是天下无敌的存在,无论人数,装备,还是训练的程度,都远胜回纥军良多,这个世界上能抗衡大唐骑兵的军队几乎不存在,大唐能开创盛世,与军事上的骑兵无敌也有着莫大的关系。

    左右两军相遇,安西军皆着铁制铠甲,一刀劈下去只在铠甲上留下一道印,而回纥骑兵就惨烈多了,他们穿着的皮甲几乎只有一个心理安慰作用,一刀刺去,该怎么死还是怎么死。

    安西军前阵,孙九石手中的令旗挥落得更频繁了,他一手举着令旗,另一手拎着一杆燧发枪,嘶声吼道:“神射营继续推进,快点!再行进两里,击破他们的中军,斩了回纥太子向公爷邀功!”

    神射营将士发出兴奋的吼声,脚下的步程也越来越快了。

    左右两翼在激烈厮杀之时,正中的神射营已节节推进,神射营后方的马璘所部一万骑兵则步步紧跟,随时策应,队伍离回纥中军阵越来越近。

    回纥中军阵内,叶护太子冷眼看着战场上双方将士激烈厮杀,眼皮一阵阵抽搐,面色也越来越阴沉。

    明眼人都看得出,回纥军不是安西军的对手,这场战事如果继续下去的话,五万回纥军很有可能全军覆没,回纥汗国伤了元气,旁边的部落汗国焉能放过回纥?

    “吹号,鸣金,收兵!”回纥太子冷冷地下令。

    旁边的亲卫首领诧异地看了他一眼,还是默默地转身传令去了。

    正在激烈厮杀的回纥军听到收兵的命令,顿时飞快地如潮水般退去。

    片刻之前还是万人激战的战场,此刻只剩下满地的尸首,和倒地哀哀呻吟的双方伤兵。

    收兵后的回纥军收缩营盘,但还是停驻在阴山之北不肯走。

    清点战损,短短半个时辰的交战,回纥军伤亡近万,尤其是中部前阵被神射营击杀的将士便占了大半。

    叶护太子听完麾下的禀报后,牙齿咬得格格直响,然而想到刚才战场上安西军恐怖的战力,以及前阵那支手执奇怪兵器的军队,叶护太子又打从心底里感到胆寒。

    “果真名不虚传……今日领教了。”叶护太子喃喃道。

    麾下部将问道:“太子,明日是否再战?”

    叶护太子脸上闪过迟疑,他当然想战,若此战胜了安西军,便等于完成了大唐天子的托付,消耗了安西军的有生力量,减缓了大唐天子的压力,而回纥则更有底气跟大唐天子谈条件,别的不说,洛阳城抢掠十日不过分吧?

    利益动人心,尽管安西军如此厉害,可叶护太子还是舍不得走。

    可是,回纥军实在打不过安西军,刚才两军大战过一场,刀剑已经证明了真理站在谁的一方。

    走又不舍走,打又打不过,叶护太子为难死了。

    “再……再等等,容我权衡,容我权衡……”叶护太子痛苦地揉着额头道。

    …………

    安西军大营。

    今日之战对安西军来说,似乎并不难,跟以往的战事一样,基本就是推进,推进,再推进,然后敌人就崩溃败逃了。

    大营上下喜气洋洋,胜利的喜悦洋溢在每一位将士的脸上,营帐中不时传出兴奋的低吼声,夹杂着对某位战死袍泽低沉的呜咽声。

    每次战后,大营里都是这样的气氛,欣喜中带着几分悲痛。

    帅帐内,众将齐聚,顾青笑吟吟地看着他们,道:“今日干得不错,此战神射营为首功。尤其是孙九石,越来越有将军的架势了,终于知道自己所站的位置是指挥作战的将领,而不是深入敌后的孤胆英雄,不错,稍停赏你一只烤羊腿,我亲手烤的。”

    孙九石大喜,呵呵笑道:“多谢公爷,公爷亲手烤的羊腿,比朝廷赏赐的万贯钱财更香,哈哈,末将便不客气,愧受了,愧受了,哈哈!”

    说完孙九石得意洋洋地环视众将,睥睨群雄之态分外欠抽。

    说抽就抽,安西军中从来不拖泥带水。

    常忠一个箭步上前,啪的一声脆响,将孙九石一巴掌拍进了尘土里。

    “狗杂碎,还抖起来了,若不是我率军压着左右两翼,尔焉能如此得意?”常忠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转头看着顾青,道:“公爷,这次我不服,姓孙的凭什么能得首功?我左右两翼骑兵与回纥军激战厮杀最辛苦,神射营不过是远远放了几枪,毛都没伤着,他怎么就得首功了?”

    顾青笑道:“不服就说,好样的。”

    顿了顿,顾青从桌案上拿起一张纸递给常忠,道:“我处事向来公正,你看看,这是后军文吏打扫战场后的战损战果清单,孙九石的神射营正面迎敌,毙敌六千余,战果大约是左右两翼的一倍,嗯,从战果来算,我给孙九石记首功,没问题吧?”

    常忠一滞,仔细看了看手中的清单,然后悻悻地哼了一声,闷声道:“没问题,是末将小心眼了,神射营战果颇丰,记他们首功末将心服口服。”

    接着常忠又望向孙九石,恶声道:“服归服,但姓孙的杂碎模样太欠抽了,末将服神射营,但不服这姓孙的杂碎,该抽还是得抽。”

    顾青淡淡地道:“哦,这个我管不着,私人恩怨私下里解决,军队是用拳头证明实力的地方,孙九石你若不想以后每天挨揍,最好多练练身子……”

    看着神情哭丧的孙九石,顾青又笑了:“当然,如果你脸皮够厚,每次挨揍后跑来我跟前告状,我也受理,谁揍了你谁挨罚,看你如何选择了。”

    孙九石悲愤地一拍大腿,就势往地上一蹲,哭道:“末将不活了!”

    众将轰然大笑,马璘起哄道:“老孙,没关系的,告状就告状,多告几次,常将军约莫就不屑揍你了。”

    常忠冷笑道:“看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老子现在就不屑揍你了。穿新鞋不踩臭狗屎。”

    笑闹过后,常忠恢复了正经,沉声道:“公爷,回纥军今日退兵,后撤十里扎营,看样子他们还是不甘心,恐怕明日还有一战。”

    顾青嗯了一声,道:“要战就战,明日咱们便将五万回纥军全部留在阴山脚下,都别走了。”

    盯着沙盘沉吟良久,顾青忽然道:“我这里有件小事,不能算功劳,但很长脸,谁愿意帮我办了?”

    众将一愣,接着一齐起身,齐声道:“末将愿往!”

    顾青左右看了一圈,目光最后盯在马璘身上,笑道:“马璘有勇有谋,入我安西军后表现可圈可点,这次就让你长长脸吧。”

    马璘大喜,躬身道:“末将拜谢公爷抬举。”

    顾青环视众将,神情凛然地道:“明日一早,全军饱食战饭,继续在阴山之北列阵,回纥军若敢战,便彻底将他们击溃。”

    众将轰喏。

    …………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亮,安西军将士便已用过饭,在将领们的指挥下分批出营,在昨日的战场上再次列阵。

    半个时辰后,回纥军也纷纷出营,在距离安西军五里之外列好阵势。

    天色阴沉,战云密布。

    今日的回纥军士气比昨日差了许多,昨日与安西军一战,回纥军将士大多已察觉安西军恐怖的战力,今日若双方再次开战,实不知自己能否生还,士气自然提不起来。

    良久,安西军内擂响了战鼓,隆隆的鼓声传荡穹野,安西军将士尚未发动,回纥军阵里已出现了少许的躁动不安。

    这时,安西军阵中策马驰出单人单骑,此人正是马璘。

    马璘披戴铠甲,一手执着一杆丈长的长戟,另一手却高高举着一杆帅旗,帅旗上龙飞凤舞绣着几个大字,“敕命蜀国公安西节度使太子少保光禄大夫,顾”。

    黑底红字,在荒凉的平原上分外亮眼。

    帅旗握在马璘手上,旗帜迎风飘扬,马璘骑在马上,紧紧抿着唇。他的后方,是数万无敌的袍泽兄弟,他的正前方,是数万虎视眈眈的敌人。

    马璘单人单骑,策马飞驰在两军之间,离回纥军前阵越来越近。

    双方兵马都屏住呼吸,不解地看着战场上一道渺小的人影凛然无惧地朝对面疾驰,没人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但双方将士却都在暗暗钦佩他的勇气。

    两军阵前,大战一触即发,一人一骑举着一面帅旗,就这样无所畏惧地朝敌阵飞驰,仅只这样的勇气,便足够令人敬佩了。

    隆隆的战鼓声不知不觉停了下来,两军将士就这样静静地看着马璘高举帅旗独自飞驰,这种时候没人动手,没人发出任何动静。

    回纥军阵内,叶护太子冷冷地盯着越来越近的马璘,还有他手中那杆迎风招摇的帅旗,目光冰冷且疑惑。

    作为一军主帅,叶护太子很清楚此时两军已是蓄势待发,如此关键的时节,两军阵前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有可能触发大战,对方却派出一人一骑朝这边飞驰而来,顾青到底要干什么?

    顾青要干什么,很快有了答案。

    当马璘距离回纥军阵尚有一里之时忽然勒马停下,骑在马上静静地注视着回纥军阵,然后执戟而下,锋利的戟尖落在地上,最后忽然催马而动,戟尖在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线。

    这道线长约一里,正好横在回纥军阵前,随即马璘高举手中的帅旗,将帅旗狠狠地往地上一顿,旗杆深深地插入泥土中,恰好插在那道线上。

    帅旗伫立在阵前,仍然迎风飘扬,旗帜上大大的“顾”字亦随风摆动。

    做完了这些,马璘骑在马上傲视回纥军,扫视半晌,忽然气沉丹田,舌绽春雷般吼道:“奉大唐顾国公军令,以此旗为界,大唐之外,四方蛮夷,胆敢越境称兵者,我安西军必灭其苗裔,诛其种族!”

    “此旗所在,便是尔等止步之处,越此旗一步,便是安西军不共戴天之敌!”

    说完马璘仰天放声狂笑,然后掉转马头,往安西军阵前疾驰而去。

    安西军将士见马璘当着回纥军的面放下如此狠话,顿时三军震动,欢呼声如山崩海啸。

    回纥军阵内,叶护太子此刻终于明白顾青要做什么了。

    他在给大唐周边的邻国立规矩!

    帅旗就是他的规矩,帅旗所立之处,便是大唐的底线,敢越过这道底线便要承受安西军泰山压顶般的进攻。

    此时的叶护太子竟有些茫然失措。

    好霸道的人!好霸道的军队!用长戟划出一道线,然后在上面插一杆旗,便成了我们这些邻国必须遵守的规矩么?凭什么!

    叶护太子回过神,顿觉怒火中烧,盯着远处欢声雷动的安西军阵,两眼几乎要喷出火来,牙齿咬得格格直响,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抽搐颤动。

    战,或是不战?

    叶护太子迟迟下不了进攻的决定。

    那杆帅旗插在阵前,仍然迎风飘扬,无声地向他宣告大唐的底线,越过这杆旗,便是不死不休的决战,叶护太子做不了决定,回纥汗国承受不起如此大的损失。

    良久,叶护太子狠狠一咬牙,怒声道:“传令退兵!退回草原!”

    那杆帅旗,回纥军最终还是没敢越过一步。

    回纥军如潮水般退去,那杆帅旗仍旧插在草原凛冽的罡风中,猎猎招展,千年不易。

第六百一十章 凯旋回京

    一杆帅旗,给异族的兵马划出了界线,越境称兵者死。

    在对异国的态度上,顾青的处事方式向来是比较刚烈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无论出于怎样的目的,顾青都特别反感异**队踏入自己的国土,哪怕只踏入了一步,也是侵略。

    帅旗很脆弱,阴山脚下的泥土中,或许一阵强风就能将它吹倒。

    可是,这杆帅旗的后方,是数万执戈控弦的精锐之士,数万双眼睛都在冰冷地注视着回纥军,只要敢越过这杆帅旗,便是不死不休的决战。

    叶护太子踌躇犹豫许久,终究不敢越过这杆旗。

    回纥军如潮水般从原路退回了草原,这一退,也代表着李亨欲借回纥军牵制安西军的计划彻底破产。

    回纥军退去后,安西军将士欢声雷动,举戟朝天,一杆帅旗竟挡住了千军万马,只看表面的话,将士们都感到不可思议,可是仔细咂品一番,又觉得顾公爷的这个安排很恰当。

    用霸气的方式定下规矩,生生吓跑了回纥军,安西军每个将士其实都是这杆帅旗上的一根线,一根丝,数万根线绣成了这面比铁甲磐石更坚硬的帅旗。

    如雷鸣般的欢呼声里,中军阵内,顾青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千百年后的史书如何评价他,无所谓。不惧谗骂,不惧诋毁,有生之年他做的事,有千万双眼睛亲眼见证。

    他顾青,无愧于这片江山,无愧于万里疆域的每一寸土地。

    这就够了。

    一场大战消弭于无形,顾青心里还是悄悄松了口气。

    虽然不惧硬刚,可战争能避免则避免,少一些将士伤亡总是好事,不触碰原则问题的话,顾青也愿意选择忍让。

    下令将领们带回将士,斥候继续派出去跟踪回纥军,防备他们杀个回马枪。

    看着将士们列队往大营回撤,肃杀的战场已然化作一片欢欣祥和,段无忌凑过来笑道:“公爷一杆帅旗定北疆,学生钦佩之至,此事当记入史册,为后人世代敬仰。”

    顾青笑了笑,道:“定北疆的不是这杆帅旗,而是帅旗后面蓄势待发的虎狼之师,记入史册的也是咱们安西军将士。”

    “公爷谦虚了,今日虽未战,学生却觉着分外提气……”段无忌扭头看着身旁一队队经过的将士们,笑道:“公爷您看,今日的将士们精气神跟以往有了许多不同。”

    顾青拿眼一瞥,道:“有何不同?”

    “以往打了胜仗,将士们虽也高兴,却不似这般雀跃兴奋,那时他们的高兴,是因为马上要领到赏钱了,可是今日,他们明明没有一文赏钱可领,却比领了一万贯还高兴,公爷,将士们已不单单只为了赏钱而浴血厮杀了。”

    顾青若有所思,笑赞道:“是好事,我也不希望麾下的将士们是一群唯利是图的虎狼,赏钱之外,如果能想到每一战其实是为保家卫国而拼命,便是作为主帅的我此生最大的欣慰了。”

    寒风萧瑟,万马齐喑。

    仍如来时一般,三万余安西军将士静静地拔营往长安开拔。

    这一年,是大唐至德元载。

    蜀国公顾青率军拒回纥南下,将其阻截在阴山北麓,立帅旗为界,回纥退兵,胡人从此不敢南下牧马。

    也是在这一年,一个名叫“王昌龄”的诗人与世长辞,他生前写过一首诗,“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这首诗的含义很深,很广,后世千年无数学者都在猜测“龙城”在何处,“飞将”是指谁。

    但是数年过后,这句诗却被朔方节度使命人刻在石碑上,石碑被立在当初顾青立旗的阴山北麓平原上,从此石碑代替了那杆帅旗,经历千年沧桑,碑文永未变色。

    同样未变色的,还有数千年仍不改分毫的家国精神。

    …………

    安西军在阴山之北又驻扎了几日,几批斥候来报,确定了回纥军已退回了漠北草原后,顾青这才下令全军开拔回长安。

    回去的路上,将士们仍然很兴奋,他们在队伍中窃窃私语,热烈地讨论着那杆迎风飘展的帅旗,讨论着不战而退的回纥太子,也讨论着马璘将军单人单骑,两军阵前插旗的动作有多帅。

    顾青一路上都在注意倾听将士们的讨论,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盛。

    段无忌没说错,除了赏钱外,这支军队终于多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很微妙的感觉,主帅与将士之间唯一的那层隔阂似乎不知不觉间消除了。

    他们不再纯粹为了领赏而战斗,他们有了崇高理想的雏形。

    没人与他们说教,也从来没与他们灌输过什么家国天下的大道理,数年征战,人间疾苦见多了,有的人变得麻木,也有人觉醒。

    觉醒的人会告诉那些麻木的沉睡的人,不要睡了,睁开眼睛看看人间,我们要做点什么。

    长安城外,百姓万人空巷的送别,阴山北麓,一杆帅旗划定疆界,告诉蛮夷越境者绝其苗裔,就是这些亲身经历过的事情,潜移默化地告诉将士们,除了赏钱外,他们还应该捍卫什么,为谁而战。

    顾青用这种无声的方式,给将士们上了一堂又一堂的爱国课。

    课程结束,无须考试,但顾青知道,他们都拿到了优秀的分数。

    行走在回长安的路上,顾青一路都很沉默。

    他在想着现在,也在想着未来。

    亲卫打扮的张怀玉骑马凑近,看着他的目光明显更多了几分崇拜和敬意。

    顾青皱眉看着她:“你这是啥眼神?”

    张怀玉笑了笑,道:“崇拜你的眼神,阴山北麓那杆旗,很提气,我一介女子都觉得提气,你是如何想到让麾下将军单人单骑去插那杆帅旗的?老实说,当时我也在军阵中,真没想到你会做出这么提气的事,至今想想都觉得激动。”

    顾青淡淡地道:“正常操作而已,淡定一点。”

    张怀玉白了他一眼,道:“抖起来了?”

    顾青叹气道:“因为我有绝对的实力,所以敢插那面旗,如果叶护太子不买账,无非就是一场大战而已。而叶护太子如果不是傻得很过分的话,应该不会选择跟我鱼死网破,呵,回纥军在阴山被我消耗完了,他老爹的可汗也就当得不安稳了。”

    张怀玉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脸,道:“你做人很儒雅温和,但在战场上却非常霸道,是那种宁折不弯的脾气,就好像……你的身体里有另一个完全不一样的灵魂。”

    顾青笑了,半真半假地道:“没错,这个灵魂来自一千多年以后,千年后的书本上,一页页全是屈辱,全是不公,见多了书本上的懦弱不争,自然变得嫉恶如仇,中原万里江山,谁是皇帝无关紧要,但是绝对不能让异国人占了大好河山……”

    “抢来的东西他们终归不会太珍惜,不平等的条约一份接一份,大好的国土拱手让人。好东西宁赠友邦,不予家奴,可耻到了极致。王朝覆灭了,精神遗毒却祸延一百多年,导致百年以后很多国人见到异国人,仍不由自主双膝一软往下跪……”

    张怀玉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你胡说也该有个限度,蛮夷番邦未服王化,不知礼仪,我中原上国之人怎么可能会对蛮夷下跪?古往今来都没这说法,蛮夷对咱们下跪咱们都嫌弃得很。”

    顾青又笑了:“天命异数,玄奥难测。大唐如今多了一个名叫顾青的人,或许,我刚才说的那些永远不会再发生,就当我是胡说好了。”

    张怀玉眨着明亮的眼睛,美眸中满是不解,今日的顾青有些高深,他说的话她完全不懂,生活在大唐,她更无法理解向蛮夷下跪的屈辱,对她来说,这简直是惊世骇俗。

    …………

    行军十来日,安西军回到长安城外。

    诚如顾青所料,城外并无朝臣迎接大军凯旋,然而城外仍然人山人海,无数百姓静静地站在城外的大道边翘首期盼,见到远处大军旌旗招展,前锋骑兵慢悠悠地走向城门,百姓们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仍如当初送别安西军一样热情,百姓们带着各种热腾腾的食物,年长的百姓被后辈搀扶着,颤巍巍地拄着拐杖,一步步迎向安西军。

    将士们被这热情的场面搞懵了,有些不知所措,百姓们一拥而上,将准备好的食物纷纷塞给将士们。

    当初送别的场景仿佛今日又重现,百姓们甚至比当初送别时更热情了几分。

    人在中军的顾青得了亲卫的禀报,他也有些疑惑不解。百姓迎接将士自然是好事,可未免热情得有些过分了,安西军奔袭千里,北拒回纥,也与回纥交战过一次,认真说来,这次出征与以往的出征没什么不同,交战的过程也说不上惨烈,可是为何今日百姓们却如此热情?

    从城外到城门,短短一段路将士们走得很辛苦,乡间大道站满了人,黑压压的不见首尾,百姓人太多,只能给将士们留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万人夹道而迎,欢声如海,人群的热情很快感染了安西军的将士们,将士们从开始的不知所措,到后来慢慢接受,最后一个个昂首挺胸走在队伍里,哪怕只是最普通的军士,此刻也表现得像一个凯旋归来的大将军。

    艰难地走过欢迎的人群,顾青进了城,犹豫了一下后,决定先回自己的宅子休息,明日再进宫见李亨。

    当初率军离开时,顾青与李亨闹得很不愉快,这次出征从名义上来说,属于私自行动,并未得到朝廷的允许,幸好顾青如今已经不需要朝廷的允许,理论上,他就是朝廷。

    不过君臣不和终究不是好事,顾青要做的事情太多,不想把精力浪费在君臣内斗上,暂时选择与李亨和好还是很有必要的,对整个大唐的百姓都好。

    在韩介和亲卫们的护侍下,顾青回到自己熟悉的宅子,张怀玉和皇甫思思刚为他卸下铠甲,换上家常便装,段无忌便匆匆走来。

    “公爷,学生打听清楚了,咱们这次出征拒回纥军的事,长安城已经传得妇孺皆知,大军从长安城开拔后,百姓们才知道咱们要去做什么,市井小民义愤填膺,纷纷痛骂天子刚登基便弃子民如草芥,竟拿百姓的性命和家产向异族番邦邀好,丧权辱国之甚。”

    顾青的表情毫不意外。

    大军开拔,出征的原因不可能瞒得住人,迟早会被百姓知道的。

    安西军这次北拒回纥,可以说在民间挣足了声望。

    天子为了内斗,慷他人之慨,不惜以子民的性命家产为条件,双手奉送给异国番邦。而顾公爷为了社稷大义,宁肯得罪天子,私自率军北进千里,将那些原本打算入中原烧杀抢掠的蛮夷们拒之国境之外。

    两厢比较,高下立见。

    从顾青率军出征后,长安城市井内的舆论不知不觉呈现了一面倒的情势。

    李亨仅因这一个错误的决定,刚登基不久的他,百姓们已对他深深失望了。

    顾青听着段无忌絮絮叨叨的陈述,表情很平静,缓缓问道:“朝堂呢?朝臣们有何议论?”

    段无忌轻声道:“朝臣们未发一言,不过公爷从出征那天起,郭子仪和李泌便闭门谢客,不知何故,宫闱之中有眼线禀报,公爷出征后,天子在宫中大发雷霆,还寻了个鸡毛蒜皮的原由,下令杖毙了一名小宦官以泄愤……”

    顾青冷笑:“他还有脸发脾气,败家子当到他这个地步,也真是难得了。”

    段无忌犹豫了一下,道:“公爷,朝臣们不发一言,是因为大家都已看出您与天子的矛盾越来越尖锐,眼看已是一触即发了,朝臣们都是人精,局势未明朗前,他们为了自己的前程是不会偏向公爷您的,这次公爷领军出征,您与天子的矛盾更是无法调和,学生以为,公爷应暗中早做准备才是。”

    顾青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做何准备?”

    段无忌压低了声音道:“公爷,以学生看来,天子恐怕迟早会对您动以刀兵的,如今京畿防务皆在咱们安西军之手,但宫闱禁卫却还在天子手中,戍守宫闱的朔方军三万兵马若骤起发难,对咱们来说不大不小也是麻烦,公爷不得不防。”

    顿了顿,段无忌又道:“学生还听说,天子如今正积极遣使招降安庆绪史思明,若史思明率军驻守长安城附近,再加上宫闱的三万朔方军,里应外合之势已成,安西军的麻烦更大了,公爷,趁着史思明还未接受朝廷招降,咱们索性先下手为强,主动出手,彻底控制宫闱,将天子掌握在手中……”

    顾青沉吟半晌,缓缓道:“不妥,顺序错了。”

    段无忌愕然:“什么顺序?”

