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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朝为田舍郎txt下载     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七十七章 潼关会战(下二)

    孙九石长这么大,像阿五这样的要求还是生平第一次听说。

    孙九石目瞪口呆地看着阿五,他在思考,顾公爷是不是派了一个疯子来,否则怎会提出如此疯狂的要求,再一思考,万马军中刺杀敌军主将,这种事只有疯子才干得出来。

    所以……眼前这家伙真是个疯子?不幸的是,还没潜入敌阵便提前发病了?

    沉默了许久,孙九石涨红了脸道:“我……我可没得罪过你,也没激怒你,你提前犯了病顾公爷可不能治我的罪,我是冤枉的!”

    阿五有些不耐烦了,眼神愈发冰冷,忽然出手夺过孙九石手中的燧发枪。

    孙九石和另外五名神射营将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抬起了自己的枪口对着他。

    “两军阵前,你不要乱来!”孙九石怒喝道。

    阿五对他们的反应完全无视,只是低头盯着手里的燧发枪,又抬头好奇地看了看前方不远处仍在不停放枪装弹的神射营将士,看了一眼后,阿五便明白了,指着燧发枪的扳机道:“是扳动这里吗?”

    孙九石退后一步,点了点头。

    阿五也点了点头,然后枪口正对着自己的小腿肚,笨拙地摸到扳机,接着毫不犹豫地扣动。

    砰的一声巨响,小腿肚被射穿了一个血洞,阿五痛得闷哼一声,额头上顿时冒出豆大的冷汗,脸色苍白,脸颊上的肌肉不住地抽搐,却咬紧了牙关不吭声。

    孙九石目瞪口呆看着他的骚操作,见机猛地出手,抢回了燧发枪,讷讷地对旁边的袍泽们道:“你们都看到了,是他自己动的手,与我无关,回头顾公爷怪罪起来,你们要为我作证。”

    旁边几名将士默默点头,神情畏惧地往后退了一步。

    阿五忍着痛站起身,左右环视一圈,此时他们所立之地到处都是叛军的尸首,有普通军士的,也有叛军将领的。

    阿五的小腿已鲜血淋漓,他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走到一名已战死的叛军将领尸首前,端详了片刻,这名叛军将领大约是校尉级别,身上的致命伤是一颗击入脖颈的铁丸,神射营的杰作。

    阿五咬着牙从这名叛军将领的尸首上摸索了一阵,从他怀里摸出一面木制的身份令牌,仔细端详一阵,记住了这名叛将的名字,将令牌收入自己怀中。

    做完了这些,阿五脸色因失血而愈见苍白,对孙九石道:“我还需要一匹战马。”

    孙九石仍处于出神状态,愣愣地点头:“马上给你。”

    战马被将士牵来,阿五看了看此时战场的情势,神射营仍在步步推进,左右侧翼也陷入了苦苦鏖战之中,阿五对孙九石道:“是不是斩了叛军主将,这场战事就结束了?”

    孙九石道:“敌将若死,军心必溃,敌军会各自逃散,接下来便是追多远,杀多少的事了。”

    阿五嗯了一声,道:“如此,我便斩了他。”

    说完阿五翻身上马,一句话也没交代,猛地一催马腹,马儿嘶鸣一声,迈蹄朝神射营后方狂奔而去。

    直到阿五离开,孙九石仍久久没回过神,半晌,才对麾下几名将士道:“顾公爷身边招揽的都是些什么人呀?”

    一名将士笑道:“应该是有本事的人。”

    孙九石哼了一声道:“有本事对自己来一枪?这本事我确实没有。”

    “孙将军,对自己都舍得痛下杀手的人,应该不是庸凡之辈,小人觉得他或许真有几分本事。”

    孙九石虽然不愿承认,但还是哼了一声,道:“不管他能不能刺杀成功,顾公爷既然有军令让咱们配合他,咱们便豁出去陪他耍一场,是死是活看他的造化了。”

    “传令神射营,朝叛军帅旗方向调整进攻,徐徐推进。咱们几个枪法好的列于前阵,随时策应那个疯子……嗯,那位英雄好汉。”

    说完孙九石瞪着几名将士,道:“你们都给老子争口气,若距离合适的话,咱们自己用枪把叛军主将打了,这桩功劳可是泼天之大,没理由让一个疯子抢了去。”

    几名将士纷纷应命。

    …………

    阿五在朝神射营的后方策马狂奔,远离战场后,阿五扯掉了身上的衣裳,露出里面的叛军军服铠甲。

    小腿肚上的血已有些凝固了,但疼痛也更清晰起来,腿肚子上无端被打穿了一个血洞,这样的疼痛非常人能忍受。

    刚才在战场上观察情势时,阿五便有了自己的计划。

    刺杀敌军主将其实不是不可能,但需要冒一点险,而且还要付出一些代价。

    腿肚子上的一枪只是代价之一,它是一个能够取信于敌人的证据。

    骑马退出了战场,阿五又绕到了战场的南侧,在顾青身边时,他已看清了战场情势,南侧有五千蜀军正对叛军中军发起进攻,相比之下,那一处是安西军攻势最薄弱的地方,有机会突进。

    远离战场十里外,阿五在一处僻静的地方停下马,垂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的穿着和铠甲,确定自己此刻已完全是叛军的打扮,没有任何疑点,然后紧了紧腰侧的横刀,抬眼望向尘烟滚滚的战场。

    那里,是一场激烈的血战,阿五只是个可怜人,他不关心什么国运气数,更不关心多少将士会战死,多少能幸存。

    死士的心理很少有人能明白,这类人对生死向来是漠视的,无论别人的生死还是自己的生死。有时候他们甚至隐隐恨不能早日为主人完成某个重要任务,早日为任务而战死,只要死了,便彻底解脱,从此消失于尘世,不必继续多舛的命运,不必想起曾经阴暗到绝望的回忆。

    死,对阿五来说,是生。

    或许,这一次就能为主人而死吧,死了就好了,永远没有痛苦了。

    阿五紧了紧手上的缰绳,策马之前,顾青的话又在他脑海里回荡。

    他不喜欢“死士”这个词儿,他把身边的所有人当兄弟,他希望身边的兄弟能够平平安安活到老……

    眼神淡漠寸草不生的阿五,此刻眼中忽然多了一抹不一样的色彩。

    这位主人,似乎不一样。

    手握兵权却还懂得善待旁人,这样的人太少了,几乎没见过。真正的权贵眼里,他们这些死士不过是豢养的狗,甚至比狗还低贱。

    哪个权贵会将一条狗当成兄弟?

    不论顾青是真心还是假意,阿五生平第一次对这人世间有了几分暖意。

    原来这就是被阳光照耀着的感觉,很舒服。

    但愿,此生能为这位主人多做几件事。

    定了定神,阿五的表情再次变得冷硬淡漠起来,冰冷的眸子望向远方,抿了抿唇,缓缓拔出腰侧的横刀,猛地一踢马腹,马儿顿时发力狂奔起来,方向正对战场南侧的蜀军。

    一炷香时辰后,阿五已赶到战场的南端。

    此刻战场的外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蜀军,他们正在将领的指挥下朝叛军中军发起冲锋,一个个整齐的方阵外,将领们挥动令旗,正在命令蜀军朝叛军中军冲锋,叛军中军仍有两万兵马列阵迎击,他们一面要应付东面的神射营的步步逼近,一面要抵挡南北两端的蜀军朝中军穿插,显得颇为忙乱。

    南面蜀军方阵的后面,身穿叛军服色的阿五赫然出现,着实令蜀军吃了一惊,然后上百名蜀军朝阿五围了过来,二话不说举戟便刺。

    阿五举刀一挡,然后策马朝蜀军方阵冲去。

    方阵与方阵之间尚有空隙,阿五看准了空隙冲锋,期间无数来不及反应的蜀军就这样眼睁睁看着阿五从身边冲了过去,直到后面的牛角号发出冗长的示警,前方的蜀军将士纷纷掉转兵器朝狂奔的阿五刺去。

    阿五下手也不含糊,他一边冲阵,一边扬起横刀朝蜀军劈刺,一时间竟真被他杀了几名蜀军,蜀军将领大怒,又无法下令放箭,因为阿五此刻还在蜀军方阵之间冲锋,放箭容易误伤自己人。

    所有人都没想到为何会有一名叛军将领从后方杀入阵中,蜀军委实有些忙乱,阿五策马狂奔,边冲边杀,死在他刀下的蜀军将士已不下数十人。

    阿五的心里没有善恶,没有敌友,他的一切思维都是以完成任务为主,为了完成任务,善恶皆可抛,敌友皆可杀。

    这就是典型的死士思维,孙九石骂他是疯子,理论上来说,确实没错。

    但正因为阿五不分敌友的在蜀军方阵中杀戮,也令对面的叛军阵营感到错愕,他们远远看到一名己方将领从敌人的后军冒出来,杀了不少蜀军,看样子是想冲出蜀军方阵,目的地正是己方的中军。

    被重重围在中心的安守忠也看到了阿五,眉头一皱,有些惊讶地道:“此人是谁?我义师中竟有如此勇猛之将?”

    旁边一名将领道:“大帅,此人似乎想突出敌阵,来咱们中军……”

    安守忠嗯了一声,沉声道:“下令南面的将士阵列推进,将那位将军接应回咱们阵中。”

    阿五在蜀军方阵中杀了一炷香时辰,当他被叛军接应回阵营时,他已是满身带伤,后背斜插着一支翎箭,胸前,后背,大腿全是被刀戟劈砍出来的伤口,伤口正汩汩往外冒血,脸色更是苍白得可怕,眼看只剩一口气吊着命了。

    叛军将阿五抬到安守忠面前,安守忠下马打量了阿五一番,然后下令随军大夫为阿五裹伤,疑惑道:“尊驾何人?从何而来?”

    阿五脸色惨白,几乎已陷入半昏迷状态,以个人勇武之力强行冲闯军队的方阵,阿五能活下命来委实是运气好。

    见阿五没力气答话,安守忠也不催促,此刻他对阿五的己方身份并没有太多怀疑,毕竟他这辈子也没见过如此不要命的人,不但杀了不少敌军,自己也搞得半死不活,如果他是敌人的奸细,未免太不可思议了。

    下令大夫给他弄一碗参汤灌下去,安守忠看着半昏迷的阿五捋须叹道:“此人应是从长安来的。如此一员骁勇虎将,若归于我安某麾下该多好……”

第五百七十八章 潼关会战(下完)

    阿五醒来时,两军仍在激战。

    神射营步步逼近,左右侧翼叛军的疯狂反扑已被蜀军顶住,叛军伤亡过半,中军营盘摇摇欲坠,无数的尸体堆积在战场上,残肢断臂尸山血海,地狱的景象亦不过如此了。

    阿五睁开眼,看到一名胡须花白的老将正静静地盯着他。

    老将神情已经很疲惫了,眼里布满了血丝,目光说不出的灰败,这场注定失败的战事已让他身心俱疲。

    见阿五睁开眼,安守忠捋了捋白须,淡淡地道:“你是何人?为何闯阵?”

    阿五挣扎起身要行礼,被安守忠摇摇手制止了,道:“躺着说话,你受伤不轻,能从万马军中捡条命回来,你算是造化大了。”

    阿五只好躺着,看向安守忠道:“末将……名叫李重山,是长安城史大将军麾下校尉,奉史大将军之命,向安帅传令……”

    安守忠没急着问史思明的军令,反而打量了他一番,道:“你是从长安城来的?”

    “是。”

    “两军激战,万马军中敢一人独闯,史大将军麾下竟有如此神勇之小将,按说早该名动三军,老夫为何从未听说过你?”

    阿五虚弱地道:“末将只是无名之辈,在史大将军身边干点跑腿打杂的活儿,今日是被逼无奈,若军令不能传到,末将必会被斩首,故而豁出了性命一博。”

    安守忠嗯了一声,道:“倒也合理,史大将军有何军令?”

    阿五道:“史大将军说,今日之战是李亨与顾青联手而为,是早就商议好的战策,意图将我十万义师腹背受敌,全歼于潼关,史大将军说,事已不可为,请安帅速速退兵,大军退回长安,暂避锋芒,待来日集齐兵马,与敌军决战于长安城下。”

    安守忠皱眉道:“史大将军要老夫退兵?”

    “是,马上退兵,突出安西军重围,为义师多保存几分实力,以图来日。”

    安守忠点了点头,苍老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古怪的微笑,他的眼神疲惫但锐利,不停地在阿五的脸上来回打量,嘴角的笑容越来越神秘。

    随即他缓缓起身,往后退了一步,声音忽然变得很轻柔:“这位年轻人,告诉老夫,你究竟是谁派来的?”

    阿五表情适时露出惊愕不解之色:“安帅,末将是史大将军派来的呀。”

    安守忠哈哈大笑:“年轻后生,终究是嫩了点儿,老夫六十许,活了大半辈子,在老夫面前可糊弄不过去,说实话吧,念你身手神勇,胆色不凡,老夫可饶你活命,若愿归降,老夫可将毕生本事传你。”

    阿五仍疑惑地道:“安帅何出此言?若不信末将的身份,末将怀里有身份令牌,可证明末将所言不假。”

    安守忠笑着摇头:“老夫不信什么身份令牌,那玩意儿随地可捡,你既是史大将军身边的人,老夫只问你一句,史大将军最喜欢的马叫什么名字?”

    阿五抿紧了唇,一句话都说不出了。

    临危受命,根本来不及准备充分,阿五的目的不是卧底,而是刺杀,也不必做太多准备,能混入安守忠身边便足够。

    安守忠声音愈发轻柔:“后生,看你年纪不大,胆色倒是老夫生平仅见,莫非你是安西军派来的?顾青身边英雄辈出,风云际会,我义师有此强敌,难成大业……”

    阿五知道再坚持欺瞒已无意义了,嘶哑着声音道:“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安守忠叹道:“老夫活了大半辈子,若连这点相人的本事都没有,这辈子算是白活了,更重要的是,老夫与史思明多年同僚,他的身边有些什么人,世上没人比老夫更清楚,你闯敌阵的表现太神勇了,史思明身边不可能有你这号人,这是你最大的破绽。”

    阿五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没想到破绽竟然是自己太出色……

    安守忠悲凉地一叹,道:“说来有些可悲,老夫看出你的破绽竟是因为笃信我义师人才凋零,不可能出现你这样的少年英雄,呵呵,果真是大势已去,日薄西山了。”

    语气充满了悲观,此时战场上的情势已充分说明叛军的实力急转直下,来日无多了。

    话刚说完,安守忠身边的亲卫忽然拔刀出鞘,无数柄横刀架在阿五的脖子上,令他动弹不得。

    阿五也不想动弹,他仍在等机会,只要没死,一切皆有可能。

    安守忠盯着他的脸,摇摇头道:“可惜了如此人才,竟是敌人,若能为老夫所用该多好……”

    一名亲卫问道:“安帅,要不要杀了他?”

    安守忠迟疑了一下,道:“小后生,你可愿……”

    话没说完,阿五飞快地道:“不愿。”

    安守忠眼中闪过一道杀机:“既然不愿归降,就莫怪老夫心狠了。”

    …………

    战鼓隆隆,号角呜咽,神射营再次向前推进了数百步。

    叛军不得不一边后退一边抵抗,中军的帅旗仍稳稳地扎在原地。

    孙九石站在神射营前阵,身旁的神射营将士们不停地放枪,装弹,换位,推进,孙九石却只是木然地跟随着队伍往前走,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不远处的帅旗。

    按理说,两军交战,帅旗和主帅的位置不可能如此靠近前沿交战的阵地,但此刻叛军已是节节败退,神射营快速推进,已将叛军中军击破了一半,叛军的帅旗自然无可避免地暴露在孙九石的视线中。

    虽在视线中,但叛军的帅旗还是超出了燧发枪的射程,孙九石有些焦急,他已看到阿五闯阵混入了叛军阵营里,也看到那位白胡子老将忽然翻脸,亲卫们拔刀架住了阿五的脖子。

    孙九石有些失望,看来阿五已失败了,刺杀敌军主帅的行动付诸东流。

    但孙九石有些不甘心,他对自己的枪法非常自信,若能推进到射程内,他有把握一枪干掉那个白胡子老将。

    比划了一下双方距离,孙九石眨了眨眼,然后大吼道:“来人,去请马燧将军速速来此,有大事相商。”

    很快浑身血迹伤痕累累的马燧策马而来,马燧已经很疲累了,身上不知受了多少伤,值此战事紧急关头,叛军不撤,马燧也不能停手,杀得脑子麻木了也只能继续。

    “有事快说,就差一口气了。”马燧喘着粗气道。

    孙九石指了指前方叛军的帅旗,道:“马将军,咱俩合伙干件大事……看到那白胡子老将了吗?”

    马燧瞥了一眼,道:“看到了,怎样?”

    “他便是叛军主帅安守忠,只要杀了他,叛军必然全线溃败,袍泽们也能减少无数伤亡。”

    马燧仔细看了一眼,道:“有点远,你有何想法?”

    孙九石笑道:“马将军调拨一两千骑兵,朝那面帅旗发起冲锋,我骑兵紧跟其后,不必冲入敌阵内,只要距离接近了,你们冲锋之时,我便一枪把那老家伙干掉。”

    马燧沉吟了一下,道:“有多大把握?”

    孙九石呵呵笑道:“碰个运气而已,没多大把握,但值得一试。马将军意下如何?”

    马燧的回答非常痛快,毫不犹豫地道:“好,碰个运气,丑话说在前面,我麾下部将只冲锋一里地,一里之后马上撤回,我不能拿将士们的性命赌这件没把握的事。”

    孙九石算了算距离,道:“一里地足够了,已在两百步内。”

    马燧点头,掉转马头便从侧翼抽调了两千骑兵过来。

    孙九石也上了马,仔细检查了自己的燧发枪,然后朝马燧点了点头,马燧举起手中的长戟,直面叛军中军,暴喝道:“兄弟们,随我冲一次,教叛贼们见识一下我安西军之神威!”

    筋疲力尽的两千骑兵打起精神,轰然应和:“杀——!”

    两千骑兵列阵冲锋,朝叛军中军发起了冲锋。

    叛军的前阵全是一排盾兵,神射营太厉害,他们冲又冲不进,撤又不能撤,只能用盾牌消极抵抗,节节败退。

    见安西军忽然改变了战法,竟然以两千骑兵发起正面冲锋,叛军不由大惊,纷纷往后撤退,接着漫天箭雨朝安西军骑兵射去。

    孙九石吊在骑兵末尾,随着马燧所部骑兵策马奔行了快一里地,然后忽然勒住马,平举起燧发枪,冷静地瞄准了帅旗下的安守忠。

    调整呼吸,任由叛军的箭雨射在自己的铠甲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肋下忽然一麻,孙九石闷哼一声,他知道应该有箭矢射中自己了,但没关系,此刻他要干一件大事,这件事干好了,便是一桩大功。

    屏息静气,当自己与枪融为一体时,孙九石忽然扣动了扳机。

    砰!

    白烟甫升,帅旗下的安守忠肩膀中枪,痛苦地栽倒在地。

    安守忠的亲卫此刻正用刀压着阿五,正打算砍下他的脑袋,骤然事变,亲卫们大惊,一时竟顾不得杀阿五了,十几名亲卫下意识地将安守忠围在中间,用自己的肉身保护主帅。

    正在此时,受伤颇重的阿五忽然睁开眼,暴起身形冲向安守忠,一名亲卫大惊,举刀便劈,阿五侧身躲过,一手扣住亲卫的手腕,另一手顺势夺过亲卫手中的横刀,横刀在手,反身一劈,亲卫倒地。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知练过多少次,阿五这辈子仿佛就是为了此刻而生。

    另外十几名亲卫纷纷冲上前,阿五却反手横劈一刀,众亲卫下意识地闪避,接着便看到一阵漫天花雨般的刀光,阿五整个人藏在刀光中,脚下飞快猱身而进,电光火石之间,阿五竟已冲破了亲卫的保护圈,来到倒地的安守忠面前。

    眼中冷光一闪,阿五手中的横刀飞快朝安守忠的心脏扎下,安守忠本已受了伤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横刀扎破了铠甲的护心镜,刀尖刺破了肌肤,刺入了心脏。

    安守忠瞋目裂眦看着阿五。

    阿五表情冰冷,眼中没有任何人类的色彩,像一只刚刚咬断了猎物脖颈的孤狼,正无情地等待猎物死去。

    临死前,安守忠终于明白了什么,苍老的身躯不由控制地抽搐起来。

    亲卫们惊怒回身,无数刀剑朝阿五劈刺而去。

    奇怪的是,阿五不逃也不躲,脸上露出了一抹神秘的微笑,表情透出一股深深的轻松和解脱,瞬间便有无数刀剑刺穿了他的身体。

    阿五伫立不动,脸上的微笑却一直不曾消散,最后刀剑抽出,阿五的身躯重重扑落在地,再也没了声息。

    眼中的瞳孔剧烈放大,又缩小,最后一抹落在眼里的景象,是远处渐渐西沉的残阳,残阳如血一般通红,整个世界都变得妖艳起来。

    阿五不怕死,只是今日忽然有些舍不得死。

    多活一天该多好,世上第一次有人跟他说,把他当成兄弟……那是他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温度。

    瞳孔越来越缩小,最后消失无光,像失去了光源的明珠,永寂于黑暗之中。

    亲卫们与安守忠有着多年主仆之情,深恨自己大意之余,举起刀剑便待将阿五碎尸万段,却被安守忠阻止。

    “安帅——!”亲卫们跪地大哭。

    安守忠嘴里不停涌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心脏正中插着的一柄横刀没人敢拔出来,他的脸色惨如金纸,看了旁边阿五的尸身一眼,露出了恍然的惨笑。

    “原来……他是,死士。老夫死得不冤。”

    最后安守忠也永远闭上了眼睛。

    将军难免阵前亡,只是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居然是这般死法。

    …………

    视力极佳的孙九石已看到了叛军帅旗下发生的一切,见安守忠已死,不由兴奋嘶吼道:“安守忠已死!安守忠已死!”

    正在前方冲锋的马燧一愣,见帅旗下围了一圈神情悲痛的亲卫,那位白胡子老将静静地躺在地上不动弹,马燧大喜之下立马改变了计划,举刀高呼道:“敌将安守忠已死,随我冲破他们的中军!”

    两千骑兵纷纷高喝道:“安守忠已死!”

    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战场,叛军原本已被安西军打得节节败退,全靠安守忠的威名在强行压着他们,令他们不敢败逃,此刻听到安守忠已死的消息,叛军终于军心崩溃,开始全线败退。

    神射营将士加快了脚步向前冲锋,左右侧翼的蜀军顿觉压力大减,因为所有正在与他们拼杀的叛军全部掉头逃跑了。

    乱军之中,马燧一马当先,冲破了叛军中军,安守忠的亲卫们抬起他的尸首也掉头逃走,马燧扬起长戟奋力一挥,安守忠的帅旗应声被砍倒。

    帅旗倒了,军心更是一溃不可收拾,本来对安守忠已死这个消息将信将疑的叛军见帅旗都倒下了,立马变得绝望,转身便跑。

    兵败如山倒,漫山遍野的溃逃景象,如同大灾来临之前的动物迁移,既壮观又悲凉。

    安西军阵内的战鼓隆隆擂响,这是乘胜击敌的命令。

    相峙了整整一天的潼关会战,终于在日落时分决出了胜负。

    十里外站在高地观察战况的顾青,从叛军全线败退的那一刻起,便已知道此战胜利了。

    顾青有些疲累地往椅子上一坐,瘫软地叹了口气,道:“终于结束了……”

    段无忌兴奋地道:“恭贺公爷,此战大胜,江山定鼎!”

