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二章 无中生友
顾青几乎连滚带爬窜出了杨玉环的卧房。
很尴尬,也很疑惑,最重要的是,关于昨晚的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他完全没有记忆,所以也不清楚究竟谁占了谁的便宜。
杨玉环是啥价就不提了,顾青可是很贵的,只有皇甫思思这小富婆才消费得起。
衣裳略显凌乱地窜出卧房,出门便遇到一名丫鬟,她正端着一盆热水,傻呆呆地看着顾青。
顾青龇牙:“你瞅啥?”
“公,公爷……”丫鬟吓得魂不附体。
“你是不是以为我在阿姐房里过夜?呵,愚蠢的东西,我是那种人吗?”顾青浑身散发着正义的味道。
“奴婢不敢,不敢。”丫鬟吓得跪下了。
顾青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若被我听到外面有任何风言风语,你就没命了。”
丫鬟吓哭了,抽泣着道:“奴婢绝不说半个字,奴婢什么都没看见。”
屋里杨玉环的声音传出来,语气带着几分羞怒:“对一个下人撒什么气,还不快滚!”
顾青顿时收起王霸之气,低眉顺目地道:“是是,我这就滚。”
飞快离开东厢房,顾青逃命般奔往前院。
前院荫凉银杏树下,顾青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来,脑子里仍嗡嗡作响。
昨晚发生的事令他此刻都没回过神来,大家一团和气在喝酒,一起聊梦想,聊情怀,聊诗和远方,最后怎么就喝到床上去了?
万般不解,又无迹可寻,此刻脑海里只有杨玉环那白花花的柔软,以及她那羞愤欲绝的表情。
虽说能够确定自己与她没发生任何实质性的关系,但……他的手也能确定在她身上不规矩了。
顾青独自坐在树下,轻快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皇甫思思猛地拍了他一下,笑道:“公爷今日倒是闲情,竟有空坐在树下发呆……”
皇甫思思话说到一半便止住了,因为她发现顾青的表情有些复杂,既尴尬又失落,就像被人当街扒了裤子却又遗憾没有美女看到一般,贱嗖嗖的……
“公爷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吗?”皇甫思思好奇地问道。
顾青叹了口气,迟疑片刻,轻声道:“确实有点事……”
皇甫思思嫣然笑道:“妾身是您的枕边人,有什么事尽管对妾身说。”
顾青犹豫许久,缓缓道:“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
皇甫思思翻了个白眼:“…………”
顾青警告道:“这表情啥意思?不要乱想,我真有一个朋友。”
“好啦,妾身相信是您的一位朋友,然后呢?”
“我这位朋友为人很正直,但与一位女性朋友饮酒时不小心喝多了,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和那位女性朋友睡在同一张床上,而且……两人衣衫都不整。”
皇甫思思震惊地张大了嘴,上下打量着他:“公爷你跟谁饮酒了?”
顾青板着脸道:“你是智商不够还是失忆了?我都说了是我一位朋友,不是我!”
皇甫思思果真如同失忆了一般,沉浸在自己的猜测里不可自拔,喃喃道:“莫非是万春公主?不对呀,万春公主回到长安后便住进兴庆宫了,按理说不会私自跑出来与您饮酒呀……”
顾青咬牙道:“不是我,是我一位正直的朋友!”
皇甫思思白了他一眼,道:“没皮没脸吹嘘自己正直,单就这句话妾身便不信。”
顾青怒道:“人与人最基本的信任都没了,绝交!”
皇甫思思笑道:“好啦好啦,妾身信您便是。”
眨了眨眼,皇甫思思又道:“所以,公爷您……的那位‘朋友’,饮酒醉后与那位女子睡了一夜?”
顾青萧然道:“醉后啥都不记得,醒来才发现睡在一张床上。”
“除了睡,还做了什么?”
“什么都没做,贞操与节操俱在。”顾青斩钉截铁地道。
皇甫思思又白了他一眼,道:“您的贞操在妾身这儿就不知丢了多少次了。”
顾青冷着脸道:“是我的一位朋友……”
“您……的那位朋友确定什么都没做?”皇甫思思狐疑地打量着他。
“真的没做。”
皇甫思思哼了一声,道:“男女同睡一张床,就算什么都没做,您也不干净了。”
“洗洗不就干净了。”
皇甫思思忽然惊声道:“莫非张家两位小姐回长安了?”
顾青苦恼地道:“你说话能否循序渐进?我有点跟不上你的节奏了……怀玉和怀锦没回长安,你想多了。”
皇甫思思仍在猜测,这个瓜不小,吃瓜群众必须开动所有的智商让这个瓜吃得有头有尾。
于是皇甫思思喃喃道:“公爷认识的女子就那么几个,除了张家两位小姐和万春公主,剩下便只有……”
皇甫思思越说越慢,两眼情不自禁地睁大,震惊地看着他,道:“难不成……是杨,杨……”
顾青叹了口气。
老铁,这话儿到头了。
起身拍拍屁股就走,顾青头也不回地道:“今日开始我不回家了,住在城外安西军大营里,有事去大营找我。”
皇甫思思仍不敢置信地圆睁双眼,良久,忽然转身就朝后院跑去:“妾身去看看杨阿姐!”
…………
心情复杂的顾青出城来到安西军大营。
大营空荡了许多,大部分将士被调入城内接管防务,城外十里连营,显得分外空寂。
顾青一路上没说话,宿醉的痛苦,尴尬的情绪,令他脑子一阵阵发懵。
进了大营,径自入了帅帐,顾青让韩介弄一只羊腿,架好炭炉,将羊腿料理过后放在炭炉上烤。
唯有美食能缓解此刻的心情了。
未多时,羊腿熟了,顾青掏出匕首,慢慢吞吞地将羊腿肉一块块送入嘴里,面无表情地咀嚼着。
韩介安静地坐在顾青身后,见顾青今日神情古怪,似乎心情不佳,韩介也是个有眼力的家伙,非常识趣地把自己当成小透明装死。
然而,韩介还是太天真了。
顾公爷有时候不会太讲道理,越是亲近的人面前他越任性。
“韩介。”顾青忽然道。
韩介急忙起身:“末将在。”
顾青头也不回,道:“所有亲卫包括你在内,去校场跑圈,跑到死。”
韩介惊愕道:“公爷,末将和兄弟们没做错事呀,为何跑圈?”
顾青割下一块肉塞进嘴里,便嚼边道:“我也不知道为何,只觉得你们应该跑圈了,跑圈不需要理由。”
韩介震惊地看着他,良久,从嘴里迸出一句:“公爷赏罚分明,不偏不倚,末将心服口服。”
“讽刺我的话,下场会更惨哦,你想清楚。”
“末将错了。”
韩介欲哭无泪,今日就不该在公爷面前晃悠的,存在即是有罪。
垂头丧气地往外走,韩介心里奔腾的一万头草泥马已经开始跑圈了。
刚掀开帅帐的门帘,门外一名亲卫正好走来,神色匆匆地道:“公爷,大营辕门外有圣旨到。”
顾青眉头一皱,意兴阑珊地放下羊腿,叹道:“这个时候还来给我找不痛快,天子当得没一点眼力……”
站起身整了整衣冠,顾青道:“出去接旨吧。”
辕门外,李辅国一身绛紫官袍,神情肃穆地站立原地不动,见顾青领着亲卫们走来,李辅国微笑迎了上去,躬身向顾青行礼。
顾青潦草地回了一礼,道:“李司马……哦,对了,陛下回长安后,李司马的官职也应有变动了吧?”
李辅国笑道:“托公爷的福,天子回到长安后新设‘察事厅’,奴婢忝为察事厅掌事……”
顾青皱眉,喃喃道:“‘察事厅’?”
名字透着古怪,似乎跟特务机构有关,所以它便是锦衣卫东厂一类的机构,专门用于监察臣民风声动向?
李亨为何搞出这么个东西?他想做什么?
脑子飞快转动,顾青嘴上却很客气地道:“原来是李厅长,久仰久仰……”
李辅国哭笑不得:“顾公爷,奴婢不是什么‘厅长’,是掌事。”
顾青呵呵一笑,道:“不管察事厅是做什么的,李掌事,咱们丑话说在前面,察事厅的手不要伸得太长,不要碰我的安西军和我的宅院,否则……你敢伸手我就敢剁了它,明白我的意思吗?”
话是微笑着说的,李辅国却听得后背一层冷汗,他很清楚顾青不是开玩笑,话里分明带着几分杀意,若察事厅真敢监察安西军,顾青说不得便会大开杀戒,将察事厅杀得鸡犬不留。
李辅国毫不怀疑顾青能做到,如今的顾青可是令朝堂君臣都颇为忌惮的权臣,他有绝对的实力让自己的每一句话都兑现。
“顾公爷多虑了,奴婢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把手伸到安西军来呀,察事厅不过是帮陛下跑跑腿,听听长安城的动静而已。”李辅国表情诚挚地道。
顾青皮笑肉不笑地呵呵。
我信你个鬼,糟老头子坏得很。
李辅国见顾青表情微冷,不敢继续这个话题,于是整了整衣冠,肃然道:“顾公爷恕罪,奴婢奉命宣旨,请顾公爷接旨吧。”
顾青躬身而立,李辅国徐徐展开手里的黄绢,将写得密密麻麻的圣旨一字不漏地宣念了一遍。
顾青面无表情,眼神却越来越冰冷。
第五百九十三章 大营突变
李辅国念完圣旨,小心地双手捧给顾青,笑道:“圣旨已念完,请顾公爷接旨。”
顾青接过圣旨,仔细看了一遍,然后卷起来塞入怀中。
李辅国朝他行了一礼,笑道:“奴婢恭喜顾公爷,‘尚书令’自大唐立国以来,除了太宗先帝任过其职,百多年来朝臣无一能任,陛下天恩浩荡,却为顾公爷破了例,可见陛下何等器重顾公爷,对您不知寄予多大的厚望。”
顾青笑了笑,面朝兴庆宫方向遥遥一礼,道:“臣顾青,拜谢陛下天恩。”
李辅国又道:“至于圣旨上其他几位将军,便请顾公爷代为转达旨意,尽早上任就职,陛下说了,北方叛乱未平,朝廷急需人才,安西军麾下猛将如云,将他们遣任各地,正是希望他们能够将大唐的将士操练成如安西军这般虎狼之师,复我大唐百胜荣光。”
说完李辅国收起笑容,眼神闪过一丝忐忑。
朝堂君臣皆知这道圣旨的意思,亦皆担心顾青会不会遵这道旨。
若顾青遵旨,万事大吉,安西军立马就会被拆分成若干部分,将他们调往不同的地方,从此再也无法对朝廷形成威胁。
若顾青不遵旨……
老实说,顾青若不遵旨,李亨也不知该怎么办了,捏不扁他搓不圆他,人家有兵马在手,无论朝堂还是民间皆可横着走。
李亨除了原谅,还能怎么办呢?
李辅国是天家家奴,天生站在李亨的立场上,此刻也是心情不安,一双绿豆眼死死地盯着顾青的脸,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端倪。
谁知顾青却非常出乎意料地接过了圣旨,面朝宫城而拜,搞得李辅国心中一阵惊喜。
“顾公爷的意思是……您接旨了?”李辅国既高兴又忐忑,像极了刚向姑娘表白的纯情小男生。
顾青面色坦然地点头:“当然接旨,天子之旨,为人臣者岂敢不遵?李掌事这话问得好奇怪。”
李辅国惊喜道:“那么,明日便请顾公爷上朝赴任,居尚书令之职?”
顾青继续点头:“还请转告陛下,就说臣明日便去政事堂应卯。”
李辅国不屈不挠地问道:“顾公爷麾下那几位将领……”
“他们当然也是明日便离京赴任。”
李辅国脑子涌起一片幸福的眩晕,颤声道:“公爷此言当真?万不可诓奴婢呀。”
顾青正色道:“看我诚恳的眼神,你就知道我说的每句话都是诚信不欺的。”
李辅国连连道:“好好!顾公爷公忠体国,不愧是大唐的忠臣,奴婢这就回宫复命。”
说完李辅国转身就走,生怕顾青临时反悔似的,脚步越走越快,上了辕门外的马车后便逃命般跑远了。
李辅国走后,顾青身后的韩介终于忍不住凑上前焦急地道:“公爷怎可接旨,陛下分明是想削公爷之权,将安西军拆解呀。”
顾青面无表情道:“你都看出来了,难道我比你更蠢吗?”
“那公爷为何……”
“不管我有何打算,当着外人的面,天子的面子还是要给足的,所以旨意必须接,我若当着李辅国的面抗旨,就等于我与天子公然撕破脸了,如今还没到撕破脸的时候,明白吗?”
韩介点点头,随即又担忧地道:“可是,公爷您接了圣旨后,该如何推脱呢?”
顾青胸有成竹地一笑:“八字真言,‘稳的一批,死赖不走’。”
“呃……
定了定神,顾青道:“马上派人入城,将常忠,沈田,李嗣业,孙九石等将领召来见我。”
韩介急忙转身吩咐亲卫们策马入城。
半个时辰后,安西军大营帅帐内,众将皆到齐。
顾青神情悠哉,从怀里掏出圣旨朝常忠递去,示意他与众人传示。
众将看过圣旨的内容后,表情比较统一,跟韩介一样既担忧又焦急。
顾青却神色如常地笑道:“首先恭喜各位,你们一个个都升了官儿,最大的是节度使,与我平起平坐了,次一点的也是节度副使,这辈子也算功成名就啦。”
常忠苦笑道:“公爷莫开玩笑了,您……唉,您怎么就接了旨呢?这道旨不该接呀。”
顾青眨了眨眼,笑道:“我若不接旨,岂不是耽误了你们的前程,往后你们背地里议论起来,还不知如何骂我呢。”
李嗣业怒道:“公爷分明是看不起我们,我们与安西军同生共死,谁在乎这什么节度使节度副使的,谁爱当谁去当,反正老子这辈子打算老死在安西军,当个阵前小卒也认了。”
沈田也道:“天子封赏的背后,分明是有意拆分安西军,公爷,这可不是什么‘前程’,而是一把无形的刀,有朝一日安西军被拆得七零八落,我们这些被封为节度使节度副使的人,天子焉能不清算?”
常忠急忙道:“没错,在天子眼里,咱们已被打上了安西军的烙印,不管调任何处,天子终归无法抹除猜疑,若时机一到,猜疑之心很快会变成杀机,我等下场会更惨。”
帅帐内,众将纷纷附和,显然大家都看清了李亨的意图,他们更清楚,自己的命运与安西军的命运是一体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若真的遵旨离开安西军去地方任职,用不了多久就会等来一道诛杀的圣旨。
“公爷,咱们绝不能离开安西军!”刘宏伯语气重重地道。
见众将焦急,帐内喧闹一团,顾青笑了笑,道:“你们啊,太沉不住气,不走便不走呗,喊口号是几个意思?一帮子怂货,有胆子站在兴庆宫门前去喊口号呀。”
众将苦笑,都火烧眉毛了,顾公爷为何还是这副不慌不忙的样子?莫非他早有对策?
“呃,公爷,您是否已有应对之法?快说出来让咱们听听,省得咱们干着急呀。”常忠试探着道。
顾青环视众人,悠悠地道:“首先我要确定你们没有离开安西军的念头,你们可要想清楚了,节度使节度副使可是一方封疆大吏,错过今日的机会,往后只怕不会再有了,日后你们议论起来,莫怪我耽误了你们的前程……”
李嗣业粗红着脖子道:“公爷说的甚话,咱们与安西军将士同生共死多年,若为了富贵弃兄弟袍泽而去,咱们还算是人吗?”
众人纷纷点头附和。
见众人表情真挚,不似作伪,顾青点了点头,道:“既如此,咱们便留在安西军,谁也不能将咱们兄弟拆开。”
众将起身抱拳,齐声道:“愿听公爷将令。”
顾青笑了笑,道:“不急在一时,今夜咱们便留在大营里,明日再入城办差。”
众将无人反对,顾青的决定就是他们的决定。
夜幕降临时,众将散去,各自回帐。
顾青单独留下了沈田。
“公爷是否有事吩咐?末将愿为公爷赴汤蹈火。”沈田神情凝重地道。
顾青笑道:“放轻松,世间如此美好,花儿那么香,月亮那么圆,哪有那么多赴汤蹈火的事让你们做。”
沈田咧嘴一笑。
顾青又道:“世人皆云安西军猛将如云,仔细算算,此言倒也不虚。若论步战,李嗣业的陌刀营当属第一,若论远程击敌,神射营当世无双,若论马战冲锋,你沈田是我军中翘楚,老天待我不薄,赐我鱼入大海的机会,又赐我这些忠心耿耿的勇猛之将,此生无憾了。”
沈田挠了挠头,道:“呃,公爷为何突然说起这些?”
“突有感慨罢了,沈田,我们的前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条路也许会越来越艰难,跟着我,不一定会荣华富贵,更有可能壮志未酬身先死,你们拒绝了一场天大的富贵,就要做好同生共死的准备。”
“末将不怕,跟着公爷,我连阎王殿都敢闯!”
顾青深深地道:“有了你们,我才有往前闯荡的底气,愿军中袍泽亦与我心同。”
沈田迟疑了一下,忽然探手入怀,从怀里掏出一张沾染了汗渍已然泛黄的纸,道:“公爷,关于安西军的奖惩制,末将有些话不吐不快,这是末将写的条陈,放在身上久矣,既然今日有机会,末将请公爷一观。”
顾青颇为意外道:“难得你竟然有这份心。”
沈田笑了笑,道:“末将带兵多年,多少有些心得,为了安西军将士战力更高,士气更盛,末将以为安西军应当适当做出一些改变……”
“什么改变?”
“具体都写在纸上,简单的说,请公爷考虑参详秦代将士出征时的奖惩制,厚赏军功,激励将士。”
顾青目光闪动,喃喃道:“复秦兵之制……”
回过神见沈田正眼巴巴地看着自己,顾青失笑道:“我不可能马上给你答复,回头我仔细看看你写的条陈,再好好考虑,现在,有件事要交代你……”
“公爷请吩咐。”
…………
当天夜里,长安城外安西军大营忽遇敌袭,一股来历不明的敌人轻装从大营西北侧突破栅栏,冲入安西军大营内。
由于安西军将士绝大部分被调入长安城戍守防务,大营内本就空虚,这股敌人冲入大营后如入无人之境,一路烧掠,从西北侧一直杀入中军帅帐,放火焚烧营帐无数。
巧的是,安西军主帅顾青当夜恰好住在帅帐中,这股敌人仿佛事前得到了消息,冲入大营后目的性非常明确,径自冲向帅帐。
乱军之中,顾青身受重伤,在亲卫们的拼死护卫下,顾青侥幸逃出生天,而那股袭营的敌军,在焚烧了帅帐后掉头离去,遁入城外山林之中,再也寻不着踪迹。
第二天一早,安西军大营被袭,主帅顾青重伤的消息已然传入长安城内。
朝野震惊,安西军麾下将领们暴跳如雷,全军将士刀出鞘,弓上弦,将领们大索全城,恶狠狠地扬言要捉拿敌人,为顾公爷报仇雪恨。
第五百九十四章 反击妥协
谁都没想到安西军大营竟被偷袭了,就在长安城外。
这支敌军是什么来历,从哪里冒出来的,为何那么巧,恰好顾青在大营时便冲了进去,而且目标直指帅帐。
没人知道答案,意外来得太突然,消息传到长安城时,朝堂市井皆不敢置信。
实在是太意外了,尤其是那支莫名其妙冒出来的敌军,根本没人知道他们事先潜伏在何处,也没人知道他们的来历,仿佛从地底钻出来似的,发起夜袭后目标非常精准,趁着安西军大营内部空虚之时,策马直冲顾青的帅帐,让人不得不怀疑是否是里应外合。
第二天一早,安西军将领闻讯纷纷赶到大营,见到被敌军突袭重伤的顾青,众将勃然大怒,让亲卫们小心地将顾青抬回长安城的宅子里后,常忠李嗣业等将领阴沉着脸也跟着回了城,然后各自率领麾下将士出城,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兵搜索敌军踪迹。
顾青被抬回宅子的当日,京兆府尹宋根生紧急召集长安城各坊坊官和武侯,下令严密排查城中一切可疑人物,并派人向兴庆宫禀奏。
当天傍晚,城外搜索一无所得的常忠李嗣业等将领纷纷回城,安西军将士刀剑出鞘,杀气腾腾地游弋在长安城街头,长安臣民皆不敢掠其锋,吓得纷纷闪避。
常忠更是在人潮汹涌的西市大声放话,说顾公爷必是被内贼奸细出卖,敢伤我军主帅,安西军誓不罢休,定要追究到底,揪出幕后指使的真凶。
常忠在西市说出这番话,等于大声告诉了全天下。
为平叛立下赫赫战功的安西军主帅顾青,被来历不明的敌军突袭重伤,而且是被内部的奸细出卖了行踪,此事在长安城内掀起轩然大波,如同风平浪静的海面忽然降临了一场海啸,大唐的都城随着顾青的重伤而瞬间阴云密布,电闪雷鸣。
兴庆宫的李亨也在当天听到了顾青重伤的消息。
李亨的反应首先是惊喜,没想到朝廷没对顾青动手,反而是那支莫名其妙的敌军先将他重伤了,李亨恨不得求神拜佛,最好顾青伤重不愈,被老天收了。
巨大的惊喜渐渐冷却下来后,平复了情绪的李亨仔细回想这件事的前后过程,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就在顾青刚刚接了圣旨,表示愿意交出兵权,并且安西军诸将也即将离京去各地赴任的节骨眼上,安西军大营就被一支来历不明的敌军突袭了,顾青也重伤了……
那么巧吗?