    “动手的顺序。我曾经说过不止一次,我欲效武后之法,乱宫闱而不乱天下,若咱们先对天子动手,史思明必不肯归降,天下继续大乱,硝烟烽火不知多少年,天下百姓不知还要忍受多少年的痛苦,所以,我的顺序是,先平叛军,天下太平后,再解决宫闱的事……”

    段无忌愣了一下,急道:“可是,史思明若归降,安西军再动手就来不及了呀。”

    顾青露出古怪的微笑:“史思明是个两面三刀的货色,他的归降能信吗?”

    段无忌无奈地道:“至少天子信了,为了剪除安西军,天子顾首不顾尾,病急乱投医,连叛军都敢信任,看来咱们真是他的眼中钉,不除不快。公爷,若史思明真的归降了,那么他便是朝廷王师,咱们再对他动手,朝堂君臣怕是会对公爷口诛笔伐。”

    顾青冷笑:“我在君臣眼里,已经是比安禄山威胁更大的反贼了,还怕他们口诛笔伐?我为何要定下做事的顺序,因为我首先想的是让天下百姓过上太平日子,至于朝堂君臣,呵,随便他们怎么说,我只听到‘噗’的一声……”

    “何谓‘噗’的一声?”

    “就是他们用嘴放屁的声音。”

    安西军凯旋归来,长安城百姓反应热烈,朝堂却毫无动静,朝野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反差。

    第二天一早,顾青带上两千兵马入太极宫面君。

    时至今日,宫闱禁地对顾青来说已经不安全了,顾青每次入宫不得不将兵马带在身边,以防李亨搞出什么廊下埋伏刀斧手的狗血剧情。

    大军凯旋归来,虽说当初未奉诏令私自出征,但凯旋后君臣还是要继续和睦相处下去,所以李亨也绝口不提安西军擅自出征的事,顾青也不提李亨当了天子还出卖百姓的事,就当二人从未吵过架。

    这是混朝堂的基本素养,君臣二人都不缺这种素养。

    李辅国奉旨领顾青入宫,他半躬着身子,一步一步走得很谨慎,真正的“如履薄冰”的模样。

    顾青很清楚,李辅国的这副模样不是害怕自己,而是敬畏皇权。

    走进承天门后,还需往前走老长一段路。

    顾青盯着李辅国的背影若有所思,忽然道:“李厅长……”

    李辅国站定,转身无奈地道:“顾公爷,奴婢说过很多次,奴婢不是什么‘厅长’,咱们大唐没有‘厅长’之类的官职。”

    “你不是主掌察事厅么?所以你当然是厅长,不然是什么?呃,厂公?”

    李辅国愈发无奈,若不是顾青位高权重,他早就一记撩阴腿踹去了。

    “厂公又是什么?奴婢不是厂公,是察事厅掌事。”李辅国忍着气苦笑道。

    顾青笑吟吟地看着他:“好吧,不管什么官儿,总之你是专门干那些见不得人的事的官儿,说说吧,最近我出征在外,你偷偷摸摸在我府上安插了几个奸细?”

第六百一十一章 君臣和睦

    特务机构历朝历代都有,早在东周时期,便有“侯正”一职专为刺探情报所用,秦朝时有黑冰台,汉朝时有绣衣使者,三国时有校事,刺奸屯,唐朝武后时,传说有“梅花内卫”,但这个机构经考证后证实并不存在,只是野史传说而已。

    不过唐朝初期确实有特务机构,早在太宗年间便已设立,名为“百骑司”,唐书记载:“初,太宗贞观中,择官户蕃口中少年骁勇者百人,每出游猎,令持弓矢於御马前射生,令骑豹文鞯,著画兽文衫,谓之‘百骑’。”

    后来高宗年间,百骑司更名为“都水监”,名义上所事舟船水运,实际上是监察百官,刺探言行。

    如今李亨即位,登基的第一年便令李辅国设“察事厅”,可见历朝历代的帝王对臣民都是不放心的,特务机构的存在不可能断绝。

    与真实历史不同的是,如今有了顾青的存在,朝堂上君弱臣强之势已成,察事厅直属于李亨,能做的却实在有限。

    李辅国被顾青一句话问得脸色骤变,表情难看又不得不奋力挤出笑容,看起来像在操办一场葬礼上的喜事,如同死了亲爹的灵堂上抓紧时间成亲。

    “顾公爷说笑了,说笑了,奴婢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您的府上安插探子呀,否则若被查出来了,奴婢必死无葬身之地,奴婢惜命得很,怎敢冒此大险?”

    顾青似笑非笑道:“安插了也没关系,李厅长职命所在,我自然理解的,同殿为臣,各自行个方便,以后我在家多说点大逆不道的话,你的探子记下来赶紧报上去,让你在陛下面前立个功如何?”

    李辅国的脸色更难看了:“顾公爷,奴婢只是下苦人,您莫难为奴婢了。”

    顾青笑道:“我与李厅长曾在安西军大营相处过一阵,也算是有故人之缘,你我本应是知交好友,何故如此生疏?我可是一直都将李厅长当成朋友的。”

    李辅国唯唯道:“是是,奴婢不敢高攀顾公爷,但奴婢心里也一直敬重顾公爷。”

    顾青哈哈笑道:“就凭你‘敬重’二字,至少值五千贯钱。”

    李辅国渐渐轻松了许多,笑容也真挚了一些,释然笑道:“顾公爷金口,您说值五千贯,那就值五千贯,奴婢所言皆发自肺腑,不敢有一句诳语。”

    顾青嗯了一声,道:“稍停会有人见你,送你长安城一座宅子,宅子里有五千贯,我既然开了金口,一文钱都不能少。”

    李辅国一惊,惶然道:“无功不受禄,奴婢岂敢收顾公爷之礼,还请公爷收回成命,折煞奴婢也。”

    “收着,没有人不爱钱,我送的礼不烫手,往后朝堂上多支应我,也不负你我一场交情,李厅长以为如何?”

    李辅国神情数变,目光既贪心又害怕。

    他明白顾青的意思,这是要花钱买他的忠心了,换个更直白的说法,顾青这是要挖天子的墙角……

    收,还是不收?

    李辅国陷入天人交战。

    宦官当然爱钱,而且比普通人更爱钱,从少了一个器官开始,他们的世界里就只剩下钱和权了。

    理论上,宦官不会拒绝任何来路的钱,天子近侍,狐假虎威,没什么钱是不敢拿的。唯独顾青给的钱,李辅国确实犹豫了。

    这笔钱可不是白给,顾青的话说得很含蓄,但意思却非常清楚,拿了我的钱就是我的人了,以后效忠的对象只能是我,赶紧弃暗投明,扑入我的怀抱吧。

    可是,李辅国是天子的人啊,为了五千贯就移情别恋……

    见李辅国挣扎的模样,顾青其实心里也有些后悔,他觉得价码开高了。

    五千贯可是自己做一次半套的报酬,莫名给了一个宦官,那都是自己的血汗钱呐。

    最重要的是,顾青对李辅国已经看得很透了,就算李辅国收下这笔钱,大概率也不会真的给他卖命,该出卖他的时候照样出卖,这笔钱送出去基本等于肉包子打狗……

    就在李辅国脸色时红时青,天人交战打得一塌糊涂之时,顾青却忽然开口了。

    “罢了,当我没说。”

    说完顾青径自朝太极殿走去,留下李辅国独自风中凌乱……

    逗我玩呢?天人刚刚快交战完了,结果你只当自己放了个屁?

    这个屁像喧嚣的北风,吹乱了他的发型,吹皱了一池春水。

    …………

    太极宫是太宗皇帝时常居的宫殿,宫殿历经百年,已有些破败了,李亨为了避开李隆基,不得不从兴庆宫搬出来,住在太极宫的延嘉殿。

    李辅国领着顾青来到殿外,顾青站在廊下整理了一下衣冠,脱履除剑,独自入殿。

    走进殿内,光线顿时一暗,李亨身着黄袍坐在首位,一双阴隼般的眼睛正冷冷地盯着顾青一步一步走入。

    待顾青走到离他十步开外,李亨忽然露出了笑容,主动起身朝他迎来,甚至热情地张开了双臂,大笑道:“顾卿千里征伐,凯旋而归,一路辛苦了。”

    顾青神情微动,仍一丝不苟地躬身行礼:“臣,顾青,率军北拒回纥,此战告捷,臣特向陛下复命。”

    李亨表情依然很爽朗,好像顾青本就是奉了他的旨意出征似的,安西军凯旋而归他亦与有荣焉。

    “哈哈,好好,朕都听说了,安西军不愧是虎狼之师,一战而定北疆,胡人从此不敢南下,朕心悦之极,顾卿果然是我朝栋梁砥柱,当初太上皇没看错人。”

    顾青急忙谦虚了几句,君臣二人一反当初出征之前矛盾被激化后的争吵,此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君圣臣贤,一派和睦。

    “顾卿和将士们奔波千里,实在辛苦,朕决意从国库中调拨钱一万贯,粮草一万石犒赏三军将士,稍后会有宫人去安西军大营宣旨。”李亨爽朗地笑道。

    顾青急忙垂头道:“臣代安西军将士拜谢陛下厚赐。”

    李亨看起来很高兴,又命宫人设酒宴,并召太常寺歌舞娱之。

    君臣二人互敬几盏,舞伎炫目迷离的宫廷舞乐之中,顾青眯眼欣赏,表情如痴如醉,李亨冷眼看着,脸上的笑容愈盛。

    一曲过后,歌舞伎暂时告退,顾青仿佛回过神,急忙自请御前失仪之罪,然后敬了李亨一盏。

    李亨浅啜一口,从桌案上取过一份奏疏,命旁边侍候的李辅国递给顾青。

    顾青接过,翻开仔细看了一遍,神情泰然不变。

    李亨一直在观察顾青的表情,见他此刻的表情看不出端倪,李亨不由有些失望,于是笑道:“这是朕昨日收到的北方奏疏,是叛军安庆绪和史思明联名所书,他们在奏疏里请求向朝廷归降,不知顾卿如何看?”

    顾青合上奏疏,笑道:“臣无话可说,任凭陛下圣裁。”

    李亨目光闪动,道:“如此说来,顾卿不反对叛军归降?”

    顾青笑道:“当然不反对,叛军归降,让天下百姓免于战火荼毒,是好事呀。”

    李亨心情愈发愉悦,道:“那么叛军归降后,安庆绪和史思明二人,朕该如何安置?”

    顾青想了想,道:“陛下,恕臣直言,安庆绪和史思明二人,能活着的只有一个,臣以为,安庆绪离死不远了。所以,陛下要安置的只有史思明一人。”

    李亨惊道:“顾卿之意,莫非史思明要弑主,杀了安庆绪?”

    顾青冷笑道:“叛军内部本就是一群毫无忠诚毫无廉耻之辈聚集而成,连安禄山都被他们杀了,安庆绪焉能不死?归降朝廷之功,一个人独享总比两个人分润强得多,史思明不会让一个纨绔伪主活着分润他的功劳的。”

    李亨沉吟片刻,道:“那是叛军内部的事,若安庆绪果真被史思明所弑,那么,如何安置史思明,顾卿可有主意?”

    “臣还是那句话,任凭陛下圣裁,臣非擅权之人,朝政大事陛下尽可自行决定。”

    李亨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不敢相信顾青居然不插手叛军安置之事,他到底知不知道叛军归降后对安西军有威胁?

    “呃,顾卿真的无言可谏?”李亨不确定地问道。

    顾青笑了:“既然陛下一再相问,臣就说几个条件吧……”

    李亨顿时紧紧地抿住嘴。

    好想抽自己,嘴为何那么贱。

    “顾卿尽可畅所欲言。”李亨故作大方地笑道。

    顾青想了想,沉声道:“陛下,史思明之归降,陛下以为是真心还是权宜之计?如若归降之后,过不了多久他又反了,陛下当如何处之?”

    李亨眼皮微跳,顾青问到了关键之处,他所问的其实也是李亨所担心的,对于史思明和叛军的忠诚度,李亨是一丝一毫都不会相信的。

    如果为了牵制安西军而将叛军安置得离长安太近,万一史思明哪天猪油蒙了心,突然发起攻击,攻占了长安,人家惹不起安西军,难道还惹不起朔方军么?安西军天下无敌,朔方军算什么?

    可是如果将叛军安置得太远,又无法达到牵制安西军的目的。

    前门有虎,后门有狼,李亨觉得自己这个皇帝当得好累。

    “不知顾卿有何高见?朕洗耳恭听。”李亨和煦地笑道。

    顾青缓缓道:“欲安置叛军,首先安置史思明,叛军要归降朝廷,就要拿出他们的诚意,首先,撤出所占城池,改旗归化,所有叛军集中于一处,然后向南集结。”

    “其次,史思明独自进长安,接受陛下的封赏,从此留任长安为官,叛军集结于黄河北岸,接受朝廷的改编分化。”

    “第三,降军要有降军的样子,朝廷改编叛军之前,叛军全部解除武器,留在营地不得擅动。”

    李亨犹豫道:“这个……恐怕史思明不会答应。”

    顾青冷笑:“是他们主动上表请降,又不愿拿出诚意,陛下,叛军怕是根本没有归降的心思,这份请降表难不成有阴谋?”

    李亨语滞,眼神不停闪烁。

    顾青所言其实并无任何不妥,古今两军交战,归降者是必须要拿出诚意的,为首者独自进京,降军解除兵器等候改编等等,这些都是归降的流程。

    可问题的关键是,李亨和史思明其实都清楚所谓归降是怎么回事。

    李亨需要归降后的叛军牵制安西军,史思明更明白叛军归降后会被天子用来牵制安西军,彼此的目的皆心知肚明,尽管是敌对的双方,可在这一点上,李亨和史思明早已有了微妙的不可言喻的默契。

    若按顾青所说,叛军解除兵器,接受改编分化,史思明和叛军将领进长安留任为官,那么整盘棋岂不是白费功夫了?

    李亨笑容已有些难看了:“顾卿所言有理,但史思明的叛军仍占据河北百座城池,据说叛军仍有十数万之巨,他若欲与朝廷谈条件,还是……有资格谈一谈的。”

    顾青微笑道:“臣可以帮史思明早点做决定……”

    李亨一呆:“如,如何帮?”

    “臣早已遣一万精骑北渡,在河北平原上纵横游击,给叛军制造一些压力,不日臣还将派遣更多的将士北渡。”

    “既然史思明不愿拿出诚意,臣还有刀剑帮他速做决定,叛军已是乌合之众,我军北渡之后,战势越顺利,史思明手中的筹码就越少,到了那时,他可就没资格跟朝廷谈条件了,只有纳头便拜的份。”

    …………

    河北,相州城。

    沈田所部麾下将士正在打扫战场,沈田披甲立于城头,眯着眼眺望北方的苍茫大地。

    三日前,沈田派斥候乔装,分批混入相州城,半夜点火烧了城内的几处房屋,趁着城中大乱之时,斥候杀了守城门的叛军,打开了城门,相州城只有数千守军,相州城被沈田轻松掌握在手,城中叛军被杀得七零八落,降者死者无数,余者四散而逃。

    这是一支孤军,沈田没有明确的目的,他的每一次作战计划都是临时决定,每一次都是一触即走,骑兵高效的机动性在河北广袤的平原发挥得淋漓尽致。

    早在一个多月前,靠近黄河北岸城池的叛军就被沈田这支神出鬼没的兵马搞得焦头烂额,偏偏沈田来去如风,叛军根本摸不清他下一步要做什么,每次只能被动地追在他身后跑。

    这次出其不意攻下相州,也是沈田临时起意的结果。

    看着打扫战场的将士们,还有那些跪在城墙根下垂头丧气的降军,沈田嘴角一勾,大声道:“打扫过后马上撤离相州,再过几日我们便有主力大军北渡,那时再来接收相州城防。”

第六百一十二章 他乡故人

    沈田所部兵马早在一个多月前便被顾青派遣北渡,目的是在河北活动,伺机而动,自决进退,给安庆绪和史思明造成心理上的压力,从而尽快促成叛军归降。

    顾青交给沈田的任务,沈田完成得很出色,充分领会了顾青的战略意图后,沈田所部一万骑兵在河北平原上纵横驰骋,来无影去无踪,给叛军造成了很大的压力,今夜奇袭相州城更是令叛军魂飞魄散,轻而易举便拿下了相州。

    如今的叛军战力,与安禄山起兵时的战力已有了天壤之别。经过两年多的战争,安西军与叛军的几场大战役过后,曾经是大唐北疆百战边军的三镇兵马大多死的死,残的残,军队里活着的老兵已然不多了。

    而叛军内部高层终究没有坐江山的命,被安西军赶回了河北他们仍在忙着划分派系内斗内耗,安庆绪与史思明的矛盾已非常尖锐,下面的伪朝臣子也不得不选择阵营站队。

    诸如安禄山曾经的谋臣严庄,高尚,孙孝哲等等,皆在君臣二人的内斗中被划为了两派,悲哀的是,安庆绪作为伪朝天子,却是势弱的一方,兵权握在史思明手里,史思明可以决定安庆绪的生死,但安庆绪却拿史思明无可奈何。

    而叛军自败退河北后,朝堂的内斗终于影响到了军中。

    受朝堂派系斗争影响,军中将领也不得不各自站队,为了争权而勾心斗角,普通将士的操练,后勤,招募等等事宜全被耽误,如今的叛军基本已成了乌合之众。

    沈田率部攻陷相州的消息传到晋阳行宫,叛军内部慌成一团,就连铺好退路的史思明也有些紧张了。

    如今的天下情势是以黄河为界,大唐居南,叛军居北。大唐是毫无争议的王道正统,叛军至今还是叛军,天下民心士子皆站在朝廷一边,没人认同叛军对河北的统治。

    沈田率部北渡攻陷相州,对叛军来说是一个非常不利的信号,这个信号的含义是,顾青要主动进攻,用武力收复河北,那么史思明不得不开始着急。

    此时他手中的筹码是广袤的河北之地以及上百座城池,若是被安西军逐一攻破,叛军的实力越来越弱,所占的城池和地盘越来越小,那么史思明的筹码也就越来越少,那时他凭什么跟朝廷谈判?

    沈田破相州的消息很快传到晋阳行宫,安庆绪顿时坐立不安,急召史思明,冯羽,严庄,高尚等人进宫议事。

    君臣这次出奇地没有争吵,沈田给他们造成的压力让他们忽略了内部的争斗,开始正视这支万人兵马,以及猜测顾青的用兵意图。

    议论很久后,君臣非常高效地达成了一致意见,那就是尽快向大唐天子递降表。

    降表的内容又引起了争论,该向大唐天子开出怎样的条件,如何保障自己归降后的身家性命安全,以及如何能够在归顺大唐后保有一定的军队势力等等,其中细节繁杂琐碎,君臣议论了很久也没结果,最后终于忍不住互相争吵起来,议事于是不欢而散。

    冯羽坐在大殿内自始至终很少说话,他的眼睛一直有意无意地瞥向史思明,用无声的眼神向众人表态,他是史思明的人,唯史思明马首是瞻。

    冯羽的无声表态令安庆绪颇为不爽,却拿他没办法,而史思明却分外满足,至少目前来看,冯羽表现得像个十足的小迷弟,对他有一种盲目的服从,史思明需要这样的小弟,若不是对冯羽还心存几许猜疑,史思明一定会在归降大唐后给冯羽寻个敞亮前程。

    议事草草散场,冯羽走出行宫外,面带恭敬地向史思明告辞,准备回府。

    史思明忽然叫住了他,笑道:“冯贤弟何必急着走,莫非家中有美娇娘等你不成?”

    冯羽眼皮一跳,很快露出熟悉的玩世不恭的笑容,道:“知我者史大将军也,愚弟近日与一女子走得颇近,女子是从南朝来的,与愚弟曾是故旧,暂住在愚弟府上……”

    一脸荡漾地朝史思明挤了挤眼,冯羽笑道:“……那女子是匹小烈马,愚弟尚未征服,呵呵,大将军当知愚弟喜好,征服烈马是为今生第一快事也。”

    史思明大笑道:“贤弟的喜好也是天下所有男人的喜好,不过朝政繁重,贤弟如今已是我大燕的左相,征服烈马不可太费精力,当以国事为重呀。”

    冯羽急忙道:“大将军放心,愚弟曾经轻狂,如今还是分得清轻重的,绝不会贻误国事,否则大将军可问罪。”

    史思明目光闪动,笑道:“那位南朝女子是何方人士?可曾查过她的底细?”

    冯羽立马道:“是相识多年的故交,身家清白,自幼失了双亲,是被平民家抚养长大的,当年愚弟在长安城游玩,机缘巧合之下与她相识,愚弟敢以项上人头担保,她绝非南朝奸细。”

    史思明朗笑道:“既然贤弟信得过她,我便不说什么了,贤弟自己小心。”

    冯羽唯唯称是。

    史思明又道:“对了,你先不忙回府,随我去见个人……”

    “何人?”

    “见了便知。”

    …………

    史思明领着冯羽来到大将军府,冯羽满头雾水随着史思明进了中院,来到西侧的一间厢房外。

    史思明神秘地笑了笑,道:“这位可是名人,不知何故竟来到了晋阳,麾下一位部将曾在洛阳见过他,一眼就认出来了,于是将他送来我府上……”

    冯羽愈发好奇,忍不住探头朝厢房的门缝地望去。

    门未打开,却听里面传来一句含含糊糊的呓语,语声不高,却带着几许昂扬激荡之气,令人胸怀瞬间豁达。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哈哈,好酒!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何人在外面鬼鬼祟祟,快与我拿酒来!”

    冯羽被最后一句暴喝吓得浑身一颤,情不自禁地倒退了几步,脸色瞬间变白了。

    史思明却以为他被吓到了,不由哈哈大笑,道:“贤弟怕什么,左右是个写诗的人,堂堂左相竟吓得脸都白了,哈哈!”

    冯羽努力挤出一丝微笑,道:“不知里面这位……是何人?”

    史思明笑道:“李白,太白居士,贤弟听说过否?”