    顾青懒洋洋地没了力气,虽然没有亲自上阵拼杀,可他也承受了极大的压力,消耗了太多脑力,骤然松懈下来,顿觉浑身无力。

    段无忌犹自兴奋地道:“公爷,潼关一战,叛军至少折损七八万,此战已胜,叛军必然守不住长安,以安庆绪和史思明的性子,不会冒险守长安城,定会弃城渡河北撤,有此一战,黄河南岸咱们已全线收复,长安城也在咱们的掌握之中了。”

    顾青半阖着眼,道:“传令将士,追击二十里马上撤回来,穷寇莫追,不要在最后关头栽了跟头。”

    “是。”

    “再派斥候告诉曲环和李嗣业,叛军已败退,让他们守住禁沟口,狠狠地收获一拨,将来收复河北时也能少一些阻碍。”

    “是。”

    “再派个人给思思传令,我要吃肉,大块大块的肉,什么肉都吃,煎的炒的烤的,一定要色香味俱全,否则军法无情……”

    “是……呃?啊,是!”

第五百七十九章 伪朝君臣

    潼关会战,安西军大胜。

    这是一场关乎大唐社稷国运的大战,更准确的说,它是一场关乎顾青是否能在未来掌握权柄,治理天下的大战。

    潼关会战之后,安西军虎踞关中的东门户,居高临下俯视长安城。

    叛军主帅安守忠阵前被斩,叛军的军心瞬间崩溃,于是全线败逃。安西军的士气却达到了巅峰,将士们的身躯疲累到了极点,但精神却异常亢奋,挥舞着刀戟,脚踩着叛军扔下的一地尸首,兵器和旌旗,如出笼的猛虎狠狠追咬着叛军。

    一支军队一旦出现崩溃败逃,几乎已没有了任何抵抗能力,他们只顾着逃命,完全没有反身一博的斗志,所以在历史上出现过许多战例,几十个人漫山遍野追杀成千上万的败军,败军明明人多,却没有一人敢停下来与这几十个敌人一搏。

    没有了斗志,失去了士气,他们就是一群待宰的羔羊。

    马燧与孙九石奉命率部追击,在追杀的路上不知杀了多少叛军,乱军之中根本无法统计,直到追击了二十里外,马燧和孙九石这才奉命收兵,率领将士们掉头打扫战场。

    顾青与亲卫们回了潼关内,坐在帅帐中凝神注视着沙盘。

    潼关会战大捷,全军将士振奋喜悦之时,顾青却不能忘形。

    前路漫漫,星辰大海尚远,没到高兴的时候,得意忘形往往会有灾祸随之而来。

    帅帐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韩介进帐兴奋地道:“公爷,大喜!”

    顾青头也不回地道:“说。”

    “一个时辰前,常忠奉命诱长安之敌,将其诱至潼关东南三十里外,与沈田所设伏兵配合,歼灭叛将阿史那承庆所部叛军,两军在山道激战,常忠沈田前后夹击,四万叛军被斩者一万余,俘虏八千余,阿史那承庆领一万余残部败逃回长安。”

    顾青腾地站起身,望向沙盘上的位置。

    沙盘上,潼关东南三十里外不过是一条狭窄的山道,这条山道上的交战可想而知何等的激烈。

    “我军伤亡如何?”顾青问道。

    韩介垂头道:“我军四万将士,伤亡亦有六千多人。幸好是伏击战,以有心算无心,相比叛军伤亡,咱们算是占了大便宜了。”

    顾青叹了口气,黯然道:“终究是六千多条性命……”

    “传令,厚恤战死的将士,各路将士回营后,召集所有将领来帅帐复盘。”

    说完顾青仍然盯着沙盘上的城池山川和平原,小小方寸之地,或许便是很多人一生都无法实现的野心,如今,顾青离它只有一步之遥。

    韩介仍站在帅帐内没走,嘴唇嗫嚅几下,道:“公爷,阿五斩敌将安守忠后,战死在乱军之中……”

    顾青叹道:“我知道了……”

    心情很复杂,不知如何梳理,张怀玉费尽心思给自己训练了一百多名死士,顾青当初一直没放在心上,在他眼里,死士其实就是贴身的亲卫,以自己如今兵权在握,基本不会有什么事情需要用到死士。

    但阿五马上给他上了一课,以生命为代价告诉他,死士与亲卫究竟有什么区别。

    死士出战,绝无生还之念。

    张怀玉确实是最了解顾青的人,她甚至比顾青更有大局观,比他更清楚自己需要什么。

    这个出身相门的女人,能够用非常冷静甚至残酷的思维,来区分政治军事和人命道德之间的关系。

    争夺天下,是不需要道德的,更不能心软,万物皆是蝼蚁,皆可为争夺天下而牺牲,包括她自己。如果有一天,天下和她之间只能选择其一,顾青相信她能毫不犹豫地抹脖子,来成全他的天下。

    阿五死了,一个没有名字没有姓氏的人,从来不知他的来历出身,也不知他有过怎样的经历而成了别人的死士。

    一个无名无姓只有编号的人死了。

    他一生唯一闪耀的时刻,便是在万马军中一刀刺死了一位手握十万大军的主帅。

    “阿五的尸身抬回来了吗?”顾青黯然问道。

    韩介低声道:“抬回来了,就在大营内。”

    “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将他厚葬,给他立一块碑,碑文上写清楚他做过的事,虽无姓名来历,但他不能被后人忘记。”顾青长叹道。

    韩介又问道:“碑文上的名字……”

    “他名叫‘顾五’,是我顾青的阿弟,立碑的人是我,我是他的兄长。”顾青沉声道。

    韩介默默地退下。

    独自坐在帅帐内,顾青忽然觉得闷得慌。

    走出帅帐,外面静静地伫立着一百多名死士,他们每个人的脸上仍是面无表情,阿五的死对他们来说,似乎与他们完全无关。

    顾青走到一名死士面前,盯着他的眼睛道:“阿五死了,你们知道吗?”

    死士点头:“刚才听说了。”

    “他是你们的头儿,他死了,你们不伤心?”

    “我们一百多人,每人都会有这么一天,早晚而已。”死士的语气像一片不兴波澜的死湖。

    “他是为我而死的。”顾青语气忽然有些重了。

    “我们的使命就是为了公爷而死。”

    顾青无奈地道:“大家都是人,凭什么你们必须要为我而死?”

    “没有凭什么,反正我们必须为了公爷而死。”

    顾青摇摇头,他已无法与他们沟通下去,以一个现代人的思维来问这个问题,没人会给他满意的答案。

    夜晚,打扫战场的将士们渐渐回营,此战收获不小,缴获叛军的战马兵器铠甲数量能够装备一支数万人的军队。

    大胜还营,将士们兴高采烈,掰着手指计算着此战斩了多少首级,能拿多少赏金,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官升一级,当个小小的什长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偶尔也能听到营帐内传来撕心裂肺的嚎哭声,那是活着的将士们在悼念战死的袍泽,大营里的气氛有些复杂,喜悦里带着几许伤感。

    顾青听在耳中,他已经很熟悉这样的气氛了,每次战胜后归来,大营里的气氛便是如此。

    众将已齐聚在帅帐内,左右两排而坐,静静地注视着顾青。

    顾青站在帅帐门帘内,听了许久才缓缓转身,指着帅帐外的哭声和笑声,沉声道:“都听到了吧?这是将士们的喜怒哀乐,为将者须知兵,知其哀与乐,知其喜与恶,我们在战场上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将左右他们的生死和喜怒,所以我们更须慎思慎行,尽量做对每一个决定。”

    众将起身,肃然行礼,齐声道:“末将受教。”

    顾青叹了口气,每次大战之后他都没觉得多高兴,脑子里想的只是那些战死的将士们。

    如果天下太平,何须将士们为国赴死。

    帅帐内陷入一阵难捱的沉默,仿佛在为那些战死的将士默悼。

    良久,顾青沉声道:“马燧,常忠,告诉我伤亡数字。”

    马燧起身,黯然道:“禀公爷,潼关外一战,我安西军将士战死八千余,蜀军战死一万余,伤者共计两万余,其中重伤者四千余。”

    常忠道:“公爷,潼关外山道伏击战,我军战死者六千余,伤者八千,重伤者两千。”

    顾青阖目默默计算折损,良久叹了口气,道:“两战我安西军共计战死一万四,其中那些重伤者或许……,蜀军战死一万余,折损近半。”

    鲜于仲通眉目低垂,默然竟流下泪来。

    安西军是顾青的资本,蜀军也是鲜于仲通的资本,今日一场大战蜀军折损近半,对鲜于仲通来说,委实是个巨大的打击。

    与安西军相处久了,鲜于仲通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乱世里,兵权就是话语权,就算没有不臣之心,手握兵权终归能带给他功名利禄,以及他未来在朝堂里说话的分量。

    顾青叹了口气道:“大军潼关内休整三日,让将士们好生养息,组织将士们收拢战死袍泽的遗骸,选青山绿水之地厚葬,嘱文吏书以传记,刻于石碑,以为后人万世瞻仰祭拜。”

    帅帐内充斥着沉痛的气氛,久久没人出声,每个人神情黯然,眼眶泛红。他们都是亲身经历了这场大战的将领,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将士们是何等的神勇,何等的奋不顾身,每一场胜利都是他们用性命拼回来的。

    良久,顾青终于收起了悲痛的情绪,沉声道:“逝者已矣,生者当秉其遗志,守护着来之不易的胜利。”

    “大军休整三日后,全军向长安城开拔,对长安城做出围城之势,围三阙一,放开东面延兴门……”

    常忠忍不住道:“公爷的意思是,让叛军逃出长安?”

    顾青点头:“我军经历了一场大战,将士疲惫不可再战,长安城的叛军已不足十万,但长安城墙坚厚,易守难攻,以我们现有的士气和兵力,没有把握攻破长安,只能让叛军逃回北方,留待以后慢慢收复。”

    常忠迟疑道:“若叛军固守不肯逃走怎么办?”

    顾青冷笑:“安庆绪和史思明是什么货色,他们若真有与城共死之心,这场仗也不会打得如此狼狈,放心,只要我军做出围城之势,安庆绪和史思明必然会逃走,今日潼关战败的消息应已传到了长安,说不定他们此刻已在收拾细软准备逃跑了。”

    孙九石愤然道:“公爷,今日之战我军原本不必折损如此多的将士,正是因为朔方军临阵脱逃,让我安西军独面十万之敌,朔方军背信弃义,咱们不可轻饶了他们!”

    帅帐内顿时炸了锅,众将义愤填膺纷纷高声怒骂,连向来脾气温和的鲜于仲通都露出了愤怒之色,蜀军今日折损近半,朔方军难逃罪责,触及到了鲜于仲通的利益,老好人也难免发火。

    顾青冷冷道:“光在帅帐里叫嚣算什么英雄?拿下长安后,咱们安西军率先进城,接管长安城防务,任何人想抢功捞名声,都给我杀了再说,这句话我说的!”

    众将的愤慨之色顿时化作兴奋,接着人人露出满脸杀气,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旁边的鲜于仲通看得心跳加速,他虽对朔方军临阵脱逃感到愤怒,但这种公然与朝廷对抗的言行他还是没胆子表现出来的。

    …………

    长安城,兴庆宫。

    曾经夜夜歌舞的花萼楼今日气氛特别压抑。

    安庆绪阴沉着脸,环视面前一群穿着官袍的臣子,臣子们不安地躬着身,保持着姿势动也不敢动。

    唯独史思明神情坦然,对安庆绪阴沉的脸色视而不见,眼里并无半分敬畏。

    冯羽身穿紫色官袍,位列臣子中的第一排,跟别的臣子一样保持躬身惶恐的姿态,只是没人发现他的眼神里也并无半分敬畏,反而有一丝笑意一闪而过。

    潼关战败,安守忠阵前被斩,阿史那承庆所部四万将士被伏击,两战下来叛军伤亡惨重,对这个刚刚建立起来的伪王朝来说,如此大的损失等同于被灭国了。

    “我王师二十万,如今被折损得只剩不到十万,各位皆是父皇信任多年的文武将官,听父皇说尔等一身本事,如今竟是这般结局,各位何以教朕?”安庆绪语气阴森地道。

    “臣等有罪……”一群臣子齐声道。

    “尔等确实有罪!朕如此信任你们,二十万将士交给你们,尔等却是如此的不中用,朕终究是错付了!”安庆绪怒道。

    说完安庆绪飞快朝史思明瞥了一眼,虽然没点名道姓,但他这一记眼神里的意思不言而喻。

    说是训斥群臣,其实安庆绪真正责怪的是史思明。只因如今大燕国的兵权尽在史思明一人之手,军队战败了自然是史思明的责任。

    只是史思明手握兵权,连皇宫的禁卫戍守之权也在史思明手中,安庆绪虽是天子,也不敢公然与史思明翻脸。

    史思明这时不慌不忙地道:“陛下,战败之责,罪皆在臣。只不过……安守忠当时强行要求领兵攻打潼关,以雪潼关失守之耻,当时臣与陛下都在场,陛下也是点头答应了的。”

    安庆绪一滞,忍着怒气点点头。

    史思明又道:“再说阿史那承庆,此人有勇无谋,出征追击安西军之前,臣曾下过军令,逢林莫入,遇山莫追,阿史那承庆仗着陛下宠信,对臣的军令置若罔闻,执意率军入山道追击安西军,终于中了对方的埋伏,此战之败,臣固然难逃罪责,但罪责最大的是阿史那承庆,臣请陛下斩了他,以为效尤。”

    安庆绪满脸的怒气化作不自然,干咳了两声道:“这个……我大燕已痛失安守忠这员大将,国朝不可再失爱将了,便罢阿史那承庆之职,令他戴罪立功吧。”

    史思明如今权势滔天,安庆绪已深感不安,他虽是只知后宫酒色嬉乐的荒唐天子,但也略知几分帝王术的皮毛,他知道此时朝堂需要平衡,需要培植势力制衡史思明,今日正好卖个人情,借机拉拢阿史那承庆,将来也好制衡史思明。

    算盘打得太明显,但史思明却只是微微一笑,眼神略带几分狂悖地看了安庆绪一眼。

    兵权在手便是天,安庆绪那点小算盘在他眼里只觉得可笑。

    安庆绪也知自己刚才的话有些稚嫩,尴尬之下急忙转移话题。

    “诸位,潼关之败,我军折损太多,眼看安西军马上要兵临长安城下,如何御之,还请各位献计。”

    群臣讷讷不敢言,纷纷抬头望向史思明。

    小小的伪朝堂,君非君,臣非臣,臣子的一个眼神能暴露很多问题。

    没人吱声,安庆绪也只好将目光望向史思明。

    史思明笑了笑,道:“陛下,臣以为……长安不能守,可弃之。”

    安庆绪的脸色顿时十分难看:“都没开始打,为何轻易言弃?”

    史思明淡淡一笑:“陛下认为能打?臣愿交出兵权,由陛下指挥如何?”

    安庆绪又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眼睛迅速一瞥,目光泛起一丝杀意,然后立马消失。

    “朕,嗯,朕再想想,再想想……”安庆绪忍住怒气道。

    这时冯羽站出来到:“陛下,臣附和史大将军所言,我军折损过甚,不可正面与敌安西军,不如弃城渡河北上,回到先帝龙潜之地慢慢休整,以图来日再杀回中原。史大将军斯言是为谋国之论,臣深以为然。”

    安庆绪又被噎住,眼中顿时露出愤怒之色,他不敢怼史思明,难道还不敢怼冯羽吗?

    正要出口怒叱,史思明却朝冯羽露出微笑,然后道:“陛下,冯羽心忧国事,为朝政勤恳操劳,又与臣英雄所见略同,此为国朝英才,陛下怎能不善待?臣建议,可任冯羽为左相,为陛下分担朝政。”

    安庆绪皱眉,脸色阴沉下来。然而史思明的目光却朝殿内淡淡一扫,殿内群臣一凛,急忙躬身齐声道:“臣等附和史大将军所言。”

    安庆绪深呼吸,君权旁落,受制于人,天子亦要受此屈辱而不敢发作。

    没想到当皇帝的日子竟也如此憋屈,史思明已越来越过分,此人必须除掉!

    安庆绪挤出了一丝微笑,道:“朕亦觉冯羽劳苦功高,当年与朕亦有同乐之谊,自然可封左相,朕便允了史将军所请吧。”

第五百八十章 离心反复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大燕国的左相就这样在弱君与权臣的两句话来往之间便定下了,草率得如同儿戏。

    冯羽愣在殿内半晌没出声,见安庆绪一脸不甘不愿,而史思明却微笑地看着他,冯羽顿时明白了什么,双膝朝前跪拜下来,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冯羽跪拜的正前方竟然隐隐是史思明。

    这个动作令安庆绪再次火冒三丈,眼中杀机毕露,欲怒而不敢怒,又坏又怂的本质表现得淋漓尽致。

    “臣多谢史大将军,多谢陛下恩典。”冯羽伏地拜道。

    这句话又令安庆绪眼中再飙杀气。

    谢恩时将史思明排在前面,天子排在后面,其心简直昭然若揭。

    礼崩乐坏,臣失臣礼,江山要亡啊!

    当初一同嫖青楼姑娘时结下深厚的嫖友情谊随风飘逝了,人生四大铁都靠不住,人间不值得。

    史思明却对冯羽的表现非常满意。

    把持宫闱,兵权在握,自己非常信任的朋友又被提拔为左相,史思明可谓已是一手遮天了。

    眼前这个纨绔天子算什么东西?除了在后宫玩女人,人多的时候向他拜一拜,他还能干什么?只消自己一句话,随时都能将他从皇位上拽下来,安家一门老少是生是死,全在他一念之间。

    只是如今大燕政权兵败势微,史思明为以后打算,不想当这个出头鸟,否则当皇帝还不就是自己一句话的事。

    “史大将军,朕欲巡幸河北,何日启程为妥?”安庆绪端起皇帝架子,将逃跑的行为解释得跟李隆基一样清新脱俗。

    史思明微微躬身,道:“臣以为,明日便可启程,事不宜迟,安西军恐马上会兵围长安城。”

    安庆绪也有些害怕,虽然舍不得繁花似锦的偌大长安城,但他更清楚以自己如今的斤两无法打败安西军,不如速速逃了为妙。

    圣人说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连君子都不立危墙,天子自然更不能立了。

    “便允史大将军所请,传朕旨意,明日御驾巡幸河北,全军将士随朕护侍。”

    群臣纷纷垂头道:“臣等领旨。”

    朝会散后,群臣各自离开花萼楼。

    史思明走在最前方,群臣无人敢超他一步,皆在他身后唯唯诺诺缓步而行。

    史思明很享受这种大权在握的感觉,在前方慢吞吞地走。

    冯羽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史思明,隐隐落后一肩距离,躬身笑道:“刚才多谢史大将军提拔下官,下官从此愿为史大将军鞍前马后效命。”

    史思明笑道:“冯贤弟莫客气,这几年你我互为彰宜,当初杀安禄山亦是你给我献的计,否则焉有我今日之风光,左相之职对贤弟只是屈才了,但我大燕朝不立右相,贤弟已是朝中文官第一人,以后朝政事务便拜托贤弟辛苦打理了。”

    冯羽露出谄媚的笑:“愿为史大将军鞠躬尽瘁。”

    然后冯羽笑容一敛,神情忧愁地道:“大将军,咱们王师潼关新败,长安城也守不住了,退回河北怕也不好过呀,若顾青不依不饶派兵追击,咱们总不能一退再退呀。”

    自从潼关兵败的消息传回长安后,史思明一直无喜无怒,表现得非常平静,平静得连冯羽都感觉不正常了。

    理论上大燕国的将士皆受史思明节制,潼关外两战折损了十余万将士,叛军的实力一夜之间削弱了一大半,按理说史思明此时应该气急败坏暴跳如雷才对,可他从头到尾如此冷静淡然,令冯羽颇为费解。

    史思明淡淡一笑,道:“贤弟莫慌,只要你忠心不改,你我兄弟终归有条活路的,不仅是活路,而且仍旧享尽荣华富贵。”

    冯羽似有所悟,但还是装蒜露出茫然之色道:“恕下官愚钝,不知大将军的意思是……”

    史思明缓缓道:“贤弟如何看待当今天下局势?”

    冯羽迟疑了一下,道:“下官冒死说句实话,咱们大燕王师怕是越来越挡不住安西军了,就算退回北方,终也会被安西军一败再败。”

    史思明坦然地点头道:“不错,我也是这么想的,凡事皆有定数,凡事亦有变数。定数是我大燕气数不长,国运将尽,这一点,相信明眼人都看得出,变数呢?呵呵,变数就在顾青这人身上。”

    冯羽神情微微一变:“顾青如何?”

    “顾青,弱冠之子,却是虎狼之辈,有雄视天下的精兵猛将,亦有翻转乾坤的枭雄之姿,就算咱们退回河北,唐国迎回他们的新天子李亨,在唐国的新朝堂里,你觉得顾青会是何等角色?”

    冯羽眼皮不易察觉地跳了跳,低声道:“顾青与我大燕数战数胜,对唐国自然是功劳赫赫,再加上手握安西精锐之师,唐国天子定会予他高官显爵以彰其功。”

    史思明哈哈笑道:“如此简单吗?哈哈,冯贤弟你何必在本帅面前藏拙?想必你很清楚,顾青迎天子还都归政后,届时长安朝堂之上,顾青便是大燕国的史思明,李亨便是大燕国的安庆绪,两者如出一辙……”

    笑容忽敛,史思明冷冷道:“贤弟可见今日殿上,安庆绪看我的眼神?呵呵,那是满带杀意的眼神,他早欲将我除之而后快,可是……哈哈,兵权在我手,他只敢有这个念头,却不敢有任何举动,将来的唐国天子便是如此了,想杀顾青,又杀不掉顾青,还不得不对顾青事事妥协忍让,东汉董卓曹操,他们何尝惧过天子?”

    说完史思明放声狂笑,权臣狂悖之色毕现。

    冯羽陪笑道:“史大将军说得甚是,但……顾青与咱们的命运有何关系?”

    史思明嗯了一声,道:“唐国天子被迎回长安后,我估计不久唐国朝堂必有大乱,李亨不会甘心蛰伏于权臣的羽翼之下,那时的李亨,若论心中的恨意,恨顾青更甚于恨叛军,既然朝堂无人能制衡顾青,那么……我史思明若拎着安庆绪的首级向唐廷投降,你猜唐国天子会不会高兴呢?”

    “顾青有兵权,我也有兵权,他在关中,我在河北,天子嘛,不就喜欢搞左右平衡那一套吗?我亲手给他送上平衡,顾青也不得不忌惮三分,试问天子为了他的皇位,对我将是何等的拉拢讨好?”

