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七章 万世之志
“腐朽”的意思,不仅仅是贪污,还包括渎职,怠职,不作为,无担当等等,开元年之后,大唐的吏治已经慢慢腐化掉了,这才是造成社稷摇摇欲坠的根本原因。
一百多名官吏是从吏部的逐年考评里选出来的,段无忌亲自选定的官员。
这些官员有个共同点,他们在任上为百姓或多或少做过一些实事,但由于种种原因而多年不得升迁。
官场上情商比智商重要,要懂得揣摩上意,懂得察言观色,懂得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自己的职权范围内高调做事,低调做人,能够完美地处理好与上下级和平级同僚的关系,还要在民间有着不错的口碑风评等等……
当官没那么简单,以上如果全都做到的话,已经算是非常不错的官吏了。
一个非常残酷的现实就是,这年头能当上大官儿的,基本都具备这些素质,但具备这些素质的大官儿往往将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放在揣摩上意和处理人际交往这些事情上,他们根本腾不出时间为百姓做实事。
于是朝堂的上层官员忙着钻营交际,对于政事则拍拍脑子随便决定,而下层真正做实事的官员累得像条狗也升不上去,在大官的眼里,下级官吏就是做事的苦力。
盛世的根基就是这样慢慢被动摇的。当朝堂里的臣子只知迎合上意,而不知为民做事,满朝一片歌功颂德声,那么这座江山便已埋下了重重隐患,安禄山造反只是一根导火索,恰好将这些隐患引爆了而已。
顾青需要这些官吏,而且要对他们委以重任。
这些人都是做实事的人,也是久不得升迁的人。他们的性格多多少少都有些缺陷,有的说话耿直,有的太正义,还有的则是被同僚排挤,总之皆不如意。
段无忌挑选这百余官吏不容易,他翻遍了吏部所有官员的考评册,并对名单逐一筛选,按照顾青的要求,从中选出数百名能做实事的官员,又从这数百名官员中进行第二轮筛选,最终才将百余名官员的名单交给顾青。
顾青相信段无忌的眼光,当然,他也不会天真地认为眼前这百余人个个都是好人善人,那未免不太可能,连顾青都不敢保证自己是好人,偶尔他还不是人,更何况眼前这些官员。
环视众人许久,顾青缓缓道:“尔等原本在不同的官阶,不同的职司上任职,你们中间有的是一县县令,有的是一州判官,还有的是朝中御史,主事和郎中等等,是我亲自下令将你们调来进奏院,或许你们还不知道我调你们来此的用意……”
一名穿着绿色官袍的中年官员站出来,恭敬地拱了拱手,道:“敢问郡王殿下,召集下官人等可有调派或差事?”
顾青点头,然后看着这名官员,道:“你是何人,官居何职?”
中年官员垂头道:“下官名叫刘晏,天宝十四载任河南道温县县令,后来安禄山谋逆,兵攻温县,下官守土无方,只得携百姓逃出温县,以后便一直留居长安,等待朝廷平叛后,吏部再任职司。”
顾青点点头,道:“不错,召你们来确有差事要交办各位,如今叛军已平,河北河东诸道残敌已被我大唐王师逐渐肃清……”
“如今北方各州县官员奇缺,官府诸多事宜无法推进,百姓饱受兵灾之苦而无官员安抚,还有北方各州县乡村的户籍需要重新归计,土地需要重新丈量,治安需要官府维持,等等,而你们,便是朝廷向北方调任的第一批官员。”
顾青说完后,人群中一片窃窃议论声,他们大多神情兴奋,眼中闪耀着激动的光芒。
身在官场,大大小小也是官员,他们都不蠢,从顾青的话里他们明白,自己的仕途终于看到了曙光。
书生老去,机会方来。
无论好官还是坏官,他们的共同点是,都想升官。
不同的是,好官希望通过政绩升官,而坏官就没那么好的耐心,他们走捷径,拍马屁,找靠山,行贿赂等等。
眼前这些官员不一定都是好官,但他们多多少少做出过一些政绩。
见官员们兴奋地窃窃议论,顾青继续道:“接下来你们都将调任北方各州各县,有的人会是刺史府的长史,有的是会是一县县令,不论你们官居何职,我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踏踏实实做事,好好收拾战乱后的狼藉,恢复朝廷对北方各州县的统治权威,还治下百姓一个朗朗乾坤,各位能做到吗?”
众人纷纷躬身行礼,异口同声道:“愿为郡王殿下效劳。”
顾青摇头:“错了,不是为我效劳,而是为经历了战乱的可怜百姓效劳,我不在乎你们对我是忠心还是怨恚,更不在乎你们愿意站在天子那一头还是我这一头,我们就事论事,为官一任,务实为本,各地的土地分配,治安,户籍,乡绅宗族等等各个方面,都踏实做出些政绩来,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国都长安日后无论是安宁还是动乱,都与各地州县无关,朝廷的政令发到地方,便是唯一的指令,尔等必须遵从,好好在任上做你们的事,不要参与长安的是是非非,否则必反噬其身,记住我的话。”
众人神情一凛,顿时明白了顾青话里的含义。
长安日后必有大乱,但大乱会被控制在长安城附近范围内,不会波及各州各县,而顾青也在警告他们,不要掺和大人物之间的争斗,你们玩不起。
另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官员站出来,目光灼热地看着顾青,然后垂头躬身道:“下官愿为郡王殿下效劳,也愿为治下百姓鞠躬尽瘁。”
顾青含笑看着他道:“你是何人?官居何职?”
“下官王缙,官任太原少尹,我王家能在战乱中苟活,未曾波及全族,全托郡王殿下之鸿恩,下官为报恩故,愿为郡王殿下肝脑涂地。”
顾青不解地道:“我对你有何恩惠?”