    冯羽露出恍然之色,道:“原来是太白居士,这位可是大大有名了,据说还是我的蜀中同乡呢,他作过的诗连蜀中稚龄小儿都会随口吟诵几句……没想到他竟来了晋阳。”

    史思明点头道:“当年李白在宫里任翰林待诏,安禄山进京朝贺时我亦见过他一次,呵呵,留在宫中为官却也放荡不羁,连天子和贵妃都不放在眼里,长安市井中人却颇喜此人,许多文人士子拜为天人,在民间拥有非常高的文才声望。”

    冯羽顿时明白史思明为何对一个诗人如此看重,特意将他领回府上招待。

    然而冯羽的心头却十分沉重,有一种末日即临的绝望。

    李白,去过石桥村,而冯羽也是石桥村人,当年李白被顾青款待,在村里待过一段日子,冯羽那时也是个顽皮的少年,与这位整日醉醺醺的酒鬼混了个脸熟,而且时常恶作剧作弄他。

    时隔数年,冯羽仍对李白印象深刻,而李白……除非此刻厢房的房梁突然断裂,恰好砸在这醉鬼的头上,将他瞬间砸失忆,否则他大概率也认得冯羽的。

    没人知道李白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晋阳城,也没人知道安禄山叛乱后,李白究竟去了哪里,他行踪诡秘,来去如风,太平年月他出现在蜀中石桥村的巍峨高山中,动乱时节他却赫然出现在被叛军占据的城池里。

    谜一样的男人。

    冯羽的心情却很沉重,两人只要一碰面,冯羽的底子可就全漏了,所谓益州商贾世家,所谓少年纨绔横行益州等等,所有的人设瞬间崩塌,只消一句“石桥村”,史思明就马上会联想到顾青的出生地,一个与顾青同村长大的人,若说他不是奸细,鬼才信。

    冯羽此刻心跳得厉害,他已察觉身陷绝境,下一刻,或许便是他告别这个世界之时。

    生死顷刻间,冯羽忽然想起,自己的人生还有好多好多遗憾……

    亲人,朋友,爱人,都来不及道别。

    惨然一笑,冯羽此刻甚至连感慨的时间都没有,史思明已推开了厢房的门,故作豪迈地大笑道:“太白居士,久仰了。”

    冯羽默默叹了口气,努力挺直了胸膛,表情漠然地跟在史思明身后走了进去。

    厢房里,李白赤着双足,头发披散像个疯子,一袭月白色的长衫上面沾满了酒渍油渍,脏得不知多久没洗了,他颌下的胡须已有几许发白,额头的发际线也悄悄上移,比起上次在石桥村见到他,如今的李白更显苍老了。

    大醉的李白闭着眼斜躺在床榻上,嘴里含含糊糊不知在吟诵着什么,不时从喉咙深处冒出一个酒嗝儿,屋子里的酒味儿很浓郁,走进去的人只是闻闻味道都有几分醉意。

    史思明进门后便朝李白行了个叉手礼,大笑道:“久慕太白居士之名,今日相见,幸何如之,在下史思明,有礼了。”

    李白仍闭着眼,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似的毫无反应。

    史思明没有丝毫不快,他很清楚面前这位爷可是连天子和贵妃都懒得搭理的人,盛世诗人多如过江之鲫,李白的诗独树一帜,可称盛唐之首,然而李白的性格却比他的诗更出名,轻王侯,篾权贵,基本操作而已。

    热脸贴了冷屁股,史思明丝毫不觉尴尬,反而笑得愈发灿烂。

    “太白居士,太白居士?可欲饮酒乎?在下着人送酒来如何?”史思明探过身轻声问道。

    说到酒,李白顿时睁开了眼,没办法,诗仙大人就是这么没出息,世上唯独只有酒能让他动容。

    “酒来!”李白潇洒地一招手,仿若剑仙在召唤他的逍遥仙剑。

    酒很快就来了,不是飞来的,是府里下人送来的。

    李白揭开酒坛封口,端起酒坛就往嘴里灌,眨眼间干了半坛酒,嘴喝了一半,衣裳喝了一半。

    搁下酒坛,李白满足地叹了口气,终于回了魂,这时他才抬眼第一次正式打量史思明和冯羽。

    冯羽紧张地吞了口口水,木然站在史思明身后没动弹。

    谁知李白根本不认识他似的,目光在他身上没做丝毫停留,一晃而过,最后注视着史思明。

    “你是何人?”李白眯着醉眼,顺便打了个酒嗝儿。

    史思明含笑道:“在下刚才说过,大燕国镇军大将军,史思明。”

    李白反应迟钝地沉默片刻,又道:“此地是何地?”

    史思明仍笑吟吟地道:“此地是大燕的国都,晋阳。”

    李白蹙眉陷入了沉思,想了很久,最后痛苦地双手薅头发,哀叹道:“呜呼!我为何在此地?我如何渡的黄河?我难道不应该在洛阳吗?”

    史思明忍住大笑的冲动,情知这酒腻子整日醉醺醺的,可能跑错了地方,稀里糊涂来了晋阳。

    “太白居士,既来之,则安之。人生匆忙,只要有酒,何处不是归乡。君以为然否?”

    李白点了点头,道:“倒是有几分道理,不过我还是要去洛阳,友人在洛阳相候,我不可失约。这位史,嗯,史……贤弟,告辞。”

    李白说走就走,起身光着脚踉踉跄跄便往屋外走去。

    冯羽进门后一言不发,非常低调地站在史思明身后,尽量用史思明宽阔的肩膀挡住自己的脸。

    见李白要离开,冯羽没来得及松口气,李白恰好走过他的身边,不经意一瞥,李白惊愕地道:“你,你你……”

    冯羽心头一沉,抿唇没出声。

    史思明目光一闪,含笑道:“太白居士莫非认得我这位冯贤弟?”

    李白却忽然露出冷笑,道:“无名之辈,也配我李太白认识?”

    转身看着史思明,又看了看冯羽,李白慢吞吞地道:“我突然发觉自己进了狼窝,这位史贤弟,还有这位冯……嗯,冯贤弟,尔等面目不善,眼神带煞……”

    一边说,李白一边努力回想什么,忽然一拍大腿,道:“是了!尔等是叛军,是安禄山的麾下,晋阳城也在叛军手中,对不对?”

    换了旁人当着史思明的面如此说话,史思明早就拔出他的四十米大刀把他剁得稀碎了。

    然而,眼前这位是李白。

    李白无官无职,孑然一身,可他在文人仕林之中却享有非常高的声望,史思明是打算向朝廷归降的人,若此时杀了李白,日后不大不小也是一桩麻烦,文人得罪不起,诗人也得罪不起,尤其是李白这样的诗人。

    史思明在李白面前明显涵养很好,含笑道:“太白居士明鉴,我等起兵并非叛乱,而是奉天子密诏讨贼,贼子便是杨国忠。如今奸臣杨国忠已授首,天子已退位太上皇,讨贼的目的达到了,我们已决定归降大唐,从此永不再叛……”

    话没说完,李白已不耐烦地打断了他:“我只是云游四方一散人,你与我说这些作甚?你面目狰狞,我不喜与你多说话……”

    眼睛朝冯羽一瞥,李白指着他对史思明道:“他长得比你迎人多了,我喜欢与他说话,小后生,你是何人?”

    冯羽见李白完全不认识自己,不由大松口气,心中冒出一股从鬼门关收回了腿的庆幸,闻言急忙笑道:“晚生冯羽,剑南道人士,忝为大燕左相,拜见太白居士。”

    李白两眼一亮,道:“你也是从蜀中来的?哈哈,同乡,同乡,当浮一大白,走走,饮酒去,他乡遇同乡,今日注定又是一场大醉,哈哈,人生不亦快哉!”

    说完李白勾住冯羽的肩,不由分说便拖着他往外走。

    冯羽急了,一边挣扎一边道:“太白居士且慢,此处是大将军府邸,府里有上好的美酒,太白居士何故舍近而求远?”

    李白不悦道:“我不是说过吗?不喜与这人说话,他太丑了,看着他的模样我喝不下酒……”

    冯羽愕然,这位诗才绝世的酒鬼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呀。

    奇怪的是,史思明居然也不生气,仍然笑吟吟地看着李白。

    有了大唐天子和贵妃作为参照物,史思明早就做好了心理建设,人家对天子和贵妃都没好脸色,自己一个叛将怎么可能指望人家看自己顺眼?很正常,这才是桀骜不驯的太白居士本色。

    冯羽又挣扎了几下,求助地望向史思明。

    史思明却哈哈笑道:“既然太白居士与冯贤弟投缘,史某便不勉强,冯贤弟代我好生款待太白居士,只要居士留在晋阳城,美酒和美人儿都管够。”

    说着史思明朝冯羽挤挤眼。

    冯羽会意,他知道史思明想留下李白,至于留下李白做什么,冯羽还没弄明白。

    于是冯羽也放下了担忧,大方地与李白离开了大将军府。

    晋阳算是叛军伪朝廷的临时国都,叛军占据晋阳后,对城池和百姓倒是没怎么破坏,毕竟兔子也不吃窝边草。所以晋阳街头尽管被叛军所占,街上倒也算是繁华,人来人往车流不息。

    冯羽搀扶着踉踉跄跄的李白,出了大将军府后往东走,冯羽打算将他安置在客栈里。

    走到一处小巷口时,李白身形忽然一闪,闪进了巷子里,顺手将冯羽也拽了进来。

    随即冯羽惊愕地发现自己被壁咚了。

    李白一手撑着巷子斑驳的夯土墙壁,凑近了脸打量他,眼里带着几分笑意。

    “冯羽小后生,分别数年,别无恙乎?当年在石桥村时,你偷偷朝我的酒坛里撒了泡尿,今日我终于可报此大仇了。”

第六百一十三章 根源问题

    李白的性格和他的诗一样狂放不羁,但他绝非淡泊名利,事实上他很想当官,很想在官场上有所作为。

    在他一生所作的诗句里,大多是非常潇洒写意,奔放雄奇,里面也常透露出潇洒孤傲的人生态度,从他的诗里很难看出他对官场有着深深的执念,世人总以为他是天生不喜束缚,不喜摧眉折腰,喜爱自由浪漫,喜爱大好河山。

    然而,事实是,他的潇洒,他的自由浪漫,他出宫后游历大好河山,做人做得如此洒脱惬意,归结起来只有一个原因,“没有办法”。

    唯一的当官经历,活在宫闱中别提什么志向抱负,连个人都不像,李隆基只是把他当成了豢养的宠物。

    李白不得不潇洒地离开了官场,不得不做一个云游四海狂放不羁的诗人,可是当官仍是他最梦寐以求的志向,是他的心魔和执念。

    叛军未平,李白竟出现在被叛军占据的晋阳城,行踪透出一股怪异味道。

    冯羽目瞪口呆看着他,半晌没说话。

    良久,冯羽忍不住道:“你到底认不认识我?”

    李白仍保持着壁咚的状态,哈哈一笑,嘴里的酒味喷得冯羽想吐。

    “小后生,敢在我酒坛里撒尿的混账,你化成灰我都忘不了。”

    冯羽惊讶地道:“刚才在史思明面前……”

    李白冷笑:“你很希望我在史思明面前与你相认吗?你和顾青都是石桥村出来的,仅这一句话,你便死无葬身之地。”

    冯羽明白了,感激地道:“多谢太白居士救命之恩,晚辈感激不尽。”

    李白摇摇头,上下打量着冯羽,捋须微笑道:“当年在石桥村时,倒是看不出小后生也是个人物,潜伏敌后,忍辱负重,居然还做到了叛军的左相,不错不错。”

    冯羽眨眨眼,笑道:“太白居士何以知道晚生是潜伏敌后?说不定晚生早已投了叛军呢。”

    李白呵呵笑道:“刚才在史思明面前你紧张慌乱,整张脸藏在史思明身后,生怕我认出你,这副心虚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投身于叛军的人,我活了大半辈子,若连这点眼力都没有,算是白活了。”

    冯羽朝李白长揖一礼,道:“太白居士慧眼如炬,晚生受教。今日若非太白居士机敏聪慧,晚生此刻恐怕已被拿入大狱严刑拷问了。”

    李白盯着他的眼睛,道:“你是奉顾青之命潜伏敌后的么?”

    “是,早在安禄山起兵之前,顾阿兄已察觉到安禄山有谋反迹象,命晚生以益州商贾纨绔子弟的身份打入叛军内部,与史思明,安庆绪结交,伺机而为。”

    李白目光闪动,道:“听说安禄山死于刺杀,此事怕是与你脱不了干系吧?”

    冯羽淡淡一笑,道:“是晚生暗中布局,李十二娘亲手刺杀。”

    李白眼睛一亮,道:“善!少年英雄,有勇有谋。石桥村果真是个人杰地灵之地,不但出了个顾青,还出了个冯羽,当初应该在石桥村多留驻些时日,好教我与各位少年英雄好生结交一番。”

    冯羽眨眼,露出顽皮之色:“如今与晚生结交也不迟呀,只要太白居士不再计较当年我朝你酒坛里撒尿的事,咱们依然可做忘年知己。”

    李白放声大笑,道:“好,今日你我重新论交,也不算错失美玉。与我忘年交者,前有顾青,后有冯羽,皆是当世英雄,李太白能得二位为友,今生之幸也,当浮三大白以酬忘年知己,喜事岂能无酒?走走走,且饮酒去!”

    冯羽当即便引李白朝自己府邸走去。

    走出巷子,李白神态表情又变了,走路时眼睛望天,鼻孔看地,一副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倨傲之相,与他名士狂人的名气非常相符。

    冯羽则半躬着身子,一脸虚情假意的陪笑,殷勤地在前方引路。

    回到自己的宅院,冯羽屏退了下人,带着李白来到后院厢房内,落座之前,冯羽小心地在屋子前后巡查了一遍,确定无人偷听监视后,这才命人上酒。

    李剑九一身素装,端着酒坛进屋。

    李白飞快朝她一瞥,又看了看冯羽,微笑道:“这位小娘子怕是也会几手杀人技艺吧?”

    冯羽急忙介绍道:“这位是李十二娘座下弟子,李剑九。”

    李白恍然,露出敬重之色道:“原来是十二娘座下弟子,十二娘是巾帼英雌,当世豪侠亦自愧不如,是我生平最佩服的奇女子。”

    李剑九抿唇一笑,朝李白行了个福礼后,默默地退出屋子,独自在屋子周围巡弋,以防隔墙有耳。

    屋内二人举杯欲饮,李白动作忽然一顿,瞥向酒盏狐疑地道:“这酒……你没往里面撒尿吧?”

    冯羽正色道:“当年往您酒坛里撒尿,那时晚生还是童子,童子尿大补,晚生是给您补身子呢。如今……唉,如今晚生已非童子之身,思来犹觉惆怅。”

    李白一愣,接着哈哈大笑:“时隔多年,你仍是当年那个小混账。”

    冯羽嬉皮笑脸道:“晚生干的这活儿,若没有一点混账性子,怕是一天都混不下去。”

    李白神色一正,压低了声音道:“小后生潜伏敌后,想必身边也需要人才吧?布局刺杀安禄山时,若无李十二娘的超凡身手,你布的局也不一定能成事……”

    冯羽目光闪动,微笑道:“太白居士的意思是……”

    李白深吸了口气,道:“李某不仅善作诗,善饮酒,也善杀人,你需要我。”

    冯羽笑嘻嘻地道:“太白居士莫闹,您可是当世风流名士,晚生怎能让您做如此危险之事,顾阿兄若知道了,必不饶我。”

    李白怅然叹道:“李某已是知天命之年,一生光阴蹉跎,除了作诗百无一用,如今天下动荡,黎民流离,李某想为百姓做点事,也想为朝廷立个功,成全我此生为官之志,小后生你能理解吗?”

    冯羽点头:“能理解,但大可不必。如今顾阿兄已是朝廷重臣,以太白居士和顾阿兄的交情,去了长安顾阿兄必会给太白居士安排官职,您何必冒此无谓之风险来博取功名?”

    李白冷笑:“你觉得李某是那种靠乞讨和交情来求官职的无耻之徒?”

    “呃,晚生绝无此意。”

    “李某若能拉得下颜面,当年也不至于落魄辞官,我要的功名,自己去博,不必乞求他人怜悯施舍。”

    冯羽犹豫半晌,忍不住问道:“不知太白居士的身手……”

    李白斜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比李十二娘只高不低。你这样的,须臾间我能杀一百个,如宰一百只狗尔。”

    冯羽:“…………”

    不要跟一个酒腻子计较,不要跟一个酒腻子计较……

    心中默念几句,冯羽深吸了口气,表情如常道:“若太白居士执意为朝廷立功,便请留在晋阳,迟早会有机会的。”

    李白大喜,但在晚辈面前还是矜持地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傲然道:“如此,算李某欠你个人情,以后若有人杀你,我帮你报仇。”

    冯羽刚点头,随即觉得不对,忍不住道:“若有人杀我,不是应该保护我吗?为何直接跳到帮我报仇了?”

    李白斜瞥着他,道:“你和你的仇敌同时掉入水里,你是选择自救,还是选择在水里杀了仇敌?”

    冯羽虎躯一震:“当然自救,自己活命才能杀仇敌呀。”

    李白缓缓道:“所以,你自救,我帮你杀仇敌,有问题吗?”

    冯羽被李白的神逻辑惊呆了,半晌没出声。

    仔细想想,这逻辑居然特么的无懈可击。

    冯羽当即决定,还是暂时哄着李白吧,待到真正要杀人的时候,指望不上这位脑回路清奇的风流名士,谁信谁死。

    …………

    长安城。

    顾青正逐字逐句仔细看着一份从河北传来的军报。

    军报是沈田派人送来的,上面详细写着沈田所部一万骑兵北渡黄河后,如何在敌占区活动,如何伏击小股叛军,如何突袭城池等等。

    总的来说,沈田的表现可圈可点,全部按照顾青交代的战略意图一丝不苟地执行。

    沈田是个合格的军人,他知道战场上“服从”二字的意义。

    顾青看了几遍军报,满意地颔首赞许:“不错,沈田干得很好,待他凯旋归来,一定奏请天子给他请功封赏。”

    一旁的段无忌轻声道:“沈将军功高,难得的是战场上懂得随机应变,率孤军在敌后活动竟能取得如此战绩,可担大任。”

    顾青点头道:“这一万骑兵起到的作用不小,近日听闻从北边来了好几拨信使,与天子商议归降之事,这便是沈田给史思明造成的心理压力,逼得他必须做点什么了。”

    段无忌迟疑道:“公爷,史思明归降,对咱们安西军并非好事……”

    顾青笑道:“对天下百姓是好事,至少南北的战乱结束了,百姓们可以恢复安居乐业的日子,不会再有那么多的无辜百姓死于战火之中,我们从入关平叛以来,历经多次大小战事,其初衷不就是结束战乱,让百姓们恢复宁静的生活吗?不然我们为了什么而拼命?为了天子的江山社稷?呵。”

    段无忌钦佩地道:“公爷所想总是高瞻远瞩,立意甚远,学生不及也。”

    顿了顿,段无忌又担忧地道:“但史思明是反复小人,他的归降并非真心实意,将来恐怕还是会反的,公爷不可不防。”

    顾青无所谓地道:“只要他肯归降,我便有办法弄死他,一劳永逸,岂不美哉。”

    段无忌一凛,接着兴奋地道:“公爷若除掉了史思明,天下太平了,那么接下来岂不是要……”

    顾青淡淡瞥了他一眼,道:“不要胡说八道,这么大的人了,管不住嘴么?”

    段无忌含笑道:“是是,学生失言了。”

    顾青又道:“入长安城前,我让你熟记吏部官员名册,你可记住了?”

    段无忌道:“长安城的官员大多记住了,别的州县官员仍在背记。”

    顾青嗯了一声,道:“你留意一下朝中名册上那些多年不得升迁,而官声又比较清廉的官员,将他们的名单总结一下,品级高低无所谓,重要的是踏实做事。”

    “公爷的意思是……”

    “天下太平后,我需要文官治理天下,尤其是被叛军荼毒的北方,这件事现在可以提前准备了。”

    段无忌小心地道:“公爷欲派遣官员充入北方各州县任职?”

    “嗯,但我需要务实之人,那些只知夸夸其谈只知之乎者也的酸腐之人永不录用。”

    顾青沉思半晌,嘴角微微扬起,道:“叛军在北方做了一件我想做又做不了的事,那就是拿北方的地主豪绅开刀,如今北方的土地大多已收归叛军名下,那些地主豪绅也大多被抢掠一空,对我来说,这是好事。”

    段无忌兴奋地道:“公爷可以将北方的土地接收过来,分配给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或许还可以颁下政令,扼制权贵圈占土地,多年以后,北方的土地政令已有渐成之定规,用北方的土地政令再去潜移默化影响南方……”

    顾青赞许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倒是想得深远,不过想得太美好了。从古至今,地主豪绅阶级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尤其是关于土地,稍微触碰便会引起他们激烈的反抗,咱们只能在妥协和强迫之间寻找平衡之道,慢慢改善权贵地主圈占土地的现状,道长且坎坷,这辈子要做的事还多着呢。”

    “学生愿为公爷之志向肝脑涂地,公爷之志便是学生之志。”

    “独木不成林,所以我们需要很多心怀志向的官员一同做这件事,天下乱局的根源问题就是土地,改变了土地圈占的问题,以后天下就不会乱。”

    段无忌用力点头:“原来当初公爷说要将学生调入吏部任侍郎,其实是早就为此事而铺垫,学生知道如何做了,一定会仔细参详所有官员的为人品性,选出一批踏实做事的清廉官员,辅佐公爷一展抱负。”

    段无忌走后,顾青独自坐在屋子里呆呆出神。

    叛乱平定后,他要面对的事情更复杂,更凶险,比战争更艰难,但愿这条路能走到终点,如此也不枉来这世界一遭,自己终归为这个世界的普通百姓做过一些实事的。

第六百一十四章 因何而战

    历朝历代变法,未有不流血牺牲者。

    顾青知道自己要做一件很危险的事。从古至今,以农耕为主的社会形态里,土地是利益的根源,也是所有问题的根源。

    而顾青,打算动一动这个根源。

    这样一来,他势必动了很多人的蛋糕,地主权贵阶级的反扑也将异常疯狂。

    后果难料,这件事顾青并无把握,但他还是决定要做。

    可以想象地主和权贵们的反扑将是多么激烈,顾青不知道自己最后是什么结果,可这件事一定要做,流血牺牲也在所不惜。

    一千年前,商鞅君在咸阳说,我特么裂开了。

    一千年后,顾青在长安说,我欲变法,但我不想裂开,不从我法者,我特么让你全家裂开。

    …………

    隆冬时节,长安降下了鹅毛大雪,天冷得邪性,天地间仿佛被冰雪冻住了似的,若非不得已为生计奔波,人们大多都猫在家里过冬,没人愿意在这鬼天气出门。

    顾青在家用夯土和糯米汁盘了个火炕,炕下烧起干柴,屋子里比烧炭更暖和。

    顾家后宅的女人们被火炕吸引了,纷纷来顾青的屋子里参观取经,一个个啧啧赞叹,就连多日对他冷冰冰的杨玉环也在皇甫思思的拖拽下,半推半就地来了顾青的屋子,摸了摸发热的火炕,一脸新奇地仔细端详。

    顾青想修补与杨玉环的尴尬关系,急忙命下人在杨玉环的屋子里照原样也给她盘了个火炕,铺上厚厚的褥子,人躺在上面舒服得扶摇直上九重天。

    给杨玉环盘了火炕后,她对顾青的态度终于阴转多云,冰冷的俏脸好歹有了一丝缓和的迹象,虽然二人单独在一起时关系仍有些尴尬,至少也能说几句“今天天气哈哈哈”之类的废话了。

    后院东厢房里,皇甫思思半边身子靠在顾青的肩上,屋子里暖暖的,火炕烧得正旺,皇甫思思舒服得像一只打盹儿的猫,眼睛微微眯起,发出满足的叹息。

    “公爷真是全才呢,好像什么都会。既会治军治民,又会行商赚钱,居然还会打火炕,有了这个东西,咱们冬天可算好过了。”

    顾青也躺在炕上,耷拉着眼似睡非睡,炕桌上凌乱地摆着两样小菜和一壶酒。

    下午与皇甫思思同酌了几杯,此刻困意上头,意识正被周公拉入无尽的深渊。

    忽然想起什么,顾青猛地清醒了一些,道:“最近咱家商号赚了多少?”

    皇甫思思掐了他一把,没好气道:“每次与妾身在一起总是谈钱,真拿妾身当你的恩客不成?”