    冯羽听得呆住了,怔怔半晌没出声。

    史思明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所以我刚才说过,无论世事如何变化,你我终归能够继续安享荣华富贵,很快你就知道我所言不虚了。”

    良久,冯羽苦笑朝史思明长揖一礼:“史大将军谋算之深远,下官佩服得五体投地。”

    史思明深深地道:“冯贤弟与我相识于平卢,你的为人我已深知,是个值得信任的人,愿你我日后同心同德,勿使猜疑,就算归降了唐国,亦不过是权宜之计,若来日有机会,咱们再反了唐国也只在一念之间,你我能共患难,亦当共享富贵。”

    冯羽忘情地握住了史思明的手,感动地道:“苟富贵,互相汪。”

    …………

    冯羽回到平康坊的宅子,神情有些寥落。

    这座宅子原是奸相李林甫的,后来叛军占据长安后,城中诸多豪宅官邸被叛军将领谋臣们瓜分,安禄山被刺死后,史思明掌权,作为颇受史思明重用的冯羽便莫名得到了这座宅子。

    宅子里有近百名下人,冯羽刚下马,府里的管家杂役们纷纷围上,嘘寒问暖牵马坠蹬,冯羽微笑与下人打了招呼后,径自入了后院。

    后院内,李剑九无聊地坐在院子里,仰头凝视着院中的一株樱花树。

    时已入秋,樱花早已凋败,光秃秃的树干上栖息着一只鸟雀,李剑九看着鸟雀,嘴角露出温柔的笑容。

    似乎……很多年没有如此悠闲过了,在她的记忆里,每天就是练剑,练剑,挨李十二娘的训斥,接着练剑,永远没有尽头。

    直到遇到了冯羽,这个说话很欠抽但仿佛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抵抗的魅力的男子。那张阳光灿烂的笑脸,那一挤眼一弄眉便让人发噱的表情,还有隐藏在他内心深处的忍辱负重,为了曾经做出的承诺而陷身于敌营,用各种不同的脸孔周旋在敌人之间的大无畏和大智慧……

    谁能想象得到,一个搅乱了天下太平的奸贼,顾青和李十二娘不共戴天的仇人,竟然在这个男人三言两语挑唆与背后默默布置设伏之下,死在李十二娘的剑下,一段涉及两代人的血海深仇,就此得偿报还。

    这个男人,真的很有魔力,李剑九早已沦陷了。

    冯羽回到后院,见李剑九痴痴地盯着樱花树上那只孤单的鸟雀,不由皱了皱眉,走到她的身后,轻轻的拥住她的肩,两人一同盯着树上的那只鸟。

    李剑九没回头,她知道是他。

    “听说顾公爷曾经为杨贵妃作过一首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只鸟儿是不是失了同伴,在此哀鸣?”李剑九呢喃般道。

    冯羽眨眨眼,笑道:“阿九,你可是李十二娘座下弟子,‘力拔山兮’‘威加海内’才是真正的你呀,此刻这小儿女姿态让我有点慌……”

    李剑九咬牙,怒道:“人家与你说些花前月下的体己话儿,你就不能应个景儿么?”

    冯羽茫然眨眼:“‘人家’是谁?”

    “‘人家’是我!”

    冯羽恍然哦了一声,然后很识趣地应景了,端详着樱花树上栖息的鸟儿,良久,摇摇头道:“不行,太瘦了,不够我一口吃的。阿九乖,咱们吃点别的,想吃烤羊腿吗?我在安西时跟顾阿兄学过手艺,烤得一手好羊腿……”

    “混账!”李剑九气得反身捶了他一拳。

    冯羽哈哈大笑,从怀里掏出一份黄绢给她,正色道:“你胆敢殴打当朝宰相,杀十次头都不够。”

    “当朝宰相?”李剑九愕然,接过黄绢匆匆扫了一眼,吃惊地道:“安庆绪封你为左相?”

    “没错,名副其实的当朝宰相,史思明逼安庆绪封的。史思明说了,以后朝堂政事由我处置。”

    李剑九震惊道:“史思明竟如此信任你?”

    冯羽淡淡地一笑:“谈不上信任,只是拉拢而已,为了彻底架空安庆绪,史思明颇费心思,我不过只是他手中的棋子之一,不一样的是,我这颗棋子或许比较重要。”

    李剑九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环视左右后,轻笑道:“若被史思明知道你的底细,杀一千次都不解恨。”

    冯羽也放低了声音道:“你安排人送信给顾阿兄,告诉他,叛军明日便启程撤出长安城了,安西军可轻松收复长安,另外,史思明今日对我说,回到河北后,他有心归降大唐天子,以安庆绪的首级邀功请降,大唐天子深恨顾阿兄,必会答应史思明的归降,从此以史思明来制衡顾阿兄在朝堂的地位……”

    “这步棋是阳谋,颇为麻烦,如何处置让顾阿兄自己想办法,我的建议是,顾阿兄不妨强势一点,令安西军北上直接剿灭叛军,破了这局死棋。”

    李剑九默默念叨半晌,点头严肃地道:“你说的每个字我都记下了,马上便安排人出长安城给顾公爷送信。”

    冯羽又道:“还有一件事,顺便也转告顾阿兄……”

    “你说。”

    冯羽神情忽然浮上黯然之色,深邃的眼神望着天空,忧伤地道:“告诉顾阿兄,我已被叛军封为左相,当奸细都快当成他们老大了,将来安西军剿平叛乱之日,我很担心手下的人会割下我的脑袋去向顾阿兄请功,这样的下场恕我无法接受……”

    …………

    潼关,安西军大营。

    “冯羽已当上伪朝左相了?”顾青震惊地转身盯着送信的人。

    送信的是个女人,也是李十二娘座下的女弟子之一。

    女弟子抿了抿唇,似乎想笑,还是忍住了,点头认真地道:“是,今日早晨安庆绪被史思明所逼,被迫封冯羽为左相。”

    顾青挠了挠头,喃喃道:“狗东西,升官比我都快,走了什么运……”

    女弟子仍忍着笑道:“冯羽还说了,他很担心将来安西军平定叛乱时,被手下人背后暗算,拿他的脑袋向顾公爷请功,他说无法接受这样的下场……”

    顾青迟疑了一下,道:“要不我放出话去,某冯姓宰相我只要活的,不要死的?”

    叹了口气,顾青立马否定了自己:“只要活的也不行呀,反倒给了别人启发,今天卸个翅尖,明天送个肘子,反正只要留他一口气也算活的,冯羽那狗东西应该也不会接受这样的下场……”

    女弟子噗嗤一声,然后迅速调整表情,严肃地道:“顾公爷思虑周全。”

    顾青也有点愁了:“这个奸细当得太争气了,真的。”

    然后顾青看着女弟子道:“辛苦你回去传个话,叛军撤出长安北上之时,让冯羽悄悄溜了吧,他留在叛军阵营里越来越危险,接下来的事,由安西军在战场上解决。”

    女弟子抱拳道:“顾公爷,冯羽说了,他还想留在叛军里,他还说,平叛之后顾公爷的麻烦仍然不小,有他这颗落在敌人内部的棋子,或许关键时刻能有作用。”

    顾青叹道:“何必执着于身陷虎狼之穴,他已经做得够多了……”

    女弟子走后,顾青独自在沙盘前久久凝视。

    安西军的节节推进,将士们兴高采烈,可顾青作为一军主帅,他看到的未来仍然充满了危机。

    李亨回到长安后,大唐大部分地区已经渐渐归于太平,但接踵而来的还有无尽的内斗,为了巩固各自的权力,顾青与李亨之间必然有一场恶斗。

    如何在这场恶斗中取得胜利,如何彻底地掌控朝堂权力,用自己的思路慢慢推行各种改革,让百姓们至少安享百年殷实太平,对顾青来说是个极大的挑战。

    帅帐门帘被掀开了一角,一颗可爱的小脑袋探了进来,鬼鬼祟祟左顾右盼,宛如打入敌营的麻药女搜查官。

    顾青眼角的余光早就看见她了,叹了口气道:“公主殿下,要进来就进来,您是金枝玉叶之身,何必失了仪态。”

    万春立马掀开门帘窜了进来,傲娇地哼了一声。

    顾青拱了拱手道:“殿下何故鬼鬼祟祟?”

    万春呸了一声道:“你才鬼鬼祟祟,本宫只是担心思思那狐媚子在里面,跟你做什么不要脸的丑事,若被本宫撞破,你们羞愤之下岂不是要自尽以谢天下?”

    顾青愕然半晌,缓缓道:“殿下太小看臣和思思的脸皮了……”

    万春哼道:“说得也是,你一直都是厚脸皮。”

    顾青斜瞥着她,没吱声儿。

    按万春的逻辑,当初在终南山被他看得光光的,她也没有羞愤得自尽以谢天下呀,大家的脸皮都是一样的厚,有什么资格说我?

    顿了顿,万春轻声道:“听说安西军要开赴长安了?”

    “是。”

    “能收复长安城吗?”

    “叛军明日便要启程撤逃了,安西军只是去接管长安,很轻松便能收复。”

    万春高兴起来:“如此说来,父皇快从蜀中回长安了?”

    顾青看着她,道:“殿下,如今的大唐天子是你的皇兄,不再是你的父皇了。”

第五百八十一章 复都入城

    万春在安西军大营的身份有些尴尬。

    她是公主,但性格颇为傲娇,虽然没什么坏心眼,却总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距离感,就算在她心爱的郎君顾青面前,她的姿态也摆得很高。

    有时候万春在对顾青说了许多词不达意的话后,她也很恨自己,就像一个恋爱中患得患失的女生一样,当着顾青的面她努力地骄傲着,回到自己的营帐里,她能把与顾青的每一句对话逐字逐句的复盘,然后非常谦逊的自省得失,总结经验,争取下次精益求精,对话对出水平,对出风格,对出灵魂。

    身份高贵的公主,在一厢情愿的爱情里其实也是可怜人。

    “长安城入秋了,城外观音禅寺的那棵百年银杏树也该落满遍地金黄了,寺里那棵树还是当年太宗先帝亲手栽下的呢,我小时候喜欢去那里玩,秋末之时,光脚踩在那遍地的金黄上,又软又舒服,整个人好像置身在画里一般……”万春嘴角噙笑,眼中散发着憧憬的光亮。

    顾青低声道:“明日安西军便可入长安城,整个关中基本已收复了,殿下若欲去观音禅寺赏银杏,臣可派亲卫护送殿下去。”

    万春瞥了他一眼,幽幽一叹,道:“重要的不是赏银杏,而是……”

    自从失了童男身后,顾青仿佛开窍了,此时他居然听懂了万春话里未尽之意,但他无法给出回应,只好装傻沉默。

    两人沉寂许久后,万春又道:“安西军入长安后,回迎天子还都归政吗?”

    “当然会。”

    “父皇呢?你迎不迎父皇?”万春接着问道。

    顾青迟疑了一下,道:“臣当然愿意迎回太上皇,但臣只是统兵之帅,迎不迎太上皇,以何种礼仪迎回太上皇,应是朝廷礼部的事了,臣不便插嘴。”

    万春神情复杂地一笑,道:“你倒是谦逊得很,如今天下谁不知道你顾青手握重兵,天子就算回了长安,凡事都要先看你的脸色,我在安西军大营这些日子,将士们对朝廷如何议论,难道我不知么?”

    顾青苦笑道:“臣手握重兵是为了平叛,也是朝廷允许的,为何殿下出此诛心之言?臣对大唐天子并无反意。”

    万春却不依不饶地道:“那么,平叛之后,你敢交出安西军的兵权吗?”

    顾青不慌不忙地道:“殿下是公主,自然不是寻常女子,臣相信殿下对天下情势,对朝堂纷争看得比普通人更清楚,臣敢问殿下,你希望我把兵权交出去吗?”

    这不是送分题,这是送命题。

    万春明白顾青这句话里的意思,交出兵权,李亨必不容他,顾青的下场除了死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在李亨眼里,顾青是当世猛虎,无论手里有没有兵权,只要他登高一呼,便是一场席卷天下的风暴,所以顾青必须死。

    若不交出兵权,大唐朝廷永远存在顾青这个祸患,兵权越大,祸患越深,到了顾青这个位置,就算他无意做什么,下面的将士和归附他的谋士文官都会逼他做出点什么,身居高位的人同样也有身不由己之时。

    交还是不交,万春迷茫了,神情陷入挣扎矛盾中。

    顾青见她脸色变幻不停,不由笑道:“莫挣扎了,搞得好像我交不交兵权是由你决定的,恕臣放肆,殿下大概左右不了我的决定。”

    万春泄气地垮下肩,眼眶忽然红了,哽咽道:“我固然做不了你的决定,但无论你做任何决定,我都会伤心……顾青,我若不认识你,那该多好。”

    顾青眉目低垂,叹道:“若未相识,你的人生一定比现在开心,你的父皇会给你许配一位温文君子做夫婿,你的一生无忧无虑纵情歌舞,直到垂垂老去,你仍像个无邪的孩子……”

    万春泪中带笑:“活到垂垂老去还像个无邪的孩子,这样的人生果真有趣吗?”

    “比你此刻伤心为难有趣多了。”

    万春愈发伤心,她发觉自己与顾青之间隔着一条又宽又深的鸿沟,无论如何努力,她总是无法越过这道沟。

    当初还住在长安城的她,确实天真无邪得像个孩子,然而经历了战乱,经历了离合,她已不再是孩子了。

    她看到了爱情的表象下,还藏着许多无法逃避的现实,身份,立场,家人,以及无可奈何的敌与友。

    话已至此,只能捅破这层窗户纸了。

    “顾青,如果有一天,你与皇兄不得不刀剑相向,能不能……留我父皇一条活路?”

    顾青愕然,接着失笑道:“连你也觉得我会推翻李唐,自己当皇帝?”

    万春眉目低垂,轻声道:“你手握重兵,朝廷如今又是虚弱之极,你想当皇帝很容易。”

    顾青叹道:“知我者谓我心忧,当皇帝莫非是什么美差事?为何每个掌了权力的人都想当皇帝?”

    万春抬眼盯着他:“莫非你不想?”

    顾青点头:“我真没有当皇帝的打算,不管你信不信,我甚至连权力都很讨厌,但无奈的是,想要在这个世道活下去,我不得不掌握权力,如果掌握权力之余,我还能为百姓子民做点事,让这个世道成为真正的盛世,那就更满足了……”

    万春讷讷道:“那我父皇……”

    “你父皇也好,你的皇兄也好,只要他们不主动招惹我,我不会干以臣伐君的事,当然,如果他们主动招惹我,我也不会引颈就戮,自然也会有所表示,江山一直姓李,但愿李家能够一直保住这座江山。殿下,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万春似懂非懂地点头。

    话说得很含蓄,她依稀仿佛已听懂了。

    权力是不可能交出去的,造反弑君的事他也不想干,所以……他欲成为董卓曹操那样的人物,挟天子以令诸侯?

    心中忽然浮起一个念头,万春垂头忍住羞意,轻声道:“如果……如果父皇将我赐婚给你,你与我李家会不会减少很多矛盾?如果可以,我,我……愿意的。”

    顾青叹了口气,道:“你想得太美好了,和平从来与联姻没有任何关系,不管嫁几个女儿给我,他们若想翻脸,仍然会坚定不移地翻脸,反而是作为李家女儿的你,若将来夫君与娘家反目成仇,你当如何自处?”

    “殿下,我一直在逃避你,是不想害了你,将来无论你站在哪一边,都将是你一生的痛苦悔恨,所以,有些故事最好不要发生,一旦发生,后果我们都无法承担。”

    万春明白了他的意思,瞬间泪如雨下,不停地点头:“是的,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顾青心里也难受,叹道:“殿下,你莫怪我……”

    万春一边落泪,一边努力挤出高傲的笑容,她仰起了头,哽咽却清冷地道:“本宫怪你什么?本宫不过是想为父皇分忧罢了,你若不愿,此事休提,莫太自作多情了,你以为什么人都能配得上本宫吗?笑话!”

    万春说完拂袖而去,很快,顾青听到帅帐外传来撕心裂肺的大哭声。

    顾青沉沉地叹了口气。

    皇甫思思飞快走进来,焦急地道:“您对公主殿下说了什么?为何她哭着跑开了?”

    顾青苦笑道:“因为我没有把握给她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

    “一辈子的承诺,”顾青叹息道:“天子回长安后,我与李家皇室的矛盾将会越来越尖锐,甚至越来越残酷,万春公主夹在中间,我会为难,而她,也将痛不欲生。”

    “公主殿下就算不嫁给你,你与李家皇室冲突的时候,以为她就不痛苦了吗?”

    顾青无奈地道:“那就算我是个渣男败类吧,我的肩上扛着十万安西军将士的身家性命,如果有一天因为一个女人而无法狠心拔刀,我麾下的将士会成为我心软的代价,他们为我出生入死,我怎忍他们成为我儿女私情的牺牲品?”

    皇甫思思沉默半晌,轻声道:“你不是败类,相反,你有情有义。只是世事难有双全,只能取重舍轻,我懂你。”

    顾青摇摇头:“你去安慰一下她吧。”

    皇甫思思点头。

    顾青忽然一叹:“若她不是公主该多好……”

    …………

    当夜,又有斥候入营报捷。

    李嗣业的陌刀营奉命在禁沟口狙击叛军败逃残兵,陌刀营近三千将士守住了禁沟口,一万余败逃残兵付出巨大的伤亡仍无法寸进。

    曲环所部一万河西军趁势从叛军后方突袭,两军一前一后将叛军夹在中间,一夜血战,一万余叛军死伤惨重,死者六千余,余者皆降。

    快天亮时,李嗣业和曲环大胜而归,押着八千余俘虏浩浩荡荡志得意满回到大营。

    第二天清晨,大营内鼓声隆隆,帅帐聚将。

    顾青身披铠甲,威风凛凛地站在帅帐中央,环视精神奕奕的众将。

    众将表现得非常兴奋,因为今日是个非同寻常的日子。

    近两年的平叛之战,今日已到了战争的转折点,安西军即将收复长安,转而马上就会收复整个关中平原。

    黎明的曙光已遥遥在望。

    “诸位将军,两年平叛,今日可算有了收获,咱们马上要收复长安城了。”顾青微笑道。

    众将哈哈大笑,笑声如罡风在山岗上呼啸而过。

    看着麾下这群如狼似虎的猛将,顾青的心情也有些激动,来到这个世界不到十年,没想到自己不知不觉站到了这个世界的巅峰,可以平视帝王将相了。

    而帮自己站上巅峰的人,就是眼前这群勇猛而可爱的将领们。

    “哈哈,憋坏老子了,进了长安城,老子要找最贵的青楼,嫖个三天三夜!”李嗣业口无遮拦大笑道。

    沈田嘴角一扯,嘴里轻蔑地发出一个单音字:“嘁!”

    李嗣业一愣,环眼瞪着他:“姓沈的,你啥意思?”

    沈田伸出小拇指掏了掏耳朵,淡淡地道:“没啥意思,三天三夜,呵呵,你行吗?”

    众将哄堂大笑,异口同声道:“不行!”

    李嗣业黝黑的老脸顿时涨得发紫,勃然怒道:“怎么就不行了?尔等可曾见过李某人的威风?我陌刀营将士以一当十不在话下,床笫之上亦是如此!”

    沈田冷笑道:“听说身形越魁梧的男子,那话儿却越是不堪重伐,银样蜡枪头,看似光鲜,其实不中用,呵呵,三天三夜?给你三个呼吸的时间便缴枪服软了。”

    说完沈田不怀好意地扫了李嗣业一眼,目光里侮辱性极强。

    众将再次大笑,李嗣业脸上挂不住了,魁梧的身子刷地站了起来,咆哮道:“姓沈的,出去与我大战三百回合,老子教你如何做人!”

    正在争吵时,顾青悠悠地道:“你们当我不存在是吧?”

    轻轻的一句话,帅帐内瞬间安静下来,包括李嗣业和沈田在内,每个人正襟危坐,面无表情。

    顾青指了指李嗣业和沈田,道:“你们二人,进长安城后给我绕城墙跑一圈,如果跑完以后你们还有体力去最贵的青楼,我不反对。”

    二人的脸顿时垮了下来,面色灰败地互相瞪了一眼。

    长安城是当世最大的城池,人口超百万,偌大的城池若绕城墙跑一圈,这条命大概去了一半了……

    众将努力忍住笑,却纷纷朝二人投去幸灾乐祸的眼神。

    顾青调整了一下表情,严肃地道:“收复长安以后,安西军上下仍不可松懈,首先要清除城内的残敌和投降失节的臣子,段无忌……”

    段无忌躬身:“学生在。”

    “此事由你负责,带人打听城内风言,若有为虎作伥帮叛军坑害百姓的人,全都拿入大狱,先审再判,不枉不纵。”

    “学生遵令。”

    顾青又望向常忠,道:“常忠,你领三万安西军将士,接管长安城九门防务,若遇任何人阻拦争夺,可允你刀戟镇压。”

    常忠迟疑了一下,道:“公爷说的‘任何人’……如果是天子直属的朔方军呢?”

    顾青加重了语气道:“‘任何人’的意思,你听不懂吗?”

    常忠精神一振,重重抱拳道:“末将懂了!领命!”

    “沈田。”

    “末将在。”

    “你率一万将士接管宫闱禁卫,天子归政于都后,会居于太极宫,你可接管太极宫禁卫,还是那句话,任何人不得争夺防务,敢言阻者,杀无赦。”

    “是!”

    顾青又望向刘宏伯,道:“刘宏伯。”

    “末将在。”

    “大军入城后,你的任务仍以操练新兵为主,大约两个月后,太上皇会从蜀中回长安,那时你率一万将士接管兴庆宫禁卫。”

    “是。”

    “李嗣业。”

    李嗣业壮硕的身形站起来,像寺庙里供奉的巨大的罗汉雕像:“末将在。”

    “陌刀营入驻长安内城,巡弋于朱雀门到承天门之间,内城若遇冲突,陌刀营马上驰援。”

    “是!”

    众将这时渐渐听出味道了。

    安西军收复长安城,其实意味着又有一场新的战事马上开启,听顾青的种种安排,这场战事的敌人不再是叛军,而是朔方军。

    接管长安,戍卫宫闱,天子若回长安,便在顾公爷的掌控之中。

    顾青见众将表情各异,于是冷笑道:“前日潼关一战,朔方军临阵脱逃,各位应该没忘记吧?”

    众将一凛,异口同声道:“没忘。”

    “说是友军,却打着占便宜的主意,临到拼命时便后撤,想让咱们和叛军同归于尽,他们便可得渔翁之利,呵呵,主意打得精妙,但,安西军可不是被人白白算计的,他们既然敢做,便要付出代价!从今以后,朔方军不再是友军,敢抢我安西军的战果,必刀剑相向!”

    众将振奋地举起右臂吼道:“杀!”

    “潼关,长安,关中,皆是我安西军将士以命相博,一刀一枪收复的,大唐的南方未受战火荼毒,也是我安西军守护的,我们功在社稷,社稷不可慢待于我们,该有的封赏一丝一毫不能少,社稷不予,我们便亲手取来!”

    “各位记住我的态度,长安城的外城,内城,宫闱,所有防务皆由安西军接管,谁若敢阻拦,谁便是敌人,是敌人就该杀!”