接着呢,顾青受了重伤,安西军诸将领着将士们杀气腾腾地四处搜索敌踪,接下来顾青手里的兵权还交不交了?安西军诸将还上不上任了?
出了如此恶劣的大事,顾青怎么可能还会交出兵权?麾下那些将领对顾青忠心耿耿,主帅受了重伤,将领们岂能善罢甘休?
李亨越想越怀疑这件事是顾青一手炮制的阴谋。
“陛下不必怀疑,根本就是。”李泌叹气道:“天下不会有这么巧的事,而且长安城附近的叛军早已被清剿干净,怎么可能莫名其妙冒出一支叛军突袭安西军大营?臣以为,这支所谓的‘叛军’便是顾青一手安排的。”
李亨脸色铁青地道:“那么顾青受了重伤……”
李泌苦笑道:“当然也是假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可是除了安西军那些将领,有谁亲眼见到顾青的伤了?”
李亨咬牙道:“果然……顾青不会轻易交出兵权,朕昨日还夸他公忠体国,是大唐的忠臣,呵,这便是忠臣的嘴脸么?”
李泌叹息道:“顾青昨日没有当面抗旨,而是选择用这种方式委婉拒绝交出兵权,是不想与陛下撕破脸皮,不想背负目无君上的恶名。”
李亨脸色阴沉地道:“可笑朕昨日还沾沾自喜,以为安西军对朕的威胁一夜之间消除了……”
李泌又叹道:“陛下,顾青这一招说来不新鲜,但很管用。此计不但顺理成章地违了圣旨,教天下人无话可说,而且顾青还化被动为主动……”
“李先生此言何意?”
“陛下下旨后,顾青的兵权无论交与不交,都对他非常不利,可昨夜炮制了这场阴谋后,顾青麾下诸将大索全城,常忠更是在西市大声宣扬有内贼奸细出卖了顾青的行踪,立誓要揪出幕后指使真凶,陛下,常忠的这句话意有所指呀。”
李亨仔细一咂摸,接着一惊,勃然怒道:“难道天下人会怀疑朕是幕后指使?”
李泌无声地点头,眼神充满了同情。
当皇帝当到被臣子诬陷的地步,也是没谁了。
李亨咬牙,面颊肌肉微微直颤:“好歹毒的恶贼!竟敢设计朕!”
李泌叹道:“从顾青出事,到安西军将领刻意渲染散播,最后常忠故意在西市放话,不出所料的话,这一切都是顾青的安排,根本没有所谓的叛军袭营,更没有人受重伤,有的只是一个不愿交出兵权的主帅,以及一群不甘被拆分而奋起反击的将领。”
“陛下,事情闹到这一步,顾青已反过来给您挖了个圈套,天下人已皆知顾青被奸细所趁,天下人也知道顾青兵权甚重,陛下深为忌惮,人们大多会猜疑奸细是不是与陛下有关……”
“此后陛下不可再对安西军有任何不利的举动了,否则便让顾青他们抓住了把柄,君上若不仁,安西军更有堂堂正正起兵谋反的理由了。”
李亨浑身一震,抿唇不语。
“朕……接下来该怎么办?”李亨声音嘶哑地道。
李泌断然道:“马上派人慰问顾青的伤势,最好是陛下亲自去探望,表达关切之意,并当众下旨,严令查缉那支兵马,至于让顾青任尚书令,以及拆分安西军将领一事,暂时不要再提,否则恐引火上身。”
“君圣臣贤的姿态要做出来,打消臣民对陛下的猜疑之心,安西军对朝廷的威胁不会那么轻易消除,只能徐徐图之,昨日顾青遵旨答应得太痛快,臣一直心有疑虑,今日才算是解开了疑虑,原来他已有安排……”
李亨阴沉着脸点头:“朕知道了。”
“传旨,朕要出宫,赴顾青府上探望。”
…………
天子仪仗出宫,从宫门到亲仁坊之间布满了羽林禁卫,仪仗浩浩荡荡来到顾家府宅前,身着黄袍的李亨被宦官搀扶下了车辇。
抬头扫了一眼顾青府宅的门楣,简陋陈旧的府邸令李亨微微皱眉。
“顾青一直住在这里?”李亨不解地道。
旁边的李辅国道:“陛下,此处一直是顾青的府邸,当年他还是蜀州一个山村少年时,刚入长安城太上皇便赏赐此宅给他。”
李亨微微动容,喃喃道:“如今的他已是今非昔比,竟还能安然住在旧宅里,安西军收复长安后,不见他置办豪宅亭阁,可见此人……”
李泌接道:“此人心志坚韧,腾达而仍清心寡欲者,不是大仁大善便是大奸大恶。”
李亨抿紧了唇,朝顾宅大门走去。
顾家大门外,安西军将士林立,不仅有顾青的亲卫,还有常忠沈田李嗣业等将领,他们领着各自的亲卫将顾青的宅院围得水泄不通。
宫里宦官上前说了几句,守门的将士点头,叫人去后院通传,并马上打开了大门,单膝跪迎天子御驾。
李亨跨入大门,绕过照壁,愈显简陋的院子令他皱了皱眉,院子里种着一棵银杏,银杏下有一张草席,草席上有矮桌和蒲团,除此别无他物。
穿过前院,在战战兢兢的下人引领下,李亨径自入了后院。
寻常人家的礼仪,陌生男子是不能进别人家后院的,但李亨是天子,理论上顾青家的后院也是他家的后院。
从月亮拱门进入后院,院里几株清雅的梅树,北厢房外静静地站立着几名武将,他们披戴着铠甲,全副武装连兵器都出鞘了,头盔上冰冷的面甲遮住了他们的容貌,只露出一双眼睛,杀气腾腾地注视着李亨和一众随从宦官。
李亨看到这几名武将,心脏猛地狠狠抽搐了一下,吓得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脸色瞬间苍白起来。
当世的武将他见得多了,在灵州时他还曾亲自接管了朔方军的兵权,不大不小指挥过几场狙击战,对于军队,李亨自然是不害怕的。
可眼前这几名披甲武将实在太可怕了,尤其是他们头盔上的面甲遮住容貌,冰冷而杀意盎然的样子,哪怕只是静立不动,浑身已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杀气,依稀间甚至能从他们身上感受到战场上的血腥味和惨烈的喊杀声,犹如万千冤魂萦绕在他们周围,凄厉愤怒地嘶叫。
这几人……便是名震天下的安西军将领么?
李亨的脸色愈发苍白,仅只一眼,他便清楚朔方军与安西军之间的差距有多大了。
李亨吓坏了,后面的朝臣和宦官更是吓得魂不附体。
最终还是李辅国壮着胆子上前一步,冷喝道:“天子圣驾在此,尔等还不拜见!”
几名武将却动也不动,他们覆着面甲,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但李亨却能从他们露出的那一双双眼睛里看到了他们的眼神。
那是桀骜不驯的眼神,像山林里的猛虎,从来不会为了任何人屈膝讨好,他们只懂得杀戮和猎食。
第五百九十五章 君圣臣贤
天子和安西军将领似乎陷入了僵持。
李亨被安西军将领的杀气所震慑,而安西句几名将领也没有跪拜天子,双方就这样一动不动,僵局越来越僵,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僵持许久,门后的厢房被下人从里面推开,屋里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
“……不可失臣礼。”
声音很小,但外面的李亨还是听到了,正是顾青的声音。
话音刚落,门外几名杀气腾腾的安西军武将忽然收起了兵器,面朝李亨单膝跪地,齐声道:“末将拜见天子。”
李亨努力挤出一丝笑意,伸手平举,道:“众卿平身。”
几名武将一声不吭地起身,自觉地站立一旁,让出中间的位置。
李亨的心跳有些快,心情既恐惧又焦虑。
今日亲眼见识了安西军中如狼似虎的猛将,既惧于武将之勇猛,又忧心武将之桀骜。
从刚才他们的表现来看,他们的眼里没有天子,只有顾青。
顾青一句虚弱的命令,便能令他们甘心收起兵器以臣礼拜见。
李亨很清楚,他们拜的不是天子,而是顾青的命令。
忍住心头的焦虑和不安,李亨含笑朝他们点点头,然后抬步走进屋内。
屋子光线很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顾青躺在床榻上,旁边站着两名大夫模样的人,正静静地垂首躬立,见李亨走进来,两名大夫急忙跪拜行礼。
顾青赤着上身,身上缠满了布条,白净的布条上隐隐渗出斑斑血迹,而顾青脸色蜡黄,躺在床榻上动弹不得,看起来果真像是受了重伤的模样。
李亨心中冷笑,脸上却露出心疼焦急之色,大步上前道:“顾卿,顾卿,朕来看你了。”
顾青听到了声音,微微睁开眼,然后咬牙努力地打算支撑起上身,似乎想行礼,旁边的大夫却急忙制止了他。
李亨也识趣地道:“顾卿不必多礼,保重身子要紧,快快躺下吧。”
顾青朝李亨报以歉意的一笑,轻声道:“陛下恕臣无礼了。”
李亨叹道:“朕今日早晨才听说安西军大营被袭,有贼子胆敢在大唐国都之外纠集残兵,突袭大营,简直无法无天,朕已下旨严令追查,定要将贼人拿获,枭首示众,为顾卿报此大仇。”
顾青虚弱地道:“臣谢陛下天恩,臣命数该有此劫,没想到国都附近竟有未肃清之残敌,是臣大意了。”
李亨关心地道:“顾卿好好养伤,不要操心别的事,朕听说你受伤颇重,特意带了太医,不如让太医给顾卿瞧瞧?”
顾青还没说话,旁边一名大夫却神情惶恐地道:“陛下恕罪,草民刚将顾公爷的伤口包扎完毕,伤口已止住了血,敷上了药,若再换个人来瞧,又要将包扎的伤口重新撕开,对顾公爷的伤情颇为不利。”
李亨笑了笑,也没再坚持。
其实顾青的“重伤”是怎么回事,大家彼此心知肚明,李亨当然也不想真的让太医把顾青身上包裹的布条解开,此时此景,顾青身上裹伤的布条就是君臣之间仅剩的一块遮羞布,若然扯下来,对大家都不好,如今君臣之间还没到撕破脸的时候。
李亨坐在顾青的床榻边,关心地道:“顾卿安心静养,你是国之重器,不可有失,北方叛乱未定,社稷百废待兴,诸多国事朝政皆须顾卿帮朕拿主意,政事堂的尚书令之职朕给你留着,待顾卿伤愈后便上任吧。”
顾青露出感动之色,低声道:“累及陛下挂念,臣之罪也。臣一定尽快好起来,为大唐社稷死而后已。”
李亨也动容地道:“顾卿为大唐立下赫赫战功,正是国之柱石,朕没想到卿竟突然遭此横祸,伤在你身,痛在朕心啊。”
顾青眼眶顿时泛红,哽咽道:“陛下以国士待臣,臣必以国士报之。”
艰难地扭过头,顾青从床榻的玉枕边取过一只鼓鼓的小布囊,颤巍巍地递给李亨。
李亨愣了一下,问道:“此为何物?”
顾青黯然道:“此为安西节度使之帅印,凡有征战,安西军诸将皆以此印为信,传之全军,莫敢不从。臣已是重伤之身,又蒙天恩被封为尚书令,帅印已用不上了,自当交卸安西节度使之权,臣便将此印交还给陛下,请陛下收下。”
李亨心脏一阵猛跳,差点当场心梗。
这枚帅印是他梦寐以求的啊!
如果接下它,安西军对朝廷的威胁是否永远消除了?
心跳剧烈,李亨下意识伸出手打算接过帅印,然而手刚伸到一半却忽然顿住,动作凝固了。
心念电闪间,李亨忽然想到刚才门外那几名杀气腾腾的安西军武将。
天子圣驾在前,那几名武将纹丝不动,手里的兵器甚至都不曾收回鞘内,目无君上之态淋漓毕现。
然而顾青在房里一声虚弱的命令,几名武将立马收兵归鞘,老老实实地向天子跪拜见礼。
所以,帅印算什么?
帅印算个屁!
若欲永远消除安西军的威胁,要么尽收安西军将士之军心,使其向天子和朝廷彻底归心,要么,将这些人全杀了,安西军从上到下一个不留,朝廷的心腹之患才算消除。
帅印?呵呵,此刻简直就是个孩童的玩意儿,它的作用甚至抵不上顾青的一声咳嗽。
帅印交上来难道就代表顾青真的愿意交出兵权了?
真正的兵权不在这枚帅印上,而在顾青的本心。
就算交上了帅印,只要顾青一句暗示,安西军就能在长安城杀人放火,攻陷内城,所以,这枚帅印交与不交,没有任何意义。
李亨伸出来的手缓缓地收了回去,脸上的笑容却是和煦如春。
“顾卿先收回帅印,安西军仍暂由你节制,这支虎狼之师寻常人可制不住呀,必须得是顾卿这般世间英雄人物才能震慑虎狼,兵权交卸不急在一时,呵呵,朕不急,真的不急。”
李亨不急,顾青却急了,挣扎着撑起半边身子,道:“臣已被封为尚书令,再掌兵权未免犯了大忌,臣对陛下忠心耿耿,陛下还请收下帅印,勿使陷臣于不忠不义。”
李亨脸上微微笑,心里mmp。
叱嗟!尔母婢也!
你去照照镜子,看看你此刻的嘴脸多么虚伪,你若真对朕忠心耿耿,就应该立马喝下一斤砒霜,位列仙班含笑九泉,朕才相信你的忠心。
心疼地握住顾青的手,李亨的目光温柔得能掐出水来,深情款款地道:“顾卿,真的不必急于一时,安西军由你掌握,朕放心,也相信你。好好养伤,不要胡思乱想,朕明日便去城外观音禅寺,为顾卿祈福,乞求上天让顾卿快快康复,辅佐朕重振盛世。”
顾青脸颊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
尔母婢也,你会去禅寺为我祈福?
你怕不是去禅寺办道场,起法坛,画圈圈写桃符咒我早死吧?
支起的身子似乎很痛苦,顾青皱了皱眉,忍着钻心痛苦的模样,喘息着道:“既然陛下执意不收帅印,臣便等伤愈后再交卸兵权……但是,安西军诸将迁调各地一事刻不容缓,臣会命他们明日便启程赴任,莫耽误了军国大事。”
李亨急忙道:“诸位将军也不必急着离京赴任,一切等顾卿的伤好了再说。”
此时此刻,李亨总算看清了整件事的实质。
实质就是,顾青若不愿交出兵权,那么就算交出帅印也没用,就算把安西军诸将调离长安也没用。
刚才外面站的那几名武将一个个杀气腾腾,完全不将他这个天子放在眼里,用屁股都能想得到,他们会老老实实遵旨离开安西军,离开长安吗?
若真顺水推舟让顾青下令,命他们明日离京赴任,这些猛将恐怕当场就会闹出天大的风波来,昨日顾青一手炮制的所谓安西军大营被袭一事就能看出,安西军中没一个省油的灯。
与其那时候被安西军诸将闹出大事,折损天家皇威,还不如现在就拒绝顾青的请求,让这群如狼似虎的猛将老实待在长安,静等下一个合适的机会消除这群祸患。
二人各自心怀鬼胎,表面上却你推我让,君圣臣贤相敬如宾,这幅画面若被旁人见了,大唐不强盛才叫有鬼。
互相谦让半晌,君臣二人飙足了演技。
最后顾青实在推脱不过,于是像个洗头房工作的姑娘,羞答答地迎进了客人,半掩门脸,欲拒还迎地接受了李亨的好意。
兵权暂时不交了,麾下的将领也暂时不去外地赴任了。
不是我不放手,是天子的力气太大,我推脱不过呀。
顾青重新躺回了床榻,脸上的表情颇为遗憾,就像吃饭后跟朋友抢买单抢失败了的豪客,既遗憾又不甘,捏着钱包露出虚伪的不忿之情,叫嚣着下次一定让我来……
李亨的表情也颇为精彩。
抢买单抢赢了是怎样的感受?
想必不一定都是愉悦的,强颜欢笑的表情里透出一丝对对方的怒其不争。
你的力气怎么就不再大一点呢?
再大一点,我便抢不过你了呀。
第五百九十六章 简在帝心
虚情假意,满堂和谐。
挺好的,维持表面的融洽已经用尽了彼此全身的力气,主要是克制自己的力气,二人面对面时,其实都想抄起手边的香炉砸烂对方的狗头。
然而还是要继续微笑呀。
走过场般的慰问接近尾声,君臣两两相望,都希望对方马上消失。
“顾卿好生养伤,朕等你伤愈回朝,朝政繁复,朕一人多有不逮,顾卿当为朕分忧。”李亨起身道。
顾青艰难地撑起半边身子,虚弱地道:“臣拜谢天恩,待臣伤好后,定为陛下鞠躬尽瘁。”
李亨嘴角扯了扯。
别的不说,装伤装死的演技还是颇为精湛的,李亨都差点信了。
见李亨起身,顾青挣扎着坐了起来,喘着粗气道:“臣……送送陛下。”
李亨回身拦住,柔声道:“顾卿身子不便,何必拘礼,若挣开了伤口就麻烦了,快快躺下,朕心疼得很。”
顾青摇头:“礼不可废,天子屈尊驾临寒舍,臣岂能安卧于病榻,传出去会被朝中御史参劾的。”
说完顾青竟真的掀开了被子,刚把双脚放到地上,随即猛地一惊。
戏过了,刚才的动作太矫健,人设瞬间崩塌,整段垮掉。
于是顾青决定补救,虽然整段垮了,多少也该补上一点演技,说不定李亨是傻子,仍然深信不疑呢。
双脚放到地上后,顾青捂嘴咳嗽了几声,痛苦状抚住胸口,呕心沥血死而后已的样子非常感人。
李亨脸颊狠狠地抽搐了几下。
刚才顾青矫健的一刹那他已看到了。
大家都演得好好的,为何你偏偏在最后垮掉?让朕如何接得上?
见顾青痛苦的模样,李亨默默叹了口气,决定果断无视顾青刚才的演技穿帮。
温言宽慰几句后,李亨走出了屋子。
屋子外,李泌李辅国等人仍在院子里等他,门外两侧笔直地站着几名安西军武将。
李亨走到一名武将面前,笑道:“将军能否摘下面甲,让朕看看你的模样?”
武将默然摘下面甲,露出那张黝黑普通的脸。
李亨目光一闪,道:“若朕没看错的话,你便是常忠将军吧?”
