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七章 姐妹募新
忘掉是不可能忘掉的,这辈子都不可能忘掉的。
不知是万春实在太白,身材太窈窕,或是她的公主身份加持,顾青直到如今都很难忘记当年万春浑身雪白的模样,尤其是她那混血儿般精致的绝色面容,配上白皙如雪的身段儿,对当时的童男顾青来说简直是视觉上的极大冲击,此生难忘。
后来顾青与万春渐渐熟悉起来,但顾青却已很难找到当初那种惊艳的心情了,明知万春对自己有意,顾青也宁愿一直装糊涂,大抵是出于一种男人犯贱的心理,不经意间的惊鸿一瞥才是男人心中永远的白月光,若是能够轻易得到,男人便不再那么激动了。
心理有点渣,但顾青敢拿两辈子的男女经验发誓,世上所有的男人大多有这种心理。
不信可以问问结婚多年的夫妻,同生共死可以,但是替天行房的话……女施主请自重。
万春的脸蛋已泛起一层通红的晚霞,死死地瞪着顾青道:“不是说过不准再提终南山那件事吗?”
顾青不甘示弱地瞪着她:“听到我光着你便冲进来,分明是想对我图谋不轨,我为何不能重提往事?”
万春气道:“你,你你……反正不准再提,再提我就,我就……告诉父皇,将我许配给你。”
顾青惊呆了,好歹毒的女人。
情绪突然冷静下来,顾青毕恭毕敬朝万春长揖一礼:“臣错了,臣向殿下赔罪。”
万春也惊呆了。
认错这么痛快的吗?所以,他就是不愿娶我?混账!当本宫是龙潭虎穴吗?
气得不行,但男女之情的话题万春一个女儿家实在没脸再说下去,刚才那句话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
顾青自从破了童男身后,他发觉自己的情商提高了许多,见万春气得直哆嗦,顾青非常高情商地转移话题。
“殿下今日此来是为了……”
万春冷冷道:“本宫听说安西军要开拔北进了?”
“是,大军明日便启程,安禄山在长安被刺而亡,平叛的转折点来了,战机不可贻误。”
“需要本宫帮忙吗?”
顾青微笑道:“不需要,殿下安心留在大营里,如果闲极无聊,可以帮思思做买卖,打发一下时间。”
万春冷哼道:“没别的事需要本宫帮忙了?”
顾青想了想,道:“刘宏伯正在操练新兵,殿下若不介意,臣请殿下亲笔写几个条幅,比如‘忠勇之士’等等,臣可用来奖励给那些操练勤奋优秀的新兵,皇家的赏赐对他们来说是莫大的鼓舞,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万春脸色缓和了一些,点点头道:“写几个字的事,我回头写了叫人送来。”
顾青行礼感谢,万春刚准备傲娇地仰头受他的礼,然而想到杨玉环不久前与她说过的话,若想走进顾青的心里,便不可端着公主的架子,于是万春急忙闪身避开了他的行礼,红着脸道:“你不必如此,本宫……我亦是为了大唐能够早日平叛,做些分内的事罢了。”
二人突然陷入了沉默,顾青对万春今日来帅帐的目的有些疑惑,总觉得这个女人太闲了,无所事事在大营里到处闲逛也就罢了,还到处流窜打扰别人工作,犹如跛着脚抽着华子的街溜子,特别欠抽。
沉默许久,顾青试探地道:“殿下,殿下若无事的话,不妨去后军辎重看看,那里背靠青山,山腰上开了许多花儿,特别美……”
万春瞥了他一眼,道:“你当我是无所事事吃闲饭的纨绔子吗?”
顾青不停眨眼,难道不是吗?你不仅是纨绔子,而且酷爱夜店,爱喝酒爱蹦迪,就差纹身了,活到这么大,敢问你做过一件对人类社会有益的事情没有?
唯一一次有益的事是从山上滚下来,让未来领导平叛的一军主帅国家栋梁看光光,大大地补益了他的身心健康,充实了他素寡多年的灵魂,使之身心愈发茁壮,间接为大唐的平叛事业添砖加瓦火上浇油。
一眼千年,青史幸甚,国家民族幸甚。
努力将万春抬高到这个高度后,顾青终于心态平和了,对万春的到来不再那么抗拒。
刚才那番胡说八道的推论成立的话,万春约等于民族英雄,对英雄要客气点。
顾青客气了,万春却忽然不客气了。
见二人之间沉默下去实在有些尴尬,万春索性选择了耿直。
猛地抬头,万春直视顾青的眼睛,劈头问道:“听思思说,她买你一夜花了一万贯?”
顾青愣了一下,接着脱口否认:“胡说!臣没有!”
万春不信,哼了一声,轻蔑地打量他一眼,道:“不要脸,你哪里值一万贯?”
“殿下你要这么说臣可就有点不乐意了,臣能文能武,又是童……咳,又是一军主帅,官拜节度使,爵封郡公,而且臣还年轻,相貌也非常的呵呵,怎么就不值一万贯了?”
万春想笑,忍住了,板着脸道:“总之,你就是不要脸,堂堂钦封郡公,居然卖身,朝廷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顾青笑了:“卖身什么的,只是臣与思思夫妻之间的玩笑,汉朝张敞喻画眉为闺房之乐,我在闺房里卖身自然也是情趣,殿下何必操心。”
万春不知想到了什么画面,俏脸又红了,瞥向顾青时眼神似怒似嗔,无意间竟泛出几许诱人的风情。
“顾青,你还缺钱么?”万春红着脸问道。
顾青不假思索道:“当然缺钱,安西军永远缺钱。”
万春脸蛋越来越红,垂头羞涩地道:“我想想法子为你筹措点钱如何?两万贯够不够?”
顾青大喜:“多谢殿下,两万贯不嫌少,十万贯不嫌多,有了两万贯,至少能供养安西军两个月了。”
万春也高兴极了,笑道:“那我这就去筹措,无论如何,我定将两万贯筹出来给你。”
说完万春拔腿就走,走了两步又停下,转身柔情似水地看着顾青,羞涩又大胆地捏了捏他的手掌,触电般飞快弹开,轻声道:“你……记得洗干净。”
然后万春捂着脸逃命般飞奔出去了。
顾青呆怔,站在原地久久没动弹,他仍在消化她的最后一句话。
良久,顾青浑身一激灵,嗓音嘶哑地朝她远去的背影吼道:“你回来!把话说清楚,洗干净啥意思?你想对我做什么?”
“严正告诉你,你看错我了!我不是那种人!”
…………
蜀州城。
张怀玉一脸疲惫地站在一支五千人的队伍前,看着前后浩浩荡荡不见尽头的队伍,疲倦的脸上露出了欢欣的微笑。
张怀锦站在她身旁,看着阿姐憔悴的面容,关心地道:“阿姐,你去歇息吧,队伍已经出发,你已经做得够多了。”
张怀玉摇头:“做得还不够,明日我们便出发去益州,那里或许还能再募集几千新兵……安西军数战数捷,但他们的伤亡应该也不小,我要及时为顾青补充新的兵源和粮食,这是朝廷的平叛之战,也是他争霸天下之战,他手中的实力不能因平叛而削弱了。”
张怀锦嗯了一声,原本不更世事的她,跟随张怀玉奔波多日后,如今的她也变得干练精明,不再是当年长安时那个只会闯祸惹事的小姑娘了。
每个人都在成长,所以青春不可能定格。
“忙活了半年,咱们才帮顾阿兄募了五千兵,也不知够不够,阿姐,不如咱们随这些新兵去找顾阿兄吧,我都半年没见他了……”张怀锦嘟着嘴,小模样有点委屈。
张怀玉严肃地道:“莫闹,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儿女情长,咱们帮顾青打好这一战,未来有的是时光与他相处,一辈子都行。”
张家姐妹站在道路一旁,看着五千新兵从身边经过。
这五千新兵费了张家姐妹很大的力气,自从安西军函谷关一战告捷的消息传到蜀州,张怀玉便知道安西军必有伤亡,她对顾青的实力尤为看重,她比谁都清楚,安西军是顾青立世立身的筹码,若因为平叛而削弱了筹码,那么等到平叛以后,朝廷不会对顾青太客气的。
于是张怀玉召集了石桥村的许多青壮,将他们派出村,在蜀州范围内招募新兵,同时还用龟兹城几家瓷器商铺的收入采购粮食。
招募新兵对张怀玉来说太陌生,磕磕绊绊花了半年,才勉强凑齐了五千人,今日终于成军,五千人出发上路,直奔安西军大营而去,同时五千人还押送着张怀玉采购来的一大批粮食生铁,正好省了征募民夫的活儿。
对顾青来说,张怀玉这次的手笔不小,尽管五千新兵没经过太多操练,但终归有效地补充了安西军的折损,对顾青接下来的北进平叛有着莫大的帮助。
五千新兵入了安西军大营,再经过半年操练后,便是一支可用之军了。
石桥村上百名子弟随军而行,他们负责将这五千新兵亲手送到安西军大营。
队伍走远以后,张怀锦一屁股坐在路旁的草地上,皱着小脸苦兮兮地哀求道:“阿姐,最近忙坏了,我们歇息几日再去益州好不好?太累了,不想动……”
张怀玉微笑看着她,道:“半年未见,时局纷乱,你难道不担心顾青身边多了几个妖艳美貌女子?快点把事情做完,然后我们一起去找顾青,我们亲眼盯着他,让顾家后院少添几口人不好吗?”
这番话说到张怀锦心坎里了,张怀锦瞪大了眼睛,呆怔片刻后,忽然从地上弹了起来,小脸严肃地道:“阿姐,我们快赶路去益州吧,我一刻也等不及了。”
第五百四十八章 暗豢死士
送走五千新兵,张家姐妹回到蜀州的一处宅院内,这是张怀玉去年托石桥村冯阿翁买下的,安禄山叛乱起兵后,张家姐妹来蜀州便住在这里。
宅院不大,只是一座两进的闭合院落,进门绕过祥瑞照壁,院子正中有一口天井,两旁是简陋的厢房。
张怀锦打了个长长的呵欠,不停揉着眼睛。
这些日子她跟着阿姐忙活招募新兵采购粮食的事,已经很久没睡过踏实觉了,今日送走新兵后,张怀锦心神彻底放松下来,睡意便涌上头了。
张怀玉心疼地揉了揉她的头,道:“怀锦,你去睡吧,今日无事,你可睡个够,明日咱们便要去益州,又要忙碌了。”
张怀锦点头:“阿姐你也早些歇息,莫太劳累,咱们早些办完事,便能早些见到顾阿兄了。”
张怀玉笑道:“你的顾阿兄很厉害,他麾下的安西军是大唐唯一数次击败叛军的虎狼之师,大唐能保住半壁江山,都是因为安西军,有你顾阿兄在,叛军不敢南下。”
张怀锦兴奋地道:“我知道,消息都传到蜀地了,百姓们对顾阿兄很敬佩呢,都说他是挽扶乱世的英雄。”
张怀玉道:“咱们在半年内能招募五千新兵,凭的也是安西军名号,听说是募入安西军,蜀地的子弟们都觉得荣幸,蜀地多英豪,贫家子弟亦有报国之心。”
姐妹俩聊了几句,张怀玉见妹妹越来越困的样子,于是让她回了厢房歇息。
张怀玉也很累,比妹妹更累,这半年来大小事情她都亲自经手,承担的压力比张怀锦大多了。
但此刻张怀玉不能睡,她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没做。
看着张怀锦入了厢房后,张怀玉简单收拾了一下,然后独自出了门。
走出巷道,穿过蜀州城的东市,又往南走了两里,她终于来到另一个独立的院落。
这个院落比姐妹俩的宅子大多了,四进的宅院里大约二十多间厢房,还有偏厅,花园,后院甚至有个小池塘。
这栋宅院也是张怀玉悄悄从一个蜀地富商手中买下来的,买下来的第二天夜里,便有一百多名年轻的男子分批进了宅院住下,这一百多人已经住了三个多月了。
张怀玉独自走到宅子门前,门前空无一人,但当她在门前站定时,宅子的侧门便非常诡异地打开了,张怀玉抬步走了进去,侧门再次关上。
宅子空荡荡的,没有管家下人,张怀玉负手站在院子中间,两边的厢房忽然打开了门,一百多人瞬间飞快聚集起来,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在张怀玉面前列出整齐的队列。
一百多人皆着黑色短衫,他们都很年轻,平均大约不到二十岁,每个人神情坚毅,但眼神很淡漠,里面看不到任何感**彩,像一片荒凉的寸草不生的沙漠。
张怀玉面无表情站在他们面前,扭头望向队伍前列一名身材普通模样也普通的年轻男子。
年轻男子显然是他们的头儿,见张怀玉望来,年轻男子上前一步行礼,沉声道:“姑娘,所有人已到齐,随时待命。”
张怀玉嗯了一声,环视众人缓缓道:“你们是当年我从蜀地各州招募而来的,你们无父无母,孑然一身,你们没有过去,或许也不会有未来,知道你们是什么人吗?”
一百多人齐声道:“我们是主人的死士!”
张怀玉面色冷峻道:“死士,就是当主人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必须毫不犹豫地完成主人的命令,无论做任何事,你们都必须完成,不问是非善恶,不问因果对错,你们连提问的资格都没有,你们能做的,就是舍弃生命完成主人的每一道命令,明白了吗?”
“明白!”
张怀玉又道:“算上在石桥村操练的时间,你们已练了三年多,无论军阵合击之术,还是个人技击之术,你们算得上差强人意了,明日你们便可出发,离开蜀地,去中原。”
“是!”
“知道你们的主人是谁吗?”
众人齐声道:“蜀州郡公顾青。”
张怀玉点头:“以后你们便是顾青的死士,记住‘死士’二字,你们必须随时准备为他舍弃生命,这是你们存在的意义。”
“是!”
张怀玉说完转身就走,一百多人进厢房开始收拾行装。
这一百多名死士早在四年多以前张怀玉就开始暗中招募了,顾青直到如今仍不知情。张怀玉知道顾青将来要做什么,于是托了石桥村的冯阿翁和几名能干的村民,在蜀地范围内寻找适合当死士的人。
一百多人里有的是失地的农户子弟,无家可归几近饿死,有的是北方逃难的难民,也有无父无母的孤儿。
如今的大唐权贵阶层里,每户皆暗中豢养了死士,多则数百,少则数十,权贵总会遇到很多不方便出面的阴暗事,这些事情通常便由豢养的死士暗中解决。
张怀玉知道顾青身边有忠心耿耿的亲卫,但死士与亲卫的概念不一样,如果要做个比喻的话,亲卫是顾青手里的盾,他们只负责保护顾青的人身安全,是防御性质的。但死士是顾青手里的剑,承担着主动攻击的性质。
四年多前,济王派死士围攻青城县衙,无数江湖豪杰殒命于斯役,战后悲痛的张怀玉便存了招募死士的心思,当顾青在长安当官,在安西任节度使时,张怀玉留在石桥村就是在做这件事。
如今死士已操练完毕,他们可以出山了,从此以后,顾青的身边不仅有坚固的盾,也有锋利的剑。
张怀玉对顾青的了解太深了,她甚至比顾青更懂他,她非常清醒地知道顾青需要什么,讨厌什么,该做什么。
她是站在顾青背后默默付出的女人,她的付出有时候连顾青都会瞠目结舌。
走出宅院,已是子夜,张怀玉独自走在漆黑的街道上,忽然觉得有些孤单。
双手环住胳膊,张怀玉仰头看着夜空里的繁星,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好像有点想他了呢……”张怀玉喃喃自语。
…………
安西军已开拔,北进商州。
大军未动,斥候先行,安西军每次战事之前,顾青都非常谨慎,斥候打探军情的作用非常重要。
拔营当日,顾青便派出了第一批斥候,人数大约一百多人,分别奔赴不同的方向和城池。
军情打探不能只局限于即将攻打的城池范围,更要将范围扩大到四面八方,随时监视敌人的动静,安西军自入关以来数次大战,顾青大多是暗中设伏的战术,但他绝不希望自己某天也被敌人设伏,不想阴沟里翻船就必须提前做好打探监视的准备。
从襄州出发,开拔的当日大军只走了数十里,顾青刻意下令放缓行军,边走边等待前方斥候传回军情。
当天安西军在汉水北岸扎营,日落时分,将士们还在搭帐篷时,顾青的帅帐已经搭好了。
顾青独自坐在帐篷里,默默思索了许久后,忽然让亲卫叫来了段无忌。
一身书生打扮的段无忌在披甲戴盔的军营里显得有些突兀,走进帅帐刚要行礼,顾青摆了摆手让他上前。
“公爷,将士们正在扎营,公爷有何吩咐?”段无忌问道。
顾青沉吟片刻,缓缓道:“有件见不得人的事,今晚或许是个机会……”
“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顾青低声道:“大军出征,事关重大,但大营里一直有个隐患,前些日子大军在襄州休整操练,我暂时放下了,但这次攻打商州以前,必须将这个隐患除掉,否则难保不会被人背后捅刀。”
“公爷说的隐患,是指……”
顾青神情变冷,淡淡地道:“边令诚。”
段无忌眉梢一挑,神情却并不意外,只是问道:“边令诚是天子所遣监军,公爷若除了他,会不会有麻烦?”
顾青笑了:“时至今日,天子对我已没有威胁了,而且他也当不了几日天子了。”
段无忌迟疑道:“那么灵州太子那边……”
顾青微笑道:“你觉得太子会因为边令诚这个人与我交恶吗?”