王缙感激地道:“下官的胞兄王维在安贼陷落长安时不幸落入贼人之手,不得不虚与委蛇被安贼任以伪职,后来长安收复,胞兄被王师拿入大狱审问,听说在朝殿之上,是郡王殿下与群臣据理力争,体谅了那些陷落敌贼之手后被迫授以伪职的官员,下官的胞兄才得以活命,不予问罪,王家能保全于乱世,皆是郡王殿下之恩典。”
顾青恍然:“原来是摩诘先生的胞弟……”
难怪王缙对自己如此热情,原来其中又有一段因果。
“摩诘先生如今可好?”顾青关心地问道。
当年在终南山的道观里,顾青与王维有过一段交情,对他的印象还不错,至于王维被叛军抓住后不得不担任伪职,顾青倒是没什么芥蒂。
终究是读书人,刀架在脖子上时,真正视死如归的人是极少的,为了活命而暂时妥协,不丢人。
王缙恭敬地道:“劳郡王殿下垂问,我家胞兄已出了牢狱,但被罢了官职,如今赋闲在家读书。”
顾青想了想,道:“摩诘先生当年曾任吏部郎中,官评颇佳,而且在士林中更有诗名绝世,如此人才怎可赋闲?一身学识而无用武之地,是朝廷的失败,今日我便重新启用摩诘先生,任为吏部侍郎。”
王缙大喜,躬身拜道:“下官代家兄多谢郡王殿下提携之恩,王家上下无以为报,愿为殿下好好做官,殿下交下的差事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绝不辜负殿下的恩德。”
顾青笑着摇摇头,然后望向众人,缓缓道:“该说的话差不多说完了,各位赴任之后,当须踏实本分做事,尽快恢复各地农耕户籍等诸事……”
神情忽然变得凝重,顾青加重了语气道:“诸公皆是有志之士,我愿与诸位携手而行,有进无退!我生平之志,愿天下黎庶子民再无战乱之苦,再无寒饥之疾,有生之年,再复盛世不是终点,只是千秋万世太平的第一步!”
顿了顿,顾青重重地道:“此志,愿与诸公共勉!”
众人神情惊愕,他们没想到这位年轻的郡王殿下竟然有如此宏远的志向,而这个志向,也是他们所有人的志向,在官任上肯做实事的官员,终究还是有几分上报君国,下安黎民的志向的,只是多年官场倾轧,人情世故冲刷,被岁月洗涤之后,当年的宏远志向已渐渐忘怀,尘封在心底深处。
今日此刻,当顾青说出这番话后,顿时重新点燃了众人心底深处尘封已久的热血。
他们大多已不再年轻,岁月从他们身上流过,烙下了点点斑驳,磨去了曾经的棱角,然而当尘封已久的志向重新擦拭过后,仍然在心底深处绽放出耀眼的光华。
王缙往前站了一步,兴奋地道:“郡王殿下有凌云之志,苍生之幸也。下官愿附骥尾,为天下子民鞠躬尽瘁。”
众人一齐行礼道:“愿附骥尾,为天下子民鞠躬尽瘁。”
顾青满意地笑了:“明日吏部将发下调令文书,各位,一切拜托了。”
…………
回到王府,冯羽正缓步围着院子里的银杏散步,见顾青回来,冯羽迎了上去,笑道:“顾阿兄将那百余名官员都分派下去了?”
顾青点头:“他们明日便离京赴任,北渡黄河后,分赴各州县任职。”
“那么多官员同时委任,顾阿兄不怕他们良莠不齐,嘴上说着效忠朝廷,效忠郡王,实则鱼肉百姓,欺男霸女什么的……”
顾青笑了:“我当然不能完全信任他们,所以,我已提前派了两位按察使下去,崔圆和段无忌这二人我还是信得过的,有他们在北方明察暗访,我至少能把握住北方各州县官员的动态。”
冯羽迟疑道:“他们二人……怕是不够吧?北方那么大,他们一年能走几个地方?”
顾青点头道:“没错,仅靠他们二人还是不够的,这就需要你帮忙了。”
冯羽奇异地道:“我能帮什么忙?”
顾青打量他一番,道:“你的伤都好了吗?”
“都好了,跑跑跳跳都无碍,呵,这次可算捡了条命回来。”
顾青想了想,道:“李姨娘经营着一张情报网,据说当年原本是为了对付安禄山所用,所以在北方也有布局,你去将李姨娘的情报网接手过来,以后由你居中部署,各地官员赴任后,你手下的人每州每县必须有派驻,暗中监视打探官员的风评,任何动向随时告之。”
冯羽笑道:“这活儿我能干,动动脑子的事,不需要犯险。”
顾青也笑道:“放心,以后不会再让你做危险的事,我敢保证你这辈子都不会再受伤了,除非挨婆娘的揍。”
冯羽迅速朝四周扫了一圈,然后低声道:“我若挨婆娘的揍,顾阿兄也帮我担待些……”
顾青奇道:“那位李剑九看起来挺文雅的姑娘,她经常揍你吗?”
冯羽哀叹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呀,她下手狠着呢,养伤这段日子她对我还算照顾周到,后来我的伤好了,她就对我下毒手了……”
顾青惊道:“下毒手?”
目光不由自主地朝他的下三路打量,顾青关心地问道:“她把你骟了?”
冯羽一愣,接着怒发冲冠:“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堂堂男儿大丈夫,怎会被她……”
顾青释然一笑:“没骟就不算大事,我还以为以后要改口叫你冯妹妹了……”
冯羽叹道:“她虽没骟我,但我也没好日子过,最近总是翻我的旧账,当初潜伏在范阳时,为了博取安禄山部将们的信任,打入他们的内部,我经常请他们逛青楼,睡姑娘,每次喝得我发晕发吐,两腿发软,如今她总拿此事与我生气……”
冯羽哀声道:“女人难道都是这般小气么?那么久远的往事了,每次说起来还生气,一生气就动手,掐我,揍我,骂我……”
顾青露出了自信的微笑,道:“我如今已有三个女人,马上还会再娶一个进门,不谦逊的说,女人这方面我拿捏得死死的。”
冯羽两眼一亮,拱手道:“求教。”
顾青淡淡地道:“女人对你又打又骂,其实是因为你给了她太多安全感,女人一旦安全感足够,便会在心爱的男人面前放浪形骸,不计形象,展现她们真实的自我,所以,你不能一味地任打任骂,你要适当地减少她的安全感,让她有危机感,有了危机感才会谨言慎行,待你温柔如初……”
“危机感……这个,怎样才让她有危机感?”
顾青神秘而自信地一笑,道:“很简单,你就对她说,你在外面还养了一个小狐狸精,以后她再敢打骂你,你就甩了她,跟小狐狸精过去,相信我,李剑九听了以后必会有危机感,为了不让你被别的小狐狸精抢走,她定待你温柔似水,把你侍候周到,你就轻松拿捏她了。”
第六百六十八章 再启战事
在拿捏女人这件事上,顾青明明那么普通,却又那么自信。
冯羽多机灵的年轻人,在敌后那么复杂又凶险的地方能混得如鱼得水,他的智商和情商显然是很高的,顾青的建议刚说出口,冯羽便觉得满满的不对劲的味道,仔细想想后果,如果真按顾青说的做,那么冯羽的下场必然是被李剑九手刃亲夫。
脑海里依稀浮现自己头七时,王府院子里办道场招魂超度各种法事的喧闹场面,李剑九身披孝服哭得梨花带雨,李十二娘神情哀恸心里却在琢磨给爱徒安排下家,顾青仰天垂泪,哀叹英年早逝,王贵捶胸顿足,跪在灵前细数世上多少失足妇女还未等到我们去拯救……
冯羽甩了甩头,果断决定忽视顾青的建议。
“要不顾阿兄先试试?”冯羽一脸狡黠地道:“您先对怀玉阿姐说,怀玉阿姐如果有了危机感,从此对您百依百顺,而且绝不会提剑满长安追杀那个小狐狸精的话,我便信了。”
顾青沉吟,下意识伸手打算捋一捋胡须,结果发现自己太年轻,还没长出胡须,于是嗯了一声,道:“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我们相忘于江湖吧。”
想了想,顾青又道:“你的伤已大好,婚事该办起来了,回头我让怀玉筹备一下,保证让你风风光光将李剑九娶进门,这次你面子大了,我请礼部房尚书做司赞,为你们主持大婚。”
冯羽惊了:“礼部尚书?这……有点过了吧?”