常忠躬身道:“是,末将正是常忠。”
“常将军当年是左卫都尉,顾卿赴任安西节度副使时,是常将军率兵一路护送,从此顾卿倚你为左膀右臂,甚为看重,如今亦是顾卿麾下第一大将……”
常忠眼中闪过奇怪之色,这位天子从未见过自己,然而看到他的模样便能准确认出来,而且还能将他的过往事迹桩桩件件说得分毫不差。
天子也不简单呀,显然并非昏庸之辈。
“末将惭愧,谢陛下夸赞。”常忠垂头道。
李亨又走到另一位武将身前,笑着让他摘下面甲。
仅只一眼,李亨又认出他了:“这位莫非便是沈田沈将军?”
沈田低声道:“陛下慧眼,末将确是沈田。”
李亨笑道:“沈将军原是安西四镇之于阗镇副将,天宝十二载,吐蕃贼子寇边犯境,对于阗镇发起偷袭,于阗守军败逃,沈将军收拢残部北进,归入顾卿麾下,从此为顾卿征战四方,将军尤善马战,安西军骑兵名震天下,沈将军功不可没。”
沈田躬身道:“谢陛下夸赞。”
李亨又走到一位身材特别魁梧高大的武将面前,打量了他一眼,笑道:“卿不必摘下面甲朕也认得出,你便是陌刀营的陌刀将李嗣业,对否?”
李嗣业粗哑的嗓音从面甲里传出,道:“正是。”
“安西军三千陌刀营,是精锐中的精锐,当初函谷关一战扬名天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叛军为之惊骇,臣民为之鼓舞,不瞒李将军,当初听到三千陌刀营死守函谷关,击溃叛军数万,朕亦为之欣喜若狂,捷报传来长安的那天夜里,朕还特意为我陌刀营将士痛饮了几杯,遥敬陌刀营忠勇无双之将士。”
李嗣业躬身道:“末将代将士们谢陛下夸赞。”
李亨接下来在每名武将面前驻足,不需武将自报姓名,他能清楚地说出每个人的名字,并且将他们的战功和事迹如数家珍。
最后李亨环视众将,欣慰地笑道:“大唐有猛将如尔等,何愁叛乱不平,何愁天下不安。朕代天下百姓谢过各位将军,谢你们为大唐舍生忘死,也谢将士们为社稷征战拼杀,血染战袍。”
众将躬身齐声道:“末将谢陛下赞誉。”
李亨又叹了口气,道:“大唐叛乱未平,臣民仍在战火中受苦,朕希望各位将军再为社稷立新功,彻底将叛乱平定,昨日朕已下旨封赏了各位将军,你们如今的官职不是节度使就是节度副使,尔等继续为国立功,将来裂土封爵,自成一国亦不在话下,各位只要忠于朕,朕何惜官爵厚禄报之?”
众将没吱声儿。
李亨笑了笑,道:“至德新朝,当有新气象,朕非昏聩之君,尔等久了便知朕的为人,今日匆匆一见,算是与各位结个善缘,各位将军若有闲暇,不妨来兴庆宫与朕饮酒恣乐,畅谈志向,朕必倒履相迎,待为国士上宾。”
在众将的恭送下,李亨离开了顾家,上了车辇回宫去了。
众将站在门口面面相觑。
李嗣业咧了咧嘴,笑道:“倒不是个昏君,张嘴就能说出咱们的名字。”
常忠叹道:“都说‘简在帝心’多么荣耀,我刚才却听得后背冒冷汗。这位天子究竟多记挂咱们,居然将咱们认得分毫不差。”
沈田冷冷道:“心机颇深,也会说话,咱们的名字和事迹被他娓娓道来,说明他早已命人将咱们的模样画了下来,或是刻意打听过咱们的相貌,一个皇帝,如此在意几个素未谋面的将军的容貌,打的是什么主意难道很难猜吗?”
常忠笑了:“最后那番话实为拉拢人心,什么饮酒恣乐,什么倒履相迎,又是官爵又是厚禄什么的,咱们若真的贪心的话,刚才说不定纳头便拜了。”
沈田斜眼瞥着李嗣业,道:“安西军里就数你最楞最傻,你可莫被他拉拢过去了。”
李嗣业怒道:“你才傻!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我活了这些年难道分辨不出吗?”
沈田悠悠道:“那可不一定,傻子眼里看谁都是好人,人家说几句体己话,便恨不得将他引为知己了。”
李嗣业冷笑道:“姓沈的你莫欺我,这位天子说话弯弯绕绕的,每句话都在耍弄心眼儿,你以为我听不出来?咱们若真为他卖命,不出两年一定被他玩死,还是跟着公爷好,虽然我经常挨公爷的骂,可公爷跟咱们说话坦坦率率,直来直去,跟公爷说话才叫痛快。”
常忠看了看沈田,沉声道:“公爷最近这段日子闭门不出,接下来咱们怎么办?”
沈田笑道:“咱们当然是率兵为公爷报仇雪恨,这种时候安西军应该招摇一下,给朝堂上那些不长眼的东西看看,狠狠立个威,让他们知道安西军是不能招惹的。”
常忠沉吟片刻,道:“找几个敌视安西军的朝臣,把大营被袭这事儿栽到他们身上,然后拖出来砍了?”
沈田皱眉道:“杀朝臣未免闹大了吧……咱们做过了头,公爷会弄死咱们的。”
常忠犹疑地道:“要不,咱们去问问公爷的意思?”
李嗣业在一旁插言道:“我看行,必须得问公爷的意思,你俩的主意烂得很,我不敢信你们。”
…………
顾青仍躺在床榻上哼哼,身上缠满了布条,上面的血迹也没收拾。
做戏要做真,刚才在李亨面前小小垮了一段儿,顾青直到此刻还在反省自己。
床榻边两名大夫见戏已演完,于是向顾青告辞。
顾青懒懒地道:“回去后管好你们的嘴,我若在长安城听到什么不好的风声,也懒得查缉了,就是你们多嘴说出去的,那时我只好送二位去阴间,给阎王和判官把脉开方了……”
两位大夫吓得一哆嗦,急忙指天发誓绝不将顾公爷的真实伤势对外说一个字。
大夫走后,顾青继续闭眼哼哼,一副伤重难愈,命不久矣的样子。
一股幽幽的香味传来,皇甫思思抚了抚他的额头,小手有些凉。
“行啦,天子都走了,公爷还演给谁看呢?”皇甫思思没好气白了他一眼。
顾青睁开眼笑道:“演戏要敬业,哪怕没有观众,也要一丝不苟地演完。”
皇甫思思哼道:“真不知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以公爷如今的底气和实力,若不愿接天子的圣旨,径自拒绝便是,料天子也不敢拿你怎样,你却偏偏要搞这么一出戏,明明都知道是假的,你和天子还互相演得那么起劲,你们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顾青笑道:“你不懂,演这出戏是为了天子的面子,有时候事情做得太耿直了,往往容易结成死仇,眼下关中刚定,叛乱未平,实在不宜内耗,所以尽管是演戏,大家都演得很投入,因为天子也不愿与我反目。”
第五百九十七章 借兵除患
顾青受重伤的内幕其实算不得什么大秘密,安西军中的将领们都知道,朝堂上大部分臣子也知道,顾青宅子里的女人自然也无法瞒过去。
今早当顾青奄奄一息被亲卫从大营抬回来时,皇甫思思当时吓得手脚冰凉,人生瞬间陷入绝望的黑暗中,直到韩介轻声告诉她一切都是做戏,皇甫思思才回了魂。
回魂之后首先将顾青一顿暴揍,狠狠出了口恶气,然后才捂着脸大哭起来,一脸的后怕,有种从地狱爬回人间的侥幸。
顾青是她的天,顾青若出了事,她的天可就真塌了。
虽然是做戏,可皇甫思思还是意难平,看到顾青那副时日不多的鬼样子心里就来气,总忍不住讽刺几句。
“天子已走了,公爷您是继续半身不遂,还是恢复正常?”
顾青顺势往床榻上一倒,叹道:“忽然发觉重伤卧床很享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心情不错的话,撒尿拉屎都能在床上解决,一点都不必觉得害臊,我决定多躺几天……”
梦呓般叹息一声,顾青眯着眼享受地道:“这才是人生啊。”
皇甫思思气笑了:“公爷倒是享受了,长安城里如今到处都是谣言,好多人说公爷受了重伤快死了,妾身在外面做买卖听那些风言风语心里堵得慌,太晦气了。”
顾青仍眯着眼道:“嘴长在别人身上,管他们说什么,我若真快死了,倒是合了许多人的意,可我偏偏要活一百岁,用整整一个世纪的时光给别人心里添堵,那些仇视我的敌人们,我一个个熬死他们。”
皇甫思思哼道:“公爷高兴就好,你们男人的事妾身不懂,公爷不管做什么终归是有道理的。”
说着她从食盒里端出几样菜搁在矮桌上,道:“公爷坐起来先用饭,用完饭您再继续装死。”
装死也是力气活儿,顾青不可能跟食物过不去,尤其是皇甫思思做的食物。
于是顾青一骨碌翻身而起,龙精虎猛地端起碗干饭。
皇甫思思托腮看着他吃饭,眼神露出几分笑意,道:“昨日妾身去了杨阿姐的屋里,杨阿姐倒是很正常,妾身旁敲侧击,她却不肯吐露一个字,神色也不见任何异常,妾身都忍不住怀疑,公爷前夜醉后,莫非摸错了人?”
顾青突然没了食欲,搁下碗认真地道:“我说过很多次了,不是我,是我的一位朋友……”
皇甫思思忍着笑道:“是,妾身就想问问,公爷的那位朋友醉后是否把丫鬟当成了杨阿姐乱摸一气,不然为何杨阿姐一点反常的样子都没有,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
顾青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疑惑地喃喃道:“不应该呀,我出手向来是稳准狠,怎么可能摸错人……”
皇甫思思噗嗤一声笑道:“公爷,您又说错了,是您的朋友,不是您。”
“咳,没错,是我的朋友。此事是个误会,以后再也休提,不管怎么发生的,总之,以后不准提了,尤其是在杨阿姐面前更不要提。”
皇甫思思白了他一眼,道:“妾身倒是无所谓,反正顾家的后院不管有多少女人,妾身也只是妾室。公爷您可要把持住,若张家两位姐姐回了长安,公爷恐怕就英雄气短了,那时若两位姐姐觉得家里后院女人太多了,让公爷选两个扔进井里,也不知公爷舍不舍得扔妾身……”
顾青深情地道:“傻孩子,我怎舍得把你扔井里,你在我身上花了那么多钱,叫你一声金主爸爸都不过分,顾客就是玉皇大帝,没人敢把玉皇大帝扔井里的。”
皇甫思思伸出葱白般的纤指,恨恨地点了点他的额头,忽然噗嗤笑道:“妾身可不是什么‘顾客’,按理说妾身是您的恩客才对,公爷可不能对恩客薄情负心哦。”
…………
深秋的长安,秋风萧瑟,万物俱寂。
笔直宽敞的朱雀大道上铺满了落叶,秋雨绵绵已下了半个月,给这个多事之秋更添了几分寥落之气。
天刚亮,兴庆宫的宫女宦官们仍在打扫宫院,李亨揉着隐隐发痛的太阳穴走出殿门,看着殿外淅沥沥的秋雨和阴沉的天气,李亨叹了口气,神色愈见疲惫。
李亨已整夜未睡了,在这个内忧外患的时节,李亨不得不勤勉秉政,一旦稍有懈怠,宫外的敌人会将他吞噬得连皮都不剩。
宦官李辅国躬着身子悄然上前,心疼地道:“陛下快去歇息吧,今日罢朝,陛下正好睡个整觉,瞧您的气色不好,都瘦了一大圈了。”
李亨忧心忡忡地道:“内忧未消,外患未除,朕如何安睡?”
李辅国轻声道:“陛下当保重身子,才能从容应对忧患,您的身子若垮了,可就万事皆休,奴婢斗胆,请陛下移驾寝宫安歇。”
李亨看了他一眼,道:“朕嘱你设察事厅,最近可有眉目?京中朝臣的府邸都有安排眼线?”
“大多安排了,有的是杂役,有的是护院,但是……顾青的府邸却无法安排人进去,他府里的下人不多,而且亲卫把控特别严格,奴婢恐生事端,不敢贸然行事,若激起顾青的反心,奴婢便是大唐的千古罪人矣。”
李亨嗯了一声,道:“此事不急,以稳妥为上。”
李辅国又道:“陛下,昨日蜀中有奏报,太上皇已动身赴长安,约莫再过半月便回来了。”
李亨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冷冷道:“告诉礼部,按礼制迎太上皇之驾,迎归太上皇需要怎样的礼仪,由礼部商议后奏于朕,礼仪必须隆重,但……不可逾制。”
李辅国明白了他的意思,急忙应了。
李亨脸色难看,李隆基回到长安后,或许会成为他心里的一根刺,甚至……会给刚刚太平安宁的长安城掀起一场风浪,而那个顾青,必然会在浪里游啊游……
禀奏了几件事后,李辅国再次催请李亨去睡,李亨此时也有了困意,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呵欠连天正准备回寝宫,谁知又有一名宫人来奏,李泌和郭子仪相携求见。
李亨苦笑道:“看来是天意,今日朕怕是无法安睡了。”
宫人领来李泌和郭子仪,李亨在兴庆正殿旁的偏阁中召见二人。
至德朝的一文一武两大重臣相携而来,所奏必是大事,李亨挥退左右,殿阁内只剩君臣三人。
李泌开门见山道:“陛下,臣有事奏。”
“奏来。”
“叛军退回河北,朝廷本应起兵继续北进平叛,奈何安西军坚辞抗命,但叛军一日不除,大唐社稷一日无法安宁,臣左思右想,决定向陛下请奏,如当初在灵州时商议时一样,臣想以朝廷的名义向回纥借兵,助大唐剿平叛乱。”
李亨望向郭子仪,郭子仪面色不变,捋须阖目,仿佛没听到一般,李亨心中顿时了然。
看来郭子仪不太乐意向回纥借兵,他与李泌之间的政见不一,有了冲突。
“回纥借兵……自无不可,但回纥人的条件太高,朕无法接受。”李亨叹道。
“陛下,臣可与回纥人再谈谈,当初回纥人说,朝廷除了供应他们的粮草和兵器外,还要允许他们在长安城内抢掠三日,如今陛下已还都长安,正是争取天下民望之时,断不可能答应如此过分的条件,臣愿跟他们谈一谈,或者……国库里调拨出一笔钱财给回纥人,不知陛下可愿答应?”
李亨沉吟思索,神情犹豫不已。
良久,李亨望向郭子仪,客气地道:“郭老将军的意思呢?”
郭子仪睁开眼,缓缓道:“老臣以为,占据北方的叛军其实已是强弩之末,不必劳烦回纥汗国出兵了,如顾青前日殿上所言,待明年开春后,安西军便会开拔北进,彻底平定北方叛军。”
李亨冷笑道:“顾青的话,朕能信吗?”
郭子仪却点了点头,道:“老臣是粗鄙武将,朝堂上如何争斗老臣不管,但老臣确信顾青不是失大义之人,就算日后顾青与陛下之间发生什么,但那是平叛以后的事了。大义当前,顾青一定不会让天下人失望,他说明年开春出兵,那就一定会出兵。”
李亨摇头,缓缓道:“安西军是虎狼之师,顾青也有虎狼之心,安西军不愿离开长安,就是为了接管长安城的防务,未来还不知他会做出什么,朕实在不敢相信明年开春后顾青会答应出兵。郭老将军,您的话说得太满了。”
李泌也望向郭子仪,道:“郭老将军,下官的想法与陛下的一样,安西军如今已自成一国,朝廷宣调已对他们无用,下官也不信顾青会出兵,他和安西军的利益,在于占住长安,平叛不符合他的利益。”
郭子仪叹道:“陛下与李先生皆不信安西军会顾全大义,然而这两年平定叛乱之战,从函谷关到颍水,从襄州城到潼关,叛军被打得阵脚大乱,不得不退回河北。安西军付出巨大的牺牲,将士伤亡折损上万,若顾青并无大义之心,他为何要与叛军拼杀?留在南方坐等朔方军和叛军两败俱伤不是更符合他的利益吗?”
第五百九十八章 前锋北渡
“忠”这个字眼的范围很广,要看所忠的是什么。
有的是忠君,有的是忠国,还有的只忠于自己,每一个意思都不一样,从而做出的事情也大相径庭。
顾青的答案有点复杂,之所以走到如今的地步,最初的初衷是看到李隆基把江山玩坏了,怒其不争之余,不顾一切地升官晋爵,为的就是掌握权力,参与到朝堂中来,为百姓们做点什么。
顾青的答案有很多,但其中绝不包括“忠君”,这是古往今来最愚蠢的一种方式,帝王如果尚算英明,不妨老老实实在他治下当个盛世小民,凑凑活活过完一辈子,帝王如果昏聩,那就拉下去,换人。
李亨不懂顾青,郭子仪也不懂。
顾青就算有反意,也不是为了自己当皇帝而反,他有更高的目的。
李泌更不懂顾青,作为李亨的重要谋臣,他只需要懂李亨。
“陛下,顾青手握安西军,其人羽翼已丰,随时有可能对陛下做出不可言之事,臣以为,不管怎样的原因,顾青的权势必须被扼制,否则臣权迟早会驾凌君权之上,难道大唐天子以后只能承仰权臣之鼻息了吗?”
这番话顿时刺中了李亨的心脏。
皇权是他最看重的,等了半辈子,眼巴巴地等着父皇蹬腿前把皇位传给自己,谁知这位父皇越老越精神,迟迟没有蹬腿的迹象,再这么耗下去,李亨真的好担心耗不过父皇,那时白发人送黑发人,父皇在他坟头欢快地蹦迪……
于是趁着天下大乱,他连传位诏书的流程都懒得管了,擅自在灵州登基称帝,一夜之间成了大唐天子,尽管得位不正,至少这个皇位他坐上去了。
如此在意的皇位,哪怕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仓促地坐上去,可见李亨对皇位的**到了何等地步。
然后呢,顾青冒出来了,而且越来越强势。
照这个势头继续下去的话,皇位将会越来越不稳,顾青恐怕迟早会推翻他。
等了半辈子的皇位,好不容易坐上去了,不到一年时间,李亨焉能甘心被推翻?
见李亨眉目间已现阴沉之色,李泌趁势道:“陛下,安西军需要制衡,天下能制衡安西军者,不在长安城,也不在关中,而在北方。”
“北方有回纥汗国,还有安庆绪和史思明的叛军,若能将他们收为己用,顾青便不敢对陛下行叛逆之事,所以臣以为,向回纥借兵是必须的,引回纥兵来戍卫长安,逼安西军交出长安防务,最后慢慢削弱安西军内部,若能消除这个威胁,陛下的皇位稳了,向回纥付出一些代价也是值得的。”
郭子仪冷冷道:“回纥兵接管长安防务,化外蛮夷不知礼义廉耻,纵兵公然在城内抢掠百姓,陛下的皇威岂不是大受打击?天下士子和百姓将如何议论陛下?”
李泌看了他一眼,笑道:“一切可以谈的,回纥需要钱财粮草,大唐可以给他们,从国库中拨给,与他们约定不准私下抢掠,违者治以重典,花钱保皇位,也不算失了大唐的体面。”
郭子仪叹了口气,沉着脸没再说话。
话说到这个地步,他终于听懂了。
平叛什么的,并不重要,天子欲借回纥兵,是为了制衡安西军,与平叛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事关皇权,久经风浪的郭子仪非常明智地选择了闭嘴。
他打心底里不想掺和皇权之事,这种事掺和多了,哪怕站队没问题,最终的下场也不一定好得了。
见郭子仪选择了闭嘴,显然是默认了向回纥借兵一事,李亨与李泌顿时愈发兴奋了。
君臣二人一拍即合。
“条件还是要谈一谈的,朕的底线是,可以从国库拨给钱财粮草作为借兵的酬劳,但绝不允许回纥兵在长安城抢掠……”李亨沉声道。
李泌垂头道:“臣会与回纥汗国的使臣谈,臣还向陛下举荐一人,此人勇猛不凡,与回纥各部落皆有交厚,可为大唐在其中牵线搭桥,促成此事。”
“卿所荐何人?”