    …………

    辰时三刻,安西军大营吹响了号角。

    全军将士拔营启程,开赴长安。

    旌旗飘展,战马嘶鸣,将士们兴奋地列成长队,意气风发地离开了大营。

    远处,长安城巍峨高耸的城墙依稀在望。

    那里是大唐的国都,因为君臣的昏聩无能,它被沦陷于叛军之手近两年,今日它又将归属于大唐。

    准确的说,它将归属于顾青。

    开拔一个时辰后,斥候匆匆来报。常忠和沈田所部各率精骑万人,出没于长安城西面和北面,城中叛军已离开了长安,从东面延兴门出发,向洛阳方向败逃而去。

    此刻的长安城,是一座没有守军没有敌人的空城。

    又过了一个时辰,斥候又来报。

    西面出现了一支万人的兵马,封常清率一万朔方军正在急行军开赴长安。

    顾青脸上露出了冷笑。

    “传令常忠沈田,马上率军入城,接管长安城防务,并关闭九门,以我天下兵马副元帅的名义传令朔方军,就说非常时期,敌友难分,不准他们入城,朔方军可在离城十里外扎营。”

第五百八十二章 针锋相对

    潼关一战后,叛军折损大半,安西军大获全胜。

    一夜之间,顾青对朝廷的态度出现了非常明显的变化。言语中锋芒毕露,对朝廷语带杀意。

    从顾青掌安西军兵权开始,那时李隆基还是大唐天子,君臣远隔数千里遥相斗法,顾青那时多少有些顾虑,表面上还是忠臣,对李隆基的旨意不得不遵从。

    直到安西军入关平叛,顾青对天子的旨意已有些阳奉阴违了,后来李隆基弃长安出逃蜀中,顾青更是成了一方军阀。

    这些年,或许是渐渐看清了这个朝廷光鲜表象下腐朽破败的本质,也渐渐看清了李隆基自私狠毒又昏聩的灵魂,顾青从最初的失望,到后来的反感,直到如今的毫无敬意。

    实力增强是一部分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来自一千多年后的顾青无法接受自己在这样一个天子和王朝下俯首称臣,他们配不上顾青的忠心。

    这是顾青隐藏在骨子里的傲气,傲而不露,隐而不发,君子雅量。

    常忠和沈田率将士们来到长安城外,路上没遇到任何叛军的抵抗。

    这是一次早有预谋的败逃,叛军们一夜之间从长安城内外撤军,常忠和沈田一路长驱直入,从潼关很快赶到了长安城。

    九大城门洞开,从里到外不见任何守军,城楼上没有飘扬的旌旗,城门口没有守卫的兵丁,就连百姓和商贾也远远地站在城门甬道内,一脸惊疑地注视着外面铺天盖地的兵马。

    常忠和沈田骑在马背上,二人迅速对视一眼,常忠沉声道:“顾公爷刚刚有军令传来,令我二人马上接管长安城防务,任何人胆敢阻拦,格杀勿论。”

    沈田抿唇点了点头,道:“我军主力大约两个时辰后赶到,在此之前,你我先不用占领禁宫,先布置九门防务。”

    常忠又道:“斥候来报,半个时辰后,朔方军一万兵马会到达长安城,领兵者,封常清。”

    沈田冷笑:“与叛军决战时不见他们拼命,竟敢中途临阵脱逃,摘果子倒是来得挺快,呵呵。”

    常忠严肃地道:“公爷有令,让朔方军城外十里扎营,敢入城一步,可斩。”

    沈田眼中露出几分杀意,点头道:“我省得,若朔方军不服气,那便开战吧。”

    常忠狂笑数声,接着笑声忽顿,厉声喝道:“传令,调拨一万骑兵,金光门前列阵备战!其余的马上入城,接管长安防务,不准入禁宫,禁宫留给顾公爷!”

    麾下部将轰应,很快,一万安西军骑兵在金光门外摆开了阵势,城外忽然间刀戟如林,杀气盈野。

    随着阵势摆开,金光门外的吊桥也被拉了起来,秋风萧瑟,卷起城外空地上黄尘滚滚,砂砾烟尘之中,刀剑长戟若隐若现。

    半个时辰后,长安城西面远远行来一支兵马,兵马浩荡,旌旗蔽日,为首一名披甲将军,其人面貌丑陋,脸带杀气,正是封常清。

    明知安西军列阵于城外,封常清仍下令朔方军前行,一直走到长安城外,两军相隔不足一里时,封常清才下令停步,朔方军刚停下,马上便朝安西军摆开了阵势。

    常忠眯眼盯着前方,见朔方军摆出的阵势前尖后宽,隐隐成锥子形状,赫然竟是进攻的阵势。常忠不由大怒,扭头厉声喝道:“对面不知敌友,皆以敌军论处,传令擂鼓,全军准备进攻!”

    将领手中的令旗狠狠挥落,战鼓声急促地擂响,安西军一万骑兵迅速改变阵型,常忠一马当先,后方一万将士平举长戟,座下的战马被战鼓声刺激得烦躁不安,马蹄不耐烦地刨地。

    听到对面节奏越来越快的战鼓声,封常清的脸色变了。

    脸带杀气也好,摆出进攻阵型也好,其实是封常清的一种姿态,他代表的是天子,好不容易收复了长安城,作为直属天子的朔方军,自然要在进城前做出姿态,敲打一下安西军,让他们知道谁是长安城真正的主人。

    封常清却没想到对面的安西军将领如此暴躁,双方还没照面招呼,对面已经擂起了战鼓,眼看下一刻就要进攻了。

    两军阵前,战鼓一旦擂响,那便是冲锋的信号。

    将领之间勾心斗角,但下面普通的将士不会管那么多,冲锋一旦发动,便是不死不休的结局,封常清不知道安西军的将领究竟有多大的胆子,敢捅下这么大的窟窿,但封常清绝没有如此大胆。

    安西军与朔方军在长安城外火并,消息传出去简直是天大的笑柄,顾青手握兵权,天子不敢拿他怎样,但天子一定敢拿封常清怎样,如果今日真的擦枪走火,背锅的人一定是封常清,毫无悬念。

    就在安西军的战鼓越来越急促,前锋将士已在马背上半伏下身子,做出进攻姿态时,封常清眼皮剧烈跳了几下,立马喝令道:“快派人去对面,告诉对面的安西军,我们是朔方军,奉天子旨意收复长安,两军莫闹误会!”

    一名偏将很快策马而出,飞快跑向对面。

    奇怪的是,安西军进攻的战鼓声却一直没停下,前列的将士也一直保持着准备冲锋的姿势。

    封常清远远地看着偏将与安西军为首的将领不知在说什么,刚说了几句,对面的将领不知为何,忽然扬手朝偏将脸上狠狠抽了一鞭子。

    良久,偏将垂头丧气地策马跑回来,脸上一道醒目的鞭痕,他忍住怒气告诉封常清,对面的安西军将领是顾青麾下第一大将常忠,常忠说了,请朔方军主将亲自过来,区区偏将没资格与他说话。

    封常清深吸了口气。

    他也曾在安西都护府任职,对安西军算是颇为熟悉了。但封常清没想到,这才几年时光,安西军竟变得如此骄纵跋扈,该死的是,偏偏这支跋扈的军队屡战屡胜,辉煌的战绩愈发助长了他们的骄纵脾气。

    顾青带的一手好兵!

    封常清咬了咬牙,忍下满腔怒火,用力一踢马腹,独自朝对面策马奔去。

    常忠与封常清算是熟人了,当初顾青离开长安,带着常忠上任安西节度副使,那时的封常清还是高仙芝麾下的爱将,两人在龟兹城当过一阵子同僚,只是那时顾青与高仙芝之间似友似敌,彼此之间暗流涌动,常忠与封常清各为其主,自然也就没有多少交集。

    二人今日再见,匆匆已过数年。

    封常清策马行到常忠面前,皮笑肉不笑地潦草行了一礼,道:“常将军,安西一别,久违无恙乎?”

    常忠笑得更假,脸上的肌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挤出来似的,呵呵笑道:“封将军,暌违数年,风采依旧。”

    封常清不想多说废话,不耐烦地道:“我如今是天子钦封右卫大将军,朔方军前锋官,你我是友军,莫在国都前闹出笑话,这催人进攻的战鼓不如停了吧。”

    常忠冷笑道:“友军?当初潼关一战,约定好的东西夹击,朔方军临阵脱逃,害我安西军独力苦撑战局,那个时候起,我安西军便不认朔方军是友军了。”

    封常清脸上顿觉赧然,只觉得火辣辣的烧得痛。

    临阵脱逃是一个将军的耻辱,毕生的污点,尽管封常清是奉旨而为,却也无法开脱自己临阵脱逃的事实。而且这件事偏偏还无法解释,封常清基本的官场常识还是有的,这个时候总不能开口说是奉天子之命脱逃,黑锅只能自己背。

    “我,我……朔方军苦战难支,已近覆没,当时只能突围而去。以安西军之威名,事实上最后还是你们赢了。”封常清强行解释道。

    常忠睁大了眼睛,被封常清这句话惊呆了。

    好板正的三观!

    “封将军,要不要我重复一次你说的话,你自己听听你在说什么。”

    封常清老脸愈发通红,说来他也是当世赫赫有名的将军,有着作为军人的廉耻心,当初在潼关外接到圣旨命令他突围后撤时,他也不敢置信,但还是不甘不愿地退兵了。

    今日常忠提起此事,封常清顿时有些心虚。

    努力板起脸,封常清语气冰冷地道:“朔方军退兵之举,自有后人评断,今日我奉天子之旨而来,天子令朔方军进长安城,接管防务和宫闱禁卫,还请常将军莫令我为难。”

    常忠懒洋洋地道:“巧得很,我也奉了我家公爷之命,长安城是安西军收复的,除了我安西军,任何人不得擅自入城,顾公爷还说了,朔方军如今难辨敌友,请贵军后撤十里,于城外扎营。”

    封常清大怒:“朔方军是天子直属,顾公爷说‘难辨敌友’是何意思?”

    常忠却丝毫不被他的怒气影响,冷笑道:“战场上你们已经坑过安西军一次了,今日若让你们进城,焉知你们会不会背后又捅我们一刀?”

    封常清压下怒火,缓缓道:“安西军的意思是,要抗旨了?”

    常忠嗤笑道:“莫拿大帽子压我们,常某只知听从顾公爷的军令,顾公爷说不让你们进城,那就不准进城,谁的旨意都没用,敢在战场上坑安西军,就要承担后果。”

    封常清面若寒霜道:“我若非要进城呢?”

    常忠哈哈笑道:“那就大战一场,你若赢了,安西军毕恭毕敬请你们进去,否则便给我滚远点!”

    封常清深吸一口气,眼皮却控制不住地直抽搐。

    时隔多年,顾青和麾下的安西军已越来越不将皇权放在眼里,不臣之心昭然若揭。

    叛乱未平,又有一位当世枭雄冷冷地注视着天下,大唐社稷已是风雨飘摇之时了。

    “常忠,你也是食天子俸禄的大唐臣子,何故委身于贼,为狼子野心之辈张目?”封常清咬着牙道。

    “臣子为社稷平叛,战死牺牲无数,天子却视我等如仇寇,欲除之而后快,不知封将军何以教我?”

    封常清语滞,常忠的毫不示弱令他发自内心的感到震撼。

    他终于理解了天子为何日夜难寐,年月不同了,天下情势果真变了,李唐皇权像一座渐渐垮塌下去的大山,无论多么努力地想恢复盛世的风采,终究抵挡不住大势所趋。

    那些所谓的开元名臣良将,在这支钢铁般的军队面前什么都不是。

    常忠满带杀意的眼睛盯着封常清,冷冷地道:“封将军,常某还是那句话,朔方军若想进城,今日便与我安西军战过一场再说,否则便请贵军退出十里外扎营,给你一炷香时辰决定,要战便战,要退便退,一炷香时辰后若还不退,我安西军便会发起进攻。”

    说完常忠扭头暴喝道:“传令擂鼓,准备进攻!”

    常忠后方的安西军将士放平长戟,戟尖直对前方,众将士齐声大喝:“杀!”

    天地变色,战云罩顶,仿若猛虎长啸,穹顶低昂沉吟。

    战鼓声再次隆隆擂响,地上的砂砾随着鼓声的节奏而微微震颤,无形的杀气像一双手紧紧地扼住了封常清的喉咙。

    封常清座下的战马也经受不住如此窒息的杀气,畏惧不安地朝后退了几步。

    封常清也被这慑人心神的杀气震撼住了,这支当年他曾经任职过的铁军,面貌和气质与当年相比已是脱胎换骨,彻底变得陌生了。

    此时若选择与安西军交战,封常清完全没把握,他甚至能肯定,朔方军一定不是对手。

    作为将领,明知不敌而战,自然也是一种不屈的气节,但封常清更清楚战后的下场,朔方军败则败矣,但天子为了安抚顾青,一定会找个替罪羊出来顶罪,他封常清大小长短正合适,如果他坚持要与安西军一战,百害而无一利。

    努力忍住心头的惧意,封常清盯着常忠的眼睛,冷冷地道:“常将军,你不让朔方军进城,便是抗旨不遵,希望你和顾青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好好想想如何向天子解释吧。”

    常忠淡淡地道:“不劳封将军费心,顾公爷自有担待。”

    封常清当即掉转马头,灰头土脸地往回走。

    片刻之后,一万朔方军前锋纷纷后撤,潮水般从长安城外退去。

    常忠眼神冰冷地注视着只剩下滚滚烟尘的前方,扭头对亲卫道:“派人快马禀报顾公爷,安西军已顺利接管长安城防务,请顾公爷入城!”

    …………

    两个时辰后,顾青领安西军和蜀军主力来到长安城外。

    仰头注视着面前巍峨古朴的城墙,那厚厚的青苔与斑驳的砖面仿佛无声地向世人述说着千年沧桑,朝代兴亡更迭。

    城门吊桥缓缓放下,从城门内走出一群穿着布衣的百姓和商贾,远远看到顾青的帅旗,帅旗上高高飘扬的“顾”字,在阳光下分外引人注目。人们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

    “是蜀国公顾公爷吗?”

    “是他,还有安西军!”

    “叛军退了,天可怜见,王师终于收复了长安!”

    “有顾公爷,有安西军,国朝幸甚,大唐幸甚!”

    “婆娘,今晚加菜,再去西市打壶浊酒,哈哈,好生庆祝一下!”

    百姓们胆子渐渐壮了起来,人群如潮向顾青走来,韩介皱眉,有心想拦阻,却被顾青含笑止住,于是韩介只好任由百姓和商贾们走到顾青的马前。

    在几名年长老者的带头下,人们忽然朝顾青双膝跪下,再抬起头时,人人皆是泪流满面。

    顾青急忙下马扶起了几位老人。

    一位老人颤巍巍地擦着眼泪道:“天佑大唐,赐社稷以砥柱,顾公爷,长安城子民日思夜盼,终于等来了王师!”

    顾青含笑道:“老人家莫哭,今日起,王师收复国都,关中也将慢慢收复,咱们离平定叛乱不远了。”

    老人不停点头:“好,好!咱们百姓只盼叛乱早日平定,早日恢复当初的太平盛世。”

    正了正衣冠,老人朝顾青长揖一礼,严肃地道:“长安城百姓恭迎王师入城,愿顾公爷长命百岁,增福增寿。”

    身后的百姓们纷纷行礼,齐声道:“恭迎王师入城。”

    顾青急忙还礼:“惟愿天下太平,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顾某愿以福寿换天下久安。”

    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宽敞的大道,韩介高声喝道:“国都收复,蜀国公率军入城!”

    顾青步行从城外走过吊桥,走入金光门的城门甬道,道路两旁皆是黑压压的百姓,所经之处百姓纷纷垂目行礼,恭敬之极。

    走出甬道,面前仍是一片人山人海,顾青入城后,百姓们自觉地让出一条大道,唯有先行入城的沈田站在大道中央,朝顾青抱拳道:“禀顾公爷,安西军收复国都,是为社稷之喜,末将已召集太常寺歌舞,搭高台于城内,请公爷独赏‘秦王破阵乐’。”

    顾青停下脚步,眉头皱了起来,沉声道:“谁的主意?”

    沈田一愣,讷讷道:“呃,末将的主意……”

    顾青神情冰冷道:“马上撤去歌舞,安西军入城不可扰民,不可恃功,不可轻狂,刚进城就得意忘形了么?”

    沈田尴尬地道:“是,末将知错,马上撤去歌舞。”

    顾青走了几步后又停下,扬手召来段无忌,在他耳边轻声道:“马上给我写两份奏疏,分别递往蜀中的太上皇和城外的天子,就说长安已收复,请太上皇和天子还政于都,臣顾青在长安城翘首以待。”

    段无忌一愣,再次确认道:“两份奏疏?太上皇和天子?”

    顾青点头:“太上皇和天子。”

    段无忌目光闪动,到底是聪明人,一点就透,于是恍然一笑,朝顾青投去钦佩的目光,用力点头道:“是,学生这就去草拟奏疏。”

第五百八十三章 故宅故人

    食箪浆壶,以迎王师。

    从西域边陲小城,到今日昂首挺胸走进大唐繁花似锦的国都,安西军将士在顾青的带领下花了两年。

    数十万百姓将长安城的大小街道围得水泄不通,安西军将士浩浩荡荡入城,沿途的百姓们发出山崩地裂般的欢呼声,将士们从无措,到紧张,到适应,最后挺起胸膛志得意满地走入长安城。

    他们每个人的铠甲上都沾染着斑斑血迹,有敌人的,也有自己的。

    他们的兵器已陈旧,脸上手上胳膊上都布满了伤痕,他们年轻的面孔浮现着沧桑之色,他们都曾在生死边缘打滚拼杀,他们淌着血与火,从安西一步一步走进了大唐的国都。

    百姓们站在街道两旁,看着眼前一队队威武中散发出淡淡铁锈般血腥气的将士们走过,隔着老远便能闻到战场上的烟尘味道,那股凌厉得让人害怕的气势,从他们经过的街道渐渐蔓延。

    这是一支经历过怎样残酷血战的铁军啊。

    百姓们的欢呼声仍未停歇。

    安西军将士身上的杀气对百姓来说,是浓浓的安全感。

    顾青入城,脸上的笑容一直不曾断过,百姓们太热情,他也不能表现得太高傲。

    从金光门到朱雀大街,一条路整整走了一个多时辰。

    快到太极宫时,顾青扭头问常忠道:“宫闱可曾派兵进驻?”

    常忠道:“宫闱还没派兵,大家都在等公爷先入宫闱。”

    顾青皱眉:“为何?”

    常忠咧嘴笑道:“末将听到一个说法,先入唐宫者王天下,所以入宫的第一人自然是公爷,谁都不敢先入。”

    顾青有些生气道:“从哪里听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说法?入长安后你们这些将领是不是飘了?什么太常寺歌舞,什么入唐宫者王天下,你以为我们在干什么?安西军至今仍是大唐的军队,你以为我们已经打出反旗了吗?”

    常忠一凛,急忙垂头道:“末将不敢,是末将鲁莽了。”

    顾青冷冷道:“派兵入宫,接管宫中防务,任何人不得擅动宫中一草一木,违者斩。”

    “是!”

    常忠小心地道:“公爷是否现在入宫看看?”

    顾青摇头:“我不入宫了,防务由你们接管。”

    叹了口气,顾青道:“我的身份颇为敏感,在天子未回长安前,你们可以入宫,但我不行,否则会给人落下话柄。”

    常忠点头:“是,末将明白了。那么公爷以后的住所……”

    顾青笑道:“当然是住在我以前的宅子里,宅子虽然不大,却是当年太上皇赏赐的。”

    常忠不忍地道:“公爷已今非昔比,纵算不愿落人话柄,也不必如此谨慎,换个大点的房子才配得上公爷的身份,长安城已在咱们的掌握之中,不论公爷看上哪座宅子,末将马上给公爷安排妥当。”

    “身份越高,权力越大,越要谨言慎行,今日若飘飘然了,明日便会有恶报,我的住所你们不要管了,倒是你和其他将领,明日来我府上议事,进城之后你们的言行让我很不满意,我得敲打敲打你们。”

    说完顾青严厉地看了常忠一眼,常忠后脖一凉,敬畏地陪笑几声。

    “现在就传令全军将士,入长安城后严禁骚扰百姓,严禁抢掠,严禁调戏妇女,百姓主动送的任何东西也不准拿,必须婉拒,将士们要的,我会给,不要祸害百姓,违者必斩。”

    常忠急忙转身传令去了。

    顾青想了想,又命人叫来了宋根生。

    与宋根生打交道就轻松多了,这货对顾青没那么敬畏,匆匆来到顾青面前后劈头便是一句“有话快说,大军刚入城,我这个行军司马要忙的事太多了。”

    顾青笑道:“后军有文吏,有粮官,有录事参军,有军器监,大家各司其职,你一个司马无须事必躬亲,具体的小事交给下面的属官去做,这也是做官的窍门,诸葛亮是怎么死的?事事过问,对下面的属官殊无信任,活活累死的。”

    宋根生叹道:“在其位,当谋其政。既然当了这个官,自然要事事操劳,否则便是渎职。”

    顾青摇摇头:“这么说来,我堂堂一军主帅,麾下十万将士,我岂不是已累死了?可你看看我,每天吃着烤肉,喝着小酒,每逢大事才会召集将领商议,官当得比你惬意多了。”

    宋根生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道:“偷懒就偷懒,何必说得如此清新脱俗?若不是你麾下的文官武将能干,容得你过惬意日子?”

    顾青惊咦了一声:“多日不见,你底气比以前足了很多呀,是什么让你如此之飘?不提身份和官职,就问你一句,你不怕挨我的打吗?”

    宋根生一滞,咬牙道:“你已是国公了,不是当初的山村野小子,能不能讲点体面?你敢揍我,不怕别人看笑话吗?”

    顾青想了想,道:“我还真不在乎什么体面,再说,挨揍的是你,你才是笑话。”

    说完顾青果断地勾住宋根生的脖子,猝不及防地将他夹在腋下,另一手攥成拳,在宋根生的脑袋上使劲钻啊钻……

    宋根生一边挣扎一边惨叫,果然引来无数旁人的视线,旁边皆是安西军的将领,大家目瞪口呆看着顾青亲自动手教训宋根生,宋根生像一只被如来佛祖的大手攥出尿来的猴子,手刨脚蹬却无法挣脱。

    良久,顾青终于松开了他,意犹未尽地叹了口气,道:“多年不用如此犀利的招式,有些生疏了,换了当年的我,此刻你应该像一滩鼻涕黏在地上了……”

    宋根生不停揉着头,气急败坏道:“顾青,咱们都多大的人了,还玩这个,成何体统!”

    顾青悠悠地道:“你跟那个十五岁青楼小女子的事,还没跟秀儿说过吧?”

    宋根生一惊,急忙毕恭毕敬朝顾青鞠躬:“我错了,你教训得对。”

    顾青满意地擦了擦手,道:“回去洗洗头发,弄得我一手的油,脏死了。耐心找找的话,说不定长安城里也有洗头房之类的地方……”

    宋根生叹了口气,忍气吞声地应了,然后揉着脑袋往回走。

    走了几步后,宋根生忽然觉得不对劲,急忙快步走回来:“不对,你叫人找我来难道就是为了揍我一顿?”

    顾青也愣了,下意识地道:“不然呢?”

    宋根生怒道:“顾青,你究竟是有多无聊!”

    刚要拂袖而去,顾青想起了什么,又叫住他:“对了,我想起来了,行军司马这个官职先撤免吧,给你换个差事做。”

    “什么差事?”

    “京兆府尹,四品官,比司马大多了。今日就上任,接管长安城的官衙,城内各坊的坊官武侯皆由你调配,查缉刑案,偷盗,巡街,拿问可疑之类的事,都是你负责,安西军入城后,长安城的治安不能乱。”

    宋根生迟疑了一下,道:“鲜于节帅那里……”

    顾青不满地道:“我亲自任命的,谁有意见?”

    宋根生无奈地道:“好吧,我马上便接管京兆府。”

    顾青深深地道:“我再调拨两千将士给你,记住,一定要铁面无私,只要有人犯了王法,不管他官儿再大,该拿问就拿问,谁敢不服,你派人跟我说,我来治他。”

    宋根生点点头,转身离去。

    顾青站在朱雀大街的街口,眯眼远眺前方太极宫的宫宇檐角,然后笑了笑。

    仿佛想起了什么,顾青扭头问韩介道:“杨……玉环阿姐此时在何处?”