段无忌也笑了:“公爷手握精锐兵马,太子亦对公爷忌惮三分,区区监军,杀便杀了,太子恐怕没那胆子与公爷计较。”
顾青点头:“只要表面的理由说得过去,彼此心照不宣吧。”
“那么,边令诚该以怎样的理由消失呢?急病暴毙,还是……失足落水?”
顾青摸了摸下巴,犹豫了一下,道:“我也不太确定他该怎么死……要不,你去问问边监军的意见?人家是死者当事人,要给予充分的尊重,尽量让他走得既甘心又安详,同时情绪还要稳定。”
段无忌被噎得直翻白眼儿。
这番完全不像是人话的话,从公爷嘴里说出来为何如此自然,毫无违和?
“公爷莫闹,将士们马上要扎好营帐,再晚就耽误了,不如请公爷借学生几名亲卫,学生这就趁着天黑把此事办了。”
顾青看着他道:“你打算让他怎么死?”
段无忌毫不犹豫地道:“咱们扎营之地是汉水之畔,边监军心忧平叛战局,独自在河边散步,一不小心崴了脚落入汉水之中,不幸丧生……”
顾青遗憾地叹了口气:“真是不幸,但愿边监军走得安详,死而无憾……你去叫上韩介,让他带几名亲卫随你办事吧。”
第五百四十九章 除奸消患(上)
边令诚一直是安西军内部隐藏的祸患。
乱世突起,安西军数战数捷,顾青和安西军在大唐朝廷和民间的地位和口碑越来越高,隐隐成了君臣百姓救世的希望,而顾青为人处世的方式也越来越强势。今非昔比之下,边令诚也渐渐老实了。
他知道如今的顾青已不是他一个小小监军能扳动的了,尤其是听说顾青率军奔袭千里,从哗变的禁军中救出了杨贵妃,将禁军杀了个翻天覆地,边令诚愈发觉得不可轻易招惹顾青。
老实归老实,边令诚表现得再老实,在顾青的眼里也只是个老实的祸患。
祸患终究是祸患,顾青不会因为他目前的老实便觉得他无害了。战事仍鏖之时,边令诚这类人若使起坏来,其破坏力杀伤力或许会牵扯成千上万将士的生命。
清醒地衡量了利弊后,顾青决定除掉边令诚。
当那晚边令诚悄悄窜进李辅国的营帐,在李辅国面前哭诉告状之后,顾青便对边令诚动了杀机,也是在那一晚,顾青决定除掉他。
今日安西军出兵商州,大战在即,营盘扎在江边野外,正是杀人灭口的极佳之地。
段无忌退出了帅帐,在外面找到了韩介,附在韩介耳边低语了几句后,韩介沉稳地点了点头,然后眼中露出杀机,一言不发地随手点了几名亲卫,众人带上兵器,淡定地从营帐间穿行而过,直奔边令诚的营帐。
小半个时辰后,段无忌回到帅帐,脸色难看地站在顾青面前。
“公爷,边令诚不在营帐中……”
顾青皱眉:“莫非跑了?还是大军开拔后他掉队了?”
“公爷,要不要下令在大营内搜索?”
顾青瞪了他一眼,道:“你干脆敲锣打鼓在大营里嚷嚷,就说顾公爷要杀朝廷监军,声势越大,边令诚死得越快。”
段无忌知道这不是句好话,讪讪地笑了笑。
顾青沉吟片刻,道:“让韩介带着亲卫在大营内四处闲逛,明白我的意思吧?”
段无忌用力点头:“学生明白。”
…………
万春的营帐位于帅帐北面,离帅帐大约数十丈,这个距离令万春很不满,当中军扎下营盘时,万春还不高兴地嘟嚷了几句,她觉得离顾青的帅帐太远了,想换近一点的营帐。
军中女眷的营帐是顾青亲自安排下来的,皇甫思思是亲卫打扮,晚上与顾青同睡在帅帐里,但万春还没攒够两万贯,所以与顾青的关系没到那一步,连扎营都隔出了距离。
顾青作此安排,大约潜意识里还是想激励万春早日攒够钱吧。
此刻万春的营帐里,皇甫思思正在帮她铺床褥。
万春毕竟是皇家公主,将士们帮她扎下营帐后,床和褥她便不愿再让别的男人碰了,这些活儿通常是宫女妇娥做的,如今皇甫思思与万春渐渐熟络,已经算是比较亲密的闺蜜了,于是皇甫思思主动帮万春铺床。
万春仍是傲娇的小公举,皇甫思思帮她铺床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反而心安理得地坐在一旁,嘴里还对皇甫思思数落顾青的不是。
“顾青实在太混账了,昨日我说等我攒够两万贯便送他,他居然一点都没推辞,连表面客气一下都没有,你说他混不混账?”万春不满地道,抬手朝嘴里塞了块干果脯使劲嚼着,小脸鼓得高高的。
皇甫思思铺着床榻,淡然笑道:“妾身早与殿下说过,顾青很缺钱,安西军也很缺钱,有人送钱他当然不会拒绝,连表面的客气都不会,因为他不敢,怕你将他的客气当了真,把钱收回去。”
万春仍使劲嚼着果脯,闻言噗的一声,嘴里的果脯碎屑喷了一地,然后咯咯大笑起来。
“果然是他的枕边人,对他够了解,以他的德性,怕是真会这么想,当年在长安时,我便看出他的德性了,那时父皇刚封他为青城县侯,我去他的住所道贺,他干巴巴的掏出一文钱给我,说什么随喜钱……哈哈。”
皇甫思思也笑了:“像是他干的事,不过他挣钱也厉害,当初在龟兹城时,他随便发了几道政令,又建了几个集市,整个西域的胡商都被他吸引过来了,也不知那些商人中了什么邪,被灌了**汤似的蜂拥而至,哭着喊着把钱往节度使府里送,正因为龟兹城的商贾之道繁华起来,顾青才有了底气,将安西军将士练成了虎狼之师。”
万春听得两眼发亮,连果脯都顾不上吃了,急切地道:“思思,你再跟我说说顾青在安西干过的事,那几年他在安西,连一封信都没给我写过,我完全不知他那几年经历过什么。”
皇甫思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这位公主殿下对顾青果真是情根深种了,女人对女人的观察往往是非常敏锐且准确的,喜不喜欢一个人,从她的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都能看出来。
此刻皇甫思思已看出万春对顾青用情何等之深,她的眼里有光芒,那是对未来幸福的渴望,是得遇良人的甜蜜。
皇甫思思笑了笑,将顾青从刚上任安西节度副使到后来率军入关期间,所经历过的大小事都说了出来。
万春听得身材飞扬,大部分时候都是掩着小嘴儿咯咯直笑,边笑边骂顾青是个混账。
“顾青吃饭真的很挑食吗?他很喜欢美食?”万春好奇地问道。
皇甫思思想了想,道:“当年妾身也在龟兹城开客栈,我的外貌也不算差了,但是如果他的面前放着美食和我,他的选择一定是美食,绝无例外。后来安西军奉旨入关平叛,我想随军同行,他死活不答应,后来我说,我可以每天为他做菜,他立马改变主意答应了,妾身这才能跟随他身边直到如今。”
万春噗嗤又笑了:“他不仅是个混账,还是个不解风情的木头。”
随即万春笑容一敛,道:“那个名叫边令诚的监军,真的很讨厌吗?在安西时他与顾青有过冲突?”
皇甫思思沉默了一下,道:“不仅在安西时有冲突,直到如今仍有冲突,边令诚似乎常与顾青过不去,安西军奉旨入关后,听说边令诚还阻挠过顾青的军令,还总说顾青有不臣之心什么的……”
万春柳眉一竖,怒哼道:“父皇遣任监军,是为了盯着主帅,只要主帅不谋反,监军有何权力干涉军令?这个家奴,真是找死!”
皇甫思思迅速看了万春一眼,眼中目光闪烁,然后轻叹道:“但顾青却拿边令诚无可奈何,毕竟是天子所遣,不但不能得罪,还要时刻陪着小心,边令诚其实是个小人,听顾青说,边监军已不止一次向天子上疏,背地里告顾青的黑状,顾青甚至因此被天子下旨训斥过两次……”
万春愈发愤怒:“顾青那样的人,对本宫从来没客气过,他边令诚何德何能让顾青对他陪小心?简直要翻天了!”
皇甫思思已铺好了床榻,笑道:“殿下息怒,顾青早已习惯了,一军主帅不是那么好当的,不但要与敌军斗智斗勇,也要面对内部的同僚掣肘牵制,这是无法改变的事。”
话刚落音,帐外宫女妇娥的声音传来。
“禀公主殿下,监军边令诚又来了,求见公主殿下。”
自从万春和杨玉环来到安西军大营后,边令诚对二女无比热情,一反他对安西军将士冷漠甚至敌视的态度,边令诚对二女却是非常上心,平日里有事没事都会主动在二女面前晃悠刷存在感,殷勤地帮她们处理生活里鸡毛蒜皮的事。
今日安西军刚扎好营盘,边令诚便又来了,宦官是天家的宦官,在外面无论多么嚣张跋扈,但在天家贵妃和公主面前,边令诚便露出了家奴的本色,谄媚恭顺,邀宠献媚。
然而今日边令诚没想到万春正在气头上,对外面的妇娥喝道:“不见!让他滚!”
皇甫思思嘴角一勾,劝道:“殿下还是见一见吧,边令诚是度量狭小的小人,他若在殿下这里受了气,可就要迁怒于顾青了,说不定回去又要背地里上疏告黑状……”
万春是个年轻小姑娘,被皇甫思思这番看似温和实则挑拨的话一刺激,美眸中顿时露出一股罕见的杀气。
万春爱饮酒,爱夜店,爱蹦迪,但她是个好公主。
然而,好公主若动了杀心,也是会杀人的,边令诚在安西军中是连顾青都忌惮的监军,但在万春眼里,他不过是天家的家奴。
若要为了顾青的前程而勉强自己屈尊迁就,不得不被迫召见这个家奴,万春岂能忍得了这口气?再说,他还害得顾青陪小心,凡事都要被这个家奴掣肘,心爱的郎君被人如此欺负,万春怎能忍?
她在顾青面前低眉顺目,是因为她喜欢他,将他当成自己的夫君,所以任何事都愿迁就,但边令诚算个什么东西?要本宫迁就一个家奴,他也配?
万春越想越气,表情却越来越冷静。
终归是皇家出身,万春平日里娇憨,可面对大事时却能够迅速冷静下来。
既然决定了一件事便不再犹豫。接下来要想的,是如何办好这件事。
包括杀人。
第五百五十章 除奸消患(下)
万春是个心地善良的公主,虽然有些傲娇的公主脾气,对宫女宦官也说不上亲切,但她很少打骂宫女,更没有下令杀过宫女宦官。
她是李隆基所有的皇子公主里少有的明事理的人,长安的权贵和朝臣们皆对她赞颂不已,一千多年后的史书上,她也是李隆基所有子女里唯一的一道风景线,连史官都不忍对她有任何苛责。
善良的公主会杀人吗?
她会。
没杀过是因为心善,但不代表她不会杀。当有人触及到她的底线,再善良的人也会露出獠牙。
顾青就是万春的底线。
对政治军事不怎么关心的万春,今日才知道顾青在安西军中原来也会受到这些掣肘,才知道一军主帅也有许多不得已的苦衷,威风凛凛为父皇平定叛乱,立下赫赫战功举世皆颂的英雄,竟不得不受制于一个天家家奴。
家奴啊,他哪来如此大的胆子,对公主来说,家奴是可以随意处死的,处死他们不需要理由,就算是父皇任命的监军,本质也是家奴,在皇子公主面前摇尾乞怜如狗一样的人,为何在安西军中如此大胆?
“让边令诚在外面等着,召妇娥进来。”万春冷声道。
皇甫思思深深看了她一眼,出营帐传令去了。
妇娥很快进了营帐,万春劈头问道:“跟随咱们从行营出来的羽林卫旅帅和他的麾下将士可还在大营中?”
妇娥道:“在,顾公爷令他们在殿下周围扎帐保护公主殿下。”
“叫旅帅带几个将士进来,不必带兵器,带军棍。”万春立马道。
妇娥察觉万春语气有些不正常,愕然道:“殿下您这是……”
“不必问,本宫拿主意,快去。”万春俏脸浮出厉色。
妇娥不敢再问,急忙告退。
没多久,旅帅领着三名羽林卫将士进了营帐,每个人手里拎着一根军棍,四人朝万春行礼。
万春嗯了一声,令他们侧立左右,然后召边令诚入帐。
边令诚今夜一直觉得眼皮子发跳,按平日的做派,大军扎营后边令诚屁颠颠跑来公主的营帐献殷勤,他在遣任安西监军以前便是皇宫所出,家奴对主人早请示晚汇报的习惯已经刻入骨子里了。
一直以来,万春对边令诚都表现出淡漠甚至厌恶的态度,主要是边令诚献殷勤实在太肉麻了,当初长安太平时,万春起居出入也很少遇到过如此肉麻又啰嗦的家奴。
公主虐我千百遍,我待公主如初恋。
边令诚仍然不屈不挠每日来万春营帐外各种献殷勤,哪怕万春对他的态度再冷漠,他也毫不气馁,厚着脸皮棍子都赶不走。
直到今日,此时。
边令诚站在万春的营帐外,看着万春的贴身宫女妇娥被唤进营帐,然后又有几名拿着军棍的羽林卫将士也进了营帐,边令诚渐渐觉得有些不安。
妇娥走出营帐,表情冷漠地告诉边令诚,公主殿下召见。
边令诚压下心头的忐忑,毕恭毕敬半躬着腰走进营帐,进去后便老老实实行礼,直起身时发现万春坐在正中,而左右却侍立着四名羽林卫将士,每人手中握着一根军棍,面色不善地盯着他。
边令诚浑身一颤,心中的不安感越来越强烈,于是急忙反省自己,最近有没有做什么得罪了公主殿下的事,为何今日殿下召见他竟是一副过堂刑讯的架势。
“殿,殿下……”边令诚额头冒汗,战战兢兢地站在万春面前。
万春冷眼瞥向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冷笑道:“以往只觉得你有些烦人,没想到你居然还害人,呵,边监军好大的本事。”
边令诚大惊,身体不受控制地扑通跪下,颤声道:“殿下明鉴,奴婢何曾害过人?殿下,奴婢冤枉呀。”
万春怒道:“你有何面目喊冤?安西军为国征战,将士们为父皇平叛浴血厮杀,而你,却在背后上疏告状,构陷主帅,乱我军心,你哪里冤枉了?”
边令诚泣道:“殿下,奴婢在安西军中向来本分,从不僭越,殿下莫听信小人谗言,奴婢对天子,对大唐忠心耿耿,可昭天日!”
万春语气冰冷地道:“安西军北上平叛,眼看要将父皇迎回长安,边令诚,不管你怎么说,大战在即,安西军后方不可留祸患,明白本宫的意思吗?”
边令诚忽然直起身道:“殿下,奴婢不服!奴婢从未做过有害安西军的事,奴婢是陛下钦命的监军,是非对错,理应由陛下评断。”
万春眼睛眯了起来,冷冷道:“你的意思是,本宫没资格审你?”
今日公主营帐内侍立羽林卫,万春又是语意不善,边令诚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一股深深的生死边缘的危机感涌上心头,此时的他发现必须要为自己挣命了,否则任由公主说下去,今日这条性命或许便交代在此。
于是边令诚迟疑了一下,语气变得强硬了:“奴婢不敢说殿下没资格,奴婢的意思是,殿下或许被小人蒙蔽而未辨是非,奴婢是忠是奸,愿请天子裁断。”
万春笑了:“本宫不明是非,不识忠奸?边令诚,你胆子果然不小,在本宫面前都敢如此放肆,竟敢顶撞本宫,由此可知这些年你在安西军中何等的跋扈。”
“殿下冤奴婢何其甚也……”边令诚悲声道。
话没说完,万春忽然凑近,仔细端详着他的脸,轻声道:“边令诚,你是宫闱所出,说得难听点,你是天家的家奴,家奴胆敢顶撞主人,看来你这些年跋扈惯了,早已忘了自己的出身,本宫问你,家奴犯上,该当何罪?”
边令诚身子止不住的颤抖,悲愤道:“殿下,奴婢冤枉,奴婢请天子圣裁,请天子圣裁!”
“父皇日理万机,哪里有功夫圣裁一个家奴的忠奸?本宫今日便代父皇处置了吧!”
边令诚绝望地抗声道:“殿下欲除奴婢,何患无辞!殿下也是天家贵胄,为何要帮外人?顾青拥兵自重,欲图不轨,安西军将士只知顾青,而不知大唐天子,殿下难道看不出吗?就算安西军将来平定了叛乱,焉知顾青不会是第二个安禄山?殿下,顾青于大唐之患,甚于安禄山啊!”
万春浑身一震,随即咬了咬牙,眼中露出杀机,道:“左右,将边令诚拖出去,……杖毙!”
“殿下,你没资格处置奴婢,奴婢是天子钦命监军,你没资格……”
话没说完,边令诚已被羽林卫拖了出去,边令诚的嚎叫声在营帐外传出老远,很快便没了声息。
万春仍呆呆坐在营帐内,眼神空洞地盯着桌案上的烛台发呆。
一直静默不语的皇甫思思在身后按住了万春的肩。
万春木然回头,表情怔忪地道:“思思,顾青他……真有不臣之心吗?”