“朔方节度使,仆固怀恩。”
…………
重伤在身,不克出行。
可是顾公爷怎能每天躺在床榻上不动弹?再装下去人会疯的。
于是顾青画了图纸,请工匠做了一辆木制的轮椅,轮椅的座椅,车毂,避震都做得非常精美。
段无忌在后面推着轮椅,顾青坐在上面,以段无忌这文弱书生的力气,推动起来也不觉吃力。
院子里转了两圈,顾青若有所思道:“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段无忌苦笑,今日来府上蹭饭,谁知刚进门便被抓了苦力,被顾青逼着推轮椅,尽管能推动,但总归是耗力气的活儿。
“公爷觉得差了什么?”
顾青拍了拍大腿,恍然道:“是了,差了一把鹅毛羽扇!”
扭头指着一名路过的丫鬟,顾青大声道:“去给我弄一把鹅毛羽扇来,限时一个时辰,快去。”
丫鬟吓坏了,站在原地手足无措,一脸无助地哆嗦。
“抖啥?我能吃了你?被我吃的女子至少也应是国色天香,你瞅瞅你的样子……”
丫鬟的身子仍止不住地发抖,但眼神里飞快闪过一丝庆幸之色。
或许这是生平第一次庆幸自己长得丑。
段无忌看不下去了,无奈地朝丫鬟道:“按公爷的吩咐办,一把鹅毛羽扇,长安西市的杂货铺应该有卖,快去快回。”
丫鬟无声地点头,泪流满面一副刚被糟蹋过的表情逃命般跑远。
顾青沉默半晌,幽幽地道:“我说的话跟你说的话,难道不是一个意思?为何她能听懂你的话,却听不懂我的话?”
段无忌无奈地道:“她是害怕公爷。”
“我很可怕吗?府里的下人丫鬟我可从来没有责罚过他们,顶多骂几句,这也怕?”
“公爷或许不知您如今的名气,长安朝野皆有传闻,把公爷形容得如杀神降世一般,还说安西军在公爷的统领下,上了战场便是一群吃人的虎狼,传说安西军是真的吃人,与敌交战从来不留俘虏,抓住活的直接下锅煮了吃……”
顾青抿了抿唇,心中一万头草泥马欢快地奔腾而过。
将敌军俘虏下锅煮了吃?这种鬼话居然也有人信?
斜眼瞥着段无忌,顾青冷笑道:“你对我家的丑丫鬟倒是温柔解语,看上她了?”
段无忌苦笑道:“学生跟随公爷多年,至少也是有品味之人,随便一个丑丫鬟也能被学生看上,学生不至于如此饥渴。”
顿了顿,段无忌试探着道:“说来关中已收复,长安城也总算有了太平日子,学生的婆娘和孩子还在石桥村呢,学生想……将婆娘和孩子接来长安,让他们过几天安乐日子,可否?”
顾青沉吟片刻,缓缓道:“目前不到时候,让你婆娘孩子在石桥村多待些日子。”
段无忌目光一紧,道:“公爷的意思是……”
“我与天子的矛盾已经越来越尖锐,迟早有天会发生正面冲突,我已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不除掉我他寝食难安,估摸他已经开始算计我了,若有了冲突,我安西军或可平之,但你们的家眷我不一定有能力保他们周全,还是再等等吧。”
段无忌点头:“学生明白了。”
“告诉门外的韩介,让他派亲卫将沈田叫来。”
段无忌不解地看了他一眼,识趣地转身叫人去了。
没多久,丑丫鬟终于战战兢兢地买来了鹅毛羽扇,一副朝猛兽笼子喂食的畏惧模样,迈开弓箭步小心翼翼地隔着老远将羽扇递给顾青,然后掉头就跑。
顾青盯着她的背影气得牙痒痒:“若不是你太丑,今日就把你糟蹋了!把我当成啥了?”
坐在轮椅上,摇着手中的鹅毛羽扇,顾青嘴角露出智珠在握的缥缈笑容,装神弄鬼高深莫测。
“有内味了,有内味了,哈哈。”顾青得意地大笑。
这扮相活脱就是诸葛再世,轮椅羽扇装备在身,智力直接加二十点,统帅力加五点,魅力加五点,武力减三点,豆瓣评分减三分……
“无忌,推我去长安西市,打下一套神装,理所当然要招摇过市!”
段无忌没动,苦笑道:“公爷,莫忘了您如今还是重伤在身,躺在床榻上动弹不得呢,出了门可就被戳穿了。”
顾青叹了口气,决定过几日再坐着轮椅出门,理论上几日后自己已经幽幽醒转,奄奄一息时仍牵挂长安百姓,被推出去视察民情疾苦,呕心沥血的人设站得稳稳的。
半个时辰后,沈田披戴铠甲匆匆赶来,行礼后见顾青坐着的轮椅,一脸好奇地打量,隐有跃跃欲试之态。
“咬咬牙自己打断腿,你可以凭实力坐上去。”顾青居心不良地建议道。
沈田憨厚一笑,随即面容一肃,道:“公爷召末将来可有吩咐?”
顾青道:“拨给你一万骑兵,你明日率兵出城,先到洛阳,然后北渡黄河,向北方试探进军。”
沈田一喜,急忙道:“公爷欲平定北方叛军了么?末将是前锋?”
“听清楚我的意思,‘试探进军’的意思明白吗?能打则打,不能打则退,你的一万骑兵只是试探,主要是打听北方各个城池中的叛军兵力虚实,以及派遣斥候,测绘黄河以北的城池,山道,川水等地貌,开战之前,我需要制作分毫不差的沙盘。”
第五百九十九章 明皇归京
顾青之所以迟迟不发兵北渡,原因有二。
其一是李亨与顾青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若分兵北渡,顾青身边兵力空虚,李亨一定会犯险策划阴谋除掉自己,有安西军掌握长安城防务,李亨不敢轻举妄动。
其二是,潼关之战以前,顾青便收到了冯羽传来的情报,他已清楚史思明有归降大唐之心,既然有归降之心,没有必要浪费兵力去攻打叛军,想必过不了多久,那些叛军会被李亨正名,再次成为朝廷王师。
站在政治和军事的高度,如今北渡平叛其实是弊大于利的,所以顾青选择按兵不动,将长安城握在手心就好。
“公爷,一万骑兵北渡,只是为了试探和测绘?”沈田不解地道。
顾青缓缓道:“如果某座城池防卫空虚的话,可试着攻打一下,遇到零散的叛军,也可歼灭,总之,你这次率军北渡,政治意义大于军事意义,明白吗?”
沈田疑惑地摇头。
论军事的话,沈田不比安西军中任何将领差,可是若提升到政治层面,沈田就很生涩了。
顾青叹了口气,在他没说出难听的话扎沈田的心之前,段无忌急忙接道:“公爷的意思是,让北方的叛军知道安西军已北渡,摆出了收复北方的姿态,从而让叛军伪朝廷做出判断,逼他们交战或是归降,总之,公爷想尽快结束南北割据的局面,沈将军的一万兵马便是公爷释放给叛军的一种信号。”
沈田恍然,顾青拍了拍段无忌的肩,赞许地笑道:“你能出师了,孩子,下山去吧。”
然后顾青又望向沈田,道:“若能在北方打几场漂亮的胜仗,当然更好,如此一来,我的筹码更多了,叛军的军心士气也更受打击。”
沈田抱拳道:“末将明白了,明日末将便点齐兵马出城北渡,定不负公爷厚望,打几场漂亮的胜仗给公爷长脸。”
“大军开拔,一应粮草供给等到了洛阳后,由李光弼给你筹措,若在北方遇到紧急军情,可派人告之李光弼,他会派遣兵马接应驰援。”
沈田离开后,段无忌忍不住问道:“长安城内局势尚不明朗,公爷为何突然调拨一万兵马北渡?”
顾青目光闪动,低声道:“我想给史思明布个连环局……”
…………
忍了足足半个月,顾青终于能坐着轮椅出门了。
洗头要洗全套,做戏当然也要做全套。“生命垂危”的顾公爷历经半个月的治疗,终于从鬼门关收回了修长的大腿,活着回到了阳间,强撑着一口气为大唐社稷继续发挥余热,听起来可歌可泣。
就在顾青坐着轮椅出门时,长安城延兴门外来了一支骑队,骑队只有百余人,为首一名披甲将领大约四十多岁,面色黝黑粗糙,常年被风吹沙打的模样,抿着唇面色沉静不怒自威,在延兴门外下了马,部将随从牵马走入长安城。
一个时辰后,这支骑队已出现在兴庆宫外,李辅国奉旨亲自出迎,将为首的武将殷勤地请入宫内。
李亨在花萼楼召见了他,武将入殿后单膝跪拜。
“臣,朔方节度使仆固怀恩,奉旨入京,拜见天子陛下。”
李亨起身走到他面前,亲自将他扶起来,上下打量着他,大笑道:“朕的一员虎将至矣,来人,传酒设宴,你我君臣同乐。”
仆固怀恩是铁勒族人,“仆固”本是部落名,贞观二十年,名将李绩率军横扫漠北,铁勒族九大姓归降大唐,仆固部亦是其中之一。
仆固怀恩为人颇为沉稳,坐在大殿内荣宠而不惊,按照宫廷礼仪主动向李亨敬酒三盏后,仆固怀恩坐在宾位上眉目不动,也不说话,静等李亨开口。
酒过三巡后,李亨才缓缓问道:“怀恩,来长安前可与回纥汗国联系?”
仆固怀恩躬身道:“臣奉旨联系了回纥汗国,他们派出使臣来到朔方节府,与臣谈了两天两夜,草拟了一个大概的章程,臣不敢擅专,特将章程呈于陛下,请陛下定夺。”
李亨大喜:“快拿来给朕看看。”
一份冗长的奏疏递到李亨手中,李亨迫不及待地展开,刚看了几行字便皱起了眉。
“钱财五十万贯,粮草二十万石,这些好商量,为何他们仍坚持要抢掠都城?”李亨面色不悦地道。
仆固怀恩道:“北方游牧蛮夷信奉强权,他们认为用刀剑夺来的东西才更有意义,臣据理力争,但仍无法让他们妥协,臣无奈之下,想了个折中之法……”
“什么折中之法?”
仆固怀恩迅速看了李亨一眼,然后垂睑低声道:“臣的意思是,长安城是天子都城,万万不能动的,若回纥兵非要抢掠,或许……可允他们抢掠东都洛阳。”
李亨一惊,神情凝重地抿唇不语。
仆固怀恩叹了口气,道:“陛下,回纥汗国虽世代与大唐交好,但终究非我族类,蛮夷的念头是我们无法揣测的……”
李亨不满地道:“朕从国库中付给他们钱财粮草,以为借兵之酬劳,难道还不够吗?为何非要坚持抢掠都城?”
仆固怀恩犹豫了一下,道:“陛下,回纥汗国与大唐向来深厚,是大唐邻国中难得的友邻,但上百年来,回纥与大唐的边境之间难免因利而产生摩擦,摩擦积累久了,回纥对大唐友好的同时,或许也需要发泄一下多年来的不满,臣以为,他们坚持抢掠城池,就是为了发泄这种不满……”
李亨怒道:“朕若不答应,借兵一事是否无法谈下去了?”
仆固怀恩点头:“臣问过回纥的使臣,回纥汗国内部对是否借兵给大唐,他们的意见也很不一致,据说君臣之间有过激烈的争吵,究其原因,是他们清楚陛下借兵的目的是为了制衡安西军,而安西军在顾青的统领下几乎战无不胜,回纥汗国其实不愿得罪顾青。”
李亨愈发生气道:“连回纥都怕了安西军?这是什么世道!”
仆固怀恩叹道:“安西军入关平叛的战绩早已天下皆知,就连北方草原大漠的回纥汗国也听说了此军之勇猛无敌,他们想必是有心拒绝陛下所请,又要顾及两国的交情,所以才会提出如此苛刻的条件……”
李亨阖目沉思,良久,缓缓道:“仆固怀恩,你常居朔方多年,与回纥汗国交道甚多,依你之见,向回纥汗国借兵一事可行否?”
仆固怀恩迟疑片刻,低声道:“臣以为,借回纥兵南下,用以制衡安西军,实为前门拒虎,后门迎狼,利弊皆俱,甚至更有损陛下的皇威,若纵容他们抢掠城池,天下百姓对陛下不会有好感的,这件事的后续恶劣影响,陛下甚至要用一生的励精图治来消弭……”
李亨冷冷道:“可是若朕不向回纥借兵,朕可能根本没有‘一生’的时光,顾青的刀剑都快顶到朕的鼻子上了,明白吗?”
仆固怀恩黯然一叹,不敢再谏,他已知道了李亨的选择。
…………
仆固怀恩当天进了长安城,在兴庆宫短暂停留了两个时辰后,又马上率领骑队出了长安,向北方疾驰而去。
就在仆固怀恩从长安城出发后不久,一骑快马风驰电掣入了长安城,径自朝兴庆宫飞驰而去。
一个时辰后,李亨率文武百官出城,恭敬地站在城门外,千余人的文官武将队伍鸦雀无声,静静地等待。
不知等了多久,远处一支骑队打着仪仗旌旗缓缓行来,骑队将士的头盔上插着一支天鹅翎羽,正是大唐独有的大内禁军羽林卫铠甲制式。
羽林卫只是骑队前锋,后面的中军队伍出现在众人视线内,打扮光鲜的宦官宫女步行在前,手里捧着如意,金盆,旌节,屏扇等仪仗用物,仪仗后方,一乘豪奢至极的天子车辇缓缓行来,车辇上的珠帘低垂,车辕栏杆上,一名年迈的老宦官扶着栏杆,随着车辇微微的颠簸而身形微晃。
车辇行至李亨面前停下,李亨整了整衣冠,上前三步朝车辇躬身行礼,大声道:“朕恭迎父皇归京,并率文武百官拜见太上皇陛下。”
李亨身后的文武百官纷纷躬身行礼,口称“太上皇”。
车辇内没有任何动静,李亨和群臣也迟迟不敢起身,一直保持着行礼的姿势久久不动。
许久以后,站立车辇栏杆边的老宦官深深地看了躬身的李亨一眼,然后轻轻地掀开了车辇的珠帘,车辇内,老态龙钟的李隆基仍然穿着黄袍,面无表情地看着面前朝他行礼的君臣,久久凝视不语。
李亨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再次大声道:“朕,率百官臣工,恭迎太上皇陛下归京。”
李隆基终于开口,语气冰冷地道:“李亨,你在朕的面前称‘朕’?”
李亨肩膀微微一缩,安禄山叛乱以前,李隆基对东宫既戒备又打压,当了二十几年太子,李隆基不知对李亨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阴影,积威甚深,久难消弭,此刻李隆基的一句话,便令李亨埋藏于心底的敬畏再次抬头。
见李亨似有惧意,身后的李泌忽然咳嗽了一声。
李亨顿时回过神,想到今时已非往日,城头早已变换大王旗了。
于是李亨神态恭敬,但语气强硬地道:“太上皇陛下,朕受臣民拥戴,不得已登基,故,可称‘朕’。”
第六百章 君臣父子
创造了历史的两代帝王父子,在长安城外,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第一次正面交锋。
两代帝王,新旧交替,却留下了许多历史遗留问题。
在李隆基不知情的情况下,李亨擅自称帝,换了和平年代,李亨必被天下人口诛笔伐,视为大逆之举。
可是微妙之处在于,安禄山攻陷关中前,李隆基这位真正的帝王带着皇子公主跑了,扔下了关中和长安的百姓饱受战火荼毒,为了活命,这位太平天子什么都顾不上了。
而李亨,尽管在平叛之战中并无建树,可他至少没逃,在灵州指挥朔方军与叛军零星交战,最后与安西军的南北夹击战略以及潼关决战,朔方军都有参与,哪怕朔方军干得不怎么光彩,可他至少干了。
两代帝王一比较,天下士子和百姓的心情就有些复杂了。
真正的天子跑了,李亨在灵州仓促称帝看起来却没有那么大逆不道,在很多人眼里,李亨是临危受命,他在力挽狂澜,称帝只是让关中和朔方地区有一个完整的朝廷,用以指挥大唐的军队与叛军交战。
在这样的前提和情势下,再加上李亨原本就当了二十多年的皇太子,于是李亨擅自称帝的大逆之举竟轻易地被臣民原谅了,就连朝堂里最重礼制的朝臣们也无法指责他不对。
老皇帝跑到蜀中避难,天下群龙无首,总不能坐以待毙,我们拥戴太子即位为新君,有何不对?
除了没有传位诏书,一切都没问题。
大唐的臣民对皇帝的包容度其实是很高的,李世民弑兄杀弟证道,臣民虽一片骂声,最后也还是接受了,李隆基登基也是率兵闯宫,踏着满地鲜血走向皇位,有这两位帝王珠玉在前,李亨的登基相比之下简直是和风细雨吹面不寒了。
李唐皇室的胡人血统让皇位的交替更像养蛊,信奉的是弱肉强食,谁能把弱的那个吃掉,谁就是当之无愧的强者。
算起来的话,李隆基与李亨的皇位交接简直是难得和谐的场面,和谐得连朝臣们都有些不适应,眼巴巴地盯着两位帝王的交锋,心里都在暗搓搓的期盼他们当场抄刀互砍……
势不如人,李隆基纵是开创盛世的君主,在情势面前只能选择妥协。
回到长安之前,李隆基已派人打探清楚,接管长安城防务的是安西军,而接管宫闱的是朔方军。
木已成舟,李亨已是事实上的大唐天子,李隆基如果再不识相的话,他相信李亨有能力把他这个太上皇变成死太上皇,过不了几天他就会突然暴毙于宫中。
“罢了,李亨,你好自为之,天子不是那么好当的,尤其是你。”李隆基叹了口气,目光飞快在李亨身后的人群中搜索,看到身穿紫袍的顾青站在人群中,李隆基的眼中闪过一抹复杂之色。
李亨微笑,躬身道:“朕护送太上皇回宫。”
李隆基沉声道:“朕还是住兴庆宫吗?”
“是,朕已命人将兴庆宫清扫干净,太上皇老了,该颐养天年了。”
李隆基又问道:“你住哪里?”
“应朝臣所请,朕住太极宫,与太上皇相隔不远,朕可随时入兴庆宫给太上皇问安请益。”
看着面前这个自信且沉稳的儿子,再也不复当年唯唯诺诺如履薄冰的模样,如今的他已是天子,不再是太子,李隆基心头五味杂陈。
一切真的不一样了。
“李亨,朕住进兴庆宫后,还能出宫吗?”李隆基沉声问道。
李亨微笑道:“当然能出宫,太上皇不必多虑,朕会好好侍奉太上皇,让您安享晚年。”
李隆基脸上忽然浮起一丝古怪的笑意:“你啊,呵呵,还是嫩了点儿,朕之幸也,却是社稷之不幸也。”
懒懒地挥了挥手,李隆基丝毫没有与群臣招呼的兴趣,这些人已不再是他的臣子,而是李亨的臣子。
“回兴庆宫吧,朕累了。”
说完李隆基拂袖转身,走进了车辇。
李亨与群臣纷纷避让一旁,让车辇入城。
熙攘的人群里,顾青随着群臣缓步慢行,心中有些无聊,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切,然后回到自己家补个回笼觉。
走了没几步,顾青忽然被人叫住,回头一看,却见高力士站在道路旁含笑注视着他。
故人相见,今非昔比,顾青心情复杂地上前行了一礼。
“高将军,蜀中一别,久违了。”
高力士的表情更复杂,打量顾青许久,幽幽叹道:“终非池中之物,风云际会便化龙。顾公爷,别无恙乎?”