顾青自信地笑道:“一点也不过,房尚书对我们颇有好感,我的大婚就是他主持的,二婚也是他主持的,显然我这辈子无论娶多少个婆娘,房尚书都心甘情愿为我主持,既如此,我最好的兄弟大婚,请他来主持,想必他也是甘之如饴的。”
冯羽吃惊地看着他,久久无语。
看来顾阿兄不仅在拿捏女人方面普通又自信,在拿捏男人方面同样普通又自信。
他这谜一样的自信从哪里来的?
“顾阿兄,我听说您与万春公主的大婚,房尚书死活不愿来的,是韩介从他府里硬生生把他扛走,跟绑票一样把他绑进了王府,您没发现大婚那天房尚书一直哭丧着脸,如同主持丧事一样晦气得很吗?”
顾青愣了半晌,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地道:“谣言止于智者,你那么聪明,不会相信这些谣言的,房尚书是礼部尚书,周礼汉礼什么的,都非常有讲究,房尚书对礼制一丝不苟,人家那叫严肃,叫专业。”
“不是啊,顾阿兄,我觉得……”
“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乖,回去睡觉,等我的好消息,最近没事多练练腰力,洞房那天用得上,作为过来人,我有经验。”顾青和颜悦色地道。
冯羽一脸呆滞。
顾青若有所思,忽然道:“说来也该给你个身份了,李剑九与你在敌后同甘共苦,如今功成名就,也该让你们夫妇二人风光一下。”
冯羽急忙道:“顾阿兄,我对官职并无兴趣,若顾阿兄不弃,我便以白身入王府幕宾,当个普普通通的谋士便好,平日里领点薪俸与阿九过日子,若遇到大事我便为顾阿兄再出把力气。”
“名不正则言不顺,身份必须有。”顾青坚持地道。
沉思片刻,顾青道:“你的功劳非常大,安西军能如此快速地平定叛乱,你在敌后的付出是关键,战后安西军的将领们都知你的事迹,对你也非常服气,安西军至今未设节度副使,便由你担任吧,除此之外,你还需要一些名衔爵位什么的……”
冯羽听得愈发不自在,苦笑道:“顾阿兄,我真不需要这些,当初潜伏敌后,我也不是为了这些。”
“你可以不需要,但我不能不给,有功而不赏,别人会说我处事不公,对我的名声也有影响,明白吗?”
冯羽叹了口气,沉默了。
顾青沉思过后,道:“决定了,封你为安西节度副使,散骑常侍,谏议大夫,另外,晋蓝田县伯,赐紫金鱼袋,完美!”
冯羽愕然道:“这个……就这么封了?不上表请奏吗?”
顾青摇头:“要上表,不过只是走个过场,我要封的官儿,天子不敢不答应。”
冯羽长出一口气,赞道:“顾阿兄霸气。”
顾青斟酌着道:“说来安西军的这些将领们也该封爵了,随我南征北战多年,立过赫赫战功,终归要给他们一个交代,回头我拟个名单报上去,让各位将军们都高兴高兴。”
…………
奏报很快呈进了太极宫。
李亨接到顾青的请功奏报后,表情很精彩,时红时青,双拳攥得紧紧的,努力许久才忍住了冲口而出的脏话。
这份请功名单很长,上到顾青麾下第一大将常忠,下到神射营一个不起眼的普通军士,就因为那位普通军士在围剿史思明叛军一战中,一枪击中了叛军的一名将领。
看着名单上冗长的名字,还有顾青特意在每个名字后面备注的应封官职爵位,李亨气得双手直颤。
在请功奏表上,顾青强烈“建议”常忠,沈田,李嗣业等将军封侯,孙九石,马璘,刘宏伯等将军封县伯或县子,其余的低级将领和普通军士皆有升赏,一份名单数百人全都要封赏,可谓壮观。
若换了别的军队,或许李亨不会那么在意封赏,赏便赏了,终归是自家的军队,自从安史之乱后,朝廷为了平定叛乱,以往特别珍视的爵位早已像不值钱的大白菜一样到处乱封,就连在民间召集乡勇抗敌的某位大地主,居然也被李亨封了个县子之爵。
爵位本来已滥大街了,但李亨却非常不情愿给安西军将领升官封爵。
这支早已对朝廷不忠的军队,没剁了他们是因为实力不够,今日却还要封赏他们,李亨心中不知何等憋屈。
眼神喷火盯着面前的奏疏,李亨脸色铁青紧紧咬着牙。
当年做太子时虽说也隐忍了二十余年,但他也没忍得如此辛苦。
殿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穿着紫袍的鱼朝恩出现在眼前,手里捧着一封书信,走到李亨面前轻声道:“陛下,新上任的剑南道节度使高仙芝派人快马送来密信,高仙芝和封常清已接管了剑南道兵马,目前已率军五万向关中开拔……”
李亨一愣,接着大喜:“高仙芝已顺利接管了剑南道兵马么?”
鱼朝恩躬身笑道:“是的,据朝廷布在益州的眼线禀报,鲜于仲通原本不大情愿交出节度使之权,后来高仙芝请出了圣旨,并带了一百余名亲卫闯入节度使府,扬言鲜于仲通若不遵旨便立斩,鲜于仲通这才不得不交出了兵权。”
李亨喜道:“不愧是当世名将,高仙芝不负朕望,事情也做得利落干脆,好,好!”
鱼朝恩接着笑道:“不过鲜于仲通虽然交了权,但剑南道的蜀军将领们似乎也不情愿换帅,听说军中将士也闹腾过一阵,后来高仙芝接管兵权后,拉拢了一批忠于朝廷的将领,利用这些将领麾下的兵弹压了那些不服的将领,在军中当众斩了几人,立了大威,蜀军这才彻底掌握在高仙芝手中。”
李亨笑道:“高仙芝确实好手段,难怪父皇当年对他如此重视,就算后来失守了潼关,其责也不应在他,若此番勤王能打败顾青,朕定将高仙芝奉以国士厚赏之。”
鱼朝恩躬身谄笑道:“国难之时仍有名将愿死社稷,国之大幸也,陛下洪福,定能安然度此厄难,再复盛世气象。”
李亨大笑道:“说得好,鱼朝恩,你可越来越会说话了,回头赏你两贯钱,算是得你一个口彩。”
鱼朝恩急忙感激涕零状谢恩。
李亨垂头再看看面前的请功奏疏,忽然觉得一阵轻松。
“准了,都准了!”李亨大笔在奏疏上一挥,然后冷笑道:“看尔等风光到几时,朕的勤王大军所到之日,便是尔等灭亡之时!”
