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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贼眉鼠眼     朝为田舍郎txt下载     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六十二章 信仰太平

    上了年纪的人才会懂得“太平”二字多么重要。

    大到上国荣誉,小到柴米油盐,都跟“太平”二字息息相关。年轻人不明白,是因为阅历不够,总以为国乱与自己无关,只要每顿还能吃上饭,哪怕刀剑已顶到鼻尖了也不着急。

    没有撕心裂肺的惨痛经历,不会觉得太平的可贵。

    在经历了数十年的开元盛世,和乱象渐生的天宝年后,如今的天下人大多已明白,“太平”二字是多么的重要。

    它关系着家人能否每天一起生活,关系着每顿是否有饭吃,还关系着宁静的家园会不会被突然闯进来的乱军破坏。

    宁为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尽管有些卑微,但大多数人真的是这么想的。

    大军前行,浩浩荡荡不见首尾,顾青骑马行于中军,襄州那位老者的话一直在他脑海中回荡。

    无论如何,要尽快结束这乱世了,作为一个不同世界过来的人,如今的他已完全融入了这个世界,他的呼吸节奏已与这个世界融为一体,每一个百姓子民都与他息息相关。

    不仅要结束乱世,他还要在有生之年恢复当年的盛世,让每个百姓安享太平,不必沦为太平犬,做个堂堂正正的太平人。

    上天安排他来到这个世界,或许便是为了让他完成这个使命吧。

    颠簸的马背上,顾青沉默了很久,旁边的韩介小心地看着他,不知公爷又在想什么重要的大事。

    良久,顾青忽然道:“韩介,你有信仰吗?”

    韩介愣了:“公爷,何谓‘信仰’?”

    “就是无关利益的一种愿望,你愿意分文不赚却舍得为它而死,绝不会为了任何外部的利益而妥协放弃。”

    韩介恍然:“孔子的‘仁’,孟子的‘义’,算是信仰吗?”

    顾青想了想,道:“算是,古往今来,确实有很多舍身成仁,舍生取义之辈,能够为其舍身者,皆可称为‘信仰’。”

    韩介挠了挠头道:“公爷,末将倒没那么伟大,只想着等叛乱平定后,接回父母妻儿,全家好好过日子,或许末将也能沾公爷的光升个官儿,多领些俸禄,这……应该不算信仰吧?”

    顾青笑了:“也算,你的信仰就是好好过日子,战场上你挥出去的每一刀都踏实,你知道自己在为谁而战,你要消灭的是不让你和家人好好过日子的人,那些人都该死,这也是信仰。”

    韩介笑道:“这么说的话,末将也有信仰,战场上的敌人就是阻拦我信仰的人,我只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

    顾青若有所思道:“将士们呢?他们是否也有同样的想法?”

    韩介道:“将士们当然也想快点将敌人杀了,解甲归田过一过太平日子,若能在田间乡野种地收粮,谁愿意过这刀口舔血的生活?”

    顾青目光闪动:“战场上杀敌的赏金也高呀,只要豁出命去,一场战事斩下几颗首级,够得上一年种地劳作了。”

    韩介叹道:“公爷,没有谁天生就喜欢杀人拼命,敌人又不是猪狗,不可能站着不动让他们杀,上战场杀敌的时候也要做好自己战死的准备,每一场战事都是过一次鬼门关,若命都没了,要赏金何用?就算日子过得穷一点,只要是太平日子,袍泽们都宁愿扔下兵器种地。”

    顾青沉默片刻,缓缓道:“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发赏金,将士们还会豁命杀敌吗?”

    韩介惊异道:“公爷的意思是……”

    “一支军队要有自己的信仰,他们若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战,这才是一支真正精锐的军队,诸多动力里,为利益而战是最下乘的,我可以继续发下赏金,但我不愿意他们唯一的动力只是钱,不指望他们的心中有家国天下,但他们心中应该有家人,应该有世代太平的愿望……”

    顾青笑了笑,道:“为天下太平而战,你觉得他们愿意吗?”

    韩介迟疑道:“或许……都是愿意的吧。”

    顾青语气坚定地道:“至少我是为了天下太平而战,这是我的信仰。如果主帅是一支军队的魂魄,那么希望我的信仰能够感染全军将士,当有一天,他们不再为了利益也能慷慨赴死时,安西军才是真正的天下无敌。”

    …………

    襄州那位老者的话给了顾青很大的感触,他渐渐察觉到应该做出一些改变了。

    再英勇的军队,如果没有信仰,便只是一群虎狼,杀敌固然勇猛,但他们只是为了吃肉。

    如果叛乱平定了,虎狼无肉可食,终将成祸。

    所以安西军将士需要信仰,一支有了信仰的军队,才能让太平日子永远维系下去。

    两天后,大军开拔到潼关外,与鲜于仲通的三万蜀军会合。

    行军的路上不停有斥候禀报,按照顾青事先的部署,鲜于仲通的蜀军兵临潼关后故意后撤,朝东进军,做出进攻洛阳的姿态,潼关的守军果然上当,纷纷向洛阳方向派出无数斥候打探消息。

    后来常忠曲环率军攻下洛阳后,无数斥候又飞快将消息传回潼关。

    拦在路中的蜀军非常巧妙地故意将敌军斥候放了过去,确保潼关守军收到洛阳已失的消息,最后蜀军立马封锁了潼关与洛阳之间的要道,不再放过敌军的斥候。

    此时潼关守军得到的消息大约已是四天以前的了,仅止于洛阳城被安西军攻破,以后再无新的消息传来。

    这就是顾青要达到的目的,要智取潼关,其计谋的关键便在两地消息的时间差上。

    与鲜于仲通的蜀军会合已是深夜时分,五万安西军紧邻蜀军大营之侧安营扎寨,顾青刚下马便有亲卫禀报,鲜于仲通求见。

    顾青在刚搭好的帅帐内召集众将议事,鲜于仲通匆匆而入。

    “顾公爷,老夫麾下的蜀军早已准备好了,这次收复潼关之战,还请顾公爷给蜀军一个立功的机会,三万将士出蜀,总不能事事沾安西军的光,他们也想立个功劳回家封妻荫子。”鲜于仲通诚恳地道。

    顾青想了想,笑道:“战事起时,蜀军将士可列第一批攻关,如何?”

    鲜于仲通喜道:“多谢顾公爷成全。”

    顾青摇摇头,望向帅帐内的王贵,王贵也是刚赶到蜀军大营不久,按照顾青的计划,此时王贵应该点兵出发了。

    看着王贵那张跃跃欲试的脸,顾青沉吟许久,道:“潼关不比洛阳,驻守潼关的叛军皆是精锐兵马,所以我给你的兵马也必须是精锐,否则你们坚持不到我大军破关。”

    王贵躬身道:“小人听公爷安排。”

    顾青环视众将,目光落在李嗣业身上,笑道:“李嗣业,陌刀营立功的机会又来了,敢不敢再拼一回命?”

    李嗣业大喜,起身拍着胸脯道:“末将就等公爷这句话了,多日未曾立功,陌刀营的兄弟们都等着领赏钱呢。”

    顾青沉吟道:“陌刀营新补充进了近千人,操练这些时日也够用了,两千五百余人,恰好符合骗关的人数,此次仍由王贵领兵,成功混入潼关后,开战夺门之时,指挥权交回李嗣业,你们的任务就是在里面打开潼关的城门,让蜀军将士杀入。”

    李嗣业和王贵抱拳凛然道:“遵将令。”

    顾青又道:“三万蜀军为攻关第一梯队,蜀军若不支,安西军顶上,天亮之前攻下潼关,诸将回营告诉将士们,此战尤为重要,每个人都拿出拼命的决心,此战立首功者,我将奏请天子,封侯赐田,官升三级,功劳赏赐是平日的双倍,蜀军,河西军,安西军,我皆一视同仁,绝不食言。”

    众将大喜,摩拳擦掌战意盎然。

    顾青环视众人,缓缓道:“诸位,平叛之战,潼关是关键,潼关若破,长安城便指日可收复,关中的叛军将无立足之地,不得不退回黄河以北,此战我对诸位寄予厚望,希望诸位不要让我失望,安西军第一次倾尽全力攻打一座雄关,只许胜,不许败。若败,安西军贻笑天下,我和你们,以及数万将士都抬不起头。”

    “想想那些送别我们的父老乡亲,世人卑贱如泥,一生所求无非‘太平’二字,我等浴血疆场,杀身成仁,博得功名利禄之余,不妨也为天下百姓做点什么,百姓们要太平,我们便给他们太平,……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叛贼不尽,绝不休兵!”

    众将兴奋地起身,一股凌厉的战意冲天而起,所有人高举右臂,齐声暴喝。

    “杀——!”

    鲜于仲通被吓得一屁股坐在马扎上,脸色苍白地擦着冷汗。

    平日看起来和善亲切的安西军,直到战前才露出他们狰狞的一面,如同一柄藏在鞘中的宝刀,一旦出鞘,锋芒逼人。

    子夜,王贵领着两千余将士,狼狈地逃往潼关。

    将士们皆是叛军服色,举着的旌旗横七竖八歪歪斜斜,隔着老远便看得出这是一支败军。

    踉跄逃到潼关下,王贵仰头看着高耸入云的潼关城头,凄然大声道:“上面的袍泽兄弟,请开关门,放我们进去,我们是洛阳牛大将军麾下。”

第五百六十三章 如墙而进

    史思明曾是安禄山麾下第一大将,颇受安禄山重用。

    第一大将的军事才能还是很不凡的,早在得知安西军拔营北进后,史思明便敏感地意识到安西军有可能会攻打潼关,于是在洛阳城破之前,史思明便从长安增援了两万叛军,加上潼关原有的一万叛军,共计三万兵马戍守潼关。

    只有三万,再多他也拿不出了。

    顾青与李亨隔空达成的战略决策,朔方军与安西军南北夹击之势已成,朔方军在郭子仪的指挥下收复了原州,庆州,顾青的安西军北进后收复了商州,兵临洛阳的同时,也徐徐向潼关逼近。

    南北夹击之下,叛军占据的关中已呈四面包围之势,史思明的压力可想而知。

    安禄山的叛乱算是蓄谋已久,但同时也可以说是准备不足。

    蓄谋已久是因为他很早以前就在做准备,囤积粮草,招兵买马,仗着自己被李隆基宠信小心翼翼地从朝廷骗取钱粮,充实自己的实力。

    准备不足是因为顾青的暗中挑唆和李隆基的猜疑打乱了他的计划,逼得他不得不提前起兵,所以在范阳起兵之初,安禄山麾下的兵马只有十五万。

    换了大唐以前的时代,十五万反军能做的大约只是占据几个城池,祸害一方百姓,没等他们继续南下,朝廷就已做出了反应,迅速派兵灭了。太宗高宗,哪怕是武后时期,大唐的军队都是天下无敌的存在。

    可是李隆基的时代不一样,唐军已吃了近百年的太平粮,他们已经习惯了大唐威服天下,四方蛮夷朝拜的风光日子,一旦有战事来临,唐军尤其是京畿道地区唐军的战斗力简直不堪一击。

    这就给了安禄山反军绝佳的良机,使得他们一马平川,两个月的时间便已席卷黄河以北,继而攻破潼关,占领长安,整个关中都沦陷。

    所以,反军果真有那么强大吗?

    其实反军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只不过是唐军更弱小而已。

    当世唯一能与叛军一决高下的,只有安西军了,这是一支顾青亲手带出来的军队,这支军队的领导者有着强大的意志,清醒的头脑,公正的态度,以及绝对睿智的战略战术决策。

    更重要的是,他还有数万愿意为他效忠的将士。

    做戏要做足,王贵在做戏方面绝对是行家。

    铠甲凌乱地挂在身上,王贵一脸血污,表情透着一股子败军之将的颓废和无奈,还有几分仓惶逃命的畏惧。

    身后的两千余兵马也做了充分的准备,他们穿着叛军的皮甲衣裳,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头,如同跋涉了千山万水般疲倦地瘫坐在地上,王贵则独自一人仰头朝潼关城头喊话。

    潼关城头上很快探出一名武将的脑袋,朝下面张望片刻,警惕地问道:“尔等何人?”

    王贵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口水,语气恶劣地道:“刚才说过了,我们是洛阳城牛大将军麾下部将,三日前,洛阳城被安西军攻破了,我们万幸才从洛阳城逃出来。”

    城头上的武将冷冷地道:“报上姓名,官职,递上身份腰牌。”

    王贵这次的准备比在洛阳城时充分多了,非常痛快地道:“我乃牛大将军麾下勇字营副将邓义,后面皆是我麾下的兄弟和城破时收拢的袍泽。”

    城头放下一根绳索,绳索上吊着一个小篮子,王贵取出一面木制腰牌,将腰牌放进篮子里,篮子很快被吊上去,接着城头陷入寂静,上面的武将似乎正在派人查验王贵的身份。

    王贵心里一点也不急,这次准备充分,不担心露馅儿,但表面上还是装作焦急的样子,不时朝身后张望,似乎在害怕追兵杀来,望向潼关城头时,王贵又露出不耐烦之色,想发火又担心对方公报私仇不开城门,不耐烦又憋屈的样子,演技可谓入木三分。

    良久,城头上的武将终于又探出了头,狐疑地道:“洛阳被破,就逃回了你们这些?牛大将军呢?”

    王贵忍气吞声道:“城破后牛大将军不肯变节归降,力竭战死了,洛阳城的袍泽降了大半,只有我和兄弟们不敢冒险归降,怕被安西军算后账,于是都逃来潼关了。”

    城头上的武将笑了笑,道:“你还算是实在。”

    王贵仿佛没听出他讥讽的语气,忍着气道:“我的身份你们可验好了?能开门让我们进去吗?我们绕了老远的路才赶到这里,后面的追兵仍在找我们……”

    武将狐疑地望向王贵身后的将士们,道:“他们果真都是你的麾下?都是从洛阳城逃出来的吗?”

    王贵的表情越来越不耐烦了,语气渐渐恶劣地道:“是,我敢拿脑袋担保,他们都是我麾下的部将,如若有假,你便砍了我的首级。”

    武将又问道:“洛阳与潼关之间路途不近,路上皆有安西军扎营拦阻,你们是如何逃到此处的?”

    王贵终于爆发了,怒喝道:“你耳朵聋了吗?我刚才说过,绕了老远的路才到此地,我等虽是逃兵,但城破之时我们没有归降安西军,我们仍是忠于大燕的,你个杂碎左一句盘问,右一句盘问,啰嗦个没完,当老子是安西军的细作不成?你若不开城门,老子索性带着兄弟们投了安西军,怎么说也能混几顿好吃好喝,回头别怪我带袍泽来打你。”

    武将脸色有些难看,但怀疑之心却莫名消去了一些。

    大概是人性的通病,只要对方理直气壮,自己便显得心虚了,再说刚才查验过王贵的腰牌,腰牌确实是真的,也查过兵册名录,上面确实有个名叫“邓义”的副将,这个副将也确实是洛阳城牛廷玠的部将。

    而且在王贵赶到潼关之前,他们也确实收到了洛阳被攻破的消息,身份无误,事件无误,各方面都对得上号,城头上那名武将其实已打消了对王贵的疑心。

    见王贵脾气急躁叫嚣着要投唐军,武将急了,本来叛军的兵力就有些相形见绌了,若此时在众目睽睽之下逼得袍泽投了唐军,武将可吃罪不起,可能会掉脑袋的。

    犹豫了片刻后,武将果断地道:“传令开城门,让袍泽们进来。”

    沉重厚实的潼关大门被缓缓打开,王贵脸上露出喜色,擦了把汗大声道:“兄弟们,总算到家了,进去好好歇息,吃顿热乎的。”

    身后的将士们也打起了精神,发出有气无力的欢呼声。

    两千余人走进潼关城门,城头上的叛军似乎为了照顾刚逃回来的袍泽们,纷纷点亮了许多火把为王贵他们照路。

    将士们入关一大半后,城头上的武将摸了摸下巴,疑惑地盯着下面入关的将士,喃喃道:“这支败军有点怪,他们手上拿的是什么兵器?一头宽一头窄的,不像长矛也不像长戟,再说……明明是从洛阳逃出来的,一个个丢盔弃甲,为何他们的兵器却一件没丢?而且他们每个人的兵器都一模一样……”

    此时是子夜时分,刚才与王贵对话时四周太黑暗,武将只顾着验证王贵的身份,却没想过观察这支败军的兵器,直到城头纷纷点亮了火把,视线变得明亮清晰后,城头上这名武将才察觉出有些不对。

    每个人的兵器一模一样,这无疑是个巨大的疑点,武将独自寻思半晌,忽然惊道:“不对!有诈!”

    接着武将扭头暴喝道:“进奸细了,关城门,叫下面的兄弟将已入关的人围住,快!”

    旁边的将士们愣了一下,接着飞快地朝城门飞奔而去。

    纷乱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子夜飘荡,城楼上示警的铜锣已急促地敲响,潼关内四面八方的守军潮水般朝城门涌去。

    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

    城门来不及关上,开城门的叛军在铜锣敲响的那一刹便被陌刀营将士一刀解决了。

    未入关的将士纷纷加快了脚步,已经入关的将士立马在甬道前列好了阵势,手中的陌刀在黑夜的火光下折射着慑人的寒芒。

    乔装成败军的李嗣业反手一刀劈翻了一名冲上来的叛军,扬到厉喝道:“陌刀营,列阵!”

    轰!

    陌刀营阵列第一排动作划一地朝前猛地一劈,一挑,血光迸现,惨叫连连,第一批冲上来的叛军如一簇韭菜般被劈倒,与此同时,一个硕大的陌刀方阵瞬间成型。

    李嗣业手中特制的四十多斤大陌刀往前一挥,喝道:“进——!”

    刀光四溢,风声呼啸,陌刀缓缓舞动起来,夹杂着刀锋劈破空气的尖啸声,陌刀舞动的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急。

    如墙而进,人马俱碎。

    无数涌上前的叛军刚靠近阵列便被陌刀狠狠绞成了一块块碎肉。

    恶浪般扑上来的叛军如同潮水遇到了坚墙,冲到墙壁前便无法再进一步。

    此时潼关的城门仍然大开,叛军想要关上城门必须要穿过陌刀阵。

    然而看着眼前这一片在黑夜中闪烁着寒光的刀阵,以及他们脚下一块块仍在不甘蠕动的碎肉,这副如同炼狱般的血腥画面彻底地震慑了叛军。

    陌刀阵前,无人敢进寸步。

第五百六十四章 收复潼关

    大唐关中京畿道,最重要的必争之地便是潼关。

    从历史军事的角度上说,大唐国运的转折点并非长安被叛军攻陷,而是从潼关被叛军攻破的那一刻起,国运便急转直下,后来中晚唐所谓的元和中兴,会昌中兴,严格说来,那并不叫中兴,只能称为“续命”。

    所以潼关的重要性可见一斑,潼关被破,相当于盗贼一脚踹开了长安的门户,长安城唾手可得,城内人口与财物予取予求。

    李隆基得知潼关被破后,对长安城根本没做任何像样的抵抗布置,便带着妃子皇子公主仓惶逃离,因为他也很清楚,潼关破了,长安必然守不住。

    风水轮流转,今夜,安西军将夺回潼关,收复长安。

    陌刀营像一根根钉子,死死地钉在潼关城门内,挥舞的陌刀在黑夜中散发出慑人的寒芒,李嗣业站在队伍前方,他的陌刀是特制的,威力也是最大的,只有他这种魁梧体格的人才挥舞得动。

    李嗣业的脚下已躺满了叛军的尸首,他所站立的方圆一丈内没人敢靠近,他的脚下是仍在蠕动抽搐的碎肉和一颗颗首级。

    潼关城门被陌刀营牢牢占住,无数叛军在陌刀阵前不敢前进一步,面色惊惧地盯着前方的一片雪白刀光,如同看着一头噬人的上古猛兽,人力在这头猛兽面前显得渺小无奈。

    王贵已完成了他的任务,悄悄地往后退,退出陌刀阵外。顾公爷说过很多次,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眼前的情势王贵不需要帮什么忙,贸然上前杀敌只会搅乱陌刀营的阵列。

    潼关城头上,守关的将领居高临下将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于是大喝道:“不可靠近陌刀阵,弓箭上!”