顾青也在打量他,高力士苍老了许多,当初顾青率军救杨玉环时,高力士还算健壮矍铄,可如今再见,他已是白发苍苍,身形佝偻了许多,眼睛一片浑浊,像笼罩了一层永远散不去的浓雾。
“高将军,您老了许多,这两年辛苦您了。”顾青叹道。
高力士眼眶一红,急忙忍住,强笑道:“侍奉陛下是老奴的本分,谈何辛苦。倒是顾公爷,这两年风华愈茂,与当年那位刚从蜀中山村走出来的少年完全不同了。”
顾青听出高力士话中有话,不由苦笑道:“高将军有话直说,太上皇对臣有知遇栽培之恩,臣一直感念在心,不敢或忘。”
高力士擦了擦泪,泪中带笑道:“顾公爷能说出这句话,可见不忘君臣旧情,也不枉陛下对公爷的信任。老奴奉陛下旨意,请顾公爷赴兴庆宫花萼楼,陛下设宴相待。”
顾青笑道:“臣这就去,高将军,请。”
高力士连道不敢,二人谦让一番后,同乘上顾青的马车,悠悠地朝兴庆宫行去。
…………
兴庆宫,花萼楼。
久违的殿宇楼阁,久违的满堂盛宴,只是殿内少了莺歌漫舞,也没有了欢声笑语。
当年在这座花萼楼内,安禄山跳胡旋舞,李隆基长发披散鼓以和之,杨玉环高坐明堂恣意欢笑,大唐盛世在那一刻达到古往今来前所未有的巅峰。
从那一刻以后,盛世急转直下,跌落深渊。
史学家以安史之乱为大唐盛世的转折点,但是在文人的眼里,转折点应是花萼楼内安禄山的那支胡旋舞,一曲舞罢,盛世倾颓。
生如夏花,死如秋叶,以一舞为终曲,或许更符合文人心中浪漫的情怀。
时隔数年,物是人非。
顾青不是独自入的兴庆宫,他带了兵马。
除了亲卫,他还带了两千安西将士。
李隆基与李亨不同,李亨大半生都活在他父皇的阴影下,以至于当了皇帝后,性子仍有些懦弱优柔,但李隆基不一样,他是杀伐果断的帝王,面对敌人时李隆基狠得下心,所以顾青不敢大意,他担心李隆基刚回长安就横下心除掉他这个权臣,搞一出廊下埋伏刀斧手的狗血桥段。
两千安西军将士在花萼楼外停住,排成队列整齐地静立。
顾青除剑脱履入殿,面朝殿内的李隆基行礼:“臣顾青,拜见太上皇陛下。”
李隆基坐在殿内,目光冰冷地盯着他,寒声道:“顾青,尔带兵入宫,是向朕炫耀兵威么?”
顾青惶恐地道:“臣不敢,长安甫定,市井与宫闱之中仍有残敌未肃清,臣不久前在城外大营亦被不明来历的兵马袭营,为小心起见,臣不得不带兵马护侍左右,普天之下,兵马皆是天子王师,臣绝不敢炫耀兵威。”
李隆基冷冷一哼,但也无法再说什么。理由很充足,彼此明知是假话,却也只能当真话听,这就是时势。
殿内空荡荡的,只有李隆基和顾青二人,显然李隆基是特意召见顾青。
顾青打起十二万分小心,神情恭谨地立于殿内,眼睛耳朵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对李隆基,顾青的戒备心理特别重,他知道这位帝王年老后虽说昏庸糊涂,但他发起狠来也非常残酷无情,廊下埋伏刀斧手这种狗血事说不定他真会干。
李隆基吩咐宦官上酒菜,君臣二人相隔十来步,各自饮酒用宴。
酒菜刚端上来,李隆基便端杯朝顾青一举,似笑非笑道:“朕已非天子,你我不必讲君臣礼法,朕先敬你一杯。”
顾青惶恐起身,弯腰恭敬地道:“臣不敢当,臣为太上皇寿。”
说完顾青仰头满饮,还朝李隆基亮了一下杯底。
转身回座的那一刹,顾青飞快张嘴,含在嘴里的酒全吐在自己的袍袖上了。
入宫的时候他便打定了主意,今日宫宴的酒菜他一口都不能入腹,万一里面下了毒,自己可就死得冤了。
李隆基也饮了半盏酒,搁下酒盏叹道:“两年以前,还是在这座花萼楼里,朕仍是太平天子,终日与娘子歌舞饮酒为乐,那时的大唐国库充盈,朝野清明,人人皆颂盛世气象,没想到短短两年时光,盛世便倾塌了,今日再回此楼,当年的一切仿佛做了一场大梦……”
顾青抿唇没吱声儿,心中却冷笑。
“朝野清明”,“盛世气象”,你怕是真的在做梦。
从开元二十九年开始,大唐的所谓盛世已见乱象,盛世只存在于朝堂君臣士大夫之中,地主豪强对百姓的土地巧取豪夺,圈占田地无数,许多失地百姓已沦为农奴,或是携家带口背井离乡成了难民。
朝堂贪污成风,人浮于事,朝臣只知阿谀奉承,对君王一片歌功颂德,偌大的朝堂竟无一人敢说真话。
“盛世”?你以为的盛世罢了。
第六百零一章 相思相逢
皇位都丢了,李隆基仍沉浸在所谓的盛世帝王的美梦里,没救了。
当初从长安仓惶出逃时,他或许在路上反省过自己,但是终究为人刚愎,反省过后,他仍觉得自己没错,也许自己唯一的错误是信错了人,不该信任安禄山。
他从没想过,安禄山的叛乱是偶然中的必然。
如果朝野果真如他所说的一片清明,安禄山是没有机会在这种清明的环境中造反的,正是李隆基在开元盛世以后,由于他的昏聩糊涂,任用奸佞坏了国本,朝堂在他所谓的帝王平衡术下一片乌烟瘴气,才给了安禄山造反的机会。
看似偶然的事情,其实绝非偶然,它一定是诸多隐患铺垫积累多年后,必然会爆发的导火索。
顾青不想纠正李隆基,因为没用,李隆基不会承认自己的错误。
七十多岁的人了,来日无多,就让他活在梦里,一直到入土为安吧。
李隆基盯着顾青的脸,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似的,不停地上下打量着他。
顾青被他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不自在地扭了下身子。
良久,李隆基忽然笑了,笑容里充满了冷意。
“朕真是走了眼,很多人背地里议论朕此生最大的错误,是错信了安禄山,依朕看来,朕最大的错误却是给了你腾达的机会,尤其是将你调任安西节度副使,更是愚蠢之极……安禄山可平,顾青之患难平。”
顾青垂头道:“臣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李隆基大笑:“尔本是潜渊之龙,朕却以为你只是一条杂鱼,所以毫无顾忌地将你放入大海。哈哈,顾青,你藏得够深,朕真的很佩服,弱冠少年怎会有如此心机,隐忍这些年才露出真容,若论祸患之深重,你比安禄山大多了。”
顾青平静地道:“陛下,臣并无反意。”
李隆基冷笑道:“你若无反意,何不交出兵权,你若交出兵权,朕可让李亨封你为王,拜你为相,位极人臣之巅,甚至予尔一国之地,你愿意吗?”
“臣不愿意。”顾青望向李隆基,也笑了:“陛下恕臣直言,帝王的许诺不可信,白纸黑字画押按指印都不可信,臣若真交出兵权,太上皇与天子焉能容我活下去?若臣与陛下易地而处,陛下敢交出兵权吗?”
李隆基勃然色变:“顾青,你果真要反么?”
“臣说过了,臣不会反,兵权在手,臣只是为了自保。”
李隆基眼中冒出精光,寒意森森地盯着顾青。
长安城外与李亨第一次针锋相对,此刻不到一个时辰,他再次与臣子针锋相对。
果然,时也势也,一切都不一样了,就连当初那个从山村里出来的少年郎也敢与他正面交锋,所以,这便是失势的滋味么?落翅的凤凰不如鸡,手中无权柄,天下人看他已再无敬畏。
仿佛泄掉一口心气似的,李隆基颓然地坐回去,端杯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花白的胡须上沾满了酒渍,却也懒得擦,失魂落魄地垂头不语。
“朕果真已迟暮,天下无人再敬畏朕了……”李隆基凄然地一笑,道:“顾青,既然话已挑明,朕便直说了,朕很后悔,朕当初不该封你的官,当年你隐藏得太好,人畜无害又沉稳冷静的样子,朕以为给朝堂找到一位砥柱之臣,没想到你竟暗藏祸心,我李唐江山恐怕会丧于你手……”
顾青叹道:“陛下言重了,臣对江山毫无兴趣,臣的志向是想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不再受战火荼毒之苦,不再受恶吏地主盘剥之痛,陛下眼里的江山,是帝王宝座,是政权永固,臣眼里的江山,是子民福祉,是布仁天下。”
李隆基仍不为所动,冷冷道:“何其冠冕之辞,说到底,你便手握兵权,做个连帝王都不放在眼里的权臣,董卓曹操之辈,虽为汉臣,实为汉贼,这是你曾经的书里写过的,这句话用在你身上,是否合适?”
顾青笑了:“臣不在乎皇室天家如何看我,臣在乎的是天下子民如何看我,我若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纵是史书留下千古骂名,臣也甘之若饴。陛下可称呼我为‘唐贼’,我并不介意,此生踏实做好自己该做的事足矣。”
话不投机,连酒都喝不下去了。
李隆基颓然地挥了挥手,道:“朕乏了,你退下吧。顾青,今日之得意,明日未必有福果,朕便是前车之鉴,愿你好自为之。还有,我天家李唐不会坐以待毙。”
“臣也不会坐以待毙。”
二人相视一眼,火花迸现。
快走到殿门时,李隆基忽然叫出了他,迟疑半晌,道:“朕的娘子……可安好?”
顾青一愣,接着失笑。
都这般光景了,还惦记着杨玉环呢?
“杨阿姐一切安好,但她不愿见陛下了。陛下不如将满腔相思另付良人吧。”
李隆基皱眉:“‘杨阿姐’?你们……你可代她做主?”
顾青盯着他的眼睛,平静地道:“臣可代她做主。”
见顾青离开花萼楼,李隆基的表情瞬间变得阴沉可怖,目光杀意森森。
良久,李隆基扬声道:“来人,速请李亨……天子来此。”
一个时辰后,李亨匆匆赶来,父子见礼落座。
李隆基懒得与他废话,开门见山道:“李亨,你擅自称帝一事,朕恕了,也认了。”
李亨微笑,恭敬地一揖:“多谢太上皇陛下。”
“礼法不可废,否则你永远得位不正,永远被臣民诟病指摘,朕马上写传位诏书予你,从今以后你便是堂堂正正的大唐天子。”
李亨大喜,起身刚要行礼,李隆基却挥了挥手,道:“不要废话了,你我父子的恩怨先放在一边,大唐社稷如今危如累卵,权佞势大,窥伺国器,你我父子当携手共盟,同抗强敌,你以为如何?”
李亨目光一闪,仍笑道:“朕亦与太上皇心念相同。”
李隆基沉下目光,低声道:“长安城中,你与顾青各自兵将孰优孰劣?”
李亨神情一黯,叹道:“朕不如顾青。”
“若秘密召集大唐各地州县地方军队勤王,可有胜算?”
李亨犹豫了一下,道:“各地兵马若调动,瞒不过顾青。他若察觉到局势不利,恐会先发制人,将你我父子制住,如此,万事皆休。”
李隆基看了他一眼,道:“你与谋臣必有商议,可有良策?”
“李泌建言,可向回纥汗国借兵,同时招降安庆绪史思明,以二者兵力制衡安西军,再缓缓削顾青之兵权。”
李隆基沉思半晌,缓缓道:“也算是个办法,朕与回纥汗国葛勒可汗私交甚笃,可修私人书信一封,请他派兵南下……”
李亨迟疑道:“可是,回纥借兵的条件颇为苛刻,朕与回纥仍在商讨之中。”
李隆基叹道:“你啊,当皇帝时日太短,太稚嫩了。他们提出条件,你便顺着他的条件去谈,只能永远处于被动,成熟稳重的帝王懂得避重就轻,另辟蹊径,避开他们提出的条件,给他另一个大好处,他便只能顺着咱们给的条件来商讨,明白吗?”
李亨一揖道:“朕受教了,太上皇的意思是……”
李隆基沉吟半晌,道:“你嫁个女儿过去,许给葛勒可汗,是为大唐和亲,并改封册立,给他换一个响亮点的可汗称呼,相比钱财粮草,其实他们更渴望得到大唐宗主的认同,懂吗?”
李亨两眼一亮,喜道:“还是太上皇高明,朕明白了。”
李隆基又道:“还有河北的史思明叛军,朕与你联名写一封招降书信,仍对他们许以官爵和好处,允许他们继续拥兵,条件是南渡黄河,朕可划河南五座城池予他们,免其税赋,增迁子民,我们的条件是,东倚河南之地,牵制顾青的安西军。”
李亨急忙点头,接着一愣,忽然察觉自己又恢复到当初那个唯唯诺诺的懦弱太子的模样,顿时心有不甘,点头过后马上仰起脸,矜持地嗯了一声,道:“太上皇言之有理,朕可参详思虑。”
李隆基冷眼看着他,鼻孔里轻轻哼了一声。
子不类父,终究是沐猴而冠,论当皇帝的本事,你还差得远。
“大唐社稷已经非常危急了,不夸张的说,如今比当初安禄山起兵谋反更危急。”李隆基盯着李亨的眼睛,道:“顾青与安禄山不同,安禄山不过是武夫,他的能力只能谋一域,可顾青是枭雄,野心勃勃之辈,他所谋的是整个天下,你我父子一定要谨慎郑重,若李唐江山亡于你我之手,死后无颜再见祖宗。”
李亨神情凝重地点头:“太上皇,大敌当前,你我父子当信任无间,勿使猜疑。”
李隆基也严肃地道:“永不猜疑!”
…………
顾青走出兴庆宫,仰头看着初冬的萧瑟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微凉,头脑顿时一清。
两千余安西军将士紧跟其后,韩介更是手按剑柄,目光锐利地留意左右的动静。
顾青刚准备上马,却仿佛心有所动,总觉得一道目光在不远处紧紧盯着自己。
顾青扭头一看,接着整个人呆滞原地,定定不动。
宫外宽阔的青石尽头,张怀玉一身素衣站在路边正痴痴地看着他,泪水不住地顺腮而下,滴落在地,晶莹剔透如一颗颗相思红豆。
第六百零二章 二女初见
女子的一滴泪,便是别人的整个青春。
顾青看到张怀玉的那一刹,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
人流熙攘的大街上,张怀玉婷婷而立,像闹市中独自绽开的一朵幽兰,她与尘世格格不入,却与他无比契合。
顾青呆立许久,隔街与她痴痴对视,眼神交会,无声地诉说着艰困里的相思。
良久,顾青忽然大步向前,旁若无人地穿过街市,走到她面前。
张怀玉泪中带笑,在人来人往的熙攘街边张开双臂,浑然不顾路人惊异的目光,用力地抱住了他。
顾青笑了,将她使劲拥在怀里。
这就是他喜欢的女人,如此与众不同,从来不管这个年代的礼教束缚,见到了心爱的人,那就抱住他,因为她很想他。
整个人被顾青拥在怀里,张怀玉满足地闭上眼,喃喃地叹息:“……好想你啊。”
“我也很想你。”顾青拥着她站在街边,二人的身躯融为一体。
二人不顾礼教世俗,我行我素,但韩介等亲卫却不能让外人看热闹,于是亲卫们自觉地围成圈,阻隔了路人的视线。
“你何时来的长安?”顾青问道。
张怀玉仍享受着他怀里的味道,闭着眼没动,轻声道:“刚来,我们是缀着太上皇的御驾一路从蜀中跟来的。”
“为何跟太上皇的御驾?”
“你忘了,二祖翁也在御驾之中呢,他很早就想回长安了,可他又不忍抛弃太上皇,新天子登基后许多朝臣便私自跑来长安,二祖翁说他们无情无义,坚持跟太上皇一同进退。”
顾青笑了:“他倒是厚道人。”
张怀玉叹了口气道:“不论是非功过,二祖翁与太上皇终归有数十年的君臣情谊,张家的门风不容许他做出见利忘义的事。”
从贪恋的味道里挣扎出来,张怀玉抬头看着他,忽然笑了:“你做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做到今日这一步,已经大大超出了我的预期,你真的很厉害。”
“你的预期是什么?”
“我原本以为你收复关中后,仍然无法控制长安,只能选择领兵退回安西,朝廷忌惮之下不得不将安西划为你的封地,给你封王,最后安西独成一国,你便是安西的共主。”
顾青摇头,缓缓道:“我不会容许割据局面,大唐的国土必须大一统,令出必经中央朝廷,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例外,所谓国中之国,其实就是自立为王的逆贼。我若没有能力掌握整块国土,那么我一寸也不要,情愿远走他乡,不能让后人唾骂千年。”
张怀玉点头:“我明白的,但我没想到安西军如此厉害,不仅将叛军打回了河北,还将长安城控制在手里了。”
顾青露出凡尔赛的笑容:“不是我厉害,而是别人太弱,呵,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张怀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你倒是不谦虚,我还听说顾公爷南征北战之余,也不忘将日子过得精致,公爷的帅帐里还有一位千娇百媚的美人儿,为公爷铺床叠被,……”
顾青顿时尴尬了,咧嘴笑了笑:“确实收了一位侍妾,她对我很好,也帮了我很多,我要对她负责。”
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她的脸色,顾青试探着道:“你……不反对吧?”
张怀玉冷笑:“我若反对呢?你会将她逐出门么?”
顾青断然道:“不行,她是我的大客户……呃,我的意思是说,她无依无靠的,我不能抛弃她,太渣了。”
“我若与她不和,你怎么办?”
“我就在外面给她买个宅子,让她住在那里,你们不必相见,我辛苦一点两头跑,世界也就和平了。”
张怀玉噗嗤一笑,道:“你倒是挺有办法。”
叹了口气,张怀玉伸手揉了揉他的脸,道:“位极人臣,爵封国公,麾下十万控弦之士,一声令下能让山河变色,权势滔天的男人只收了一位侍妾便如此心虚不安,你很不容易了,比起别的权贵府里动辄数十上百侍妾,拿女人当物件毫不怜惜,你已经非常克制了,我还有什么不满呢?”
顾青笑道:“你夸我夸得如此用力,我以后都不好意思再收别的女人了……”
肋下传来一阵钻心的痛,熟悉的被掐滋味儿,顾青双目圆睁,倒吸一口凉气。
张怀玉笑靥如花,嫣然道:“暌违许久不见,顾公爷胆气愈发壮了,可算是手握兵权的大人物,不怕我这个只逞匹夫之勇的小女子了?”
“嘶——你掐人的功力又精进了几分,住手,给我留点面子!”顾青瞋目裂眦道。
张怀玉哼了一声,放开了掐住他肋下软肉的手。
顾青迅速回首,韩介等亲卫都在望天,假装看风景的样子,有两个杀才居然还装作悠闲地吹口哨儿……
“你们……”顾青刚开口便被韩介打断了。
“末将明白,末将和兄弟们回去就跑圈,跑到死。”韩介识趣地道。
顾青赞曰:“善。”
回头看着张怀玉,她的脸上已有几分疲惫,一路风尘仆仆,强悍如她也有些累了。
“回我府上?”顾青问道。
张怀玉落落大方地道:“好,寻个厢房让我歇息一下,对了,我还想见见你那位千娇百媚的侍妾。”
顾青心头一紧:“见面可以,对人家客气点儿,至少不要刚见面就把她扔井里。”
张怀玉白了他一眼:“我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么?动不动就把人扔井里。”
顾青肯定地点头:“你确实有魔头的气质……别忘了咱俩是怎么认识的,你听信了一面之辞,稀里糊涂跑来取我性命,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草芥人命,我实在有点担心。”
张怀玉噗嗤一笑,眼中泛起异彩,似乎回忆起当初与他相识的画面,心中不由涌起一股久违的甜蜜。
“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当初就算杀了你,我也不算杀错人。”张怀玉嗔道。
顾青招手叫来韩介,命他雇一辆马车来。
没多久,顾青与张怀玉上了马车,晃晃悠悠地朝府宅而去。
顾青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怀锦呢?没与你一起么?”
张怀玉苦笑道:“她被二祖翁拦住了,二祖翁说她连家都没回便急着来见你,简直不成体统,勒令她先回家再说。”
顾青眨眨眼,道:“你呢?你为何先来见我了?”
张怀玉脸蛋儿一红,道:“二祖翁本也不准我来的,但我功夫比怀锦好,半途偷偷飞了……”
说完张怀玉垂头噗嗤一笑。
微微颠簸的马车上,张怀玉倚在他身边,轻声道:“你与那位侍妾是在安西便相识了么?”