    韩介挠挠头,对顾青的称呼有些不习惯,道:“贵妃……杨夫人在后军,与粮草辎重同行,此时约莫刚进城。”

    顾青点头,上马朝后军行去。

    杨玉环乘坐的是双马并辕的宽大马车,论仪仗规制,比以前当贵妃时小了许多,但这是杨玉环自己要求的,她已不再当自己是贵妃,而是一位普通的民间女子。

    策马来到杨玉环的马车前,顾青令马车停下,很守礼数地站在马车外道:“阿姐,咱们进长安城了,阿姐对住所有何要求?若不介意的话,我给阿姐找一座大宅子,再买一些家仆丫鬟和乐班歌舞伎……”

    马车的帘子掀开,露出杨玉环那张绝色倾城的脸庞,明明已三十多岁了,看起来却像个二十出头的姑娘。

    “阿弟不必铺张,你既叫我一声阿姐,我便住在你曾经的府邸吧,外人也说不得什么闲言碎语。”

    顾青迟疑道:“阿姐,我的府邸偏小,只有两进宅院,府里颇为简陋……”

    “无妨,我已见多了奢华糜费,如今的简陋日子我求之不得。”

    顾青犹豫了一下,道:“阿姐若有心去兴庆宫或是杨家府邸重游,我可派亲卫护送你去。”

    杨玉环摇头,黯然道:“再回长安,已是隔世,当年的种种,皆是前世因果,与我今世无关,叛乱平定后,阿弟为我寻一处远离尘世的道观吧,人间烟火我已见够了。”

    顾青只好吩咐马车开往自己位于亲仁坊的旧宅。

    算算日子,上次回到自己的家还是在安禄山起兵造反之前,当时李隆基将他从数千里外的安西召回来,当了几天右卫大将军后,马上又命他回安西领军入关平叛。

    当初因为提前预见到了安禄山叛乱,顾青将家中仆人丫鬟全部遣散,以免叛军入城后被报复杀害,许管家死活不肯走,便领着李隆基赐的太常寺歌舞伎和乐班跟随两位掌柜回了石桥村。

    两年没回家,旧宅不知可安好?顾青难免心中忐忑,叛军占领长安这些日子,恐怕自己的旧宅已被叛军一把火烧了吧?就算没烧,也是处处斑驳,蛛网杂草丛生,破败得不成样子。

    领着亲卫来到旧宅前,顾青顿时吃了一惊。

    宅院门前很干净,门前的空地扫得纤尘不染,门楣上高高挂着一面黑底金字的牌匾,上面写着“敕造蜀国公府”。

    门口站着两名黑衣圆帽的下人,见顾青一行人走来,下人快步迎上,垂头躬身道:“恭迎公爷回府。”

    顾青吃惊道:“你们是……”

    大门忽然打开,里面走出一位女子,正含笑看着他,顾青凝目望去,不由又惊又喜:“李姨娘!”

    来人正是久违的李十二娘。

    李十二娘穿着一身素淡的衣裙,后面跟着几名女弟子,站在门口笑吟吟地朝顾青招手:“发什么愣,回到自己家了,怎么还像个客人一样?”

    顾青急忙下马,快步走到李十二娘面前,躬身行礼:“小侄拜见李姨娘,两年不见,李姨娘可安好?”

    李十二娘眼眶一红,抬手打算抚摩他的头,但顾青个子不矮,李十二娘够不着,于是顾青微微屈膝,自己的身形矮了一截,让李十二娘顺利抚摩到自己的头顶。

    “果真是长大了,而且越来越不凡了,你爹娘若在世,见你如此争气,不知如何高兴才好。”李十二娘哽咽道。

    顾青笑道:“做了一点自己该做的事而已,谈不上争气。”

    李十二娘道:“你做的事我都听说了,如今的大唐,从朝堂到民间乡野,谁人不知顾公爷鼎鼎大名,谁人不知安西军赫赫战功,真没想到你一弱冠少年竟带出如此精锐的一支军队,若没有你的安西军,大唐平定叛乱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语气一顿,李十二娘又轻声道:“你在叛军内部布的那手暗棋极妙,冯羽是个好孩子,若不是他精心布置,我岂能手刃仇人安禄山,顾青,你爹娘的大仇,我已亲手报还了。”

    顾青安慰地道:“既已报了大仇,李姨娘从今以后便不必再背负沉重的压力了,余生为自己好好活吧,我们不能总是活在仇恨里。”

    李十二娘又道:“叛军逃离长安后,我当即便回了长安城,听说今日安西军在城外与天子所属朔方军有过冲突?”

    “是,小小的冲突。”

    李十二娘盯着他的眼睛,道:“如今安西军势大,今日又接管了长安城防务,天子亦不得不忌惮,你是如何想的?欲取而代之么?”

第五百八十四章 各施阳谋

    安西军的强大不仅令李亨不安,就连顾青身边的所有人都似有察觉。

    每个人都在问顾青,都在揣测顾青下一步想做什么。今日安西军入长安城,掌控了长安城的防务,在每个人的眼里,顾青离兴庆宫的皇位仅仅只有一步之遥,只要顾青愿意,他能够很轻易地跨出这一步。

    打开宫门,走进皇宫,找到那张千百年来人人都梦想的椅子,最后坐上去,对外宣布李亨得位不正,再找个大唐天子昏聩无道,导致天下动荡等等理由,最后将李唐取而代之。

    这一步并不遥远,只要顾青透露出这样的想法,无数安西军将士会拼了性命帮他做到。

    “每个人都在问我想不想当皇帝,你们对我就如此不信任吗?”顾青苦笑道:“难道没人发现我其实是大唐的板荡忠臣,平定叛乱,迎天子还都,都是我做的,这还不够忠臣吗?”

    李十二娘白了他一眼,道:“你做的事,董卓曹操都做过,有人说他们是大汉忠臣吗?”

    顾青沉吟片刻,道:“我不想当皇帝,但如果当皇帝的那个人太昏庸,做了对不起百姓的事,我会帮他纠正。”

    “他若不愿被你纠正呢?”

    顾青笑了:“他会愿意的,刀架在他脖子上,我保证他将是青史留名的圣明帝王。”

    李十二娘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你要做什么了,叛乱快平定了,但你走的路却越来越危险,顾青,你一定要小心。”

    顾青眨眨眼,笑道:“若将来走投无路了,小侄拔腿就溜,打不过我还跑不过吗?那时就要靠李姨娘帮我逃命了。”

    李十二娘噗嗤一声笑了:“油嘴滑舌的样子也不知随了谁,你爹娘可都是正正经经的人,你怎么一点都不像他们?”

    拽着顾青走进宅子,宅子里多了不少仆人丫鬟,院子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仆人们站在院子里朝顾青和李十二娘恭敬行礼。

    顾青深吸了口气,熟悉的家的味道。

    李十二娘指着下人们对他道:“我昨日在西市买了一些仆人丫鬟,不知合不合你的意,若觉得这些仆人丫鬟粗手粗脚,明日我再给你买些昆仑奴和新罗婢,叛乱未平,北方仍在安贼的掌控中,他们切断了北方的道路,长安的昆仑奴和新罗婢价格涨了不少,不急的话你便再等等。”

    顾青笑道:“不必了,我还是喜欢本地的下人,异国猢狲味道重,也不会说人话,看着烦。”

    李十二娘白了他一眼,道:“异国人来了大唐,大多还是会说一些人话的。”

    “会说人话,干的却还是猢狲的事,喂多少根香蕉都不知感恩,反而觉得是在迫害他们,畜生适合抓去采铁挖矿,服侍人的事就不必了,他们不配。”

    李十二娘听得有些懵,顾青环视下人,笑道:“还是咱们大唐人好,知好歹,懂感恩,你对他们好,他们会加倍对你好,这才是正常人类的思维,……问一句啊,你们中间没有异国猢狲吧?”

    一名胆子大的下人躬身笑道:“公爷您多虑了,咱家都是大唐人,异国猢狲我们下人也很讨厌,富贵人家买的昆仑奴新罗婢也是干苦活的,侍候贵人还轮不到他们,怕脏了贵人的身子。”

    “那就好,都散了吧,该干啥干啥。”顾青挥了挥手道。

    李十二娘陪着顾青走进前堂坐下,问道:“听说李光弼都成了你麾下的将领了?”

    “是,叛军刚占领长安时,李叔奉旨抗击,但手下的兵将太弱,伤亡惨重之后不得不躲进秦岭,后来领了八千残兵与我会合,潼关攻守之前我派他守洛阳城了。”

    李十二娘嗤笑:“那家伙整日吹嘘自己多厉害,说什么领兵打仗出神入化,结果还是被灰溜溜地躲进了秦岭,下次见了他,我该如何羞辱才满意。”

    “如今李叔守洛阳,麾下近两万将士,叛军从长安败逃后必渡黄河北上,洛阳是必经之地,以李叔的能力,叛军只怕要在洛阳再次栽个跟头。李姨娘想羞辱他,这次恐怕不行,我能预见他将带着战功回长安。”

    李十二娘撇嘴:“那就不羞辱他便是,说来这场叛乱害苦了太多人,昔日我在长安的好友大多都躲出去了,也不知何年何月才得重逢。”

    “天下太平后,故人终会重逢,李姨娘,故友齐聚之日,小侄还想见李姨娘的剑舞之姿呢。”

    “真有那一日,我愿剑舞,贺太平。”

    …………

    庆州城。

    一份奏疏快马送到李亨面前。

    李亨的面前不仅有奏疏,还有封常清。

    封常清跪在李亨面前垂头愧然不语,请罪的姿势已保持了许久,李亨却仿佛没看见他,翻开奏疏后,李亨扫了几眼,接着勃然变色,将奏疏狠狠朝地上一扔,怒喝道:“顾青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旁边的李泌急忙捡起那份奏疏,翻开看了一眼,脸色也有些不愉了。

    李亨指着他怒道:“看清楚上面写了什么吗?迎朕还都也就罢了,却还要迎太上皇回长安,他想作甚?分明是威胁朕,这样的臣子,比安禄山更该杀!”

    然后李亨又指着封常清怒道:“迎朕回长安,却不让朔方军入城,两军差点在长安城外打起来,顾青的安西军已完全接管了长安城的戍卫和宫闱禁卫,长安城里里外外全是他的人,朕若回了长安,岂不是在他的掌控之下?天子还是天子吗?朕只不过是第二个汉献帝罢了!”

    李泌拧眉沉思,缓缓道:“陛下,顾青的奏疏上措辞很恭敬,就算让翰林学士来看,也挑不出半点不敬之处,陛下的意思,当如何回应?”

    李亨怒道:“朕当然不回长安!回去当顾青的傀儡么?呵,我大唐皇室何时变得如此不堪了?”

    李泌苦笑道:“所以,陛下的意思是,不回长安?”

    “是!”

    “陛下,长安已被安西军收复,如今全天下的臣民都在看着陛下,陛下若不回国都,臣民们如何看陛下?”

    李亨睁大了眼,指着他手里的奏疏,道:“你的意思难不成要朕回去当傀儡?朕若回了长安,从此就成了一个摆设,朝堂军政大权皆握于顾青一人之手,朕算什么?”

    李泌低声道:“陛下,顾青的奏疏上还说,他将派人从蜀中迎回太上皇……”

    李亨愣了半晌,听懂了他的意思。

    你若不回长安,那么太上皇会不会回呢?一声招呼都不打你便在灵州称帝,太上皇对你有多大的怨恨自己心里没数吗?太上皇若回了长安,又有安西军的拥戴,他若下旨废了你这个皇帝,由他重新登基,你觉得有没有这个可能?

    见李亨的神情渐渐恍悟,李泌叹道:“陛下,顾青这是一计阳谋,他的用意,他的野心,堂堂正正摆在您面前了,你若是不顺着他的意思来的话,他不介意拥戴另一位天子,恕臣直言,若论民间威望,太上皇可比陛下您高多了,太上皇若重新登基,天下臣民不会有任何人反对的。”

    这是实话,李隆基虽然晚年做过不少昏聩之事,但他在民间的威望至今仍然很高,人家毕竟是亲手开创了开元盛世的帝王,年轻时也是雄才伟略励精图治,直到如今仍有无数臣民记着李隆基的好。

    李亨跟他老爹比起来,实在太弱了。

    好不容易从老爹身边脱离出来,想领着朔方军干一番功业,但朔方军的风头却明显不如安西军,关中河南被收复,可以说绝大部分是安西军的功劳,没人记得朔方军干了什么,天下百姓盛传的皆是安西军的丰功伟绩。

    朔方军没有亮眼的表现,就等于李亨没有亮眼的表现,除了仓促在灵州举行了登基大典,他还干过什么值得一提的事?

    威望不如老爹,老爹若被迎回长安,一旨令下,宣布他这个天子得位不正,李亨能怎么办?他连反抗都没力气,手里能掌握的朔方军在安西军面前不堪一击,安西军将士分分钟教他做人。

    “父皇难道看不出顾青的狼子野心?他难道愿意回长安,甘于做顾青的傀儡?”李亨咬牙问道。

    李泌苦笑道:“太上皇当然不愿意,但两相其害,取其轻,恕臣直言,以臣对太上皇的了解,他更在乎的是皇位,蜀中巡幸时莫名丢掉了皇位,想必太上皇心里还是颇为忌恨的,如今有了顾青的拥戴,对太上皇来说,是夺回皇位的好机会。”

    “哪怕做权臣的傀儡他也不介意?”

    “陛下,太上皇一生经历无数风浪,对他来说,只要皇位在手,一切皆有机会。顾青的得意只是目前,以太上皇的手腕,他若回了长安重新登基,定会有制衡顾青的法子,慢慢地削去顾青的权力,在太上皇的眼里,顾青不过是他一生经历的大风浪之一罢了,风浪,终会过去的。”

    李亨脸孔渐渐涨红了,牙齿咬得格格响,神情阴沉地道:“朕……不可失去天子之位,否则朕必死无葬身之地。”

    李泌叹了口气,指着手里的奏疏道:“那么,臣再请问,顾青的这道奏疏,陛下该如何回应?”

    李亨盯着他的眼睛,道:“你的意思是,让朕回长安?”

    李泌低声道:“陛下,咱们没有选择。”

    “朕……可以不去长安,朕去洛阳署理朝政。”

    李泌叹道:“陛下,洛阳城……也在顾青手里。”

    李亨浑身一震,接着拍案暴怒道:“难道朕必须要做个傀儡?朕跟他拼了!”

    “陛下,咱们拼不过……”李泌颓丧地道。

    李亨挣扎着道:“朕若修书一封给父皇,与他联手起来,父子一致对外,朕与父皇都不去长安,顾青能奈我何?”

    李泌沉声道:“顾青会从太上皇的诸多皇子里随便选一位,将其迎回长安,最后拥戴那位皇子登基,并代那个新天子征伐得位不正的您,结果或许比您回长安更悲惨……”

    李泌无奈地道:“顾青这一道奏疏,真是把咱们路完全堵死了。而且陛下偏偏还没有理由向天下臣民宣告顾青的罪状,咱们都知道顾青是狼子野心,可天下臣民百姓却只知道顾青收复了关中河南,正一副板荡忠臣的模样毕恭毕敬迎天子还都,让人完全挑不出错处。”

    李亨失魂落魄地重重坐了回去,颓然道:“莫非朕真拿他没办法了?朕只能回长安当汉献帝了么?”

    李泌笑了:“也不尽然,陛下终究是天子,占住了正统和大义,权臣再跋扈,他也要顾忌君臣之礼,安西军收复了长安,马上向陛下发来恭请还都的奏疏,说明顾青不想自己称帝,对他没有任何好处,陛下回了长安后,顾青也不会对陛下失礼的,因为朝堂上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呢。”

    “陛下,太上皇有手腕慢慢制衡顾青,陛下是天子,必须更有手腕,陛下是君,顾青是臣,臣子权势再大,天子总是有办法收拾他的,在自保和冒险一搏之间,陛下如何选择?”

    分析了利弊后,李亨久久沉吟不语。

    半晌之后,李亨沉声道:“朕若回了长安,该如何制衡顾青?李卿可有办法?”

    李泌低声道:“臣以为……首先,长安城的防务已被安西军接管,但咱们的底线是,宫闱禁卫必须要用朔方军,让安西军退出宫闱,陛下至少在宫里是安全的。”

    李亨点头,深以为然。

    李泌又道:“其次,顾青手握重兵,掌控朝堂,长安城无人能制衡他,但北方呢?叛军安庆绪史思明仍然控制着黄河以北大片土地城池,算上留守城池的人,安庆绪至少拥兵十万以上,叛军在关中一败再败,安庆绪史思明心中未免没有归降之意,陛下若遣密使与叛军接触……”

    李亨顿时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让安庆绪和史思明制衡顾青?”

    “不仅如此,据臣所知,如今的安西军内还有剑南道节度使鲜于仲通,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哥舒翰久病,麾下大将曲环代其职,他们是蜀军和河西军,并非安西军,陛下还都之后,定要令鲜于仲通和曲环回到各自的藩镇,使他们脱离安西军的队伍……”

    李亨眼睛越来越亮:“制衡,分化,李卿好手段。”

    李泌又笑道:“还有安西军麾下将领,常忠,沈田,李嗣业,刘宏伯等,皆是顾青的左右臂膀,陛下回长安后自然要大肆封赏平叛功臣,这几位将领战功赫赫,必委以重任,若让他们去朔方军或是河西军任职……”

    李亨越来越高兴了:“顾青身边的人被朕调走分化,他还剩下什么?哈哈!”

    李泌笑道:“顾青有阳谋,臣也有阳谋,天下英雄可不尽出于安西军。”

第五百八十五章 天子回都

    安西军人长安城的第二天,洛阳传来军报。

    叛军败逃至洛阳欲渡黄河,李光弼在黄河渡口设下伏兵,趁敌半渡而击,此战叛军溺死者无数,安庆绪和史思明在亲卫的保护下仓惶渡河而逃,扔下近万尸首,终于艰难地回到了北方。

    顾青听到军报时正在宅子里吃午饭,盯着军报看了半晌,悠悠叹道:“南北鼎立格局?呵,打的一手好算盘。”

    语声喃喃,也不知是指谁在打算盘。

    段无忌从门外匆匆走入,顾青朝他招了招手,笑道:“吃饭了吗?过来一起吃点儿。”

    段无忌叹道:“学生不饿,庆州刚刚发来了一封书信,是李泌写的。”

    顾青哦了一声,道:“他说什么了?”

    段无忌从怀里掏出信,道:“李泌说,天子可以还都,但安西军必须退出宫闱,宫禁由朔方军掌管。”

    顾青噗嗤一笑,道:“这位天子真的是……好像我求着他来长安似的,爱来不来,多少人眼巴巴想住进宫里呢。”

    段无忌试探道:“公爷的意思是……回绝天子?”

    顾青沉吟片刻,道:“天子的心病就是我和安西军,对他来说,这块心病迟早要除掉的,朔方军便是他如今的本钱,而他的本钱并不止朔方军……”

    “天子除了朔方军还有什么?”

    顾青看了他一眼,道:“叛军如果归降朝廷,他们就不再是叛军,而是朝廷王师,制衡安西军的外部力量,令我在长安有所忌惮。”

    段无忌皱眉:“史思明归降朝廷,此心可正?”

    “谋略之术,见利而为,归降或反叛,看哪边的利益更高而已,哪有什么心正可言。”

    “那么天子要求朔方军戍卫宫闱,咱们答不答应?”

    顾青脱口而出:“不答应,让他去野外搭个帐篷,他就在帐篷里称王称霸吧。”

    段无忌愕然:“呃,公爷,不再委婉一点吗?”

    “那就给他回一道奏疏,委婉地表达我的意思,一个字足矣……”

    “什么字?”

    “滚。”

    段无忌虎躯一震,盯着顾青的脸端详许久,严肃地道:“公爷,您是认真的?”

    顾青叹道:“当然不是认真的,你们这些人,说话做事一板一眼,太无趣了。你婆娘难道没嫌弃过你吗?”

    段无忌眼一瞪,难得地散发出王霸之气:“她敢嫌弃我?反了她了!拾掇不死她!”

    顾青从鼻孔里嗤地一声:“都特么是嘴强王者,没见过一个争气的。”

    段无忌小心翼翼地道:“学生当年见过张家小姐在石桥村时,公爷对她好像也……”

    顾青板起脸道:“对我如何?她在我面前服服帖帖,大气都不敢喘,我心情不爽利时便抽她一顿,咳嗽一声都能吓得她魂飞魄散……”

    段无忌睁大了眼,讷讷道:“是,是吗?”

    “不是吗?”顾青威严地瞪着他。

    段无忌不知死活地道:“不是……吧?”

    顾青盯着他半晌,忽然和颜悦色道:“无忌啊,你的身子骨太弱了,安西军将士从上到下都有强健的体魄,你不能拖后腿呀。”

    段无忌愕然:“拖谁的后腿?”

    “喜欢跑步吗?跑到死的那种。”

    “不喜欢。”

    “不喜欢没关系,慢慢你就喜欢了。回去围着长安城墙跑一圈,跑不完会挨军棍的哦。”

    段无忌脸色难看地道:“公爷,没那个必要吧?”

    顾青的表情愈发灿烂:“你是不是以为我在跟你商量来着?”

    段无忌懂了,黯然叹了口气:“是,学生这就去跑。”

    正要离开,顾青又叫住了他:“给天子上疏,就说臣愿答应朔方军戍卫宫闱,安西军退出,恭请天子还都理政。”

    段无忌迟疑道:“公爷,朔方军若入了宫闱,日后会生祸患的。”

    “无妨,长安城在我手中,宫闱在长安城中,这点自信都没有,我怎敢纵横天下。”

    …………

    至德元年十月初四,李亨御驾回到长安。

    羽林军开道,三万朔方军入城,一路浩浩荡荡,旌旗蔽日,烟尘滚滚。

    御驾八马并辕,禁卫护侍于左右,手执旌节,屏扇,玉钵,金镗等仪仗用物,缓缓地走向长安城。

    顾青领安西军将领迎出城十里,天子御驾快到面前时,车辇忽然停下,李亨身着明黄龙袍,在宦官的搀扶下走出车辇,来到顾青身前亲自托住顾青的胳膊。

    “顾卿,暌违数年,今日重逢,恍如隔世啊。”李亨动情地道,眼眶里甚至蓄满了泪花儿。

    顾青也红着眼眶道:“陛下,臣与将士们日思夜盼,盼平定叛乱,盼陛下归都,皇天不负,臣终于等到今日了。”

    李亨哽咽道:“卿与将士们为社稷征战沙场,浴血厮杀,卿与将士们的功绩朕铭记于心,必不辜负。”

    顾青整了整衣冠,躬身道:“臣,恭请陛下还都长安,重振朝纲。”

    李亨拽起顾青的手,朝车辇走去,道:“卿可与朕同辇而行。”

    顾青急忙推脱:“陛下不可,君臣有别,不可失礼,臣怎敢乘天子御驾,万万不可,传出去臣会被天下人口诛笔伐的。”

    “卿是平定叛乱的功臣,与朕同辇有何不可?朕赐予的,旁人说不得什么。”

    “陛下请恕臣抗旨,臣确实不能乘天子车辇,求陛下体谅。”

    见顾青拒意甚坚,李亨目光闪动,豁然笑道:“既如此,朕便不勉强了。哈哈,卿在前方平定叛乱,大约还没见过诸位朝臣同僚,来人,让诸臣过来,与朕的砥柱功臣顾卿见礼。”

    很快从后军行来一群穿着紫袍或绯袍的朝臣,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

    李泌首先走来,笑吟吟地朝顾青长揖,顾青急忙回礼。

    “顾公爷,可曾记得‘遍插茱萸’之故人?哈哈。”

    顾青也笑道:“同插,同插,李先生,久违了。”

    李泌虽是李亨颇为倚重的左膀右臂,但李泌却不愿授官,常以“山人”自称,李亨无法勉强,对他仍然敬重,只封了他散官名衔,却尊称他为“先生”,顾青自然也要称他为先生。

    李泌上前亲密地挽住顾青的胳膊,朝他挤挤眼,笑道:“回到长安后,君若有闲暇,不妨与李某再痛饮一回,最好派人找到当年那位茱萸姑娘,为你我,浅斟低唱,如何?”