    叛军如潮水般退却,一排排弓箭手顶了上来,隔着数丈外搭弓上弦。

    李嗣业眼皮一跳,暴喝道:“陌刀营,进——!”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陌刀营将士一边舞动陌刀,一边向前跨了几步,方阵推进,挤压着叛军的空间,弓箭手不自禁地往后退了几步。

    “放箭!”

    嗖嗖一阵箭雨,陌刀方阵倒下了几人,但阵列没乱。

    陌刀营是顾青花了巨大的代价打造的,不仅选人严苛,对陌刀营也花费了巨大的资源,在安西军大部分将士还只穿戴普通皮甲时,陌刀营近三千人身上的铠甲皆是非常坚固的龟背鱼鳞甲,算不上刀枪不入,但有几率抵御敌人的弓箭射击。

    叛军一轮弓箭后,李嗣业见队伍里倒下了几个人,不由大怒,喝道:“左右令官压阵,陌刀营突进,兄弟们再坚持片刻,大军马上杀来了!”

    陌刀营将士一齐朝前跨了一步,齐声喝道:“杀!”

    杀字出口,天地变色,方阵里的刀光挥舞得愈发密不透风,阵列在左右令官的指挥下缓缓朝前推进,而对面的叛军弓箭手被陌刀营冲天的杀气震慑住了,吓得连连后退,无论降临如何打骂,叛军胆气已逝。

    城头上的箭雨仍然如暴雨般倾泻而下,陌刀营阵列不时有人倒下,马上又有人补上,双方在城门内为自己争夺生机。

    …………

    离潼关十里外的乡道上,三万蜀军急行军前进,漆黑的夜里看不见路,不时有人栽倒在路边的麦田里,鲜于仲通一脸焦急,不停地催促将士行军。

    按照顾青定下的策略,蜀军不能离潼关太近,以免被潼关守军发现埋伏,继而功亏一篑,所以陌刀营抢夺城门后,蜀军才能从十里外赶往潼关。

    黑夜里急行军已很久了,鲜于仲通愈发焦急。

    这次蜀军主攻是他主动向顾青讨来的机会,以鲜于仲通功利的性格,讨要主攻机会当然不是为了大唐社稷,他是为了自己的功劳。

    最近大唐新天子登基,安西军大营来了杜鸿渐和李辅国两位官员,对政治敏感的鲜于仲通敏感地意识到,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时候来了,此时他必须卖力地在新天子面前好好表现。

    尤其是关于天子和顾青商定的南北夹击大战略,鲜于仲通更打定主意要在其中发挥自己的作用,给自己在新朝博得一桩军功,将来平定叛乱后,战功便是他的政治资本,不一定会升官,但大概率不会被调任或撤免。

    这才是鲜于仲通急着向顾青请战的真实原因。

    不仅如此,鲜于仲通还发现了一点苗头。顾青的安西军实力越来越壮大,天子派杜鸿渐和李辅国一直待在大营里,其用意不言而明,鲜于仲通察觉到天子与顾青之间若隐若现的碰撞火花,这个事实令鲜于仲通冷汗直冒。

    臣子手握兵权太重,对社稷对朝堂绝不是好事,天子对顾青是什么心思,鲜于仲通怎么可能不清楚?而令他冒冷汗的是,顾青掌控的军队里,其中就包括了他的三万蜀军,在顾青眼里,他鲜于仲通是盟友,是友军,而在天子眼里,他却是为虎作伥,说不定已将他划为顾青一党了。

    ——不是说不定,而是必然。

    鲜于仲通是文人,文人没那么大的胆子敢跟皇帝对着干,对鲜于仲通来说,如今的情势令他非常为难,若横下心索性完全依附顾青,自己岂不是成了天子眼中的乱臣?若决定蜀军与安西军散伙,鲜于仲通领兵北上与郭子仪的朔方军会合,此举虽说讨好了天子,但若有一天顾青的臣权稳稳压了君权,他鲜于仲通该如何自处?

    说到底,如今的鲜于仲通面前是一张赌桌,大家的眼睛都盯着他,看他把筹码押在哪一方。

    鲜于仲通好后悔,自己真不应该领兵出蜀的,若当初他对李隆基的勤王诏令不理会的话,此时的他应该在益州节府的豪宅里吃着火锅唱着歌,有风有雾又有驴。

    所以,眼下他什么都顾不得了,先主动请战将潼关拿下再说,有此军功傍身,将来无论天子和顾青哪一方赢了,鲜于仲通都能落于不败之地。

    今晚潼关之战,对大唐社稷尤为重要,对鲜于仲通的前程亦非常重要。

    “报——鲜于节帅,前方不远便是潼关了!潼关城门大开,安西军正与叛军血战。”斥候飞马来报。

    鲜于仲通朝身后几名蜀军将领看了一眼,道:“所有骑兵马上冲关,助安西军一臂之力……不对!是安西军助咱们蜀军一臂之力,所有步军压后,城外列阵后入城,盾兵排前,弓手次之,快!”

    一声喝令,蜀军队伍中一支数千人的骑兵风卷残云般朝潼关策马奔去。

    论战力,蜀军不如安西军,他们没有经历过安西军那般严酷的风雨无阻的每日操练,但蜀军也是边军,李隆基当年设剑南道节府,就是为了防备西北面的吐蕃,蜀军这些年跟吐蕃大大小小也有过几次战事,战力虽不如安西军,但也不弱。

    数千蜀军骑兵在两里外便鞭马冲锋,很快潼关城头便敲响了铜锣示警,原本对着城内下方陌刀营的叛军弓手们不得不马上掉转过来,朝外面的蜀军骑兵疯狂射箭,试图拦击这支来历不明的骑兵。

    听到马蹄声,以及骤然减少的箭雨压力,李嗣业情知援兵已至,不由兴奋大喝道:“后列守住城门,前列继续推进!”

    陌刀阵缓缓朝前进了几步,叛军越来越畏惧,此时他们也听到了关外的马蹄声,叛军将士皆露出绝望之色。

    潼关难保了,此时胜负已定。

    马蹄声越来越近,当数千蜀军策马冲入潼关城门时,陌刀营自觉地给蜀军让开了一条宽阔的路,蜀军长驱直入,锋锐不可当,一直冲到惊慌失措的叛军人群中间,一阵凄厉的惨叫过后,叛军已被打穿。

    军心土崩瓦解,任由将领如何打骂,如何杀一儆百,都挽不回叛军的颓势。许多叛军慌了神,失去理智如同营啸一半,再也听不到将领的命令,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跑。

    李嗣业看在眼里,愈发欣喜,瞠目大喝道:“放下兵器跪地,可饶不死!”

    陌刀营将士一齐喝道:“跪下!可饶不死!”

    叛军仍在犹疑时,潼关外又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鲜于仲通率领的三万蜀军赶到。

    直至此时,叛军终于彻底绝望,无数人一声不吭地扔了兵器,双膝跪地求饶。

    潼关的西门悄然打开,数千人护侍着潼关守将安守忠,趁乱仓惶逃往长安,西门打开后,无数不想投降又想活命的叛军也跟着蜂拥跑出城门外,漆黑的星夜中窜进关外的野地山林里,逃窜不知所踪。

    鲜于仲通惜命,待到潼关已完全被占领后,这才在将士们的护侍下骑马入城,见蜀军将士已在收编俘虏,打扫战场,鲜于仲通捋须大笑道:“来人,速速禀报顾公爷,剑南道蜀军已收复潼关,哈哈!”

    鲜于仲通正得意大笑,李嗣业迎面走来,鲜于仲通的笑声不由一滞,仿佛被馒头噎住了似的,表情尴尬地道:“……蜀军会同安西军陌刀营,一同收复潼关,呵呵,一同收复。”

第五百六十五章 捷报飞传

    收复潼关算是旷世奇功,明眼人都知道潼关的分量何等重要,兵家必争之地被拿下,这桩功劳可谓泼天之大。

    鲜于仲通却有些遗憾,大好的功劳,却不得不与李嗣业的陌刀营分润,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若没有李嗣业的陌刀营率先入关,并浴血坚守,就凭三万蜀军想强行攻下潼关,简直是做梦。

    鲜于仲通很清楚,严格说来,此次潼关之战真正唱主角的其实是陌刀营,三万蜀军入关不过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遗憾归遗憾,但蜀军捡了这份功劳,鲜于仲通也是笑得合不拢腿。

    鲜于仲通像个恋爱中的小女人,很容易满足,递给他一杯热水都能当情人节过了,但李嗣业却没那么容易满足,听到鲜于仲通令人报捷时说“蜀军破潼关”,李嗣业眉头一竖,差点忍不住用陌刀将这个骑在马上的老匹夫劈了。

    后来鲜于仲通非常识趣地改口,李嗣业才平缓了怒气。

    “鲜于节帅,公归公,私归私,陌刀营将士豁出性命守住城门,将你们等来,付出的代价不小,末将不能不给将士们交代……”李嗣业语气平静地道:“潼关之战,安西军陌刀营当为首功,蜀军辅之,方克此关,鲜于节帅认同否?”

    鲜于仲通干巴巴地笑:“那是自然,呵呵,刚才老夫失言了,陌刀营浴血厮杀,终克潼关,陌刀营壮哉。”

    鲜于仲通是聪明人,聪明人绝不会干傻事,尤其懂得识时务。

    跟一个手执四十多斤陌刀,浑身血迹斑斑的魁梧猛将当面争功劳,鲜于仲通再傻也干不出这事儿,李嗣业此刻就算把鲜于家的祖坟刨了,鲜于仲通都得忍着。

    潼关内战事未毕,蜀军和陌刀营将士们仍在清理零星负隅顽抗的叛军,以及收编俘虏,打扫战场。李嗣业仍是满身杀气,气势如虹。

    见鲜于仲通认怂,李嗣业也不客气,别的事情能谦让,但战场上的军功却是分毫必争,安西军的风格就是公正,大家拼命挣来的军功凭什么客气让给别人?

    顾公爷叫你一百声“鲜于伯伯”,那也是私交,断无让出功劳的道理。

    一番对话后,鲜于仲通与李嗣业之间的气氛有些僵冷。

    李嗣业倒也不是纯粹的莽夫,基本的情商还是在线的。见鲜于仲通脸色有些难看地骑在马上,左右环顾假装看风景的样子,李嗣业忽然哈哈一笑,一手拎着陌刀,另一只手伸出来拎住鲜于仲通的玉带,微微用力一提,竟将鲜于仲通整个人从马背上提了下来。

    鲜于仲通大惊失色,面前这个身高差不多九尺的魁梧大汉满身血迹,如同一尊毁天灭地的杀神,一手拎着一丈多长的大陌刀,另一手拎着他,怎么看都是一副要宰了他过年的架势。

    “李将军,你要作甚?你我是友军,不可胡来!……潼关之功让给你了,全都给你,蜀军分毫不取如何?”鲜于仲通情急之下,先拿节操出来顶一顶。

    李嗣业哈哈大笑,将鲜于仲通放到地上后,狠狠一巴掌拍得鲜于仲通内腑五脏翻腾移位,喉头甚至感到一股淡淡的腥甜味。

    “哎呀,鲜于节帅,你我前些日还曾在襄州城里饮过酒来着,记得那次饮酒你我倾盖如故,若非顾公爷尊您为长辈,你我早就兄弟相称了,我麾下的陌刀营将士今夜打得艰苦,战死的也不少,兄弟们都巴巴指望着挣点赏金,今夜的功劳大家都清楚,末将实在没法徇私,您说呢?”

    鲜于仲通脸色苍白,但还是松了口气,勉强笑道:“老夫说过,破潼关之功以你陌刀营为首。”

    李嗣业又拍了拍他的肩,豪迈笑道:“有鲜于节帅这句话,末将就放心了,咱们公私分明,不要为了此事伤了和气。哈哈,回头末将掏钱请鲜于节帅饮酒,蜀军各位将军都请上,咱们不醉不归。”

    鲜于仲通点头:“好,好。”

    李嗣业停顿片刻,挠着头道:“咦?我记得刚刚鲜于节帅说此次破潼关之功你分毫不取?我没听错吧?”

    鲜于仲通面无表情道:“不,你听错了,老夫没说过。”

    李嗣业疑惑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拍得啪啪脆响,鲜于仲通眼皮直抽抽,这是个狠角色,疯起来连自己都打。

    拍了几下脑袋后,李嗣业喃喃道:“莫非我刚刚幻听了?”

    鲜于仲通仍然面无表情道:“没错,你幻听了,很严重。”

    李嗣业忽然一脸憨厚地笑道:“破潼关之功以陌刀营为首,剩下的那点微末功劳只是些汤汤水水,蜀军受之如同鸡肋,鲜于节帅不如索性大方一回,将全部功劳送我算了,下次若有机会,我陌刀营再还上这个人情如何?”

    “李嗣业,不要太过分!老夫忍你很久了!”

    …………

    距潼关五十里外的安西军大营,一骑快马飞奔入辕门。

    大营内,安西军将士披戴整齐,枕戈待旦,一旦有军令马上就能出发。

    帅帐内,安西军众将齐聚,围在沙盘边寂静无声。

    “报——!陌刀营与蜀军已拿下潼关,守关叛军半数逃往长安,余者或降或死,陌刀将李将军和鲜于节帅向大营报捷!”

    顾青长身而起,喜道:“果然破了潼关么?好!”

    帅帐内短暂的寂静后,忽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众将纷纷喜笑颜开恭贺顾青。

    “恭贺公爷,潼关已破,长安如探囊取物,平叛首功舍我安西军其谁!”常忠大笑道。

    沈田亦笑道:“洛阳,潼关,长安,皆被咱们安西军拿下,大唐的江山还得靠咱们安西军,朔方军那点斤两……呵呵。”

    顾青身边的段无忌也露出了欣喜的笑容,盯着沙盘看了一会儿,笑容渐渐收敛,沉声道:“各位将军莫怪学生扫兴,潼关已破,下一步叛军必然疯狂反扑,伪帝安庆绪在长安称制,叛军不会轻易弃守长安,接下来恐怕有一场恶战,如何调兵遣将,还要靠顾公爷金手点拨。”

    帅帐内众将顿时收起了笑容,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顾青瞥了一眼沙盘,笑道:“先庆功,传令全军将士高兴几日再说,叛军会反扑,但不见得多疯狂,丢了潼关,他们想必已清楚,从今日起,王师与叛军的攻守之势已转换,现在轮到咱们进攻,而叛军只能仓惶防守了。”

    “派人向庆州城天子御驾报捷,请朔方军配合夹击战略,向南方缓缓推进,给叛军造成压力,安西军固守潼关,并将伺机分兵寻找战机,逐一歼灭长安以外的叛军,两军对长安呈合围之势,以乱叛军军心。”

    “全军拔营,开赴潼关,派出斥候严密监视长安城附近叛军兵马调动情况,随时回报。”

    连串命令下达后,帅帐外的大营空地上忽然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声,显然外面的将士们已经知道潼关收复的消息,大家都知道收复潼关对整场平叛之战意味着什么。

    太平,好像真的不远了。

    全军欢呼过后,在将领们的命令下,大军拔营西进,向潼关开拔。

    此时,天边已见鱼肚白,黎明前的第一抹曙光刺透黑暗,投射在大地上。

    …………

    蜀中,益州剑南道节府。

    李隆基的临时行宫便在剑南道节府内。

    鲜于仲通率蜀军入关中平叛,李隆基来到益州后发现整座节府几乎人去楼空,只剩了几名重要官员维持剑南道的行政运作。

    跋山涉水来到蜀地,剑南道节度使却已不在,没有收获预期中的风光迎接仪式,李隆基心中原本有些不悦,然而想到勤王圣旨是自己亲自颁下的,鲜于仲通也是奉旨出兵,李隆基倒也没法挑理了。

    最宠信的右相杨国忠被杀了,最宠爱的妃子杨玉环跑了,如今的李隆基心情寥落得像厂长和小姨子跑路后的温州皮革厂下岗职工。

    禁军的哗变虽然被陈玄礼压了下来,但也造成了很多后遗症,李隆基表面上原谅了禁军哗变,当众发誓既往不咎,但李隆基心里已彻底不相信禁军了。

    于是这一路上李隆基暗中密旨调集沿途地方军队随驾护侍,甚至连官府和商贾地主私下募集的团结兵也照单全收,当天子圣驾到达益州时,李隆基的队伍多了许多军队,只论人数的话,几与禁军将士相等。

    一个七十岁且痛失爱人和宠臣的老人,只能用这种方式来维系自己的安全感了。

    李隆基在剑南道节府的日子过得颇为惬意,不过比当初在长安时还是勤勉多了,他开始恢复了当年的开元圣人的模样,每日与朝臣议事,也亲自批阅各地辗转送来益州的奏疏。

    然而从上月起,不知为何,各地官员的奏疏却已收不到了,李隆基发现自己案头的奏疏越来越少,最后一本都没有时,顿觉有些不对劲。

    直到今日,高力士一脸仓惶地匆匆入殿,告诉了他一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太子李亨在没有任何请示的情况下,竟然在灵州登基即位了。

第五百六十六章 君王迟暮

    安禄山谋反,杨玉环离开,风烛之年的李隆基其实已经心灰意冷了。

    大唐的历代皇帝从来都是雄视天下,威服四海,就算武后时有两个不争气的,但朝堂上掌权的人也是强势至极,四方蛮夷莫敢不从。从来没有过被叛贼打得丢了京城抱头鼠窜的皇帝。

    李隆基算是开了先河,尤其是在他的前半辈子,他还是被天下臣民众口齐颂,赞他远迈太宗高宗皇帝的盛世明君。

    结果明君回首一掏就丢了京城和一半江山,光鲜亮丽的盛世一夜之间风雨飘摇。

    百年后的史书上,该如何评论他这个皇帝?

    李隆基已经七十岁,这辈子注定无法翻盘。叛乱或许能平定,但他已不可避免地永远钉死在大唐历代皇帝的耻辱柱上,后人说起他来,开元盛世值得一提,但更浓墨重彩的是他差点当了亡国之君。

    听到太子李亨在灵州即位的消息,李隆基心神俱裂,惊怒之下当即就想下一道圣旨颁行天下,告诉天下人太子得位不正。

    然而心里某个角落有个神秘的声音反复说着一句话,“卸下了权力,也卸下了压力,真好”。

    是啊,真好,从此不再是皇帝,也不必再背负重担。

    李隆基已经七十岁了,他的雄心壮志早已消磨殆尽,他的帝王气象里充斥着暮气与压抑,他像一只血统高贵的宠物狗,虽然锦衣玉食一生,可年迈的他已经没有精力再讨主人欢心了。

    “便如此吧……”李隆基坐在蒲团上,失神地看着空荡荡的大殿。

    高力士躬身站在他面前,神情寥落悲戚,垂头不语。

    李隆基耷拉的眼皮缓缓睁开,得知李亨登基的那一刹,他整个人精气仿佛全泄掉了,此刻的他像一具又干又老的皮囊。

    “太子灵州登基,有多少朝臣拥戴?”李隆基缓缓问道。

    高力士轻声道:“长安失守后,朝臣流落四方,有些跟陛下您来了蜀中,还有些跋涉千里到了灵州,效命于太子麾下。据老奴收到的消息,太子登基大典那日,约有二百余朝臣参与大典……”

    李隆基嗯了一声,又道:“郭子仪,安重璋,高仙芝,顾青他们这些握有兵权的人呢?他们是何态度?”