鱼朝恩急忙附和道:“吾皇能忍一时之气,而成千秋之功业,有继往开来英主之气象,纵比高祖太宗先帝,亦不遑多让。”
李亨被这记马屁拍得很舒服,不由得意大笑起来。
退出大殿,鱼朝恩谄笑的表情渐渐收起,随即目光变得阴沉。
回头深深看了一眼气氛压抑的大殿,鱼朝恩嘴角露出一抹嘲讽般的笑容。
“大势已去”这四个字,天下人皆已明明白白看在眼里,唯独宫里二圣仍在做着诛权臣,复盛世的美梦,可笑,可悲!
转过身,鱼朝恩回宫里的居所换了身寻常百姓的衣裳,然后匆匆出了宫门。
顾青王府内,鱼朝恩仍然一脸谄笑,在顾青面前时刻保持弓腰的姿势,言必以“奴婢”自称,显得非常卑微。
顾青饶有兴致地打量鱼朝恩,心中却有些感慨。
为何古往今来的帝王都容易被身边的宦官太监而左右情绪,直至最后被蒙蔽,被欺瞒,成了史书上痛骂千古的昏君暴君。
其实有时候还真怪不得那些昏君,主要是身边的宦官太会说话,太会讨好,当他们用一脸真诚的表情夸你好厉害,好激烈,奴婢幸福得要死了之类夸张的话语时,正常人很难保持淡定,通常都会沾沾自喜……
嗯?思维好像走进了奇怪的方向……
“剑南道的勤王大军已开拔了?多久能到关中?”顾青含笑问道。
鱼朝恩躬着身子道:“据宫中接到的高仙芝密报,此时剑南道五万蜀军已越过了秦岭,快到梁州了,大约半月后会到长安城下。”
顾青笑道:“辛苦你了,这个消息很重要,回头好好赏你,说说看,你想要什么,我可斟酌一番。”
鱼朝恩陪笑道:“殿下的话透着诚信,让奴婢甘之如饴,奴婢什么都不想要,只盼殿下江山鼎定那一日,让奴婢能身边侍候您,于愿足矣。”
“你想多了,我身边只要女人侍候。”顾青断然拒绝。
鱼朝恩急忙道:“殿下,宦官也有宦官的好处,服侍您的活计上,可比那些粗手笨脚的宫女强多了,哪怕您更衣如厕都能将您侍候得周周到到的。”
顾青瞥了他一眼:“如厕怎么侍候?帮我掏出来?扶出来?还是毕恭毕敬请出来?”
“下等人的事,奴婢不敢污了殿下的耳,但宫里历代帝王用宦官可都很顺手的。”
顾青摇摇头:“先不说这个,你回宫后继续帮我留意天子的言行举动,有消息马上递出宫,你颇受天子宠信,亲自出宫风险太大,我已在宫里布下了一些眼线,回头我会让他们与你接头,你有消息递出只需在宫中找到他们即可。”
“殿下为奴婢考虑周到,奴婢感激铭内,无以为报……”鱼朝恩露出感恩戴德状。
顾青静静地盯着他的脸,良久,忽然笑道:“我知道你改投明主的心思,但这些逢迎阿谀之辞就不必说了,我与那些帝王天子不同,我喜欢踏踏实实做实事的,若真想我高看你一眼,就实实在在干点事出来让我看看。”
鱼朝恩一凛,表情终于不再夸张,而是严肃地道:“殿下的话,奴婢深深记在心里了,奴婢定不负殿下嘱托,为殿下实实在在多立几桩功劳。”
“好,辛苦你了,回去吧。”
待鱼朝恩走后,顾青走进了王府的书房。
偌大的书房内不仅有书架和各种摆设,正中还有一张硕大的沙盘,沙盘上是缩小了比例的关中缩略模型,上面标注着关中各个城池,道路,山川河流等,非常详尽。
顾青走到沙盘边,取过一面小小的白色旗帜,沉吟片刻,在沙盘上的秦岭以东梁州城方向插下旗帜。
这面旗帜代表着高仙芝的五万蜀军,而沙盘上不仅仅只有这一面旗帜,在长安北面的陇州城附近,也插着一面白色的小旗,那是陇右节度使仆固怀恩率领的三万陇右兵,还有河西节度使曲环的三万河西军,三支兵马共计十余万,正朝长安城进发,对长安隐隐呈半圆包抄之势。
值得欣慰的是,曲环的河西军兵马迟迟不见动静,多日来都按兵不动,他确实遵照圣旨率军开拔了,只是行军之缓慢,行动之拖沓,简直慢如爬行。
曲环的心思顾青大约明白几分。
当初终究与顾青有过一段同营袍泽的情分,在平定叛乱的几场大战中,曲环的河西军也曾与安西军并肩而战,如今战友袍泽眼看要变成敌人,不仅是曲环,恐怕所有河西军将士心中也是不情愿的,所以开拔以后行军才如此迟缓,为的就是拖延,不愿与安西军兵戎相见。
“该解决了……”顾青长长一叹:“毕其功于一役,让天下快些恢复太平,也好施展手脚,变法图新,试试有生之年能不能开创一个盛世江山。”
神情凝重地盯着沙盘,顾青独自一人在书房里待了很久,走出书房时已是傍晚。
从王府后院出来,顾青叫来了韩介。
“派亲卫去召集安西军各位将军,来王府议事。”
第六百六十九章 战云密布
做事有先后,先定太平,再谋盛世。
顾青早已有了清晰的思路,他甚至对未来数十年的谋划定下了时间。
战争是残酷的,但也是最容易解决的,它的周期不会太长,史思明被剿灭后,剩下的只有被李亨召集而来的各藩镇勤王大军了,这是李亨的最后一张底牌,也是大唐境内的最后一场战争。
此战过后,顾青要做的是巩固朝堂,肃靖地方,给天下各地州县换上新鲜血液,使之气象焕新,从根源上为盛世做铺垫。
至于盛世还有多久到来,顾青对此并不盲目乐观。
这辈子需要解决的事情太多了,吏治的**,权贵的奢靡,世家的势力,以及土地制度的崩坏等等,每件事都是非常艰难的大事,顾青甚至觉得终其一生也许都无法彻底做好,有些根源性问题或许要留给下一代。
没办法,顾青也只是凡人,不是神,他能做的是尽量利用前世的知识,让大唐少走一些弯路,不犯愚蠢的错误。
眼下顾青要解决的,便是用一场战争彻底鼎定乾坤,耗尽李亨手中的最后一张底牌。
下午时分,郡王府门前停住了一批又一批的战马,安西军将领带着各自的亲卫登门而至。
顾青亲自站在王府门前迎接,见将领们过来时都是由亲卫牵着马儿,他们则老老实实步行,顾青脸上不由露出微笑。
诸将见顾青站在门前,急忙上前见礼,顾青环视众将,含笑道:“你们没有在长安城中策马乱市吧?”