    “你我老主顾了,不必见外。明日你准备一笔钱,几千贯吧,我要用。”

    皇甫思思哼道:“没有!大冬天的都不愿出门,买卖也淡下来了,要赚钱得等到开春。”

    顿了顿,皇甫思思好奇道:“你要钱作甚?安西军如今的钱粮都由朝廷国库开销,咱们不必自己贴补了呀。”

    顾青哦了一声,道:“每到入冬,长安城总有不少难民聚集,这么冷的天,难民们不好过呀,这两年被战火波及,他们的日子更难过了,今年冬天长安城内外的难民比往年更多,我想在城外开几家施粥的善棚,不管怎么说,让难民们度过这个冬天。”

    皇甫思思沉默片刻,道:“妾身明日将钱筹出来。”

    顾青搂住她的肩,笑道:“我就喜欢你这一点,识大体,有胸怀,铁肩担道义,妙手抱龙柱……”

    皇甫思思惊愕地睁大了眼:“妙手抱,抱……”

    “不必细究,纯粹为了凑排比。”

    反应过来的她狠狠地掐了他一把,嗔道:“没一句正经话,说着说着就暴露你的歪心思,一直这样不正经也就罢了,偏偏到了该不正经的时候,却又一本正经与妾身谈价钱,若让安西军将士知道他们的主帅私下里竟是这般德行,只怕无数人会悲愤得自戳双目……”

    “说起谈价钱……”顾青说着手已开始不规矩地在她身上游走,嘴里淡淡地道:“今日你准备了多少钱?一分钱一分货,钱给够了我的服务态度才会好,自己掂量吧。”

    皇甫思思被他不规矩的手弄得浑身痒痒,扭动着身子笑道:“没钱,你爱要不要,反正妾身无所谓,逼急了我,我便去告诉安西军将士们,跟他们说公爷私下里是怎样的无耻嘴脸。”

    顾青懒洋洋地道:“一代战神百战归来,回家发现自己的女人不给钱想白嫖,战神一怒之下,十万华夏将士怒奔而来,将战神送进青楼接客,战神活活爽死了。”

    皇甫思思呸了一声,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俏脸儿一红,在顾青耳边低声道:“天宝年间,江南有一位名叫张鼎之的道人,据说他写了一本《洞玄子》,书中皆是夫妻敦伦之术,配合道家吐纳气息之法,习之对男女身子皆有裨益,时年江南贵妇皆秘密相传,妾身……妾身也暗中为公爷求来一本,公爷若有意,不妨习练一番。”

    顾青愣了:“《洞玄子》?好熟的名字……”

    随即顾青垮下脸:“你对咱们的房中之事不满意?所以需要这本破书加个辅助?”

    皇甫思思噗嗤一笑,红着脸道:“妾身当然满意,不过公爷日后妻妾不少,若长久征伐,妾身怕伤了您的身子,您习了此术,将来也好与妻妾们白头偕老,恩爱一生。”

    顾青动容道:“你连不正经起来都让我感动……不愧是我的贤内助。”

    皇甫思思啐道:“妾身只是妾室,正不正经的,终归还是要为公爷的身子着想,皇图霸业也好,夫妻敦伦也好,身子安康才是一切霸业的根源。”

    顾青感动地搂住她的肩:“你如此为我着想,我还总是找你要钱,我真不是人……今晚,我决定对你免费。”

    …………

    城外的施粥的善棚第二天就搭好了,由于战乱的原因,今年冬天长安城外驻留的难民特别多,都是携家带口,有青壮也有妇孺,他们瑟缩在城外的聚集处,紧紧靠在一起互相取暖,麻木的表情透露出这场战争究竟摧毁了他们多少珍贵的人和事。

    顾青领着亲卫走在城外的难民聚集处,巡视许久,脸上的神情越来越沉重。

    宋根生与他并肩同行,他是京兆府尹,为了安置这些难民,他已熬了许多天没睡过整觉了,可城外的难民越来越多,他也很难照顾周全。

    “朝廷必须想办法调拨一些粮食出来,没有过冬的衣裳还好说,我已允许他们聚集生火取暖,也组织青壮在附近的山林里伐木劈柴,但是粮食是个大问题,京兆府已经支应了一部分出去,仍然不够,人太多了。”宋根生忧虑地道。

    顾青嗯了一声,道:“有没有大概的数字?城外所有难民大概多少人?”

    宋根生苦涩地道:“目前已有四万左右,每天还有许多从北方过来的,待到开春,我估计长安城外将有十万难民聚集。”

    顾青想了想,道:“粮食我来想办法,你负责落实统计难民的户籍和人数,然后将他们划分出区域聚集,有家有口的为一区,独身老弱为一区,成年青壮为一区等等,将他们区分开来,对统一管理有好处。”

    “还有就是提前预防疫病,这些人聚集在一起太混乱了,有病的没病的都混杂一处,万一有疫病就是大灾,所以必须从城里征集一些大夫过来帮忙,单独在僻静处开辟一个病区,有病在身的难民全部集中在病区,不得四处乱窜。”

    宋根生点头:“有道理,你这么一说我便有头绪了。”

    顾青沉吟片刻,又道:“我再调拨两千将士过来,维持难民聚集处的治安,难民太多了,若被有心人煽动,恐生大乱,不得不防。”

    宋根生道:“调兵亦是应该,这么多难民,我真担心会闹出事来,京兆府的差役和不良人终究不如军队有用。”

    二人一边说一边走,前方不远处便是大批难民密密麻麻聚集的地方,韩介忽然闪身拦住了顾青。

    “公爷,前方难民太多,末将请公爷止步,莫往前走了,这些难民中许多人对朝廷心怀怨恚,末将担心他们冲动之下做出对公爷不利之事。”

    顾青摇摇头:“无妨,我必须要去他们中间走一走,了解他们的情况才能为他们做正确的事。”

    韩介犹豫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握紧了腰侧的剑柄,神情警惕地跟在顾青身边,身边的亲卫们则悄然围在顾青四周。

    顾青和宋根生走进难民群中,看到这些难民神情麻木,在湿冷的泥地上或躺或坐,四周生了许多火堆,火堆将积雪融化,但地上仍然又冷又湿。

    难民们面无表情,长途跋涉来到长安城外,仿佛已耗尽了他们最后的力气,他们目光呆滞地坐在地上,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对于顾青这群明显是官府中人的到来,难民们没有迎接,也没有诉苦,甚至连乞讨都提不起力气,对他们来说,似乎只有死才是最后的解脱。

    顾青神情越来越凝重,这场战乱已经将天下百姓祸害得如此凄惨,眼前这副人间地狱般的场景,哪里有半分大唐盛世的模样?

    朝堂,天子,叛贼,包括地方的官员,都出了大问题,必须要纠正,否则天下百姓的日子将会越来越苦。

    本来打算与难民们聊一聊,了解他们如此惨状的原因,但此刻顾青已没了心情,而且难民们如此麻木的样子,估计也聊不出什么。

    于是顾青和宋根生走了一圈后,离开了难民群。

    来到城门口,顾青对宋根生道:“难民群的区域划分和疫病预防就交给你了,粮食的事我去想办法,一定尽快弄到粮食。”

    宋根生点头,然后担忧地道:“今日能否调拨一批粮食过来?你在城外开的那几家善棚恐怕顶不了什么事。”

    顾青痛快地道:“我马上下令,从安西军大营临时调拨一千石粮食应急,剩下的部分我再去想办法。”

    与宋根生辞别后,顾青没回家,吩咐亲卫马上去太极宫。

    时已傍晚,太极宫快落闸了,顾青领着亲卫进了宫门求见李亨。

    李亨有些不耐烦地在延嘉殿接见他。

    顾青入殿,匆匆行过君臣之礼后,开门见山地道:“陛下,长安城外难民越来越多,目前人数已四万之众,臣初步估计,若待到开春,城外将有十万难民聚集,这些难民没有生活着落,臣请陛下开官仓放粮,赈济难民,帮他们度过这个冬天。”

    李亨皱眉,不悦地道:“顾卿,你在朝为官多年,应该知道规矩,国库官仓之粮每年都提前安排好了去向,支应军队,徭役,以及官员俸禄等等,每一笔都有成规,你如此突然便要开仓放粮,难民肚子填饱了,可天下各州县会出大问题的。”

    顾青沉声道:“陛下,事有轻重缓急,臣以为先将难民的肚子填饱才是眼下最紧急之事,至于朝廷别的安排,可以从缓,可以取消,也可以削减,不至于出大事,但若难民的肚子填不饱,一定会出大事。”

    李亨冷冷地道:“会出什么事?他们会造反么?呵,饿得连木棍都提不动,就算造反朕也有把握将他们平了。”

    顾青惊愕地看着他,虽然清楚李亨的昏庸比他爹只强不弱,但他还是错误地估计了李亨昏庸的程度。

    “陛下,那些难民是您的子民,不是您的敌人啊。”顾青压抑住怒火道。

    李亨仰起脸,沉默半晌,道:“顾青,朕今日与你说几句实话。你没坐在朕这个位置上,所以不知朕的难处。难民是朕的子民,难道朕不想救他们吗?可是朕也无能为力,你不妨猜一猜,如今国库和长安京畿官仓所余之粮还剩多少?”

    见顾青没说话,李亨淡淡地道:“官仓之粮,其实只够养长安城的军队,以及发放京畿官员一季之俸禄,原本渭水和潼关还打算发动徭役加固河堤和修复城墙的,因为粮食不够,朕不得不下旨停工,待明年夏粮入京再议。”

    “城外四万难民,而且每天还有新的难民到来,朕早已知道,但……京畿之地已然无法再拿出粮食了。安禄山叛乱后,朝廷割据南北,中央与地方几乎断了联系,南方诸州的秋粮很多都被他们地方官员消耗掉了,而关中因为战乱几乎颗粒无收,顾青,你若是朕,你怎么办?”

    顾青沉声道:“臣知陛下的难处,但臣更知道,无论多难,城外的难民必须照顾好,陛下刚登基不久,若对难民生死不闻不问,天下百姓闻之,将会对陛下多么失望,粮食的筹集可以想办法,从南方调拨,从京畿官员的俸禄里扣除,从军粮里暂调等等,臣以为,只要真心去做,办法总比困难多。”

    李亨忽然露出讥诮般的笑容:“办法总比困难多?呵呵,顾青,提气的话儿谁都会说,可解决问题的办法却没那么容易想出来,你若能办,朕便交给你办如何?”

    顾青的脸色也渐渐冷了下来,道:“君无戏言,臣当仁不让。”

    李亨也生出一股怒意,冷冷道:“君无戏言,你既然要接手这件事,朕便交给你,朕倒想看看你能不能凭空变出粮食来!”

    顾青凛然躬身:“臣,领旨!”

    直起身,顾青目光冰冷地瞥了李亨一眼,然后转身便离去。

    走出太极宫,顾青仰头深呼吸几次,这才缓缓平复了心头的怒火。

    困难确实有,但李亨对子民的冷血也是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的。

    这样的皇帝,实在太不配了。

    宫门外,韩介等亲卫迎上来,顾青冷冷道:“先不回家,去大营,召集众将帅帐议事。”

    一行人又出了城,进了安西军大营后,顾青下令擂鼓聚将。

    众将到齐后,顾青环视众将,然后望向段无忌,道:“无忌,军中存粮如今剩下多少?够将士们多少天所用?”

    段无忌不假思索地道:“存粮大约一万石,够安西全军将士大约一月所用。”

    顾青沉吟许久,道:“若从军中存粮里支取三分之一的话,会不会有影响?”

    段无忌苦笑道:“当然有影响,将士们吃不饱肚子,会有怨气的,对公爷的声誉不利,军心也会不稳,公爷请三思。”

    顾青叹气道:“有件事迫在眉睫,我既然看见了,就不能视若无睹,天子不管,朝堂不管,总归要有人管,否则这个世道未免太黑暗了,几万条活生生的生命,难道眼睁睁看他们饿死在我们眼前吗?”

    常忠迟疑道:“公爷所说可是城外难民?”

    “是。”

    常忠苦笑道:“末将也看见了,可咱们实在无能为力呀,总不能喂饱了难民,却饿了自己袍泽兄弟的肚子吧?”

    顾青垂头,无力地叹息,帅帐内充斥着一股低迷的气息。

    沉默良久,顾青忽然轻声道:“诸位,我们这些年南征北战,战场上流血拼命,虽九死而无悔,我们……究竟为谁而战?”

    抬头环视众人,顾青忽然笑了:“每次帅帐议事,我们都是非常务实地讨论战事战术,讨论如何打胜仗,好像我们从来没有问过这个问题……”

    “诸位,我们究竟为谁而战?因何而战?”

    众将面面相觑,他们已明白了顾青的意思。

    答案,其实一直都在。

第六百一十五章 筹粮赈民

    “不忘初心”不是口号,是实实在在提醒人们,我们当初为了什么而走上这条路。
    这个问题非常重要,它意味着自己走过的这条路是否值得,是否偏离了方向,是否留下了遗憾。
    安西军从顾青指挥他们打第一场仗时,便有了初心。
    那时将士们的初心很朴素,他们只为杀敌领赏,顾青出手大方,每斩一敌得五十文,这些年大大小小的战事下来,顾青不记得自己发出去多少赏钱,总的来说,单位应以数十万贯计。
    将士们的赏钱也拿得手软,安西军不但有强大充足的后勤,而且也是众所周知的富得流油,数年下来,将士们基本都已成了中产阶级,朝廷那点小赏钱他们已看不上眼,如果今日就退役归乡的话,他们每个人都能成为村里不大不小的地主富户。
    普通将士的初心其实只是出于私利,这很正常。
    但顾青的初心呢?
    顾青从领兵的那天起,就没有过升官发财的想法,以他的能力,不会选择以领军征战的方式来实现升官发财的野心,太累了。
    石桥村那个寒冷的夜里,官府来人,宣布村里几位妇人的丈夫战死沙场,扔下一点抚恤就走,妇人从此成了寡妇。
    青城县衙,死士屠虐,豪侠们明知必死,仍然前赴后继,只为保护一位为民做主的县官。
    襄州城外,老者拽着顾青座下战马的缰绳,苦苦询问太平日子何时到来……
    来到这个世界开始,一幕幕的记忆充实了顾青的人生,丰富了他的立世志向,那些有血有肉的人和事,成就了顾青如今的理想,更坚定了他的初心。
    离开石桥村的那个山村少年,他的初心是为人间铺一条宽阔大道,如今位高权重,少年的初心仍未变。
    “大营存粮暂拨三千石给城外难民,将士们从我开始,每日减一顿,说到做到。”顾青断然道。
    将领们毫不犹豫地起身抱拳:“遵公爷令。”
    “各位回营帐与将士们好好解释,包括我也一样,将士们少吃一顿饭能救几万难民,这是大功德。”
    “是!”
    顾青又望向段无忌,道:“去我城里的府邸找思思姑娘,支取一万贯,派人下江南,陆运也好,漕运也好,十万火急从江南各州各县采购粮食送来长安。对了,思思名下有商号,商号有各种陆运漕运渠道,以及江南各大商贾的人脉,让思思停了买卖,专门联络各大商贾,加快采购粮食的速度。”
    段无忌凛然道:“是,学生马上去办。”
    顾青又望向李嗣业,笑道:“有件事你去办最合适……”
    李嗣业大声道:“公爷尽管下令,若办不好,末将提头来见。”
    顾青笑道:“‘提头来见’是个病句,而且没那么严重,你带人在长安城各大官仓搜罗粮食,官仓里所有的粮食我都要了,就说是奉天子旨意,天子确实下了旨,让我来处置城外难民的事宜,你奉旨行事,谁敢拦你,你就揍他个半死。”
    李嗣业咧开大嘴笑道:“公爷好眼光,此事末将去办果真最合适,哈哈,老子奉旨抢粮,哪个狗杂碎敢拦我,揍死他个杂碎!”
    “是‘筹粮’,不是‘抢粮’……”顾青无力地叹息:“你少张嘴,正大光明的一件事到了你嘴里,就变成剪径劫道了。”
    顾青沉吟半晌,又对段无忌道:“你再以我的名义草拟一道奏疏送进宫,就说难民聚集,君臣共苦,臣请削减京中官员俸禄,用以赈济难民……”
    嘴角一扬,顾青微笑道:“奏疏写得夸张一点,占住道德制高点,大概意思就是削减俸禄这件事是非常有道德的一件事,用自己的俸禄赈济难民,简直是莫大的功德,谁若不愿削减,便是人民的罪人,便是被史书唾骂千古的奸佞。”
    段无忌目光一闪,含笑应是。
    常忠呵呵笑道:“公爷这一招用得妙极,当官的都爱惜名声,谁都不愿为了区区俸禄落得千古骂名,那些当官的再不情愿也得老老实实交出俸禄。”
    顾青绞尽脑汁回想前世救灾方面的经验路数,想了很久,又道:“常忠你派几十个口才伶俐的将士,做几十个大箱子,散于长安城各坊,并印刷一些传单,告诉长安城的臣民百姓,详细述说城外的难民多么悲惨,离饿死只差一步了,然后号召官员百姓往箱子里投钱,这个叫‘慈善募捐’。”
    常忠领命。
    为了筹粮,顾青想了这几个办法,可仍觉得不够。
    难民的生死确实迫在眉睫,顾青还想为他们多做点事。
    “其实啊,真正的粮食都藏在民间……”顾青叹息道:“但民间的粮食很难弄出来,它们都集中在那些地主的手里,南方未被战火波及的地方,地主的存粮肯定不少,若能借来一部分,难民们应当可度过此劫。”
    李嗣业沉声道:“非常之时,可行非常之事,公爷,不如咱们索性派兵去抢了那些地主吧。”
    顾青失笑,瞪了他一眼道:“这几年你是真的放飞自我了,动不动就是打打杀杀,又杀又抢的,不如你索性上山落草当个山大王如何?”
    李嗣业无奈地道:“末将只知道用最简单的法子做最有效的事,派兵抢地主这个法子难道不简单吗?难道抢不到粮食吗?”
    “能,但后患太多,说深了你也不懂,反正不行。”顾青冷着脸道。
    众将散去,顾青独自坐在帅帐内,神情怅然。
    手下的人才还是不够用,军中将领用来办这些民间的事,用起来很不顺手。
    赈济难民的事不算大,可顾青仍然做得手忙脚乱,将来处理整个天下的各种繁琐事,那时不知会有多艰难。
    难怪历朝历代的开国帝王在打江山时用武将,治理江山时却让未立寸功的文官来治理,这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武将干不了这么细致繁琐的活儿。
    顾青今日已深深体会到了。
    “手下该有一套稳固的文官体系了……”顾青皱眉喃喃自语。
    回到城内的宅子里,皇甫思思如同一阵风似的席卷而来,与顾青打了个照面,招呼都没打便匆匆擦肩而过,直奔大门而去。
    顾青愕然道:“啥意思?我已不再是你的小宝贝了么?”
    思思停下脚步,转过身走来,狠狠掐了他一把,嗔道:“闺房里的私密话,大庭广众说出来成何体统!”
    “啥事那么急,招呼都不打就往外走,咱家商号的化粪池炸了?”
    皇甫思思白了他一眼,道:“还不是你找的活儿,我忙着联络长安城的各大江南商贾,让他们火速筹集粮食送来长安,今日必须让各大商贾给个准话儿,谁敢阳奉阴违就用军法办他们。”
    顾青赞道:“不错,做事就该如此雷厉风行,要不要我派一些亲卫给你壮声势?”
    “不必,商号里有伙计呢,再说妾身是跟他们聊事,摆出一副过堂的样子会吓到他们的。”
    说完皇甫思思便准备出门,顾青忽然叫住了她。
    “与商贾联络过后,你赶紧回来,有件事需要你去办。”
    “公爷您说。”
    顾青沉吟片刻,道:“你需要出一趟长安,往河南淮南各州城走一圈,我会出具朝廷公函,你每到一地便召集当地的州官和地主,向他们筹措粮食,以朝廷的名义暂借,给他们打白条,愿意借粮食的可以酌情给予奖励,比如请当今天子给地主家题个字,送个‘良善之家’的牌匾什么的。”
    思思惊讶地道:“题个字……他们愿意么?”
    顾青微笑道:“有钱有粮却没有官身的人,你不懂他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按我说的去做,应该不难。若有那些不配合的地主,你可以用一些雷霆手段杀一儆百。”
    皇甫思思迟疑道:“这样做……岂不是跟明抢差不多了?”
    顾青正色道:“话不要说得那么直白,虽说实质上是明抢,但我们有遮羞布,还有道德制高点,两者结合起来用,那就不是明抢,而是替天行道,懂吗?”
    皇甫思思也是将门出身,对官场上的套路一点即通,于是狠狠白了他一眼,道:“当官的人心眼儿真脏!”
    说完皇甫思思头也不回地出门了。
    …………
    第二天,长安城莫名陷入了一种紧张的氛围。
    许多安西军将士抬出了空箱子立于大街上,并在街道显眼出张贴榜文,引来无数百姓围观。
    榜文的内容只是阐述城外的难民多么悲惨,多么无依无靠,他们每天在饿死的边缘挣扎,榜文号召全城官员和百姓为难民募捐钱物和粮食。
    百姓们还在围观时,安西军陌刀将李嗣业率军匆匆入城,直奔城内官仓而去,一副杀气腾腾要打劫官仓的架势,吓得百姓们纷纷避让。
    与此同时,一道以顾青的名义写的奏疏送进了太极宫,奏疏的内容也被有心人迅速在长安城内扩散开来。
    顾青奏请削减朝堂官员的俸禄,用以赈济城外难民,这封奏疏的内容完整地被传了出来,总之就是占住了道德的制高点,谁若不愿削减俸禄,谁就是无视难民的死活,谁就是千古罪人。
    一道奏疏,用道德为武器,绑架了全城的官员。
    许多官员暗暗恨得牙痒痒,却偏偏没有一人敢公开反对。
    因为道德这件武器实在太可怕了,全城百姓都在盛赞顾公爷深明大义,舍己为民的同时,谁会那么不知死活站出来反对顾青的提议?
    不仅不敢反对,还要违心地表示赞同,并且身体力行,主动上疏奏请削减俸禄。
    朝堂里当官的人,其实大部分还是比较清廉的,清廉不是因为良心品性,而是他们的权力没那么大,无法用权力来搞钱,大部分官员只能靠朝廷的俸禄养家。
    顾青的提议确实给许多官员带来了麻烦,但是顾青也经过了周密的权衡。官员确实有麻烦,但也不至于饿死,事有轻重缓急,长安城大小官吏近万人,这些人的俸禄如果削减一部分出来,加起来凑出的粮食却很可观,所以明知这件事会得罪很多人,顾青还是义无反顾地做了。
    在国库和官仓都将告竭的情况下,欲养活城外四万多难民,其实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李嗣业率军从官仓回营。
    他的收获不多,不是没抢到,而是官仓里确实没那么多粮食。
    李亨的话没说错,官仓的粮食早已有了固定的去向,大部分已经拨付出去了,剩下的那点粮食实在是杯水车薪,顶不了大用。
    李嗣业回营后气得哇哇大叫,他觉得很丢脸,公爷交给的任务没办好,扬言要率军出城抢劫地主,部将怎么劝都劝不住,最后部将不得不搬出了军法,李嗣业立马偃旗息鼓不吱声了。
    长安城,延兴门外。
    顾青依依不舍地目送两辆马车离开长安,上了大道远去。
    两辆马车里有两个女人,一个是皇甫思思,一个是张怀玉。
    她们将分别去往不同的地方,皇甫思思去河南,张怀玉去淮南,都是去筹集粮食的。
    直到马车在大道上消失无踪了,顾青才沉重地叹了口气。
    连自己的女人都用上了,可见自己多么缺人才,若是有一批能干的谋臣文吏在手,也不至于如此忙乱。
    段无忌骑马跟在顾青身旁,仿佛看出了顾青的惆怅,轻声道:“公爷,学生已在吏部官吏名册中选取了一百余人,他们品级皆不高,也多年不得升迁,但他们官声颇佳,做事干练,看吏部历年的考评,他们在地方为官时还是做过一些对百姓有益的事,比如兴水利,治农桑,事情都做得颇为踏实……”
    顾青嗯了一声,道:“只要是踏实做事的人,哪怕没有品级也要重用他们。”
    段无忌试探道:“公爷,是否将这些官员都调来长安,公爷见见他们?”
    “都调来吧,以吏部的名义调来,命他们进京述职。”
    “可是……公爷如今没有吏部的官职,以何名义调任地方官员?此事若不做得圆满些,学生恐公爷会被朝臣攻讦……”
    顾青笑了笑,道:“是我当的官太多了,以至于你忘了?两个月前,天子封我为尚书令,尚书令可是名副其实的当朝宰相,人臣之巅,当朝宰相调任一些地方官员来京述职,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段无忌恍然,失笑道:“学生真忘了公爷还有这个官职……当初公爷装作重伤未愈,拒绝交出兵权,天子封您为尚书令的事学生以为不了了之了。”
    顾青笑道:“交兵权的事不了了之,但尚书令一职我可没上表辞官,天子也没收回。所以名义上,我还是大唐的宰相。”
    亲卫护侍着顾青和段无忌入城,一行人走到朱雀大街时,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女声嘶哑着嗓子对过路的行人大声疾呼。
    “请父老乡民们多多帮衬,请各位踊跃捐赠,战火荼毒,难民流离,过路君子何忍见万千生灵饿毙于风雪……”
    顾青勒马,好奇地扭头望去,却见疾呼的女子竟是久违的万春公主。
    今日的万春公主只穿着朴素的平民钗裙,天寒地冻的天气,她的脸上却淌着汗珠,脖子上的青筋暴跳,正扯着嘶哑的嗓子一遍又一遍地号召路人捐钱捐粮。
    万春的面前摆着一个硕大的木箱,木箱上方有个圆形的缺口,捐钱的路人便从这个口子把钱扔进箱子里。
    顾青惊愕许久,然后下马走到她面前。
    万春也在人群中发现了他,不由浑身一震,再也说不出话,见顾青朝她走来,万春深吸了口气,努力压抑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顾青走到万春面前,惊讶的眼神不停朝她上下打量,仿佛不认识她似的,目光里带着浓浓的不敢置信。
    二人对视,良久无言。
    半晌之后,顾青忽然伸出手,快准狠地捏住了她的下巴,嗯,是真的,然后再捏脸,捏鼻子……
    至于胸……嗯,木兰无长兄,算了,不捏了。
    “你……你作甚!不要太过分了!”万春打掉了他的手,又羞又怒地道。
    顾青仍不确定地道:“是你吗?是那个用鼻孔瞪人的公主吗?……你爹生的该不会是双胞胎,另一个不小心扔进下水道,然后被老鼠癞蛤蟆养大了吧?”