    高力士迟疑了一下,艰难地道:“诸将皆愿拥戴太子登基,安重璋,顾青等无法参与大典者,亦亲笔上疏愿拥戴,并以君臣礼遥拜太子。”

    李隆基的眼睛赫然睁大,眼中露出骇人的锐光,随即锐光缓缓消退,像一只油尽的灯,渐渐熄灭在瞳孔中。

    “朕待诸君不薄,为何今日皆弃朕而去?”李隆基伤神叹道。

    高力士跪倒在李隆基面前,泣道:“陛下,老奴绝不会弃陛下而去,老奴一生只愿为陛下所驱使。”

    李隆基也流下泪来,起身扶起了高力士,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道:“此生幸识高将军,时穷境殆之际,唯有高将军与朕同祸福……”

    二人痛哭半晌,高力士平复了情绪,道:“陛下,事情尚有转圜,太子殿下未奉诏命,私自称帝,是为大逆也,陛下只消一纸圣旨昭告天下,称太子得位不正,天下臣民必不认其为皇位正统,转而再奉陛下为天子。”

    李隆基苍凉地叹了口气,摇头道:“你能想到的,难道太子想不到吗?他在登基之前必然已有了周全的准备,否则你以为郭子仪,顾青他们为何会拥戴他?自然是提前与他们有过接触了,如今兵马大权皆在这几个将军手中,只要他们愿意拥戴,太子的皇位就算坐稳了。”

    高力士急道:“这几人食君俸禄,怎可背着陛下做下如此不忠不义之事?陛下当修书一封质问……”

    李隆基摇头叹道:“罢了,大势已去,给朕留点体面吧,修书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高力士急得跺脚道:“陛下,这可是皇位啊!天授之权,岂可轻易与人?”

    李隆基神情落寞地盯着大殿内的一盏孤灯,轻声道:“天授之权,却被朕糟践得一塌糊涂,太子此举再是大逆,终归是他在灵州收拢败军,平叛除贼,而朕,却对平叛之事撒手不管,躲到蜀中逃避战乱,朕不如他。”

    高力士气道:“陛下是万乘之尊,自然不可立危墙之下,可皇位却不容他人觊觎,它应是陛下的,陛下说禅让,才轮得到太子,否则便是得位不正。”

    李隆基叹道:“高将军,朕已七十岁了,天寿不远矣,这个皇帝就算继续当下去,还能当几年呢?天下臣民平叛杀敌之时,朕做了什么?待到叛乱平定,朕还政于都,天下臣民如何看朕?”

    “罢了,便如此吧……”李隆基萧然长叹,君王此刻意气已尽。

    高力士急道:“陛下,难道真就承认太子称帝了吗?”

    李隆基点头:“叛乱未平,天家不宜再生波折,否则这座江山真就保不住了,太子当了数十年,也该轮到他了,太子登基可有颁布即位诏书?”

    “有,灵州登基,大赦天下,尊陛下为……太上皇。”

    李隆基阖眼,又道:“还有呢?”

    “封赏朝臣,几位重臣皆有加封,其中顾青被晋为蜀国公,封天下兵马副元帅……”

    李隆基摇头,叹道:“竖子无谋,顾青,猛虎也,不可不防,只可囚于樊笼,岂可纵之山林?就算加封,亦当加衔,怎可晋爵,这道加封旨意若下,天下还有何人能制他?太子难道没想过平叛以后怎么办吗?”

    高力士低声道:“想必太子与谋臣有过商议。”

    李隆基缓缓道:“顾青麾下安西军势大,战力亦是大唐精锐中的精锐,他若有反心,其祸不逊安贼之叛,我李家皇室岂能再坐江山?”

    “高将军,命舍人修书一封,告诉太子,当以天子名义令安西军主动进攻关中,在平叛之战中尽量消耗安西军,待到平叛之后,可封顾青为相,顺势撤免武职,并将麾下安西军拆分,将士分任各地,如此方可永消此患。”

    高力士恭敬应命。

    李隆基迟疑了一下,又道:“另外再以太上皇的名义下诏颁行天下,就说朕年事已高,不克繁务,故禅位于太子亨,愿新君不负祖宗社稷,克己履新,复我大唐盛世。”

    高力士神情悲戚地应下了。

    李隆基说完后,神情已有些疲惫,阖目半晌,忽然问道:“朕的娘子……在顾青处可好?可着人问一问……”

    “是。”

    “罢了,你退下吧,朕有些乏,欲小憩一阵。”

    高力士躬身退下。

    李隆基独自坐在大殿里,忽然摊开自己的双手,他的双手仍然白皙如玉,这些年保养得很好,一点也不像是一双七十岁老人的手。

    可是他的双手已空空。

    没有了权力,没有了心爱的女人,什么都没有了。

    如今的他,只是个孤独的老人,像一个失去了引力的星球,光华暗淡之后,该离去的人已纷纷离他而去,他对任何人不再有吸引力。

    历史如果是一幕戏剧,属于他的舞台已灯光渐暗,他在黑暗中悄然退场。

    台下没有掌声,这幕戏他演得不算精彩。

    原本,应该很精彩的。

    …………

    潼关。

    虽然潼关已被收复,安西军已进驻潼关,修复了许多损坏的城墙高塔,安西军麾下将领和文吏们紧张地进行战后收拾工作。

    叛军留下的粮草军械要统计,归降的叛军要盘问审讯,城头的守关物质要补充等等。

    每个人都很忙,唯独顾青有些闲。

    他是一军主帅,不需要亲自做这些事情,他只要听最后的结果。

    站在潼关城头上,顾青西望长安。

    那层峦叠起的山涧外,长安的城墙殿宇仿佛依稀可见,那座历经千年,更迭了无数雄主君王的古老城池,仍静静地伫立在远处的关中平原上。

    千年已逝,雄主终化一捧黄土,长安却仍然是长安,它用沉默且冰冷的态度告诉世人,世上没有永固的江山,没有万世不朽的基业,唯一能征服这座古老城池的,是时间。

    段无忌悄悄走到顾青身后,行礼道:“公爷,南方第二批赋税送来了,后军文吏正在清点。”

    顾青转身看着他:“第二批赋税有多少?”

    “粮食共计一万石,还有八千斤生铁,五千斤肉干,八百匹壮年战马,以及钱两万贯。”

    顾青点头:“暂时可用一阵了,第三批第四批赋税你去催一催,赶在叛军退出关中以前收齐,安西军的后勤不能断,否则麻烦就大了。”

    “是。”

    段无忌直起身,站在潼关上眺望遥远的长安,轻声道:“公爷,潼关已收复,长安城也快了吧?”

    “快了,潼关往西是平原,正适合平原决战,我安西军皆是骑兵,这一点上我们占了优势,将叛军赶回黄河以北只是时间问题……”

    “是否再过几日便兵指关中与叛军决战?”

    顾青摇头:“不急,大军且休整几日,看看朔方军的动静再说。”

    段无忌疑惑道:“朔方军……”

    “准确的说,是看看那位新天子的动静,叛军被赶回黄河以北,等于败了一大半,那位新天子不知会不会动了兔死狗烹的念头,如果真动了念,那么大家就不会太愉快了。”

    段无忌想了想,道:“公爷,学生以为,安西军当尽快收复长安,天子若有诏令,可以扫靖关中叛军为名,拒绝北上剿灭叛乱,让朔方军去打头阵,安西军只需要占住关中和长安,接管宫闱禁卫防务,天下便已掌握在公爷手中了。”

    顾青笑了:“他是天子,不是傻子,你觉得他会眼睁睁看我兵权势大,掌控宫闱吗?换了是你,你会将自己置于心怀异志之人的手掌中?等着吧,接下来他定有动作,相比叛军伪帝安庆绪,我更是天子的心腹大患,他若不除掉我,天子之位坐得不安生。”

    “公爷已有对策?”

    顾青坦白地道:“没有,他都没动作,我能做什么?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特么乱动……”

    身后传来脚步声,顾青赫然发现竟是多日不见的宋根生来了。

    宋根生一直在鲜于仲通麾下办差,他是蜀军的行军司马,三万蜀军的吃喝拉撒理论上他都要操心过问,虽然蜀军并入安西军大营很久了,但两军营地相隔甚远,且宋根生公务非常繁忙,顾青这些日子竟很难见他一面。

    见宋根生走来,段无忌急忙朝他行礼。

    大家都是石桥村出来的,宋根生是村里除了顾青之外最具榜样的存在,他成了石桥村无数爹娘嘴里别人家的孩子,在宋根生面前,段无忌也只能行学生礼。

    宋根生穿着布衣,匆匆朝段无忌点头算是招呼过了,然后递过一本厚厚的名册给顾青,道:“这是鲜于节帅的请功名册,让我给你拿来报备。”

    顾青没接他的名册,而是笑着上下打量他,道:“不错,像个办事的官儿了,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浓郁的官味儿,啧啧。”

    宋根生哭笑不得:“你都爵封国公了,怎么还是没个正形?”

    “我在你面前若正经起来,你得给我跪下,不知福的家伙,当年咱们还在石桥村时,你偷了我家三斤兔肉,两条鱼干,以为我不知道?这会儿你倒跟我谈正形了……”

    顾青嗤笑,转头跟段无忌道:“你这位宋阿兄,别看他道貌岸然的样子,吃我家的肉可真是一点都不含糊,好几次肉刚端上桌,我转身盛个饭的功夫,一盘肉就没了,我端着一碗白米饭看着桌子上的空碟发愣,害我饿了好几次肚子,后来我在菜里偷偷撒了一泡尿,他吃后觉得味道不对,来我家蹭饭的时候渐渐变得谦逊了。”

    段无忌扭头望天,闷声笑了起来。

    宋根生脸色发青,惊愕道:“你在菜里撒了尿?”

    “咳,失言了,你就当没听过。”

    “不,我听到了。你为何要在菜里撒尿?”

    “做人不要斤斤计较,我只撒了一点点,而且当年的我还是千年难遇的童男,童子尿大补呢,你仔细回忆一下,当年那顿味道不太好的饭菜吃了以后,有没有觉得身体强壮了许多?”

    宋根生气坏了:“那也不行!你太损了,老天瞎了眼,这么坏的人竟然当上了国公……”

    顾青宽慰道:“不要生气了,多年以前的事,我添的那点东西你早就消化掉且排出去了,何必为那些无谓的东西生气呢?”

    “我是为那些无谓的东西生气吗?我明明是在生你的气!”

    顾青摊手道:“可你生气又能怎样呢?如今的你照样打不过我,激怒了我照样能将你搓圆搓扁,如同当年一样。”

    宋根生深吸气。

    好憋屈,就像参加工作后遇到当年校园里的恶霸,悲哀的是,恶霸当年在学校混得好,参加工作后还是比他混得好。

    老天就是不给乖孩子留活路。

    “好了好了,换个愉悦点的话题吧。”顾青转移了宋根生的注意力,眯眼打量他一番后,忽然噗嗤一笑,道:“前些日驻军襄州时,你们蜀军离我安西军十里外扎营,那段日子你很忙吧?”

    宋根生僵硬地点头,还是有些意难平。

    顾青眨了眨眼,忽然说起另一件无关的事:“你与秀儿成亲几年了?”

    “五年了,怎样?”宋根生语气恶劣地道。

    “蜀军入关中多久了?”

    “近一年了。”

    顾青关心地道:“一年不曾与妻子相聚,很想她吧?”

    “当然想她。”

    “很喜欢秀儿?成亲五年仍恩爱如昔?”

    宋根生不耐烦地道:“我与秀儿当然恩爱,你到底要说什么?”

    顾青不怀好意地附在段无忌耳边窃窃私语,说是窃窃私语,但声音大得能让方圆一丈内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找雏妓。这家伙想婆娘想得不行,跑去襄州城最大的青楼,与一位十五岁的姑娘好上了……”

    段无忌噗嗤一声,然后迅速扭头装作没听见。

    宋根生脸孔瞬间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顾青嗤笑:“我手下的亲卫都是老色批,襄州城的青楼被他们逛遍了,他们都在青楼撞见你好几回了,啧啧,宋大官人好手笔,听说在那位小姑娘身上花了不下百贯钱,这些年当官的油水都被耗尽了吧?”

    宋根生活像被当街扒下裤子的斯文败类,面红耳赤地道:“我,我我……我与她是同乡,她身世可怜,我……我一个男人,一年不近女色,自然……秀儿与我仍然恩爱,我此生不会负她……”

    一番话说得语无伦次,可见宋根生臊到何等地步。

    顾青笑道:“好了好了,男人嘛,都是这德性,我能理解。放心,我不会跟秀儿说的。”

    宋根生松了口气,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你真不会说?”

    顾青正色道:“当然不会,我们是好兄弟,兄弟之间当然要守望相助。”

    宋根生红着脸道:“多谢,我……”

    话没说完,顾青却突然扭头对段无忌道:“无忌,写封信回石桥村,问问秀儿会不会编竹笼……”

    宋根生愣了:“什……什么竹笼?”

    顾青耐心地解释道:“就是能够容纳两个人的竹笼,通常是一对男女,将他们装在竹笼里游街示众,游到河边就将这对男女放生,以求来年风调雨顺的大型民间祈福活动……”

第五百六十七章 务实军阀

    狗一定是狗,人不一定是人,成熟了的宋根生也掩盖不了他的弱受气质,顾青看到他就忍不住想欺负一下,就像父亲对儿子的爱一样,我的儿子只准我欺负,别人碰一根手指就翻脸。

    宋根生如果稍有灵性的话,应该能感受到顾青的父爱何等深沉。

    “官儿当得越大越不是人!”宋根生咬牙切齿。

    顾青微笑道:“这话有失偏颇,说得好像我以前没当官时就是人了似的……”

    “你当然不是人,莫以为我不知,你的帅帐里就有女人侍候你,安西军中将士都知道。”

    顾青坦然道:“没错,我的妾室,专门在帅帐侍候我的,白天给我做饭,晚上给我暖床,有意见?”

    宋根生一滞,冷着脸道:“没意见!”

    “襄州城那个十五岁女子,你要不要给她赎身?钱不够我有。”

    宋根生不自在地道:“赎身……自然是想赎身的,但此事秀儿还不知道,我不知如何与她提此事……”

    顾青冷笑:“肉都吃进嘴了,现在才想起怕婆娘?呵,渣男。”

    宋根生不满地道:“你帅帐里的侍妾跟张怀玉说过吗?”

    顾青板着脸道:“聚少离多,没机会说。但她若在我眼前,我一定会说,大男人多几个婆娘,很正常的事,我怕什么?夫纲这一块儿,我拿捏得死死的。”

    宋根生也冷笑:“你也配提夫纲,当年在石桥村,忘了你被张怀玉吊起来抽了?不敢与她共处一室,跑来挤我的床……”

    一旁的段无忌听得两眼发光,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

    军令一出,三军将士莫敢不从的顾公爷,居然有如此光辉闪耀的黑历史,太刺激了,记下来写回忆录也是一笔财源。

    顾青的脸上却有些挂不住了,揉了揉脸喃喃道:“当年发现那个煤坑时应该狠心一点把你埋了的……”

    宋根生居然一点也不怂地道:“你现在埋我也来得及。”

    顾青恍然,喃喃道:“说得有道理,你提醒我了……此地是潼关,西望长安,东接函谷,确实是块风水宝地,埋在此处你宋家后代会发大财的……”

    宋根生神情一肃,长揖到地:“我错了,请不要埋我。”

    顾青斜眼瞥着他,冷笑道:“狗东西,还治不了你了。”

    宋根生颓然长叹。

    他突然明白了一个事实,立功多升官快的人,一定有他的本事,心狠手辣脸皮厚,无论哪一样本事,都是如今的他万万无法比的。

    不过宋根生这几年也改变了不少,比以前成熟了许多,刚才那一记猝不及防的认错干得漂亮。

    想到这里,宋根生的心理平衡了许多。

    玩笑过后,顾青说起了正事。

    “根生,王师平定叛乱后,朝堂会有大变局,你不能总是窝在蜀中那块地方当官,对你没什么好处,往后各地节度使的权力会受到制约,你就算当上剑南道节度使了,也不过是个地方官,考虑一下来我身边吧。”

    宋根生不解地道:“节度使之权为何会被制约?”

    顾青微笑道:“因为我决定要制约节度使之权。”

    “你说的话……天子会听?”

    顾青点头,语气坚定地道:“会听,他必须听。”

    如此霸气的话,宋根生被深深震慑了,瞬间便明白了顾青将来的路。

    平叛之后,李唐皇室不一定会轻松,因为世上多了一个名叫顾青的权臣。

    再想想如今顾青麾下如狼似虎的安西军,以及此时安西军虎踞潼关,西望长安的情势,如同一头即将下山觅食的猛虎,任何反抗都会被它撕成碎片。

    生平第一次,宋根生觉得顾青已高不可攀了,不仅是官职地位的区别,而是高度和眼光的区别。

    当宋根生还在为造福一方百姓而满足时,顾青的眼里却是整个天下。

    “改变权力中枢,培养自己的派系,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天下人都不得不驻足倾听,不敢不听,令出中枢,泽福天下,恢复盛世才有希望,百姓才能过上好日子。”

    宋根生沉默良久,轻声道:“若掌握中枢之后,你也做出了糊涂昏聩的决定,谁来制约你?”

    旁边的段无忌浑身一震,神情焦急欲言又止。

    跟随顾青数年,已经很少有人敢对顾青说出如此逆耳的话了,宋根生虽是顾青的同乡好友,可今时不同往日,大家已经不再是石桥村里直言无忌的少年,宋根生面前是位高权重,连当今天子都不得不忌惮七分的权臣。

    宋根生怎敢如此。

    顾青却丝毫没有生气,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他,笑道:“还以为你改变了不少,骨子里却仍是当年的犟脾气,……你问的问题太深,上下几千年大概没人能解决,我只能说,如果我做出的决定是糊涂昏聩的,民间的百姓受了损,自然会有人站出来推翻我,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想……我还是会镇压下去。”

    宋根生愣愣地看着他,没吱声。

    顾青接着又道:“镇压之后再反省自己,纠正错误,让政令走回正道上来,这才是当权者该做的,历史上那么多王朝的覆灭,是因为他们镇压了反对者后,完全不知自省,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王朝才会灭亡,我不会走那一步。”

    宋根生垂头默然。

    顾青叹道:“任何人张嘴就能说自己的志向是造福天下子民,可造福子民这条路究竟有多难走,唯有真正当权的人才明白,未来或许会有无数人骂我窃国篡位,骂我是董卓曹操,没关系,百年以后,人们会知道,我是一个务实做事的人,这便够了。”

    “根生,我需要有人帮我,和我一样不为权力,只为踏实做事的人,你愿意吗?”

    宋根生沉默良久,道:“我愿帮你,但如果我觉得你错了,我也会直言不讳,那时我伤了你的面子,你会杀我吗?”

    顾青宠溺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傻孩子,我保证不打死你。”

    …………

    安西军攻破潼关后便没了动静,顾青下令全军在潼关休整,破潼关已五日,安西军仍岿然不动。

    潼关破后,叛军兵马调动频繁,长安,蒲州,邠州等地皆有叛军缓缓向潼关集结。

    九月初九重阳,关中各路叛军对潼关形成合围之势。显然史思明也很清楚,失去潼关对他们意味着什么,于是聚集了近十万兵马涌向潼关,试图夺回潼关。

    安西军诸将纷纷向顾青请战,请求领兵击退叛军,顾青却拒绝了。

    战术上,叛军攻打潼关自然要将其击退,但是战略全局上,此时安西军不宜出战,因为这场战就算胜利了,对安西军来说也是弊大于利。

    西面的朔方军不动,安西军就不能动,李亨和下面的朝臣们或许在翘首以盼安西军与叛军打个两败俱伤,顾青怎能上他的当?