常忠摇头道:“末将等人恪守王爷立下的规矩,不敢在城中跋扈坏了安西军的名声,从进城门开始便是一路步行而来。”
其余诸将纷纷附和。
顾青欣然笑道:“好,心中对百姓有敬畏,我们才能走得长远,民心所归,无往不胜。”
说完顾青朝众人招了招手,道:“走,进府详谈。”
领着众将入了府中前殿,众将待顾青落座后,他们才各自坐下。
府中宫女很快端上了各色点心,还有顾青独创的炒茶泡的茶水,众将好奇地打量着沸水中上下沉浮的茶叶,然后面面相觑,不知这是个什么新奇物事。
顾青笑道:“喝里面的茶水便是,泡过的茶叶看个人爱好,此物若传到西方蛮夷之国,那些贵族们往往将茶水倒掉,捞出里面泡过的茶叶当点心吃,嗯,也算一盘老虎菜,吃起来嘎嘣脆。”
众将大笑,然后小心地捧起杯子,浅浅地啜一口滚烫的茶水,被烫得龇牙咧嘴。
品过茶水,众将表情各异,对于新奇的物事他们一时不太习惯这个味道,咂摸咂摸嘴,觉得就是略带几分回甘和清香的苦水。
顾青摇摇头,有明珠暗投之憾,对这些粗鄙的武将来说,或许喝泔水都比喝茶有味道,下次就用泔水招待他们。
“今日聚将,首先有件事恭喜各位……”顾青微笑环视众人。
众将正襟危坐。
顾青笑道:“恭喜各位,我昨日向天子请奏,历数近年安西军将领立下的军功,并为你们每人请奏封爵,天子已准了。”
众将闻言大喜,神情顿时振奋起来。
对将军来说,升官封爵是他们一生拼战沙场的动力,从天宝十四载安西军入玉门关平叛,时经三年余,如今功成名就,已是人人封爵,大丈夫不负此生。
众将狂喜许久,然后同时起身朝顾青躬身一拜,异口同声道:“多谢王爷恩典。”
顾青笑道:“要多谢天子,是天子恩准的。”
众将一怔,再次重复道:“多谢王爷恩典。”
顾青笑容渐敛,目光带着深意环视众人,良久,洒脱地一笑:“罢了,都坐下吧。”
众将听话地落座。
一来一往两句对话,顾青与众将已将许多不可言之事尽付谈笑中。
安西军只认顾青的统帅,也只认顾青对他们的升官封爵,众将绝口不提天子恩典,这便是众人的立场。
顾青召集众将议事的过程非常务实,没有什么假大空的虚话,每件议程都是接踵而至,说完一件马上说第二件。
“第二件事,安西军拟增节度副使一人,在座各位都没份,我属意冯羽任节度副使,今日当面问诸位,冯羽可能服众乎?”
众将又愣了。
顾青解释道:“冯羽此人与我是同乡同村,但我提议此人出任节度副使并非我任人唯亲,冯羽这些年的事迹,想必各位都听说过,安禄山谋逆之前,冯羽已奉我之命潜入敌营,这些年在敌营忍辱负重为安西军暗中传递出了不少重要军情……”
“安禄山在冯羽的谋策下被刺死,史思明被冯羽用性命拖住,方才被我的好友李白击杀,冯羽做的一切,若论战功的话,应该不逊于在座各位吧?”
常忠起身率先道:“末将服气。冯贤弟是条好汉,他立的功劳比咱们真刀真枪沙场厮杀只强不弱,让冯贤弟任节度副使,末将心服口服。”
众将也跟着附和:“末将皆心服口服。”
李嗣业咧嘴笑道:“冯贤弟确实够格,他做出的事虽不为人知,但每一件都是惊天动地,而且改变了整个天下的局势,安禄山和史思明的死都出自他手,少年英雄,果真不凡,本事比我强我便认,他任节度副使,李某一百个心服。”
顾青含笑环视众人,道:“都是袍泽兄弟,有什么异议当面提出来,若不服气可以理论,我做事向来公正,不想砸了自己的招牌。”
众将异口同声道:“末将心服,并无异议。”
顾青嗯了一声,望向殿外大声道:“冯羽,你进来,与各位将军见礼。”
殿外一道瘦削的人影一闪,冯羽满面带笑走了进来。
众将急忙起身,主动朝冯羽躬身一礼,众人神情肃然,行礼周正,心底里都非常敬重冯羽这些年在敌后的付出。
冯羽笑吟吟地还礼,道:“各位兄长,愚弟不才,受宠若惊,日后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各位只管当面说,愚弟若做事让大家不满意了,指着鼻子骂娘也不要紧,呵呵,反正我脸皮厚。”
众将大笑,殿内的气氛顿时愈发融洽,冯羽短短一句话便融入了安西军将领这个群体中。
李嗣业上前勾住了他瘦弱的肩膀,使劲拍了拍,道:“身子瘦了些,不称斤两,但为人却是一条好汉,来,你坐这里。”
说着李嗣业将冯羽踉跄拖拽到顾青的下首,俨然第二把交椅的位置,强自将他按下去。
李嗣业后退两步,端详了冯羽一阵后,满意点头道:“不错,坐在此处像回事了,往后李某便认你是节度副使,可不敢扣我薪俸军资,否则我真骂娘了。”
众将又是一阵大笑。
众人笑闹一阵后,顾青脸色渐沉,缓缓道:“第三件事,安西军即日起整顿兵马,将士枕戈待旦,要开战了!”
众将一怔,接着露出明悟之色。
常忠沉声道:“王爷,可是各地藩镇勤王兵马将至?”
顾青点头:“目前有三路兵马,陇右节度使仆固怀恩率三万陇右军已至陇州,剑南道新任节度使高仙芝率五万蜀军已至梁州,河西节度使曲环率三万河西军出凉州后行军拖延,似有观望犹疑之意,再加上宫中的三万朔方军,可谓内忧外患,我已决定,这次安西军独面四方兵马,毕其功于斯役。”
众将的神情纷纷凝重起来,常忠起身抱拳道:“请王爷下令。”
众将一齐起身,喝道:“请王爷下令!”