“是,思思也是一位可怜女子,她在龟兹城独自开着一家客栈,经常受人欺负,而且她的身世也很可怜,她本出身将门,父亲皇甫惟明曾任河西节度使,因涉案被无辜牵连而赐死,思思不得不隐姓埋名逃到大漠深处的小城里躲避朝廷追缉……”
顾青低沉的嗓音将皇甫思思的身世和共同的经历娓娓道来。
张怀玉沉默地聆听着,良久,幽幽叹道:“听你说了,我觉得她是个难得的好女人,你虽对女人有些木讷,可你看人的眼光还是很不错的……”
顾青得意地笑道:“我看人一向很准,这样的女子我恨不得给我来一打……”
韩介和亲卫们骑马簇拥着马车,忽然察觉马车猛地颤动了一下,里面传来顾青的一声痛苦的闷哼,然后又没了声息。
韩介眼皮一跳,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继续前行。
这位可是顾家正室夫人,顾公爷终于有了能治他的人了,果真是一物降一物,真应该把安西军所有将领都叫来,一同围观顾公爷挨夫人揍的盛况,虽不敢共襄盛举,至少也能帮夫人掠阵助威……
…………
韩介是个有眼力的家伙,早已提前派亲卫飞驰赴府上通报正室夫人已至,下人们手忙脚乱地打扫门前和庭院,丫鬟们慌慌张张收拾厢房屋子,府里一片兵荒马乱,如临大敌。
下人们都是玲珑心窍,他们很清楚,家主或许过得不那么精致,凡事马马虎虎就算了,但家主夫人一定不是省油的灯。
马车行至门前停下,顾青和张怀玉下了马车。
府宅大门外,下人们静静地站立两排,大气也不敢喘,垂头老老实实一脸恭良状。
顾青不由有些生气,这帮家伙平时对我都没这么恭敬过,凭什么被一个女人吓成这副样子?
更恭敬的还有皇甫思思。
皇甫思思站在中央,一脸忐忑惶恐,不安的小手使劲绞着衣角,柔弱无助的样子令人心疼。
见顾青和张怀玉走来,皇甫思思主动迎上前,朝张怀玉盈盈屈膝福礼,轻声道:“妾身皇甫思思,拜见张家姐姐。”
张怀玉一愣,下意识双手托起了她的胳膊,然后上下打量她,眼中露出欣赏之色。
扭头看了顾青一眼,张怀玉白眼一翻,道:“你看女人果然看得很准,别的不知道,至少模样可称人间绝色,我真怀疑你以前对女人的木讷是不是装的……”
顾青急忙道:“绝对是本色,我只是魅力无处安放而已……”
张怀玉没理他,扶起皇甫思思后顺势便握住了她的手,然后笑道:“听顾青说过你们的事,你是个好女人,安西军出征平叛,你帮了他很多,往后咱们好好相处,我不是多事的人,你放心。”
皇甫思思感激地看着她,心中终于落下了一块大石。
对于素未谋面的张怀玉,皇甫思思听顾青说过很多次了,有时候她自己也向顾青和韩介等人打听过,脑海里构思了无数次与张怀玉初见的各种可能,有一见面张怀玉就把她踹飞的,也有被扔井里,被沉江,被下毒,被莫须有的借口活活打死等等。
总之各种凄惨各种入戏,将封建社会地位卑贱的无助女子角色幻想得栩栩如生,每次想到要见顾家正室夫人她就惶恐不安,生怕初见那日便是她的忌日,揣着这种惶恐的心情,皇甫思思最近失眠越来越严重了……
然而此刻见到张怀玉后,皇甫思思为之焦虑多日的心情刹那间安宁下来了。
从张怀玉的眼神里,皇甫思思看到了尊重和平等。
顾青安慰过她,告诉她张怀玉是侠女,侠女这类人其实跟僧人的价值观有时候是比较相近的,他们都信奉众生平等,张怀玉不会有任何看不起她或是对她不公之处。
安慰归安慰,直到今日见了张怀玉,皇甫思思才彻底信了顾青。
张怀玉的眼神平静而深邃,像一柄无所不容的剑鞘,任何绝世神兵都能完美地容入鞘中,消去它的锋芒。
这就是正室夫人的气度。
仅仅一个眼神,皇甫思思就知道这位正室夫人是很好相处的。
“姐姐一路辛苦,妾身给姐姐亲手做了几样菜……”皇甫思思飞快瞥了顾青一眼,又笑道:“姐姐先去前堂安坐,妾身还有最后一道红烧鱼下锅,听公爷说您很喜欢这道菜,妾身特意向公爷学了好些日子,就等着给姐姐亲手做呢。”
张怀玉眼睛一亮,道:“红烧鱼?”
“是的。”皇甫思思眼里有了笑意。
张怀玉拽住她的胳膊,拔腿就往府里走:“快去做,我饿了。”
皇甫思思愈发欣喜,她知道,自己在这个家里的位置彻底稳了。
…………
张怀玉吃饭仍是当初在石桥村的模样,比起顾青的细嚼慢咽,她却是风卷残云,仿佛慢一步就会被人抢走面前的食物一般。
顾青含笑看着她不顾仪态地大吃,手里端着酒不时浅浅啜一口。
最后张怀玉终于搁下碗筷,满足地叹息一声。
顾青啧啧有声:“张大小姐的饭量也比以前更精进了,我记得你以前一顿饭只吃三碗的,如今竟然吃了四碗,好一条精壮汉子!”
张怀玉吃撑了,眼皮半耷拉,懒得理他。
皇甫思思却欣喜万分,张怀玉如此喜欢她做的菜,显然她已将家主和家主夫人的胃都征服了,往后就算有别的小妖精进门,她的位置也是岿然不动如山的。
第六百零三章 南朝招降
相隔千年的价值观有很多冲突,从吃穿住行到对每件事的理解角度,大家都很不一样。
比如在大唐做买卖,商贾之流生意做得再大,资产再多,也不会被人尊敬,社会地位反而比普通平民更低,商贾后代也不能参加科考,除了钱他真的什么都没了。
千年以后,商贾却成了上流人士,成了人人尊敬且向往的职业。
又比如大唐权贵人家的婚姻观,越是权贵越能接受婚姻里的不公平,比如一夫一妻多妾,见惯了祖辈父辈的婚姻,对于婚姻她们往往能心平气和地接受不平等,有的权贵人家嫁女儿甚至主动陪嫁姐妹,一同侍奉丈夫,而且姐妹也都受朝廷的承认,被称为“滕”,朝廷每年还会给滕发俸禄,是有正经册封的。
张怀玉出身相门,对于婚姻中的不平等自然也能淡然接受,所以她见到皇甫思思时并没有表现出妒忌吃醋的一面。
以顾青的不凡,和如今人臣巅峰的地位,如果顾青只娶她一位夫人,那才叫奇怪,就算旁人不说什么,张怀玉也会不自在的。大环境就是如此,没有是非曲直之分。
那些渴望“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美好向往,在古代的权贵阶层大概率是不可能存在的,除非男子的生理上有什么毛病。
皇甫思思喜滋滋地告退,张怀玉吃得有点撑,懒洋洋地半瘫在蒲团上。
前堂内只剩下顾青和张怀玉二人,顾青眨了眨眼,好奇道:“思思做的菜真那么好吃?”
张怀玉嘴角一勾,道:“红烧鱼不如你做得好吃。”
“那你为何吃那么多?这样容易让我产生错觉,以为你和怀锦是从蜀中一路乞讨过来的,不知饿了多少顿了……”
话音刚落,顾青便觉得额头上一痛,竟是张怀玉弹指射来的一粒蚕豆。
“许久没尝过的挨揍滋味,熟悉吗?”张怀玉斜瞥着他道。
顾青揉着额头道:“等着,如今我可是千军万马拴在裤腰带上到处跑的大元帅,一人一泡尿就能淹死你。”
“再说这么恶心的话,就不止是一粒豆子了……”张怀玉淡淡地道。
顾青立马闭嘴,乖巧得让人心疼。
突然觉得思思比张怀玉强多了,同样是砸,人家用钱砸,张怀玉却用豆子……
朝前堂外看了一眼,张怀玉忽然笑了:“思思确实是个不错的女人,看得出她很懂尊卑,刚见面时既小心又慌张,我刚才吃那么多是为了安她的心,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后宅绝不能鸡飞狗跳。”
顾青打量她一番,赞道:“不错,果然有主妇风范,以你的能力和武力,管理一百个婆娘问题不大……”
张怀玉笑中带着杀气:“顾公爷的意思,您的后宅还得收一百个女人?”
顾青久在军中,对杀气早已免疫,闻言浑然不觉地道:“一百个有点夸张了,再说太费腰子,人到中年就会被吸干……”
迅速朝她一瞟,顾青用商量的语气道:“十个差不多够了,轮流吸的话,每月再放我四天假,估摸我能活到八十岁……”
张怀玉脸上带笑,眼睛却眯了起来,很危险的信号。
顾青终于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眼皮一跳,急忙不着痕迹地改口:“当然,我说的只是男人普遍存在的白日梦,自信过分就变成了自负,一个壶配十个杯,显然这个壶太高估自己了,肚里有多少存货它没点数么?配三四个正好,呵呵……”
张怀玉嫣然笑道:“三四个正好?这可是你说的哦,若将来顾公爷权势越来越大,后院的女人也越来越多,我心情不好便索性把壶砸了,大家都没水喝。”
顾青顿觉胯下一凉,情不自禁地翘起二郎腿,努力淡定地道:“你这吃完饭就打厨子的毛病还是没改,不仅没改,还变本加厉,为了不让别人抢你的饭,索性把厨子杀了……回头我介绍一本佛经,你好好读一读,争取早日找回你遗失已久的人性。”
张怀玉咯咯笑道:“真是出息了,蜀国公说出来的话,跟当年的山村穷小子说的话气势完全不一样了。”
神情忽然一肃,张怀玉盯着他的眼睛,道:“如今你虽权势凌人,但也被满朝君臣所忌,下一步打算如何做?两位帝王都已在长安,你欲废天子吗?”
顾青笑道:“你若是我,你会怎么做?”
张怀玉沉思半晌,低声道:“虽说如今安西军天下无敌,但很多事情不是靠刀剑能解决的,若做得太鲁莽,纵然得了天下,也得不到人心,文人们的口诛笔伐有时候比刀剑更锋利,所以,我若是你的话,会做权臣,但暂时不可废天子。”
顾青笑了,果真是与自己契合的灵魂,她与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
“天子若不主动招惹我,我不会废他,废天子自立是最下乘的做法,不到逼不得已我不会那么做。坐在什么位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把我的政见推行下去,务实做事,为百姓多谋些福祉,不负我当年的志向,这才是最重要的。”
张怀玉目光闪动,轻声道:“若天子主动做出对你不利的事情呢?看如今长安的朝局,天子很有可能会这么做。”
顾青叹道:“若他真要这么做,我……或许会隐忍吧,朝堂上争来争去,其实最终苦的还是百姓,时局若乱了,很多连锁反应会直接影响百姓的生计,赋税,物价,徭役,征战等等,如今北方叛乱未平,我需要为百姓争取一段和平的时间让民间恢复元气,长安朝堂实在不能再乱了。”
张怀玉想了想,道:“当年武后摄政时,朝野内外也是蠢蠢欲动,后来武后在重重顾虑下铁腕除逆,而她选择的是控制事态,乱宫闱而不乱天下,你不妨参详考虑武后的做法。”
顾青点头:“我也在考虑,最近朝中风声有点不对,太上皇回长安后,与天子联起手了,而冯羽那边给我传来的消息,史思明欲归降大唐,天子必会利用他来制衡我,呵,算盘打得不错。”
“你打算如何应对?”
顾青悠悠地道:“我手握天下无敌的兵马,很多时候不是不能做,而是不愿做,他们都没看清这一点,所以才背着我玩弄制衡削权的把戏,真到了我觉得做事束手束脚的时候,也该露一下腱子肉,让他们尝尝安西军的拳头究竟有多硬。”
张怀玉又想说什么,顾青却伸手制止了她,笑道:“我不介意跟你商量军国大事,不过在商量这些事以前,咱俩有件事很紧迫,必须马上办了。”
张怀玉不解道:“什么事?”
“你我的婚事……”顾青拉过她的手,将它握在手心,表情诚挚且严肃地道:“单身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了个如意郎君,你难道不想名正言顺地把我睡了吗?”
张怀玉呆住了,吃吃地道:“你这是……求亲?”
顾青正色道:“当然,难道是给你拜寿?所以,感觉幸福吗?像不像当年的花瓣雨一样浪漫?”
…………
晋阳,河东节度使府。
叛军北渡败逃后,一路往北走了上千里,到了曾经的河东节府后,安庆绪终于受不了了,执意决定要留在晋阳。
从长安败逃时,叛军兵力仍有近十万,只是这十万之数却是良莠不齐。
安西军与叛军几次交战后,真正的三镇边军人马已经死伤大半,后来叛军在关中抓壮丁,强行拉关中青壮入伍,操练半月后便发给兵器,勉强凑够了十万兵马,论战力已大不如当初安禄山起兵时的老底子了。
晋阳是李唐的龙兴之地,一百多年前,李渊李世民父子就是在晋阳起兵反隋,最终夺取了江山。武周时,定晋阳为“北都”,是大唐仅次于长安和洛阳的第三大城池。
晋阳内有皇家行宫,可惜位于北方,安禄山刚起兵时便将晋阳占领了。
安庆绪回到晋阳后,马上便住进了行宫,将军国大事交给史思明和冯羽,这两位倒是颇为默契,史思明负责操练那些强行入伍的青壮,冯羽则以左相的身份处置朝政,一文一武搭配得宜,叛军的伪政权在二人的操持下,北方各地叛军所占城池居然能够维持安定,也算是异数了。
初冬的夜里,冯羽正在府里的书房批阅各地官员呈给安庆绪的奏疏,如今的安庆绪已被史思明完全架空,朝政军务诸事基本已对安庆绪隔绝,他在后宫里忙着饮酒作乐玩女人,完全不在乎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伪燕国的所有朝政军务大事都是史思明和冯羽商量着办的,所有奏疏到了冯羽的手里便是终点站,再也不会呈送给安庆绪了。
混奸细混到如此显赫的地步,冯羽几乎是在行使着皇帝的权力,想想都觉得糟心。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奈何与安西军几次交战,叛军中几位大将皆在战阵中被斩,而叛军队伍里实在太缺少人才,尤其是处理朝政的人才,这个时候冯羽的存在就仿佛擦去了灰尘的绝世明珠,绽放出耀眼的光芒,史思明想忽视都不行。
其实叛军队伍里还是有人才的,比如安禄山身边的第一谋士严庄,高尚等等。
不过高尚在洛阳城破之时被安西军斩于乱军之中,严庄倒是还活着,但安禄山死后,叛军内部派系斗争严重,严庄是典型的铁杆保皇派,与史思明的立场冲突,史思明早已将他的权力架空了。
立场一致且做事有勇有谋的人,只剩冯羽了。
夜风入室,掀起书房内的纱幔,冯羽情不自禁哆嗦了一下,然后用针拨亮了案桌上的烛台。
冯羽垂头继续批阅奏疏,幸好当初在石桥村被张怀玉踹着屁股读了一些书,也学了一些治国的名篇策论,没想到居然在叛军阵营里用上了。
不知不觉到了深夜,冯羽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看着桌案上仍旧堆积如山的奏疏,冯羽叹气喃喃道:“这种助纣为虐的事,我为何如此勤勉发奋?”
正准备去睡觉,书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名下人急促地道:“禀左相,史大将军有急事相召,请左相速去大将军府。”
冯羽皱眉,不满地道:“大半夜能有甚急事?”
“小人不知。”
冯羽叹了口气,道:“来人,给本相更衣,换官服。”
半个时辰后,冯羽乘坐马车来到史思明的大将军府,看着气派豪奢的门楣,冯羽面带微笑,眼里闪过一丝鄙夷。
尽管享受吧,运气好的话,明年春天你能过上清明节。
史思明是武将,没有文人那么多毛病,见到冯羽后立马开门见山道:“南朝派密使来了。”
“南朝”是指大唐,如今大唐和叛军以黄河为界,一南一北两大政权,叛军于是以“南朝”称呼大唐朝堂。
冯羽心头一紧,脸色却如常,淡淡地道:“密使说了什么?”
史思明嘴角露出微笑,轻声道:“密使奉南朝天子之旨,招降咱们。”
冯羽脸色一变,迅速地瞥了史思明一眼,见史思明眼中隐隐有喜色,于是冯羽道:“南朝皇帝可有许下好处?若是没好处,归降可没甚意思,不如与南朝兵马拼个鱼死网破。”
这就是冯羽的本事,在敌营里从来不会流露自己的立场,而是选择跟最有权势的人保持立场一致,史思明对冯羽愈发看重,便是得益于冯羽任何时刻都毫不犹豫地与他同站一队。
冯羽这番话果然挠中了史思明的痒处,闻言哈哈笑道:“当然有好处,史某岂是平白归降之人?南朝天子说了,若安庆绪或我领兵归降,便封我为恒王,爵位世代享之,并任我为中书令,太子少傅,开府仪同三司,骠骑大将军,予我蒲州,商州,邠州三地为封地,赋税钱粮由我支配,朝廷不过问。”
冯羽咂咂嘴,越听越不对劲:“蒲州,商州,邠州,三地皆在长安城周围,是南朝天子不放心你,担心你再反,还是别有所图?”
第六百零四章 彼此算计
李亨封给史思明三州之地,三州皆在长安城周围,外人看来很正常,史思明曾经是反贼,归降朝廷后,封地不可能离都城太远,否则哪天闲得无聊,酒劲儿一上头,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再反一回吧。
若是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再反,朝廷调动兵将平叛鞭长莫及,李亨哭破喉咙也没用,他越哭史思明越兴奋。
不过这只是外人的观点,冯羽显然不是外人。
这场游戏冯羽已算是资深玩家了,不但玩得深,他如今甚至有了决定游戏规则的资格。
所以冯羽看到李亨许诺给史思明的三州之地后,心里第一个念头便觉得不对劲。
“南朝天子还提了别的条件吗?”冯羽问道。
史思明缓缓道:“有条件,南朝天子言明可允许我拥兵,但所拥之兵必须在三州封地内,不得出境,兵马出三州之境便视为谋反,另外,除了三州之外,北方所有城池都交出来,由朝廷管辖,三镇节度使另委他人。”
冯羽聪明绝顶,稍一思索便知李亨这些条件的意图,目光闪动过后,笑着对史思明道:“大将军当初曾与下官言,咱们归降南朝后,天子必然会倚重咱们,如今看来,大将军所料不差,南朝天子果然有求于咱们。”
史思明大笑:“你看出来了?”
冯羽笑道:“三州之封地在长安城周围,允许大将军拥兵但又不准出境,呵呵,这分明是要咱们的兵马对顾青的安西军形成牵制,令顾青在长安也不敢对天子轻举妄动,天子视大将军为棋子,大将军何不趁此机会抬高价码,索要更多?总不能天子说给什么就给什么吧?”
史思明笑道:“冯贤弟向来是史某的知己,不错,要我麾下兵马牵制顾青,那就得拿出我看得上眼的价码,送几座城,封个藩王名头算什么?我若想当藩王,自己也能写圣旨,欲让我卖命,就得出点血。”
“不知大将军想要的是……”
史思明沉下脸,缓缓道:“我要河东十城,世代永镇,麾下兵马对朝廷听调不听宣,我史思明及后代子孙永不入长安朝贺,河东赋税永不缴朝廷,我若扩充兵马,天子不得干涉……”
冯羽听直了眼,这些条件还不如直接对大唐天子来一句“你管不着我”。
冯羽讷讷道:“大将军这些条件恐怕……”
史思明笑道:“觉得我的条件太苛刻?”
冯羽急忙道:“下官当然希望大将军的条件越多越好,下官跟着大将军也能沾些好处……只不过,如此苛刻的条件,南朝天子能答应吗?”
史思明大笑道:“他当然不愿答应,我这些条件分明就是从唐国的国土上硬生生割下一块,这一块从此不再姓李,而改姓史了,不过我觉得,他就算咬碎了牙,最后也得答应下来。”
“因为顾青?”