    安西军的实力若被削弱了,顾青的底气就没了,后果会很惨。

    尽管有心尽快结束这场叛乱,但顾青不得不承认,自己如今已是一方军阀,他的战略观已完全站在军阀的立场上。

    这是无可奈何的选择,不如此,顾青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他很清楚李家两代帝王对他恨不能除之而后快,别看李亨如今对他忍气吞声,那是因为顾青实力强大,一旦他的实力被削弱,李亨立马就会化身为一头疯狂嗜杀的狼,将他撕成碎片。

    又过了三日,十万叛军兵临潼关城下,潼关上空战云密布,攻防之战一触即发。

    当天夜里,顾青令孙九石率神射营出关,夜袭叛军大营。

    宁静的子时,叛军大营枪声大作,叛军对神射营的到来并不吃惊,似乎早有准备,神射营刚在大营外露面,叛军已严阵以待,在叛军将领的命令下,叛军骑兵开始对神射营发起冲锋。

    然而神射营却不慌不忙,在潼关下摆好了阵势,三段式轮流射击,无数骑兵冲锋竟无法近身,一阵阵巨响之后,骑兵落马者不计其数,神射营不仅没被冲破阵型,反而还朝前徐徐推进,直到快推进到叛军大营辕门前,叛军终于被杀得心惊胆寒,连营帐都没来得及收拾便仓惶后撤十里。

    此战神射营大胜而归,战后粗略统计,神射营毙敌近六千,缴获战马四千余,兵器粮草更是堆积如山。

    叛军预料到安西军会夜袭大营,但他们显然没预料到顾青会派出神射营这支当世无敌的军队,将士们手中那支会喷火会冒烟会发出巨响的古怪兵器着实给叛军狠狠上了一课,分分钟教他们做人。

    所以尽管早有准备,叛军还是被打得一败涂地,初战便折损了六千兵马。

    此战的效果不仅是毙敌六千,更给活着的叛军造成了心理上深深的恐惧,他们永远不会忘记当天夜里的一声声巨响,无数叛军拼了命的冲锋试图冲破安西军阵列,最后尸体躺满了一地仍然无法寸进的恐怖画面。

    那种恐惧的感觉,就好像凡人在向神明挑战一样,无论如何拼命都无可奈何,只能被神明轻飘飘地屠戮。

第五百六十八章 虎啸山林

    叛军实实在在被安西军教训了。

    好不容易集结起来的十万叛军,兵临潼关的当天夜里就被安西军摁在地上狠狠抽了一顿耳光。

    领兵的叛军将领是原来潼关的守将安守忠,在安庆绪即位称帝后,叛军内部其实已经派系林立,由于安庆绪德不配位,在军中又素无威望,导致叛军很多将领对安庆绪并不服气,全靠史思明才安抚下叛军将领们蠢蠢欲动的对安家皇权的蔑视。

    安守忠却无疑是派系林立的叛军中的异类,安守忠原姓王,后来其军事才能被安禄山看重,然后收他为义子,安守忠从此对安家忠心耿耿,在如今长安城的叛军将领里,安守忠是典型的保皇派。

    安守忠其人对安家忠心,却也很会做人,叛军上下与安守忠的关系非常融洽,甚至连史思明都与他称兄道弟,再加上其军事才能出众,安守忠俨然已是史思明之下的第一人。

    上次潼关失守,安守忠在部将的断后掩护下仓惶逃回长安,不仅没受到任何惩处,安庆绪和史思明反而温言安慰,令安守忠感激之余更是羞愧难当。

    这次史思明集结十万兵马试图夺回潼关,安守忠急切请战,要求领兵为帅,一雪当初被安西军攻破潼关的耻辱。

    史思明对安守忠其实是不大放心的,当初在函谷关一战后,史思明亲眼见识了安西军的可怕,原本打算亲自领兵收复潼关,然而安守忠频频请战,甚至给他跪下了,而史思明实在放心不下长安城。

    如今的史思明已然是军政大权一手抓,实实在在的权臣,安庆绪这个皇帝只知在后宫玩女人,敛钱财,被他完全架空了,可长安城里仍然暗流涌动,派系林立的叛军将领齐聚长安,史思明实在无法分身离开长安,否则恐怕后院着火。于是史思明不得不答应了安守忠,由他领兵收复潼关。

    安守忠志得意满地出发了,没想到刚到潼关城门下,便被安西军当头狠狠给了凌厉的一击。

    叛军败退十里外,安守忠急了,在帅帐内跳脚大骂麾下部将无能懦弱。

    然而安西军神射营的古怪兵器却仍然深深地震撼着叛军,败退的距离只有十里,可叛军军心跌落的距离却远远不止十里。败退扎营后,叛军将士仍惊魂未定,各个营帐中都在悄然流传关于安西军那支神秘的军队的传说,传言越广,军心越涣散。

    顾青见好就收,神射营在叛军大营前逞了威风后便立马下令收兵。

    神射营确实是一支无敌的军队,但由于燧发枪很难打造,而且神射营三段射击本身也存在弱点,若被人从侧翼突破而入,阵列就会被敌人破坏,造成巨大的伤亡,神射营当夜之所以战果颇丰,是因为趁夜偷袭,同时敌军对神射营不够了解。

    神射营得胜回营后,潼关再次关闭,叛军驻扎在十里外,既不撤退也不敢进攻,可见主帅安守忠对安西军的心情何等矛盾。

    潼关内,顾青召集众将商议战事。

    神射营占了叛军一次大便宜,孙九石在帅帐内神情难掩得意,被众将狠狠瞪了几眼,孙九石这才稍有收敛。

    “公爷,老是这么对峙下去也不是办法,咱们下一步是收复长安,潼关外的叛军若不能击退,收复长安遥遥无期呀。”沈田急躁地道。

    常忠盯着面前的沙盘,摸着下巴道:“末将觉得,只要守好潼关,收复长安倒不急于一时,咱们依托潼关地形多杀叛军,待到叛军的人数越来越少时,他们自己就会弃守长安,明知守不住还坚守,就算叛军将士愿意,坐在长安城里的安庆绪也不会愿意的。”

    鲜于仲通捋须笑道:“常将军看得远,老夫与将军的看法一样,而今之计是多杀叛军,潼关外的十万兵马若被咱们全歼了,长安的叛军自然不战而退,安庆绪惜命,冒不起这个险。”

    段无忌犹豫了一下,道:“公爷,各位将军,叛军自占据关中后大肆招兵买马,将关中无数青壮强行充军,如今叛军的兵力已有二十万之众,就算潼关外的十万叛军被咱们全歼了,整个关中还有十万叛军,其中长安大约八万之数,若只是坚守潼关,恐怕意义不大。”

    新任都尉的马燧摇了摇头,道:“段先生,叛军虽有二十万,但其战力已非当初范阳起兵时能比,安禄山范阳起兵时,叛军十五万之众,这十五万皆是久经沙场的边军,其中还有大量骁勇善战的异族部落精兵,但安禄山起兵近两年,叛军已被咱们安西军和别的王师兵马消耗得越来越少,如今叛军的战力恐怕连当初的五成都不到。”

    马燧望向沉默不语的顾青,道:“所以末将以为,安西军无须顾忌,可出潼关与那十万叛军决战,叛军虽有十万,其中大部分是强行充军的青壮,他们对叛军心存反感,充军不过是为了活命,不会有人真正为叛军卖命的,只要安西军发起正面决战,叛军必然一击即溃,此战有八成的把握可大获全胜。”

    见帅帐内众将大多赞同此时出关与叛军正面决战,沉默许久的顾青忽然笑了:“你们啊,眼睛只盯着潼关和长安,难道目光就不能放得更长远一些?”

    众将皆愣住,疑惑地看着他。

    顾青指着沙盘缓缓道:“此时安西军若出关与叛军正面决战,自然会大胜,这一点我对将士们有信心,但安西军必然也会折损不少,毕竟对面的叛军有十万人,你们难道没想过,安西军折损之后会怎样?”

    此言一出,帅帐内众将皆寂,接着大家纷纷露出恍然之色。

    只有鲜于仲通捋须阖目,假装睡着了什么都没听到一般。

    顾青若有深意地瞥了鲜于仲通一眼,仿佛故意试探似的又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帅帐内皆是手握兵权的将军,兵权便是怀璧之罪,咱们若折损过大,不仅你我,下面的将士们会有什么下场亦未可知,眼看这场叛乱的攻守已易位,这等时候切不可冲动,稍有不慎便教渔翁得利。”

    鲜于仲通仍然阖目不语,隐隐可见眼皮抽搐。

    李嗣业挠了挠头道:“难道咱们与叛军就这样干耗着不成?打又不打,撤又不撤,太无趣了!”

    顾青神秘地一笑,道:“不急,很快会有转机的,我保证。”

    …………

    顾青的保证很快验证了。

    潼关内外,敌我双方互相对峙了三天,这三天里两军相隔十里但风平浪静,空气里甚至闻不到火药味,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三天后,一脸无奈的杜鸿渐和李辅国主动找来了。

    杜鸿渐见到顾青就叹气,苦笑道:“顾公爷,安西军已据潼关,叛军反扑更是将他们打得落花流水,您为何不下令乘胜追击,一举击破那十万叛军呢?”

    顾青正埋头对付一只叫花鸡,叫花鸡是他的新创,荷叶包裹成年妖娆的母鸡,母鸡肚里塞满香菇,花椒,姜蒜等调料,再裹上湿泥放入火中烤一个时辰,扒开泥土后清香扑鼻,令人不可自拔。

    叫花鸡吃了一半,顾青头也不抬地道:“你们收到天子诏令了?”

    杜鸿渐点头:“是,昨夜有密使绕过叛军大营,将天子密旨递到下官手中。”

    顾青仍埋头吃鸡,道:“天子为何不直接将诏令给我,反而要你们在中间传话?”

    二人一滞,这个话题有点敏感,其敏感程度其实只有一层窗户纸,谁都不愿捅破。

    ——天子为何不直接给你下诏,难道你心里没点数么?

    杜鸿渐果断略过这个话题,道:“顾公爷,天子有旨,请顾公爷率安西军出关击敌,叛军已是日薄西山强弩之末,安西军当速速收复长安,迎天子还政于都。”

    顾青嗯了一声,意犹未尽地抬头扫了二人一眼,道:“安西军暂时不能出关。”

    杜鸿渐一愣,道:“为何?”

    “战事频率太过密集,安西军伤亡不小,需要原地休整,再说后军钱粮也没到位,军中开不出赏钱,怕战后寒了将士们的心呐。”

    杜鸿渐顿觉一股逆气在胸腔中翻腾涌动。

    战事频率太过密集?多厚的脸皮才能面不改色说出这句话。

    安西军北进以来,总共就只经历了三战,一是收复商州,二是收复洛阳,三是收复潼关,其中潼关一战大部分还是蜀军动的手,论伤亡,安西军几乎能忽略不计,这也要休整?安西军将士都成了娇贵公子了么?

    一旁的李辅国忽然笑了,看似和善的笑容却给人说不出的阴森之感。

    “顾公爷,这些理由上不了台面,咱们就莫拿出来推诿了,直说吧,公爷是有何顾忌,还是需要天子答应您什么条件?”

    顾青欣赏地看了他一眼,这家伙果真是玲珑心窍,一眼能见人心,不愧是史书留下千年骂名的大奸宦。

    顾青擦了擦嘴,又擦了擦手上的油,道:“朔方军驻兵庆州,离潼关仅数百里,安西军在为天子卖命收复关中,天子总不能袖手旁观吧?”

    杜鸿渐气道:“顾公爷请慎言,天子万乘之尊,公爷怎可背后非议天子!”

    顾青忽然冷笑起来:“当初我与天子商定南北夹击之策,如今我安西军已收复洛阳和潼关,朔方军却在收复庆州之后便不动了,莫非天子有心坐山观虎斗?这江山究竟是谁的江山,二位何以教我?”

    说完顾青忽然站起身,眼中锋芒闪烁,帅帐内充斥着一股凌厉逼人的气势,吓得二人连退几步,一脸惊惶地看着他。

    亢龙布雨,雷霆降世。虎啸山林,群兽震惶。

    君与臣,龙与虎,今日第一次正面对立上了。

第五百六十九章 拥兵自重

    顾青抗旨,拒绝出兵。

    拒绝的理由没那么伟大正义,他以平等的方式与李亨正面对立。此刻君已不是君,臣已不是臣。

    杜鸿渐和李辅国脸色渐变,他们很清楚顾青的安西军一直是天子心里的一块心病,天子无时无刻都在思考着如何除掉这块心病。

    但他们没想到顾青的语气如此强硬,居然敢当面抗旨,而且把话说得如此**,天子与顾青之间仅存的那层窗户纸,被他毫无顾忌地捅破了。

    一场叛乱,君权已颓,臣权渐兴,大唐的国运随着顾青这一次的抗旨,不知不觉更加暗淡了。

    杜鸿渐额头上的冷汗流了下来,语气放得愈发柔和,此时他突然明白了,连天子都无法掌控的人,他怎么可能掌控?

    “顾公爷言重了,天子岂有坐山观虎斗之心,江山自然是天子的,天下臣民和王师都是天子的,折损任何人皆非天子所愿,顾公爷不可误会天子的好意。”

    顾青也是非常懂得见好就收的人,所谓虎躯一震,王霸之气乱飙的气质不适合他。

    见杜鸿渐服软,顾青也哈哈一笑,然后脸色忽然肃然朝北方遥遥拱手,正色道:“臣与天子相隔千里,君臣难见,难免误揣圣意,是臣的罪过。”

    杜鸿渐松了口气,迅速与李辅国交换了一记眼神,李辅国嘴角扯了扯。

    对顾青的演技,李辅国表示离影帝还差了点距离,刚才还剑拔弩张,下一句立马就请罪,中间缺少了铺垫转变的过程,三分中评,不解释。

    李辅国想了想,道:“天子催顾公爷出关击敌,亦是急于收复长安,重振社稷,顾公爷当体谅天子还政的迫切之心呀。”

    顾青认真地道:“做臣子的哪有资格对天子谈‘体谅’,臣只能说尽全力平叛,尽快收复长安,收复关中,迎天子回都。”

    李辅国又道:“既然顾公爷与天子的想法不谋而合,看来只是理念有异见,顾公爷自领安西军入关平叛以来每战皆胜,从无败绩,从这点来说,顾公爷对平叛的出兵时机自有拿捏,你我不妨再商量一下,顾公爷打算何时出兵,何时收复长安?您说出来,奴婢和杜侍郎也好对天子有个交代。”

    顾青又恢复了懒洋洋的样子,与刚才那副忠肝义胆为天子抛头颅洒热血的激昂模样判若两人。

    身子往后一靠,换了个舒服的坐姿,顾青眉眼往下一耷拉,有气无力地道:“还请二位转告天子,此时敌军锐气正盛,不是出兵的时机,再说……安西军将士接连三战,确实折损过大,我实不忍将士们再经历袍泽战死之痛,故而决定潼关休整半月再说。”

    “半……半个月?”李辅国有些冒火了,他是天子近宦,授命于天子来安西军监军,天子的利益就是他的利益,此刻顾青消极怠工的模样委实令他非常愤怒。

    “顾公爷莫闹,半个月会贻误多少战机,潼关外虽有十万叛军,但他们已非当初范阳起兵时的叛军了,战力比当初大有不如,安西军若出关,叛军必然一击即溃,一劳永逸平定叛乱,日后安西军将士自可安享太平。”

    顾青仍然懒洋洋地道:“李司马或许不知,安西军将士如大宛汗血宝马,虽神骏却也娇贵,稍有劳累便不支,嗯,没错,他们不够持久……当年安西军可是营啸过的,我怕累坏了他们,再来一次营啸的话,麻烦可就大了。”

    李辅国目光一阵闪烁后,语气轻柔地道:“公爷的意思,奴婢明白了。便请公爷说您的条件吧,奴婢和杜侍郎无法做主,但一定会将公爷的意思转达给天子,请天子斟酌,如何?”

    顾青呼出一口气。

    跟人聊天真累,尤其是聊半天都听不出弦外之音的那种人,李辅国总算听出来了。

    沉吟片刻,顾青缓缓道:“无论解决潼关外的十万叛军,还是收复长安城,天子和朔方军不能按兵不动看热闹,江山是天子的江山,我们安西军为天子收复失地,稳固南方,已经拼尽全力,王师与叛军眼看已转换了攻守之势,天子怎可踞庆州而不动,眼睁睁看安西军与叛军浴血厮杀呢?此非仁君之道也。”

    李辅国拱了拱手,道:“公爷的意思是……”

    顾青起身走到沙盘前,二人也跟着凑过来。

    顾青指着沙盘道:“既然天子与我商定了南北夹击之策,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要我安西军出关与叛军交战,朔方军也必须从庆州开拔,直赴潼关,对叛军大营的西面发起进攻,那时我安西军必倾巢而出,与朔方军配合,从东面对叛军大营正面进攻,一东一西夹击之下,潼关外的十万叛军必败。”

    李辅国道:“公爷的意思是,朔方军必须出兵?”

    “没错,朔方军必须出兵,此为平叛重夺江山之战,没人能够袖手旁观,我说句犯忌的话,若天子对自己的江山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态,会寒了将士们的心,那么……就请天子莫怪臣无礼,安西军也会马上撤军,隔得远远的看热闹。”

    杜鸿渐和李辅国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可却无法发怒。顾青的话说得很难听,但意思很现实。

    以安西军如今的军威和战力,叛乱是迅速结束还是拖延三五年,全在顾青的一念之间,天子固然打着精妙主意想坐山观虎斗,消耗叛军和安西军的实力,可顾青和安西军也不是傻子,天子打的主意根本行不通。

    话说得现实,但不臣之意已昭然若揭。

    君权势弱,权臣才敢用如此语气对天子说话。

    杜鸿渐的心渐渐沉了下去,他看到了平叛之后的大唐的未来,平叛之后便会太平吗?不,他看到的未来是仍然摇摇欲坠。

    安禄山倒下了,顾青又起来了。

    忍住心头的忧虑,杜鸿渐规规矩矩朝顾青行礼,道:“顾公爷的意思,下官马上向天子转告,天子如何裁断,数日后会有回信。”

    顾青微笑道:“另请代我向天子问安,臣永为唐臣,天子若不负我,我必不负天子。”

    杜鸿渐深深地看着顾青,道:“这句话下官一定一字不漏转告天子。”

    …………

    给李亨传话的快马从潼关出发,绕过叛军大营直奔庆州而去。

    顾青仍然下令安西军休整操练,明明十万叛军就在潼关不远处扎营,对潼关虎视眈眈随时发起进攻,但顾青却不慌不忙,仿佛天下已经太平。

    对叛军主帅安守忠,顾青揣测过他的心理。

    易地而处,换了顾青是叛军主帅,一定不会轻易下令进攻,一旦争夺潼关之战开始,叛军必然是以填人命的方式攻打潼关,潼关自古便是险关,易守难攻,安西军几乎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就能轻易守住。

    安守忠冒不起这个险,所以他只能等,等待战势的转机,等待安西军主动做出反应,最好能诱使安西军出关与之决战。

    顾青当然不会上当,有此险关为屏障,只要李亨没答应他的条件,安西军就能一直在潼关守下去,反正最后着急的人不会是顾青。

    从安西军入关开始,虽然遇到的战事不多,但安西军的每一战皆是能够改变天下战局的大战,在这场平叛之战里,安西军发挥的作用是任何一支平叛王师不能比的。

    安西军出够了风头,同时也引起了天下人的注意,他们注意到这支军队的可怕,更将所有的目光集中到这支军队的主帅顾青身上,那些目光有贪婪,有嫉恨,也有阴森。

    顾青敏感地察觉到那些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于是在战局攻守之势发生改变之时,他和安西军也必须悄然做出改变。

    安西军的敌人,不仅仅是叛军。

    夜深的帅帐内,一双粉嫩的玉臂勾住了顾青的脖子,像缠绕大树的青藤,柔软而坚定。

    运动过后,大汗淋漓,喘息声很久才平复下来。

    “思思,最近又挣了多少钱?说给我听听……”顾青满足地半阖着眼道。

    皇甫思思趴在他的胸膛上,听着顾青节奏渐渐平缓的心跳声,不满地道:“每次都在这种时候谈钱,妾身可是你的女人,你不养我也就罢了,还要我倒贴……”

    “莫闹,你如今是富婆,比我有钱,我养不起你。”

    皇甫思思嘻嘻一笑,趴在他胸膛上支起半个身子,触目一片雪白。

    “安西军收复了洛阳后,妾身的买卖做得更是如鱼得水啦,洛阳城里人多,货物也不少,如今战乱之时没人敢到处乱跑,城池之间货物无法流通,妾身就不客气了,别人不敢做的买卖,妾身都做了。”

    “对了,妾身在洛阳建了一个商号,名叫‘青思商号’,招募了十几个账房和两百多个伙计。”

    顾青喃喃道:“‘青思商号’?听起来怪怪的……”

    皇甫思思若有深意地一笑:“您若觉得不满意,妾身就换个名字?‘顾皇商号’如何?”