    顾青笑道:“甚好,正合我意,说定了,明日我便派人去找她。”

    二人相视大笑,彼此的目光传递着同一个含义,插的不是茱萸,是情怀。

    寒暄几句后,李泌识趣让开,迎面又走来一位披甲武将。

    顾青急忙长揖一礼:“晚辈拜见郭老元帅。”

    走来的正是老将郭子仪。

    原来的历史上,安史之乱时郭子仪大放异彩,大唐的社稷全靠他力挽狂澜,然而在这一世,他原本的风头却全被顾青抢走了,郭子仪麾下的朔方军在这场平叛之战中并未发挥太大的作用,相反,还干出了一些不光彩的事,比如临阵脱逃。

    郭子仪的脸色有些赧然,他是有羞耻心的老将,当初潼关之战时,朔方军临阵突围而去显然并非他的本意,而是李亨的圣旨要求,郭子仪无法抗旨,但今日面对顾青时,他仍感到老脸一阵发烫。

    当着顾青的面,郭子仪目光复杂地注视他半晌,忽然叹道:“老夫惭愧,潼关之战种种,老夫无言可辩。”

    顾青笑道:“郭老元帅,一切都过去了,王师已收复关中,北方叛乱指日可平,朔方军与安西军还有联手平叛的机会,咱们一切向前看。”

    旁边的李亨和李泌同时眯起了眼睛。

    顾青这句话看似宽慰,实则话里似乎另有含义,莫非他有意调出朔方军北上?那么宫闱禁卫怎么办?

    李亨忽然笑着打断了二人的对话,道:“先回长安吧,叙旧来日方长,不必急于一时。”

    顾青含笑避开几步,李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在宦官的搀扶下上了车辇。

    君臣相见,气氛非常融洽,大家聊得一团和气,仿佛没有任何矛盾,深情对视的眼神像极了半年未见的异地恋情侣,为了这场重逢,一切奔赴都有了意义。

    御驾继续启程,缓缓走了十里,来到长安城金光门前。

    城门前人山人海,长安城的百姓们纷纷跪拜,李亨掀开了车辇的珠帘,站在车辕前扶住栏杆,热泪盈眶地环视道路两旁的百姓。

    百姓们也没让他失望,发出山崩海啸般的欢呼声。

    关中收复,天子还都,天下……或许真的太平了吧?

    三万朔方军跟随御驾入城,一路接受着百姓们的欢呼,朔方军将士的脸上却并没有那么高兴。

    自己干过什么,心里有数,这等场景朔方军将士大约心中有愧,实在无法高兴起来。

    顾青落在后面,与常忠沈田等将领并肩而骑。

    常忠见百姓们欢呼的模样,不由撇了撇嘴道:“对着一群逃兵欢呼,真是愚昧至极,我若是朔方军将士,此刻就该拔刀抹脖子以谢天下了。”

    顾青目注前方,笑容不变,嘴里却严厉地道:“天子驾前,管好你们的嘴,若被有心人听到,制造出事端,你有很大概率实现你拔刀抹脖子的梦想。”

    常忠急忙道:“公爷,末将没这梦想。”

    “嘴没管好的话,这个梦想离你并不遥远,如今朝堂君臣对安西军虎视眈眈,你们若被人拿住把柄,便是一场惨烈的冲突,乖,不要给我惹麻烦。”

    常忠低眉顺目道:“是。”

    后面的李嗣业大嘴一张,刚要说点什么,顾青却仿佛心有灵犀,立马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喝道:“你也闭嘴!”

    李嗣业一愣,委屈地道:“公爷,末将啥都没说呀。”

    “你确实啥都没说,但你一张嘴我就知道肯定没好话,你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个消化不良的屁,在大肠里迷了路从嘴里迸出来了。”

    李嗣业惊愕地张大了嘴,随即紧紧闭上,表情愈发委屈了:“公爷,您这话……太毒了。”

    顾青笑了,环视身后的众将,道:“你们啊,别不高兴,等着吧,很快你们就要升官了。”

    众将愕然,常忠诧异道:“陛下刚回长安就要封赏我们?”

    顾青头也不回地道:“必然有封赏,尤其是安西军的将领,封赏之高,必会出乎你们的意料,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你们很可能会被调离安西军,遣往别的军队任职,你们诸位大约都会被封为某某卫大将军,甚至某藩镇的节度副使,呵呵,提前恭喜各位了。”

    众将愈发惊愕,神情不见任何喜悦。

    沈田皱眉道:“遣往别的军队任职?如此说来,天子欲分化我安西军?”

    顾青叹道:“卧榻之侧有猛虎酣睡,你若是天子,你不怕吗?分化是必然的,否则如何巩固皇权?”

    李嗣业冷冷地道:“我不去,给我再大的官儿也不去,我就待在安西军里,让我当个小卒也乐意。”

    常忠沈田等人亦纷纷附和,常忠冷笑道:“倒是高明,给我们封个大官儿,回头削了公爷的权,难道天子会放过我们?在他眼里,我们都是祸害,必须要除去的。”

    沈田语气重重地道:“公爷,我们不能被分化,否则安西军将士必有大祸。”

    顾青嗯了一声,眯起眼睛注视前方的御驾车辇,缓缓道:“长安城,又是另一个战场,不见硝烟的战场,各位,打起精神来,这场仗才刚开始呢。”

    常忠沉吟片刻,低声道:“公爷,末将提议,明日请陛下出城检阅安西军,当着陛下的面让将士们演武,尤其让神射营卖把子力气,振一振咱们安西军的威风。”

    顾青失笑:“你想吓唬天子?幼不幼稚,多大的人了,搞这种孩童游戏,你越吓唬他,越会坚定他除去安西军之心,反而给咱们自己制造了更大的麻烦。”

    常忠叹道:“不然怎么办?”

    顾青笑道:“无妨,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阴谋诡计都是无用的,实力足够强大,能碾压一切阴谋。”

    “你们若不愿接受天子的封赏,那就不接受,安西军还轮不到别人插手,哪怕是天子。”

第五百八十六章敲打教训

    天子回都,不得不住在兴庆宫。

    兴庆宫是以前李隆基的住所,按照“王不见王”的原则,李亨本来不应住在兴庆宫,而应选择太极宫或大明宫居住,将兴庆宫留给即将回到长安的太上皇。

    但叛军当初占领长安后,对城内几座宫殿的破坏甚大,太极宫和大明宫里值钱的东西被叛军一扫而空,宫殿内很多建筑也被焚毁或推倒,里面破败的景象实在不宜住人,李亨不得已只好暂住兴庆宫,并命宫人打扫太极宫,在太上皇回到长安前,尽快搬到太极宫去。

    进了兴庆宫后,李亨罢朝三日,整顿宫中内务。

    而李亨之下的第一权臣顾青,位于亲仁坊的宅院也是门可罗雀,基本没人上门拜访。

    如今的情势很微妙,也很紧张。眼睛不瞎的朝臣们都看出来了,顾青手握权柄之重,天子对其忌惮之深,朝臣们都看在眼里,他们很清楚,天子与顾青之间的矛盾必然有爆发的一天。

    在这个微妙又紧张的时刻,没人选择站队,风险太高了。

    顾青无所谓,门庭冷落也毫不介意。朝臣大多是趋利之辈,就算今日家门口被他们围得人山人海,也不过是利益的驱使,这种人今天能站自己的队,明天为了利益马上就能翻脸,驱利之人不可收,一窝子小人聚集,搞得乌烟瘴气,将来倒台也快。

    李亨忙着肃清宫闱,顾青却在长安城外的安西军大营里。

    今日大营内的气氛欢欣沸腾,隔着老远便能听到将士们排山倒海般的欢呼声。

    中军校场上,安西军将领们齐聚在校场边,对着校场上指指点点,有人大笑,有人咬牙切齿,有人气急败坏咆哮。

    校场中央烟尘滚滚,二十余人骑在马上来回飞驰,飞扬的黄尘里,两队人马正在争夺厮杀。

    不是演武,也不是对抗,两队人正在打马球。

    顾青也亲自下场了,手里握着马杆,控制着身下的战马与对方争夺马球,并将马球打入对方的球洞。

    马球又称“击鞠”,早在汉代便盛行于军队宫廷,大才子曹植曾有诗曰“连骑击鞠壤,巧捷推万端”,天宝六载,马球之盛更是朝野皆习,李隆基甚至下旨将马球作为军队的日常训练科目。

    此刻球场上争夺对抗很激烈。

    顾青对马球不是很熟,但前世多少也看过几场球赛,虽然技术不过关,可他懂得球场上的布阵,什么“二三五”,什么“四四二”,一套骚操作下来,自己这方的队伍攻守兼备,滴水不漏,居然让他们连进了几个球。

    旁边观战的将士们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大家对顾青佩服得五体投地。没想到马球居然如同战场一般,排兵布阵如此重要,不愧是运筹帷幄的顾公爷,连马球都如此优秀。

    常忠和沈田站在校场边,一边兴奋地高吼,一边使劲鼓掌。

    而对面与顾青对抗的是神射营将士,孙九石老脸快被丢光了,气急败坏地站在校场边指着麾下将士跳脚大骂。

    “公爷厉害!咱们以前打马球,一窝蜂冲上去把球打进洞里完事,没想到球场上居然还能如此布置,老沈你看,公爷带的队伍前面四人明显是前锋,中间四人是中军阵,后方两人是后军压阵,阵列排布有条不紊,有攻有守,这套法子根本就是咱们战场上的布阵之法。”常忠拍着沈田的肩道。

    沈田点头:“公爷天纵奇才,今日又开眼了。孙九石输惨了,听说输的一方要围着校场跑圈,还要罚打扫校场,哈哈。”

    常忠嘿嘿冷笑道:“孙九石那狗东西,潼关一战后尾巴翘上天了,公爷今日特意挑了神射营对练,怕也是存了敲打他的心思。”

    “确实应该敲打一下,神射营能屡立战功,是因为公爷独创的燧发枪厉害,不是神射营厉害,孙九石要是搞不清楚这一点,迟早挨军棍的货。”

    随着终场一声锣响,全军再次欢呼。

    顾青完胜,打得神射营灰头土脸,这场球赛简直是单方面的屠杀,场上的神射营将士都快跪了。

    喘着粗气下了马,早已等候在旁的皇甫思思急忙递上干净的巾帕,顾青擦了擦满头的汗,又狠狠灌了几口水。

    “公爷真厉害,妾身都恨不得上场与您一同冲阵杀敌。”皇甫思思兴奋地笑着,眼里满是崇拜的小星星。

    “下次再有马球,你可以上场。女人打马球也不是稀奇事,以前杨阿姐在宫里的时候就经常与宫人打马球,听说技术颇为精湛。”

    皇甫思思兴奋地笑道:“妾身去找杨阿姐,下次与她一同上场,还有万春公主……”

    说着皇甫思思小心地看了他一眼,顾青将擦过汗的巾帕蒙在她头上,笑道:“耍什么鬼心眼?打马球而已,叫谁都行,我与公主不过是理念不合,又不是老死不相往来,你试探个什么?”

    皇甫思思嘻嘻一笑,道:“公爷若不反对,妾身可就真叫上公主了。”

    “叫吧,”顾青无所谓地抹了把额头,然后斜眼看着她:“皇甫姑娘今日收获不小吧?”

    皇甫思思顿时面露心虚之色,无辜地道:“什么收获?妾身没收获呀。”

    顾青嘿嘿冷笑:“我虽在场上打球,眼睛却没瞎,你鬼鬼祟祟在那些将领中游走,还用小本子记着什么。莫非你在当庄家收他们下注?直说吧,赚了多少?”

    皇甫思思撅着小嘴儿道:“没赚,还亏了。大家都只买公爷赢,结果公爷您真的赢了,妾身哪有钱可赚。”

    “不要小看我这颗会赚钱的脑袋……我就不信你没调整赔率,孙九石那方的赔率如果很高,难道没人买?我麾下那帮杀才胆子都大得很,不可能没人冒险。”

    皇甫思思顿时破了功,摇着顾青的胳膊前后摆动撒娇:“哎呀,妾身赚点辛苦钱而已啦,真的没赚多少,顶多只能买公爷半夜……”

    顾青愕然:“半夜?所以你赚了五千贯?”

    随即顾青猛地回神,咦?我何时对自己的身价明码标价了?我的理想是成为大唐第一权臣,不是大唐第一鸭啊……

    皇甫思思左右一扫,羞红着脸凑到他耳边轻声道:“五千贯……不知公爷可愿给妾身打个对折呢?今夜……妾身在房里等你。”

    顾青下意识道:“五千贯也有五千贯的玩法,给你做个半套如何……哎呀,算了算了,都老熟人了,全套就全套吧,价钱不要说出去,乱了市场价会被人投诉的。”

    皇甫思思媚眼如丝,脸蛋早已泛起了晕红,娇俏地瞥了他一眼,留下一个今夜大战三百回合的信号,最后悄然离去。

    顾青站在原地,摸着下巴喃喃道:“五千贯……这帮杀才背地里捞了不少呀,我要不要成立个廉政公署?”

    孙九石磨磨蹭蹭来到顾青身前,苦着脸道:“公爷球技盖世,末将佩服。”

    顾青斜眼瞥着他:“嘴里说着佩服,看你的模样好像不大服气?”

    “服气服气,末将心服口服。”

    “输了就要认输,挨打就要立正,不服气咱们下次再来过,苦着个脸给谁看呢?”

    孙九石忍不住道:“公爷厉害归厉害,可您在场上也太……末将亲眼见过好几次公爷挥杆子把末将的部将打下马来,仲裁还装作看不见……”

    顾青老脸一红,然后眼睛一瞪:“没错,我手滑了,咋地?去衙门击鼓鸣冤告我啊。”

    孙九石肩膀一缩,陪笑道:“末将不敢,公爷确实厉害,您那排兵布阵之法也是实实在在的无敌。”

    顾青哼了哼,指着他道:“知道为何我今日非要挑你们神射营打球吗?”

    “末将不知。”

    顾青龇牙一笑:“神射营从你开始,到下面的将士,最近有点飘了,潼关一战就你们神射营是功臣,别人都是废物是吧?”

    孙九石眼皮一跳,急忙道:“末将绝不敢有此念头,末将和神射营将士们都是按公爷的军令行事,就算大胜也是公爷部署精妙,神射营不敢居功。”

    “回去给我好好反省,神射营虽是安西军中的精锐,但我不希望看到你们渐渐成了一群骄纵之兵,这样的兵将在战场上是要吃大亏的,我这个主帅每逢战事都是如履薄冰,生怕走错一步,你们有何资格骄纵?”

    孙九石吓得汗如雨下,垂头道:“公爷教训得是,末将知错了。”

    “你们啊,兵种特殊,在战场上端个抢扣个扳机就能轻松杀敌,慢慢有些狂妄了,以为两军交战不过如此,你难道没想过,再厉害的兵器也有缺陷,若是有朝一日敌人拼命突破了你们阵前两百步,将你们的阵列冲破,那时你们怎么办?”

    “厉害固然厉害,一旦被破了阵,你们全营崩溃也在眨眼之间,这样的神射营太脆弱,我一直不放心,”顾青看着面露惭色的孙九石,道:“今日起,除了苦练枪法,弓马骑射刀戟都给我重新捡起来继续练,有朝一日被敌人破了阵,我希望你们还有别的保命的本事。”

    “是,末将遵令,回去后一定反省,并带着袍泽们苦练本领。”

    顾青沉吟片刻,又道:“明日起,神射营进驻大明宫,日后操练和起居都在大明宫内,大明宫与太极宫相邻,离兴庆宫也不远,三大宫殿若有任何风吹草动,神射营随时待命击敌。”

    孙九石一愣,眼睛眨了眨,似乎想到了什么。

    顾青指了指他:“不要多想,我只是未雨绸缪,若没有我的军令,神射营严禁挑起事端,否则军法无情。”

    “是!”

    …………

    军营里待久了,顾青已习惯了军营的日子,住在长安城自己的宅子里反而处处不适应。

    三日后,李亨终于宣布开朝会了,宦官将消息分别告之长安城内的朝臣们,大家纷纷激动不已。

    距离安禄山起兵造反已两年,这两年可谓是大唐自立国以来君臣最狼狈的两年,不但都城被叛军占领,就连君臣都被逼逃出国都,说是巡幸,实则是逃亡。

    两年以后,长安被收复,天子回到了熟悉的宫殿里,终于宣布开始朝会了。

    君臣朝会,意味着大唐的权力中枢已恢复了正常的运转,从此赋税,河道,农桑,商贾等诸多朝政有了朝廷的参与和部署,大唐这座庞大的国家机器在荒废了两年后,终于慢慢转动起来。

    朝会前夜,有宦官登门,陪着谄媚的笑脸告诉顾青明日朝会的事,请顾公爷一定参与。

    顾青含笑答应,客客气气将宦官送走。

    今非昔比,当初的顾青在长安城时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很少参加朝会,说白了那时的他没有参与朝会的资格。

    如今的顾青却是连天子都忌惮的人物,他若不参加朝会,恐怕朝堂内不知会有多少人揣度惊疑,引起无数议论。

    当夜顾青很早就睡下,睡了几个时辰,天还没亮便被皇甫思思叫醒,皇甫思思比他醒得早,顾青伸着懒腰刚坐起身,皇甫思思便服侍他穿上朝服,佩上紫金鱼袋,腰间还给他挂了一柄镶满珠玉的仪刀。

    走出卧房,丫鬟举着灯笼早已等候多时,灯笼在前照路,顾青迷迷瞪瞪走出大门,大门外,韩介等亲卫也披挂停当,静静地侍立在门外的空地上。

    顾青上了马,百名亲卫簇拥着他走向兴庆宫。

    路上,韩介不安地道:“公爷,是否召神射营或陌刀营来侍驾?如今宫里的禁卫皆是朔方军,若天子对公爷心怀歹意,咱们也应有所防备。”

    顾青摇头道:“天子没那么蠢,长安城的防务都在安西军掌握之中,他若敢在宫里对我下手,除非他这个皇帝不想当了,要与我同归于尽。”

    韩介还是不放心地道:“那么,末将请公爷允许我们亲卫与您一同入宫,若有事变,多少有个照应……”

    顾青笑道:“把心放回肚里,不会有事的,今日是我安西军的大喜事,很多将领都会升官,哈哈。”

    韩介扯了扯嘴角,道:“不知为何,末将如今总觉得朝廷封的官儿不值钱了,还不如公爷的赏钱。”

    “韩介,过些日子,我也给你升个官儿,跟随我多年,也该往上升一升了。”

    “公爷,末将对升官无所谓,待在您身边就好,亲卫兄弟们跟末将的想法都一样。”

    兴庆宫到了。

    顾青下了马,发现兴庆宫门前无数朝臣早已等候在外,见顾青到来,朝臣们面面相觑,然后纷纷上前行礼寒暄。

    顾青应付了几句,正有些不耐烦,忽然听到宫城的钟鼓楼敲响了钟声,厚重的宫门打开,一名宦官走出来,倨傲地宣布朝会开始,诸臣工可入宫门。

第五百八十七章 鹰视狼顾

    钟鼓楼的钟声在长安城上空悠扬回荡。

    宫门大开,禁卫林立。朝臣们鸦雀无声,每个人整理着衣冠,让自己的仪容一丝不苟,宦官倒拎着拂尘站在宫门前,大声宣布诸臣工可入宫朝会。

    奇怪的是,朝臣们没动,大家都在看着顾青。

    顾青也没动,表情严肃地站在朝班靠前的位置,但不是最前方。按照规矩,最前方是广平王李豫,李亨的嫡长子,李亨称帝后,朔方军由郭子仪和李豫一同掌兵。

    李亨回到长安后,朝堂内早已有了风声,广平王李豫在今日的朝会上很有可能被封为皇太子。

    今日是新朝第一次朝会,于情于理,广平王李豫都应位列朝班第一人。

    然而,当顾青低调地站在朝班之中时,所有人都没动,就连李豫也迟疑地看着他。

    朝班内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朝臣们面面相觑,老将郭子仪半阖着眼,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对这股诡异的气息浑若未觉。

    宫门前的宦官颇为奇怪,连唤了两声朝臣入宫,却没人搭理他,每个人的目光都投向人群中的那位年轻人,而那位年轻人却神情淡定,岿然如山。

    再拖延下去就要耽误朝会的时辰了,宦官焦急地看了看天色,朝班中皆是权贵重臣,宦官又不敢催促,跺了跺脚后只好躬身肃立。

    良久,广平王李豫终于无法淡定了,走出朝班转身来到顾青面前,含笑注视着他。

    顾青急忙行礼:“臣拜见广平王殿下。”

    李豫温和地笑道:“顾副帅,你我非初识,当年在长安时便见过几面,今日父皇第一次朝会,顾副帅战功赫赫,又是钦封国公,为何如此谦逊,不声不响立于朝班之中?以顾帅之身份,足可与本王并肩。”

    “臣不敢,臣只是奉旨平叛,干了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或有微末之功,却不可与莹月争辉。”

    李豫笑道:“顾帅如此谦逊,倒教本王无地自容了,朝会是有规矩的,朝班中何人该站什么位置,礼部皆有定规,顾帅若不换个位置站,同僚们可都不敢动。”

    顾青直起身环视前后,见无数朝臣纷纷点头,有几位朝臣陪笑朝顾青做出了手势,示意请他往前挪几个位置,

    顾青呵呵笑了几声,既然众望所归,就不客气了。

    于是顾青坦然走到朝班前列,立于李豫和郭子仪之后,排第三。

    宫门前的宦官见大家终于排好了位置,于是松了口气,尖着嗓子再次高唤诸臣入宫朝会。

    诸臣入宫,人数众多,浩荡不见首尾。

    虽是至德新朝,但随着李亨回到长安的朝臣再加上关中附近的地方官员也有近千人,当然,相比当年开元盛世时在京朝臣大小近五千人的规模还是小了很多。

    入兴庆正殿,群臣静立不久,宦官传报天子驾至。

    群臣纷纷躬身,口称圣人。

    李亨今日穿戴特别隆重,毕竟是都城里的第一次朝会,长安城皇宫内这把梦寐以求的椅子,他终于坐上去了。

    君臣见面的礼仪走完后,李亨坐下来,缓缓扫视群臣,目光特意在顾青身上多停留了片刻。

    首先站出来的是广平王李豫,李豫代群臣恭贺王师收复关中,天子还都归政,叛军败退北方,天下臣民归心,总之形势一片大好。

    群臣顿时一片附和声,纷纷向李亨歌功颂德。

    大唐早已不复初唐时的务实风格,开元盛世之后,朝堂的氛围形成了一种马屁风潮,李隆基好这一口儿,群臣自然不会让他失望,这种歌功颂德式的朝会渐渐成了定例,务实之风越走越偏,一场朝会下来,真正讨论处理的事情没多少,马屁倒是拍了个十足。

    顾青颇为反感这种气氛,站在朝班里一言不发。

    坐在殿内的李亨却一点也不反感,看他的模样非常享受。

    拍了许久后,李亨终于心满意足,站起身朝群臣道:“长安复归,朕躬亲政,新朝甫立,可赦天下囚徒。”

    人群中,一名朝臣站了出来,道:“陛下,有些囚徒不可赦。”

    李亨一愣:“何人不可赦?”