“对,不答应我的条件,无人制衡安西军,那时莫说河东十城,纵是整个南朝国土和城池都要改姓,他这个天子不但当不成,连能不能活下去都要看天意,两厢比较,你若是南朝天子,会答应我的条件吗?”
冯羽想了想,坦然道:“我若是他,答应自然是答应的,但绝非真心,若有朝一日积蓄力量除掉了顾青和安西军,下一步就会向大将军动手了。”
史思明嗯了一声,道:“我也觉得他会有这个心思,不过无妨,我也不是吃素的,天子,顾青与我,三者之间的平衡我会维持很久,一边维持一边扩军练兵,然后慢慢等天子和顾青之间争斗,斗到两败俱伤时,我再坐收渔翁之利,哈哈,我所欲者,岂止于十城哉,我欲得天下!”
冯羽浑身一震,仿佛被史思明凌厉的王霸之气震到了似的,神情虔诚地朝史思明拜下,语气敬畏地道:“能为大将军效力,是下官三生修来的荣幸,冯羽此生做得最正确的事便是与大将军相识,恭祝大将军君临天下,威服四海。”
史思明仰天狂笑,似乎已沉浸在登基称帝坐拥江山的美梦里。
冯羽表情崇敬,眼中却闪过一丝讥讽。
粗鄙武夫实在是太小看天下英雄了,如意算盘打得妙,以为别人都是傻子吗?别的不说,你知不知道顾青很早以前就在你身边埋下了我这颗棋?
还有顾青和安西军,是那么容易任你算计的?占据关中以来,你们挨过安西军多少次狠揍,为何灰溜溜逃回河北,忘了?
狂笑过后,史思明拍了拍冯羽的肩,道:“冯贤弟是史某的知交,才干亦是万里挑一,这些日子见你处置朝政诸事颇有章法,朝臣们皆赞颂贤弟干练谋国之才,我若有腾达之日,必不会亏待贤弟,我若当了天子,你便是宰相,你我一生不疑,有始有终。”
冯羽感激涕零道:“冯羽愿为大将军效死。”
随即冯羽忽然想起了什么,迟疑地道:“咱们那位天子……大将军如何安排他?”
“你说安庆绪那个纨绔子?”史思明冷笑:“自然是借他头颅一用,用他的头颅向南朝天子邀功,我的条件才更容易谈,南朝天子给咱们的好处只够我一人用,若安庆绪来分,我所得未免太少了,这个废物活着也无甚用处,不如让我送他下去见他的短命老爹。”
尽管明知安庆绪的下场,冯羽还是被史思明残酷无情的话刺激得身子一颤。
史思明的目光恰巧捕捉到了,眼睛一眯,笑道:“冯贤弟,你在害怕?”
冯羽强笑道:“哈哈,下官与大将军患难与共,怎会害怕大将军?”
史思明微笑道:“既然不害怕,为何身子发抖?”
“初冬渐寒,下官是南方人,没想到北方的冬天如此寒冷,出来时衣裳穿少了。”
史思明含笑看着他:“初冬时节,北方已是寒意刺骨,冯贤弟可要多穿衣裳,莫着了凉呀。”
冯羽挤出微笑道:“是,大将军,下官回去便添衣裳。”
看着冯羽恭敬地告退,史思明盯着他的背影,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按说他已派人去益州查过冯羽的家世背景,一切都没问题,可史思明最近总是觉得冯羽有些不对劲,具体哪里不对劲,史思明也说不上来,纯粹是一种直觉,觉得冯羽不像表面上看去那么简单。
沉吟片刻,史思明拍了拍手,一道身影鬼魅般出现在他面前。
史思明冷冷地道:“安排人手潜伏在冯羽府上,监视他的所言所行,一举一动。”
鬼魅般的身影朝史思明躬身,然后迅速消失。
冯羽回到自己的府邸。
府邸是史思明亲自赠送的,位于晋阳行宫旁的官街南面,论地理位置,除了安庆绪住的行宫以及史思明的大将军府,冯羽的府邸算是排名第三重要的。
无论出于怎样的目的,至少史思明是舍得花费心思拉拢冯羽的,据说史思明赠送冯羽的这座宅子是他下令翻修,也曾数次亲自监工,冯羽入住那天,史思明送了许多字画和摆设,还将自己最心爱的一张斑斓虎皮送给了他。
正统也好,反贼也罢,能做到这个位置上,终归有几分旁人不具有的本事,没有人的成功是侥幸的。
冯羽行色匆匆回到后院,李剑九坐在廊檐下,见冯羽神色不对,李剑九心中一紧,急忙迎了上去。
“怎么了?”
冯羽苦笑道:“今日见史思明,有一个表情没对,好像启了他的疑心。”
李剑九不解道:“只是一个表情,没必要如此不安吧?”
冯羽神情严肃地看着她,道:“我们身处敌营,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必须小心翼翼,不能容许一丝纰漏,你可能不知道身在敌人面前的危险,史思明不是轻与之辈,他算不得枭雄,却也有几分真本事,一个表情不对或许便能让他起疑心。”
李剑九温柔地抚着他的脸,道:“不管他有没有起疑心,你不管乱了阵脚,顾公爷早派人传了话,其实你做到如今这个地步已经超出顾公爷的预期了,他希望你赶紧放下一切回长安,继续潜伏下去已没有必要了。”
冯羽摇头:“有必要,叛军未平,对顾阿兄永远是威胁,今日我便得知,天子欲招降史思明,并利用史思明的兵马牵制顾阿兄,这是个祸害,不除掉他,顾阿兄和安西军永远有掣肘之患。”
李剑九吃惊地道:“你想除掉史思明?你,……莫犯傻,这些事不需要你做,你只是个读书人,动刀动枪的凶险你不懂……”
冯羽笑了:“我是读书人,更懂得舍生取义的道理,我曾见过无数百姓在叛军的刀剑下丧命,也曾见过无数难民无家可归,被冻毙饿死于道路,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叛军杀人,却什么都做不了,掌握了权力的这些人,他们眼里只有权力和**,从来不关心百姓的死活……”
“当年在石桥村时,顾阿兄跟我们说,世人皆有善恶两面,有的人活了一辈子,死后人家说他是好人,其实他只是理智地克制了内心的‘恶’而已,用‘好坏’来评价任何人都是肤浅的……”
冯羽的面孔忽然变得狰狞起来,眼中布满了无奈和怒火。
“我对顾阿兄的话向来深信不疑,但这句话,我忽然发现他说错了。世上或许没有绝对的好人,但一定有彻彻底底的坏人,坏到没有任何值得原谅的地方,一丝一毫都没有,他们天生作恶,天生该死,如果没人处置他们,他们就会永远逍遥作恶,那么,还有谁会相信‘恶有恶报’这句话?”
冯羽的表情有些激动,这种反常的情绪是因为在心中压抑太久了。
不知不觉在敌营中潜伏了三年,这三年里,叛军攻城掠地,屠戮百姓,他们做过的恶事冯羽都看在眼里,看得越多越久,冯羽便越痛苦,偏偏这种痛苦还不能在脸上表露出来。
如果心理正常和崩溃之间有一个临界点的话,如今的冯羽已差不多到了这个临界点,他的心理正处在冷静和疯狂之间,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一双纤细的手紧紧拽住了他的胳膊,李剑九惶然地看着他,拽住他的手分外用力,仿佛下一刻他便会消失在世间。
“冯羽,我们什么都不做了,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顾公爷在等你回去,他麾下的安西军天下无敌,将士们能在战场上堂堂正正击败他们,我们什么都不必做了,离开好不好?”
冯羽怪异地笑了,笑声有些刺耳,更有些疯狂:“离开作甚?这些畜生该死,史思明更该死,我不知道顾阿兄有怎样的志向,也不知他最终想做什么,我只知道史思明是顾阿兄的敌人,这个敌人不算聪明,不算厉害,可他仍旧是顾阿兄的敌人,我必须留在这里,等待机会杀了他。”
“阿九,天下不能再乱下去了,百姓们希望过太平日子,顾阿兄在拼尽全力平叛,我能做的是在关键时刻帮他一把。”
李剑九眼眶泛红,沉默着点头。
冯羽深吸了口气,道:“阿九,传消息给顾阿兄,告诉他,天子招降史思明,许长安周边三州之封地,并允其拥兵,天子的目的很明显,是为了牵制安西军,请顾阿兄速做决断,一旦牵制局面形成,对顾阿兄和安西军殊为不利,最好在局面未成之前破局。”
李剑九默默记下他的话。
冯羽沉吟片刻,又道:“史思明不一定对我生疑,但我不能抱侥幸之心,明日起,阿九你离开府邸,在晋阳城找个偏僻之处潜伏,史思明若有疑心的话,或许会在府中布下眼线,你在府里很危险。”
李剑九忽然抬头,神情坚定地道:“我不离开。”
冯羽叹道:“阿九,此时不是儿女情长之时……”
话没说完,李剑九愈发坚定地道:“我不离开,冯羽,世上的英雄好汉,并不止你一人,莫小看了我。”
冯羽苦笑:“我没有小看你。”
李剑九忽然笑了:“不论怎样的下场,我必与你同赴生死。冯羽,你上辈子一定是我的债主,不管了,这辈子我还你便是。”
第六百零五章 君臣反目(上)
入冬的长安城万物凋零,充斥着萧瑟的气息,天空永远灰蒙蒙的,人们穿着厚厚的衣裳,双手拢在袖子里,脖子瑟缩肩膀耸起,任何恶劣的天气里,他们都要为生计奔波。 顾青府上的下人们清早便开始打扫庭院,沙沙的扫地声打断了顾青的思考。 回过神,顾青看着手里的一封书信,深深叹了口气,神色涌上几许忧虑。 一双纤细的手从他手里拿过那封书信,张怀玉仔细看了一遍,黛眉也悄然蹙起。 “冯羽的处境越来越危险了,你为何还不召他回来?” 顾青苦笑道:“我已召过几次了,这小子看似聪明,其实做事一根筋,太执拗了。他认定的事情一定要做到完美极致,在他看来,叛军未平,事情就不算完美,他就必须继续潜伏下去。” 看着这封书信,顾青无奈地道:“信是一个名叫李剑九的女子写的,她是李姨娘的弟子,应是冯羽的红颜知己。书信里的语气已经很焦虑了,她很担心冯羽,可冯羽仍坚持不肯回来……” 张怀玉叹道:“当初在石桥村时,冯羽最是顽皮,从来不肯认真读书,为此挨过我不少鞭子。偏偏天资聪慧,马马虎虎随便读了些书,竟也让他在石桥村一众子弟里出类拔萃……” “没想到他在敌营中竟也能做出如此成就,人尖子就是人尖子,无论把他放在哪里,他都能绽出光彩……”张怀玉抬眼盯着顾青,深深地道:“顾青,冯羽不能有事,他为你立的功劳太大了,如此功臣,将来必是国之重器,这样的人才绝不能死。” 顾青揉了揉额头,叹道:“我当然也不希望他有事,这两年我前前后后写了几封书信让他离开敌营,他却没听过我的话,人家远在天边,我又没办法掐着他的脖子把他拎回来……” 张怀玉看着手里的书信,道:“看书信的意思,冯羽似乎想除掉史思明,此事太危险了,顾青,你要想办法制止他。” 顾青再次无奈地叹道:“冯羽现在就是一只脱缰的野狗,谁都管不住他,我纵手握十万大军,可他人在敌营,我也拿他没办法……” 张怀玉迟疑道:“至少……也该派人帮帮他,不能让他独自在敌营孤军奋战。” 顾青点点头,沉吟半晌,忽然扬声道:“韩介,召王贵来见。” 没多久,王贵迈着独特的略带几分猥琐的步伐走来,见到顾青后嘻嘻一笑,行礼都带着几分不正经的味道。 顾青笑看着他,道:“王贵,听说你最近挺潇洒啊,安西军进了长安后,你常常往青楼跑,这两年立功领的赏钱应该花得差不多了吧?” 王贵咧嘴笑道:“小人手头还算宽裕,公爷大方,小人立功赏下的钱颇为丰厚,一时半会儿还花不完。” 顾青哼了哼,道:“钱不钱的是小事,倒是你的身子可得保重,别被青楼女子掏空了,刚才见你走路都发飘,而且头发似乎也稀疏了不少,都快秃了,显然是肾亏之兆。如今若有人暗算你,恐怕你连一刀都躲不过去。” 王贵挣红了脸,不服气道:“公爷,小人虽说常去青楼,可也很节制的,同床,但不入身。而且小人也常常跟兄弟们一起打熬身体,如今的我,更秃,但也更强了。” 话没落音,王贵惊骇地发现自己倒飞出去,以标准的平沙落雁式狠狠摔在地上,接着腹部才察觉到疼痛。 张怀玉气定神闲,慢悠悠地收回修长的美腿,淡淡地道:“荤素不忌的话不要在我面前说,这次是警告,再有下次就废了你。” 王贵这才惊觉公爷夫人也在,这位正室夫人就连公爷都畏她三分,刚才自己口没遮拦,挨一记踹算是很客气了。 于是王贵急忙起身惶恐赔礼。 顾青皮笑肉不笑地道:“更秃,也更强了,嗯?” 王贵老脸微红,忍不住道:“公爷夫人是巾帼英雌,武功盖世,小人当然不能与公爷夫人比,但若是别的小蟊贼,小人一手一个就打发了。” 顾青嘴角扯了扯,眼前的王贵就像秒射男虚构无数战例来证明自己其实有大战三百回合的实力,完美地掩盖自己内心“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悲凉。 除了嘴硬,其他的地方无力再硬,没活到四十岁以上的中老年男人无法感受这种心情,为何很多中年男人在四十岁以后突然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爱好,比如钓鱼,喝茶,盘串儿等等,原因自不可与外人言。 于是顾青同情地看着他:“好了好了,莫吹嘘了,你越说我越心疼……” 王贵一怔,不知何意。 “总之,你还不够强,继续秃下去吧。” “呃……是,公爷。” 犹豫片刻,顾青缓缓道:“有件事想让你辛苦一趟。” 王贵抱拳道:“请公爷吩咐,小人愿为公爷效死。” 顾青迟疑道:“这件事很危险,我不瞒你,稍有不慎便会死,我知你刚成家,必然有许多牵挂,可在所有的人选里,你是最合适的……” “公爷莫说了,小人什么都不怕……”王贵咧嘴笑了:“再说,小人的赏钱确实花得有点过了,正琢磨着再立一桩大功,向公爷讨些赏钱呢,公爷有事交代小人,小人求之不得。” 顾青也洒脱地笑了:“既如此,我便不矫情了,给你五十名死士,你带他们乔装北渡,混入晋阳城,设法与冯羽联系上,然后你们都听冯羽号令,他在敌后独自一人很艰苦,你们去帮帮他。” 王贵喜道:“是冯羽兄弟么?哈哈,三年未见,小人着实想他了,这就去收拾行李,明日小人便与死士启程北渡。” 顾青认真地道:“到了晋阳后,言行一定要谨慎,宁可贻误,不可以身犯险,王贵,记住我的话,你们比平叛重要。” 王贵感动得眼眶一红,什么都没说,抿唇重重抱拳,然后告退离去。 盯着王贵的背影,张怀玉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此人面丑却有大勇,是条好汉。” 顾青喟叹道:“今生有幸,认识了他们,我能走到如今的地位,是他们拼命把我抬上去的。” 张怀玉认真地道:“顾青,你能成就大事,不仅靠自己,也靠身边这些人,他们都是不凡的人,一遇风云便化龙,你若是龙,他们便是萦绕你身边的风云,你与他们互相成就,未来不管如何,你要善待他们。” ………… 冷冽的天气适合待在屋子里,生上一盆炭火,取一张竹纸浸湿,将生鸡蛋裹在浸湿的竹纸里,最后埋在炭灰下。 一炷香时辰后,便听见炭灰里啪的一声闷响,扒拉出炭灰,鸡蛋已熟,剥开蛋壳,一股沁人的清香飘满室,浓浓的蛋香里夹杂着几许烟火味,实属人间珍馐。 顾青一边吹着气一边剥着蛋壳,发出痛并快乐着的嚯嚯声,蛋壳剥开,迫不及待掰下一块塞入嘴,烫得倒吸凉气,眼睛却眯了起来,像一只被主人抚摩肚皮的猫,舒服得不要不要的。 难得享受孤独的时光,可惜总是太短暂。 屋门被人大力踹开,一道清丽的身影化作黑烟,像一只耗子窜了进来。 “顾阿兄!”张怀锦定定看着顾青的脸,随即小嘴儿一瘪,眼泪扑簌落下,张开双臂如乳燕投林,扑进顾青的怀抱。 顾青没反应过来,任她死死地抱住自己,半晌才回神。 “三弟肉蒲……咳,三弟!” 张怀锦脑袋埋在顾青怀里,闷声道:“什么三弟,叫怀锦妹妹……” “怀锦妹妹,……吃鸡蛋吗?”顾青干巴巴地问道。 张怀锦抬头不满地瞪着他:“这么久没见我,你就只会说这一句?” 顾青凝目打量她片刻,认真地道:“怀锦妹妹,你发育得更好了。以后不该叫你三弟,该叫你三十六弟……” 张怀锦脸蛋儿一红,虽不知“三十六弟”是什么意思,但可以肯定不是好话。于是恨恨地捶了他一记,道:“罢了,指望你说好听的话,这辈子怕是指望不上了。” 说着张怀锦拉着顾青的手,开始了曾经熟悉的絮絮叨叨。 “顾阿兄,我和阿姐前几日就回长安了,本想进城后就来见你的,但被二祖翁拦下了,他说女儿家太主动了显得不检点,于是把我和阿姐禁足了,可气的是阿姐,她武功高,偷偷从窗户飞了出去见你,却扔下我不管,我今日费了好大的劲才逃出来的……” 撅嘴瞪着顾青,张怀锦不满地道:“你明知我回长安了,又被二祖翁禁足无法见你,你为何不来见我?就算不见我,二祖翁也是刚回长安,你为何不主动去见他?作为晚辈,一点礼数都没有。” 顾青苦笑。 张九章回长安后,顾青当然想去拜见他,可是如今朝堂正是复杂纷乱之时,顾青与天子之间的矛盾早已不是秘密,若此时贸然登门拜会张九章,李亨若知道了难免对张九章心生猜忌,顾青实在不忍张九章莫名其妙受了牵累,这才一直忍着没登门。 理由太复杂,顾青没法对张怀锦这个单纯的姑娘解释清楚,于是只好笑了笑,道:“两年不见,你好像真的成熟了很多……” 张怀锦喜滋滋地道:“咱们久别刚见面,顾阿兄如何知道我成熟了许多?” 顾青正色道:“刚才你进门的时候虽然如当年一般踹门而入,而且亦如当年一般像只耗子窜了进来,但我隐隐中能察觉,这只耗子窜进来时,步履比当年稳重了许多,那一溜烟儿的身影透出一股鼠目寸光的小精明,令人刮目相看……” 张怀锦呆滞半晌,俏脸忽红忽青,突然像只发怒的小雌虎,一脑袋狠狠撞向顾青的胸口,然后毫无仪态地朝他抡起了王八拳,一记又一记。 顾青左右闪避,张怀锦不依不饶,不知揍了多少下,张怀锦忽然噗嗤大笑起来,笑得不可抑止。 “真是的……这么久不见,顾阿兄嘴里还是没一句正经话,每次都气得人半死。”张怀锦咯咯笑得不能自已。 抬眼瞪着他,张怀锦美眸带着嗔意,不满地道:“总是拿人家当小姑娘糊弄,你就不能把我当成女人吗?顾阿兄,我已经十九岁啦,我长大了。” 顾青点头:“看得出,看得出,非常大了。” 张怀锦撅着嘴道:“安贼叛乱后,我随阿姐去了蜀州,我也帮你做了不少事呢。帮你招募蜀中青壮子弟,帮你筹集钱粮,帮你组织人力运送瓷器去龟兹……总之,我帮了你很多,你必须谢我。” 顾青真的感动了,叹道:“辛苦怀锦妹妹了,你真的成长了许多,这句话是真心的。” 张怀锦忸怩了一下,不好意思地道:“其实……也不必太感谢我啦,事情大多是阿姐做的,但我也出了力的。没关系,反正迟早是一家人,我是给自家做事,再辛苦也值了。” 顾青愕然眨眼:“什么一家人?” 