    顾青哭笑不得地看着她:“你是想害死我吗?”

    皇甫思思无辜地道:“公爷姓名的第一个字,和妾身姓名的第一个字,合在一起不叫‘顾皇’吗?”

第五百七十章 掷令布武

    时势至今日,只要不瞎的人都能看出几分苗头。

    安西军大营里流言若隐若现,战局占据上风时顾青突然下令按兵不动,明明有能力出关对叛军来一场歼灭战,但安西军固执地采取了守势,而离潼关不远的朔方军也按兵不动,两军之间还有十万叛军,这十万叛军也按兵不动。

    三者之间几乎完全静止的军事态势,在关中平原这片广袤的大地上形成一种诡异且微妙的平衡。

    山雨欲来也好,互有忌惮也好,各怀鬼胎也好,总之三支军队都不动了。

    大家都在等待一个机会,一个能够一举掌握战略主动的机会。

    作为顾青的女人,虽然顾青很少对她提起朝堂和军事方面的事,但聪慧如她稍作揣测,便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有些事情是大忌讳,亲密如夫妻者也不能明说,于是皇甫思思才有了这句试探。

    顾青搂紧了怀里的皇甫思思,笑道:“你觉得‘青思商号’好听,还是‘顾皇商号’好听?”

    皇甫思思蜷缩在他怀里,舒服地呼出一口气,笑道:“妾身觉得‘顾皇商号’好听……”

    顾青沉吟半晌,轻声道:“先叫‘青思商号’吧。”

    皇甫思思柔软的身躯忽然震了一下,接着双臂一勾,将顾青搂得更紧了,附在他耳边梦呓般道:“公爷无论做什么,妾身都跟着你,此生不悔。就算被押上法场斩首,妾身也要跪在你旁边……”

    顾青感动地揉了揉她的头发,道:“我就算一败涂地,也不会走到那一步的,连自己的婆娘都保护不好,有何脸面立于世上?”

    一番蜜里调油般的谈笑后,两人的感情也升温到炽热的程度,皇甫思思眨了眨眼,道:“公爷将来会娶好几位夫人,那时不要冷落了妾身,毕竟您的第一次可是给了妾身呢……”

    顾青脸颊顿时有些发热:“听你说得如此得意,我觉得我卖便宜了……当时你卵虫上脑,我就算开两万三万贯,想必你也不会拒绝吧?”

    皇甫思思嘻嘻一笑,双脚在被子里使劲乱蹬,然后又安静下来,道:“万春公主说要攒够两万贯,买公爷一夜呢,公爷那时会不会从了她?”

    顾青严肃地道:“当然不会,她可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何德何能区区两万贯就想买下我一夜?……得加钱。”

    皇甫思思又大笑起来,其实她也明白顾青的顾虑,万春公主自从入了安西军大营后,对顾青一直很主动,但顾青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回避她。

    说到底还是万春的身份令顾青颇为顾虑,将来顾青多半要与李唐皇室对立的,如今已经能够看出苗头了,若这个时候收了万春公主,未来不久万春公主夹在李唐皇室和顾青之间,一定会非常难受,顾青如今对万春的回避,其实是出于对万春的一种保护。

    柔情似水地仰脸盯着顾青,皇甫思思满心欢喜。

    这个男人自从与她欢好之后,比当初在安西时更成熟了,这根木头终于萌出了新芽,他更懂得男女之间的情趣,亦能用无声的温柔方式对待世人。

    “公爷,妾身越来越喜欢您啦,干脆您抛下所有的一切,跟妾身一起私奔吧,妾身会做买卖,以后妾身养你。”皇甫思思像一只慵懒的猫,赖在他怀里说着男女间傻傻且幼稚的情话。

    顾青一手顺着她光滑的背脊一直往下摸,嘴里笑道:“你想得美,我先看看你尾巴是不是露出来了,女妖精快快现形……”

    皇甫思思咯咯大笑,在他怀里挣扎扭动。

    顾青叹道:“此生我已无法只为某一个人而活了,数万安西军将士,还有张家姐妹,他们都看着我呢,我若不顾一切跟你私奔了,对安西军对张家姐妹来说就是一场大灾难。”

    皇甫思思轻叹道:“妾身知道,刚才妾身与公爷玩笑呢。喜欢一位盖世英雄,就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包括生死。……公爷,您一定要好好活着,您走的每一步一定要小心谨慎,您的身上牵系太多人的命运了。”

    …………

    三日后,信使飞马赶来潼关。

    这次李亨没有通过杜鸿渐和李辅国传旨,而是直接下旨给顾青。

    虽已有拥兵自重之势,但顾青还是非常注重君臣之礼,听闻信使入关,顾青命皇甫思思给他穿戴正式的朝服,系上玉带,腰间挂佩一块紫金鱼袋,并命安西军麾下将领皆披挂整齐,同时摆下香案。

    仪式感很强,给足了信使的面子,信使脸上有光的同时,终于找到了久违的皇家底气,仰起鼻孔神情傲然,表情跟万春的傲娇模样如出一辙,好像宫里专门有位老师教授礼仪时就是这么教的,非常欠抽。

    顾青领着安西军诸将面朝信使单膝跪下,信使开始宣念圣旨。

    圣旨的内容大多是废话,骈四俪六辞藻华丽却空无一物,如非特殊情况,开篇至少有几百字都是夸人的,经常接圣旨的人会自动忽略,真正重要的是最后几句。

    李亨答应了顾青的条件,朔方军即日从庆州开拔,向潼关进军,对潼关外的十万叛军的西面发起进攻,并与安西军约定,以叛军大营西面燃火为号,安西军马上出关,对叛军大营东面同时发起进攻,务必将十万叛军尽数歼灭,为收复长安扫平障碍。

    信使念完圣旨后,顾青双手接过圣旨,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这道圣旨语气很平淡,丝毫没有强硬或愤怒的不当用辞,显然是李亨阶下某位笔力深厚的舍人执笔所拟。

    语气平淡也代表了李亨的态度。

    是的,李亨不敢得罪顾青,准确的说,他对顾青身后的安西军非常忌惮,忌惮到明明是臣子拥兵自重,还与天子讨价还价,圣旨里却不敢流露出任何不满的情绪,用一种平等且平淡的语气商定了战事,仿佛只是一桩军事上的交易。

    顾青身后的安西军诸将脸上各自露出不同的表情,有的深思,有的微笑,有的犹豫。

    将领们大多是粗鄙的武夫,可武夫也能听得懂圣旨的。他们从圣旨的内容和语气里看到了“君权势弱”四个字。

    所有人的目光投注到顾青的背影上。

    顾青的背影不算宽厚,但很坚定,如同一座巍峨的高山般岿然不动,稳重且踏实。

    领着将领们面北而拜,整套接旨的仪式做完,礼数非常完美,没有任何可挑剔之处。

    段无忌上前给信使塞了一块沉重的银饼,信使不动神色塞进袖中,眉开眼笑地向顾青行礼后告辞离去。

    顾青将圣旨揣进怀里,转身看着安西军的将领们,目光环视,特意在鲜于仲通和杜鸿渐李辅国的脸上多停留了片刻。

    良久,顾青开口道:“诸位……”

    轰!

    一阵甲叶撞击声,所有将领挺直了腰,严肃凝神的模样令杜鸿渐和李辅国侧目,二人心中愈发悲凉。

    顾青在安西军中的威望,从将领们的动作里就能看出来,这支军队已彻底姓顾了,将来天子若欲永除后患,除非设计将整支军队全部杀了,否则就算顾青死了,他的魂魄仍然深深根植在安西军中,永远不会消除。

    顾青对杜鸿渐李辅国二人的想法一无所知,环视众人后,缓缓道:“天子有旨,朔方军与安西军将对潼关外的叛军东西夹击,将其歼于潼关之外,诸位,收复长安收复关中的时候已经到了。”

    将领们振臂暴喝:“杀!”

    看着眼前虎虎生威的将领们,顾青欣慰地笑了:“此战,诸位当用心用命,奋勇杀敌,此战过后我将以军功论赏,为你们请功,诸位跟我多年,也该给你们一个交代了,叛军赶出河南之日,你们皆当封侯升官,封妻荫子,你们用性命亲手为子孙后代博了个世代富贵。”

    将领们纷纷振奋地道:“谢公爷给末将建功立业的机会!”

    顾青笑容一肃,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沉声道:“现在,到了下军令的时候了,我下的每一道军令,你们必须不折不扣给我完成,否则莫说到嘴的官爵飞了,还要挨军法。”

    目光凌厉地瞪向人群中的孙九石,顾青指着他喝道:“尤其是你,孙九石,这次你若再敢擅自行动,可就不止是挨军棍了,你会从神射营里除名。”

    孙九石吓得一抖,急忙躬身道:“末将绝对服从公爷的军令,说一不二。”

    将领们纷纷勾起嘴角,想笑,可此时的场合太严肃,不能笑。

    顾青沉吟片刻,道:“这次聚歼叛军,安西军不必全军出动,鲜于节帅的三万蜀军,以及安西军神射营加上两万骑兵足矣,此战由我亲自领军,节制各路兵马。”

    杜鸿渐和李辅国脸色微微一变,鲜于仲通却率先表态道:“三万蜀军愿听顾公爷差遣。”

    顾青又道:“沈田何在?”

    沈田出列,抱拳道:“末将在。”

    “命你领一万骑兵,在潼关与长安之间三十里处择地设伏,目的是打援。长安城若有叛军增援,打掉它。”

第五百七十一章 潼关会战(上)

    聚歼叛军的一战,安西军将领们皆战意高昂。

    与叛军几次大战,又消耗了不少叛军人数,如今的叛军已是良莠不齐,很多临时强行被充军的青壮实际上只是拿起了兵器的农户子弟,论战力怎么能跟久经沙场的安西军比?

    安禄山死后,胜利的天平其实已慢慢在朝安西军倾斜,哪怕是正面对战,安西军都能有把握以一敌二,将二十万叛军聚歼于关中。

    顾青要考虑的不是胜负,而是胜负背后的政治博弈。

    安西军的敌人不仅仅是叛军,还有虎视眈眈的李亨,歼灭叛军不难,难的是平叛以后,如何处理君臣关系,如何在风云诡谲的朝堂中自保的同时,还能掌握治理天下的权力。

    “常忠何在?”

    常忠闪身出列:“末将在。”

    顾青指着沙盘上的城池,道:“命你领两万骑兵开拔商州方向,一百里后绕道南下,最后兵指长安,对长安城外的叛军大营发起进攻,极力发挥骑兵的长处,对叛军大营一次穿插后马上脱离战场,若叛军出营追击,可引其往东,将他们诱至往潼关方向沈田所部的伏击圈内。”

    常忠又问道:“若叛军不追击呢?”

    “若叛军不追击,你便领军往北,对潼关外的叛军大营南面发起突袭,配合咱们的主力对潼关外的十万叛军完成全歼。”

    “是!”

    李嗣业忍不住道:“公爷,我陌刀营呢?”

    顾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指着沙盘上一条离潼关大约三十里的小路,道:“李嗣业,陌刀营有个重要的使命,那就是这里。”

    众人凝神朝那条小路望去。

    顾青道:“此路名叫‘禁沟口’,是一道天险,与函谷关外的路类似,此处是前朝的潼关原址,隋大业年间在禁沟口建关隘,直到大唐天授年才将潼关改迁至此处,可见禁沟口的地理位置何等险要,李嗣业,你要做的就是率陌刀营将士扼守禁沟口,叛军若败,必从禁沟口逃窜,陌刀营的任务就是堵在禁沟口,不使叛军逃窜,安西军的主力会从后方将叛军全歼。”

    李嗣业咧嘴一笑,抱拳重重地道:“公爷就看好吧,末将用项上人头担保,禁沟口一只鸟都飞不过去。”

    顾青又道:“曲环何在?”

    曲环出列:“末将在。”

    “一万河西军为右军,随时听令支援陌刀营。”

    “是!”

    “右军”是大唐军队作战时的配置,唐军作战时分左右两军,通俗的说,右军就是后人称之的“预备队”。

    作战任务布置完后,顾青环视众将,缓缓道:“诸位,此战关乎大唐国运,潼关外这支十万叛军若被聚歼,收复长安便唾手可得,所以此战非常重要,诸位当同心同德,互相配合,将潼关外的这支叛军歼于关中,迎天子还都。”

    众将振奋地举臂高呼:“杀——!”

    人群里,杜鸿渐和李辅国相视一眼,二人皆松了口气。

    他们最怕的是顾青拥兵自重,不听天子宣调,见顾青已发下军令,安西军已被调动起来,这场交战必然是安禄山起兵造反以来最大规模的一场恶战,顾青部署得宜,军中士气振奋,二人心中愈发喜不自胜。

    关中平定后,天子回到长安,他们在安西军中督战有功,少不了也会被天子封赏,大好的荣华富贵就在眼前这一战了。

    众将散去,各自调遣兵马,杜鸿渐和李辅国凑到顾青身边。

    “多谢顾公爷深明大义,出兵平叛。”杜鸿渐长揖一礼道。

    顾青正色道:“为天子平叛,为大唐社稷荡靖贼寇,正是臣子的本分,杜侍郎何谢之有?”

    杜鸿渐眼角抽搐了一下,要不是害怕顾青剁了他,他此刻好像露出一记嘲讽的冷笑。

    臣子本分?这东西你有吗?忘了昨天你还在拥兵自重,还说天子坐山观虎斗,对天子完全没有敬意,此时你倒突然本分起来了,呵呵……

    想到平叛之后,天子与顾青之间不知还会有一番怎样的龙争虎斗,杜鸿渐不由暗暗伤脑筋,他越来越察觉到大唐社稷已是风雨飘摇了,平叛以后仍然会继续飘摇。

    一个臣子,在这场即将到来的朝堂君臣恶斗之间,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了。

    目送杜鸿渐李辅国离开后,顾青转过身,却看到李光弼正在他身后静静地看着他。

    “李叔。”顾青行礼。

    李光弼目光很深邃,不知在想什么,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自从李光弼领八千兵马从秦岭出来与安西军会合后,顾青心疼李光弼在山里过了太多苦日子,于是请他和刘宏伯一同在后军操练那八千兵马,以及招募来的一万多新兵。

    叔侄二人同在大营,但也有些日子没见了。

    李光弼打量了他一番,叹道:“顾青,你果然长大了,也出息了……你比你爹娘出息多了,你爹娘行侠一生,一身武艺可敌百人,而你,学的却是屠龙术,虽无敌一人之力,却有敌万人之学。”

    顾青微笑道:“小侄不过是顺势而为,无论战事还是实力,都是顺应时势,有些东西该拥有的时候,自然就拥有了。”

    李光弼沉声道:“你曾说过,要给人间重新铺一条大道,这句话我一直记得。”

    顾青也认真地道:“这句话,小侄亦从来不曾忘过。我今日做的一切,都是在铺路。”

    李光弼点了点头:“不要忘了这句话,否则,你便是史书上彻头彻尾的窃国佞臣,被后人唾骂千年的那种。”

    顾青笑了:“李叔,你不信我?”

    李光弼也笑了:“不管你做了什么,也不管我信不信,你只要知道我的眼睛一直在盯着你,我等着你做出点事情,来年你我拎几坛酒去你父母坟头喝个痛快,若那时你在父母坟头饮酒仍问心无愧,我李光弼此生便给你卖命了。”

    顾青重重地道:“说定了?”

    “说定了。”

    “李叔,我这辈子或许会对自己的人生有遗憾,但我绝不会做任何一件问心有愧的事,你给我卖命卖定了。”

    李光弼大笑:“若为天下子民福祉故,我纵卖命十世又何妨!”

    叔侄二人今日的对话有些晦涩难懂,只因李光弼此时内心也非常矛盾。

    一方面是故人之子,他非常欣赏的晚辈,另一方面,他也是唐臣,必须忠于天子。

    如今顾青已出现不臣的苗头,安西军大营里将士们窃窃的流言他也听了个一清二楚,是为天子尽忠,还是默默站在顾青身后,李光弼陷入了挣扎之中。

    最后,李光弼选择了相信顾青,他仍在等待,等待顾青如何给人间铺一条大道。

    成年人冷静且理智,但他们内心深处的某个尘封的角落里,仍然相信童话。

    但愿,顾青的梦想不是童话。它应该有温度,有光亮,大唐社稷的未来如何不必在乎,但天下的子民能够安享触手可及的幸福,这就够了。

    顾青忽然敛起笑容,沉声道:“李光弼听令!”

    李光弼一愣,随即想起这是在安西军大营,而顾青是安西军的主帅,此时的二人已不是叔侄关系,而是从属关系。

    “末将在!”

    “你与刘宏伯将操练的一万八千兵马开拔至洛阳驻扎,叛军若被安西军赶出关中,必从洛阳渡黄河逃往河北,你与刘宏伯可率兵狙击。”

    “末将遵令!”

    “李叔,咱们尽快结束这乱世吧,天下太平,才是人心所向。”

    …………

    潼关内,安西军大营兵马调动,战马嘶鸣,脚步匆忙杂乱,将领们挥舞着马鞭,口吐唾沫狠狠地大声咒骂催促。

    将士们忙乱却振奋,大战将启,对安西军将士意味着立功封赏的机会又来了。随着胜负局势的缓缓改变,有远见的将士们都意识到,能为自己子孙后代博军功封世代的机会越来越少,叛乱若被平定,将士们的生活也将归于平静。

    像如今这种沙场搏命挣功的机会,往后再过几年可能几乎不存在了。人人都有一颗想要跨越阶级的功利心,普通将士们唯一能指望的,便是如今这些为数不多的战争了。

    半个时辰后,常忠和沈田各率两万兵马出营。

    大营中还剩下鲜于仲通的三万蜀军,以及两万安西军,还有五千神射营将士。

    顾青立世的全部家底,这一次倾巢而出。

    黑底金字的旌旗高高飘扬,旌旗上绣着“大唐蜀国公安西节度使太子少保光禄大夫顾”的字样,这是一杆帅旗,被顾青身边的亲卫高举着,顾青骑马立于自己的帅旗之下,看着浩浩荡荡的将士们从辕门而出,心情平静而淡然。

    将士们热血沸腾时,主帅必须冷静,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叛军大营离潼关只有十里,被孙九石的神射营教训过后,叛军也害怕了,安守忠原本雄心勃勃打算一雪潼关失守之仇,结果被神射营迎头痛击后,安守忠羞刀难入鞘,进不得又退不得,此时的他已陷入无尽的矛盾之中。

    当安西军出潼关时,十里外的安守忠第一时间得知了消息,急忙下令全军迎敌,在大营外布开了阵势。

    安西军中军,斥候飞马来报,叛军已在大营外布阵,鲜于仲通和安西军将领皆盯着顾青,等待他的命令。

    顾青沉思半晌,道:“派出斥候,绕过叛军大营往西,打探朔方军到何处了,探明速速回报。”

    接着顾青又道:“令神射营列前阵戒备,未得军令不可放枪。”

    斥候们飞马疾驰而出,鲜于仲通有些迟疑地道:“顾贤侄是否要等朔方军先发动对叛军的攻势,咱们才进攻?”