皇甫思思摇头:“男人的事,妾身怎知?不过顾公爷从来没说过半句犯上不敬的话,妾身可以发誓。”
万春轻轻呼出一口气,神情有些释然,接着自嘲地笑道:“这个边令诚太坏了,临死前一番鬼话,差点让我上当。”
皇甫思思见她善良单纯的模样,忍不住道:“其实边令诚有句话没说错……”
“哪句话?”
“他说顾青拥兵自重,倒确实不假,将来平定叛乱后,或许仍然会拥兵,不过他与安禄山不同,他拥兵是为了自保,听说不久前他为了救出贵妃娘娘,与天子闹得有些不愉快,顾青担心平定叛乱后,天子或许会对他不利……”
万春想了想,释然笑道:“拥些兵马而已,只要不像安禄山那样起兵造反,臣子辛苦为父皇平叛,将来若父皇对他动了杀心,未免太不讲道理了。”
皇甫思思暗暗苦笑。
这姑娘到底真傻还是假傻?话虽然说得很委婉,但她难道听不出意思?
沉默许久,皇甫思思告退。
万春独自坐在营帐内,神情再次陷入了怔忪。
她其实一点都不傻。
…………
大营帅帐内。
韩介一脸古怪地站在顾青面前,他的脚下静静地躺着一具尸首,赫然是刚被杖毙的边令诚。
顾青也是一脸古怪,蹲在尸首前观察了许久,确定了是边令诚的尸首,这才站起身看着韩介道:“万春公主下令杖毙他?他何时得罪了万春公主?”
韩介摇头:“末将不知,是羽林卫一位旅帅奉公主令将边令诚的尸首送来的。”
顾青神情陷入深思:“万春公主……不像是动辄打杀宫人的人啊,边令诚究竟干了什么?”
韩介瞥了他一眼,道:“要不公爷亲自去问问她?反正你们已经很熟了,说什么话都不必避讳。”
顾青板着脸道:“你哪只眼看到我和她很熟了?”
韩介叹息道:“万春公主对您的情意,连末将和亲卫们都看得清清楚楚,难道公爷自己看不出来?末将猜测,公主殿下杖毙边令诚,说不定就是为公爷永除后患,边令诚不过是天家家奴,哪有胆子敢得罪公主殿下?”
话刚说完,皇甫思思走入帅帐,道:“韩将军说得没错。”
第五百五十一章 利害隐患
皇甫思思走进帅帐,见顾青和韩介一脸疑惑,不由叹息道:“公爷,万春公主下令杖毙边令诚,确实是为了你。”
顾青挑了挑眉,道:“什么意思?她为何知道我要除掉边令诚?”
皇甫思思错愕道:“公爷也打算除掉他?”
韩介在一旁插言道:“今夜刚扎营,公爷便决定要除去边令诚了,派了末将和段先生带人悄悄动手,没想到公主殿下先我一步杀了他……”
皇甫思思苦笑道:“边令诚只是个小人,但毕竟是天子钦命的监军,公爷除掉他,不管对外宣称任何理由,终归落人话柄,天子也会对公爷愈发不满,但若是公主殿下动手,别人就说不得什么了,公主杖毙家奴,天子也无可奈何,公爷也算是脱身事外。”
顾青点头,又道:“公主殿下知道我与边令诚的恩怨?”
皇甫思思笑道:“原本不知,但妾身今晚不小心多嘴了几句,公主殿下心念公爷,见不得心爱的郎君受委屈,于是对边令诚动了杀心。”
顾青瞥向她,道:“你不小心多嘴了几句?”
皇甫思思无辜地嘟嘴,垂头道:“妾身……就是不小心多嘴了嘛。”
见二人越来越趋向于打情骂俏,韩介急忙识趣地告退。
韩介出去后,顾青冷笑道:“你装上狐狸尾巴都能成精了,以后这种小聪明不要耍,有些事不是女人能承担得起的,公主也一样。”
皇甫思思委屈地道:“妾身只是想帮公爷分忧……”
“平叛以后,很多事情都是要追究的,我虽拥兵在手,也不可能照应得住每个人,尤其是天子与我之间有恩有怨,何必让公主夹在中间为难?平叛后还有更大的风浪等着我们,公主今日杖毙边令诚,是给未来埋下了隐患,将她牵扯进我与皇家的恩怨之中,这样的代价原本是没必要付出的。”
见顾青语气严肃,皇甫思思有些后悔地道:“妾身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想着假公主殿下之手解决边令诚,或许比公爷动手更方便,也不容易落人话柄……妾身没想到会将公主殿下牵扯进来。”
顾青叹道:“万春公主对我的情意,你以为我是瞎子看不出来吗?我为何迟迟不肯接受她?因为我比你看得远,我知道平叛之后,皇家与我的矛盾将会更加尖锐,斗争也会更加激烈,我若接受了她,将来她会承受很大的痛苦,我不想害了她。”
“边令诚只是个小角色,我动手杀了他,或许会被君臣诟言,但我手握兵权,没人敢拿我怎样,可是公主杖毙了边令诚,天子心中的一团怒火便会发泄到她头上,不知会如何惩罚她。”
“而我,作为一个外人,连帮公主说话的立场都没有,别看只是杀了个小角色,若被有心人利用借题发挥的话,将来不知会掀起多大的风浪。”
顾青摇摇头,道:“你和万春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边令诚不仅是家奴,还是监军,他是有官职在身的人,别的不说,‘妄杀朝臣’的罪名便已坐实了……”
皇甫思思越听越愧疚,低声道:“妾身……知错了,当时确实没想到那么远。”
顾青见她已认了错,也不忍心责怪她,沉吟片刻,道:“你速去万春公主营帐,告诉她此事的利害,然后我与她统一口径,对外就说边令诚是我下令杖毙的,此事与她无关……”
皇甫思思急忙离开。
顾青又沉吟了片刻,让亲卫将段无忌叫进来,段无忌进来后,顾青劈头便道:“你马上在边令诚的营帐内搜寻一番,找到他的书信,用心模仿他的笔迹,以边令诚的名义伪造一封向叛军私通军情的信。”
段无忌一愣,见顾青表情严肃,也顾不得多问,急忙转身离去。
顾青叹了口气,坐在帅帐内揉了揉眉心。
事情不大,杀了边令诚其实顾青完全能够承担得起,本来今晚他便做了杀掉边令诚的决定,但顾青能承担得起的事情,万春却不一定能承担,这位公主殿下对朝堂对人心太缺乏了解了,杖毙边令诚哪里像她以为的只是杀个家奴那么简单。
…………
第二天一早,天刚亮,各营将领便叱喝着将士们收拾营帐准备开拔。
同时,监军边令诚被顾青下令杖毙的消息也在大营内传开了,不过边令诚这几年在安西军大营的存在感并不高,顾青的刻意打压,常忠李嗣业等将领的私下议论,传扬开后将士们对边令诚并没有好感。
一个讨厌的人,死便死了吧,公爷杖毙他必然有公爷的道理。
将士们用完饭准备启程时,又一个消息在大营内迅速传开。
原来边令诚私通叛军,收受叛军的贿赂,将安西军行止情报私下透露给叛军。顾公爷的亲卫在边令诚的营帐里搜出了若干封与叛军私通消息的书信。
全军将士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边令诚被杖毙的原因,死得活该,这吃里扒外的阉贼早该死了。
好了,一个私通叛军的奸贼被顾公爷下令杖毙,此案有头有尾,合情合理,没有任何可疑的漏洞。
大军继续向北开拔,前锋沈田领五千骑兵先行而去。
中军队伍里,杜鸿渐和李辅国也随军而行。
二人受太子所托,不得不跟随安西军而行,随军的目的非常消极,夺兵权是想都别想了,主要是监视顾青,不让他做出格的事情,随时观察顾青的态度,以免太子准备登基时顾青忽然反悔决定不支持太子即位了。
二人骑在颠簸的马背上,随着马儿行走的节奏起伏。
杜鸿渐一路上神情疑惑,喃喃道:“边令诚是天子钦命监军,如今安禄山已死,叛军眼看已现颓势,这种情势下,边令诚为何还敢倒向叛军?这个……说不通呀。”
李辅国自然比杜鸿渐更清楚边令诚因何而死,就在不久前,他还在顾青面前捅了边令诚一刀,可以说,边令诚的死与李辅国多多少少有些关系。
见杜鸿渐不解,李辅国微笑道:“杜侍郎不必多想,边令诚是个逐利的小人,叛军给他的贿赂甚多,他便抵不住诱惑,就是这么简单,至于情势,区区一个监军,哪里看得了那么远,有钱赚便收了,谁输谁赢与他何干?”
嘴上帮顾青解释,但李辅国很清楚,所谓“私通叛军”是欲加之罪,顾公爷只是纯粹想要边令诚的命而已。
说起来这位公爷年轻虽轻,但心肠却狠毒,说杀就杀,下手的时机选得妙,借口也找得非常合理。
沉默片刻,李辅国若有所思道:“不过奴婢昨夜听说,边令诚的死好像不一般,为何昨夜有人说是万春公主殿下对边令诚下的手?”
杜鸿渐一愣:“万春公主?她与边令诚何仇何怨?”
李辅国也露出疑惑之色,喃喃道:“按说与她无关呀,可是我昨夜分明看到对边令诚施杖的是万春公主身边的羽林卫,我确定没看错……羽林卫为何牵扯进了安西军之事?”
杜鸿渐摇摇头,道:“反正是安西军内部的事,你我不必过问,更不可插手,一个小角色而已,生死不重要,莫坏了太子殿下的大事。”
李辅国含笑道:“是是,奴婢只是私下里多嘴议论几句罢了,绝不会在安西军中生事的。”
行军三日后,安西军进入商州所辖境内,顾青看到的光景便不一样了。
到处是被战火焚毁殆尽的村庄,路上遍布尸体,有朝廷军队将士的,有叛军的,更多的却是穿着寻常粗布衣裳的百姓,妇孺老少皆有,死状凄惨,连收尸的人都没有,任由这些尸首倒在路边乡野。
沿路遇到成群结队的难民也越来越多,他们拖着奄奄一息的残躯,一步一蹒跚地携家带口,神情迷茫地走在路上。
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苦难与绝望,他们只知道盲目地往前走,但却不知前方是何方,未来是哪里。
这里,已经成了人间地狱。
顾青越看心情越沉重。
一场由野心引发的叛乱,让这个国家这个朝代遭受了多大的苦难和损失,其实坐在高位的人并不清楚,他们,包括顾青本人在内,他们的眼里只有“胜负”二字,至于这胜负之下,究竟堆砌了多少具无辜者的森森白骨,没人在乎。
只有亲眼看到了民间百姓因战乱而遭受的痛苦,才明白真正受苦的人是谁。乱世人不如太平犬,生如草芥,就连死,亦无葬身之地。
从地狱里走出来的人,才会对“太平”二字无比珍惜,因为他们知道地狱有多么可怕。
顾青骑在马上,默默地攥紧了拳头。
这场该死的叛乱早点结束吧,也该还世人一个朗朗乾坤,煌煌盛世了。
一骑斥候飞马奔来,前锋沈田率骑兵五千兵马,已至商州城下。
商州守城叛军约三千,此时已城门紧闭,严密戒备,沈田派斥候请示行止。
顾青想了想,沉声道:“叫沈田射箭书入城,劝降守军,给他们一天的时间考虑,明日此时若再不投降,安西军便会攻城,城池若破,所有守军全部斩首,不再接受投降。”
第五百五十二章 限时攻城
商州离长安很近,但与长安的境况却完全不同。
叛军占领长安后,出于政治的需要,安禄山禁止叛军在长安城内肆意杀戮,占领长安城的叛军军纪还算严明,毕竟长安城内官员士子百姓太多了,安禄山将叛乱美化为“奉旨除奸”,那么叛军需要一块遮羞布来掩盖叛逆之举。
然而商州城却完全不同,安西军虽然还没攻占商州城,但城外乡野道路上处处可见烧毁的村庄,布满了刀剑箭伤的百姓尸首,千里赤血如同炼狱般的景象,已经充分说明叛军对商州城没那么客气。
一路行来,尸首越来越多,顾青对叛军的怒意也越来越重。
战争当然是残酷的,但百姓何辜?为何要拿百姓的性命肆意屠戮?
顾青忽然有些后悔自己刚刚下的军令,只能暗暗期盼,希望守商州城的叛军不要理会他的劝降书,拒绝投降,那么安西军攻下商州城后,城里的叛军他一个都不会放过,全杀了。
留这群祸害在人间,无法给那些死难的百姓交代,也是给顾青自己造了孽业。
当沈田的箭书射入商州城楼上时,安西军已到达商州城外,距城池五里外扎营,同时完成了对商州城的合围。
围城通常是围三阙一,留下一面缺口,不至于让敌人有鱼死网破之心,而造成己方将士攻城时更大的伤亡。
这次顾青也采取了围三阙一之法,东南北三面围住,唯独在城池西面留下了缺口,西面正对长安方向,给了叛军更大的求生希望。
城池已被围住,接下来便是等待叛军将领的答复,明日此时若仍拒不投降,便意味着攻城开始。
顾青站在一个小山坡上,眯眼远远眺望商州,商州城头旌旗招展,叛军将士在城头上来去如风,拼命搬运着守城的擂石,滚木和火油。
围城之前,斥候已打探清楚,城中留守叛军三千人左右,领军的叛军将领名叫李立节,曾是安禄山颇为重视的大将,安禄山死后,安庆绪即位,叛军内部似乎有了派系之争,李立节原本是京畿防务大将,五日前被迁任商州守将,明显是被叛军内部排挤了。
顾青的身后跟着诸位安西军将领,包括鲜于仲通也在。大家都盯着顾青的背影,等他布置具体任务,看城头上的情形,叛军大概率应该不会投降的,明日此时必然会攻城。
盯着远处的城头看了许久,顾青忽然转身道:“马燧何在?”
马燧闪身出列,躬身抱拳:“末将在。”
顾青盯着他的脸,笑道:“屁股上的伤好了吗?”
马燧脸色赧然,道:“好了。”
“你刚入安西军,还没完全融入进来,与袍泽们并肩厮杀几次,大家便认可你了。”
“是。”
顾青沉吟片刻,道:“马燧,你对伏击战颇为精到,我给你个任务,予你五千兵马,往西三十里外埋伏下来,埋伏的地点由你决定,若有敌军出城败逃往长安方向,你率部将之全歼,记住要全歼,我不收俘虏,不管他们投不投降,全杀了。”
众将闻言一凛。
顾青的语气带着浓浓的杀机,围三阙一故意放开西面,但却在西面远处又设下埋伏,显然早就打定主意不给守城叛军活路,一定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马燧抱拳凛然道:“末将领命。”
顾青见众将噤若寒蝉,于是解释道:“从襄州到商州,这一路上你们也看到了,大唐南方虽然安宁,但北进京畿后,叛军对百姓肆意杀戮,烧毁村庄,不知造下了多少杀孽,这些畜生不能留,投降我也不要,他们已没有人性,留着是祸害。”
众将恍然,纷纷附和赞同。
顾青又思索片刻,望向鲜于仲通,笑道:“鲜于伯伯,便请伯伯率蜀军三万,开赴潼关,若能克潼关则攻,若不能克,便驻军于潼关之外,潼关守军若出,便与之战,若不出,蜀军便按兵不动,若有商州败逃军队逃往潼关,将之全歼。”
鲜于仲通想了想,道:“顾公爷的意思是,蜀军首要任务是全歼商州败军,其次是攻取潼关?”
顾青点头:“攻不攻取潼关不重要,不攻亦无妨,我以后会有安排,主要是商州败军,如若遇到,必须全歼,一个不留。”
鲜于仲通学着别的将领那样抱拳行礼:“是,遵顾公爷将令。”
顾青又望向曲环,道:“哥舒节帅身子不便,一万河西军由你率领,你率河西军开赴往东,兵临洛阳城下。你的任务与鲜于节帅差不多,若洛阳防守薄弱,你可相机而攻,若守军势大,你便退守在商州和洛阳之间的必经之道上,等着全歼商州败军。”
曲环凛然领命。
顾青环视众将,道:“明日午时攻商州城,日落之前必须拿下来,拿下商州后,安西军分兵前往东西两路,与蜀军和河西军一起,趁势拿下潼关和洛阳。”
众将齐声应命。
顾青又道:“孙九石何在?”
孙九石出列,抱拳:“末将在。”
“明日攻城,神射营给我露露脸,能行吗?”
孙九石挺起了胸膛,昂然道:“神射营天下无敌,明日攻城首功,神射营预先定下了!”