第六百一十六章 阴谋投毒

    安西军收复长安后,顾青就再没见过万春公主了。
    她终究是公主之身,战乱时没人顾及,李隆基逃亡蜀中的路上,皇子公主弄丢了好几个,万春再受宠爱,仓惶逃命的李隆基也顾不上她。
    收复长安后,大唐朝廷重新立了起来,一切礼法规矩恢复,公主也回到了原来的阶级,恢复了当初的待遇,由于没出嫁,回到长安后她仍住在兴庆宫里。
    一入宫闱深似海,顾青回忆了一下,确实太久没见过万春公主了,最后一次见面,二人闹得不欢而散,万春公主伤心跑远,然后潼关之战开始,顾青根本没时间安抚她,偶尔闲暇时不经意想起她,只当她是自己生命中的一个过客,这位过客已与自己擦肩而过。
    没想到今日在长安街头又遇见了她,令顾青实在感到意外。
    更意外的是万春今日的打扮。
    她的衣裳很普通,是典型民间女子的模样,布料款式都很平凡,一块花色的头巾包裹着如云的秀发,小家碧玉般的装扮却也掩饰不住她精致娇美的面容。
    顾青看见她后,鬼使神差下意识便捏她的脸,她的鼻子下巴。
    他总有种很梦幻的感觉,面前这位女子完全不像公主,仿佛天生就是平凡人家出生的小女子,跟所有的普通少女一样,勤劳能干,节俭持家,对未来没有野心,却有着诗一般美好的小憧憬。
    顾青不敢置信地打量她,眼前这位小家碧玉般的万春,却比公主的模样顺眼多了,嗯,越看越顺眼。总觉得她不是公主,而是万春的双胞胎姐妹,因身世离奇被李隆基扔了,从小在民间长大,虽然模样仍然一样,可气质却完全不同。
    万春被顾青捏得心慌气短,又羞又怒,使劲瞪着他,没有公主的打扮,气鼓鼓的样子看起来很可爱。
    “你父皇不要你了?所以你流落民间,公主变青蛙了?”顾青好奇地问道。
    “你父皇才不要你了呢!”万春脱口道。
    话刚出口万春顿知失言,她很早以前就知道顾青的身世,顾青的父母当初将他丢在石桥村后便离开了,严格来说,这句话恰好说对了。
    于是万春满面惶愧之色,讷讷道:“我……”
    顾青神情却不变,无所谓地道:“今天看你比较顺眼,所以我决定原谅你。”
    万春哼了一声,道:“本宫需要你原谅?”
    顾青再次打量她,噗嗤一笑,道:“你今日这副模样是打算来民间体验生活?”
    “何谓‘体验生活’?”万春垂头看了看自己的穿着,道:“我……只是想为城外的难民尽些心力,他们太可怜了,我……我已将所有的财物都送出去了,可还是远远不够,听说安西军在城里搞了个什么‘慈善募捐’,我便想着为难民们筹集些钱粮。”
    顾青赞道:“不错,有爱心,终于有了公主该有的模样了。”
    万春疑惑地道:“‘公主该有的模样’是什么模样?”
    “公主,别人可以当你是金枝玉叶,但你不能真把自己当成金枝玉叶,作为天家贵胄,公主也要负起很多责任的,比如给客人倒酒,点歌,送果盘,换烟灰缸等等……”
    万春愕然:“…………”
    “不对,搞混了,我的意思是,公主的责任很重,华美的宫装,奢华的首饰和前呼后拥的仪仗,这些并不是公主的模样,公主应该像爱护家人一样爱护你父皇和皇兄治下的子民,关心他们的疾苦,帮助他们脱离贫困,在意他们的温饱,这样的公主,就算只穿着粗布钗裙,素面无光,她都是天下最美丽的女子。”
    万春听得两眼大亮,道:“真的吗?我真是天下最美丽的女子?”
    “如果你关心子民多过关心自己的吃穿仪仗,那么,是的,你就是天下最美丽的女子,大唐的子民会对你无比敬重,百年以后的史书上也会单独为你立下人物传志,告诉千年后的后人们,大唐曾经有一位举世敬重的公主殿下,她为子民忙碌的样子很狼狈,但她很美。”
    万春下意识抚了抚发鬓,随即白了他一眼,娇俏地哼道:“稀罕么?本宫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在乎别人如何看我。”
    顾青苦笑,好吧,最美公主已下线,那个傲娇的公主殿下又回来了。
    万春美眸含情,盯着顾青道:“长安收复了,张家姐妹也回来了么?”
    “回来了。”
    “你……是不是要成亲了?”
    “快了吧,忙完眼下的事情后,打算找个好日子去张家纳采。”
    万春眼眉低垂,目光闪过一抹黯然,轻声道:“她们……没有出生在帝王家,真好。”
    “她就是她,与出不出生帝王家没有关系。”
    相对无言,沉默许久。
    顾青叹了口气,道:“我走了。”
    万春垂头轻轻嗯了一声。
    顾青忽然回头看着她,道:“对了,你今天的模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美。”
    万春的眼眸瞬间有了光亮,像漆黑的世界里忽然点亮了一根蜡烛。
    “是吗?”
    “是,尤其是为难民力竭声嘶鼓呼的时候,最美。”顾青朝她露出一抹微笑,道:“保持下去,你为他们出的每一分力气,都会有福报的。”
    万春脸上绽开了笑容,随即傲娇地仰起鼻孔,哼道:“本宫不在乎。”
    顾青哈哈一笑,转身离开。
    盯着顾青的背影,怔怔看他消失在人海中,万春眼眶一红,然后仰头,忍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
    一旁的宫女妇娥凑过来,无奈地一叹,道:“殿下,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想走进顾公爷的心里,殿下不可在他面前摆公主的架子了,他刚才说殿下今日的模样很美,显然顾公爷喜欢的不是殿下的打扮,而是为难民尽心尽力的模样,公主不妨揣摩一下顾公爷的心思。”
    万春抿唇,摇摇头道:“我若为了讨好他而去做这些帮助难民的事,便违了我做这件事的初衷,我做的事,只凭本心,不是为了讨好谁,顾青也不行。”
    探头朝箱子里看了看,箱子已经半满。
    万春的美貌终究起了一些作用,长安街上来往的路人看到这位美丽的女子力竭声嘶号召募捐,身上有些闲钱的都愿意捐出几文几十文,一整天下来,收获居然不小。
    但这点钱还是远远不够。
    万春眼睛眨了眨,对妇娥道:“从宫里调派几个宫女来,站在这里号召路人募捐,我去那些皇子公主府上拜访一下他们,咱们李家的江山,大家终归要表示一下的,不能对可怜的难民不闻不问。”
    说完万春转身就走。
    …………
    长安城的雪下得更大了。
    寒冷刺骨的天气里,难民的生存状况愈发堪忧,每天都有尸首被抬出去掩埋,顾青下令安西军将士在附近采伐木柴,送到难民营地给他们生活取暖,粥棚也搭建了几十个,给难民们提供热粥。
    数万人的温饱是个非常沉重的责任,顾青竭尽全力,却也只能做到保证难民基本的生存环境,尽量不让他们冻死饿死。
    几日后,难民的粮食通过各种渠道终于弄到了一批。其中有李嗣业率军打劫了长安各个官仓的收获,也有从长安城街头募捐来的钱粮。
    万春公主在顾青夸她很美之后,不知为何发了疯似的,盯上了长安城的皇子公主和权贵,每天轮着登门拜访,见面就是要钱要粮,不给就甩冷脸,骂他们不知廉耻毫无道德,对黎民疾苦视若不见,不配为权贵等等,越骂越难听。
    长安城的权贵仿佛不认识万春似的,对她如避蛇蝎。
    当年那个爱夜店爱歌舞爱喝酒的夜店女王呢?如今为何变得如此泼辣?
    形象改变,人设崩塌,但万春的收获却着实不小,这几日从长安城的权贵那里弄到了不少钱粮。
    盛世贫富差距颇大,这个世界的资源渐渐集中在少部分人手里,万春一眼就看清了这个社会的实质,直接找这少部分人下手,竟被她弄到了两千石粮食。
    粮食送去安西军大营,顾青长长松了口气。
    皇甫思思和张怀玉去南方弄粮食还没音讯,没想到为他解决燃眉之急的竟是万春。
    对那位傲娇的公主殿下,顾青终于刮目相看了。
    一个不曾经历风雨,从小到大只在温室里长大的女子,虽然只是一朵娇弱的牡丹,却已有敢于直面风雨的勇气。
    从大营的粮食里临时调拨了一批,加上李嗣业打劫的官仓,以及长安城募捐到的钱粮,以及万春弄到的粮食,这批粮食大约能支撑一段日子了。
    于是顾青下令将粮食紧急调往城外难民营。
    粮食危机暂时解决,但也不能管饱,下一批粮食不知何时才能弄到,顾青只能下令每天供应难民两顿米粥,又花钱从商贾手中买了一批肉和萝卜莲藕之类的菜,剁碎了掺杂在粥里,尽量保证难民除了填饱肚子外还能稍微兼顾一下营养均衡。
    为了这些难民,顾青这些日子已忙得心力交瘁,指挥战役都没这么辛苦过。
    令顾青心寒的是,朝堂君臣竟然没什么反应。
    不知是否出于李亨的抵触情绪,朝臣们察觉到了李亨的情绪,对赈济难民一事也噤若寒蝉。
    作为天子,李亨抵触的倒不是赈济难民,而是顾青大权独揽。
    这种矛盾是无法调和的,事情总要有人去做,顾青当初与李亨沟通过,李亨的态度不咸不淡,表现得很消极,顾青实在不敢拿几万难民的生命开玩笑,于是强势地接过了难民粮食的差事。
    这样一来,李亨就不爽了。
    人心是不可推敲的,剥开表皮看本质,越看越心寒。
    …………
    隆冬的下午,顾青在府里终于睡了个整觉,快到傍晚时才起床。
    这一觉睡得舒服,顾青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下意识叫皇甫思思,赫然惊觉皇甫思思已离开长安多日,去南方筹粮了。
    府里有下人,有厨娘,但顾青对厨娘的手艺不太满意,于是决定自己亲自下厨。
    刚洗好一块獐子肉准备焯水去腥,韩介匆忙过来,神情惶急地道:“公爷,出事了。”
    顾青淡淡地道:“什么事?”
    大冷天的,韩介额头冒了一层汗,焦急地道:“城外难民营死了近百人。”
    顾青手上的动作一僵,扭头望向韩介:“怎么回事?”
    “傍晚的一顿饭,每人一碗米粥,难民营南侧的丙字号和丁字号熬粥的那两口锅分出去的米粥吃死了人,死了近百人,大夫查验过了,说是中毒而亡。”
    顾青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有人投毒?”
    韩介点头:“应该是有人投毒,这人太狠了,竟对难民下手。京兆府宋府尹已带着不良帅赶到难民营查缉了。”
    顾青冷着脸道:“下毒的凶手可有眉目?他的目的是什么?针对我,还是针对难民?”
    韩介叹了口气,道:“案发不过一个时辰,宋府尹正在查,公爷,末将觉得这是个阴谋,此刻城外难民们非常愤怒,已经有许多人叫嚣着要公爷亲自出来解释为何要谋害难民……”
    顾青冷笑道:“看来是冲着我来的,呵呵。”
    韩介气得恨恨跺脚,怒道:“这些难民不知好歹,若非公爷忙前忙后弄粮食,他们早就饿死在城外了,如今出了命案,明显是个阴谋,他们却不知感恩,反而要向公爷讨公道,活该饿死他们!”
    顾青淡淡地道:“事情没查清楚以前,不必说得这么难听。那些叫嚣的人是难民还是别有用心的人掺杂其中,现在还不好说。”
    韩介低声道:“公爷,咱们现在怎么办?”
    “查案的事交给宋根生,他是府尹,此事是他的职责。”顾青说着嘴角一勾,冷笑道:“沉住气,不要慌,近百个难民死了,这事儿还没完,如果是阴谋,就不会到此为止,不出意外的话,这几日朝堂上会有声音的,看看谁先跳出来吧。”
    难民被毒死近百人,此事很快传遍了长安城。
    案情很快发酵,难民营里愤怒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数万难民不知被什么人暗中煽动,纷纷要求朝廷给个交代,无缘无故毒死难民,此事不可善了。
    众多愤怒的声音里,风向渐渐变得不对劲。
    所有的声音最后都指向了顾青,因为顾青是负责筹集粮食的人,粮食被下了毒,顾青难辞其咎,在凶手没查到以前,这口黑锅只能由顾青背了。
    与民间诸多声音不同的是,朝堂上却安静得出奇。
    君臣对此事仿佛一无所知,每日的朝会也根本没人提及,好像近百难民的生死不值得拿到朝堂上说一样。
    风向越来越诡异,顾青仍旧岿然不动。
    这明显是一桩阴谋,而阴谋的最后,终究会有人跳出来的,如今这个阴谋显然还没到火候,不急,像化粪池的肥料一样等它慢慢发酵。
    接下来的几日,顾青照样吃吃睡睡,给难民营的粮食也每天拨付,与平常没有任何不同。
    难民营里那些被煽动起来的难民对顾青的愤怒指责,顾青浑若未闻。
    民众是愚昧的,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他们大多数只知道盲从,所以从古至今,只要有人煽动,民众就会掀起惊涛骇浪,傻乎乎地跟着谴责谩骂。
    真理掌握在声音大的人手里,人多势众就是正义,不管当事人是否无辜,总之搞臭了再说。
    可笑吗?愚昧吗?
    一千多年后,教育程度普及,网络讯息发达,人人都有着健康且正确的普世价值观,可是一旦被人煽动捏造,无数人仍旧头脑一热跟着一同谴责谩骂,无辜者倒在骂声中欲哭无泪,事后水落石出真相大白,可无辜者仍然等不到一句道歉。
    摊上事儿就是活该。
    顾青显然摊上事了。
    解释无用,派兵去堵那些人的嘴更没用,顾青能做的就是每天照常过自己的日子,让那些谩骂者白白浪费口水。
    几日后,朝堂终于有了声音。
    御史台有一个名叫陈平的监察御史率先递上了奏疏,参劾蜀国公安西节度使顾青草芥人命,毁败皇威,察事不明,渎职失德。
    奏疏上详细叙述了城外难民营近百难民中毒而亡一事,并将难民们愤怒的舆情也详细记述下来,有意思的是,这位监察御史却有意无意忽略了下毒的凶手,从言论上来看,似乎要把这桩大案完全归咎于顾青的失职。
    更有意思的是,李亨看到这道奏疏后勃然大怒,当着满殿朝臣的面,将奏疏狠狠摔在地上,疾言厉色地指着陈平的鼻子,骂他捕风捉影,构陷功臣。
    骂完之后,李亨又非常认真严肃地与朝臣们历数顾青的功劳,从奉旨入关平叛,到函谷关之战,颍水之战,最后潼关之战,以及收复关中和长安等等。
    总之,顾青是忠臣,是功臣,不管谁对谁错,功臣是不能碰的,相比顾青立下的功劳,死几个难民算什么?