    “叛军鸠占长安后,有朝臣被叛军所俘,为了苟延活命而失节侍二主,为虎作伥沦为叛军爪牙,这些失节失德之人不可赦。”

    李亨点头缓缓道:“这些人……确实不可赦。”

    李豫插言道:“父皇,据儿臣所知,当初的左相陈希烈,便是失节之臣,叛军占据长安后,陈希烈被叛军所俘,后来当了伪朝的宰相,今年年中之时,因陈希烈年迈多病不堪负荷,才向叛军辞相养病,伪朝左相被一个叫冯羽的人接任。”

    殿内顿时一片窃窃议论声,这个年代消息闭塞,很多人甚至还不知道陈希烈当了伪朝的左相,纷纷感到震惊。

    李亨面色阴了下来,冷哼道:“陈希烈此人在天宝年时便是唯唯诺诺之徒,只知左右逢源,没想到竟也如此惜命,一朝被俘便马上变节另侍他主,殊为可耻!这种人不可留。”

    “传旨,内侍送鸩酒于陈希烈府上,赐死。家眷皆沦入教坊,三代不得开豁。”

    李豫又道:“父皇,据闻还有三百余朝臣在叛军占据长安时变节,比如当初的吏部郎中,给事中王维,也变节投敌,任伪朝官职……”

    群臣又震惊了,王维可是开元天宝年间的名人,他的出名不在官职和政绩,而在诗名,王维可是与李白贺知章等人齐名的诗人。

    然而,天子的眼里可没有什么诗人,再牛逼的诗人在天子眼里都是玩物,牛逼如李白者,李隆基说让滚就滚了。

    于是李亨皱起了眉,道:“这些变节之人全都……”

    话没说完,群臣之中忽然一声高呼打断了他的话。

    “陛下,臣有下情呈奏,伏请天听。”

    李亨被人打断了话头本有些生气,凝目望去,却见打断他的人竟是顾青。

    于是李亨不得不努力挤出一丝笑意,道:“顾卿有话尽管说。”

    顾青站出朝班,躬身道:“变节之臣固然可恨,但臣以为这数百变节之臣也当先审再问罪,很多人当初来不及逃出长安,不仅自己被俘,家眷也被叛军控制,刀剑架在家人的脖子上,很难有人能够牺牲家人性命而守住忠义,就算不得不委身侍贼,也有不得已的原由,此为人之常情,请陛下分辨清楚再裁断。”

    李亨有些不悦道:“变节就是变节,哪有理由能辩白?失节即是失德,家人性命纵被挟持,也当顾全忠义,宁死不屈才对。”

    顾青微笑。

    真是爱死了这副不讲道理的样子呢。

    你那么讲忠义,怎么连传位诏书都没有便急不可待地在灵州登基称帝了?

    “陛下,忠义之外,尚有礼孝信,若是父母被挟持,是全忠义还是全孝节,只看个人选择,臣以为,不论哪种选择都是无奈,却也不能说他选错了。”顾青毫不相让地道。

    见顾青神情坚决,李亨终于察觉到顾青是认真的,他真是打算为那些失节的朝臣求情。

    这事儿算不算大事?当然不算,杀或不杀,对李亨来说没有任何影响,也不会涉及任何朝政。

    李亨很有理智,新朝的第一次朝会,他不愿跟权臣闹僵了关系,这件事属于能够妥协退让的范围。

    于是李亨沉默了半晌,道:“既然顾卿坚持,朕亦是从谏如流之君,便依了顾卿所奏,那些失节之臣可以不处死,拿入牢狱后交给顾卿审问吧。”

    顾青躬身道:“臣谢陛下仁义之恩。”

    李亨又补了一句:“但是,陈希烈必须死,他是首恶,不管什么理由,首恶必除,否则如何服天下臣民之心?”

    听出李亨话里的坚决之意,顾青也非常识趣地妥协:“是,陈希烈必须赐死,臣不反对。”

    君臣第一次交锋,顾青胜。

    接下来又是一个新的议题,平叛之事。

    王师虽然收复了关中,但也不能说天下太平了,叛军败逃,仍占据了黄河以北的地域,这些地方必须收回来。

    “郭老将军,顾卿。”李亨点名。

    二人站出朝班。

    “二位皆是天下兵马副元帅,如何平叛,可有良策?”

    郭子仪飞快瞥了顾青一眼,顾青含笑静立,似乎没有说话的打算。

    于是郭子仪道:“老臣以为,当尽起关中之兵,北渡黄河,乘胜追击,收复北方诸城镇,歼灭叛军。”

    李亨望向顾青,微笑道:“顾卿觉得呢?”

    顾青眉目低垂,缓缓道:“臣附议。”

    李亨目光闪动,沉声道:“关中之兵者,长安城内有朔方军和安西军,还有一万余蜀军和一万河西军,这些便是朝廷全部的兵力了,二位觉得如何调拨兵马北渡才合适?”

    顾青眼皮一跳,他知道这句话便是今天朝会的戏肉了。

    说来说去,李亨仍然打着分化安西军的主意。

    平叛固然迫在眉睫,但顾青不可能接受平叛以后自己的力量被削得一干二净,那时的自己便成了待宰的猪羊,下场不是一般的惨。

    “陛下,自安禄山叛乱以来,安西军承担了平叛的大部分战役,多场大战下来,关中和大唐的南方固然被安西军保住了,但安西军将士也是伤亡惨重,许多将士已是终生残疾,不可再战,臣以为,安西军不宜再北渡击敌,应留在长安休整养息。”

    李亨皱起了眉,他猜到了顾青会避敌保存实力,但他没想到顾青说得如此直白,根本都懒得委婉了。

    “顾卿,若无安西军北渡击敌,仅靠朔方军和蜀军那点兵力,恐怕无法平定北方叛军呀。”

    顾青叹道:“陛下,安西军已疲惫至极,若派遣这么一支伤残之兵出征平叛,定是败多胜少,若有大败,对朝廷更是极大的打击,天下臣民恐会对朝廷失望,臣也是为了陛下和朝廷着想。”

    李亨脸色愈发阴沉,但语气还是很隐忍地道:“平叛为社稷之重,顾卿便勉为其难,再率安西军出征如何?朕可当朝立誓,就算安西军打了败仗,朕绝不追究安西军中任何将领,出征所需一应钱粮兵器,朝廷皆可从宽拨付,如何?”

    顾青表情微笑,但语气却非常坚决:“安西军若有败仗,是为社稷的损失,一旦有败,平定叛乱则遥遥无期,陛下,朝廷损失不起啊。臣坚持认为安西军将士当休整养息,待明年开春后,或可出征北渡。”

    李亨的怒火已在发作的边缘,深深地呼吸了几次。

    顾青身后,一名朝臣站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道:“顾公爷,既为殿内之臣,当以大局为重……”

    话没说完,顾青躬着的身子忽然挺直,非常缓慢地转身,身子扭过去的那一刹,他的眼神也变了。目光如一头饿极的狼,凶狠暴戾,噬血而生。

    杀气瞬间冲天而起,整座大殿的气氛随着顾青的转身而陷入极为可怕的静寂之中。

    被顾青转身盯住的那名朝臣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双膝一软扑通跪下,旁边的臣子见他失仪如斯,急忙将他搀扶起来,那名多嘴的朝臣顺势起身,连滚带爬回到了朝班队伍中,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身子站在人群中仍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殿内,李亨的心跳陡然加快,脸色也有些苍白。

    顾青转身时那一刹那的眼神他恰好捕捉到了。

    鹰视狼顾,凶残狠戾。

    短短一瞬,李亨的心情跌落谷底。

    仅仅一个眼神,殿内朝臣噤若寒蝉。

    枭雄羽翼已丰,天下何人可制?

    大殿内静悄悄的,每个人都被顾青刚才那一刹的眼神吓到了,尽管顾青已迅速恢复如初,仍是那副古井不波的淡然模样,可殿内君臣却久久没人敢说话。

    良久,广平王李豫目光闪动之后,终于打破了眼前难捱的静寂。

    “父皇,既然安西军将士折损颇多,伤残严重,儿臣以为平叛之事可暂时搁置,待与顾副帅和郭老将军商议后再决定,可否?”

    这个台阶给得非常及时,李亨有些慌乱地急忙点头:“好,好,便应广平王所奏,此事暂时搁置,待王师积蓄力量后再议平叛之事。”

第五百八十八章 交锋妥协

    新朝第一次朝会,大殿内充满了火药味,这个结果是君臣都始料未及的。

    朝堂争论是历朝历代都有的,越是务实的朝堂,对朝政的争论越激烈,从本质上来说,争论是好现象,它不一定能争出真理,但大多能在争吵和妥协中找到大家都能接受的方式解决事件。

    然而今日的朝堂争论却偏了方向,当天子心怀私利之时,争论就变得没有意义,直到顾青那回身冷冷的一记凶戾眼神,令整个朝堂的气氛陡转直下,一切争论都停止了。

    李亨选择了妥协。

    地位无谓高低,实力才是王道。

    朝会最重要的平叛大事,在顾青的一记眼神之下被迫中止,李亨的如意算盘都落空了,在商议下一件事之前,殿内气氛空前僵冷。

    见殿内没人说话,顾青环视一圈后,站出来道:“陛下,臣有事奏。”

    李亨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道:“顾卿尽管奏来。”

    “臣奉旨平叛,为安西军粮草计,陛下允臣调用南方诸州官仓钱粮,如今关中已收复,南方诸州官仓的钱粮理当转交国库,安西军将士的粮草以后当从国库拨给,臣愿向户部交接钱粮调拨权。”

    此言一出,殿内皆惊。

    就连一直装糊涂的郭子仪也情不自禁睁开了眼睛,朝顾青看了一眼。

    李亨也颇为吃惊,自从回到长安后,南方诸州官仓的钱粮他一直在为难如何开口向顾青要回来,没想到顾青如此主动地将官仓交了出来,幸福来得如此突然,令李亨无所适从。

    手握一支虎狼之师,最重要的便是钱粮供养,顾青却突然主动将钱粮交给了朝廷,到底出于什么动机,实在令人想不通。

    “呃,顾卿真欲将南方诸州的官仓交还给朝廷?”李亨不自信地问道。

    顾青的决定太诡异了,李亨懵然之下竟有些难以相信,这就是幸福的滋味么?像初恋……

    “是的,臣愿将南方诸州官仓交还给朝廷。”顾青再次肯定地道。

    李亨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刚才殿内的僵冷空气似乎也松缓下来。

    “哈哈,顾卿公忠体国,朕甚欣慰。”李亨开心地笑道。

    殿内群臣望向顾青的眼神都有些奇怪,今日顾青在朝会上的表现可以说是锋芒毕露,所有人都知道顾青所倚仗的是身后的安西军,可他突然交出南方官仓钱粮,此举岂不是自断其路,将自己的咽喉拱手让人?

    想不通顾青出于何种目的做出这个决定,群臣们的眼神自然颇为古怪。

    顾青却对所有人的目光视若无睹,他的每一个决定都是深思熟虑的,旁人的目光不必在意。

    “陛下,臣还有事奏。”顾青忽然又道。

    李亨的语气和缓了许多,欣然道:“顾卿有事尽管奏来。”

    “陛下,安西军将士收复长安时,城内颇为纷乱,为了维持国都治安,为了肃清潜伏在长安的残敌,臣私自做主,任命一人为京兆府尹,此人曾任剑南道节府行军司马,为官多年素有官声,才干不凡,臣未请奏而私自任命,是为从权之计,请陛下恕罪。”

    李亨眨了眨眼,脸色有些复杂。

    京兆府尹可是国都的京官,这个位置虽说只是处置一些普通的治安刑侦,以及管理京城各坊坊官武侯,可它对天子来说非常重要。

    最重要的一点是,京兆府尹有权力在任何时候下令打开长安各坊的坊门。

    初唐之时,长安城是实行宵禁的,每到晚间,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的坊门全部关闭上锁,只有坊官才能奉命打开,而京兆府尹有权力下这个命令。

    初唐时的宵禁是因为大唐初立,内外皆有变数,包括李世民在内,也是通过玄武门兵变才登上的皇位,宵禁和关闭坊门就是为了防止叛乱。

    今日顾青骤然请奏,他已提前任命了京兆府尹,此举无疑是将京城的内部防务也接管了,李亨明白这个任命的敏感性,面色顿时又变得难看了。

    顾青嘴上说着请罪,但话里的意思很清楚。

    我任命的京兆府尹并非“从权”,而是打算永久任命下去。再说得直白一些,长安城一百零八坊的坊门我必须掌握在手,不服就干。

    李亨服吗?

    他当然不服,可他不敢干。

    今日朝会,一开始就被顾青掌握了主动权,商议的几件事情都被顾青搅和得一团乱,一通乱拳打下来,李亨越来越觉得被动。

    忽然好想结束朝会,想回后宫,想找个漂亮的妃子,扑进她的怀抱求安慰,求抱抱,求阴影面积……

    “既然顾卿已任命了京兆府尹,朕……朕相信顾卿体国之心,便允顾卿所请吧。”李亨无奈地道。

    殿内的气氛又变得诡异起来。

    兵部侍郎杜鸿渐今日也在朝堂上,他左右看了看,目光闪动后,忽然出班道:“陛下,安西军为国平叛,将士功高,陛下当行封赏,以慰将士们征战之苦。”

    顾青眉头一皱,抿唇没说话。

    李亨却面露喜色。

    这是今日朝会第二件重要的事。

    “朕深以为然,安西军将士功高,必须封赏,顾卿觉得呢?”李亨欣悦地笑道。

    顾青沉默片刻,道:“臣……代将士们谢天恩浩荡。”

    君臣的表情顿时又变得十分古怪。

    这都不反对?你不会不知道安西军那些将领若被封赏,便马上会被调往别处任职吧?

    李亨原本以为顾青会激烈反对,毕竟这步棋是阳谋,明眼人一听就知道李亨打的什么主意,安西军内可谓猛将如云,常忠,沈田,李嗣业,孙九石等这些将领在大唐朝野早已名声大震,若这些名将被调离安西军,这支虎狼之师的战力必然直线下降,再拆分两次的话,安西军对皇权的威胁几乎便消弭了。

    顾青居然不反对封赏,这个反应委实出乎李亨意料之外。

    意外之后,李亨便觉无比惊喜。

    所以,此计……得售了?

    “既然顾卿不反对,回头吏部与兵部尚书商议过后,将封赏的安西军将士草拟一份名册奏予朕,朕当从厚封赏。”李亨高兴地道。

    顾青躬身道:“陛下仁厚圣明,臣代安西军将士拜谢天恩。”

    李亨微笑道:“安西军将士为国征战,朕岂能不赏,顾卿不必多礼,都是将士们应得的。”

    …………

    朝会结束,今日朝堂的气氛颇为怪异,有针锋相对,也有君臣一团和气。

    顾青的反应却令君臣感到疑惑,尤其是关于封赏安西军将士一事,根本就是在挖安西军的墙角,而顾青居然没有反对,实在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但朝会终归还是在一团和气中散去。

    百官轰喏声中,李亨满意地起身回了后宫。

    顾青和朝臣们则走出大殿,站在廊下等候宦官分配廊下冷食。

    廊下食是朝会的定规,群臣们聚集在殿外三五成群,悠然自得地享受天子赐给大家的冷食,每次朝会皆如此。

    廊下食没有固定的时间,有时候是朝会进行到一半时宣布中途休会,大家出去享用完廊食后再入殿继续朝会,有时候则是当日朝会结束,官员在回衙署办差之前,在殿外廊下吃完冷食再走。

    冷食的花样并不多,大抵是几样精致的糕点,以及一份粥食或是一碗羊肉汤。

    有资格享用廊食的皆是官职不低的臣子,基本都是身着紫袍,官职稍低的没资格上殿议事。

    群臣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吃廊食时,顾青也找了个安静的角落独自坐下来,群臣却没人敢上前与他打招呼。

    今日大殿上,顾青与天子明里暗里的交锋大家都看在眼里,对顾青的权势忌惮的同时,绝大部分人还处于观望状态。

    君臣之争刚刚开始,没人会在这种情势不明朗的时候选择站队。

    既然不愿站队,群臣与顾青自然不敢产生交集,否则难免会被天子忌恨。

    于是顾青始终孤零零一人坐在廊下,独自享用冷食,从头到尾没人与他招呼,更没人与他交谈。

    顾青毫不在乎,没人理他更是求之不得。

    享用完廊食后,顾青掏出帕巾擦了擦嘴,朝群臣点头示意了一下,然后独自朝宫外走去。

    群臣盯着顾青的背影,直到此时才毫无顾忌地互相议论。

    “顾副帅之权势……”一名朝臣欲言又止,然后摇摇头。

    另一名朝臣深深地注视着顾青的背影,笑道:“若安西军将士被封赏,安西军日后便不足为虑,臣子权势再强,终有消弭的一日。”

    “会有那么简单吗?”朝臣疑惑地道。

    人群里,老将郭子仪没说话,只是阖目捋须养神。

    一支从尸山血海里打过滚的虎狼之师,军中从上到下皆是桀骜不驯如狼似虎之辈,会那么听话服从天子的意志,任其将他们调离拆分?

    呵呵,会那么简单吗?

    朝会刚结束,会上的许多内容和细节就已传出宫外。

    不知是什么人传出去的,总之朝会的消息从来瞒不住人,有时候刚散朝,人还没走出宫,消息已传遍了大街小巷,非常神奇。

第五百八十九章 大道之行

    没人知道顾青是怎么想的,朝会上该争的事情不争,不该争的事情却非常强势地逼迫天子答应下来。

    顾青的思路很难捉摸,像一个矫揉造作的女人的嘴,永远没人知道从那张嘴里能冒出怎样不讲道理逻辑混乱却不得不认真倾听的胡言乱语。

    一个小小的京兆府尹,本不必将此事拿到朝堂上说,可顾青却坚持将宋根生的官职落实下来,哪怕惹得李亨不高兴也无所谓。

    安西军将士被封赏,接下来即将被拆分调离,顾青反而痛快地答应了,仿佛傻了一般,浑然不知这道封赏令背后的深意。

    该争而不争,顾青像老僧坐莲入定,无欲无求。

    走出宫门,等候在外的韩介等亲卫急忙迎上,见顾青安然无恙,韩介和亲卫们松了口气。

    顾青指了指韩介,笑道:“你们这副等着给我抬棺跳舞的模样让我既感动又不爽,不知如何表达我此刻的心情……”

    韩介苦笑道:“公爷,如今宫闱内外危机四伏,公爷独自一人入宫议事,宫里全是朔方军,末将不得不担心。”

    “放心吧,没到图穷匕见的一刻,天子不会选择用暴力的方式与我撕破脸的。”

    韩介坚持道:“公爷,末将虽只是亲卫将领,但末将还是要谏言,请公爷想办法让咱们安西军也进入宫闱接管防卫,哪怕只有小小一部分也好,否则真到了图穷匕见那一刻,公爷独自置身宫闱之中举目无援,悔则晚矣。”

    顾青笑道:“我自有分寸,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没有把握的情况下,我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境,权势越大,地位越高,我越怕死,我还想努努力活到一百岁,争取尽量活着把你们送走后再死呢。”

    韩介哭笑不得:“公爷,说正事呢,您就不能正经点儿?”

    “好吧,正经的说,有些事情只能徐徐图之,事情分轻重缓急,我要先把重要的事办了,安西军入宫闱一事不急,长安城在我的掌握之中,宫闱之防务可以延后再决。鸭子已经在锅里,还怕它扑腾翅膀飞了不成?”

    回到长安城自己的宅子里,顾青刚进门便见段无忌迎了上来。

    段无忌表情又惊又急,见到顾青后连行礼都忘了,跺脚气道:“公爷,学生听说今日朝会上,您主动将南方诸州官仓钱粮交还给朝廷了?”

    顾青愕然:“消息传得这么快吗?”

    段无忌气道:“您还没回家,消息已传遍长安城了,学生也是刚刚听说。”

    顾青啧了一声,不怀好意地笑道:“宫里的人居然如此八卦,看来当天子也不是那么美好,比如妃子侍寝,天子什么姿势,用时多久,大小长短什么的,完全没有**可言,若是正常还好,若是一江春水流得太快,岂不是……啧!”

    段无忌愕然,如此严肃的时候,公爷为何想到那方面去了?

    “公爷!”段无忌跺脚急道。

    “哦哦,你刚才问什么?”

    “南方诸州的官仓钱粮,公爷为何主动交还给朝廷?那是安西军的后勤供给啊!”

    顾青瞥了他一眼,道:“那是朝廷的赋税,国库之用,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与安西军何干?关中收复,朝廷恢复到正轨,官仓当然要交还给朝廷。”

    段无忌焦急地道:“钱粮若被朝廷掌握,安西军以后的粮草供给岂不是要仰朝廷之鼻息?”

    顾青叹道:“无忌,你啊,格局太小了。你的眼里只有安西军,只有争权称霸,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何要争权称霸?”

    段无忌愕然,沉默半晌,道:“为了世间的公道正义。”

    顾青点头:“不错,理由冠冕堂皇,但是口号喊得越正义越让人觉得恶心。我们嘴上喊着所谓的‘公道正义’,实际上我们做的却是分裂朝堂,架空天子的事,若我们做的事情跟古往今来造反的人一样虚伪,那么做出来的事有什么意义?”

    段无忌垂头不语,神情若有所思。

    顾青悠悠地道:“无可否认,我是被朝堂君臣深为忌惮的权臣,但我的初衷不是为了权力和利益,当年我一文不名之时,志向是为人间铺出一条坦途大道,这个志向我没有忘记,我做的所有事情,不论正义还是邪恶,其实都是以这个志向为目标。”

    “南方诸州的官仓理应归于国库,国库的钱粮理应调拨出去造福百姓,如今战乱未平,关中和北方百姓仍深陷疾苦,正是需要大量钱粮恢复生息之时,安西军若仍把持着官仓钱粮不松手,置天下百姓生死疾苦于何地?我辛辛苦苦做了这些年的事,背负权臣奸佞的恶名,所为何来?”

    段无忌明白了顾青的意思,沉思半晌,朝他长揖一礼,愧然道:“学生明白公爷的苦心,是学生狭隘了。”

    顾青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无忌,往后看人看事,格局要更高一些,眼里不要只想着争权称霸,争权称霸只是手段,多想想我们的目标,想想天下人的疾苦,革命与造反的区别便在此了。”

    段无忌不解地道:“革……命?”

    “革命的意思就是,指着那些只顾自己的私利而不顾天下百姓死活的权贵说,你们丧了良心,治理天下不行,让我来。”

    段无忌明白了,然而他又有了新的疑惑。

    “若是革命之后,我们掌握了权力,却慢慢被腐化,跟那些曾经的权贵一样渐渐不再顾及百姓的死活,怎么办?”

    “制度,监管,律法,以及……刀剑。”

    …………

    吏部和兵部官员们在飞快地统计着安西军的请功名册。

    请功名册是历次战事后,顾青派人呈送给李亨的,为麾下将士请功是每个主帅必须要做的事情。

    名册厚厚的好几本,历次大战后,有人战死,有人受伤残疾,也有人囫囵完好,他们所立的功劳有大有小,从舍生忘死与敌人同归于尽,到独自一人逆转整场战事的结局,功劳簿上都有明确的记载。

    比如神射营的孙九石,从神射营颍水第一次登场亮相开始,孙九石精准的枪法立过不少功劳,包括万马军中一枪击毙敌军主帅,对敌军阵列中的将领人物进行点名击毙等等。

    这些功劳都一笔不差地记在功劳簿上,随着战事越来越多,安西军的请功名册也越来越厚,归结起来厚厚的一大摞。

    今日朝会散后,吏部和兵部的官员被李亨留在宫里,他们废寝忘食地一条条记录着安西军将士的功劳簿,然后将功劳从高到低列出了长长一串名单。

    两天以后,这份长长的名单已呈送到李亨面前,李亨仔细地看着这份名单,默默地记下每一个名字。

    “不行,名册不对。”李亨断然摇头道。

    花萼楼内,李泌,杜鸿渐二人侍立左右,见李亨否决,李泌轻声问道:“依陛下的意思,安西军将士当如何封赏?”