顾青点头,重重地一挥袍袖,道:“各司其职去吧。”
…………
第二天午时,商州城内守军果然如预想的那样,对安西军的劝降根本没理会。
午时一刻,披甲戴盔的顾青站在中军,朝身旁的常忠点点头。
常忠会意,厉喝道:“攻城——”
话音刚落,隆隆的鼓声擂响,早已装配好的投石车发动,硕大的石块划过一道抛物线,朝商州城头重重砸去,与此同时,五千弓箭手列阵往前推进,推进到射程内,将领挥动令旗,弓弦嗡的一阵响,漫天箭雨顿时朝城头倾泻而去。
攻城之战正式开始。
安西军攻城很少用人海战术,顾青是商人的性格,一直信奉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利益,以填人命的方式前赴后继攀城楼,在顾青看来是笨法子,没到迫不得已之时顾青不愿用。
攻城开始,投石车先发动,将城头砸得一片狼藉后,弓箭手列阵就位,向城头倾泻漫天箭雨,一轮又一轮打得城头的守军不敢冒头,虽说安西军并无伤亡,但攻城仍迟迟不见进展。
远远立于中军的常忠有些急躁,凑到顾青身边道:“公爷,下令将士攀城墙吧,这样下去两军对峙没完没了,日落前肯定拿不下商州。”
顾青沉着地道:“不急,日落前一定能拿下,下令神射营出阵,与弓箭手和盾阵配合,孙九石知道怎么做。”
很快,中军五千神射营将士奉命出阵,列队朝城头行去,到达城下后,神射营迅速列队整齐,仍旧是三段式排成三列,不慌不忙地朝枪管里捣火药,上铁丸。
城头的叛军悄悄从箭垛冒出头,一脸不解地看着城下这支手执古怪兵器的将士,立于城头督战的守将李立节也疑惑不解,算了算距离,这群手执古怪兵器的军队正好站在守军弓箭射程之外,无法伤到他们,李立节只好放弃。
片刻之后,守军终于知道那些古怪的兵器到底是什么了。
神射营将士装弹完毕后,将领挥动令旗,五千将士面对城头一字排开,前列蹲下,瞄准,砰的一声巨响,城墙箭垛上冒出头的守军被击中了头颅,一声未吭倒地而亡。
守军大惊,纷纷缩回了脑袋,仔细查看袍泽的尸身,发现死者额头上一个小小的血口,鲜血不停从伤口里涌出来,仅只一个小血口便足以要人命了。
然而,安西军到底用了什么邪法?那支军队手里的兵器究竟是什么东西?
没人知道答案,他们只知道冒头很危险,那件古怪的兵器射程明显超出弓箭许多,相隔两百步外,古怪的兵器能够打到城头上,但守军的弓箭却根本无法射到城下的军阵中。
奇怪的兵器给守军造成的巨大的恐慌,这是出于对未知的恐慌,因为未知,所以恐惧。
神射营继续放枪,将领的令旗不停挥下,三段式射击的阵列里,将士们有条不紊地执行将领的军令,像一台发动起来的精密机器,每一个零件都配合得严丝合缝。
神射营阵列旁的孙九石顿时又有些按捺不住了。
上次颍水之战,孙九石像个孤单英雄扔下将士独自潜入前线,莫名其妙干掉了敌军的主帅,孙九石也因此立下大功,后来顾青上疏请功,孙九石被赏金十贯,封监门卫将军。
尝到甜头的孙九石不免蠢蠢欲动,如果这次再干掉敌军的主将,顾公爷会给他封个什么官?反正功劳不会小。
孙九石的枪法本来就是神射营里最好的,神射营放枪的时候,孙九石的眼珠子已经开始朝对面城楼来回打量了。
很快孙九石便锁定了一名敌军将领。
那名将领大约四十来岁年纪,脸色阴沉按剑立于城楼前,左右亲卫皆将他围在中间,看那名将领威风凛凛的铠甲,必然不是小人物。
孙九石搓了搓手,眼中露出了兴奋的光芒。
第五百五十三章 破城肃残
两百步外精确射中一名敌军将领并不容易。
孙九石其实也没把握,但他很想试一试。
装弹,举枪,瞄准,动作娴熟且稳定。孙九石的手天生就是拿枪的,端枪瞄准许久,他的手仍然不见一丝颤动,整个人很快与手中的枪合为一体,接着呼吸节奏也渐渐变得绵长而轻缓,像一只隐藏在丛林深处锁定了猎物的花豹,安静地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机会。
神射营的枪声仍然一轮接一轮,城头上的守军不敢冒头,他们仍处于深深的恐惧之中,对安西军将士手中的奇怪兵器尤感畏惧,仿佛像老天赐给安西军的一件仙器,一声巨响便能瞬间夺取人的性命,根本来不及防备,有这样的仙器在手,城池如何守得住?
孙九石的呼吸已经与手中的枪融为一体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城楼上那名中年将领,良久悠悠地呼出一口气,与此同时,手指扣动了扳机。
砰的一声巨响,城楼上那名守军将领忽然仰面一翻,重重倒在地上。
身旁的亲卫大惊,急忙用身躯挡在前面,然后迅速围成人墙,将那名将领抬下了城楼。
孙九石放下枪,遗憾地叹了口气。
刚刚那一枪命中了,但没有命中将领的要害,只是伤在肩胛处,要不了他的命。
眼看到手的功劳如同煮熟了鸭子般飞了,孙九石气得重重跺脚,又左手捶了右手几下,想想不解气,抬手正打算扇自己耳光,发现身旁的神射营将士和挥动令旗的偏将都愣愣地看着自己。
孙九石放弃了扇自己耳光的想法,瞪眼怒道:“看什么看!好好放你们的枪,我可在公爷面前放下话了,攻取商州城,我神射营预定了首功,今日谁丢了我的脸,莫怪军法无情。”
神射营前方还有弓箭阵和盾阵,孙九石眯眼打量了一番,道:“传令盾阵再往前推进二十步,神射营也跟着推进二十步,有盾牌在手怕个甚,离城墙近一点,神射营打得更准一点。”
将领急忙下去传令,孙九石看着高耸的城墙,又遗憾地叹了口气。
也不知那名射伤的守将是什么身份,回头厚着脸皮问问公爷,射伤也算功劳吧?就算功劳小一点,总比没有强呀。
孙九石没想到的是,他射中的正是商州城守将李立节,而且他射中的这一枪对商州城守军的影响非常大。
原本被神射营打得不敢冒头的守军将士军心已然低落得不行了,结果守将也被射伤,中弹的李立节昏迷不醒,亲卫将他抬离了城楼,等于商州守军的指挥系统崩塌了一大半,守军将士见状军心愈发低落到极点。
孙九石或许不是合格的将领,但他绝对是一员福将。出生时被牛头马面狠狠亲过的那种。
…………
攻城一个多时辰后,顾青眯眼看着城墙上的守军状态,见他们已经不敢冒头,城头只剩一些叛军的旌旗在随风胡乱飘扬,于是扭头朝常忠道:“差不多了,可以下令将士们攀城墙了,传令弓箭和神射营远程掩护攀城墙的将士们。”
隆隆的战鼓急促地擂响,站立中军早就跃跃欲试的安西军将士们抬着一架架云梯,潮水般向城墙狠狠拍去。
云梯架在护城河上,在盾牌的保护下,将士们跨过护城河,军中将领身先士卒带头上了云梯,嘴里咬着横刀一步步朝城墙攀爬。
城头的守军大惊,也顾不得害怕神射营的奇怪兵器了,冒死从箭垛后方探出了头,举着擂石滚木朝云梯狠狠砸去,无数攀爬城墙的安西军将士惨叫倒下。
一架云梯被推倒,很快又有另一架云梯不屈不挠地挂上城墙,安西军将士前赴后继攀爬上来,他们嘴上咬着刀,眼里闪烁着极度的愤怒和杀意,军营里淳朴敦厚的将士们此刻已化作一头头疯狂的野兽,饥渴地冲向猎物,等待着择人而噬的那一刻。
城墙下,神射营在孙九石的怒骂声中,将士们加快了装填弹丸的速度,一排排枪弹射向城头,虽然大多数落空了,但也有少数铁弹射中了守军,重要的是,神射营三段式射击基本没有空闲的时候,一轮紧接着一轮放枪。
城头的守军一边要对付那一架架攻城的云梯,同时还要防备城墙下的神射营射击,经常出现某处箭垛被接连击中几人,那里成了空白地段,安西军几次差点攀上城头,守军手忙脚乱之下才重新补上了空位。
顾青一声不吭抿唇看着远处的攻城鏖战。
其实攀城强攻他向来不大主张,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今日是迫不得已。不过今日神射营在攻城战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深深地震慑了守军,强攻城池的代价似乎没那么大,顾青亲眼见到好几次差点成功了,心里顿时有了底。
战鼓的节奏越来越快,这是振奋军心的鼓声,城墙下攀爬的将士越来越多,杀意越来越浓,将士们奋不顾身,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们此刻眼里只有这座城。
顾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城墙,眼皮跳了一下,忽然喝道:“派个人去城墙下传令,率先攀上城头者,赏钱一百贯,晋偏将!”
一名亲卫策马朝城墙飞奔而去,挥舞着令旗力竭声嘶地在阵前传达顾青的赏令。
下一刻,安西军将士攻城的节奏明显快了许多,也激烈了许多。无数将士悍不畏死地登上云梯,发了疯似的朝城头攀去,而城头的守军也愈发疯狂,他们知道城池被破后自己会有怎样的下场,顾青的劝降书里提过,破城后不接受投降。
双方鏖战激烈,顾青抬头看了看天色,嘴唇抿得更紧了。
日头已渐西沉,接近日落时分了,顾青说过,日落前拿下商州城,他说过的话一定要做到。
就在这时,战事忽然出现了转机。
神射营将一处箭垛后的守军连毙数人,别的守军心神俱裂不敢冒头,一名安西军将士趁着城头空虚,忽然从云梯跳上了城头,双脚刚落地扬手便劈过一刀,接着又是一刀横扫,几名守军顿时被他放倒,趁此良机,云梯上又跳下几名安西军将士,他们用身躯挡在云梯前,奋力地与守军生死相搏。
拖延没多久,从云梯跳上城头的安西军将士越来越多,终于被他们成功地占住了城头一角,而后面的安西军将士则源源不断地从云梯上跳下来。
攻城近三个时辰,商州城终于被舍生忘死的将士们生生撕开了一道缺口。
战鼓声更急促了,已经攀上城头的安西军将士奋不顾身厮杀一阵后,一名将领也跟着攀了上来,厉声下令列阵,瞬间列成阵势后,在将领的命令声中,安西军将士步步推进,守军步步后退。
当攀上城墙的安西军越来越多,守军的军心士气渐渐崩溃了。
不知何人忽然扔下兵器,不顾守军将领厉声呵斥,扔下兵器就往城墙下跑去。
有一便有二,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兵器纷纷被扔下,守军再也无法组织像样的抵抗,兵败如山倒。
安西军的主攻是南面城墙,商州城的西面城门外被顾青故意放开了缺口,所有守军疯了似的纷纷朝西城门跑去,将领和普通军士都失去了抵抗的斗志,他们此刻只想活命。
叛军的旌旗被扔下城墙,安西军的旌旗高高耸立于城头,无数将士站在城头朝中军方向欢呼嚎叫。
顾青站在中军,脸上也露出了微笑。
商州城,克矣。
接下来,顾青的目光便要放在整个关中,以及关中以外的北方。
先谋一域,再谋全局。
“传令肃清城内残敌,打扫战场。令沈田率五千兵马出城追击敌军,与埋伏在城外的马燧前后夹击,务必全歼叛军。”顾青下令道。
商州在地理位置上不算太重要,并不属于兵家必争之地,所以史思明仅只留了三千叛军守城。
但商州的位置却对收复整个关中很重要。
与商州毗邻的有潼关和洛阳,离长安城也仅有百余里,从叛军的立场来看,安西军收复商州等于在叛军的地盘上嵌入了一根钉子,如果拔不掉,便等着这根钉子要他们的命。
决定北进战略之前,顾青对全局有着清醒的认识,他知道先攻何处,再攻何处。
当安西军的旌旗插上商州城楼时,恰好正是日落时分。
血红的夕阳缓缓沉入地平线,给大地留下最后一抹余晖。
顾青踏着血色的残阳入城,走入城中后,顾青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触目皆是伤亡,地上布满了叛军的尸首,也有许多百姓的尸首,城中处处是被烧毁的建筑,还有哀哀哭泣的百姓和孩童。
这座曾经离国都最近的城池,已被叛军糟蹋得不成样子,像一座地狱里的鬼城。
“这群畜生该死!”常忠咬牙怒道。
顾青淡淡地道:“现在你们该知道,我为何不愿收叛军俘虏了吧?这群畜生不配活着。”
刚入城没多久,一名亲卫匆匆赶来,站在顾青身前禀道:“公爷,龟兹城来人了。”
顾青一愣:“谁来了?”
“康定双派来的人。”
顾青咬了咬牙,道:“这混账终于知道找我了?若非他的钱粮迟迟不至,我何至于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供养将士们。”
常忠在一旁不解地道:“公爷付出了什么惨重的代价?”
顾青冷着脸道:“别问!”
第五百五十四章 新君即位
顾青为安西军付出的代价别人难以想象。
虽然羞并快乐着,虽然如今顾青与太子之间已达成了肮脏的交易,将南方各州的赋税收入囊中,但……康定双的锅该背还得背。
当初安西军离开龟兹时,顾青便嘱托康定双负责安西四镇的商贾之事,为出征在外的安西军多赚钱粮,保证安西军的后勤。
然而从安西军入关到今日,顾青却没收到过康定双的一文钱,一粒粮,若非战事紧急抽不开身,顾青早就派人回安西将康定双吊起来毒打了。
“叫他来见我!”顾青脸色阴沉地道。
亲卫转身离去,顾青又对常忠道:“在廊下埋伏五百刀斧手,听我摔杯为号……”
常忠惊道:“公爷,……不必安排那么多刀斧手吧?只有一个人,五百刀斧手冲进来里三层外三层,排队都轮不上剁一下的。”
“史书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不管对方多少人,五百刀斧手是标配……”
“真……真要安排刀斧手?”常忠不大确定地问道。
顾青叹了口气,道:“你们啊,就是太认真了,什么话都当真,人生未免太无趣。”
亲卫领着安西派来的人过来,顾青一见不由露出了笑容。
对方是熟人,非常熟。
当初在龟兹城时围着他屁颠颠献殷勤的节府李司马,身材圆滚滚的憨厚胖子,为了皇甫思思的身份,李司马还伙同顾青偷偷改了皇甫思思的户籍名册。
“顾公爷,您老可真是……想煞下官也!”李司马珠泪涟涟,夹杂几分半掩门苦苦盼来了流氓的惊喜,表情多层次体现,很炸裂。
顾青没来得及招呼,猝不及防被李司马狠狠抱住,李司马的拥抱很用力,像人生的最后一场道别。
被一个两百多斤的胖子抱在怀里是什么感觉?
顾青只觉得自己被包裹在一团下锅的肥膘里,整个身子所触所感又软又柔又肥腻。
“李司马,你正经一点。”顾青严正警告。
热泪盈眶的李司马不愧是老熟人,立马听出了顾青话里的警告意味,触电般放开了顾青,肥腻的身子非常灵巧地往后弹了一步,身轻如燕。
顾青朝李司马身后看了看,道:“就你一个人来?”
李司马堆笑道:“是,康先生派下官来的。”
“你一个人?”顾青不死心地问道:“没有车队?没有民夫送钱送粮食?”
李司马笑容有些僵硬:“呃,公爷恕罪,没有钱,也没有粮食……”
顾青微笑的表情看起来有些危险:“我需要一个完美的解释。”
胖子容易流汗,李司马额头上的汗珠流了下来,面容苦涩道:“公爷容禀,这一年来康先生已经尽力了……”
顾青仍然微笑:“我不听过程,只要结果。”
“安西军入关后,安西四镇只留了数千兵马留守,吐蕃人又蠢蠢欲动,年初时还派了一支万余人的兵马寇边,幸好被于阗镇的守军击退,吐蕃人估摸也缺粮,不敢劳师动众,于是退兵了。”
顾青眼睛眯了起来:“吐蕃人见我大唐叛乱,欲趁火打劫?”
李司马苦笑道:“公爷说得不错,主要是安西军悉数被调入关中平叛,安西四镇防务空虚,吐蕃人便动了贼心思,欲将西域纳入囊中,掌握西域商路。”
“后来呢?”
“幸好公爷曾经的平吐蕃策妙极,吐蕃今年愈发有心无力,出兵寇边也只派了一万余兵马,下官认为他们国内的粮食和耕土也告急了,故而无力再派更多的兵马,于阗镇久攻不下,他们认为代价太大,于是退兵了。”
“吐蕃赞普察觉到他们国内粮食和耕地变少了?”
李司马点头道:“是,今年初春时,吐蕃赞普便发下诏令,不准国中地主农户再种药材,违者究罪。但国有国法,下有对策。贩卖药材的收益实在太高了,是种粮食的好几倍,吐蕃国内的权贵和地主们表面上答应,可背地里阳奉阴违,仍然大种药材运来安西,今年开春到如今,龟兹城收购的药材比去年只高不低。”
李司马小心地看了看顾青的脸色,低声道:“康先生担心吐蕃人识破了咱们的弱敌之策,于是今年更提高了收购药材的价钱,将去年存攒的利润全部贴补给了吐蕃人,让他们愈发利欲熏心,继续维持国内耕种药材的现状,所以这一年来安西的收支只能勉强维持平衡,无法赚得利润补给安西军……”
顾青沉默良久,叹道:“我明白他的难处了,回去传话给他,让他继续干,如今安西四镇的主要任务就是削弱吐蕃的实力,安西军的后勤补给不用他操心,我已有了别的法子解决。”
李司马松了口气,原本以为顾青必然会治罪的,毕竟大军远征,龟兹城在最重要的后勤补给上放了个大鸽子,他都能想象顾青是何等的暴跳如雷,没想到顾青听了原由后并未怪罪,实在是宽宏大量。
顾青对自己人还是很讲道理的,既然确实是有苦衷,就不必责怪,康定双所做的也是谋国之事,将来安西军平定叛乱后,下一个敌人就是吐蕃,如今能让吐蕃老老实实留在国内,没有能力趁大唐内乱挑起西域战火,全都是康定双的功劳。
见顾青如此体谅,李司马感激之余,不免忐忑地问道:“公爷,安西军入关平叛一年,将士们……还好吧?没饿肚子吧?”