    顾青笑道:“鲜于伯伯,鹬,蚌,渔翁,三者你会选择做什么?”

    鲜于仲通一滞,他已明白了顾青的意思。

    “贤侄,今日战场上,若贤侄对天子太过咄咄逼人,来日平定叛乱后,天子恐对贤侄不利呀。”鲜于仲通忧心地道。

    顾青叹道:“鲜于伯伯,我就算不咄咄逼人,难道天子将来会放过我吗?匹夫怀璧便是罪,既如此,不如由我掌握主动。”

    半个时辰后,安西军兵马仍一动不动。

    杜鸿渐和李辅国从潼关内匆忙骑马而出,赶到顾青的中军帅旗下,看着骑在马上面无表情的顾青,杜鸿渐脸色难看地道:“顾公爷,大军既然已出关,为何不下令进攻?叛军距此不过十里,大军须臾可至……”

    顾青冷冷瞥了他一眼,道:“杜侍郎,注意语气分寸,大军出战,我是一军主帅,任何人不可插手我的决策,否则按军法惩处。”

    杜鸿渐一滞,急忙将语气放得轻柔,苦笑道:“下官刚才情急,言语失态了。下官只是想请公爷赐教,安西军已出关,何时对叛军发起进攻?”

    顾青微笑道:“我在等朔方军,天子的圣旨上说好的,朔方军与安西军东西夹击,我若率先发起进攻,就打乱天子与我的部署了。”

    杜鸿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朔方军从庆州出发,难免,难免……”

    李辅国急忙接道:“难免路途耽误,但战机却转瞬即逝,公爷何不率先下令进攻,过不了多久,朔方军便可至矣。”

    顾青摇头:“不,朔方军必须先发起,否则,我便下令撤退了。”

    杜鸿渐和李辅国脸色剧变,二人焦急地面面相觑,然后颓然叹息。

    这个顾青果真不肯吃亏,而且对天子的戒备心特别重,真不知平叛以后,君臣之间将会有何等的冲突。

    安西军就在潼关外静静地伫立,顾青不下令进攻,叛军也不敢妄动。

    又过了一个时辰,斥候终于匆匆赶来。

    “报——,公爷,朔方军已在叛军西面十里之外,前锋约一万人马已与叛军的后军斥候交战上了。”

    顾青嘴角一勾,千呼万唤,朔方军终于来了。

    这就对了,想坐稳皇位总要付出点什么,吃瓜看热闹可不行,这世上没人是傻子。

    斥候话音刚落,又有一名斥候从前方赶来,急声道:“公爷,叛军前阵出现骚动,中军有兵马紧急调动迹象,许多兵马正掉头赶往大营后方……”

    顾青嗯了一声,挥手道:“再探!”

    斥候匆忙离开。

    顾青冷下脸道:“下令全军开拔缓行,神射营仍列前阵,令马燧领一万骑兵准备冲锋,调拨两万蜀军中军列阵从马燧所部后方逼近,还有一万蜀军各自分兵,压住左右侧翼。”

第五百七十二章 潼关会战(中)

    除了范阳三镇的边军是叛军外,大唐别的藩镇大多还是忠于李唐皇室的。

    只是安禄山起兵太迅速,朝廷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李隆基紧急调拨其他藩镇边军入关中平叛,几次战役下来,边军有的被消耗了,有的被合并了。

    比如哥舒翰的河西军,守潼关时被叛军攻破,河西军四散而逃,最后收拢起来的也仅剩一万了,这一万还被合并到顾青的安西军里。

    又比如鲜于仲通的三万蜀军,从出蜀入关开始,蜀军没打过一次像样的仗,鲜于仲通这个没节操的却飞快找到了下家,主动并入安西军。

    接着还有朔方节度使和陇右节度使两支边军,但陇右和朔方两大节度使皆是郭子仪一人兼任,从安禄山叛乱开始,陇右和朔方两支边军便一直在关中与叛军周旋,老将郭子仪一人担起了大唐北面兵马对叛军的抵御之战,两支边军伤亡不小。

    郭子仪虽是大唐名将,可惜的是,他不像顾青那样开了金手指,也没有顾青作为穿越者对未来的准确预判性,他指挥的平叛之战虽然英勇顽强,可他指挥的每一战也打得异常辛苦。

    事实上如今所谓的三万朔方军其实是朔方和陇右两大边镇的联军。

    陇右和朔方两大边镇,已经只剩下三万多人了。

    除此之外,大唐还有许多抵抗叛军的军队,有的是地方州县的驻军,由当地刺史或县令领军,围绕关中平原周围与叛军周旋游击,还有的纯粹是当地豪绅地主组织起来的地方团结兵,这些民间军队大多是农户组成,战力可想而知。

    目前大唐的王师大约便是这种情况,首屈一指的最强大的军队,只有顾青的安西军。

    这也是李亨对顾青如此忌惮的原因,如此强大的军队却不能握于天子之手,胸襟度量再宽广的帝王也容不下顾青。

    容不下又干不掉,还不得不捏着鼻子好言好语求合作,李亨的憋屈可想而知。

    十里外的叛军大营开始出现骚乱,当叛军全副精神用来戒备正面的安西军时,安守忠没想到后方杀出了一支朔方军。

    朔方军前锋一万人,由封常清为前锋,一万人皆是骑兵,从郭子仪发出进攻命令开始,封常清率领一万兵马便直冲叛军后军粮草辎重而去。

    后军往往是一支军队防守最薄弱的地方,里面大多是文吏,民夫,军器监文官,铁匠和马夫等等,只有少部分的将士守卫,但后军的物质却是一支军队最重要的粮草,兵器,战马。

    封常清的一万骑兵从后方掩杀而来时,叛军后军顿时慌了,此时不管文吏还是民夫,纷纷抄起兵器便待迎战。

    只不过叛军反应再快,表现再英勇,终究不可能是朔方军正规骑兵的对手,封常清手执马槊一马当先,疾驰中平举马槊,与叛军后军即将接触上时,封常清马槊对准了一名穿着铠甲的叛军,疾驰的速度之下,几乎不费什么力气,马槊便刺入叛军的腹部,封常清用力一挑,将惨叫的叛军挑起,随即狠狠摔到一旁。

    叛军尸首刚落地,封常清已头也不回地朝前继续疾驰而去,他的身后跟着一万朔方骑兵,地动山摇般的喊杀声中,朔方军犹如一支背后激射而来的冷箭,狠狠地刺穿了叛军的后方。

    但是叛军的反应也不慢,在最初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后,叛军中军迅速调拨兵马向后方增援,须臾间便见一支大约两万人的兵马飞快奔来。

    安守忠被安禄山和史思明看重,终归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在叛军将领的军事才能上,安守忠能排进前三。

    增援后军的叛军一边疾驰一边分兵,井然有序地迅速一分为三,中部一万兵马正对朔方军迎上,另外一万兵马分为左右两翼,对冲进后军大杀四方的朔方军形成包围之势。

    两军真正的较量此时才开始。

    电光火石间,双方正面狠狠撞上,此时两军阵势已乱,不可能列阵击敌,双方皆是以小股为单位各自厮杀,刚一碰撞便是生死相拼。

    封常清所部此时已隐隐被包围,左右两翼叛军兵马飞快移动,朝封常清所部后方移去,封常清一眼便看清了叛军的意图,这是要在他后方封口,然后聚而歼之。

    封常清在马背上直起身,他的身上已是血迹斑斑,左右张望了一番,嘶声道:“快去看看后方郭大将军的主力何时到来,还有,前阵安西军是否发起了进攻!”

    身边两名同样血迹斑斑的亲卫各自掉转马头,飞快朝不同的方向奔去。

    …………

    安西军阵列内。

    当朔方军杀入叛军后军时,所有将士的目光纷纷投注在顾青身上,每个人的表情皆是跃跃欲试,只待顾青一声令下,他们便跃马而出,杀个痛快。

    顾青骑在马上却纹丝不动,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旁边的杜鸿渐差点给他跪下了,低声哀求道:“顾公爷,朔方军已依约发起了进攻,公爷您快出兵吧,否则朔方军的前锋可就全交代在这里了。”

    顾青笑了笑,此时如果他有私心的话,只要按兵不动半个时辰,朔方军便会增加无数伤亡,这对他将来执掌朝堂,掌控宫闱有莫大的好处。

    人一旦有了底线,便注定成不了枭雄。

    骨子里装着家国天下,便会下意识地拒绝那些卑劣的利益,尽管那些利益对他尤为重要,可他终究不愿人生里多了这个污点。

    洗不掉的。

    “令,孙九石率神射营出发,对叛军前阵发起进攻,三段列阵,徐徐图进。”顾青凛然下令。

    亲卫匆匆疾驰出列传令。

    “令,蜀军一万左右分兵,从侧翼向叛军中军包抄而去,由南北两面同时穿插而过,打乱叛军中军阵列。令,马燧领一万骑兵紧跟神射营之后,待神射营击溃叛军前阵,马燧所部马上对叛军正面发起冲锋。令,两万蜀军押后,随时策应神射营,叛军前阵溃散后,两万蜀军对叛军中军开始围剿。”

    一串军令下达,顾青身边的亲卫纷纷策马朝前狂奔,向前军传达顾青的军令。

    片刻之后,大军缓缓动了起来,然后,越来越快。又过了片刻,前军神射营已然开始策马狂奔。

    十里的路程很近,骑兵须臾可至。

    很快神射营前军便已赶至叛军阵列前,两军相隔一里之遥,神射营将士纷纷下马,在孙九石的厉声命令下,五千神射营将士迅速分三段列阵,不慌不忙地装填火药,朝枪管里塞铁丸。

    叛军将士见前阵对峙的安西军,不由嘴里一阵阵发苦。

    朔方军已将他们后方杀得天翻地覆,直到此刻叛军还未完成对朔方的合围,谁知前方正面的安西军又杀来了。

    尤其是看到列于安西军前阵的正是那晚手执古怪兵器的神秘军队,他们手里的古怪兵器对叛军造成的伤亡此刻仍历历在目,看到神射营气定神闲装弹,列于前阵的叛军士气顿时飞快跌落至谷底。

    “三段列阵,全军步行向前推进——”孙九石厉声喝道,同时举起了手中一面黑色的令旗。

    神射营将士纷纷步行朝前推进,队列严丝合缝,甲叶撞击的节奏如同战鼓声声敲击在人心上。

    叛军前阵顿时出现一阵躁动,叛军将士不安地盯着前方,神射营将士的每一步都仿佛释放着浓浓的杀气,连天空都仿佛瞬间阴沉下来,杀气如同乌云般笼罩在他们头顶。

    距离叛军前阵两百步时,孙九石下令止步,轰的一声,神射营将士动作划一地停下,然后第一排将士非常默契地蹲下,执枪平端。

    叛军前阵的躁动越来越明显,那晚他们已经狠狠受过一次教训了,就是这种古怪的兵器,就是这种三段式连续不停的巨响,在几乎未付出任何伤亡的情况下,轻易带走了他们六千多人的性命。

    前阵的叛军将领见势不妙,此时若再不做点什么,对面的安西军几乎可以不战而胜了。

    “弓箭上前!”叛军举剑厉喝道。

    数千弓箭手纷纷列于前,令旗高举,箭矢斜指向天,令旗挥落,箭矢铺天盖地如暴雨般朝对面的神射营倾泻而去。

    神射营的将士却动也不动,神情冷峻地平端着枪,将领未曾下令,就算被射死也不能动,这便是安西军中严厉的军令。

    而此时的叛军前阵却已明显躁动不安,相比之下,两军高下可见一斑。

    漫天箭雨朝神射营倾泻而来,然而令叛军绝望的是,箭雨看似凌厉,但在空中时去势已缓,最后无力地落下,竟只落在神射营前方五十步外,神射营将士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如今的弓箭通常的射程是一百五十步左右,所以古代便有“百步穿杨”的成语,却从来没听说过“两百步穿杨”的论调。

    而此时的叛军和神射营之间相隔却是两百步,弓箭的射程根本无法达到。

    一通箭雨操作猛如虎,结果连人家的边儿都没挨到。

    悲催的叛军没想到小丑竟然是自己……

    弓箭只有一百五十步的射程,但燧发枪却不止一百五十步,孙九石下令在两百步外止步自是有道理的,两百步的距离能够完美地对叛军形成降维打击。

    见叛军的弓箭像腹泻前的响屁一样,刚有了动静便消停了,孙九石冷冷一笑,挥起了手中的令旗嘶声喝道:“第一排下蹲,准备——”

    神射营第一排早已蹲下,举枪瞄准了对面的叛军。

    “放——!”

    轰的一声巨响,叛军前阵如同被狂风吹过的麦浪一般倒下一片。

    “第二排上前,准备,放——!”

    “第三排上前,准备,放——!”

    三排枪击,五千发铁丸全部射向对面的叛军,叛军死伤无数,前阵的阵型全乱了。

    这不是一个水平层次的较量,这是降维打击,是欺负人。

    叛军的阵型已完全崩溃,根本没有成型的阵列,无数人凄厉地哭喊,惨叫,抱头嚎哭,有的索性扔了兵器便往后跑。

    诚如顾青所言,如今的叛军已非当初安禄山起兵时的范阳三镇边军了,经历了一场场大战后,叛军的精锐已经被消耗了许多,补充进来的都是叛军从关中强行充军的青壮农户,他们的战力低下倒也罢了,没有坚定的战斗意志,一旦遇到挫折掉头就跑,便会影响全军的士气,整支军队士气的崩塌便在顷刻之间。

    叛军前阵节节败退,孙九石下令全军步行推进。

    叛军退,神射营进,两军交战没多久,胜负便已一目了然。

    位于中军指挥的安守忠对前阵的交战状况看得清清楚楚,眼皮一阵抽搐,忍住心头的恐惧,神射营那种古怪又犀利的兵器同样对他造成了难以磨灭的巨大冲击。

    安西军有此神器,天下何人是顾青的对手?

    狠狠咬了咬牙,安守忠怒道:“老夫从来不信什么天下无敌,天下哪里来的无敌?千古艰难事,唯死尔!来人,传令中军调拨一万骑兵,对安西军发起冲锋,不管你多么厉害的兵器,唯快可破!”

    一万骑兵迅速被调拨出列,在一名披甲武将的指挥下,列阵朝神射营冲去。

    孙九石仍然不慌不忙,骑兵当然可怕,但是,神射营手中的兵器更可怕,它本来就不是应该出现在这个年代的东西,是顾公爷的聪慧匠心将其创造出来了。

    利器在手,天下无敌!

    “神射营,准备——”

    面对急速冲锋而来的骑兵,孙九石仍然冷静地举起了令旗,面前是千军万马之敌,但神射营,却稳如泰山,坚如磐石。

    五百步,四百步,两百步……

    “放——!”

    轰的一声巨响,前方冲锋的叛军骑兵纷纷栽落马下,随即眨眼间被后面飞快奔驰的骑兵踏成了肉泥。

    轰!

    又是一阵枪响,骑兵又倒下了一批。

    两百步的距离,神射营只来得及放三枪,但这三枪对骑兵造成的不仅仅是伤亡,还有障碍。

    无数被击落的骑兵给后面冲锋的骑兵形成了一道道血肉墙壁,骑兵的优势在于冲锋的速度,前面一批批倒地的骑兵被践踏过后,叛军人数不仅锐减,而且速度也被拖累得慢了下来,很多骑兵并非被神射营击落,而是被前方倒地的袍泽绊倒。

    骑兵冲阵,战马被绊倒便意味着死亡,后面的袍泽不会避让,更不会好心地从乱军中扶起他们,他们只能被践踏,然后,后面冲来的骑兵继续被绊倒。

    待到叛军骑兵快冲到神射营面前时,一万人已只剩了四五千人,他们冲过的身后是一片狼藉,战马和人的残肢断臂不计其数,伤者抱着头在地上打滚哀嚎,惨不忍闻。

    骑兵的将领没有回头看,而是盯着前面不远的神射营露出了狰狞的笑。

    只要能全歼这支手执古怪兵器的军队,付出多大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杀光他们——!”叛军将领双眼充血,举刀嘶声吼道。

    这时忽然一阵战鼓擂响,孙九石飞快挥动令旗,神射营将士纷纷后撤,与此同时,一支万人骑兵从神射营后方的山林中绕出,朝正前方的叛军冲杀而去。

    “你们杀不了!”马燧手执长戟,一马当先冲向敌阵。

    身后的战鼓声节奏越来越急促,一万安西军骑兵发出震天的喊杀,穿过神射营将士阵列,朝叛军骑兵冲去。

    叛军将领大惊,此时己方骑兵冲锋已止,气势已滞,而且这条冲锋的路上付出了一半的伤亡代价,好不容易杀到神射营面前,没想到安西军竟然还有后手,他们的后面埋伏了一支万人骑兵。

    此时撤退已来不及,而且一旦撤退,很容易造成全军的迅速溃败。

    “拼了!”叛军将领一勒马缰,迎头而上,恰好与冲到面前的马燧脸对脸,二人眼中皆是一片疯狂的杀意,两支长戟出手,在空中发出清脆的巨响。

    “给我……死!”马燧双手被震得发麻,却也激出了狠劲,赤红着双眼,长戟在半空中划了个半圆,狠狠朝叛军将领头顶劈落。

    叛军将领吓得心神俱裂,下意识地偏头一让,马燧手中的长戟呼啸着从他耳边而过,但长戟并未落空,叛军将领避过了凌厉的一招,但他身下的战马却没避过,长戟狠狠劈在战马的脖颈,战马一声悲鸣,软软倒地,脖颈处已被马燧的长戟斩断了一半,鲜血喷溅而出。

    与此同时,安西军一万骑兵已将叛军五千骑兵全部冲乱打散,一轮冲锋后,五千叛军又倒下了一千多,然后安西军将士非常默契地将剩下的数千叛军分割包围,将他们包裹在一个个的小包围圈里,从四面八方对叛军实行歼灭。

    眼见这支叛军骑兵已无回天之力,躲在山林后的神射营将士在孙九石的命令下起身。

    “神射营,推进——!”