第六百一十七章 人心凉薄

    恨顾青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将他扒皮拆骨的李亨,这次居然破天荒帮顾青说话,大殿内顿时透出一股诡异的气息。
    是的,没听错,李亨在帮顾青说话。
    说话的内容听起来很提气,顾青是功臣,为平叛立下了大功,没有顾青的安西军,长安城如今只怕还在叛军的手中,你我君臣也还在灵州那荒凉大漠里像个临时搭建的草台班子一样装模作样开朝会。
    为社稷立下如此大的功劳,死百来个难民怎么了?再说投毒的人又不是顾青,顾青何错之有?他充其量只是失察之错。
    李亨在金殿之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义正严辞地说出这番话,把朝臣们都搞懵了。
    你确定没有鬼上身?
    傻子都知道如今天子与顾青水火不容,今日顾青身陷风浪之中,正常人的做法不是落井下石,趁他病要他命吗?你居然帮着顾青说话,不知道自己啥人设吗?
    金殿上唯独李泌,杜鸿渐等几位颇受李亨信任的臣子毫无意外之色,似乎李亨的反常举动早已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当殿狠狠驳斥了监察御史后,李亨下令散了朝会。
    城外的难民营,事件仍在发酵。
    可以肯定,难民营里有人在暗中煽动民情,只是难民太多,管理太混乱,京兆府的不良帅都派下去了,却仍然找不到散播煽动难民的幕后指使。
    事发后的第三天,城外难民营的舆论已渐渐有愈烈之势。
    原本大家还只是暗地里悄悄地议论,刚开始时难民们还在为顾青开脱,毕竟人家官高爵显,不可能事无巨细皆能顾及,一不留神被歹人钻了空子,毒死了难民,还把黑锅扣在顾公爷头上,实在对顾公爷太不公平了。
    如果大家一直这么讲道理,这件事大抵也就消弭于无形,不管抓不抓得到下毒的凶手,至少没人忍心责怪顾青,不客气的说,城外数万难民都是顾公爷养活的,被歹人毒死了近百人,只不过是小石子扔进池塘,激不起太多涟漪。
    然而,到第四天的时候,难民营的舆论却渐渐变了风向。
    不知什么人在难民营里故意散播流言,将舆论带向了另一个方向。
    顾青赈济难民,究竟是好心还是心怀不轨?
    毫无条件地赈济数万难民,用尽一切办法给难民弄粮食,若说他没有心存任何私利,谁会信?将心比心,你家就算富可敌国,你愿意拿自己的财富无条件赈济难民吗?
    朝廷都拨不出粮食了,偏偏顾青有办法弄到粮食,他是怎么做到的?是不是他早已暗中囤积了粮食,等到难民越来越多时再发放出来,以此邀买人心,为他将来谋朝篡位铺垫声望?
    这次下毒太蹊跷,凶手无缘无故将毒下在锅里,表面上看顾青确实无辜,可谁能担保顾青真的无辜?先下毒弄死一批难民,然后抓几个替死鬼说是凶手,当着难民的面砍了,如果事情这样发展的话,顾青的声望是不是更高了?
    各种流言喧嚣尘上,难民们渐渐发觉,自己已经失去了是非判断能力了。
    当流言被千人万人异口同声地流传时,流言不再是流言,而是真理。
    事发第五天,难民营的舆论风向变了,顾青成了下毒的幕后指使人,下毒也好,赈济难民也好,他都有不可告人的目的,他用难民的低贱生命作为棋子,为他自己谋取朝堂上的利益。
    五日以前,一个还在被难民交口称颂感恩戴德的善心人,五日后变成了心怀不轨,心狠手辣的伪君子。
    难民们从开始时的体谅,到后来的沉默,接着怀疑猜忌,最后演变成对顾青的诅咒谩骂。
    用时仅仅只有五天。人心,经不起推敲。
    天色变了,这个冬天比往年更冷。
    …………
    顾家府邸。
    顾青将一块饼用火钳固定住,伸到炭火上烤,面饼上缀满了果干,肉块,野菜,奶皮等物,往上面刷一层油,烤了一会儿,面饼在炭火上发出滋滋的声音,眼见着一滴滴的油往炭火里滴落。
    看着炭火上的面饼,顾青悄悄地咽了口口水,闻着屋子里浓浓的香味,顾青瞬间觉得人生圆满了。
    人间值得,很特么值得。
    段无忌凑到顾青身边蹲下,好奇地看着炭火上那块滋滋冒油的面饼,道:“公爷在烤什么?”
    “披萨,不过我更喜欢叫它‘武大郎炊饼’。”顾青盯着面饼,眼睛也不眨地道。
    段无忌苦笑道:“公爷您还有闲心弄这物事……城外难民营都炸锅了,难民们都在骂公爷假公济私,心怀不轨,学生刚从难民营回来,刚走进去差点被那些愤怒的难民活吞了……”
    顾青仍然盯着面饼,淡淡地道:“活吞不行,要有调料,要烤熟了才好吃,生的不好吃。”
    段无忌哭笑不得,这位公爷心真大,城外不知多少人指天跺脚在骂他,他却浑若不觉,仿佛世上的任何事都没有他眼前这块破面饼重要。
    段无忌有些生气,劈手夺过顾青手中的火钳,那块面饼也被他夺走了。
    顾青终于有了反应,明犯他食物者,虽远必诛。
    “韩介,把这瘟书生拉出去,二十记军棍……”顾青大喝道。
    段无忌手一抖,忙不迭将火钳和面饼递还给顾青,老老实实道:“公爷,学生错了。”
    顾青面色稍缓,指着他严肃地道:“下不为例,我最讨厌抢我食物的人,不开玩笑。”
    “是,学生以后不敢了。”
    将火钳上的面饼放到炭火上继续烤,顾青叹息道:“如果这个披萨能打满分十分的话,刚才被你这么一抢,欠了几许火候,顶多只能打八分了,思思不在家,没人给我做饭,我只能憋屈地吃着一个八分的披萨……杀才!”
    段无忌乖巧地缩在一旁,不敢吱声儿,逆来顺受的样子分外惹人怜惜。
    半晌,段无忌忍不住道:“公爷,您辛苦为了难民筹集粮食,那些难民非但不感恩,还众口一词骂您,您却毫不憋屈,反而因为一个面饼子憋屈……”
    顾青淡淡地道:“世上的普通平民大多是愚昧的,跟一群没有意识的羊一样,领头的牧羊狗往哪里走,羊群就盲目地跟着那只狗往哪里走,我要怪也是怪那只乱带路的狗,跟一群羊计较什么?计较他们没有智慧?”
    段无忌叹道:“学生记得您以前对付敌人出手挺狠的呀,得罪您的人非死即残,为何您如今位高权重后,反倒变得仁慈了?”
    顾青笑了:“这不是仁慈,而是冤有头债有主,要找就找背后指使的人,那些难民被人煽动唆使,我能拿他们怎么办?城外数万人都在骂我,我能下令把这数万人全都杀了?”
    段无忌也觉得过分,但还是意难平,不甘地道:“至少带头散播谣言的人还是能查出来的,咱们应明正典刑,把那带头散播谣言的人拿下,拷问之后,审出幕后指使,最后真相大白水落石出,让那些忘恩负义的难民们给您一个交代。”
    “在难民营里带头散播谣言的人也只是小喽啰,就算拿入大狱审问,也审不出什么东西,真正的战场不在难民营,而在朝堂之内……”
    “公爷的意思是说,此事其实是朝臣暗中指使的?”段无忌接着一惊,道:“难不成是宫里的那位……”
    顾青笑道:“不要胡乱猜测,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想当然的怀疑别人,容易给自己造成误导,偏离了真相的正确方向。”
    段无忌唯唯称是,但表情却分明已认定了怀疑对象。
    “公爷,不管怎么说,这盆脏水已经泼到您身上了,您好歹也要反击一下呀,难不成任由他们毁您名声?”
    顾青眼睛仍盯着面饼,道:“不急,沉不住气的话,拿下的只是小角色,我若沉住气,后面的大人物就该跳出来了。”
    段无忌叹道:“真是无妄之灾,毫无征兆的就遭了横祸,他们泼您这身脏水到底为了什么?”
    “长安是咱们收复的,关中是咱们收复的,安西军的名气越来越响,我在民间的声望也越来越高,呵,功高盖主啊。我若识趣的话,应该马上交出兵权,从此要么当个文官,要么退隐山林……”
    “可我偏偏没那么识趣,死抓着兵权不放手,他们只好想办法把我搞臭,拼命毁我名声,将来若与他们有了冲突,至少他们在民间百姓心里是代表了正义的,也算是为日后的‘讨逆檄文’埋下伏笔了。”
    段无忌沉默片刻,道:“公爷若不反击,毁掉的名声以后就算真相大白了,也很难恢复如初了。”
    顾青道:“快了,前几日朝堂上蹦出来一个监察御史,这两天应该会有别人蹦出来,看看他们到底如何对付我……”
    嘴角一勾,顾青脸上带着笑,眼中却分明已有了几分杀机。
    “近年来我脾气好了许多,不过有些人真以为我变得乖巧顺从了呢。”
    段无忌一凛,然后笑道:“学生便静等公爷大展神威,诛杀跳梁小丑。”
    顾青嗯了一声,接着二人都不说话了。
    良久,段无忌忍不住指了指仍在炭火上烤的面饼,道:“公爷,那面饼……披萨,已经熟了。”
    顾青眼也不眨地盯着面饼,道:“我知道。”
    “公爷为何不取出来?”
    “你还没走,我想多烤一会儿……”
    “呃,为何?”
    “因为我看出来你想蹭我的披萨,但我不想让你蹭我的披萨,只好耐心等你离开,你若还是个人的话,这时候应该主动告辞,不要打扰我独自享用披萨。”
    段无忌:“……学生告辞。”
    “快走,马不停蹄的走,像只耗子似的一溜烟窜出我的家。”
    “……是。”
    …………
    城外流言愈演愈烈,顾青已成了众矢之的。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这是有人在背后煽动民意,近百难民的死明明是别人投毒,黑锅却不由分说扣在顾青头上。
    人心都是自私的,难民也是人,难民可怜,但不代表他们都是好人。
    只要里面掺杂了几个坏人,愚昧者通常会被蒙蔽,然后无意识地同流合污,他们的记忆仿佛很短暂,都不记得顾青辛苦为他们筹粮的善举,他们只会责怪顾青失察,只会猜疑顾青别有用心。
    每个人都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度别人的,揣度过后,他们成为了作恶者,在法不责众的心理下,肆意地放出心里的魔鬼,任其噬人皮骨,言出如刀。
    言语也能杀人,更妙的是,言语杀人后不必负法律责任,法律终究只能惩罚第一个用言语杀人的人,其他的人呢?
    当然是“法不责众”,因为法律对其他人的定义是“不明真相”,是“受了蒙蔽”,一句解释便掩盖了他们曾经做过的所有的恶。
    难民营沸沸扬扬谩骂顾青时,朝堂上终于有人出手了。
    这次出手的是御史台。
    第二天朝会上,御史台十余名监察御史联名上疏,请天子为近百中毒而亡的可怜难民伸张正义。
    很好笑,数万难民在城外衣食无着快饿死时,朝堂上没人吱声,近百难民中毒死了,御史们义愤填膺,仿佛亲爹被人谋害了一般,气势汹汹地要求天子严惩凶手,追究责任。
    李亨这次不再像上次那般义正严辞,也不再历数顾青为社稷立下的功劳,而是面现难色,迟疑摇头,驳回十余名御史所请,维护顾青之情分外感人。
    十余名御史不依不饶,跪在金殿上痛哭流涕,搬出各种律法,各种圣贤名言,总之就是一句话,天子不认真处置此事就是昏君。
    李亨表现得又气又怒,最终无奈地下旨,命京兆府尹查办此案,旨意对顾青一个字都没提,只要求京兆府尹速速侦缉,拿获凶手。
    下午时分,宅在顾家后院不出门的杨玉环都听说了此案,破天荒地走出后院,来前堂安慰顾青。
    见顾青浑若无事地烤着肉,烤着面饼,总之各种烤,脸上却丝毫看不出担心的样子,杨玉环又急又气,忍不住狠狠踹了他屁股一脚。
    “你是个傻子吗?别人都欺负到你头上了,你还安安稳稳坐着呢,听说今日朝会,天子已下旨查缉此案,虽说你不是投毒的人,但朝堂的事很邪性,很难说天子会不会借题发挥,以此案为借口趁机削你的权……”
    顾青眨眼笑道:“阿姐终于舍得出门了?虽说只是从后院走到前堂,不过已经是非常可喜的进步了,加油,下次争取走出大门外。”
    杨玉环怒道:“跟你说正事呢,你还来气我!以前平叛的时候你不是很威风吗?杀人也不陌生吧?如今为何毫无动静,难道久无战事,你胆子突然变小了?”
    顾青正色道:“我胆子一向很小,就算有战事,我也是远远躲在后方,一旦战事不利我骑上马便跑,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行了,这些鬼话你留着哄张家的两位闺秀吧,还有万春那傻姑娘,她们都中了邪似的,你说什么她们都信,但你可骗不了我。”
    顾青又眨了眨眼,笑道:“好吧,阿姐别看我表面上没事,其实心里也急得很,急得都快上火了,看看,看我的嘴,嘴角长泡儿了,阿姐发现没?总之……我很忧愁啊。”
    杨玉环居然真的认真看了看顾青的嘴角,发现真长了几粒小水泡,不由关心地道:“果然上火了,听说菊花甘草能去火,我去后院给你准备……”
    “阿姐不必了,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发愁的时候喝顿酒就好了,阿姐若有兴致,不妨与我同饮……”
    话刚说完,杨玉环的俏脸刷地一下通红,洁白的贝齿死死咬着下唇,又羞又怒地狠狠剜了他一眼,脸上的红潮却怎么也退不下去。
    顾青说完后也惊觉失言了。
    上次与杨玉环饮酒,两人都醉了,最后稀里糊涂不知为何躺到同一张床上,而自己的手貌似也不那么规矩……
    哪壶不开提哪壶,好端端的为何又说饮酒的事?嘴贱得很。
    顾青干笑道:“当我没说,我……咳,我独饮便可。”
    杨玉环红着脸儿,沉默半晌,忽然一咬牙,道:“我如今只是平凡女子,无权无势,帮不了你什么,但你若真想饮酒,我……我陪你饮。”
    顾青急忙道:“不敢不敢,阿姐,我酒品不大好,呵呵,还是算了。”
    杨玉环的脸蛋儿愈发红了,这家伙说“酒品不好”的意思,她当然明白,比谁都明白。
    “阿姐是过来人,你若酒品不好……,便让你撒撒疯又如何。”杨玉环羞得扭过头去,努力装作淡然地道。
    屋子里暖融融的,充斥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味道,顾青渐渐觉得不自在,感觉连屋子里的光线都变成了旖旎的粉红色,像……洗头房粉紫色灯光下依依翘盼学生来上课的女老师。
    舔了舔干枯的嘴唇,顾青正打算说点什么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屋外韩介的脚步声匆匆传来。
    顾青大喜,此时此刻不管来的人是谁,至少不用继续尴尬下去了。
    韩介出现在门外,神情带着几许古怪。
    “公爷,京兆府的不良帅来了,正在门外恭候您,说是……呃,京兆府尹请公爷过堂讯问。”
    顾青一呆,一时没反应过来:“京兆府尹?宋根生?”
    “正是。”
    顾青的表情顿时变得很精彩,半红半白变幻不定,良久,顾青大怒道:“反了他了!他敢提我过堂!”

第六百一十八章 父子密谋

    父子情有塑料味了,果然不是亲生的。
    被千夫所指谩骂都表现得很淡定的顾青,此刻却愤怒了。
    逆子!孽障!
    “来人,点齐兵马,包围京兆府!”顾青仰天长笑。
    韩介一愣,接着猛地抱拳:“遵令!”
    杀气腾腾地刚转身,顾青便叫住了他,无奈地道:“子不孝,父之过。当然是选择原谅他啦,不必点兵,今日给他个面子,过堂就过堂。”
    领着韩介等数十亲卫,顾青出门上了马车,朝京兆府行去。
    京兆府是长安的地方官府,下辖长安,万年以及长安城周边二十二个县的行政事务,大抵相当于千年后的首都市政府,不同的是,他的管辖范围更广。
    府尹是从三品官,府尹之下还有少尹二人,除此还有功曹,司录,司仓,司法等诸属官。
    京兆府位于长安西城光德坊,马车来到官衙前,顾青下了马车,韩介等亲卫气势汹汹地在顾青身后一字排开,一脸杀气的样子将门口值守的差役吓得面无人色,连问都不敢问,战战兢兢退开几步,两腿不停打摆子。
    顾青见差役们吓得不行,于是扭头朝韩介和亲卫们瞪了一眼,道:“和蔼点,友好点,不要一副抄家杀人的架势。”
    韩介和亲卫们立马收起杀气,努力朝差役们挤出友好的微笑。
    官衙前站着一人,此人大约三十来岁,穿着布衣长衫,头戴璞巾,圆领阔袖,面相普通,却有一股沉稳的气质。
    见顾青到来,此人急忙迎上前,见面便行礼,道:“学生拜见顾公爷。”
    顾青皱眉:“你是……”
    “学生名叫卿重树,是宋府尹的幕宾,早年在剑南道节府时学生便是宋府尹的幕宾,相识多年了。”
    顾青笑了:“这小子居然有了幕宾,果真是要上天了。”
    卿重树神色忐忑,扭头朝官衙内看了看,低声道:“学生奉宋府尹之命在官衙门前等顾公爷,宋府尹吩咐学生带句话给公爷,今日提请公爷过堂并非宋府尹的意思,而是御史台派了人下来督促,那人奉天子之旨,宋府尹亦无法违抗,只好提前告予公爷,请公爷体谅恕罪。”
    顾青嗯了一声,道:“我也猜到根生应是身不由己,否则我今日过来也不会轻车简从了。”
    卿重树道了声谢,又道:“城外难民营的案子,如今已闹得很大,朝堂民间对公爷皆有非议,京兆府的压力亦不小。今日请公爷过堂只是走个过场,大家都知道凶手并非公爷,宋府尹大抵会随便询问几句便无事了。”
    顾青微笑道:“不必解释,我与根生的关系,无须任何解释。”
    卿重树迟疑道:“学生自是明白公爷与宋府尹的关系,可今日公堂之上并非以宋府尹为主……”
    “哦?什么意思?”
    卿重树低声道:“朝堂上似乎有人打算借题发挥,今日御史大夫李岘来了,他奉旨讯问公爷,宋府尹亦无法做主,看御史大夫的模样,似乎来者不善……”
    “李岘?”顾青皱眉。
    御史台的首要人物便是御史大夫,为了一桩投毒案,御史大夫亲自出马,显然李亨未怀善意,这是打算将案子死死地扣在顾青头上了。
    虽说以顾青如今的权力,就算坐实了此案是他所为,李亨也拿他无可奈何,但若真坐实了,顾青在朝堂和民间从此就没有好名声了,连带着安西军也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对未来的朝堂局势来说,绝不是好事。
    人心所向,人心所背,当臣民心理的天平朝李亨倾斜,顾青在朝野成了第二个安禄山的形象,未来安西军无论要做什么都会凭空多了许多阻碍,千夫所指之下,恐怕连安西军内部都会发生分裂。
    顾青嘴角微扬,轻笑道:“杀人诛心,呵,倒是好算计,这等计谋应该不是天子能想出来的……”
    一桩阴谋能够直指本质,从根源上分化分裂敌人的内部,在舆论上迅速占领制高点,从人心上又能引导围观者的心理倾向,本身实力不如敌人之时,用这个办法绝地反击倒也算是精巧了。
    顾青站在官衙门前久久未动,眼睛却望向兴庆宫的方向,目光里带了几许笑意。
    “为何就不能老老实实地在宫里颐养天年呢?”顾青喃喃叹道。
    卿重树迷惑不解地陪着站在一旁,顾青的喃喃自语他没听到,见他久久不动,卿重树也不敢催促。
    良久,顾青挥了挥手,道:“进去吧,今日我也体验一下当犯人被当官的审问的感受。”
    卿重树陪笑道:“只是询问,并非审问,公爷言重了。”
    顾青不置可否,迈步走入京兆府衙。
    后面的韩介等亲卫毫不犹豫抬步跟上,卿重树眼皮一跳,带亲卫进京兆府衙似乎有些不妥,可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大人物的事情轮不到他一个小小的幕宾插嘴。
    这次京兆府招待顾青的规格比较高,居然在大堂审案。
    顾青走入前院,便见京兆府的差役们分两排而立,手里的水火棍杵在地上,威风凛凛目不斜视。
    大堂之上,坐在首位的不是宋根生,而是一位年约四十许的紫袍官员,官员面色严肃,不怒自威,身体端坐,腰杆笔直,配合大堂庄穆的气氛,显得分外压抑,胆子稍微小一点的犯人走进大堂恐怕就会不由自主地跪了。
    顾青的胆子其实也不大,但实力不允许他跪。
    领着亲卫大摇大摆走进大堂,顾青首先朝陪坐一旁沉默不语的宋根生瞥了一眼,然后抬眼正视首位的官员。
    紫袍官员名叫李岘,算是一位名臣了,长安未曾收复时,李岘官拜扶风太守,后来李亨归长安后,李岘受封御史大夫,领御史台监察朝野百官。
    理论上,顾青也是被御史台监察的对象之一,顾青摊上事,御史大夫审他正是合理合法。
    顾青一脚踏入大堂,看到李岘后便明白了一切。
    李亨对付他可谓是费尽心机,选的人恰到好处。
    李岘不仅是御史大夫,而且爵封梁国公,身份上与顾青差不多对等,当然,论官职和虚衔的话,还是比顾青稍低一点,顾青还兼任太子少保,光禄大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等等虚职。
    身份相当,自然便不必太客气。
    见顾青走进大堂,李岘皱起了眉,第一句话便有些不善。
    “顾国公,京兆府为京畿官署,公堂之上,怎可领亲卫而入?”
    顾青哦了一声,淡淡地道:“我胆小怕死,怕有人行刺,所以亲卫必须寸步不离,这个答案可满意?”
    李岘一滞,面露悻悻之色。
    宋根生嘴角一勾,忍住笑将头扭过一旁。
    顾青咦了一声,一脸疑惑道:“既然此地是京兆府官署,为何坐在主位上的不是京兆府尹,而是御史大夫?御史台官衙换地方了?”
    李岘呆住,下意识抬手捋须,半晌才道:“本官奉旨问案,此案交由御史台主理,坐主位有何不可?”
    顾青笑了:“既然是御史台主理,便该在御史台官衙问案,为何坐在京兆府大堂上?李御台,您这可是鸠占鹊巢,坏了规矩,回头该给府尹送个红包以表歉意呀。”
    李岘终于挂不住脸,怒了:“顾国公,尔也是朝廷重臣,公堂之上还望莫失了体面。”
    顾青面色忽然一沉,冷冷地盯着他:“李御台,今日是拿我当犯人审问了?”
    李岘又一呆,这话不好回答,抛开顾青的身份不说,单论此案的证据,顾青还真算不得犯人。
    尴尬地沉默半晌,李岘终于道:“顾国公是朝廷重臣,怎会是犯人?今日请顾国公前来,只为询问,并非审问。”
    顾青嗯了一声,道:“既然不是审问,我便是京兆府的客人,对客人当以礼相待,李御台,然否?”
    李岘沉着脸点点头。
    顾青笑道:“你们坐着,我站着,这难道是待客之道?”
    李岘还没说话,旁边的宋根生急忙道:“来人,请顾国公落座。”
    顾青哈哈一笑,不客气地坐在公堂之上,扭头朝宋根生一瞥。
    宋根生也隐秘地朝他一笑,这一笑却令顾青分外不满,有意无意地当着李岘的面斥道:“你还有脸笑!京兆府是你的地盘,被别人坐了主位,丢不丢人?我安西军帅帐里,谁敢坐我的位置,早被拖出去一刀砍了。”
    李岘顿觉眼前一黑,既震惊又愤怒。
    不敢置信顾青居然当面说出如此不客气的话,明明是御史台奉旨问案,却被他主动挑衅,随着顾青这番话出口,公堂之上再无威严。
    “顾青,你欺人太甚!”李岘愤怒地拍案而起。
    顾青身子动都没动,堂外却传来一阵拔刀声。
    韩介和亲卫们在堂外一字排开,手中的横刀出鞘,刀尖指地,众亲卫目光冰冷地盯着李岘,一股无形的浓郁的杀机锁定在李岘身上。
    李岘面色大变,呆呆地站在桌案后一动都不敢动,他预感自己只要有任何微小的动作,外面这群如狼似虎的亲卫一定会冲进来,将他剁得稀碎。
    堂外的京兆府差役们早已远远避开,没人敢说一句话,更不敢惹这些眼看要杀人的亲卫们。
    良久,顾青噗嗤一笑,打破了这难捱的寂静。
    “李御台,好好说话,莫乱发脾气,我胆子小得很,被你吓坏了怎么办?我是朝廷重臣,国之重器,应该被小心翼翼地呵护在手心里才对。”顾青说完朝他扔了一记嗔怪的眼神。
    然后顾青又朝堂外的韩介等亲卫道:“把刀收起来,随随便便露出这东西多难看,公堂之上太没礼貌了。”
    韩介和亲卫们动作划一地收刀入鞘,身子却仍然没动,在堂外一字排开,冷冷地盯着李岘,压抑的气氛仍然未减分毫。
    李岘脸色铁青,藏在袍袖中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随着亲卫们拔刀的举动,公堂之上的攻守形势已然易位了。
    此刻李岘觉得自己更像犯人,而顾青,却莫名其妙成了审问犯人的官。
    …………
    兴庆宫,花萼楼内。
    今日李亨进兴庆宫向太上皇李隆基问安。
    跟顾青和宋根生比起来,李隆基和李亨的父子情才更像塑料。
    做给旁人看也好,求个心安也罢,李亨进兴庆宫问安反正不是因为孝心。李隆基曾经多年对东宫的打压和利用,早已将李亨心里的那点孝心消耗得干干净净。
    若非大逆不道,李亨早就想让父皇提前位列仙班了。
    然而为了对付权臣,保住李唐江山,这对塑料父子不得不组成了同盟,天大的仇怨先放在一边,组队将权臣扳倒再说。
    花萼楼内有些清冷,李隆基裹着厚厚的皮氅,身前摆了两个炭盆,仍感到一阵阵的寒意渗进骨子里。
    李亨显然好多了,相比李隆基老迈的身子,李亨无疑还算年轻,如果能扳倒权臣的话,他还有更美好的未来。
    “父皇宫里若缺用度,不妨与朕说,朕会着人送来。”李亨坐在炭火边轻声道。
    李隆基耷拉着眼皮,淡淡地嗯了一声,心中其实颇为酸楚。
    何时开始,自己需要用度居然还要向别人索讨了?江山易主后,果真已是日薄西山,大不如前了。
    李亨没注意李隆基的敏感心情,对他来说,李隆基如今只是一个象征而已,象征大唐皇室其实父慈子孝,用实际行动告诉天下人,不是每次皇位易主都要用刀剑来争夺,如今的皇室不就很和睦吗?太上皇活得好好的,就是有点冷。
    “不出意外的话,李岘此刻应该正在京兆府审顾青了……”李亨脸上没有任何得意的表情,反而有些迷惑不解:“可是父皇,朕不明白的是,为何要借难民投毒一案牵连顾青?就算咱们黑白颠倒将此案的凶手锁定在顾青头上,对顾青来说也毫无用处,他手握重兵,岂惧区区投毒之罪?”
    李隆基仍耷拉着眼皮,叹道:“你啊,还是太嫩了……”
    李亨抿了抿唇,道:“儿臣愿听父皇教诲。”
    见他改换了称呼,李隆基嘴角一扯,说不清是讥讽还是欣慰,终于睁开了眼睛。
    李隆基的眼睛已经很浑浊了,脸上也布满了老人斑,像个时日无多的迟暮老人,再也见不到当年的一丝锋芒,可是他的人生智慧却隐藏在这片浑浊之中,大巧若拙的境界,没活到这把年纪的人无法体会。
    “难民一案只是由头,只是一个制造话题的引子,明白吗?”李隆基含糊地道。
    李亨迟疑道:“儿臣还是不甚明白。”
    李隆基微笑道:“城外投毒的人是谁,你我心里都清楚,此事做得干净吗?”
    李亨垂头道:“儿臣派李辅国做的,绝未留下任何把柄。”
    “好,投毒案事发了,顾青被牵连了,难民也被煽动了,长安城的百姓对顾青恐怕也议论纷纷,这就是咱们的目的,但不是唯一的目的,这些只是坏了顾青的名声,顾青并不在乎,我们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借由难民投毒一案,将消息传出长安……”
    李隆基语气更含糊,呼吸间带着一股老人的气息,像浓痰又像铁锈。
    “难民失所挨饿,朝堂却君弱臣强,天子欲赈济难民,却被权臣所阻,权臣独自筹集粮食赈济难民,欲邀买人心,夺朝廷之声望以厚己,甚至不惜下毒残害难民,并将祸水东引,构陷天子于不义,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说了一番话后,李隆基已然有些气喘,喘息了一阵后才慢慢平复下来。
    李亨睁大了眼睛,神情仍有些迷惑。
    李隆基无奈地叹道:“欲行大事,当有正当之名义,此案的结果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天下人知道顾青权势滔天,架空天子,已有不臣之相,天子受权臣欺辱之甚,李唐江山危如累卵……”
    李亨目光闪动,道:“所以,难民案只是第一步,父皇应该还有下一步吧?”
    李隆基缓缓道:“坐实了顾青不臣的名声,下一步便是调拨各地兵马进京勤王了……”
    “亨儿,在绝对的实力面前,我们这些小阴谋其实是上不得台面的,顾青有实力可以轻易碾压,我们做的这些只是在天下人面前突显出天子受欺的真相,然后……以举国之兵马对付安西军才是正道,这是无法调和,无法避免的结果,明白吗?”
    “师出必须有名,难民案便是顾青不臣的事实,天下人闻之,可执义而讨贼。”
    “回去后你便秘密下旨给各藩镇节度使,包括史思明……亨儿,成败在此一举,千万小心。”