顾青微笑脸:“当然没饿肚子,每顿还能吃上肉呢。”
李司马喜道:“难道公爷在关内平叛时顺手也挣了大钱?”
顾青的微笑脸有些僵硬:“是啊,挣了大钱,你知道这一年来我是怎么过的吧?”
“怎……怎么过的?”
顾青拍了拍他油腻的肩,叹道:“虽然有些屈辱,但屈辱中透出那么一丝快乐,快乐中又带着几分心酸,心酸中夹杂着一点爽歪歪……”
李司马惊呆了:“爽……歪歪?”
“总之,一言难尽。”
李司马感动地道:“公爷受委屈了,下官愿为公爷分忧,以后这种赚钱的活儿下官愿代劳,多苦多累都不在乎。”
顾青好奇地道:“你家娘子也是富婆吗?”
李司马愕然摇头,随即浑身肥肉一颤,震惊地看着他。
顾青脸色顿时有些尴尬,好像不小心暴露了什么……
…………
第二天一早,马燧率五千兵马赶回大营复命。
昨夜从商州城败逃出去的叛军果然从西面城门直奔长安方向,被预先埋伏好的马燧所部狙截于路中,两千叛军一个不剩,全部被歼灭,贼首李立节亦被马燧亲手斩下了首级。
马燧献宝似的将新鲜还滴着血的李立节首级捧到顾青面前,顾青立马后退几步,忍不住犯了恶心,皱眉嫌弃地让马燧拿远点。
这些年顾青指挥的战事不少,不是没见过死人首级,有些东西其实不可怕,它只是让人恶心,如同前世的低劣恐怖片一样,贩卖的不是恐怖惊悚,而是那些流血流脓屎尿屁之类的东西,让人吃不下饭。
按规矩领赏,战功记入功劳簿,马燧欢天喜地拎着首级去后军找文吏了,背影像个天真烂漫的孩子捧着一条锦鲤,年画儿似的,特别吉祥如意。
攻下商州城后,顾青下令全军城外休整两日。
第二天正打算擂鼓聚将,商议分兵之事,杜鸿渐快步赶来,一脸喜意地向顾青禀报了一个消息。
十日前,天宝十五载八月廿二,太子殿下李亨在灵州即大唐即皇帝位,登基称制,灵州及朔方节府官员皆参加了登基大典。
大典当日,礼部官员奉旨当众宣读了郭子仪,安重璋,顾青等手握兵权大将军和节度使们拥戴李亨称帝的奏疏,灵州臣民三请,太子三辞之后,终于忸忸怩怩地在灵州登基了。
李亨登基以后,第一道诏命便是尊远在蜀中避祸的李隆基为太上皇,并改元“至德”,从登基那一刻起,大唐不再循天宝年元,而该称至德元年了。
第二道诏命,则是号召天下兵马向关中进军,平定安氏父子叛乱,除贼平叛,收复被叛军占领的城池和土地,河清海晏,兴复大唐盛世。
登基之后,在灵州准备了几日,李亨御驾亲征,领朔方军三万南下,五日前收复原州,如今正准备进攻庆州,至此,朔方军与安西军两支平叛王师对叛军的南北夹击之势已成。
杜鸿渐禀报过后,忐忑地看着顾青的表情,生怕他突然反悔,不愿拥戴李亨为新君。
以顾青如今的地位和手中的兵马,若他真反悔了,李亨这位新登基的天子日子可不好过,严重点说,他这位新天子是非法篡位,只要顾青登高一呼,李亨就会变成过街老鼠,登基成了一场笑话。
幸好,顾青并没有反对的意思。
不仅没有反对,顾青还露出喜色,当即下令擂鼓聚将,将军中大小将领全部聚集于帅帐外,然后顾青带头,面朝北方双膝跪拜,遥贺大唐新君即位,并表示愿为新天子效忠。
第五百五十五章 爵封国公
李亨的新朝廷仓促组建,李亨匆匆忙忙在灵州这个边远小城即位,看起来有点草台班子的意思。
明明是天胄正统,登基的场面和仪式却让人看起来有些心酸,连安禄山都不如,怎么看都像是一线大明星跑去偏远小县城楼盘剪彩商演的即视感。
新帝创业未半,而中道缺钱……
不过顾青该给的面子一定要给,他暂时没有谋朝篡位的心思,只要不削他的兵权,他愿意老老实实当一个臣子,不一定是忠臣,但绝对不主动惹事儿。
领着常忠,沈田,李嗣业等将领面北而拜,齐声恭贺新君登基,吾皇万岁,既寿永昌。
顾青高呼得带劲,后面的将领尽管对谁登基即位没什么兴趣,但也跟着顾青高呼,只是看起来有些没精打采。
杜鸿渐和李辅国在一旁跟着跪下,见顾青的神态如此恭敬,显然不会反悔了,不由心花怒放,迅速与李辅国对视一眼后,彼此会心一笑。
终于确定安西军稳了,顾青暂时看不出有不臣之心,天子的皇位算是稳固了大半。
杜鸿渐和李辅国来安西军就是奉了李亨之命,监视顾青和安西军的一举一动。
安西军平叛的战事李亨固然关心,但相比之下,李亨更关心顾青是否仍忠于大唐皇室,忠于他这个新登基的天子,为了笼络顾青,李亨甚至连南方去年的赋税都痛快给出去了,可见顾青的态度对李亨的即位多么重要。
今日看来,杜鸿渐和李辅国的任务顺利完成,他们终于可以昂首挺胸回到李亨身边了。
顾青率众将遥拜新君后,杜鸿渐从怀里掏出一道圣旨,当众宣念起来。
圣旨是李亨拟的,内容是封赏加恩群臣,排在圣旨第一位的是郭子仪,被封朔方节度使,领兵部尚书,平中书门下平章事,恩眷之隆,令人羡慕。
第二个加封的便是顾青,顾青被加封为蜀国公,增实食邑五百户,仍是太子少保和光禄大夫,同时拜为天下兵马副元帅。
不仅是顾青,顾青麾下的主要将领诸如常忠,沈田,李嗣业等人,都加封了某卫大将军的官职,常忠更是遥领了兵部侍郎一职,这道封赏圣旨可谓雨露均沾,皆大欢喜。
杜鸿渐念完圣旨后,顾青呆怔片刻,接着有些想笑。
老子玩弄心眼想方设法夺顾青的兵权,兵马副元帅之职死活不愿给他,然而儿子为了登基当皇帝,什么都不顾了,非常痛快地将副元帅之职给了他。
父子两人前世不知谁是谁的债主,相爱相杀大半辈子,互相拆台拆得非常彻底。
接过杜鸿渐手中的圣旨,身后的将领们纷纷欢呼起来,然后上前恭贺顾青爵晋国公,又拜为天下兵马副元帅,从此安西军不再被任何人节制。
恭贺过后,将领们又互相道贺,这次大家皆有封赏,安西军中的高级将领几乎人人都是某卫大将军,左卫右卫金吾卫什么的,安西军的风光今日到达了巅峰。
过场走完,顾青请杜鸿渐和李辅国帅帐内叙话。
进入帅帐后,顾青又客套了几句,满怀深情面北再次感谢皇恩浩荡,顾某何德何能巴拉巴拉之类的废话,听得杜鸿渐这等官场老油条都有些不耐了,顾青这才意犹未尽地收功,说起了正事。
“朔方军才三万兵马,南下收复关中城池恐怕不容易吧?”顾青问道。
杜鸿渐叹道:“当然不容易,陛下也是无奈之举,当初与公爷商定南北夹击的战略,陛下的谋臣在灵州时商议了很久,最后都觉得公爷的战略是最正确的,就算兵力战力不足,陛下也得咬着牙配合公爷完成这个战略。”
顾青又问道:“郭老将军呢?他有何看法?”
杜鸿渐道:“陛下虽说御驾亲征,但朔方军实际上是郭老将军掌握,他也觉得朔方军兵力不够,收复关中力所不逮。所以一个月前郭老将军便上疏建议向北方回纥借兵……”
顾青不动声色地道:“回纥可有答复?”
“有答复,他们愿借兵五万助王师平叛,收复关中河北,但他们有条件……”
顾青眼睛眯了起来,沉声道:“什么条件?”
杜鸿渐迟疑了一下,道:“回纥葛勒可汗素来仰慕大唐,回纥数代可汗对大唐尚算忠心,葛勒可汗愿遣叶护太子率五万精兵南下与王师会合,助陛下平定叛乱,但回纥是北方游牧国,其国野蛮且贪婪,出兵自然需要一些好处的,葛勒可汗送来书信说,王师收复长安后,请天子答应回纥兵在长安城内抢掠三日,三日抢掠所得皆归回纥……”
顾青神情有些冷峻:“天子答应了?”
见顾青脸色不对了,杜鸿渐急忙道:“天子与朝臣尚在商议,没给出答复。”
顾青冷笑道:“天子刚即位,便允许异族蛮夷抢掠治下子民的财产,而且抢的还是国都长安,天子若真答应了,天下百姓如何看他?大唐天子的威严何在?就算平定了叛乱,他坐在皇位上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吗?”
杜鸿渐见一直很好说话的顾青突然变了脸,心情顿时忐忑起来,讷讷不敢言。
李辅国心中也有些不安,陪笑道:“顾公爷息怒,这不还在商议吗?一切尚未定论,对于回纥的无理要求,陛下其实也不愿答应的,只是麾下将寡兵少,如今的大局是,一切以平叛为重……”
顾青摇头道:“李司马,此事与大局无关,与天子的德行有关。天子登基本就仓促,天下士子不明真相,或许已经惹起了非议,如此情形下,天子还默许异族兵马抢掠长安,抢掠一座城池的百姓看似是小事,但事情是不可能瞒住天下人的,若被天下人所知,天子必被士子百姓口诛笔伐,说得严重点,连天子皇位都会被人质疑,此举弊大于利,绝不可答应。”
杜鸿渐小心地看了看顾青的脸色,道:“顾公爷,您承诺过,愿拥戴天子即位的……”
顾青一怔,立马听出了杜鸿渐话里的意思,不由失笑。
杜鸿渐以为他突然反悔了,改变了主意不愿拥戴天子,刚才这番话不过是顾青找的借口而已。
叹了口气,顾青悠悠道:“杜侍郎,你觉得我和安西军浴血厮杀,与叛军生死相搏,到底是为了什么?”
杜鸿渐立马道:“当然是为了大唐社稷。”
顾青缓缓道:“也算是为了社稷吧,其实我们流血,战死,豁命厮杀,为的只有四个字,‘朗朗乾坤’。”
“让社稷恢复太平,让子民过上好日子,让将士们卸甲归田,刀兵入库,马放南山,天下从此安宁太平,不再有战乱之祸,这是我为之努力的动力。”
“杜侍郎,你我是臣,陛下是君,很多年前,太宗先帝说过,‘水亦载舟,水亦覆舟’,手握权力的人对这句话若感到敬畏,江山便败不了,但陛下做的,却与这句话完全相悖了。”
顾青冷下脸,道:“回纥蛮夷如此无理的要求,根本不可能答应,我却不知陛下和朝臣们还在商议是何道理?你们难道真打算答应吗?若真让回纥兵在长安城肆意抢掠三日,陛下回长安时不怕百姓沿路对他唾骂吗?”
见杜鸿渐和李辅国沉默不语,顾青叹道:“罢了,此事不是你我能决定的,我会马上上疏天子,谏止陛下行此不仁不义之事,回纥若愿借兵,陛下可允从国库中调拨送予粮食钱财,借兵需要付出代价,代价可以由朝廷出,但绝不能祸害百姓。”
杜鸿渐唯唯应了,接着小心地道:“顾公爷……不反对天子即位吧?”
顾青意兴阑珊地摇头,他已懒得解释。
皇帝一心念着皇位,臣子一心念着立功升官,他们的心里从来没装过百姓,这样的君臣,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口水。
心中的意志愈发坚定了,平叛之后,顾青还需要掌握更大的权力,权力大到能够决定天下所有的事,绝不让任何一个糊涂昏聩不仁不义的政令走出宫闱。
…………
午时,帅帐内众将齐聚。
每个人脸上喜气洋洋,见面必行礼笑称某某大将军,气氛欢腾热烈,如同过节一般。
顾青的表情却如往常一般,爵晋国公后也看不出他有多高兴,眼神反而比以往更沉稳了一些。
怎么说呢,爵封国公固然是好事,但自从李隆基弃国都逃跑,李亨在边远小城里仓促即位,借着新君加恩的由头封了一大堆爵位官职后,顾青总觉得自己这个国公有点掉价,货币贬值了似的,不值钱了。
顾青走入帅帐后,众将立马停了笑谑吵闹,一个个正襟危坐,神情严肃起来。
顾青站在帅帐中间,环视众将一圈后,道:“诸位,收复商州只是小胜,大家与我一样,不要将区区小胜放在心上,未来还有更大的战事等我们去浴血厮杀。”
众将齐声道:“是!”
“将士们已休整两日,接下来我们要分兵了,我们下一步的目标,是潼关和洛阳!”
第五百五十六章 分兵智取
分兵是顾青早就考虑好的策略,潼关和洛阳都是战略要地,必须要拿下,单只攻打潼关的话,难免被叛军察觉用意,若长安和洛阳同时发兵来救,潼关便会陷入两头受敌的境况,所以必须要将潼关和洛阳同时拿下来。
时隔短短一年,历史仿佛已走了一个轮回。
当初哥舒翰守潼关,潼关被破,长安失守。
如今风水轮流转,安西军北进突袭,对潼关虎视眈眈,该轮到长安的叛军坐不住了。
帅帐内,站在沙盘前,顾青手中的长棍指着沙盘上的潼关和洛阳两地,道:“我军破商州的消息想必叛军已知道了,长安方向会有援兵奔赴潼关,不过我估计援兵不会太多,如今关中的叛军大约只有十万之数,天子已率朔方军打下了庆州,叛军必然也会派兵迎敌,长安是叛军安庆绪称帝之城,至少要留数万兵马戍防,那么驰援潼关的兵马他们顶多只能派出不到两万……”
“相比洛阳,潼关的战略位置更重要,所以我会亲自率军与鲜于节帅的蜀军会合,攻打潼关,最好能智取,强攻的话折损太大了,安西军承担不起损失。”
常忠讷讷道:“公爷,潼关应该已封关了,乔装也混不进去呀。”
顾青摸着下巴沉吟半晌,忽然笑道:“潼关封关了,但洛阳是东都,偌大的城池不可能封的,先把洛阳拿下,然后再拿潼关。”
沈田站出来道:“末将请战拿下洛阳。”
众将急忙异口同声道:“末将请战!”
顾青摇摇头:“能够智取,为何要强攻?跟人拼命很好玩吗?”
想了想,顾青忽然朝帅帐外大声道:“韩介,传王贵来见。”
很快王贵出现在帅帐内,一如既往的平凡普通,半躬着身子站在众将面前,脸上堆满了忐忑不安的笑,像一只误落入老虎笼里的猴子。
顾青也笑了。
这家伙永远一副不出众的样子,从面相上看,给人第一眼的印象就是贪生怕生好欺负,言行举止透着一股忍辱偷生的样子,好像当街给他一耳光他也只会笑着忍下来。
然而若熟悉他的人知道他曾经干过什么事,恐怕没人会觉得他好欺负,相反,他不欺负别人算烧高香了。
帅帐内众将对王贵已经比较熟悉了。
大家都知道他是顾青的亲卫,一个不起眼的亲卫没资格让众将熟悉,可王贵在安西时便曾以一人之力对抗敌人的神射手,拼了个半死愣是拖到援兵到来,拿下了神射手,那一战是王贵的成名之战,自此以后,军中将领明知他只是个亲卫,也没人敢轻视他,反而一个个跟他称兄道弟。
一个有本事的人,就算地位再卑贱,他也会像一块发光的宝石,吸引别人向他靠近。
后来皇甫思思失踪,王贵带人满城搜寻,安西军入关后,王贵领着亲卫智取了洛阳城,这些功绩摆在面前,比帅帐内那些将领的战功都高。
所以王贵身份再低微,相貌再平凡,安西军的将领们对他仍然非常敬重。
见王贵一脸忐忑地站在帅帐内笑,众将都笑了。
李嗣业为人粗犷,哈哈笑道:“王贵兄弟,你这模样再笑也不迎人,还是收了神通吧,不熟悉你的人都以为你天生好脾气,可以随便拿捏,不过在咱们自家兄弟面前,你就省省吧,你的斤两,咱们可都清楚得很。”
王贵哈腰笑道:“不敢,不敢,李将军谬赞了,小人真没什么本事,办过的事都是按公爷的吩咐办的,没办差就好,呵呵。”
常忠笑了笑,对顾青道:“公爷,以王贵之功,早就能自领一军,当个都尉不在话下,公爷莫非不舍这位亲卫?”