    李亨指着名单,道:“朕不知顾青如何治的军,但名单却很不对劲,你看,名单之上将领和普通军士的功劳都掺杂在一起,按功劳的大小来看,有些普通军士的功劳甚至排列在将领之上,李卿你看功劳名册的前十人,里面有八个是普通军士,两个才是将领,这岂不是大小尊卑不分吗?何时开始,普通军士竟能凌驾于将领之上了?”

    李泌疑惑地皱起了眉,喃喃道:“确实有些古怪,按理说,普通军士立的功劳再大,也不应超过将领,历朝将领征战后请功,排列于前的皆是将领,普通军士应该排在末尾才对。”

    李亨哼了一声,道:“这份名单是顾青呈上来的,以朕看来,这分明是顾青阳奉阴违,故意弄一份虚假的请功名单,如此不合章法的请功名单,以为能蒙蔽朕吗?可笑!”

    杜鸿渐却毫不意外,见李亨面露不愉,杜鸿渐犹豫了一下,轻声道:“陛下,臣倒是觉得,这份名单并无不妥之处,至少顾青没有玩弄花样。”

    李亨和李泌皆愕然,不解地看着他。

    杜鸿渐接着道:“陛下,臣曾奉旨在安西军中长驻过一段日子,那段日子臣一直在观察安西军,从他们的军心士气,到顾青如何治理军队,臣皆深记于心……”

    李亨指了指手中的名单,道:“杜卿的意思是,这份请功名单没错?”

    “是的,臣观察安西军这些日子,得出的结论是,顾青治军确实不同凡响,当世名将多矣,但顾青的治军之法臣却闻所未闻。”

    “他是如何治军的?”李亨忽然来了兴致问道。

    杜鸿渐组织了一下措辞,缓缓道:“依臣看来,顾青治军总结起来只有一句话,‘赏功罚过,公平公正’。”

    “军中操练皆由将领督促,战场上绝对要服从命令,但杀敌之时却无分将领与军士,谁杀的敌人多,谁改变了战局,谁犯了军纪,每次战后安西军各营各伙皆会让将士们齐聚帐内,一同商议,何人立功,何人犯错,当着面明明白白说出来,最后决定功劳或错误的大小,大家皆无异议后,便报上帅帐,交给顾青处置。”

    “讨论功劳时,各营各伙并无将领与军士之分,大家都是平等地讨论,若有军士不服,他还可向更高一级将领申诉,更高一级的将领便会召集麾下将士当面再次讨论,终归要分出对错后再上报。”

    “陛下,这就是安西军中的‘公平公正’,所以安西军每逢战事,将士们豁命厮杀,正是因为他们深信自己的功劳不会被冒名,不会被抢占,战场拼命必有回报。臣以为,这才是安西军舍生忘死战力精锐的主要原因。”

第五百九十章 贵妃醉酒(上)

    顾青治军的理念掺杂了一些现代企业管理的思路,那就是,上下级关系之间尽量做到公平透明,尽量淡化上下级的阶级对立。

    在这个阶级等级森严的年代,消除阶级差别没必要喊口号,但可以用一种润物无声的方式淡化阶级,安西军将士上下一心,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顾青治军的思路让将士们感到温暖。

    普通军士不介意操练时多么严厉,他们在意的是公平,当他们拼了性命换来的战功,别人休想动一分一毫,哪怕是上级将领也不行。

    对顾青来说,这种治军思路是非常寻常且简单的,但对李亨和杜鸿渐等这个年代的人来说,就显得非常不可思议了。

    “当年在长安时,顾青还只是个颇有诗才的少年郎,不曾想他竟还有如此本事,将一支虎狼之师治得服服帖帖,父皇和朕当年都看走眼了,天下人都看走眼了。”李亨怅然地叹道。

    杜鸿渐也叹道:“枭雄之心,善隐忍,一朝遇风云,便是雷霆万钧。”

    李亨盯着手里的请功名单,淡淡地道:“这份名单,朕当如何封赏?”

    久不出声李泌道:“陛下,顾青治军公平,故得军心,陛下封赏的话,可刻意不给他们公平,只封赏将领,不封赏军士,如此可挑起军中不满,离间军心。”

    李亨眼睛一亮,笑道:“李卿不愧是朕的臂膀肱骨,斯言善矣。”

    沉吟半晌,李亨取过桌案上的纸,提笔疾书起来。

    “安西军常忠,领右武卫大将军,封归德将军,迁任河西节度副使,赐金十万,丝帛百匹。”

    “安西军沈田,领右卫大将军,封忠武将军,迁任北庭节度副使,赐金五万,丝帛百匹。”

    “安西军李嗣业,领左骁卫大将军,迁任河东节度使,赐金五万,丝帛百匹。”

    几道封赏下来,安西军高级将领基本都有封赏,而且大多被迁任不同的节府任职,官职颇高,不是节度使就是节度副使。

    如果安西军诸将遵旨而行的话,仅这一道封赏圣旨就能将安西军拆得七零八落,从此永远不可能成为朝廷的威胁了。

    又沉吟片刻,李亨提笔在纸上又写下一句话。

    “蜀国公,安西节度使,太子少保光禄大夫,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顾青,改任尚书令,赐黄金五百两,丝帛千匹。”

    李泌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李亨的封赏,见他将顾青封为“尚书令”,李泌不由大吃一惊,失声道:“陛下,对顾青是否封赏过高了?‘尚书令’一职自太宗先帝以后,为避太宗讳,历经百年,朝堂无人敢任……”

    李亨搁下笔,苦笑道:“若非如此,怎能让顾青心甘情愿交卸兵权?为了大唐社稷,朕只能破例了,纵然父皇知道想必也不会怪朕。”

    “尚书令”这个官职在大唐朝堂确实颇为敏感,当年太宗李世民还是秦王时便担任过此职,是名副其实的宰相之职。

    如今的左右相说是宰相,但正式的官职名称是“左右仆射”,“仆射”属于宰相的副职,“尚书令”才是真正的正职宰相,后人因避李世民之讳,故而朝中宰相只任仆射,尚书令一职一直空置不任。

    今日李亨将顾青封为尚书令,实可谓破了天大的例,太宗先帝若泉下有知,棺材板大概压不住了。

    相比李泌的吃惊,杜鸿渐倒是颇为赞同,用一个官职来消弭大唐社稷的威胁,这笔买卖不亏。

    但杜鸿渐还是道:“陛下,顾青任为尚书令,那么是否在圣旨上再添一句,令他交卸安西节度使之职?”

    李亨摇头:“不必,话不可说得太透,顾青是玲珑心窍,他若肯领旨,自然懂得朕的意思,会主动交出兵权的,话若由朕来点明,未免失之雅意。”

    转头看着李泌和杜鸿渐,李亨语气加重道:“曾经的右相杨国忠被诛,左相陈希烈投敌被赐死,如今朝堂宰相一职空缺,顾青此人颇富才名,纵然不提安西军对朝堂的威胁,只说顾青这个人,朕也乐意让他任宰相,他有这个才干。”

    李泌和杜鸿渐点头赞同。

    圣旨写完,李亨缓缓盖上玉玺,君臣三人静静地盯着眼前这道圣旨,心情都很沉重。

    顾青会交出兵权吗?

    …………

    交兵权是不可能交的,这辈子都不可能交的。

    官儿当得再高,终究只是臣子,皇帝一句话就能决定他的生死,顾青绝不愿意重复当年的日子。

    他是来自现代的人,帝王将相,贩夫走卒,众生平等,他的生死只能由自己决定。

    唯有实力,才能让敌人心平气和地坐下来与自己讲道理,实力不济,敌人给予的只有刀剑。

    夜幕降临,又是无所事事的一天。

    傍晚时段无忌来府上坐了一阵,顺便蹭了一顿晚饭,他告诉顾青,据蜀中传来的消息,太上皇李隆基已从益州出发,往长安而来,约莫再过一个多月能到长安。

    顾青目光闪动,李隆基若来到长安,日子可就更精彩了。

    如今的顾青在安西军中威望无双,但在朝堂上却颇为孤立,由于李亨的敌视,导致朝臣们不敢站队,甚至路上遇见了连招呼都不敢打,生怕被天子划入奸党的队伍。

    若李隆基来了长安,对顾青来说利大于弊,两位帝王同在都城,作为权臣的他自可左右逢源,左拉右打。

    很有意思,向来只有帝王对臣子才会用的左右制衡之术,如今却反过来了,权臣将它用在两位帝王身上。

    晚饭过后,段无忌识趣地告辞,令顾青有些不爽,这家伙是不是把自己家当食堂了?每次都是踩着饭点来报到,吃完擦擦嘴就走人。

    “不表示点什么?”顾青斜眼瞥着他。

    段无忌一愣:“表示什么?”

    “身上带钱了吗?”

    段无忌伸手入怀,掏出一把零碎铜钱。

    顾青不客气地接过,然后挥了挥手:“好了,你走吧。”

    段无忌懵了:“呃,公爷,此为何故?”

    “饭钱,公爷家也没余粮呀,吃饭给钱的道理难道不懂?圣贤书都白读了。”

    段无忌苦笑道:“公爷您可真是……不过几顿饭,何必与学生计较。”

    顾青悠悠地道:“本来是不计较的,但你把蹭饭这种事渐渐当成了天经地义,这就失礼了,下次再来蹭饭记得登门带礼物,肉和米自带,否则恕不招待。”

    段无忌悲叹道:“何必把话说得如此直白,我华夏礼仪之邦……”

    “你今日蹭饭时我瞪了你三次,够含蓄了吧?奈何你完全无视,我只好直白一点了。华夏礼仪之邦没有厚脸皮蹭饭之辈,所以回去后好好反省。”

    段无忌无奈地道:“学生以后会带钱来蹭饭的。”

    顾青笑了:“斯言善矣,钱财一物,多多益善,给的钱越多,菜肴越丰盛。”

    见段无忌准备走,顾青忽然又道:“这几日你将朝中和地方州县的官爵名册记一下,往年留存的官吏考评也多看看,争取将每个官吏的大致风评政绩做到了熟于心……”

    段无忌又愣了:“公爷的意思是……”

    “过些日子待时机成熟,我会提起朝议,任你为吏部侍郎。跟我这些年,没个一官半职总归不妥,当个侍郎将来回家乡时也算衣锦还乡,让你风光得意一阵。”

    段无忌感动地道:“学生谢公爷栽培之恩。”

    顾青叹道:“若冯羽能平安归来就好了,他的功劳比你大,回来后官职肯定比你高,到时候你莫不服气。”

    “公爷放心,学生对冯羽也是心服口服,任他为高官学生没有半点不服气。”

    段无忌走后,顾青百无聊赖,有心想去找皇甫思思,可她最近买卖做得风生水起,整天在商号里忙个不停,顾青都难得见她一面。

    为了手笔阔绰地嫖到自己,她也蛮拼的。

    顾青双手握拳,暗暗为她加油。

    不知不觉走到后院,后院两排厢房,有几间是给丫鬟厨娘住的,东边厢房主屋却亮着灯。

    主屋是主人住的屋,顾青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忍不住走了过去。

    这间屋子是杨玉环住的,杨家被灭了满门,兴庆宫是伤心地,曾经风光无限的杨贵妃,如今却像无根的浮萍,只能寄住在顾青府上。

    站在东厢房门前,顾青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敲了敲门。

    门内传来杨玉环清冷的声音:“进来。”

    顾青推门,见杨玉环正独自坐在桌边,桌上菜肴不少,还摆着一坛酒,杨玉环脸颊通红,美眸盈盈如水波浩渺,已有了几分醉意。

    见顾青进门,杨玉环吃吃一笑,道:“顾阿弟,来陪阿姐饮几杯。”

    顾青叹了口气,上前坐在她身边,道:“阿姐若有愁心事,不妨与我说,何必借酒浇愁。”

    杨玉环美眸眨了几下,无辜地道:“我没有愁心事呀,只是想饮酒罢了。”

    “后宅无聊枯燥,我明日便吩咐下人去买些歌舞伎和乐工来,为阿姐排解寂寞,阿姐素喜歌舞,亦可令乐工奏曲,阿姐亲自歌舞几曲。”

    杨玉环右手托着腮,摇头道:“歌舞……我已看得太够了,早已厌倦,那些都是前生的往事,今生我是杨玉环,素来不喜歌舞只喜安静的杨玉环。”

第五百九十一章 贵妃醉酒(下)

    卸下荣耀的身份后,杨玉环只是个普通的女人,她怕黑,怕死,怕聚散无常。

    她更怕寂寞。

    寂寞时的她,总会回忆起往事,往事越甜蜜,回忆越痛苦。

    尤其是当她痴信了多年的海誓山盟,一朝发觉竟只是海市蜃楼时,她的信念,她的坚持,越想越觉得是一个天大的笑话,笑她的愚蠢无知,笑她的痴心错付。

    此时此夜难为情,唯有杜康慰流年。

    月高,灯下,美人微醺,樱唇张合,幽香中平添几许天生的媚态。

    顾青的心脏猛地抽了一下,暗暗咬了咬舌尖。

    这是阿姐,是亲人,不是自己的女人。

    顾青暗暗警醒自己,宁可禽兽不如,也不能跨越底线,必须坚守住灵台最后一丝清明。

    “阿姐若已醉,不如歇息去吧,若还未尽兴,我叫几个丫鬟进来服侍你。”顾青说完转身便准备离开。

    “站住,当我是洪水猛兽么?跑那么快作甚,过来陪我饮几杯。”杨玉环唤道。

    顾青站住,没敢转身。

    微醺的杨玉环愈显媚态,华夏上下五千年,只有四个女人才配称为“美人”,杨玉环便是其中之一,微醺后的她,更是绝色倾城,令人难以把持,顾青也没信心挑战自己的定力。

    杨玉环噗嗤一笑,抬手取过一只酒盏,执壶斟满酒,道:“过来,坐下,口口声声叫我阿姐,陪阿姐饮杯酒都不愿意,你偏就那么忙么?”

    顾青只好转身,坐在她身旁,默默地端杯。

    “委屈阿姐住在陋宅里,若有任何需要,只管对丫鬟说……”顾青端着杯干巴巴地道。

    杨玉环又噗嗤一声,嗔道:“这些客气话你说过无数遍了,我都听腻了,你还说不腻吗?”

    顾青咧嘴挤出一丝笑意道:“我也说腻了,怕阿姐记性不好,难免多啰嗦几句。”

    杨玉环幽幽叹道:“如今这世上,我仅只剩你这一个亲人了,不会与你客气的,不管欠了你多少,今生终归已还不清了。”

    顾青急忙道:“阿姐不欠我,若非与阿姐相识,便没有我顾青的今天。”

    “我更庆幸认识了你,真的,这辈子我唯一庆幸的是当年在蜀州召你来见,冥冥中已有天意注定,当年无意中结了一段善因,在我逢临绝境时收获了善果,若没有这段因果,如今的我,已化作一捧黄土。”

    杨玉环说着忽然落下泪来,端杯的手也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顾青温声劝道:“阿姐,过去的事我们都不提了,你不是说过,那些已是前世之事吗?今生你叫杨玉环,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唯一值得炫耀的是,你有个阿弟混得还算不错,能为你遮风挡雨。”

    杨玉环点点头,默默擦干了泪,展颜一笑:“是的,幸好我还有个阿弟。”

    端杯与顾青同饮,杨玉环忽然道:“你已二十四岁了吧?如此年轻便已权倾天下,真是古往今来闻所未闻,阿弟,我是宫闱里出来的人,深知朝堂与宫闱一样凶险,往后你做人做事当须谨慎,如今的你,已令君臣非常忌惮不安了。”

    顾青哂然笑道:“无妨,我会让他们继续忌惮下去,但拿我无可奈何,阿姐,开元盛世二十余年,天宝年开始,天下已现乱象,太平盛世的日子百姓们还没过够呢,我此生要做的便是恢复盛世,让天下人过上好日子。权倾天下只是手段,不管你信不信,我其实并无擅权恋栈之心。”

    杨玉环眼泛异彩,忽然笑道:“有志向的男儿看起来特别顺眼,就连你这不高兴的模样都多了几分喜庆呢。”

    顾青一呆,眼睛飞快眨了几下。

    这……算不算被调戏了?

    “阿姐,呵呵,饮酒,饮酒。”顾青尴尬地端杯饮尽。

    杨玉环也陪着饮了一杯,温酒入喉,她的脸颊泛起的晕红更深了几分,看起来娇艳欲滴,愈发迷人。

    右手托着腮,杨玉环盯着他的脸,忽然问道:“二十多岁还未成亲,风流债倒是不少,除了思思姑娘和那位欲剪还乱的万春公主,还有两位张家闺秀,你将来打算娶谁为正妻?”

    顾青毫不思索地道:“娶张怀玉。”

    杨玉环挑起黛眉,笑道:“那位张家姑娘有何特别之处,令你如此念念不忘?”

    “世上男子有负心薄幸的,也有重情重义的,怀玉与我相识于微末,我能走到今日,离不开她背后不求回报的支持相助,但凡稍有几分良心,就不能在飞黄腾达之后弃她于不顾,若非与她聚少离多,我早已与她成亲了。”顾青叹道。

    杨玉环仿佛被勾起了伤心往事,黯然道:“负心薄幸之人见得多,重情重义能有几人?你喜欢张家姑娘便是这些原因么?”

    “灵魂相契之侣,纵是无言无声,亦胜过千言万语,她或许是世上唯一能完全懂我的女子,我的一个眼神她都能清楚地知道我在想什么,这样的女人若不娶回家当正妻,何异于丢了三魂七魄?”

    杨玉环叹道:“真羡慕你,能遇到这样的女子,顾青,好好珍惜她,莫伤她的心,你们若能白头偕老,一生必然无怨无憾。”

    又饮尽一杯,杨玉环执壶欲斟,发现酒壶已空。

    “阿弟,我还没尽兴呢,快叫下人拿酒来……”杨玉环醉态可掬,竟拽着顾青的胳膊来回摇晃撒娇,小女儿之娇憨之态更添风韵。

    顾青心旌摇荡,刹那间有些意乱情迷。

    努力平复了心跳,克制住体内的兽性。

    这是亲人,不是自己的女人,不要当禽兽,不要当禽兽……

    “来人,拿酒来!”顾青扭头朝屋外喊道。

    丫鬟战战兢兢捧了一大坛酒进来,仿佛察觉到屋内暧昧古怪的气氛,放下酒坛后急忙离开。

    杨玉环身躯摇摇晃晃,显然已有七八分醉意了。

    人一旦有了七八分醉意,喝下的酒基本就没有味觉了,反而会越喝越多。

    杨玉环端杯又饮了一大口,掩嘴小小地打了个酒嗝儿,俏脸通红媚眼如丝盯着顾青,含糊地道:“阿弟,娶了张家姑娘后,也要好好待你另外几个女人,她们都钟情于你,都是好姑娘……思思也是好姑娘,睫儿也是好姑娘,莫辜负了她们……”

    说话已有些语无伦次,顾青听懂了,也默默地端杯饮尽。

    他当然知道她们都是好姑娘,此生要做的事情太多太艰难,大部分时候他无暇顾及儿女私情,回头一看,才赫然惊觉自己已欠下了如此多的情债,每一个都是欲舍而难舍。

    但愿做过这些大事后,自己能安定下来,余生还很长,仍有时间活出自己想要的模样。

    厢房内,二人各怀心思,却都沉默下来,一边默默饮酒,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最后,杨玉环醉倒趴在桌上沉沉睡去,而顾青也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醉了。

    …………

    第二天一早。

    顾青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床榻很香很软,如坠云雾之中。

    忍着剧烈的头痛,顾青刚准备坐起来,却惊觉身边还躺着一个人,一个软玉温香的美人。

    美人露着雪白的香肩,只穿了一件红色的束胸里衣,触目一片白皙丰满,颤巍巍兮呼之欲出。

    更该死的是,顾青发现自己的手似乎一直落在那片雪白丰满上。

    顾青瞬间完全清醒过来,冷汗不觉渗出额头,两眼惊恐地睁大。

    这个玩笑开大了!

    昨晚自己干了什么?还是说,她对我干了什么?

    另一只手悄然探向下身,顾青发现自己的贞操还在,不由大松了一口气。

    正要悄悄抽手而出,杨玉环却恰在此时醒了过来,嘤咛睁开眼,巧得像三流狗血电视剧。

    睡醒的美人仍处于懵然状态,美眸睁开第一眼便看到了身旁的顾青,杨玉环似乎仍没反应过来,又眨了眨眼,发觉自己胸前有些不对劲,垂头一看,顾青刚巧将手挪开……

    杨玉环杏眼圆睁,此时的她终于完全清醒了,垂头看看自己仅着束胸里衣露出一大片肌肤,又看了看只穿着白色里衣的顾青,以及刚才停留在自己胸脯上的手……

    二人木然对视,良久,杨玉环樱唇一张,刚要发出惊恐的尖叫,顾青反应迅速,眼疾手快在她脱口尖叫之前捂住了她的嘴,于是尖叫变成了“呜呜呜”。

    “阿姐,一切都是误会,是误会!”顾青气急败坏道:“不知怎么解释,但,真的是误会!我们什么都没干!”

    杨玉环也冷静下来,任由他捂着自己的嘴,眼神清冷地看着他。

    顾青叹道:“阿姐,不管怎么说,此时不该有动静,否则外面的丫鬟闯进来,可就真说不清了。”

    杨玉环点点头,用眼神示意他放开捂着自己的手。

    顾青小心地缓缓挪开手,见她没有尖叫的打算,终于松了口气。

    然后,杨玉环将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顺便一脚将顾青踹下了床。

    顾青应声而出,非常狼狈且慌乱地穿衣,穿戴过后,终于恢复了衣冠楚楚的模样,见杨玉环将自己头脸都蒙在被子里,顾青不由苦笑叹道:“阿姐,昨晚咱们都醉了,我真没有……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什么都没干。”

    见杨玉环仍蒙在被子里不出声,顾青忐忑地道:“咱们都是成年人,该有的常识都懂吧?若是咱俩昨夜干了什么,身体某些地方终归会有知觉的,或者说,呃,会有某种余韵……”

    杨玉环羞愤欲绝,蒙着被子含糊地道:“你莫说了,快出去!”

    顾青狼狈地答应了,正要转身开门离去,杨玉环忽然掀开被子,露出头脸,道:“慢着!”

    顾青站住,转身。

    杨玉环脸蛋通红,洁白的贝齿咬着下唇,又恨又气地瞪着他,良久,杨玉环道:“我的衣裳……是你昨夜脱的吗?”

    顾青断然正色道:“我不是那种人!”

    杨玉环又气又羞,又想笑,瞪着他道:“屋里只有你和我,不是你脱的,难道是鬼?”

    顾青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道:“阿姐,昨夜你也醉了,有没有可能……是你自己脱的?”

    杨玉环杏眼圆睁,怒道:“你不是那种人,难道我是?”

    顾青急忙道:“阿姐息怒,息怒,你当然也不知那种人。此事是桩悬案,要不……我去报官,让官府的不良帅侦缉破获此案?”

    一个玉枕破空飞来,顾青眼皮一跳,再一闪,嗯,没砸到。

    “滚!”杨玉环又将头蒙在被里,狠狠地吐出一个字。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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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介绍: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唐天宝,顾青身着布衣从烟尘里走来,在长安皇城的大道上,看着鳞次栉比的华丽殿宇,一步,两步,步步生莲。他渐渐握住了这个强盛王朝的脉搏,也看到了饱受挫折打击的李隆基那张灰败阴暗的脸。俯下身,顾青微笑着对李隆基说:“陛下,您是否该禅位了?做个太上皇多好,天下事,臣愿为陛下分忧决断。”朝为田舍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朝为田舍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