冲天的战意毫无预兆地充斥殿内,一股凌厉的杀气弥漫空气中,刚刚还在说说笑笑的将军们,瞬间化作杀人如麻的魔王,舔舐着淌血的刀口。
顾青满意地看着众人的昂扬战意,点了点头,道:“这次各位会有些辛苦,我定下的总战略是各个击破,趁各路勤王大军还未聚齐,我们主动出兵,从各路击溃他们。”
领着将军们走到沙盘前,顾青指着沙盘上早已插好小旗的三个地点,道:“梁州,陇州,还有曲环所部河西军拖沓行军的甘州附近,这三个地点有主有次,主要是狙击兵马甚多的五万蜀军,高仙芝是当世名将,纵观他曾经在安西节府的用兵之法可以看出,此人用兵颇为刚烈,习惯以大军对敌碾压,是直来直去的刚猛路数……”
顾青说着抬起头,望着孙九石和马璘道:“神射营五千兵马加上马璘三万骑兵,迎击蜀军五万兵马,有把握吗?”
孙九石和马璘二人一凛,异口同声道:“有把握!”
顾青点点头,道:“神射营五千兵马居主阵,正面击敌,节节推进。马璘两万兵马押住左右侧翼,策应神射营阵前推进,剩下的一万兵马作为伏兵,绕路至蜀军后方,待战事正鏖之时,从后路发起突袭,大抵的战术便是如此,若战场情势有变,你二人可相机行事,我不干涉,只要胜利的消息。”
孙九石和马璘挺胸大喝道:“末将领命!”
目光又望向常忠,顾青道:“陇右军三万兵马便交给你了,给你两万骑兵,能胜否?”
常忠拍了拍胸脯,道:“若不胜,末将当阵前自戮以谢罪。”
顾青温和地笑道:“若不胜,也须尽量保存有生力量回来见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的机会不止一次,所以不要动不动说什么生啊死啊谢罪啊,你们每个人对我来说,比胜利更重要。”
众将感动地抿紧了唇,神情却愈发坚定。
顾青盯着沙盘,又道:“仆固怀恩此人我不太熟,但我打听过他的来历,还有陇右军的作战手段,陇右节度使设府之时的初衷就是为了抵御西面的吐蕃,而且是大唐边镇的重中之重,朝廷向来重视陇右,设军数十年,与吐蕃大小交战不下百次,有胜亦有负,近二十年来,负者居多。”
“归结陇右军对战吐蕃之战法,大多是分兵而动,利用山脉高原和平原地势而分别采用不同的方式出兵,所以陇右军的特点是兵种繁多,以步兵为主,骑兵为辅,此外步兵还分矛兵,盾兵,弓箭,长戟等等……”
见常忠神情愈发凝重,顾青笑道:“也不用太担心,陇右军还有致命的缺点,这几年陇右军奉旨入中原平叛,他们的老兵在平叛之战中消耗了不少,如今的陇右军大多是补充招募的新兵,论战力自是大不如从前。”
“更重要的是,节度使仆固怀恩是去年底才新近调任过去的,仆固怀恩此人原本是朔方军中大将,他的习惯战法是面对北方突厥游牧骑兵的平原正面作战,并不熟悉高原平地以及多兵种配合作战,而且他初来乍到,陇右军中兵不知将,将不知兵,此时陇右军的战力恐怕比我们想象中的更低。”
看着常忠略微轻松的神色,顾青笑道:“给你两万兵马,对阵三万陇右军,我是经过周密思考的,想来应该不会太艰难。”
常忠轻松地笑道:“末将保证将陇右军拿下!”
顾青又望向刘宏伯,道:“曲环的三万河西军,我给你一万骑兵,再加上我的一封亲笔信,你怕不怕?”
众将一愣,刘宏伯也颇为吃惊地看着顾青。
在安西军所有的将领里,刘宏伯其实是最低调最不出名的,在平叛之战的中期,刘宏伯已很少上战场,而是被顾青派去招募和操练新兵,在很多人眼里,刘宏伯已属于后勤队列,不再直接参战了。
顾青这次倒是真敢用人,不但让刘宏伯一人率军面对河西军,而且只给他一万兵马,还有,亲笔信是什么鬼?
顾青见众将不解,于是笑道:“曲环,曾是河西节度使哥舒翰手下的大将,哥舒节帅因病隐退,但河西军却曾与咱们安西军有过同袍之谊,我们曾经并肩战斗过,他们拥戴的节帅哥舒翰我也请了不少大夫医治,河西军将士向来对我颇为感恩,这也是曲环至今拖沓行军的原因……”
“所以我估计,就算我们与河西军战场相见,河西军将士大多是不愿与我们为敌的,刘宏伯可派人拿我的亲笔书信送至河西军,这场战,大概率是打不起来的。”
刘宏伯想了想,挺起胸道|:“末将绝不辱命,若然真开战了,末将率军以死抗之。”
顾青点头,然后望向李嗣业,笑道:“三路兵马开拔后,长安城内的安西军还剩下三四万之数,由我亲自指挥,这次好好掂量一下朔方军的成色,李嗣业,你的陌刀营可以出战了。”
第六百七十章 宫闱夜宴
一片平静的气氛里,战争悄然来临。
顾青和李亨都别无选择,局势到了如今的地步,大家都已无法再退一步了,李亨的身后,是大唐历代先帝的英灵,皇位传到他这一代,他不能当亡国之君。
顾青的身后是十万安西军将士,他若退一步,将士们身家性命不保,李亨举起屠刀后不会对安西军任何一个人留情的。
一山不容二虎,世上只能有唯一一个王者。
众将在王府商议之时,长安城的另一角兴庆宫里,李隆基也在大宴宾客。
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对大事来临之前的预感总是很强烈的,李隆基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今夜他宴请的客人,正是北方世家子弟。
以陈郡谢氏谢传经为首,包括太原王氏,柳城李氏,兰陵萧氏等等世家子弟皆在座。
宫廷酒宴,琼浆美食,歌舞撩人。
太常寺的宫廷舞伎在殿内如狂风中的柳絮,扭动着纤细的腰肢,每一记眼眸流转,都留下了妩媚的余韵,观者无不心动。
世家子弟们显然都有着良好的教养,虽然心动,却不形于色,他们仍正襟危坐,衣冠和仪态一丝不苟,宴上的每个动作仿佛都经过千百遍的演练,没有一丝一毫的错处。
这才是大唐真正的精英,有教养,有见识,有头脑,他们每个方面都是全面的,令人无法挑剔。
李隆基坐在殿内上首,含笑注视着殿内的世家子弟们,眼中闪过一抹精明之色。
一曲舞罢,舞伎们朝李隆基行礼,无声地退下。
李隆基哈哈一笑,端杯道:“朕与诸位世家健儿难得一见,来,诸君且与朕满饮。”
谢传经和众多子弟们纷纷起身,恭敬地双手捧杯,向李隆基遥敬一盏。
搁下酒盏,谢传经坐了回去,心中却暗暗叹息。