顾青苦笑,还没说话,王贵急忙道:“常将军误会了,公爷早为小人报过功了,也想给小人调入军中任个偏将,是小人不愿去,小人没别的念头,只想跟着公爷。”
顾青微笑看着王贵,道:“当初洛阳城外你违反军纪,非礼农家妇人,后来我将她许给你做婆娘,日子过得如何?”
众将闻言又大笑,王贵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日子过得舒坦,大军开拔后,小人用攒下来的赏金将婆娘一家迁到南方了,呵呵,倒是没再非礼过……”
沈田不怀好意搭腔道:“那是,成了亲叫亲热,不叫非礼,不过你小子成了亲也不老实,襄州驻军时你偷偷进半掩门,我都在城里亲眼见过几次……”
王贵顿时挣红了脸,忍不住抗辩道:“什么叫不老实……半掩门的女子也是人,她们日子过得苦,我给她们送点粮食和肉,她们无以为报,陪我睡一觉,这是施恩与报恩的人间佳话,能叫不老实么?”
在座的马燧与众将不太熟悉,但还是轻声嘀咕了一句:“这不就是嫖么?”
众人哄堂大笑。
顾青笑道:“王贵,这次又有件事要你办,若能办好,封你做都尉,赏金一百贯,够你和婆娘全家用半辈子了,如何?”
王贵抱拳凛然道:“公爷请下令,小人万死不辞。都尉就不当了,小人还是跟着公爷舒坦,赏金……呵呵,赏金小人却之不恭,有家有口的,总得给婆娘一点盼头。”
顾青笑道:“你就是个胸无大志的怂货。”
沉吟片刻,顾青又道:“当初洛阳是你和亲卫智取下来的,这一次我还要智取洛阳,你有办法吗?”
王贵为难道:“要小人动手杀人还行,若论谋略之术,小人可就没法子了。”
顾青想了想,道:“我给你个办法,让潼关的鲜于节帅给你打个配合,给你两千兵马,乔装成潼关败军混入洛阳,这事儿说起来难度不高,重要的是演技,能演出败军之将的味道吗?”
王贵笑道:“演技什么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小人拿手。”
顾青望向沈田,道:“调拨两千兵马给你和王贵,乔装成叛军败退的样子,叛军的铠甲服饰以及旌旗,我会让人给你们准备好,到洛阳城下后,一切听王贵的,两天时间混入城中,然后夺取洛阳城门,外面会有兵马接应。”
沈田抱拳道:“是。”
顾青又对王贵道:“演戏的部分由你做主,夺取城门时,兵马指挥权交给沈田,你就不必插手了。”
然后顾青又道:“派人传令给潼关外驻军的鲜于节帅,命他率蜀军佯攻潼关,若见到有斥候向洛阳方向报信,假装放过去,让洛阳的守将知道潼关被攻击了。”
“常忠率安西军一万兵马向洛阳方向开拔,明日与曲环所部一万河西军会合,一共两万兵马在洛阳城外二十里潜伏,等王贵和沈田城中信火,信火一起,你便与沈田里应外合,夺下洛阳城。”
“是。”
“向洛阳报信的斥候放过去后,传令鲜于节帅马上退兵,做出临时转攻洛阳的姿态。安西军余部按兵不动,一旦洛阳被攻下,王贵马上回营复命,拿下潼关也要靠你的表演。”
众将羡慕地看着王贵,这次若能办好公爷的差事,王贵的战功可就了不得了,在座的将军们都没他的战功高,这小子好运气。
常忠哼了哼,酸溜溜地看着王贵道:“洛阳和潼关若被拿下,你小子应是首功了,官职赏金自不必说,公爷赏下那么多钱,你打算怎么花?”
王贵眨了眨眼,忐忑地道:“小人算了算积蓄,将来解甲归田后,不大不小能当个地主富户了,要不……多娶两房小妾?”
众将气得异口同声骂他没出息。
王贵笑道:“小人没那么高远的志向,也没想过封官晋爵,能当个地主足够了,一个婆娘,两个小妾,家境丰实,儿女孝顺,一辈子过成这样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当了官反而提心吊胆,生怕莫名其妙被牵扯进什么事里了。”
一席话令众将忽然沉默下来。
在座的众将志向都不小,跟着顾青都想博个官高爵显,子孙世代富贵,然而王贵的话却与众人的志向完全不同。
小民心态,却活得最纯粹。
…………
关中,庆州。
庆州城内满目疮痍,许多被烧毁的建筑仍在冒着袅袅青烟,四处皆是扑鼻的焦臭味,无数尸首躺在城内街巷,朔方军将士正在打扫战场。
李亨在灵州登基,登基三日后御驾亲征,率朔方军三万余人南下,首先攻下了原州,今日刚刚攻下了庆州。
相比之下,李亨没他父亲李隆基那么昏聩,他知道自己的斤两,战时将朔方军的指挥权交给了郭子仪,他自己没有参与指挥。
而郭子仪虽是老将,也没让朝野失望,新朝的第一战便顺利攻克了原州,第二战也顺利拿下了庆州。
有此两胜,朔方军的士气高昂起来,全军将士心气极高,恨不能一鼓作气直取长安。
庆州城外,天子金帐。
李亨坐在金帐内,静静地看着一封奏疏,表情越来越难看。
奏疏是顾青写的,那一手歪曲难看的字李亨一眼就能认出。
顾青的奏疏内容实在不怎么客气,语气颇为强硬地表示,大唐向回纥借兵,绝不可答应回纥的无理要求,若大唐君臣默许回纥兵抢掠长安,掳掠妇女,此非明君之道,亦非贤臣之为。
第五百五十七章 各为其主
臣子上疏,谏止昏行,这是臣子的义务和本分。
顾青上的这道奏疏其实用辞还算克制,但奏疏里的强硬语气却仍令李亨感到很不爽。
大唐向回纥借兵,属于战略层面的大事,李亨与曾经的东宫谋臣们商议了多日才确定下来的。
李亨虽是大唐新的天子,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实力不够强大,手里真正能掌控的只有三万余朔方军,剩下的只有不知在何处打游击的安重璋。
顾青手里的安西军兵强马壮,但人家分明已有拥兵自重的迹象,从杜鸿渐发来的奏疏里,李亨知道安西军已被顾青完全掌握,如今的安西军将士只知顾公爷,而不知大唐天子,这支军队李亨无法调动,也不敢得罪。
回纥借兵的条件,李亨也与朝臣们商议多次,确实有些人反对,也有人赞同。反对的人跟顾青的理由一样,此非明君之道,而赞同的人则比较功利,他们认为平叛之事比天大,只要能迅速平定叛乱,一切代价皆可付出。
后来李亨也当面问过郭子仪,高仙芝等军中将领,郭子仪没有明确表示反对,他是军伍中人,看问题很现实,一切用军事的立场来解释的话,世事如棋局,无非以子易子,重要的是胜负。
权贵是做大事的人,而做大事的人往往少了几分人味儿,他们已经习惯了棋局的思维,摆在棋盘上的棋子本就是用来攻守或是牺牲的,只要牺牲有价值,这枚棋子就没白用。
包括长安的妇孺百姓和财产,他们也是棋子。
一项政令拿到朝堂上讨论,有反对的,也有赞同的,这很正常。
但是李亨却偏偏对顾青的反对奏疏很不满。
因为提出反对的人是顾青,就这么简单。
顾青和他麾下的安西军是李亨无法掌控的人,而且顾青拥兵之势已越来越明显,李亨想到自己登基居然还要派人去问他的意见,甚至不得不付出南方赋税的代价来换取顾青口头上的拥戴,李亨便觉得屈辱,明明得位正统,却要自降身份询问一个臣子的意见,大唐天子何时已如此不堪了?
许多的不满,再加上深深的忌惮积累在一起,再加上顾青这道语气强硬的反对奏疏,于是顾青对天子对朝廷的谏止奏疏被无限放大了,李亨心里也将他的奏疏定性为恶意。
一个手握兵权且恶意满满的臣子,李亨怎能容他?
可如今的形势,容不下也得容,甚至李亨连一句重话的不敢说,他害怕逼急了顾青,将他逼反了,安西军若跟安禄山一样起兵谋反,大唐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江山必然换了主人。
宽敞奢华的金帐内,李亨将顾青的奏疏合上,鼻孔里轻哼了一声,转眼望向旁边的李泌,道:“李卿,顾青的奏疏你怎么看?”
李泌垂头道:“陛下,臣以为,顾青所言并无错处,回纥人的条件确实不该答应,于陛下圣名有损。”
李亨闻言愈发不满,哼道:“朕手中只有三万朔方军,靠这点兵马如何能平定叛乱?向回纥借兵也是无奈之举,至于回纥人的条件……可以谈一谈嘛,谈都不谈就极力反对,顾青难道不觉得有失臣子之礼吗?”
李泌看了看李亨的脸色,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道:“陛下,安西军和朔方军南北夹击的战略已成,多费些时日,关中定可收复,其实回纥借不借兵并不重要,有郭大将军和顾青两位统兵平叛足矣。”
李亨冷声道:“郭老将军也就罢了,顾青的安西军,朕能信吗?将来平叛之后,焉知他顾青不会成为第二个安禄山,他若真是忠于大唐忠于朕的臣子,朕派杜鸿渐和李辅国去安西军大营时,便该识相地把兵权交出来,可他没有丝毫交兵权的打算,呵,鲜于仲通和哥舒翰也甘屈于下,算起来安西军已有十万控弦之士,这么多兵马,他想干什么?”
李泌心中其实也有猜疑,没办法,顾青手中的兵马太强大了,任何人看到了都不会安心,有这样一支不服宣调的强大兵马在卧榻之侧,谁能睡得着?
李泌想了想,道:“陛下,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平叛,平定叛乱后,陛下还政于长安,臣以为陛下可封赏群臣,尤其对顾青,可委以重任,让他做到人臣之巅,只不过……”
“只不过怎样?”
“人臣之巅,自是文职为尊,顾青可任右相,掌朝政大小事,爵位再封高一点,封个郡王亦可,但节度使之类的武职可卸下了,同时,安西军中诸将亦当封赏,将他们分别封到不同的州县任武将职,安西军将士打乱分散,一部分戍边,一部分禁卫宫闱,一部分充作地方州县驻军,如此,陛下之忧可解矣。”
李亨想了想,不由大悦,笑道:“李卿不愧是朕的肱骨之臣,对朕助益良多,顾青若是乱世英雄,朕便剪了英雄之羽翼,把他困在方寸之地,猛兽囚于樊笼,焉能振爪张目?”
李泌也笑了笑,心中不由喟叹。
他对顾青的印象不错,二人曾于重阳宫宴上结识,彼此都对对方有好感。若无官职和立场,想必二人定是一生的知己好友。
然而李泌终究是李亨的臣子,他注定要站在李亨的立场上决定敌友。
…………
日落时分。
两千余兵马跌跌撞撞行走在洛阳城外的大道上,后方十余里外,隐约可见安西军的旌旗飘展,喊杀声阵阵传荡。
王贵骑在马上,脸上青一块黑一块布满了尘土污渍,头盔不知扔哪儿去了,披散着头发,身上的铠甲也不整齐,肩甲和胸甲都丢了,骑在马上东倒西歪,一脸惶恐之色望向身后的追兵。
旁边一名军士扛着叛军的旌旗,旌旗上绣着“大燕河东节度使安”的字样。
旌旗上的名号并非安禄山,而是安禄山麾下的一员大将,名叫安守忠,他原姓王,后来被安禄山收为义子,于是改姓安,其人智勇兼备,颇受安禄山重用。
安禄山死后,安守忠奉命戍守潼关,如今潼关的守将便是他。
王贵打着安守忠的旗号正是恰当。
洛阳城外,王贵一行两千余人一副残兵败将的模样,仓惶地朝洛阳进发,后面还有兵马打着安西军的旗号喊杀追击,路上早有洛阳城派驻在外的叛军斥候看到,飞快将消息传到洛阳。
王贵和麾下两千余将士皆是叛军打扮,而且戏演得很投入,不仅服饰旗号没问题,而且乔装成了败军的样子。
败军该是什么样子?
丢盔弃甲,仓惶逃命,军不成军,兵将不属。
王贵演这场戏很讲究细节,临行前便布置了很久,还亲自下场指导将士们的演技,尤其严禁露出笑容,一支仓惶败逃的军队不应该有笑容,他们的脸上只能出现满满的惊恐和求生欲。
两千兵马跌跌撞撞来到洛阳城西门外,看着高高悬起的吊桥,王贵骑在马上喘了几口气,仰头看着城楼大声道:“城中袍泽快快放下吊桥,让我等进城!”
洛阳城楼上探出一个脑袋,大声问道:“尔等是何人?”
王贵惶然道:“我是河东节度使安守忠的麾下忠字营校尉偏将,我姓王名贵,你们难道没听说过我吗?”
城楼上问话的小将疑惑地向身边的袍泽投以询问的眼神,袍泽们纷纷摇头,表示不认识这号人。
“安节帅奉旨戍守潼关,尔等为何来此?”
王贵苦涩地道:“顾青的安西军太厉害了,攻关的第二日,潼关……丢了。”
城楼上众将士大惊。
小将惊怒道:“不可能!安节帅是我大燕威名赫赫的大将,怎么可能轻易失守潼关!”
王贵苦涩地道:“我等刚从潼关逃出来,潼关丢没丢我们难道不知?别多说了,快放下吊桥让我们进去,后面还有安西军的追兵。”
小将仍不信,冷笑道:“你说是就是?如何证明你的身份?你的腰牌和官凭告身呢?”
王贵忍不住怒道:“尔等说的是人话吗?我们在潼关为陛下和大燕拼命,潼关失守我们好不容易捡了条命跑出来,你还要我们的腰牌?逃命的时候谁还管那些琐碎?”
小将摇头道:“没有腰牌,恕我不能放你们入城,这是规矩。”
王贵大怒:“狗屁规矩!活生生的人站在你面前,还怕我是唐军奸细么?如今是什么境况了,咱们大燕被唐军打得节节败退,关中丢了好几个城池,若非我家眷妻儿皆在河北幽燕,老子早就带着兄弟们改投唐军了,何必如丧家之犬跑回来?你个混账再不开门,我便真领着兄弟们投唐军了,咱们被唐军打得抱头鼠窜,逃到洛阳还要受你这小人的腌臜气,为大燕卖命还有甚意思!”
王贵说完,后面的两千余将士纷纷指着城头大骂起来,不少人索性扔了兵器旌旗,一副马上倒戈投敌的样子。
这般做派反倒令城头上的小将犹豫了,一肚子牢骚加上投敌倒戈的威胁,倒真像是叛军的风格,城下这两千多人若真是袍泽兄弟,不开城门或许会给自己惹祸。
正在犹豫间,后面数里之外传来隆隆的马蹄声,极目望去,一支数千人的兵马掩杀而来,打着的正是安西军的旗号,喊杀声如春雷阵阵,令人心悸胆寒。
王贵见状大急,指着城头怒喝道:“安西军追来了,再问你一次开不开门,你若不开门,我们马上放下兵器归降!一切罪责都是你,是你害我们无处可逃,你个杂碎,等着被上面杀头吧!”
第五百五十八章 露馅被围
王贵的演技仿佛是天生的,当初在安西时与冯羽刚认识,两人便勾肩搭背逛青楼,他们都是同一类人,男人的各种毛病他们都有,同时演技也超凡。
王贵没有别的特长,他只是个会耍点聪明的小人物。
但他有一颗强大而坚定的心,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愿意做什么。小人物的豁达,却是许多权高位重的权贵们一生都比不了的。
今日这场戏很完美,在顾青和王贵的安排下,生生制造出了一幕潼关失守,败军被安西军追杀的画面,画面很逼真,安西军恰到好处地从后面追杀而来,洛阳城楼上的守军们没有一个怀疑的,因为根本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地方,一切都在眼前发生着。
后方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王贵的表情也越来越焦急,通红的眼珠散发着绝望的光芒,指着城门上的小将怒喝道:“你个杂碎想清楚了,再不开城门,我等便降了唐军,看你的上官会不会砍你的脑袋!”
城楼上的小将也急了,他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虽然城下这伙人没法证明身份,透着一丝古怪诡异的味道,可安西军从后面追杀过来却是事实,若真眼睁睁看城下的袍泽被安西军杀了,恐怕他真会担上罪责。
“你,你等着,我先去问问上官……”小将结结巴巴地道。
王贵大怒道:“还问个屁!再问就给我们收尸吧,人家都已杀到跟前了!”
小将顿时慌了手脚,犹豫半晌,终于咬了咬牙道:“放吊桥,开城门!”
吊桥吱吱呀呀地放了下去,城门开了一线,王贵领着两千余残兵飞快入了城。
进入城门甬道,王贵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
旁边做亲卫打扮的沈田拍了拍他,低声道:“莫得意太早,等下还会有人盘问咱们的来历。”
王贵笑道:“无妨,公爷给了小人一份名单,皆是潼关守军上下将领,小人早就背熟了,坏不了事。”
沈田又道:“拖一个时辰左右,待常将军和曲将军的两万兵马赶到,咱们便开始夺城门。”
“是。”
沈田忽然笑了:“此战若胜,公爷少不了赏赐,你小子娶八房小妾都够了,等着享福吧。”
王贵咧嘴道:“那可不叫享福,那叫夺命,小人这身子可吃不消。”
一脸荡漾地朝沈田挤了挤眼,王贵笑道:“沈将军应知,家里的婆娘也好,小妾也好,比外面的女人终究少了几分风情韵味,男人啊,最快乐的还是吃野食,家常菜不如偷腥呀。”
沈田心领神会,露出了惺惺的笑容。
走出城门甬道,数千叛军将他们堵在甬道口,神情紧张地执戟戒备,王贵挺起了胸,一脸凶悍地道:“啥意思?要拿我们?还是怕我们是唐军的细作,里应外合抢你们的城门?”