    神射营将士绕过正在鏖战的双方骑兵,然后在战场的后方迅速列阵,整齐地向叛军中军挺进。

第五百七十三章 潼关会战(中二)

    未来的每一段岁月静好,都是战场上的血肉铸就。

    理想与长枪,被鲜血浸染后才能刺破苍穹。

    叛军前阵,马燧所部一万骑兵已快完成对叛军的绞杀,孙九石领着神射营向前步步推进,叛军前阵已崩溃,随着神射营的推进,前阵败势更急,无数叛军扔了兵器掉头就跑,叛军将领气急败坏,阵前连斩数人,仍然挽不回败势,最后有些叛军将领索性自己也掉头跑掉了。

    神射营仍然在向前推进,前方两百步内无人能挡,一炷香时辰后,离叛军中军越来越近。

    叛军后军,叛军抽调了两万兵力对朔方军一万前锋完成了包围,封常清浑身血迹,状若疯狂,他和部将身陷敌营已半个多时辰,可朔方军主力却迟迟未至。

    按照与郭大将军的战前约定,此时朔方军主力应该已突破了后军的包围,与封常清在敌营中会师了,一批又一批的斥候冒死冲出去,封常清等来的却仍是杳无音信。

    “再派斥候去探,合力冲出包围,请郭大将军速速发兵!”封常清扯着嗓子嘶吼道。

    几名斥候在将士们的掩护下策马冲出了包围圈,封常清无声地苦笑,耳中又听到了敌营的战鼓声,又有敌军围了上来。

    安守忠将这支闯进后军的朔方军当成了心腹大患,摆出了必除之而后快的架势,甚至来不及顾及前方节节推进的安西军,此时的安守忠像一只被群狼环伺的野狗,哪怕断无生理,哪怕自己身上已被咬得千疮百孔,他仍死死地咬着其中的一头狼不松嘴,同归于尽也要干掉封常清。

    …………

    离战场西面三十里外,两万余朔方军缓缓前行。

    前方战事激烈死伤无数,但这支开赴战场的朔方军却仍走得很缓慢,如同饭后散步一般不慌不忙。

    中军帅旗下,郭子仪不停抬头看天色,又不停扭头朝后望,眼神里一片焦急之色。

    郭子仪在等后军的圣旨。

    李亨也在军中随行,这一次算是大唐天子御驾亲征。可惜李亨没征出个模样,两万余朔方军走得缓慢正是李亨亲自下的旨意,在封常清率军杀入叛军后军开始,李亨的旨意已到了郭子仪面前,严令郭子仪放缓行军速度。

    郭子仪是大唐名将,但大唐名将也不得不服从天子的旨意。

    于是郭子仪只好下令缓行,哪怕他已依稀听到远处激烈的厮杀声,哪怕此刻他已心急如焚,可不能快就是不能快,李亨的旨意措辞很严厉,郭子仪不敢违旨。

    从庆州城赶来的这一路上,郭子仪已派人向李亨请示了很多次,他自己也亲自赶到后军当面劝谏李亨,苦求李亨不可错失战机,此战可歼叛军一半力量,说是毕其功于一役也不过分,朔方军怎可置前方浴血厮杀的将士于不顾,不慌不忙地朝战场行去。

    然而李亨打定了主意铁了心,无论郭子仪如何请求,李亨仍然不准,最后甚至声色俱厉地警告郭子仪,若再劝谏必治罪。

    郭子仪只好回到中军,按照李亨的旨意下令全军缓行。

    朔方军后军,天子銮车中。

    宽敞的銮车内装饰豪华,车身是大匠精心打造,行驶在山路上也只有微微的颠簸晃动。

    銮车内只有李亨和李泌二人,李泌跪在李亨面前,神情焦急,欲言又止。

    李亨却神态悠闲地翻着书,偶尔还用手指挑开车窗,欣赏外面的风景。

    李泌实在忍不住了,道:“陛下,臣请陛下切勿自误啊!朔方军主力若再不赶到战场,封常清所部恐会全军覆没,这跟当初与顾青商定的策略不一样呀,平叛大事,陛下怎可失信于臣子。”

    李亨嘴角一勾,眉宇间浮起几分阴沉。

    “臣子?你说的臣子是指顾青吗?你觉得顾青还算是臣子?”李亨冷笑道。

    李泌语滞。

    有意思的是,李亨登基后,却并未给李泌加封,他的官职仍只是翰林待诏,但他的权力却比任何人都大,通常的朝政军事,李亨大多对他言听计从,时有宫人谓李泌“权逾宰相”。

    作为曾经的东宫谋臣,如今的天子驾前第一人,李泌深知李亨对顾青和安西军的忌惮。

    随着安西军越来越强大,名声越来越大,李亨的忌惮便越深,这种忌惮已经深入到了骨子里,朔方军驻扎庆州时,李泌便不止一次听李亨醉后咬牙切齿喊着顾青的名字,那仇恨的眼神,那不共戴天的表情,李泌至今思来犹觉惊怖。

    究竟多恨一个人,才能将这种仇恨如此生动刻骨地表现在脸上。

    转念一想,李泌又有些理解李亨,甚至隐隐对他有些同情。

    四十多年了,好不容易趁着天下大乱,天子皇权尽失,李亨才趁机在灵州登基,连传位诏书都没有,登基大典也是寒酸简陋得很,不管怎么说,等了四十年,皇位总算是坐上去了。

    可是李亨的皇位刚坐上去,便发觉这张龙椅坐得很不稳当,简直摇摇欲坠。

    内忧外患,内外交困。

    外有叛贼谋反,迟迟难以平定。内有权臣拥兵自重,渐露不臣之相。

    偏偏如今皇权势微,更重要的是兵权孱弱,既无法扫平叛乱,也无法收拾权臣,为了平叛,堂堂天子竟然要向权臣陪笑脸,说软话,大唐天子当到如此卑微的地步,当年英武神勇的太宗先皇帝若九泉下有知,恐怕会气得从九泉窜到八泉。

    直到今日,李亨总算促成了朔方军和安西军联军夹击叛军的战略,此时此刻,前方将士在三十里外浴血奋战,而李亨,却在兴奋地打算使一招釜底抽薪。

    若两军鏖战之时,突然下令将朔方军撤回,留下安西军与叛军拼个你死我活,无论死的是谁,活的是谁,对李亨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从帝王利益上来说,叛军和安西军都要死,就算死不了,极大地消耗自身实力,对皇权也是有利无害的。

    “李泌,你说顾青与安庆绪,谁对朕的威胁更大?”李亨望着车窗外,忽然悠悠地问道。

    李泌抿紧了唇。

    答案不言而喻,认真衡量起来,顾青当然比安庆绪的威胁大。

    安庆绪只不过是个纨绔败家子,就算如今叛军真正掌权的史思明,他也不过是一员将才,却算不得帅才,更干不了皇帝的活儿,朝廷任叛军这样发展下去,迟早有一天他们自己内部就会出现极大的矛盾,朝廷几乎不用费多大的力气就能平了叛乱。

    但顾青年纪虽轻,却比安庆绪和史思明出息百倍。虽无枭雄之姿,却有雄视天下的实力,而且此人心志高远,性格坚韧,冷静睿智,所有帝王领导者应该具有的品质,他都有。

    这样的人比安庆绪的威胁大多了,他活着一日,李亨便寝食难安。

    “李泌,你说究竟是平叛为重,还是肃清权奸为重?攘外必先安内,叛军已转为守势,他们何时被平定,朕其实并不着急,平定他们是迟早的事。但顾青……安西军之患,甚于叛军,甚于洪水猛兽,此人不可不除,就算眼下除不掉,至少也要削弱他的实力,分化他麾下的安西军,今日此战,不正是好机会吗?”

    李泌苦笑道:“臣明白陛下的意思,但陛下,您或许太小看安西军了,世人皆云安西军天下无敌,这句话可不是胡乱吹嘘出来的。若此战过后安西军折损甚小,而陛下又失信在先,您与顾青的君臣关系可就尖锐了,而且会愈发激起他的反心,权衡之后,终究是弊大于利,臣请陛下三思,此时下旨令朔方军主力急行军,一切还来得及。”

    李亨摇头,道:“朕听说蜀军和河西军都并入安西军麾下,连李光弼也带着八千兵马投奔了他,而且顾青本人也没闲着,他私自还新募了两万新兵,如此算来,安西军实有十万控弦之士,李泌,这是一头越来越强壮的猛虎,此时朕若再不做点什么,将来更无法除此大患了。”

    李泌无法再劝谏了。

    在李亨的心里,他已分出了孰轻孰重。

    所有人都觉得当前第一要务是平定叛乱,迅速恢复大唐社稷的安稳,李亨表面上也是这么做的,在平叛这件事上,他与所有的臣子一样认真且迫切。

    可他心里真正的大患却并非叛军,而是顾青。

    他心心念念想要除掉的,也是顾青。

    只有除掉顾青和安西军,他的皇位才稳当,他才能像父皇那样奋斗几十年,再创一番大唐盛世。

    李亨眯着眼,沉吟道:“李泌,你说如果此时朕突然下旨,命郭子仪麾下朔方军掉转刀口,从侧翼向安西军发起进攻,可行否?”

    李泌眼皮一跳,急忙道:“陛下,此事绝不可行!这是在玩火!”

    “顾青麾下的安西军,陛下或许未曾亲眼见识过他们的厉害,原本安西军在西域时便骁勇善战,顾青到任后对将士们操练愈严,而且听说后来顾青独创了一样非常厉害的兵器。”

    “此物可发出巨响,可喷火,一响过后,可中两百步外的敌军,臣听说过此物的厉害,当初的颍水之战,后来的收复洛阳潼关,包括今日三十里外的激战,此物皆有万夫莫敌之威。”

    李亨神情又变得难看起来,缓缓道:“此物朕也听说过,据说叛军对其闻风丧胆。”

    李泌接着道:“以安西军如今的实力,今日就算没有朔方军,安西军必然也能大获全胜,朔方军失信未至,陛下或许还能用言语搪塞过去,想必顾青就算恼火,也只能忍了这口气,但陛下若下旨令朔方军主动进攻安西军,不仅朔方军必败,而且战后顾青必反。”

    李亨脸色阴晴不定,时而咬牙,时而握拳。

    良久,李亨恢复了平静的表情,淡淡笑道:“朕只是随口开句玩笑,就算朕欲削弱安西军,也不会做出自相残杀之举,徒令亲者痛,仇者快,哈哈。”

    李泌迟疑地看了李亨一眼,嘴唇嗫嚅几下,终究化作一声叹息。

    李亨沉吟片刻,道:“李泌,你速去中军向郭老将军传朕旨意,全军止步,原地休憩,命身陷敌营的封常清寻机突围,将朔方军撤出战场,告诉封常清,可令将士丢弃一些兵器和铠甲,做出丢盔弃甲的姿态,我朔方军非不战也,实是叛军剽悍,朔方军不可胜,故败撤。”

    李泌知道这是李亨早就打定好的决定,聪慧如他,自然不会再劝,否则便是跟自己的前程过不去了。

    于是李泌叹了口气,从銮车上退出,找人传旨去了。

    …………

    战场上鏖战仍酣。

    神射营一路势如破竹,从正面向叛军中军缓缓推进,马燧所部骑兵已将叛军全数歼灭,此时正不紧不慢地压在神射营的左右侧翼,一边保护神射营,一边寻机歼灭叛军。

    与此同时,一万蜀军已绕到叛军大营的南北两端,在双方鏖战激烈之时,蜀军从南北两个方向向叛军发起了进攻。

    一万人的进攻对原本有十万人的大营来说,其实算不得什么,调拨两支兵马冲上去灭掉就好,可此时的一万蜀军在南北突然发起进攻,却十足给不堪重负的骆驼背上又压了一根稻草。

    此时的叛军已是腹背受敌,尤其是正面的安西军节节逼近,安守忠调拨了好几批兵马对神射营发起自杀式冲锋,然而所有的兵马仍然无法突进至神射营的百步之内,一轮枪响便倒下一大片,如此迅速且惨烈的伤亡,不仅无法歼灭神射营,反而令叛军的士气越来越低落,已经跌至谷底,眼看整支叛军都要崩溃了。

    相比叛军的绝望,冲在正面第一线的孙九石和马燧却越来越兴奋。

    左右环视周围,孙九石朝隔得远远的马燧相视一笑,然后孙九石高举起右臂,大声喝道:“弟兄们,再加把劲儿,今日咱们神射营立了大功,回头公爷重重有赏,今日咱们索性打穿叛军中军,咱们弟兄们人人都讨个官儿当当!”

    神射营将士也兴奋起来,阵列仍然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一边推进一边开枪,枪响伴随着狂笑,如同过年放鞭炮一样喜庆。

    一骑快马这时从南面的蜀军阵列中绕了过来,疾驰到神射营阵列后面时,马上的斥候一脸惊怒道:“孙将军,马将军,你们莫急着推进了,刚刚后军的朔方军突围跑了,叛军的西面已打开了缺口,咱们没法全歼他们!”

    孙九石一愣,接着勃然大怒:“哪个杂碎领的兵?临阵脱逃,弃友军于不顾,朔方军全都是杂碎!”

    斥候来不及与他多说,狠狠一踢马腹,飞快向前跑去,他要马上将这个消息禀报顾青。

第五百七十四章 潼关会战(中三)

    顾青收到斥候来报,朔方军忽然突围后撤时愣了片刻,旁边的杜鸿渐和李辅国则一脸讪然,羞愧地往后退了几步。

    顾青斜眼瞥着二人,冷冷道:“朔方军后撤,是否意味着此战已结束,我安西军也可后撤了?”

    杜鸿渐露出苦笑:“公爷,此事尚未查清,或许是朔方军将士自己败逃也不一定……”

    顾青冷笑:“突出重重包围后撤,有这等威武奋勇之力,何须败逃?若无将领指挥,若无上面的命令,他们会如此井然有序地突围后撤吗?杜侍郎,你是文官,我可是指挥过不少战事了,战场上的情势难道我不如你看得明白?”

    杜鸿渐语滞,面色羞愧讷讷不能言。

    李辅国的脸色也很难看,但他是阉人,心思可比杜鸿渐灵巧多了,于是堆起满脸笑容,轻声劝道:“公爷,不管是什么原因,事实已然如此了,此时安西军攻势已渐成,将士们在前方浴血厮杀,而叛军败局已定,就算朔方军退出了,安西军仍有余力将叛军全歼,安西军独享泼天大功,对公爷和将士们亦是一桩好事,功劳越大,陛下封赏越丰……”

    顾青冷笑道:“情势自然是这个情势,安西军也能完成对叛军的全歼,我只是不喜欢被人当傻子,究竟是谁下令让朔方军后撤,大家心里有数,这笔账以后会算的。”

    李辅国额头冒汗,连连道:“是是,公爷度量宽宏,先将叛军全歼,后面的事,奴婢愿为公爷上疏,请天子严惩私自下令朔方军后撤的祸首。”

    顾青看着他微微一笑:“这个祸首必须严惩,就不知天子会把谁揪出来背锅呢?”

    李辅国迷茫地道:“‘背锅’的意思是……”

    顾青哈哈一笑,也不解释,对旁边的韩介厉声道:“韩介,传我军令,神射营和蜀军继续进攻,朔方军指望不了了,但咱们安西军也能独自将叛军一口吞下。”

    亲卫飞快跑出去传令了。

    叛军大营内外,原本因朔方军突然后撤而迟滞的攻势,在得到顾青的命令后,孙九石领着神射营继续推进,马燧所部骑兵紧紧护着神射营的左右侧翼,后面的两万蜀军紧跟,一边向前推进一边清理战场。

    …………

    潼关南面三十里外的丛林里,两万安西军骑兵静静地埋伏在山道两旁,人衔枚,马裹蹄,就连马嘴都戴上了嚼头,防止战马发出异声。

    沈田伏在一人多高的杂草丛中,不耐烦地看了看天色,狠狠吐出了嘴里叼着的草根,喃喃骂道:“这条道该不会啥都没有吧?老子可亏大了,孙九石那混账在前方打得风生水起,老子这里连只鸟都没有,功劳全被那小子占了……”

    一名部将凑过来,轻声道:“常将军奉命牵制长安的叛军,差不多到时候了,若叛军追击,此路是潼关的必经之路,咱们再等等,多半不会亏的,兄弟们都等着立功领赏呢。”

    沈田嗯了一声,沉着脸道:“派一批斥候出去,搜索附近方圆五里内的丛林山道,遇到叛军的斥候一定杀了,不可使任何军情传回长安,让史思明变成瞎子聋子,常将军出兵牵制时才会更有效。”

    部将匆匆离开传令去了。

    沈田摸着颌下粗短的胡须,神情陷入沉思。

    作为顾青麾下安西军内排名前几的大将,沈田不再是当初那个从于阗镇败退的小将,随着岁月流逝,经历的战事越来越多,沈田已渐渐有了大将之姿,如今的他除了对战事指挥很内行,更多了几分对政治的敏锐。

    安西军必然能收复长安,叛军的败退和歼灭亦是迟早的事。当安西军中所有将士都兴高采烈,脑子里只想着如何博军功,如何用敌人的首级换封赏时,沈田想的却是安西军的未来。

    如果有一天,战争结束了,天下恢复了太平,朝廷开始正常运作,那么天子与顾公爷之间的矛盾也将愈发被激化,这是不可避免的。

    没有任何帝王能够忍受君权被挑战,当臣子手握重兵,天子绝不会容忍这种现状,天子与顾公爷之间将来必有一番明争暗斗。

    沈田暗暗握了握拳头。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对沈田来说,朝夕相处的情分比所谓的忠诚重要多了。当初那个从于阗镇败退,被所有人嘲笑轻蔑的时候,唯独顾青没有看不起他,不但马上将他收入麾下,还给了他充分的信任,这些年对他如同亲兄弟一般。

    虽然顾公爷身上小毛病不少,比如贪吃,挑食,喜欢捉弄人,那张嘴损起人更是歹毒无比,但正是因为他身上这些小毛病,才显得愈发真实。

    跟在顾青身边这些年,沈田知道他是个有底线,也有梦想壮志的人,他的心地是善良的,对这个世界未来的期望甚至有些理想化。

    这样的人,不该被肮脏的朝堂争斗所埋没,更不该成为被鸟尽弓藏的牺牲品。

    英雄不可被剪羽翼,安西军是顾公爷立世的全部资本,平叛之后,这支军队绝不能被天子削弱分化。

    沈田暗暗抚了一下胸口,他的怀里有一份条疏,准备向顾青谏言。

    那是一份关于对安西军奖惩制度改革的条疏,是沈田冥思苦想很久才总结出来的,有了这份条疏,安西军将士能被激发出更强的战力,以及更忠诚的心。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朝山路奔来,沈田下意识直起了身子,眯眼向丛林下方的山道望去。

    来人是斥候,他在山道便勒住马,像只灵巧的猴子飞快窜上山,找到了沈田。

    “沈将军,长安城外大乱,常将军奉顾公爷之命骚扰牵制长安城叛军已见效果,叛军四万余人正对常将军所部追击,常将军有意将叛军朝潼关诱引,大约半个时辰后,常将军所部和追击的叛军将会路过此地。”

    沈田大喜,站起身道:“总算轮到老子发威了!还以为这次伏击捞了个空呢,哈哈,传令左右约束部将,隐蔽身形,等叛军路过,记住将叛军全部放过去,封死他们的后路,然后与常忠所部前后夹击,此地便是叛军的埋骨之所!”

    …………

    常忠率两万安西军骑兵飞驰在通往潼关的山道,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后面是叛军紧追不舍的马蹄声。

    全军看起来有些狼狈,在被叛军追击的途中,常忠下令故意丢弃一些旌旗和铠甲,做出丢盔弃甲狼狈逃窜的样子,将士们都照做了,只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些憋屈。

    将士们憋屈,常忠更憋屈,骑在马上不停往后眺望,嘴里骂骂咧咧道:“老子生平第一次被人追得像一条野狗,安西军从未打过败仗,何时如此狼狈过?”

    一名部将笑道:“常将军,咱们只是做戏罢了,前面再行二十里,叛军就会后悔爹娘少生一双腿了。”

    常忠喃喃道:“但愿沈田那混账不要拖后腿,咱们经过时他若选错了战机发动,那可就功亏一篑了。”

    “沈将军是从安西四镇慢慢走到今天的,他的才干可不差,顾公爷选择让他在山道边设伏自然是有过考虑的,末将相信顾公爷的眼光。”

    常忠看了看憋屈逃命的将士们,又道:“让兄弟们打起精神,马上就反攻了,逃命是做戏,别把戏当真了。”

    部将传令去了,常忠若有所思地皱着眉。

    安西军将士的军心士气自然无可挑剔,说他们是大唐仅剩的一支钢铁般的军队也不为过,但是叛军被赶出关中,退回河北以后,朝廷平叛之战仍将继续,若欲保持将士们的蓬勃斗志,安西军的奖惩制度也该有些调整了。

    一支虎狼之师,最重要的是让大家都有肉吃,与敌交战之时他们才会更加悍不畏死。

    半个时辰后。

    “常将军,前方便是沈将军设伏的山道了!”一名部将大吼道。

    常忠冷叱道:“声音再大点儿,你索性去叛军的队伍里大声告诉他们前面有埋伏。”

    部将讪讪一笑。

    常忠道:“传令将士们,驰过前方山道后继续向前,待后方沈田所部封死叛军退路发起进攻时,咱们便掉头杀他个回马枪!”