安史之乱以前,他曾代表谢氏入长安朝贺天子,那时的李隆基何等意气风发,与杨贵妃并携而立,酒宴饮至酣处,李隆基披发赤足而舞,杨贵妃在一旁为其羌鼓和之,丝竹迎之,博得殿内朝臣满堂喝彩。
今日的李隆基却与当年浑若两人,他真的老了,他的头发已白了大半,脸上的老人斑愈见明显,后背已有些佝偻,端杯的手甚至还在微微颤抖……
重要的是,他的身边已没有了那位风华绝代的贵妃娘娘,此刻的他孑然坐在上首,在满堂欢宴中显得愈发孤单寥落。
一代盛世君王,终究避不过生老病死的规律。
李隆基浑然不知在座的世家子弟们早已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他仍笑得非常爽朗,仿佛仍是当年那位开创了盛世的一代雄主。
“诸位皆是千百年门阀的子弟,这些年大唐与各大世家有过争执,也有过合作,但终归互为辅成,唇齿相依,朕这句话,诸君以为然否?”李隆基捋须轻笑道。
世家子弟一愣,飞快地面面相觑,然后异口同声道:“陛下所言甚是。”
你的地盘你最大,你现在说太阳是方的我们也毫无异议。
李隆基欣慰地笑了,随即举杯又朝众人敬道:“来,为吾等百年基业互为辅成饮胜,愿大唐国祚与世家根脉共依共存,不离不弃。”
众人又恭敬地饮尽了一盏酒,然后各自咂摸咂摸嘴,渐渐品出李隆基话里的味道不一般了。
这……是在提前做铺垫吗?
其实今日宦官登门相请时,各世家子弟已多多少少明白李隆基今日宴请的目的了。
二圣临朝,权臣酣睡于卧榻之侧,如今的长安朝局复杂且凶险,李隆基虽已是不问政事的太上皇,然而事关李唐基业兴亡,他也坐不住了。
皇家需要寻找援助,世家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们在民间有威望,在朝堂有势力,在乡野有号召,若要诛除顾青和安西军,单单靠各藩镇勤王兵马恐怕是不够的,各大世家的态度很重要。
李隆基今日宴请,便是试探各大世家的态度,他想知道各大世家与顾青究竟已亲近到什么地步了。
酒过三巡,李隆基与世家子弟们寒暄过后,这才缓缓说起了正题。
“朕自即位以来,从来不甘只做守成之君,诸位当知,朕之前虽有父皇临朝,但朕事实上是从武周接过的江山,遥想大唐立国之初,高祖先皇帝晋阳起兵,一声号令,天下世家英雄莫不景从,短短一年余的时间,我们便推翻了暴隋,为天下臣民开创了大唐新气象,那段日子,峥嵘而珍贵……”
李隆基眼中露出神往之色,笑叹道:“朕只恨生不逢时,未出生在那段令人心驰的年月,世人皆谓朕是太平天子,可朕何尝想当太平天子,高祖太宗先帝与各大世家起兵灭暴隋才是朕真正向往的经历啊……”
见在座的世家子弟皆默然,李隆基笑了笑,忽然加重了语气,道:“隋朝之时,我李家也是世家门阀之一,朕的李家,与各位世家先祖曾经同为袍泽并肩杀敌,正是因为各大世家同心协力,方才有大唐一百余年气象,才有这远迈秦汉的盛世光景。”
众世家子弟起身纷纷附和,山呼大唐万胜。
李隆基无悲无喜,他露出世交长辈的姿态,语重心长地道:“天家与世家百余年来皆是一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虽说期间天家与世家多少有过龃龉和纷争,积下不少恩怨,但殊途同归,天家与世家终归都有一致的利益,如今天家内外交困之际,各大世家切不可妄信背弃,做那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啊。”
话说到这里,李隆基的用意已明明白白浮出水面。
不同于以往弯弯绕绕含糊隐晦的大人物表达方式,这次李隆基的话说得很直白,大约是明白如今已是生死存亡关头,话再不说明白些,万一这些世家子弟理解错了,可就是弥天大过了。
世家子弟当然明白了,事实上在踏进宫门的那一刹,他们便大抵清楚李隆基今日宴请的目的。
可是,世家该如何选择?
李隆基的话有几分道理,但天家与世家这一百多年来积累的矛盾恩怨,却被他轻飘飘地一句带过。
事实上,一句带不过。
矛盾积累太深了,尤其是高宗武后时期,朝廷横下心思要削弱世家门阀的影响,那些年世家子弟不知多少人被逐出朝堂,多少世家被武后的刚硬手段平灭,多少世家子弟泪流满面,在朝廷大军直抵家族门前时他们流着泪大声诵读圣贤经文,然后眼睁睁看着大军破门,屠戮抄斩,一家一姓一学说,从此永远消逝于世间。
饱含了血泪的恩怨纠葛,岂是一两句话能带过去的?
虽无国恨,确有家仇。
李隆基声情并茂地说完,他自认为走心了,连他自己都感动了,但是在座的世家子弟们却纷纷沉默不语。
他们不是家族的族长,无权帮家族做任何决定,但他们既然已坐在兴庆宫的夜宴里,便要担负起家族兴亡的责任。
气氛忽然有些僵冷,李隆基不悦地皱眉。
显然刚才那番走心的表演并未打动观众,入戏的只有他自己,小丑也是他自己。
李隆基咬了咬牙。
看来光走心不够,还要拿出真金白银才能打动他们。
唯有利益,才是永恒,才能消弭一切恩怨纠葛。
“世家与国同戚,朕已决定,明年起取消科举,朝廷选士从此只在世家之中取。”李隆基语气坚定地道。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大家都不敢置信地看着李隆基,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李隆基微笑道:“你们没听错,取消科举制,恢复大唐立国初年的世家门阀荐举投行卷制,三省六部之朝臣,皆由世家荐举所任,世家所举,朕无不允者。”
见众人惊愕,李隆基趁热打铁,又道:“不仅如此,朕还决定,将大唐天下藩镇扩充至二十个,增补的十大藩镇南北各半,分赐予各大世家,朕允许世家于藩镇内可募兵,可征税,可自决徭赋,可自决藩镇之司法,刑名,牢狱,生杀予夺皆可,尔等可自成小国,前提是不反朝廷,不拥二主。”
这句话的威力委实巨大,震得各世家子弟耳朵嗡嗡作响,半晌没回过神。
让出的利益太大了,说是让出半壁江山也不为过。
世家分领十大藩镇,从此司法,赋税,徭役,土地和子民等等皆由世家予夺,这根本就是效仿汉朝时的分封诸国。
……这位太上皇是老糊涂了还是不想过了?