一名偏将策马行来,行至王贵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你究竟是何人?我曾在安节帅麾下听命,从未听说有个叫王贵的校尉偏将,忠字营的弟兄我大多认识,也没听说过你这号人。”
王贵冷笑:“你在安节帅麾下效力是多久前的事了?我义师自入关中后,被顾青的安西军打得损失惨重,史将军从平卢又调拨了不少兵马入关中,这件事你知道吗?”
偏将迟疑点头。
王贵冷哼道:“我便是今年初春从平卢调拨过来的,原本是史将军麾下营城校尉,后来奉命调入安节帅麾下,戍守潼关,你若想查我底细,尽管派人去长安问个清楚,我没功夫陪你闲聊,马上让人给我的兄弟们弄点热食,打点水来,另外我们还要补充兵器,潼关失守,很多人的兵器都丢了。”
偏将见王贵理直气壮的模样,不由有几分相信了,犹豫了一下,又道:“潼关真失守了?”
王贵露出苦涩之色,叹道:“安西军调集五万兵马,兵临潼关,几番强攻后,我潼关守军终究没守住,安节帅被亲卫保护,逃往长安,我等混乱之中慌不择路,只好往洛阳方向逃跑,安西军一直追杀咱们,原本五千多人马的,如今只剩了两千多。”
偏将变色道:“潼关若失,安西军的下一步岂不是……”
王贵叹道:“下一步自然是长安,也许会是洛阳,顾青用兵神鬼难测,谁知道他会先打哪个,咱们终究又要跟人家拼命了。”
众人皆默然,在场的大部分是普通将士,对朝廷也好,对叛军也好,他们大多没什么特别的爱与憎,将领们下了令,他们便稀里糊涂跟着反了。
王贵露出不耐烦之色,道:“莫多说了,快点给兄弟们弄点热食吧,一路逃来,兄弟们饿坏了。”
偏将犹豫了一下,道:“我会派人送热食来,不过你们的身份我还需要向牛大将军禀报核实。”
王贵无所谓地点头,催促着麾下将士下马卸甲,原地休息。
出发之前王贵已知道,留守洛阳的守将名叫牛廷玠,是安禄山麾下的重要将领,与史思明安庆绪关系颇为亲近,否则也不会将东都洛阳的戍守之责交给他。
见王贵和麾下两千余将士都原地坐下休息,围着他们的数千叛军也纷纷放松了警惕。王贵的戏演得太逼真,虽说此刻身份还未证实,但叛军将士大多已相信他们真是从潼关逃出来的袍泽了,于是就没怎么太戒备。
城外仍有安西军追兵不死心地游弋,洛阳所有城门已被封死,王贵坐在城门甬道前,懒懒散散一副典型的兵油子的模样。
旁边的沈田噗嗤一笑,压低了声音道:“难怪公爷如此看重你,你小子真是演什么像什么,我都差点相信你本就是叛军那一头的……”
王贵眼中闪过紧张之色,板着脸道:“莫胡说,什么叛军,我们现在叫‘义师’。”
沈田瞥了他一眼,道:“往后你说的话我可不敢信了,你小子骗起人来太神了,鬼话张嘴就来,七分假话掺着三分真话,让人不信都难。”
王贵叹息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以前真是个老实人,公爷吩咐的差事让我不得不学会满嘴鬼话,我在大营里说的话可没骗过人。”
沈田冷笑:“我若信了你,回头大营里跟你耍钱定会赔得血本无归,省省吧。”
正说着话,刚才那名离开的偏将又回来了,来到王贵身前看了他一眼,道:“牛大将军说要亲自召见你,问问潼关失守的情况,你随我来。”
王贵打了个呵欠,懒懒起身,道:“自是应该向牛大将军拜谢救命之恩……”
偏将带头在前面走,走了几步后,偏将状若无意地问道:“对了,你是忠字营的校尉偏将,我有个同乡名叫刘桩三年前入了忠字营,他可还好?”
王贵眼睛迅速眨了几下,忽然笑道:“这般时候了你还是不信我,忠字营根本没有叫刘桩的,你莫拿话诓我。”
偏将忽然站定,转身盯着他,目光瞬间一片冰冷,一字一字缓缓道:“忠字营真有叫刘桩的,他是忠字营的旅帅,你若连他都不认识,也敢说自己是忠字营的人?”
毫无征兆地,偏将忽然拔剑指着王贵,厉声道:“牛大将军已看出你们不对劲了!说,你们究竟是何方人马?来人,给我围起来!”
…………
大营调拨一万兵马,由常忠率领开赴洛阳方向,加上曲环的一万河西军,若能里应外合的话,两万兵马足够攻下洛阳了。
安西军的主力仍然驻扎在商州城外,等待洛阳的消息。
顾青整日待在帅帐内,神情凝重地盯着沙盘,仔细地一遍又一遍推敲自己的战略战术,自省是否存在巨大的漏洞。
韩介的声音从帅帐外传来,声音有些迟疑。
“公爷,蜀地来人了……”
顾青一愣,道:“谁来了?”
“据说是公爷夫人派来的人,持有夫人的亲笔信……”
顾青顿时露出了笑容,道:“张怀玉来信了么?她派了谁来大营?”
“呃,有一百多人,一个个满脸狰狞,看模样不像善类……”
顾青笑骂道:“你才不是善类,咱们整座大营里谁都不是善类,快叫进来。”
一炷香时辰后,一百多人齐刷刷站在顾青面前,每个人的相貌不一样,但表情却仿佛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一般,都是面无表情,眼神淡漠,他们的眼睛里寸草不生,也不知曾经受过怎样非人的训练。
顾青神情古怪地站在他们面前,手里拿着张怀玉的亲笔信,信上的内容他已看了一遍又一遍,但仍然有些震惊,一时无法接受。
“你们……是张怀玉派来给我当亲卫的?”顾青迟疑地问道。
一百多人中一位年约三十左右的人站出来,躬身道:“回禀主人,我们不是亲卫,张姑娘说,我们是主人的死士,生来注定要为主人赴死的人。”
顾青弹了弹手中的信,道:“也就是说,我不需要任何理由,哪怕现在让你们当场拿刀抹脖子,你们也毫不犹豫照办?”
“是,只要是主人的命令,任何命令我们都将毫不犹豫地照办。”
第五百五十九章 灵魂相契
顾青没想到自己居然会有死士,他从没将自己当成那种华宅豪奢,每日琼浆盛宴的权贵,当年封侯以后他便调任安西,与将士们一同住在大营里,唯一的特权只不过在吃的方面比将士们更精致一点。
对于权贵阶层习以为常的豢养死士这种事,顾青向来是不怎么感兴趣的。
权贵吃吃喝喝甚至又嫖又赌,家里妻妾成群什么的,这些都能理解,顾青也不是省油的灯,对美食的挑剔程度简直令人发指,世上只有皇甫思思才能满足他。
可没事豢养一百多个死士,顾青实在没这个兴趣。
他有亲卫,而且手握十万大军兵权,任何涉及暴力的事情,随口一声命令,下面的部将自然会办得明明白白,安西军将士人人皆愿为顾公爷赴死,他要死士何用?
张怀玉的亲笔信上写得很明白,这群死士是她亲自募集而来,在石桥村受过非常苛酷的训练,每个人的身手不凡,结阵击敌的话亦能以一当百。最重要的是,这群死士对主人忠心,顾青可以完全信任他们,若遇到某些不方面正大光明处置的事情,不妨交给他们去办,保证能帮顾青办得妥妥当当,鸡犬不留。
顾青明白了张怀玉的意思,眼前这群人,就是一百多个莫得感情的杀人机器。以后有什么怕脏了手的活儿,不妨交给他们暗地里去办,顾青只需要扮演伟光正的君子形象就好。
平叛之后,顾青在朝堂的地位跟以往不同,从此以后就是真正的权臣了,权臣无论干的事情多么恶劣,但表现在外的形象一定是正面的,绝对不能沾染任何邪恶的事。
张怀玉对顾青的未来有着清醒的预判,于是送来了这批死士。
出身宰相门第的她,对政治和军事都有着超乎寻常的敏锐触觉,在叛乱还未平息之前,她便提前为顾青铺垫了未来的路。
当初那个在石桥村时表面冷酷,实则娇憨,用尽各种法子让顾青给她做红烧鱼吃的女孩,转过身时也能像所有的权贵一样,无情地布下未来的棋局,胜在起手。
顾青此刻的心情很复杂,既感动于张怀玉对他的默默付出,又觉得自己根本不需要这些死士,留之无用。
此生确实需要一个这样的女子,就算做尽所有恶劣绝情的事,唯独对他的心意仍如初恋般纯粹炽热。
如同顾青当初对张怀锦说过的话,他需要的女人,是真正能与自己的灵魂完全契合的,他在她面前可以完全不用防备,心底里任何一个阴暗的角落,任何见不得人的卑劣念头,都能坦然无悔地敞开给她看。
张怀玉无疑就是这样的女人,这也是顾青为何如今莺燕环绕,而他始终却打定了主意要将正室的位置留给她的原因。
这个世上已有不少优秀绝伦的女子对他痴情,可真正能与他灵魂完全相契的,仅有张怀玉。
只是如今看来,张怀玉好像比顾青更阴暗了,这个苗头可不好,顾青犹豫着等叛乱平定后,要不要将张怀玉送进寺庙古刹里吃几天斋,念几天佛,帮她找回遗失多年的人性。
一百多人,每月供养他们的粮食不少,身手越高的人吃得越讲究,顿顿吃肉是不能少的,否则与敌搏斗时放不出大招……
张怀玉给安西军原本不富裕的后勤粮草雪上加霜了……
顾青迟疑半晌,轻声道:“你们……吃得多吗?”
为首那名死士道:“回禀主人,小人吃不吃全看主人的意思。”
顾青痛苦地揉了揉太阳穴,叹道:“不要叫我主人,穿白丝袜女仆装,屁股后面装狐狸尾巴的人才能叫我主人,你们不配……”
“是,主人。”
“跟将士们一样叫我‘顾公爷’吧,真的不要叫我主人了,我这辈子的爱好不多,最爱的这个爱好你们不要让我幻灭了。”
“是,公爷。”
指了指为首那名死士,顾青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名叫阿五。”
顾青皱眉:“没有姓么?”
“姓什么已忘了,张姑娘说我们只有编号,没有姓。”
“你叫阿五,前面应该有‘阿大’‘阿二’吧?在你前面的四个人呢?”
“他们在操练时死了,有的是掉下山崖,有的是练合击阵时被自己人误杀,还有的受不了苛酷的操练,拔刀自戕了,小人是如今最大的一个。”
顾青默然,心里隐隐有些抗拒。
成为权贵后,一定会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模样么?虽说是死士们自愿,可视别人的性命如草芥,自己这些年努力在做的事情算什么?是不是很可笑?
沉默半晌,顾青缓缓道:“你们起来吧,让我的亲卫给你们安排营帐住下,以后你们暂时也是我的亲卫,若有别的事情要用你们,我会下令的。”
阿五垂头道:“是,遵公爷吩咐。”
一脸醋意的韩介领着阿五这一百多人离开,亲卫的队伍壮大是好事,可从此以后顾青身边的亲卫就分为两派,这支一百多人的队伍显然并不归韩介统帅,韩介有些不高兴了。
顾青回到帅帐,神情有些恍惚。
皇甫思思迎上来,关心地道:“公爷不高兴么?有人惹您生气了?”
顾青摇头,道:“没有,只是有些想张怀玉了,嗯,还有张怀锦。”
皇甫思思没说话,伸手为他整了整衣襟,不安地道:“张……大夫人若见到我,会不会不喜欢我?会不会让人把妾身扔井里去?”
顾青失笑:“她没那么残暴,而且我向来主张公正平等,我的女人没有谁大谁小一说,她若敢欺负你,你便还手,打出脑浆子来都没关系。”
皇甫思思用力推了他一把,狠狠翻了个白眼儿:“又没句正经话,听说大夫人自小习武,身手高绝,妾身就算还手,也不够她揍的。”
顾青笑道:“她若揍你,我便拉偏架,保证打不死你。”
皇甫思思委屈地在他怀里钻来钻去,像一条蛇缠住了大树。
“妾身不管,公爷以后可要多疼惜妾身,妾身无意争正室,可您也不能任由正室欺负妾身,妾身以后会对公爷越来越好的,您想要什么,妾身都会给您……”皇甫思思在顾青耳边吐气如兰,不知想到了什么羞人的事,脸孔不觉通红。
顾青的心情也有些荡漾了,轻声道:“眼下有件事就要你做……”
“公爷您说。”
“我画个女仆装图样给你,你给我做出来穿上,以后没人的时候叫我主人……”
…………
洛阳城外二十里。
常忠和曲环骑在马上,马儿不耐地用蹄子刨地,不时打出个响鼻,甩甩大脑袋。
明月星夜,今晚是个好天气,月光皎洁,万物俱寂。
二人的身后,两万将士枕戈待旦,或坐或卧,静静地闭目养神。
看了看天色,曲环不安地道:“按理说,半个时辰前王贵就该发出信火了,为何此时还没动静?该不会出什么岔子吧?”
常忠冷静地道:“必是有什么意外耽误了,不急,咱们慢慢等,相信王贵那小子会化解的,曲贤弟或许与安西军将领不大熟悉,王贵是公爷颇为器重的亲卫,论能力,当个都尉将军不在话下,任何事在他手里都能化险为夷,那小子,沾上毛比猴儿都精,没什么事是他解决不了的。”
曲环苦笑道:“末将与王贵兄弟确实不熟,不知他的本事。”
“这次是公爷亲自点的人,可见公爷对王贵何等信任,公爷都信任的人,咱们更应该信任……”常忠瞥了他一眼,忽然道:“曲兄弟麾下的一万河西军也是骁勇的边军,如今与安西军合为一军,称呼和统属上却有些不便,每次公爷下达军令时还要特意强调安西军,河西军什么的,太麻烦了。”
曲环一愣,道:“常将军此言何意?”
常忠舔了舔干枯的嘴唇,轻声道:“哥舒节帅抱恙在身,曲贤弟的一万河西军索性改弦易帜,并入安西军算了,拍拍良心说,河西军自从与安西军合为一军以来,公爷和安西军上下将领对河西军兄弟可没亏待过,皆是一视同仁,顾公爷行事公正严明,无论是粮草还是战功,河西军与安西军都是一样的,这样的主帅难道不值得曲贤弟效忠吗?”
话题有点突然,曲环有点懵,半晌才吃吃地道:“常将军,末将只是哥舒节帅麾下将领,河西军要不要并入安西军,末将也做不了主,这话您跟我说没用,若真有意,便请顾公爷当面与哥舒节帅说个清楚,哥舒节帅若不反对,末将自然也不会反对。”
常忠喜道:“你和河西军将士们都不反对吗?”
曲环犹豫了一下,道:“我跟随哥舒节帅多年,若哥舒节帅身子能恢复,能继续统领我们自然更好,若他此生……已不克行走动弹,我们在哥舒节帅允许的前提下另投主帅,亦无不可。”
常忠哈哈笑道:“好,曲贤弟这话我记下了,回头便向公爷禀报。”
正说着,远处洛阳城的城楼上忽然火光闪耀,照亮了半边夜空。
一名斥候策马飞奔而来,马未停下斥候便大声道:“禀常将军,洛阳城信火已起,西城门内似有激烈的厮杀打斗声传出来……”
常忠立马坐直了身子,沉声道:“信火已举,攻下洛阳城的时候到了,全军整队,向洛阳城进军!”