    四周亲卫一片轰应。

    两支队伍在山道上飞快奔驰,一前一后,隆隆的马蹄声掩盖了山林里的虫鸣鸟叫,也掩住了丛林深处的浓浓杀机。

    四万人的叛军仍在死死追击着常忠所部。

    他们之所以敢放开手脚追击,是因为早有军报送入长安,安西军主力正与安守忠的十万叛军在潼关鏖战,常忠这支兵马出现在长安城外委实有些意外。

    史思明经过判断后,觉得这应该是一支孤军,打算趁两军潼关鏖战之时浑水摸鱼攻打长安城,于是史思明调拨了四万兵马毫无顾忌地追击常忠这支孤军。

    于是四万叛军从长安出发,一路追击常忠,一直追到离潼关仅距三十余里的山道上。

    领军的叛将名叫阿史那承庆,从这个名字能看出,他是突厥王族,安禄山生前排挤三镇汉将,重用异族将领,阿史那承庆便颇受安禄山赏识,再加上他作战勇猛,与敌交战胜多败少,在叛军中的地位颇为崇高。

第五百七十五章 潼关会战(中四)

    阿史那承庆是突厥人,突厥人的优点是作战勇猛,悍不畏死,遭遇战平原战往往舍生忘死,与敌人你死我活。但突厥人的缺点也很突出,那就是有勇无谋。

    草原游牧民族相比农耕文明,他们更崇尚强权,崇尚重剑无锋的杀伤力,他们擅长的是“一力降十会”。

    历史上中原汉土常被北方游牧民族所侵扰占领,往往是野蛮摧毁文明,似乎在强大的蛮力面前,文明如此不堪一击。千年前的圣贤们传下的文明种子,那些振聋发聩的治世箴言,那些浅斟低酌的诗篇文章,一场蛮不讲理的大火便能将它们付之一炬。

    阿史那承庆便是典型的游牧民族性格,他打从心底里看不起中原的文明,所谓的兵书战法,所谓的兵家真言,他从来都是不屑一顾。

    他只相信手里的刀,刀锋劈入敌人的脖子才是真实的,用刀将敌人送入另一个世界才是消灭世上纷争唯一的途径。

    北风微寒,迎面反复刮着他粗糙的脸颊。

    阿史那承庆策马狂奔,飞驰在追击安西军的路上,前方烟尘滚滚,那是败逃的安西军留下的痕迹,阿史那承庆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烟尘,从那团朦胧的黄色迷雾里,他仿佛看到敌人的首级正被自己一颗颗砍下,而他,会将敌军主将的首级做成酒器,未来躺在自己的大帐里逍遥地痛饮琼浆。

    离开长安已三十余里,两支军队不知不觉驰入了一条狭窄的山道,山道两旁丛林灌木茂密,空气中尘土飞扬,阿史那承庆身后的一名部将看了看周围的环境,心头顿时涌上一股不安,于是催马向前,赶到阿史那承庆的身边,与他并肩而行。

    “阿史那将军,史大将军有令,逢林莫入,遇山则止。追击三十里可撤军,否则恐有埋伏。”部将大声劝道。

    阿史那承庆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史思明算什么东西?他也配指使我?”

    部将一滞,没敢吱声。

    安禄山死后,叛军内部的争斗和矛盾已经很激烈了。

    叛军高层的将领和臣子被分化成了许多派系,安禄山活着的时候,这些派系的将领或许会慑服于安禄山的威势不敢妄动,安禄山死后,安庆绪即位,史思明掌控兵权,叛军将领终于蠢蠢欲动,不安分地为了各自的利益而拉帮结派,对安庆绪和史思明的命令往往阳奉阴违。

    安庆绪只不过是个黄毛小子,未立寸功,甚至连战场都没上过,哪怕捡便宜当了天子,叛军将领真正心服的人也不多,说起来还是威望不够,面对一群狼子野心之辈,安庆绪无法服众。

    史思明虽说是安禄山的第一大将,但他当年的战绩也不算太出色,而且他麾下真正能掌控的只有平卢方面的兵马,平卢以外的将领各自拥兵,对史思明也不算太尊重,对史思明只保持表面的恭顺而已。

    阿史那承庆就是对史思明不服气的人之一。

    所以史思明以大将军的名义对阿史那承庆下达的军令,阿史那承庆打从心底里反感,连听都不愿听,更别说遵令而行了。

    指着前方的滚滚烟尘,阿史那承庆道:“安西逃军与我们相隔不过数里,咱们再加把劲儿就能追而歼之,只差那么一小步了,你告诉我要撤军?昏了头吗?”

    部将忍不住道:“阿史那将军,末将总觉得两旁的山林里有古怪……”

    阿史那承庆冷笑道:“什么古怪?顾青那贼子的安西军全部都在潼关外跟安守忠那老匹夫拼命呢,哪里还有余力顾及长安这边?只要穿过这片山林,便能直抵潼关,咱们四万兵马顺势从安西军的背后发起突袭,让安西军腹背受敌,鸡飞蛋打,哈哈,老子顺便收了潼关,往后史思明有何资格当大将军?我才是大将军!”

    部将心头一沉,周围环境的诡谲,阿史那承庆的狂傲,前方明明颇多疑点的败军,一切征兆看起来都显示着不祥。

    “阿史那将军……”

    部将还待再劝,却被阿史那承庆狠狠喝道:“你莫再扫老子的兴,贻误了军机,老子必斩你首级,滚!”

    部将被阿史那承庆凶狠的表情吓到了,肩头瑟缩了一下,转头环视四周越看越不对劲的环境,部将暗叹一声,目光闪烁开始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若发生了意外,安西军果真在此设伏,既然保不住全军将士,至少该保住自己,寻机偷偷逃了吧。

    马蹄隆隆,两军在狭窄的山道上飞驰而过,沈田所部埋伏在山道旁边的丛林,眼见常忠率着两万将士风驰电掣般掠过,经过沈田所埋伏的丛林时,沈田甚至清晰地看到常忠骑在马上朝丛林方向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嘴唇张合了几下,从口型上能看出,常忠对沈田骂了一句问候式的脏话。

    “杂碎,老子今日便博个泼天大功,将来封侯封公,你个狗杂碎见到老子就不得不行礼,就问你气不气。”沈田握拳喃喃咒骂道。

    一旁的部将轻笑道:“沈将军,封侯还好说,封公过分了吧?顾公爷如今也才只是国公呢。”

    沈田骂道:“你知道个屁,收复长安后,天子敢不给顾公爷封王?顾公爷就算忍了,咱们安西军将士能忍?顾公爷将来封了王,我当个国公不过分吧?”

    部将笑道:“不过分,不过分,最好是沈将军封公,常将军封侯,往后常将军见到您便矮一头,忍气吞声给您行礼,那滋味太爽利了。”

    沈田哈哈一笑,随即凝神严肃地道:“传令各营准备,叛军马上要来了,待叛军全部通过后便封死他们后路,山上准备的滚石,弓箭,擂木,全给老子招呼上!”

    常忠所部将士已全部通过,没过多久,隆隆的马蹄声传来,叛军追兵已至。

    沈田和麾下的将士们紧张地屏住呼吸,紧紧盯着下方的山道,叛军皆是骑兵,风卷残云般掠过,根本没注意周围静谧的山林,更没察觉到静谧中隐隐待发的浓浓杀机。

    沈田耐心地等着叛军经过,四万兵马鱼贯而过,等候的时辰不算短,沈田抿紧了唇,作为一名久经沙场的老将,他有足够的耐心,他更清楚耐心与战功成正比,只要忍得住等待,战功将会更丰厚。

    冰冷的双眸盯着山道下匆匆飞驰而过的叛军,直到肉眼可见叛军后方已快无人时,沈田忽然站了起来,拔出腰侧的横刀大喝道:“击敌立功,就在此时,杀——!”

    四周的安西军将士纷纷站起身,挥舞着兵器喝道:“杀——!”

    山崩地裂般的喊杀声从山道两盘响起,叛军大惊失色,纷纷掉转马头便待往回跑。

    丛林灌木内,埋伏已久的安西军将士砍断了绑着巨石擂木的绳索,石头擂木飞快从山上滚下,狠狠砸在山道上,瞬间砸死了无数叛军,也将狭窄的山道堵住,叛军的退路被彻底封死。

    “弓箭,放!”沈田大声命令道。

    漫天箭雨倾泻而下,惊慌失措的叛军纷纷惨叫落地,伴随着战马的悲鸣,山道上的叛军情势愈发惨烈。

    沈田作战经验丰富,此时叛军后队的伤亡已很惨重,可沈田却仍未下令冲锋,而是不停命令放箭,一轮又一轮,冰冷的箭矢无情地朝叛军激射而去。

    与此同时,正作败逃状诱引叛军的常忠也听到了身后远远传来的喊杀声,常忠精神一振,哈哈大笑道:“总算出了口恶气,传令兄弟们,反攻的时候到了,给我掉头杀回去,务必全歼这支叛军!”

    常忠所部被叛军追得满肚子火气,听到常忠传令,全军不由欢呼一声,接着每个人的脸上浮起浓浓的杀意,刀剑出鞘,戟矛斜举,毫不犹豫地掉转了马头,在前锋的带领下犹如一支利箭狠狠朝后方的叛军射去。

    此时此刻,安西军退去了伪装,露出了凶悍善战的真实面目,他们是一群为战争而生的人,剥去身上披着的羊皮,他们就是一群饿极的狼。

    片刻之前还在意气风发追击安西军,并还在做着突袭安西军主力,收复潼关的美梦的阿史那承庆,在沈田高呼一声“杀”的时候,美梦彻底破碎。

    目瞪口呆看着身后被巨石擂木彻底封死的后路,漫天倾泻的箭雨,麾下将士们痛苦不甘的惨叫,还有前方掉头杀来的安西军,阿史那承庆一颗心顿时沉入了谷底。

    没想到果真有埋伏。

    顾青究竟有多少本钱?安西军明明在潼关外与安守忠死战,为何还要余力在此处设下埋伏?关中这块棋盘上,他究竟落下了多少棋子?

    电光火石间,阿史那承庆马上做出了选择。

    后路已断,除了前方突出重围,别无生路!

    “正面迎上去,与安西军狗贼拼个你死我活!今日若不能突围,咱们全都葬身此地!”阿史那承庆瞋目裂眦暴喝道。

    叛军将士也横下了心,抄起兵器奋不顾身地朝前迎向常忠所部。

    前方这条山道是他们唯一的生路,必须要打通它!

第五百七十六章 潼关会战(下一)

    潼关外,叛军大营。

    战事已进行到白热化,神射营步步推进,叛军节节败退,五千神射营将士已突入叛军中军。

    火器出现在这个年代,委实是逆天开挂,战场上五千杆燧发枪射击,叛军两百步外如同被割了的韭菜一般倒下。

    这是一种前所未闻的犀利兵器,没人知道它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怎样的奇思巧技才能将杀戮这种事简化得如此艺术,不需要力气,不需要拼杀博命,只是轻轻扣一下扳机,枪管里喷射出来的铁丸就能要了一个人的命。

    太逆天了,人力已不可能战胜,虽然只有区区五千人,但在叛军眼里,他们就是一座无法推倒的高山。

    神射营已推进到中军,中军帅旗下,安守忠仍在不停地调遣兵马。

    既然正面无法击溃神射营,那么便调兵攻打神射营的侧翼,从侧翼将神射营冲垮,阵型一垮,这支军队便对叛军没有威胁了。

    随着朔方军的突然后撤,叛军的后军已恢复了秩序,无数兵马匆匆往中军涌去,安守忠紧急调拨两万骑兵,对神射营的左右侧翼发起进攻。

    战事到了这个地步,胜负已经没有悬念,但安守忠还是想再挣扎一下,至少不能全军覆没,好歹要剩些兵马回长安,否则他在安庆绪和史思明面前从此抬不起头了。

    两万叛军黑压压地朝神射营侧翼涌去,一直保护神射营侧翼的马燧所部顿时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

    “让后面的两万蜀军马上增援我部!快去!”马燧朝身边的亲卫吼道。

    孙九石也看出了左右侧翼的压力,是安西军袍泽帮他苦苦顶住,让神射营将士能够放手朝前方推进,孙九石犹豫了一下,接着厉吼道:“神射营继续推进,加快脚步,打穿他们的中军!”

    …………

    潼关外。

    顾青站在一处高地上,他的面前摆着一张沙盘桌,顾青时而盯着沙盘,时而抬头眺望远处的激烈战况。

    见叛军调拨兵马对神射营侧翼发起进攻时,顾青神情凝重,在沙盘上仔细研究着此时的战场情势。

    段无忌站在顾青身旁,神情颇为焦急,道:“公爷,朔方军突围后,叛军没那么慌张了,仅靠神射营恐怕无法全歼叛军。”

    顾青嗯了一声,道:“但叛军也输定了,如今只是伤亡大小的问题,我看了看战场情势,叛军此时的伤亡已近半了,压向神射营侧翼的兵马是安守忠最后的挣扎,这支兵马若被击溃,此战叛军便再无还手之力,只能败逃。”

    沉吟片刻,顾青果断地道:“传令两万蜀军会合马燧所部,顶住神射营的左右侧翼,攻击叛军中军侧翼的一万蜀军迅速收口会合,配合神射营击溃中军阵,告诉孙九石,最好能在乱军中斩了叛将安守忠……”

    段无忌刚准备下去传令,身后忽然一道沉稳的声音道:“主人……公爷,小人愿为公爷斩了叛将。”

    顾青和段无忌愕然扭头,却见说话的人是阿五,张怀玉送给他的一百多死士的领头人。

    吃惊地看了他半晌,顾青哂然摇头:“两军交战,个人勇武在阵前毫无用处,你莫开玩笑。”

    阿五面无表情地道:“小人没开玩笑,乱军之中任何可能皆有,小人斩叛将亦非没有可能。”

    顾青没说话,旁边的韩介不服气了,自从阿五这一百多死士来了之后,韩介一直对他们不太友好,毕竟这一百死士有抢他饭碗之嫌。

    于是韩介重重地道:“公爷,末将亦能率亲卫兄弟阵前斩将夺旗,末将请战!”

    顾青嘴角一撇,道:“你们都莫闹,军中不可有意气之争,尤其是如此紧要的关头。”

    阿五语气平静地道:“小人没有意气之争,阵前斩将终归有些把握小人才敢开口,否则便是误了公爷的大事,小人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

    顾青眯起了眼,道:“你打算如何斩叛军主将?”

    阿五不假思索地道:“接近,拔刀,斩首,如此而已。”

    韩介冷笑:“说得好轻巧,叛将周围的亲卫难道都是死人,任由你接近他们的一军主帅?”

    阿五仍然淡淡地道:“试试便知。”

    顾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张怀玉训练你们时,练的是刺客之术?”

    “是,还学了一些兵法皮毛,略知排兵布阵。”

    顾青又道:“你需要多少人马配合你?”

    阿五平静地道:“我一人足矣,只需一套叛军的制甲和兵器。”

    顾青点头,道:“好,马上给你,另外,我会让神射营配合你。”

    阿五抱拳道:“多谢公爷给小人一个效命的机会。”

    顾青深深地道:“阿五,以后不要以死士自居,我不太喜欢‘死士’这个词儿,我的身边没有死士,只有兄弟,跟韩介他们一样做我的亲卫,我希望身边的每一个人能平平安安活到老。”

    阿五淡漠无情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异色,有些失措地点头,抱拳默默退下。

    顾青看着他走远,对段无忌道:“传令孙九石,神射营分出几个枪法精妙的人,配合阿五接近安守忠。”

    段无忌迟疑道:“公爷,您相信他真能以一人之力在万马军中取上将首级吗?”

    顾青叹道:“我也不知道,阿五不需要战功,但他需要我的认可,派他前去刺杀安守忠并不影响战局,姑且一试吧。”

    …………

    两军阵前,情势又发生了变化。

    两万蜀军分兵朝神射营的左右侧翼顶了上去,终于分担了马燧所部的压力,神射营再次向前推进了一里多地,而两万叛军此时对神射营左右侧翼的反扑愈发疯狂。

    两万蜀军会同马燧所部苦苦抵御叛军的进攻,为正前方的神射营推进争取时间。

    孙九石将一切看在眼里,神情不由愈发焦急。

    “推进再快一点!有左右袍泽的保护,咱们前方两百步无人能接近,你们怕个甚!给老子快点往前进,打穿他们的中军,斩了安守忠那老匹夫!”孙九石瞠目喝道。

    神射营将士此时已累到极点,从两军交战开始,他们便一直是主攻,没有任何的休息时间,这场大战已经好几个时辰了,他们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又渴又饿,体力消耗也大,此时将士们已露出疲乏之色。

    孙九石心疼将士们的辛苦,然而战况又十分紧急,不由急得跳脚。

    这时一名顾青身边的亲卫领着一个神色淡漠的年轻男子来到孙九石身边,亲卫指了指这名男子,大声道:“他是顾公爷身边的人,顾公爷说了,让他潜入敌阵刺杀叛将安守忠,孙将军派几个枪法精妙的人配合他。”

    说完亲卫将阿五交给他便走了。

    孙九石惊异地打量着阿五,不敢置信地道:“两军阵前,你能斩了叛军主将?”

    阿五淡淡地道:“公爷让我试一试。”

    孙九石也是个胆大包天的家伙,以前就干过几次斩首的事,听闻这次居然是顾公爷亲自下令斩首行动,孙九石顿时兴奋起来了,重重一拍大腿道:“此事我在行,我去!”

    阿五冷冷地道:“顾公爷的军令是让我去。”

    孙九石立马退而求次:“同去,同去。顾公爷不是说了要几个枪法精妙的人吗?不谦虚的说,我的枪法最精妙,走,我再叫几个兄弟,咱们一同去。”

    阿五没说话,只是眯眼看着前方的叛军中军帅旗。

    两军交战,神射营此时已突进到叛军中军,叛军的那面帅旗并不远,大约一两里的距离。

    阿五默默地判断着自己与帅旗的距离,他甚至隐隐看到叛军的帅旗下,一位身形壮硕,胡须花白的老将正骑在马上,抬着手臂不停地调兵遣将。

    默默计算着距离,思索着接近那名叛军主将的计划,阿五淡漠的神情渐渐有了变化。

    这时孙九石已找来了五个人,这五人皆是神射营里枪法最好的人,被孙九石临时从阵列里拉下来的。

    “兄弟,孙某佩服你是条好汉,敢在万马军中刺杀敌将,这等胆色称得上英雄豪杰了,咱们若有命回来,兄弟我定与你痛饮一番,算是交下你这个朋友了。”孙九石豪迈地道。

    阿五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对孙九石的热情完全没有回应,眼神里的淡漠令孙九石有些尴尬。

    “喂,啥意思?顾公爷身边的人也不用如此倨傲吧?顾公爷与我也是有说有笑的呢。”孙九石不满地道。

    阿五仍没理他,而是打量着孙九石手中的燧发枪。

    “听说此物能发出火光,里面喷出的铁丸能要人性命?”阿五终于开口道。

    孙九石没好气道:“不错,要试试吗?”

    谁知阿五竟然点头道:“想试试,来,对我来一记。”

    孙九石愣了,震惊地道:“你昏了头吗?顾公爷是要你去刺杀叛军主将,不是让你来我这儿自杀的。”

    阿五平静地重复道:“对我来一记。”

    然后阿五低头打量自己的身体,最后指着自己的小腿肚,道:“对着这里来,打准一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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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为田舍郎介绍: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大唐天宝,顾青身着布衣从烟尘里走来,在长安皇城的大道上,看着鳞次栉比的华丽殿宇,一步,两步,步步生莲。他渐渐握住了这个强盛王朝的脉搏,也看到了饱受挫折打击的李隆基那张灰败阴暗的脸。俯下身,顾青微笑着对李隆基说:“陛下,您是否该禅位了?做个太上皇多好,天下事,臣愿为陛下分忧决断。”朝为田舍郎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朝为田舍郎,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朝为田舍郎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