第六百一十九章 心怀敬畏

    弱势天子与强势权臣之间的矛盾是无法避开的,只会越来越尖锐,不死不休。
    长安城表面平静,实际上却已风声鹤唳,隐隐有四面楚歌之势。至于究竟是哪一方陷入四面楚歌,目前还不一定。
    顾青掌握了这座城池,可并不见得安西军便能夺了这座江山,相反,安西军其实有隐藏的危机,只是由于天下未定,叛军未除,危机暂时没哟暴露出来而已。
    江山终究姓李,天下臣民仍然心向李唐皇室,他们仍在怀念开元盛世,仍对李唐皇室抱有极大的信心,朝野之中仍有无数人愿意为李唐抛头颅洒热血。
    民心所向,便是安西军的危机。
    作为冷静清醒的主帅,顾青不可能像安禄山那么鲁莽,说起兵就起兵,民心若未争取过来,再强大的军队终究还是会一败涂地。
    这一步,顾青必须走得很谨慎,稍有错漏便是万劫不复,不仅自己性命不保,更重要的是连累身边所有的亲人和爱人,以及十万安西军将士。
    愈是输不起,才愈不能冒进。
    京兆府内,公堂之上。
    顾青全身放松,完全没有朝臣该有的仪态,懒洋洋像一滩泥一样瘫在桌案边,支起下巴百无聊赖地打起了呵欠。
    李岘捋着胡须的手微微发颤,直到今日此刻,他才赫然惊觉顾青的分量。
    顾青的分量就是他手中的权力,不须千军万马,仅仅只有数十名亲卫拔刀,公堂内的主动权便被他死死地掌握在手中。
    那些嘴上说着“舍生取义”,那些在锦绣文章里不停标榜铮铮傲骨的文人们,当他们真正面对刀剑时,很难保持淡定和无畏的精神。
    诗才绝艳的王维又如何?在叛军的刀剑下也选择了屈服,不得不委身于贼。
    李岘与王维没什么不同,文人落笔再犀利,也克制不了刀剑加颈时的恐惧。面前这位是名震天下的安西军主帅,他和麾下的将士们是从腥风血雨中走出来的,他们见惯了生死,也漠视了生死。
    但李岘做不到无惧无畏,他的才华在文章里,在治国的韬略里,脱离了这些,他只是个普通的怕死的文人。
    公堂内的气氛很僵冷,李岘不知如何开口问第一句话,他觉得今日的自己很凶险,一句话说得不对或许便是当场殒命的下场,顾青的数十名亲卫仍站在堂外冷冷地盯着他呢。
    宋根生早已把自己当成了透明人,坐在一旁目光空洞发呆,或许他在思念远方的妻子秀儿,也或许在思考今晚与那位十五岁的青楼女子做怎样快乐的事,总之他的心思根本没放在此时此地。
    顾青翘起二郎腿,懒洋洋地用小拇指掏着耳朵,良久,悠悠地道:“李御台,大家都挺忙的,要审什么快点问,若要定我的罪也快点定,证据证人什么的,都拿出来,到了公堂上,咱们一切按大唐的律法走。”
    李岘捋须,神情有些尴尬。
    证据和证人其实早就有,但很明显,此刻不适用了。看得出顾青脾性很刚烈,若拿出虚假的证据和证人,毫无技术含量地把难民中毒一案硬生生扣在他头上,很难说今日公堂上会发生怎样的惨案。
    “顾国公,本官说过,今日是询问,不是审问。”李岘非常识时务地改了主意,他爱天子,但更爱生命。
    “李御台吓坏我了,”顾青朝李岘扔了一记嗔怪的眼神,道:“公堂上摆出严刑拷打的架势,我以为你打算今日要对我用刑顺便判我个斩监候呢。”
    李岘装作没听出他的讽刺之意,道:“城外难民中毒一事,终究与顾国公有关,本官想请问顾国公,您麾下的将士在采购和运送粮食的途中,是否有陌生人接手,或者,有没有可能是内部的人暗中投毒?”
    顾青笑容有些僵硬:“李御台的意思,是怀疑我安西军将士做了手脚?他们与难民何仇何怨,为何要对无辜的难民投毒?”
    李岘组织了一下措辞,尽量温和地道:“本官听说,为了赈济难民,你曾下令大营将士每日少食一顿,将士们有没有可能因为这一点而心怀怨恨,暗中对难民投毒呢?”
    顾青冷冷道:“我麾下的将士若连这点大义都没有,倒是顾某我瞎了眼,李御台,说话可要负责任啊。”
    李岘淡然道:“这些并非本官猜测,如今长安城内外百姓皆有传闻,说是安西军将士所为,本官风闻言事,问一问难道不应该吗?”
    顾青冷笑道:“风闻言事?听风就是雨,李御台以前难道是靠传闻断案的吗?”
    李岘叹道:“顾国公,我不愿与你结怨,你若能冷静想想,近百难民与别人无仇无怨,旁人根本没有投毒害命的动机,如今唯一能解释得通的动机就是顾国公您下过军令,安西军将士每日少食一顿,对军伍汉子来说,当兵是为了吃粮,每日少食一顿也算得上结仇了,我这般推理,顾国公觉得有何不妥?”
    顾青冷冷道:“无凭无据之事,我向来不承认,你若觉得是我安西军投毒,拿出证据来,而且要真正的证据,铁证如山我便认了。”
    李岘朝顾青拱了拱手,道:“本官当然会拿出证据,若顾国公不反对的话,我想进安西军大营,与将士们聊聊,尤其是当日运送粮食的将士,不知可否?”
    顾青露出奇异的微笑,道:“因为一桩莫须有之事,你便想进我大营?呵,安西军大营是外人想进就能进的么?今日我若开了先例,改日长安城丢猫找狗一点屁事皆栽在我安西军头上,都要进我大营搜查,我难道都答应了?”
    “李御台,你是御史大夫,有查案之责,我安西军是国之重器,有守土之责,你我各行其责,但也莫指望安西军忍气吞声配合你,我能做到的最大的配合,就是今日来京兆府跟你说了半天废话,除此,恕我安西军没那么多闲工夫纠缠。”
    李岘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顾青这番话可谓很不客气了。
    没办法,顾青是个护短的性子,别人如何对他他都能微笑接受,但如今脏水莫名其妙泼到安西军将士身上,这就无法接受了,顾青此刻有些压不住火,用尽生平最大的涵养才没有当场掀桌子。
    气氛再次陷入僵冷,顾青的坐姿也不复轻松,他的身子绷得笔直,整个人处于一种高度的防御状态。
    李岘捋须缓缓道:“顾国公,此事是天子下旨查办,本官若问不出究竟,该如何向天子回奏?”
    顾青冷冷道:“那就请你转告天子,不要挑战我的底线,安西军为国征战,这些年死伤无数,血流如河,皆是为了荡平叛贼,维护社稷稳固,称我麾下将士一声‘英雄’也不算过分,请陛下不要让英雄流血又流泪。”
    李岘脸色铁青,然而顾青态度如此强硬,他知道继续问下去必然会激起顾青的怒火。
    手中掌了兵权而行事也不怎么讲规矩的人,李岘还是有些惧意的,他无法预料顾青被激怒后会做出怎样的事情。
    总之,惹不起。
    “此案已在长安传得沸沸扬扬,民间诸多流言,大多与安西军有关,本官今日与顾国公所问所述,会据实回奏天子,请顾国公莫怪。”李岘沉声道。
    顾青点头:“据实便可,我不惧流言,安西军将士更不惧莫须有的罪名。”
    话不投机,聊到这里,今日的聊天算是结束了,顾青起身告辞。
    韩介等亲卫站在堂外,再次冷冷朝李岘投去一瞥,然后转身跟在顾青身后走出了京兆府官衙。
    宋根生眼睛眨了眨,对李岘道:“下官去送送顾国公。”
    说完也不待李岘回答,宋根生起身飞快追着顾青的背影而去。
    李岘独自坐在公堂内,神情忧虑地叹了口气。
    权臣之威风,今日算是见识了,盛气凌人之甚,他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安禄山,实在不可揣测。
    …………
    宋根生追出官衙,赶上了顾青,喘着气道:“走那么快作甚?”
    “被狗追能不快点走吗。”顾青头也不回地道。
    宋根生大笑:“哪里来的狗追你?哈哈,京城纵狗伤人者,治杖刑,罚百文……”
    话没说完,宋根生终于反应过来,扭头看了看身后,然后指着自己的鼻子,呆萌地道:“我?”
    顾青笑了,眨了眨眼道:“不是你,刚才真有狗追我,后来狗停下来了。”
    宋根生想了想,怒道:“说的还是我!”
    “你盛意拳拳非要对号入座,我也不忍否认……”
    宋根生已懒得生气了,叹道:“你这张嘴能宽仁一点么?当年在村里时你这张嘴已经很讨厌了,这么多年过去,一点都没改。”
    顾青微笑道:“这话不客观,我的女人都非常喜欢我这张嘴……”
    宋根生愕然:“有何喜欢的?”
    顾青勾住他的脖子,勒得宋根生两眼翻白,顾青却笑道:“交情归交情,咱俩聊这种话题有点不合适,说吧,追出来干啥?”
    宋根生奋力挣脱了他,神色一肃道:“朝堂最近风向不对,今日李岘来询问案子,我觉得他来意不善,看来朝中有人要把难民中毒一案搞大,幕后的指使已将矛头对准了你和安西军。”
    顾青眨眨眼,露出老父亲欣慰的笑容:“你终于长大了,也明白了官场的风险,你不知道我有多欣慰,回头我给你亲爹写封信,好好夸夸你……”
    宋根生无奈地道:“你正经点,此事非同小可,我的京兆府辖下武侯巡街时,也常听到城中有市井百姓商贾们议论,都在说难民中毒一事,大家皆信了谣言,觉得应该是安西军将士投毒,城里百姓如今对安西军的观感很恶劣,几乎到了人人唾骂的地步……”
    顾青沉默片刻,道:“你呢?你信不信是安西军将士所为?”
    宋根生毫不思索地道:“当然不信,我曾在安西军里待过,将士们都是非常纯朴的汉子,再说,我更了解你,以你的为人,麾下的将士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顾青愈发欣慰了:“你特么给我翻译翻译,什么叫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宋根生没搭理他,继续道:“我已令巡街武侯注意长安市井里的议论,并寻根溯源往上查,看到底是何人在散播谣言,若经发现立马拿下,但这个法子颇为被动,真正的源头应在朝堂之中,你权力大,本事高,此事你可亲自查一查……”
    宋根生严肃地道:“顾青,不要小看名声被污,大家都是爱惜羽毛之人,名声坏了,诸事弗为,安西军若因此而被长安城臣民所恶,往后寸步难行,最严重者,说不定会被暗中敌视的朝臣所趁,众口一词之下,安西军或许会被排挤出长安。”
    顾青点点头:“我明白的,也该做出一点反应了,明明是一支刀口舔血的虎狼之师,竟被人当成了软柿子,呵。”
    宋根生又道:“需要京兆府配合你吗?若要抓几个带头散播谣言者,我可以帮忙。”
    “不用了,这件事我自己办。”顾青眼中带着笑意,道:“你在官场越来越成熟了,若换了当年,恐怕你已在朝堂上跳出来为我解释争辩,傻乎乎的当出头鸟了,这次你的表现不错。”
    宋根生难堪地道:“莫提当年了,当年我是傻,可我不会永远傻下去。”
    顾青温柔地道:“在我眼里,你永远都是傻孩子……”
    …………
    与宋根生告别后,顾青坐上马车准备出城。韩介等亲卫骑马随侍顾青的马车左右。
    顾青端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其实这桩阴谋发展到现在,基本已经是图穷匕见了。
    谁是幕后指使,谁是具体执行,他们要达到怎样的目的,顾青已越来越清晰。
    而且顾青察觉到,这不是阴谋的全部,兴庆宫里的那位不会如此简单给安西军泼泼脏水就算了,难民中毒充其量只是阴谋的第一步,他的第二步应该已开始发动。
    安西军在卧榻之侧酣睡,就算无法除掉,也应该把他们赶得远远的,否则宫里的两位如何睡得着?
    如今安西军名声搞臭了,被千夫所指了,那么,他的第二步是什么呢?
    顾青睁开眼,掀开马车的车帘,道:“韩介,传令派出斥候,分赴各大藩镇,打探各藩镇是否有兵马调动的迹象。”
    韩介下意识领命,接着一惊,道:“公爷的意思是……天子欲调藩镇之兵入京?”
    顾青冷笑道:“安西军军纪败坏,残害无辜难民,我顾青也成了挟天子的权臣,那么接下来,当然是各路诸侯领兵勤王了,这套路熟得很,当年我写的《三国演义》里面就有,雕虫小技竟敢班门弄斧……”
    马车出城,驶往安西军大营,忽然马车外不知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发出砰然巨响,接着听到韩介和亲卫们一阵拔刀声,韩介紧张怒喝道:“有人行刺,围住公爷的马车!”
    亲卫们纷纷将马车围得结结实实。
    韩介又道:“派几个人去西南方看看,那人没跑远,速速拿下!”
    马儿催动,几名亲卫飞奔而去。
    顾青在马车里没动,只是缓缓问道:“砸马车的是何物?”
    韩介在马车外面道:“公爷,是一块石头,从西南方向砸来的。”
    顾青沉默半晌,叹了口气道:“这不是行刺,是民愤。”
    没多久,亲卫策马回来,手里拎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少年衣衫褴褛,面带饥色,却一脸桀骜叛逆之色,眼神恶狠狠地瞪着顾青。
    顾青的表情很平和,盯着这位少年,轻声道:“是你砸的马车?”
    “是。”少年梗着脖子道。
    “为何?我得罪过你?”
    “我们从北方逃难过来,已经很惨了,你为何还要残害我们的性命?”少年愤怒地问道。
    顾青沉默叹息,良久,轻声道:“我没有残害你们,相反,我一直在筹集粮食救你们……”
    “我不信!难民营的人都说是安西军投的毒,你们舍不得粮食,所以要害死我们,粮食留给你们自己吃。”
    顾青叹道:“你还是个孩子,我无法跟你解释清楚,罢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韩介在一旁恶狠狠地道:“公爷,此人袭击公爷的马车,冲撞国公车驾仪仗,是杀头大罪,一刀剁了他吧。”
    顾青摇头:“放了他,跟一个孩子计较什么。”
    “公爷,此例不可开,若不严惩,往后难民有样学样,都来砸公爷的马车,若无王法震慑这些刁民,还不知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顾青仍然摇头:“放了他,我这辈子对敌人从来不手软,官员也好,敌军也好,杀之毫不犹豫,但……我们对百姓始终要心怀敬畏。”
    韩介只好无奈地下令放人。
    顾青目光温和地看着这位少年,轻声道:“有些事,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也不一定是对的,你年纪还小,再过十年,你约莫会明白我的意思了,去吧,今日之事就当没发生过。”
    少年原本愤怒的表情渐渐有些迟疑,深深地看了顾青一眼,然后转身一声不吭地跑远了。
    顾青站在马车外,沉思良久,忽然道:“不去大营了,回城,去李姨娘府上。”

第六百二十章 君臣交锋

    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顾青终于尝到了被千夫所指的滋味,滋味很不好受。
    坚定的心志有过短暂的动摇,有那么一瞬间顾青甚至隐隐有些责怪自己多事,如果自己不主动赈济难民,或许不会发生后来这些事,顾青和安西军仍是万人敬仰的英雄,只要脑子不犯抽,民心终究会慢慢收归。
    做好事却没有好报,世事大抵不如意,若时光倒流,顾青是否仍会坚持当初的选择?
    大概……还是会吧。
    心里难免有些不忿,有些怨气,但该做的事仍然会做,成年人的良知总会伤害到自己,善良总会被旁人的愚昧无知伤得体无完肤,可是“善良”之所以被称为“善良”,是因为行善举的人清醒且坚定地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李十二娘府上。
    李十二娘最近很忙,不知道忙什么,总是不在府里。
    顾青被女弟子迎进门,独自在前堂坐了很久,觉得有些饿了,于是窜进后院的厨房,自己做了几个菜填肚子。
    进别人家的后院是禁忌,但李十二娘的家不一样,理论上说,顾青算是府上的半个主人了,府里百无禁忌,从不对顾青设防。
    吃饱喝足,李十二娘才一脸疲惫地匆匆赶回来,见顾青坐没坐相瘫在蒲团上养神,李十二娘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
    “都是国公了,就不知注意一下仪态?这模样被朝中御史看到了,无端端的又会参你一本。”
    顾青叹气道:“李姨娘莫提‘御史’二字,小侄如今听到‘御史’就忍不住想打人……”
    李十二娘轻笑道:“我听说,最近被朝中御史参得灰头土脸了?”
    顾青缓缓道:“‘灰头土脸’这词儿形容得不太准确,小侄脾气好,没发飙而已,不然一万个御史也被我剁成肉酱了。”
    李十二娘叹气道:“最近长安城的风向不对,我一直留意着,朝堂上怎样的争斗我不甚明了,但城内市井百姓间对你的风评可越来越恶劣了,人们似乎忘了,当初城外数万难民,只有你管他们的死活,他们活过来了,反过来却咬了你一口……”
    顾青淡淡地道:“人心如此,不奇怪。”
    李十二娘盯着他的眼睛,道:“后悔吗?后悔管这桩闲事吗?”
    “不后悔,若时光倒流,就算明知后果,我仍是同样的选择。”顾青语气平静,但神情坚定。
    李十二娘眼带笑意:“这可不像你呀,我听说你在安西军中时可是杀伐果决的大帅,每逢战事甚至都不要俘虏,对敌人从来不手软,一旦开战便是赶尽杀绝的架势,今日为何如此仁慈了?”
    顾青叹气道:“对敌人当然要赶尽杀绝,不然留口气让他们来报仇么?但是……难民不是敌人,至少我不觉得他们是敌人,他们只是愚昧而已,愚昧不一定该死,假以时日,他们能够归乡,能够得到土地,他们又是善良本分的百姓……”
    “当年在石桥村时,我便见识过人心是什么模样,只要能吃饱,甚至只要能吃个半饱,他们便是天下最老实安分的子民,耳光扇脸上都不敢还手的那种,但是若教他们饿了肚子,饿急了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饿着肚子谁还顾得上善良本分?”
    “今日城外这些难民也是如此,说实话,我心里确实有点怨气,但我希望尽早解决这件事,尽早收复北方,让他们归乡,给他们分地,我喜欢看到他们善良朴实的一面,所以今日我不怪他们,因为他们饿着肚子。”
    李十二娘深深地注视着他,叹道:“你父母若还活着,一定很欣慰他们的孩子已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英雄不仅要纵横天下,也能忍辱负重。”
    顾青定了定神,道:“李姨娘,今日有事求您……”
    李十二娘掏出一张纸,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递给顾青道:“我知道你所求何事,这几日流言四起,我早已开始四处打探,城外难民中毒一案,是有人幕后指使,目前我只查到察事厅,再往上……呵,你自己清楚的。”
    顾青眼睛眯了起来:“察事厅?李辅国?”
    李十二娘轻声道:“当今天子刚回到长安,便新设了一个‘察事厅’,有监察百官以及市井百姓之责,说来有意思,察事厅所任用的密探和细作,大多从长安城的市井中找的人,而那些人,很不巧与我的人有颇多重合之处,察事厅刚设立时我便听到了风声,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视线之中。”
    顾青深深地朝李十二娘投去一瞥。
    李十二娘在长安城一直有一张隐秘的情报网,这事儿顾青早就知道,只是这张网太神秘了,几乎从来没公开露过痕迹,顾青也是与李十二娘相识久了,才对这张情报网隐有察觉。
    当初冯羽潜入安禄山的叛军时,顾青便请李十二娘帮忙,李十二娘的情报网也不负所望,这几年冯羽递出来的情报,皆是通过李十二娘的情报网。
    这也是顾青今日来求李十二娘的原因,千夫所指,万众唾骂声中,顾青知道此时需要动用李十二娘的情报网了。
    “大约十日前,察事厅的主事便在长安城内秘密找了个泼皮,让这泼皮扮成难民的模样混入难民营里,城外粥棚开饭之前,这泼皮晃悠到两口大锅前,将乌草,生附子,闹阳花等好几种剧毒药材混入粥里,粥里原本还放了姜蒜之类的荤物,几种剧毒药材混入其中竟无人吃出异味,这才造成了近百难民中毒身亡。”
    顾青面色渐渐冷峻,抿唇一言不发。
    李十二娘看着他的表情,叹了口气,道:“此事可以肯定是察事厅所为,至于察事厅受何人指使,想必你比我更清楚,该如何处置,你自己拿主意。”
    顾青揉了揉有些僵冷的脸,冷笑了几声,道:“安西军久未开杀戒,大抵是别人觉得我们好拿捏了。”
    见顾青面容浮起浓浓的杀气,李十二娘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闭嘴不语。
    顾青的表情很快恢复如常,道:“李姨娘,那个投毒的泼皮,交给我。”
    李十二娘点头:“好,人早已被我拿下,就等你来了。”
    顾青想了想,又道:“还有李辅国的察事厅,我想要完整的名册。”
    “好,都给你。”
    顿了顿,李十二娘忽然道:“那个冯羽,你打算何时召回来?”
    顾青苦笑道:“李姨娘,不是我不想召回来,那小子自己不肯回来,我就差给他送十二块金牌了,人家在敌后越混越滋润,死活不肯回来,我有什么办法。”
    李十二娘嘴角微扬,道:“冯羽回来后,我把手下的情报网交给他,这些年我也累了,冯羽是个不错的人才,交给他我放心。”
    顾青眨眼:“交给我不好么?我比冯羽更人才呀。”
    李十二娘白了他一眼,道:“你是威风凛凛的大将军,麾下十万虎狼锐士,我这点家底交给你,你顾得上么?不如交给冯羽,他的能力我很赞赏,石桥村倒真是个风水宝地,出的人才不少,还有那个宋根生,京兆府尹当得也不错,比当年的愣头青模样好多了。”
    杏眼朝顾青一瞥,李十二娘轻笑道:“以后我便不管事了,由冯羽帮衬你,当年你说过给我养老送终,这话还算数么?”
    顾青正色道:“当然算数,我父母双亡,李姨娘就是我的亲娘,给您养老正是我的责任,绝不推诿。”
    李十二娘欣慰地道:“好孩子,我没看错你,今生有子如你,我很知足了。”
    顾青咳了两声,画风顿时又变了:“李姨娘还年轻,不到四十呢,这辈子不能孤孤单单地虚度了,有诗曰‘老牛自知夕阳晚,不须扬鞭自奋蹄’。听说武后时期长安洛阳盛行面首,李姨娘若不嫌弃,小侄麾下十万精壮虎狼锐士随便您糟蹋……咳,随便您挑,爱挑几个都行……李姨娘意下如何?”
    李十二娘脸色陡变,一只酒盏闪电般朝顾青的面门飞来,顾青吓得一激灵,缩身堪堪躲过。
    “滚!”李十二娘从齿缝里迸出一个字。
    …………
    顾青灰溜溜地出了府,温柔地扇了自己一记耳光,以惩罚自己的嘴贱,扭头望向身后,身后一名身材矮小,垂头丧气的泼皮正被韩介拎在手里。
    这位便是受察事厅指使,向城外难民营投毒的凶手。
    顾青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吩咐韩介派人好生看管,站在府门前沉思半晌,顾青忽然道:“走,去太极宫。”
    太极宫外,从承天门开始,到整个后宫全是朔方军接管的防务,顾青每次进宫都很小心,承天门外早已驻扎着五千神射营将士,顾青进宫时都要领两千神射营将士护侍而入。
    今日也不例外,顾青到达太极宫时,孙九石和两千兵马已经等候在承天门外了。
    顾青在宫门外下马,步行而入,后面的神射营将士亦步亦趋跟随。
    在宦官的带领下,顾青穿过太极殿,甘露殿,来到承香殿。
    站在殿外等候片刻,宦官出来恭敬地请顾青入内。
    顾青除履解剑入殿,见李亨正笑吟吟地看着他,顾青入殿后躬身行礼。
    李亨笑呵呵地让顾青免礼。
    “顾卿今日突然进宫,是有事奏吗?”
    顾青沉声道:“陛下,臣受不白之冤,请陛下为臣做主。”
    李亨笑容不变,道:“顾卿所说的不白之冤是指……”
    “难民中毒一案,朝野皆云是臣麾下安西军将士所为,臣为社稷行善举,救万民,却竟被朝野所诬,臣非忍气吞声之辈,请陛下严惩真凶,勿枉勿纵。”
    李亨仿佛刚刚才听说此事一般,浑然忘了今日上午还派了御史大夫审问顾青。
    “竟有此事?顾卿受委屈了。朕这几日或多或少亦听说了一些闲言碎语,皆是宫人愚昧,以讹传讹,被朕严厉斥责过了,朕没想到朝堂和市井民间也传遍了。”
    顾青眉目低垂,道:“是,朝野皆传安西军将士不忿粮草被分,于是愤而投毒,此事纯粹子虚乌有,字字皆是谣言,臣可以做到宠辱不惊,但臣见不得安西军将士被人冤枉,故臣请陛下为安西军将士做主。”
    李亨挺直了腰,沉声道:“安西军将士被冤,朕亦激愤不已,顾卿所请合理,需要朕如何为你做主?”
    顾青沉默片刻,缓缓道:“臣已查实,是李辅国及麾下察事厅所为,投毒之人也被臣拿获,铁证如山,臣请陛下严惩李辅国,以还安西军清白,以证天家视听。”
    李亨眼皮陡然跳了几下。
    刚才说的当然都是场面话,但李亨没想到顾青如此迅速便拿获了投毒之人,李辅国的察事厅据说行事严谨周密,此事也做得滴水不漏,李辅国当时指天发誓没有留下任何把柄,然而事发不过几日,顾青竟已拿获了凶手。
    这个李辅国,不争气的狗奴!
    李亨暗暗咬牙,顿觉自己陷入了被动。
    说到底,这件事真正的幕后指使人其实就是他和李隆基,李辅国也只是个跑腿办事的。
    如今李亨与顾青尚未完全撕破脸,若那个投毒的人真被顾青拿获了,那么李辅国自然便暴露出来了,李辅国一暴露,李亨和李隆基离暴露还远吗?
    事已至此,按正常的思路,既然李辅国暴露了,李亨应该果断选择丢车保帅,将李辅国灭了口,李亨与顾青之间至少还能维持表面的和睦,此事就当一阵小风波,过去也就过去了。
    但李亨不愿交出李辅国。
    真的不想交,李辅国是他的心腹,如今安西军接管城防,李亨可谓是四面楚歌,身边难得有一个忠心耿耿的心腹,李亨怎么舍得将他交出去?
    再说,臣子让天子交人,天子若老老实实听话交了,天家皇威何在?颜面何存?我不要面子的吗?
    沉吟半晌,李亨缓缓道:“顾卿,凡事不可听信一面之辞,就算是那个投毒的凶手拿获的,他的供词也不一定能信,顾卿是朝堂砥柱,李辅国亦是朕的左膀右臂,你二人若不和,朕很为难呀……”
    顾青却不愿妥协,被人冤枉唾骂了这些日,顾青本来是想低调解决这件事,但事态越发展越不利,顾青今日才不得不进宫面见李亨。
    既然进了宫,君臣二人将此事挑明,那就没有善了的道理,今日是个死局,必须有人死。
    “陛下,国无法而不立,君怀私则国殆。李辅国构陷朝臣,阴谋暗算平叛有功的将士,陛下不可偏袒,否则如何教天下臣民信服?臣请陛下决断,严惩恶贼李辅国。”顾青语气坚决地道。
    李亨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一朝天子被朝臣当面怼到墙角,本身就是一件很屈辱的事。
    “顾卿,一切尚未定案,朕劝你查实后再说,如何?不能因为凶手一句话便随便定李辅国的罪,此案可交给大理寺或御史台审理,三司会审之后再论罪如何?”李亨忍着怒气道。
    顾青却毫不示弱地道:“陛下若需要证据和证人,臣都有,若陛下不反对,臣请此刻便召大理寺卿和御史大夫审理此案,就在这金殿之上论个是非黑白。”
    李亨脸色铁青,深吸口气,缓缓道:“顾卿,何必咄咄逼人?”
    顾青立马回道:“陛下,这些日臣和安西军将士们亦被朝野谣言逼得退无可退,几成过街之鼠,臣和将士们倍受屈辱之时,陛下为何不说他们‘咄咄逼人’?”
    李亨终于忍不住了,语气渐渐强硬起来:“朕还是那句话,事未查清,朕不能轻易把人交给你。顾卿当以大局为重,不可自误,不可误国。”
    顾青心中也生出一股怒气,努力忍住气,低声道:“陛下,臣只查到李辅国为止。”
    李亨一愣,这句话已经不算含蓄了。
    意思是说,他很清楚李辅国是被何人指使的,但,顾青只追究到李辅国便够了,大家不必撕破脸闹得太难看。
    李亨顿时有些失措,随即想到自己这个天子如今的处境。
    身边能用的人已经不多了,今天交个李辅国,明天交个李泌或是杜鸿渐,顾青这是一步步清除他的羽翼呀。
    于是李亨坚定了决心,冷冷道:“顾卿,当初安禄山起兵谋反,用的理由是‘清君之侧’,顾卿尔亦欲效安禄山乎?”
    顾青平静地道:“陛下,臣只是就事论事,李辅国犯了法,就应该严惩,臣并无别的心思。”
    李亨眼神阴沉地盯着他,道:“以臣逼君,你还是大唐的臣子吗?”
    “臣当然是大唐的臣子,但臣也需要讨个公道,请陛下一碗水端平。”
    “朕若不交人,你当如何?杀了朕吗?”
    “臣不敢。”顾青垂头,语气平静,但表情分外坚决:“臣还是那句话,要个公道。陛下若不给,臣自取之。”
    李亨腾地站起身,怒道:“尔欲何为?”
    顾青叹了口气,他知道聊不下去了,李亨摆明了态度要保李辅国。
    但顾青,今日不想放过李辅国。
    “陛下,臣告退。”顾青恭恭敬敬地行礼,默默地退出殿外。
    李亨神情惊慌起来,厉声道:“顾青,你站住!”
    顾青没理他,出了承香殿后,在神射营的护侍下径自出了太极宫。
    走出承天门,顾青脸上终于露出暴戾的杀机,厉声喝道:“韩介,传令召集兵马!”