张怀锦愈发羞涩地道:“阿姐与我商量过了,顾阿兄如今是国公,除了正妻外,按制可以娶八个滕呢,我与阿姐是亲姐妹,她若嫁你,我便以滕妾的身份一同随她嫁过来,长安的权贵高门联姻,很多都是亲姐妹同嫁一夫,咱们……也可以的。” 顾青目瞪口呆,这么大的事儿,你们姐妹俩商量过后就定了?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正要说点什么,屋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很快在屋外站定,段无忌隔着门道:“公爷可在?学生有事禀报。” 顾青定了定神,沉声道:“进来说话。” 段无忌推门,见屋子里还有张怀锦,当初张怀玉带段无忌和冯羽从石桥村来到长安,在长安住了半年,段无忌自然也是认识张怀锦的,于是先朝二人行了一礼,犹豫地看了张怀锦一眼。 顾青笑道:“都不是外人,有话尽管说。” 张怀锦闻言脸颊顿时露出喜意。 段无忌点点头,道:“公爷,宫闱漏出消息,天子欲借回纥兵南下。” 顾青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沉声道:“我当初不是上疏谏止了吗?为何天子又复提此事?” 段无忌苦笑道:“咱们安西军太强势,又掌握了京畿防务,天子必然坐立不安,欲借回纥兵进驻长安,牵制咱们安西军。” 顾青冷笑:“回纥兵有三头六臂吗?他们有本事牵制住我安西军将士?” 平复了一下情绪,顾青问道:“回纥若借兵,不可能白借吧?他们有何条件?” 段无忌低声道:“听说天子欲许诺回纥葛勒可汗,默许回纥兵在洛阳抢掠三日……” 顾青勃然大怒:“天下百姓皆是他的子民,他便是如此对待他的子民吗?不仅不维护,反而默许异族对他的子民抢掠!” 难以抑制的愤怒在胸中翻涌,顾青对李亨终于彻底失望了。 当初李亨在灵州登基时,顾青上表拥戴,是因为天下情势如此,皇室终归要有人站出来稳定人心,而且那时的李亨虽然平叛不力,但也没干过什么不得人心的事。 可顾青没想到李亨的昏庸比起他的父皇李隆基更有甚之。 李隆基的昏庸充其量是不理朝政,错任奸佞,而导致国力倒退,百姓愈见疾苦。 而李亨的昏庸却更胜一筹,他直接引狼入室,并以百姓的性命和财产为代价,许给虎狼外邦为邀好。 “回纥兵不能入城,任何城池都不准!更不准抢我大唐百姓一文钱!”顾青铁青着脸道。 段无忌见顾青发怒,小心翼翼地道:“公爷何不进宫向天子谏止?” 顾青冷笑:“谏止有用吗?我当初谏止过,如今他复提此事,怕是决心已定,再难更改。” “公爷,咱们如何应对?” 顾青想了想,道:“我还是要进宫面君,有些事可以含糊带过,有些事是底线,翻了脸也不能答应!” 段无忌沉思片刻,道:“公爷进宫的同时,是否命常将军他们集结兵马,准备北上迎击回纥兵?” 顾青道:“不急在一时,我先进宫跟他聊聊再说,如果聊不下去,便莫怪我不客气了。” ………… 一个时辰后,顾青身着官袍,静静地坐在兴庆宫正殿的偏阁内。 许久,李亨姗姗来迟,刚跨入殿内,顾青便起身,神情平静地行礼。 “哈哈,朕来迟了,非怠慢也,实是琐事缠身,顾卿莫怪。”李亨爽朗地笑道。 顾青也笑了笑,道:“君上诸事繁忙,臣岂敢怪陛下。” 李亨与顾青各自坐下,宦官灵巧地呈上糕点酥茶。 “顾卿今日入宫颇为突然,是有急事吗?”李亨含笑问道。 顾青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开门见山,这种事说得太含蓄委婉,未免会给李亨一种“此事其实可以商量”的错觉。 “陛下恕罪,臣今日入宫是想请教陛下,听说陛下欲借回纥汗国之兵南下,此事确否?” 李亨一愣,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勉强了:“朕倒确实有过这样的念头……” 顾青沉默片刻,又缓缓问道:“臣还听说,回纥人的条件是抢掠洛阳城三日?” 李亨脸上的笑容消失,表情有些难看了:“顾卿……呵呵,顾卿听说的不少呀,让朕都有些疑惑,为何朕的任何风吹草动顾卿都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第六百零六章 君臣反目(下)
太极宫里确实有顾青的眼线,朝堂里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有人帮他做,负责为顾青收买眼线的人是段无忌。 朔方军掌管太极宫的戍卫,但宫里的宦官们可都是只认钱的势利之辈,段无忌砸下钱,宦官们便为他随时提供消息,所以李亨有意借回纥兵的事刚与李泌郭子仪讨论完,消息已传出了宫。 李亨当然也察觉到了,可是从古至今的帝王都无法解决宫人忠诚度的问题,李亨也没办法。 顾青很坦然,基本操作而已,收买几个宦官传递一下消息有何奇怪?有本事你也可以在我府上收买下人丫鬟呀。 “陛下,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在这深宫之中,总会有消息散出去的,臣也只是偶然听到了。”顾青面色平静地道。 李亨眯起眼道:“顾卿的意思是,不愿朕向回纥借兵?” 顾青点头:“是的,臣以为向回纥借兵弊大于利,叛军已现颓势,到明年开春后,臣便可下令安西军北渡击敌,陛下没有必要向异国借兵。” 李亨皮笑肉不笑道:“上次在朝会上商议北渡出兵的事,顾卿当时可是左右推搪,不愿出兵,为何今日又变了口气?” 顾青加重了语气:“上次朝会有舍人记录在册,臣当时说了,将士折损严重,全军需要养息,待明年开春再出兵,臣可从没有说过不愿出兵的话,请陛下明鉴。” “借回纥之力为朕平定叛乱,不是更好吗?” “异族兵马入我中原,烧杀抢掠恶事做尽,其害不逊于叛军,这是引狼入室,回纥兵对大唐百姓做的事,百姓们会全部算在陛下头上,那时对天家皇威也是不小的伤损,陛下请三思。” 李亨不吭声了,但表情却不以为然。 顾青暗叹一声,其实君臣心里都清楚,所谓“借兵平叛”不过是骗人的鬼话,李亨借兵的真正目的是牵制安西军,回纥兵南下后说不定会与安西军开战,只有消灭了安西军,李亨才能在龙榻上安睡。 消灭安西军是李亨的战略目的,为了这个目的,牺牲一些百姓的性命和利益算什么?皇位稳了,百姓的牺牲便有价值。 这是顾青与李亨之间仅剩的一层窗户纸,谁都不愿捅破。 一旦捅破了,君臣之间表面和睦的关系会彻底结束,以后双方将势如水火。 李亨不敢走到这一步,他担心自己会被顾青横下心索性推翻。 顾青不愿走到这一步,叛乱未平,天下还未太平,他不愿再给天下制造战乱了,目前能维持的局面已经是最好的平衡,平衡若被打破,一切将变得不可控。 双方心知肚明,却只能拿“平叛”来当作表面理由,而且争来争去分外认真。 “顾卿的意思,朕会仔细参详的……”李亨挤出了笑脸,道:“朕甫即位,叛乱未平,天下百废待兴,还需要顾卿辅佐,朕会努力做一个从谏如流的明君。” 顾青心中渐渐沉了下去。 嘴上说着“从谏如流”,实则是在敷衍应付,李亨仍未改变主意,回纥兵南下已成定局。 “陛下,臣再说一次,回纥兵不可借,异族入中原,对百姓便是一场天大的灾难,关中刚刚收复,百姓们还没来得及喘口气,陛下若再给他们带来新的伤害和抢掠,百姓何其无辜,他们都是陛下的子民……” 李亨已有些不耐烦了,尤其是对顾青这种带着训斥味道的劝谏更为反感,堂堂天子,被权臣训得体面皆无,对李亨来说是绝对不可接受的。辛苦等了几十年才当上了皇帝,难道还要像个孙子似的听臣子训斥吗? “顾卿,朕说过了,会仔细参详你的谏言,你管得太多了。”李亨语气有些发冷。 顾青也冷下脸来,盯着李亨道:“臣为社稷计,为亿万黎民计,今日想向陛下讨一道旨意,求陛下承诺收回成命,断了向回纥借兵的念头。” 李亨脸色阴沉地道:“尔欲持权逼宫乎?” “臣不敢,臣只是为民请命,请陛下给百姓一个太平日子。”顾青针锋相对道。 “朕若执意向回纥借兵呢?顾青,是不是朕做的事若不合你的意,你便打算闯宫兵谏?”李亨面若寒霜地道:“尔欲做天子乎?” “臣无此意,臣是大唐之臣,绝无兵谏之意。”顾青垂头咬牙道。 李亨仰起头,第一次在顾青面前露出了帝王的霸气,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冷冷道:“顾青,你麾下虽有十万控弦之士,但大唐终究是李家的大唐,大唐各地州县,各地藩镇节度使仍是忠于天子的,你纵然控制了长安城,也不见得能将朕取而代之。” 顾青仍垂头道:“陛下,臣并无此意,臣所谏者,是求陛下行仁政,布仁德于天下,百姓久陷战乱,不可再受荼毒,向异族虎狼借兵屠戮抢掠自己的子民,古往今来闻所未闻,陛下此举殊为昏聩,臣不得不犯颜谏止。” 李亨勃然大怒:“顾青,尔敢说朕昏聩?” 顾青抬眼直视他的眼睛,道:“是的,臣刚才就是这么说的,陛下若没听清,臣还可以再说一次,陛下此举殊为昏聩,臣必须谏止。” 李亨气得浑身直颤,连连道:“好,好!果真是大唐的忠臣,朕今日方知忠臣是何模样,顾青,朕若执意借兵,尔待如何?” 顾青忽然站起身,大殿内顿时一股森然杀意冲天而起,李亨大惊失色,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失声道:“你要做甚?” 顾青神情冰冷,语若寒霜道:“臣不敢御前失仪,陛下若执意借兵,便请恕臣无礼了,回纥兵若敢南下,臣视为入寇,当领兵拒之。” “你,你敢!”李亨震怒道。 顾青却忽然笑了:“陛下拭目以待,看臣到底敢不敢。” 整了整衣冠,顾青朝李亨长揖一礼,道:“臣告退。” 说完顾青转身就走,留给李亨一道决绝的背影。 李亨盯着他的背影,表情满是怨毒,牙齿咬得格格响,良久,忽然咆哮道:“来人!” 一身紫袍的李辅国匆忙入殿。 李亨看着他,恶声道:“马上派人入回纥,告诉回纥葛勒可汗,请他速速派兵南下,他要的条件,朕……答应了!” 李辅国心中咯噔一下,见李亨满脸怒气,不由小心翼翼地道:“陛下,葛勒可汗的条件是入都城抢掠三日……” 啪的一声脆响,一只精致的酒盏砸中了李辅国的额头,顿时血流不止,李辅国却不敢擦拭,慌忙跪地请罪。 “连你也来教训朕了么?朕是天子,朕即社稷!朕说的话便是圣旨,容得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指摘斥责么?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朕要杀光这些乱臣!”李亨浑身颤抖地吼道。 李辅国不敢多说,磕了几个头后起身便欲告退。 李亨又叫住了他:“回来!” 李辅国老老实实站定不动。 李亨咬牙道:“派密使北渡,见史思明,告诉他,他若肯归降,朕封王裂土,赐他位极人臣,只要他的麾下能为朕牵制安西军。” 李辅国仍不敢多说一句话,低眉顺目地应是。 交代之后,李辅国退下,李亨坐在殿内气喘不止,表情越来越阴沉。 刚才愤怒之下的两道旨意是乱命吗? 李亨是至尊天子,再愤怒也不会完全失去理智。 明知顾青会率兵迎击回纥,李亨还是派人催促回纥兵南下,从他的立场来看,回纥与安西军遭遇交战也不是坏事,或许能消耗掉安西军的部分兵力,如今只要能削弱安西军,李亨什么都愿意干。 ………… 顾青走出太极宫,心情很沉重。 今日与李亨反目,实非他所愿,按他的计划,叛乱未平之前并不打算与李亨翻脸成仇,这样对自己,对天下局势都没好处。 然而,人算终究不如天算,有些事情突然冒出来,打破了顾青的底线,而顾青不打算妥协。 一个男人无论尊贵还是卑微,至少心底深处应该有一道红线不可触碰。 能者的红线是天下,庸者的红线是家人老小,这些都应该誓死捍卫,心底里有这道红线,做人才能堂堂正正,如果连自己都对这道红线一退再退,一次又一次选择妥协,这样的男人无论成就多高,一生都是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顾青如今心底里的红线便是天下,天下是无数百姓的天下,李亨今日触碰了这条红线,那么,翻脸就翻脸吧。 走出太极宫,段无忌和韩介正在承天门外等着他,见顾青出来,二人急忙迎上前。 “公爷,与天子谈得如何?”段无忌期待地问道。 顾青指了指自己的脸,冷冷道:“看我的脸色,你觉得如何?” 段无忌神情一僵:“公爷与天子争吵了?” 顾青没回答,沉吟片刻,道:“韩介,派人传令,命常忠点兵三万,准备出城开拔,孙九石领神射营随同开拔……” 段无忌道:“公爷欲北上拒回纥?” “没错,我要将这支异国蛮夷猢狲拦截下来,赶出关中。”顾青冷冷道。 段无忌看了看眼前雄伟巍峨的太极宫,叹了口气。 “公爷,若咱们领兵拒回纥,恐怕您与天子之间便彻底反目了,日后朝堂之上,公爷当初的布局全打乱了……” 顾青打断了他的话,道:“我若不领兵拒回纥,日后无颜见百姓父老,这件事会成为我一生的污点,怎么都洗不掉,无忌,换了你是我,你会如何做?” 段无忌苦笑道:“学生也会选择出兵拒之。” “那就不要废话了,传令出兵!” 一旁的韩介听得兴奋激动不已,情不自禁朝顾青抱拳行礼:“末将跟随公爷多年,见惯了公爷发号施令,但末将还是不得不说,公爷这次杀伐果断更痛快,尤其是为民而战,更令人钦佩。末将和兄弟们能遇公爷而侍之,三生有幸!” ………… 在亲卫们的护侍下,顾青径自骑马出了城。 城外安西军大营内,久违的聚将大鼓隆隆擂响,三通鼓后,城内驻防的常忠,刘宏伯,李嗣业,孙九石等将领匆忙赶回大营帅帐。 顾青沉着脸坐在帅帐的主位上,面无表情地环视众将,阴沉的目光盯得众将浑身发毛。 良久,顾青低沉地道:“诸位,又要开战了。” 众将一凛,抱拳齐声道:“愿听公爷调遣。” 顾青嗯了一声,道:“先说说什么事,天子前些日派出密使北上,与北方回纥汗国的葛勒可汗秘密商议,天子欲向回纥借兵,人数大约五万,借兵的表面理由是助大唐平定叛乱,但实际的理由相信你们都清楚,其实是为了牵制我安西军……” 顾青又缓缓道:“牵制倒也罢了,可让我不能忍的是,天子还答应了葛勒可汗,默许回纥兵南下后,可入洛阳城肆意抢掠三日,呵,倒是教我开了眼界,头一次看到主动引外族入寇,荼毒抢掠自己的子民。” “关于此事,我与天子政见不合,按理说,臣子本不该忤逆君上,但无辜百姓即将刀剑加颈,我亦是山村农户出身,怎能视百姓被蛮夷祸害而无动于衷,这次出征,其实是违旨而为,纵被千夫所指,吾亦往矣!诸位可愿与我同往?” 众将毫不犹豫地同时起身,吼道:“末将愿与公爷同往!” 李嗣业忽然冷笑:“回纥蛮夷又如何?我安西军天下无敌,单只我三千陌刀营横刀列阵于野,管教他十万天兵天将都闯不过去!” 孙九石嘻嘻一笑,道:“不劳陌刀营袍泽动手,我五千神射营便足够料理这帮猢狲了。” 李嗣业斜眼瞥着他,冷冷道:“姓孙的,听你的意思,欲与我陌刀营抢功?” 孙九石一滞,尴尬地笑了笑,没敢吱声。 李嗣业在安西军中的资历比孙九石老,更重要的是,李嗣业脾气火爆,军中除了顾青谁都不服,一言不合便与人决斗,就算不使兵器,李嗣业的魁梧身材和一身蛮力,在军中单挑比力也是无敌的存在,孙九石不敢招惹他。 顾青却有些不耐烦,冷冷朝李嗣业一瞥,李嗣业感受到顾青不满的目光,虽然顾青一句话都没说,但李嗣业还是打心底里发憷,缩了缩脖子没敢说话了。 顾青缓缓道:“这次陌刀营不出征,留守长安,若长安有变故,随时策应支援。” 李嗣业一愣,然后急了:“公爷,凭啥不让我陌刀营出征?我们陌刀营可从没给公爷丢过脸!” 顾青冷冷道:“此次拦截回纥兵,大概率会在野外平原交战,陌刀营的强项是戍守关隘,一夫当关以一搏十,平原交战难免平添无谓的伤亡,这次就不必随同出征了。” 李嗣业焦急地欲待争辩,顾青脸色一寒道:“服从军令,不必再争。” 李嗣业垂头丧气地哼了一声,不敢再说什么。 顾青看着常忠和孙九石道:“这次安西军点骑兵三万,以及神射营全部将士出征北上,若遇战事,神射营为前锋正面迎敌,两万骑兵护卫神射营左右两翼,若回纥军阵列被神射营击溃,剩下的一万右军趁机正面突进,冲进他们的中军,彻底打垮这支异族蛮夷。” 二人起身郑重抱拳领命。 然后顾青又看着刘宏伯道:“你率剩下的安西军继续戍守长安,并严密监视太极宫和兴庆宫的动向,若宫闱有变,或是朔方军有不正常的兵马调动迹象,当机立断率军击之,关键时刻可调动陌刀营支援,在我回来以前,长安城必须仍在我们掌握之中。” 刘宏伯和李嗣业起身领命。 顾青站起身,环视众将,缓慢而有力地道:“诸位,此战是国战,天子引狼入室,美其名曰‘借兵’,在我这里,却视回纥为‘入寇’!大唐的事,还轮不到异国番邦来插手。外敌入寇,理当击之,此战不为君战,为民而战!” 帅帐内弥漫着一股久违的森然杀气,众将高举右臂,齐声怒吼:“为民而战!杀——!” 帅帐外,一群栖息于枝的鸟雀被这一声怒吼惊得四散而飞,初冬的天空显得愈发阴沉,顷刻间战云密布,风雨欲来。 半个时辰后,长安城内的空气突然变得紧张起来。 无数披甲执戟的安西军将士紧急集结,分批次向城外大营开拔而去,城内百姓商贾们的心悬得老高,一脸莫名地看着列队匆匆奔行而过的安西军将士,无数人交头接耳议论。 “没听说叛军犯境呀,难道那帮杀千刀的又渡过黄河了?安西军为何突然集结?” “对呀,顾公爷这次要与谁开战?” “不管安西军跟谁开战,肯定是来敌犯我疆境,安西军奉旨击之,这些军伍汉子都是好样的,若不是安西军收复关中和长安,咱们如今还不知过着怎样悲惨的日子呢,叛军是真不拿百姓当人呀。” “没错,反正安西军是咱们自己人,他们打的敌人一定是罪大恶极,咱们鼓掌欢送便对了,管他们打谁呢。” 一言甫落,围观的百姓们顿觉有理,于是自发地站在路边,为匆匆集结的安西军将士鼓掌欢呼起来,更有身家富裕者临时买来大量的粮食和肉干,拽住路过的将士胳膊便往他们怀里塞。 安西军将士其实也不知大军开拔要去打谁,但被百姓们如此善待拥护,将士们顿觉脸上光彩,心里亦充满了底气和蓬勃的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