第五百六十章 洛阳城破
沈田和麾下将士在洛阳城内陷入了苦战。
人算不如天算,一切可能都预估到了,也提前准备好了答案,然而最终在一个不起眼的小问题上翻了车,聪明如王贵也没办法,他不是神仙,人算已极致,仍然赢不过天算。
鬼知道潼关的叛军里一个小小的旅帅叫什么名字!这题超纲了。
于是王贵和沈田的两千余将士迅速被围住,双方敌我已分明。
眼见再也无法演下去,王贵翻脸了,拔刀便朝那名偏将劈去,与此同时,后面的沈田也暴喝一声,两千余将士纷纷抄起兵器与城内叛军展开了厮杀。
最重要的目标是城门。
洛阳的西城门叫通济门,城中被洛水贯穿东西,通济门正在洛水之畔。厮杀方起,沈田便接过了指挥权,下令将士们背水列阵,全力堵住通济门的城门甬道,前方将士与叛军厮杀,甬道内的将士则奋力打开城门。
“冲上城楼放火,把城楼点了,让外面的将士看到。”沈田双目圆睁大喝道。
很快便有将士奋不顾身冲向城楼。
城楼上的叛军也被惊动了,纷纷朝石阶涌来,双方在通往城楼的石阶上展开激战。
这是一场混战,没有多余的空间布阵,也没有统一的指挥,沈田此刻全部的心神都用来对付城门内的叛军。
王贵劈向偏将的一刀没劈中,偏将早有防备,闪身躲过了。王贵劈过一刀后转身就跑,令偏将意外的是,王贵跑的方向竟然不是城门,而是城门的相反方向,城门混乱之时,这家伙居然几个起落后混进城里的民居群中,不见影子了。
偏将犹豫了一下,放弃了追赶,此时最紧要的是城门,至于王贵,他只有一个人,就算制造破坏也非常有限,于是偏将转身便朝城门跑去,指挥叛军与沈田所部激战厮杀。
王贵有股子狠劲儿,沙场厮杀也从来不落人后,但他最大的长处不是杀敌,而是演戏。
窜进民居后,王贵躲在一条漆黑的小巷内,闭上眼睛使劲喘息了一阵,听着巷外杂乱的脚步声,心情越来越沉重。
这是叛军调拨兵马的声音,沈田所部已暴露,叛军必然不惜一切代价将沈田和麾下两千余人全部歼灭在城门内,否则洛阳必失。
王贵心跳很快,一边休息一边想着如何破局,今夜骗城固然失败了,但他的长处仍然能发挥作用。
顾公爷如此重视他,今夜若无寸功,将来顾公爷或许不会失望,但他却从此在袍泽们面前抬不起头来,事关个人荣誉,就算拼了性命也要弄个大功劳来弥补今夜的失败。
平复了呼吸后,王贵眯眼看着不远处的城楼,深呼吸几次后,整了整身上的铠甲,幸好入城后一直穿着叛军的服色,被人识破仅仅只在刚才,这个年代信息的传递速度没那么快,通济门前的叛军或许都知道自己是敌人,但驻守别的城门的叛军却肯定不知道,王贵可以凭此打个时间差。
走出巷子后,王贵昂首挺胸仍是一副叛军自己人的坦然模样,迎面而来一队队行色匆忙的叛军队伍,王贵坦然地让过一旁,甚至还声色俱厉地告诉他们,通济门有奸细混入,速去歼灭,下手不要留情。
绕过民居,从洛阳西市穿行而过,沈田和麾下将士浴血厮杀抢夺城门时,王贵已独自一人绕到了西城南面的厚载门。
厚载门与通济门相隔很近,两道城门恰好形成一个城墙拐角,通济门面向西边,厚载门面向南边。
此时城头上戍守的叛军将士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通济门的厮杀吸引过去了,很多将领纷纷将麾下将士调拨一半出来增援通济门,力求将混入城中的奸细一鼓作气歼灭。
王贵独自一人匆匆登上厚载门的城头,见城头上许多叛军执戟踮脚观望,王贵定了定神,忽然暴喝道:“还在看什么!你们谁是当头儿的?”
一名武将站出来,打量了王贵一眼,迟疑地行礼道:“末将是旅帅,不知您是……”
王贵冷哼道:“我是牛大将军身边的副将,奉命调拨城头兵马,歼灭混入城中的奸细,几千个奸细混进来了,你们竟然只在一旁看热闹,打算一直袖手旁观吗?”
武将迟疑地道:“末将之责是戍守城头,观望城外动静,未奉军令不可擅离。”
“戍守个屁!我便是奉牛大将军之命来调兵的,怎么叫‘未奉军令’?你们快去增援通济门。”
武将仍将信将疑道:“可是这里……”
“这里我会另外调拨兵马来守,城头上这么多兄弟,少你们一支也没关系,眼下最重要的是歼灭那支混进城里的奸细,快去!”
武将仍不肯走,王贵双目圆睁怒喝道:“还不速去,你欲抗命吗?”
“敢问将军名姓,可有牛大将军调令?”武将谨慎地道。
锵的一声,王贵腰侧的刀出鞘一半,脸色阴寒地盯着武将,道:“你若再夹缠,借故不奉大将军调令,莫怪我行军法了,回头跟大将军解释起来我也不理亏。”
武将吓得脖子一缩,尽管对王贵的身份心存怀疑,但是听说混进城的奸细已被袍泽们堵在通济门甬道内,眼前这人穿着叛军服色,漆黑中看不清面貌,但听他语气倨傲,表情严厉,倒真有几分牛大将军身边副将的派头。
武将犹豫许久,看了看前后,相隔十余丈外仍有别的营伍袍泽戍守城头,缺少了这一小块地方应该无碍,城外若有任何动静,袍泽们也能迅速发现。
于是武将咬了咬牙,领着麾下将士奔向通济门。
城头顿时空出一大块,王贵独自站在城头,嘴角微微一勾,然后转身进了城楼。
城楼内的摆设很简陋,里面有一张桌子,桌上点着蜡烛,角落里还堆积着许多守城的军械物质,包括一桶桶火油和一些尖锐的铁蒺藜,成捆的箭矢等等。
王贵左右环视一圈,从角落里搬来一桶火油,将它淋在城楼内的桌子和窗台上,取过桌上的蜡烛,将燃烧的蜡烛随手一扔,轰的一声,火光四起,淋了火油的木制桌子和窗台眨眼间燃烧起来。
火势刚起,王贵飞快闪出了城楼,当城头上的叛军惊觉,高呼着救火时,王贵的身形已隐没在黑暗中。
通济门下,沈田和将士们陷入苦战。
叛军如潮水般排山倒海朝甬道内冲来,狭窄的甬道内,将士们列阵击敌,阵列前方的尸首已堆了一地,叛军仍悍不畏死地冲来,安西军将士伤亡不小,越来越不支。
“打开城门,砍断吊桥绳索!”沈田朝后面的城门厉声喝道。
一名军士冲来兴奋地道:“将军,城楼上已点起了火,信火传出去了!”
沈田振奋地道:“王贵干得好!兄弟们多撑一阵,咱们的兵马很快就要破城了!”
话音刚落,一阵沉闷的吱呀声后,通济门外的吊桥绳索被砍断,吊桥不受控制地坠落,狠狠砸在护城河上方,城门也被将士们奋力下掉了门闩,久闭的洛阳西城通济门缓缓被推开。
甬道的另一头,叛军的进攻愈发激烈,每个人拼了命地朝城门冲去,试图将打开的城门关闭,挽大势于即颓。
隆隆的马蹄声从城外远远传来,激战中的叛军大惊失色,纷纷大呼道:“安西军来了!洛阳将破!”
安西军名震天下的赫赫军威令叛军的军心士气瞬间降入冰点,城门已开,吊桥已落,城门甬道仍未夺回,一切的迹象清晰地显示着四个字,“大势去矣”。
沈田在阵列中明显感到敌军的士气陡然沉降,于是厉声喝道:“洛阳城即破,尔等叛军还不速速归降!此时放下兵器者,饶其活命,否则安西军入城,负隅顽抗者必斩!”
厮杀中的安西军将士齐声喝道:“负隅顽抗者必斩!”
狭窄的甬道内,这声暴喝回音阵阵,吓得叛军竟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几步,苦苦支撑的安西军将士趁势向前争回了方寸阵地。
几声锵当过后,竟然真有几名叛军将士神情畏惧地扔下了兵器。
叛军中的将领见军心陡失,不由大急。
普通的叛军放下兵器后或许能活命,但他们这些将领可就不一定了,除非此时带领所有叛军都降了,有阵前立功的表现才有可能活命。
普通人也会面临人生的十字路口,城门前的叛军将领大多是中低级将领,在面对人生的选择题时也犹豫了,不知应该马上将扔下兵器的叛军当场斩首以儆效尤,还是有样学样扔下兵器换一条活路。
隆隆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甬道内的安西军将士神情也越来越振奋,他们咬着牙奋力地劈刺,在袍泽们入城的最后一刻,用生命保证城门的畅通。
骑兵的声势往往先声夺人,无形之中,叛军的士气越来越低落,直到常忠率领两万兵马冲破城头上暴雨般倾泻的箭雨,一马当先冲入城门内时,洛阳叛军的军心终于彻底崩溃。
无数叛军扔下兵器便往城内跑,有的则跪在地上双手抱头,身躯颤抖地向安西军投降。
“曲环,速速率部攻占另外两个城门,让大军全部入城,派人向公爷传信,洛阳城破矣!”常忠骑在马上暴喝道。
第五百六十一章 冀盼太平
一骑快马驰入安西军大营。
洛阳城破,安西军大捷!
城破之后,常忠率军直入都畿道府,与守将牛廷玠直属中军激战,半个时辰后,洛阳城中残敌或死或降,叛将牛廷玠一直坚守到最后一刻,当城中残敌基本被肃清,牛廷玠仍拒不投降,与安西军血战到底,直至被常忠亲手斩下首级。
顾青看着军报久久不语,喃喃道:“这个牛廷玠,算得一条好汉,可惜投错了主。”
很快,王贵跟在报捷的斥候之后紧接着赶到了安西军大营。
满身尘土一脸疲惫的王贵直入帅帐,向顾青详细禀报破洛阳城的经过后,擦拭着脸上的灰尘朝顾青憨厚地笑。
顾青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不错,又为我立下大功,你小子天生就是干大事的人,我没看错你。”
王贵呵呵笑道:“按公爷的吩咐办差罢了,没办砸就好,小人可不指望做什么大事。”
顾青上下打量着他,关心地道:“可有受伤?”
王贵摇头笑道:“都是些鬼鬼祟祟的活儿,遇到危险时跑快点就没事。”
顾青笑道:“战功先记着,以后再报,干了这么一桩大事,我请你吃肉。”
王贵喜道:“能得公爷一顿肉吃,小人愿拿战功来换。”
顾青笑赞道:“虽然你长得丑了点儿,但血盆大口真甜……”
叫帅帐外的皇甫思思选了一条上好的羊腿,顾青亲自为王贵烤肉,烤熟后王贵不客气地接过,大口咬着羊腿,金黄色的油顺着嘴角流下,吃相跟他的长相一样难看。
顾青静静地看着面目狰狞狼吞虎咽的王贵,忽然道:“你婆娘嫌你丑吗?”
王贵差点被一口肉堵在喉咙里闭过气去,使劲咳了一阵后,方才回道:“公爷您……果真是诚心请小人吃肉吗?”
顾青同情地道:“所以你觉得你的模样已经影响自己的食欲了吗?吃肉的时候提都不能提?”
“小人不是这个意思……”王贵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自己的食欲果真受到影响了,但绝不是因为自己的模样。
伤害性很大,侮辱性也很强,但王贵还是不得不露出微笑:“小人的婆娘不敢嫌我丑,因为她会挨揍。”
顾青摇头,语重心长地道:“暴力不能解决问题,丑就是丑,无可辩驳,揍婆娘都揍得心虚,我的婆娘就不一样了,因为我就算揍也揍不过她……”
王贵张了张嘴,不知该安慰还是该顺着他的话夸他婆娘威武。
突然觉得这顿肉没那么香了。
“公爷面相威武,不怒自威,头角峥嵘,天生不凡,器宇轩昂……公爷夫人对您自是满心钦慕的。”王贵干巴巴地道,这番话用尽了他毕生的文化修养。
顾青叹道:“你看你,夸了这么多,就是不夸我长得英俊,说明你也不觉得我好看,我婆娘也是,她倒没有嫌我丑,只是觉得我不喜庆,我又不是逢年过节的红包,为何要长得喜庆?”
王贵讷讷道:“皇甫姑娘她……不至于吧?”
“哦,我说的不是思思,是另一个婆娘,你知道的,我应该有好几个婆娘……你一辈子的终极目标是当个地主,一妻两妾,我一不小心已经完成了。”顾青无意地凡尔赛一下。
王贵忽然觉得自己不会聊天了,公爷的聊天话题实在不知如何接下去。
“呃,恭……恭喜公爷。”
顾青微笑道:“你为我立下战功,该赏的少不了,你是我非常看重的人,所以闲暇之时你我应多拉近一些感情,闲话家常亦有其乐,你看,咱们刚刚的聊天过程就非常愉悦,对不对?”
“……对。”王贵咬牙道。
顾青笑容忽敛,沉声道:“吃饱以后,我还有事情交代你,破洛阳城你立下大功,但你现在还不能休息,你要马上去潼关,同样的套路再去潼关来一遍,这一次应是有凭有据了。”
王贵也正色道:“是,洛阳城破时小人留了个心眼,请常将军活捉了叛军一名副将,审了他很久,确定了他在潼关叛军中并无故人同乡,小人拿到了他的腰牌,决定冒充他的名字混入潼关。”
顾青点了点头道:“虽说是同样的计谋,但对潼关来说仍有用,咱们打的是时间差,同样予你两千兵马,调沈田与你配合,该怎么办你可随机应变,我率安西军主力随后便至,能否智取潼关,就看你一人了,王贵,不要让我失望。”
王贵起身抱拳,重重地道:“小人愿为公爷赴汤蹈火,若潼关不破,小人当自戕于潼关城头向公爷谢罪。”
“没那么严重,潼关未破你也要完完整整活着回来,就算失败了,你仍是我非常看重的人。”
王贵感动地点点头,眼神坚毅地转身就走。
王贵离开后,顾青在帅帐独坐许久,忽然扬声道:“韩介,传令安西军拔营,开赴潼关!”
…………
安西军开拔很快,早在王贵和沈田潜入洛阳城时,顾青已下令全军收拾了营帐,随时准备出发。
一个时辰后,大军前锋已经出发,顾青骑在马上,默默看着被拆掉的大营辕门,以及旁边不远处前来送行的襄州刺史和百姓。
安西军驻军之处往往与当地官府闹得颇不愉快,因为安西军刚扎营就派人占了当地官仓,官仓的粮食物质毫不客气地被安西军充为军用,当地刺史气得跳脚,却拿安西军无可奈何。
尤其是顾青与李亨达成了交易后,南方各州官仓的粮食更是合理合法地占下了,顾青解决了安西军的粮草问题,但当地官府却对顾青恨得直咬牙。
与之相反的是,当地百姓却对安西军颇为友善,安西军每次拔营离开,当地百姓都会自动自发地出城相送,富裕些的地主富户甚至会捐出一些粮食肉菜犒军。
安西军对官府蛮横无礼,但对百姓却是秋毫无犯,早在入关前顾青便颁下了军令,骚扰抢掠百姓者必严惩,这道军令可不是走个过场,而是实实在在地执行着。
为顾青立下赫赫战功的王贵,算是顾青眼前的红人了,只不过偷偷摸了一下农家姑娘的屁股,就被顾青罚了十记军棍,还逼着他将姑娘娶了,从这一点能看出,安西军的军法何等严厉,顾青连眼前甚为宠信的王贵都不轻饶,更别提普通将士了。
前锋已在路上,中军已开始陆续出发,顾青在韩介等亲卫的护侍下正打算骑马前行,却被一名穿着布衣的老者拦在路上,老者被两名年轻后生搀扶着,颤巍巍地跪在路中间。
顾青一愣,急忙下马扶起了老人。
老者已是风烛残年,干枯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喉头一动一动,永远有一口吐不出来的痰,卡在喉咙里喀喀作响。
“老人家不可行此大礼,晚辈担当不起。”顾青扶着老人道。
老者干咳了几声,道:“老朽生于睿宗垂拱年,这辈子经历过开元盛世,也经历过天宝乱象,如今更见到了蛮夷叛乱,大唐风雨近百年,老朽该见的都见过了,忠奸善恶,心中自知,今日老朽代襄州乡亲送别安西军,拜谢安西军这些日子维护襄州之恩。”
顾青连道不敢,表情很谦逊。
老者叹道:“我们是平民百姓,你们大人物什么争权称霸,什么江山皇图,我们不懂,我们只想过几代太平日子,前人多少牺牲付出,才换得大唐盛世数十载,可惜啊,就这么被一个化外蛮夷败掉了,这个该杀千刀的。”
顾青笑道:“老人家,安禄山已经死了。”
“死得好!他该被千刀万剐!”老者狠狠吐了口口水,随即又叹道:“安禄山死了,日子能太平吗?”
顾青沉默片刻,轻声道:“平定了叛乱,自然便太平了。”
“顾公爷,您是大人物,可不能诓老朽,平叛之后,天下果真能太平吗?天下还会是盛世吗?”
顾青叹道:“或许还会有些小动荡,但一定会太平。至于盛世,会有的,我保证。”
老者似乎有些痴呆症,闻言喃喃地道:“盛世好,盛世好啊!开元那些年,官仓丰足,民间充盈,种地有了好收成,家家都有盈余,偶尔还能吃顿肉,家里娶个会操持的婆娘,年末还能咬咬牙给孩子做身新衣裳,男人干完活偶尔也能狠心饮半壶醪糟,那是盛世该有的模样啊……”
摇了摇头,老者痛心地叹道:“好日子过了二十多年,怎么就变成这般模样了呢?百姓们都没过够呢……”
顾青心头沉重,简单的问题,他竟不知如何回答。
接着老者仿佛回过神,朝顾青歉意地笑了笑,道:“老朽有些糊涂了,顾公爷莫怪,只求安西军此去能迅速平定叛乱,收复失地,大唐百姓皆依依东望,愿王师北定关中,迎回圣天子。”
顾青点头,认真地道:“老人家放心,安西军不会辜负百姓所望。”
道别老者,顾青骑上马,老者忽然拽住了缰绳,语气颤抖地道:“顾公爷,大唐未来可仍有盛世?”
顾青沉默半晌,展颜笑道:“愿老人家长命百岁,睁开眼好好看着,我会还给大家一个朗朗盛世。”
“谁给我们盛世?”
“我,顾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