第六百二十一章 爵升郡王

    做人要重感情,但做事不可感情用事。
    顾青对这一点拿捏得很清楚,他永远保持头脑清醒状态,做任何决定都不会让情绪影响自己的判断,遇到问题如何理智地解决,选择冲突的情况下如何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这些都需要清醒的头脑才能做出正确的决策。
    在太极宫与李亨谈崩之后,顾青决定召集兵马,用暴力的方式解决眼下这个问题。
    暴力不是冲动,暴力也是经过了清醒的判断和缜密的思考后,得出的结果。
    当一件事已经无法用和平的方式解决,暴力便是唯一的办法。
    双刃剑或许伤敌亦伤己,但,顾青别无选择,他不能容许自己和安西军永远在阴谋里陷入被动,对他来说,被动其实就是挨打。
    半个时辰后,安西军将士如潮水般从大营里蜂拥而出。
    兵马入城之时,顾青仍站在太极宫前的广场上,仰头注视着面前巍峨华丽的宫殿,眼神里透出一股冰冷的寒意。
    孙九石站在顾青身旁,神情跃跃欲试。
    顾青抿了抿唇,冷声道:“孙九石,命你神射营调两千人出来,马上接管太极宫承天门。”
    孙九石点头,朝神射营驻地飞奔而去,神情竟隐隐有些兴奋。
    这些日子安西军将士们也够憋屈了,明明安西军做的是善事,却被难民和百姓们骂得狗血淋头,几句谣言竟能抹杀将士们付出的一切,大家都受够了窝囊气。
    顾青转身看着那名一直被亲卫押着的泼皮,他是投毒的凶手,此刻已面无人色,浑身瑟瑟发抖。
    顾青冷冷道:“让你交代的时候,你最好痛快点,否则下场会很惨。”
    泼皮已吓得站不住了,被两名亲卫左右架住才没有瘫下去,颤声道:“顾公爷,小人知罪了,若小人痛快交代了,能否……”
    话没说完,顾青冷笑道:“害了近百条人命,你不会以为自己还有活路吧?交代得痛快点,我可以允诺让你死得痛快点,也不牵连你的家人,否则……”
    泼皮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绝望地垂下头。
    毫无预兆地,长安城突然风云色变。
    下午时分,一队队安西军将士披甲而出,入城后迅速飞奔向太极宫,与此同时,原本驻扎在太极宫外城的神射营也迅速将戍卫宫闱外城的朔方军驱逐。
    太极宫外的朔方军人数大约只有数百人,他们主要是戍卫宫闱禁宫,外城一直是安西军戍卫的,朔方军不过是象征性驻扎了几百人作为天子仪仗。
    神射营突然发动后,数百朔方军毫无悬念地被神射营赶进了宫门内,神射营很快便接管了太极宫外城防务,并在宫门外列阵以待。
    他们的枪口,冲着宫门。
    太极宫内,朔方军也紧急调动起来,宫里驻守着三万朔方军,得知安西军有异常的兵马调动,朔方军也慌了,急忙从宫闱各处匆匆调来两万余兵马,隔着承天门紧闭的宫门,列阵与神射营对峙。
    长安城百姓纷纷走上街头,躲在街道两旁,神情惊惧地看着一队队安西军将士杀气腾腾地朝太极宫进发。眼看着安西军将士从各个不同的街道迅速朝太极宫集结,百姓们纷纷色变,骇然地互相打听究竟。
    太极宫前,安西军将士已渐渐集结起来,常忠骑马在阵前来回徘徊,一脸冷意地盯着那扇紧闭的宫门。
    将士们披甲执戟举盾,肃杀的气息充斥天地,长戟如林的阵列里,顾青神情平静地站在后方,注视着皇宫的钟鼓楼。
    段无忌也赶来了,表情有些惊异,他没想到顾青说动手就动手,突然间就把太极宫围了。
    “公爷,您这是……”段无忌压低了声音,道:“打算起事了?”
    顾青瞥了他一眼,道:“起什么事?我只是请天子交人而已。”
    段无忌指了指面前执戟备战的将士,苦笑道:“您这架势,是‘请’的样子吗?”
    顾青嘴角一勾,道:“敬酒与罚酒,天子总要饮一杯的,刚才在宫里,我已与天子讲过道理了,天子好像不太喜欢讲道理,所以我打算用他听得懂的方式与他沟通,兵马与刀剑,他应该能懂了。”
    段无忌犹疑道:“您今日真不打算起事?不起事的话,这阵仗可就闹大了,朝野间会激起惊涛骇浪的,往后您也会背上不少骂名……”
    顾青冷冷道:“我和安西军已背负不少委屈了,再背负骂名又如何?该讨的公道,我一定要讨回来。”
    段无忌的表情说不上是失望还是惊惶,总之很复杂。
    顾青看了他一眼,道:“今日不是起事,我若起事,断不会如此马虎,封城,清街,禁坊,接管宫闱,我一样都没做……如今起事,还不到时机,天下人心未附,起事败大于胜。”
    段无忌点头:“既如此,学生愿为使节,独自进宫与天子谈一谈。”
    顾青微笑道:“不必冒此风险,有人会帮我谈的。”
    “谁?”
    顾青抬眼望向朱雀大街的尽头,那里正匆忙行来好几辆马车。马车后面,还有一乘豪奢的御辇,抬着御辇的宫人健步如飞,救火似的朝太极宫方向飞奔。
    顾青笑了笑,竟转身就走,道:“无忌,若太上皇问起我,就说我不在,他若要进宫,放开阵列,让他进去。”
    段无忌愕然,然后下意识点头应了。
    没多久,李泌和杜鸿渐的马车一前一后到了阵列后,马车还未停稳,李泌便慌慌张张地跳了下来,落地一个踉跄差点摔倒,顾不得整理衣冠,涨红了脸厉声喝道:“顾青何在?顾青呢?”
    段无忌迎上前,表情平静地行礼,道:“顾公爷不在此处。”
    李泌瞪着段无忌,他认识段无忌,知道他是顾青麾下颇受信任的幕宾,顿时暴喝道:“安西军陈兵宫门,意欲何为?”
    段无忌淡淡地道:“李辅国买凶下毒,残害难民,嫁祸于安西军,顾公爷不过是想请天子交出李辅国,以正国法,以还安西军将士清白。”
    李泌怒道:“天大的理由也不能在宫门前动刀兵,你们是想谋反么?”
    段无忌语气渐冷:“安西军若谋反,此时宫门早已被攻破,何须等到此刻仍按兵不动?”
    李泌脸色铁青道:“马上派人告诉顾青,速速退兵,一切有商量,否则便以谋逆论处。”
    段无忌冷冷道:“还是那句话,请天子交出李辅国,否则安西军不退兵。”
    李泌满脸寒意道:“你们要想清楚,安西军不过是掌握了长安城,但天下仍是李唐的天下,天下无论官民将士,皆是忠于李唐的,尔等以为占了长安便等于得到天下了么?”
    段无忌毫不示弱道:“顾公爷和安西军将士为国平叛征战,将生死置之度外,流血战死无怨无悔,如今叛乱未平,将士们却蒙受不白之冤,岂不令人心寒?我们被冤枉的时候,满朝公卿可有人出来为安西军说一句公道话?既然无人出来说公道话,我们自己向天子讨个公道,过分吗?”
    李泌语滞,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正在僵持时,李隆基的御辇也赶到了。
    周围匆忙赶来的朝臣们纷纷跪拜迎驾,段无忌犹豫了一下,整了整衣冠,却没跪拜,只是朝御辇长揖一礼。
    在高力士的搀扶下,老迈的李隆基走下御辇,蹒跚地走过来。
    浑浊的老眼环视一圈,看到枪戟如林严阵以待的安西军将士,李隆基无声地叹了口气,最后目光落在段无忌身上。
    “你是顾青身边的幕宾,你与顾青是同乡,名叫段无忌,对吗?”李隆基沉声问道。
    段无忌行礼道:“小人段无忌,拜见太上皇陛下。”
    李隆基点点头,今日事发突然,李隆基也是临时得讯匆匆赶来,来得有些急促,李隆基微微喘息不已,半晌才平复下来。
    “好,好,果真是今非昔比,兵强马壮了,换了是朕,怕也忍不住想问一问鼎重几何,不怪顾青,呵呵,不怪他。”李隆基居然笑了。
    段无忌眼皮一跳,李隆基这句话分量很重,基本等于直接问他顾青是不是今日要将李唐取而代之了。
    段无忌躬身道:“小人代顾公爷禀太上皇陛下,顾公爷今日并非谋逆,而是安西军遭遇不公,顾公爷想讨个公道。”
    李隆基指了指周围枪戟如林的将士,笑道:“这便是顾青讨公道的方式?你们为何不索性攻进宫去,把刀架在天子的脖子上,想要任何公道他都会给你,为何不攻呢?”
    段无忌后背冒了一层汗,面前这位可是曾经搅动风云,开创盛世的一代帝王,话语间的锋芒果真令人难以招架,难怪顾青选择理智地躲开,不与他见面。
    “太上皇陛下,佞宦李辅国指使投毒,嫁祸安西军,有凭有据铁证如山,可满朝君臣却无人愿为安西军做主,就连天子也不愿交出李辅国,敢问太上皇陛下,安西军将士是否忍下这桩冤案?”
    李隆基冷冷道:“冤案可以查,但案子归案子,若天下所有人遭遇不公便举兵谋逆,社稷还要不要了?一言不合便举兵逼宫,皇权在尔等眼里是什么?”
    段无忌沉默片刻,忽然强硬地道:“既然无人给将士们公道,将士们便自己求个公道,太上皇陛下,非我安西军衅事,而是李辅国构陷在先,是非曲直请陛下明鉴。”
    李隆基大笑:“好,好一张伶牙利嘴,举兵逼宫,臣失臣礼,你倒有理了,哈哈,此刻你兵强马壮,刀戟加颈,你说什么都有理……”
    环视一圈,李隆基道:“顾青应该不在吧?呵,也算尚存一丝敬畏了,段无忌,安西军若不退兵,可否容朕入太极宫?”
    段无忌闪身相让,恭敬地道:“臣未失臣礼,只是逼不得已。陛下要进宫,无人敢拦,陛下请。”
    拍了拍手,身后的常忠暴喝一声:“让!”
    轰的一声,安西军阵列瞬间让开一条宽敞大道。
    李隆基与李泌,杜鸿渐等朝臣穿过阵列后,又听到身后轰的一声,阵列再次合拢。
    默默的看着沉默透出一股冲天杀意的方阵,李隆基黯然叹息。
    属于李家的江山,真的开始摇摇欲坠了,只差轻轻一推,江山即颓。
    养虎为患,纵虎归山,一切都是他的错。
    …………
    太极宫,承香殿内。
    父子二人对视,李隆基努力忍住一巴掌扇到李亨脸上的冲动,眼神冰冷地盯着他。
    李亨神色灰败,颓丧垂头。
    “事既已败,为何不交出李辅国?”李隆基冷冷问道:“断腕求生的道理需要朕教你么?当年朕剪除东宫羽翼,除掉了韦坚和皇甫惟明,你是怎么做的?为何如今越活越回去了?”
    李亨对当年的旧恩怨已提不起怀恨之心,此刻的他正面临着一个天大的麻烦。
    “朕……实在没料到顾青竟胆大至斯!父皇,这逆贼就算今日不反,迟早也会反的,早与晚都一样,咱们李唐的社稷怕是时日无多矣。”李亨绝望地叹道。
    李隆基怒道:“谁告诉你早与晚都一样?朕跟你说,不一样!大不一样!如今你要拖着他,安抚他,顺从他,同时积蓄力量,秘密调动藩镇兵马,我们仍有一搏之力,可他如果今日反了,咱们李家可就真的万事皆休!”
    目光充满了冰冷的寒意,李隆基重重地道:“当了那么多年的太子,当初隐忍的毅力哪里去了?你以为当了皇帝便可为所欲为了吗?这点城府心机都没有,你有何资格当天子?”
    李亨无力地垂下头,神情既愤慨又无奈。
    李隆基接着道:“为了一个李辅国,你差点把顾青逼反,这就是你当皇帝的本事?相比我李唐社稷,区区一个李辅国有那么重要吗?”
    李亨忍不住道:“朕只是看不惯顾青咄咄逼人的态度!”
    “他麾下猛将如云,将士身经百战,兵强马壮羽翼丰满,就算咄咄逼人也是天经地义,投毒一案既然已事败,那么就应该果断舍弃李辅国,换我皇室安稳,你却与他针锋相对不依不饶,谁给你的底气?你难道不知长安城在他的掌握之中吗?”
    李隆基怒其不争地瞪着李亨,叹道:“你当天子……终究还是太嫩了。君弱臣强之时不知隐忍,形势只会越来越糟糕,一味与权臣正面相抗,天子之位也越来越危险,顾青他随时有能力将你取而代之,那时你便是亡国之君,是李家的罪人,死后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见李亨怒不敢言的模样,李隆基愈发失望。
    抢皇位倒是雷厉风行,一旦遇到大事便六神无主,若是太平时节倒是无妨,朝中自有能臣干吏辅佐,可如今天下动荡,权臣在卧榻之侧虎视眈眈,李亨这样的优柔君主委实不宜在如此恶劣的环境里生存。
    实力弱也就罢了,连内心都不够强大,如何能与权臣争锋?
    “现在必须马上消弭这场兵变……”李隆基冷冷地道:“首先,你立即下旨将李辅国交出去,还有那些从犯,一并交出去,妥协只是暂时,你若做不到,今日便是你当天子的最后一天,很快安西军就会攻进宫闱,将你推下皇位,是进是退,你自己决定。”
    这道选择题是送分题,李亨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
    李隆基又道:“其次,你必须下一道圣旨,就说李辅国谋反,串通宫人欲行刺天子,顾青和安西军奉旨包围皇宫,他们不是谋逆,而是奉旨勤王。”
    李亨抬眼看着他,李隆基冷冷道:“朕刚才说了那么多,你还没懂么?”
    李亨颓然垂头:“是。”
    李隆基接着道:“第三,再下一道旨,将难民中毒一案全部推给李辅国,为顾青和安西军正名。”
    李亨不甘地道:“如此,顾青那贼子和安西军岂不是既折了我皇威,又得了民心?”
    李隆基冷笑:“人家的刀剑就在宫门外,你我的性命都是他的,此时此刻,你还顾得上皇威和民心?且暂时隐忍吧,等各大藩镇调集兵马,还有史思明归降朝廷后,所有兵马加起来,咱们与安西军便有一搏之力了,除掉了顾青,你才能安稳地当你的天子。”
    李亨点头:“朕明白了,多谢父皇指点。”
    李隆基叹道:“你啊,将来坐稳皇位后,只求能给朕一个寿终。”
    李亨一凛,急忙道:“朕会侍奉父皇天年,绝不敢有别的心思。”
    李隆基嘴角扯了扯,没说话。
    李亨当即召来宦官,亲笔写下了一道圣旨,命宦官送出去。
    没过多久,一身紫袍凌乱的李辅国被禁卫从宫里的住所拎了出来,李辅国凄厉大叫,引得无数宫人好奇注视,禁卫不耐烦了,一耳光扇去,李辅国当即被扇掉了几颗牙,不敢再吱声了。
    紧接着,李辅国麾下的察事厅几名首脑人物也被禁卫从宫里绑了出来,送到宫门外。
    仍在宫门外严阵以待的安西军将士上前将李辅国等人接手,送到顾青的面前。
    李辅国此刻满腔悲愤,他万万没想到李亨将他说弃便弃了,毫无预兆地绑了他送给顾青。
    此刻落到顾青手里,他焉有活路?
    顾青却笑吟吟地看着他,道:“李厅长,久违了。数日不见,李厅长仍旧是器宇轩昂,风采照人,令人高山仰止呀。”
    看到顾青的笑容,李辅国愈发心惊胆寒,颤声道:“顾公爷,奴婢,奴婢……只是奉命行事,奴婢非主谋,顾公爷饶命!”
    顾青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道:“仔细观察我的头,发现什么了吗?”
    李辅国目光呆滞:“发……发现什么?”
    顾青耐心地道:“你难道没发现我脑袋上脏兮兮的吗?拜你所赐,都是你泼的脏水呀,怎么洗都洗不干净,而且越来越脏……”
    叹了口气,顾青道:“你忠天子之事,我不怪你,可你的手段太下作了,今日安西军搞出如此大的阵仗,都是为了你,开不开心?惊不惊喜?”
    李辅国神情愈发绝望,他知道今日难逃生天了。
    李辅国身后跪着一排宦官和主事,他们也是一脸绝望,作为察事厅的主事人,他们知道这件事有多严重,也知道落在顾青手里将是怎样的下场。
    抬头注视着依然巍峨的宫殿,顾青眼中泛起冷意,良久,忽然道:“传令退兵,将士马上回营。”
    又指了指抖如筛糠的李辅国等人,顾青道:“将李辅国等人押赴城外难民营,历数罪状,明正典刑,还我安西军清白。”
    来如潮水,去如潮水,一声令下后,安西军将士迅速从宫门外撤走。
    没过多久,宫门打开,无数宦官出宫四处张贴圣旨。
    奸宦李辅国串通宫人谋逆,安西军奉天子密旨包围皇宫勤王讨贼,奸宦已被拿获,谋反已被诛灭,城中臣民人等可照常起居,勿使惊惶。
    另外,安西军勤王有功,赐金十万贯,赏粮肉若干,一应将领俱有封赏。
    蜀国公顾青危急之时率军救驾,功比开疆,可晋其爵,升封蜀州郡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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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介绍: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唐天宝,顾青身着布衣从烟尘里走来,在长安皇城的大道上,看着鳞次栉比的华丽殿宇,一步,两步,步步生莲。他渐渐握住了这个强盛王朝的脉搏,也看到了饱受挫折打击的李隆基那张灰败阴暗的脸。俯下身,顾青微笑着对李隆基说:“陛下,您是否该禅位了?做个太上皇多好,天下事,臣愿为陛下分忧决断。”朝为田舍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朝为田舍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