谢传经目光闪烁一阵,率先起身道:“陛下,臣等愧不敢受。”
李隆基颔首笑道:“你是陈郡谢氏的子弟吧?呵呵,尽管坦然受之,朕敢给,你们不敢要么?陈郡谢氏……呵,听说蜀州郡王顾青的正妃出身于陈郡谢氏?”
谢传经垂头道:“名义上出于谢氏,实则是张九龄之子张拯与妾室所生。”
李隆基哦了一声,含笑道:“原来是妾室所生,呵呵,名不正则言不顺,天下人终归认的还是正统啊。”
这句话明显话里有话,似在提醒,又似在敲打。
谢传经听懂了,却不敢搭腔,随着李隆基开出的这些条件,原本复杂的朝局更复杂了,谢传经只不过是谢家留驻长安的代表,却并非能做主的人,李隆基今夜说的这些话,他只能原原本本派快马传回家族,等家中族长和宿老们商议定夺。
宫廷酒宴散去,谢传经和世家子弟们纷纷向李隆基告退离宫。
众人走出宫门后,不约而同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面面相觑,各自苦笑不已。
宴无好宴,果然如此。
李隆基不愧是做了四十多年的太平天子,除了战争,关于算计人心和朝堂平衡这方面的功力却是炉火纯青,世上罕有敌者。
太原王氏的一名子弟走到谢传经身边,轻声道:“谢兄,太上皇陛下今日提出的条件,你如何看?”
别的世家子弟也支起了耳朵,关切地盯着谢传经。
陈郡谢氏在如今的朝局里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其原因不仅因为顾青是谢家名义上的女婿,而且谢家也是世家与顾青之间达成合作的牵线人。
谢传经稳重地笑了笑,道:“条件当然很诱人,至少当时我听了以后很动心,传到我谢家本族那里,想必几位老祖宗也会很动心……”
王氏子弟顿时听出了谢传经话里的未尽之意,急忙道:“谢兄莫非还有别的说法?”
谢传经笑道:“若要我说,便莫怪我直言了,条件固然是极佳的条件,但是……我只有四个字评价太上皇提出的条件。”
“哪四个字?”
谢传经敛起笑容,一字一字缓缓道:“镜花水月。”
众人皆惊愕。
谢传经叹道:“各位世交兄弟,把你们的眼睛从宫闱深处移开,抬眼看看天下吧。”
“天子秘密调遣三镇兵马入京勤王,欲与顾郡王和安西军决一死战,各位平心而论,此战胜负几何?”
众人迟疑不语。
王氏子弟犹豫地道:“宫里还有三万朔方军,若与勤王兵马里应外合,安西军恐怕胜算不大吧?”
谢传经冷笑:“胜算不大?君可知昔日潼关之战,安西军仅仅靠着神射营的五千将士正面节节推进,而十万叛军却无一人能入神射营阵前百步之内,最终十万叛军兵败山倒,不得不狼狈逃窜出关中,各位,安西军仅仅五千兵马便挡住了十万叛军,现在我问你们,此战胜算几何?”
众人震惊四顾,未敢言声。
谢传经叹道:“我陈郡谢氏为何敢在顾郡王和各大世家之间做这个牵线之人,难道我们不怕一旦朝廷灭了安西军,我陈郡谢氏满门上下皆有被抄斩之祸?为何明知后果还敢作为?”
“因为我族中宿老早已判明,朝廷与安西军必有一战,而最终的胜利者,必然是顾青的安西军无疑。”
“顾青胜,安西军胜,我陈郡谢氏便不是谋逆之世家,而是有拥戴从龙之功的开国功臣,是安西军天下无敌的战力给了我陈郡谢氏底气。”
第六百七十一章 山雨欲来
世家出来的人都是聪明人,这个时代如果有精英的说法的话,那么出身世家的精英大约占一半以上。
精英受过良好的教育,审时度势是基本的课程,他们手中有筹码,在审度天下大势后,他们懂得将筹码押在哪一方胜率才会比较大。
隋朝末年,高祖李渊在晋阳起兵反隋,那时群雄并起,天下大乱,关陇与山东世家透过层层迷雾,非常精准地看到了李渊,然后果断将所有的筹码押在李渊身上。
事实证明,世家赌赢了。
李渊立国,国号为“唐”,他得到了最大最甜美的一块蛋糕,而世家也收获了比筹码高出百倍的利益,李渊吃的蛋糕他们也有幸分得一块。
时隔百余年,天下再次纷乱,朝堂君臣相争,对世家来说,他们又面临一次豪赌,将筹码押在李亨身上,或是押在顾青身上,押注非常重要,因为他们手中的筹码太珍贵,那是全族老少的性命。
“安西军……果真天下无敌吗?”太原王氏的子弟迟疑问道。
谢传经微笑道:“陈郡谢氏也押上了全族老少的性命,你觉得我会胡说八道?”
神色一正,谢传经轻声道:“天宝十二载,顾青奉旨调任安西节度副使,到任后马上架空了高仙芝,然后大力整顿兵备,在龟兹城大兴商贾,以商贾之牟利,供养安西军将士,将士有厚赏,每战必用命以搏,一支军队的士气和杀性,生生被顾郡王用钱砸出来了。”
“后来顾青启用疏勒镇使李嗣业,组建陌刀营,又创出新兵器名曰‘燧发枪’,组建神射营,与当时的宰相杨国忠互相利用,朝廷拨付无尽的战马,兵器和粮食,一支军队有士气,有杀性,有新式的无敌兵器,还有源源不断的后勤粮草供应,这便是他们天下无敌的基础……”
“安禄山于范阳起兵谋逆,顾青奉旨率安西军入玉门关平叛,初战便在庆州设伏,全歼叛军两万兵马,一战成名天下知,而后来的守函谷关,收洛阳,定潼关,复长安,转战南北千里,安西军从血与火之中走出来,走进了长安城,将大唐的权力和君臣牢牢握在手心……”
谢传经微笑道:“陈郡谢氏从来没干过冒险的事,这一次,族中宿老也是有了充足的把握才敢将重注押在安西军身上,准确的说,我们押的不是安西军,而是顾青这个人。”
围着谢传经的世家子弟都听呆了。
顾青的大名自然如雷贯耳,以往的经历多多少少都听说过一些,但谢家显然是做足了功课,将顾青的过往事迹一件件如数家珍娓娓道来,世家子弟们渐渐色变。
他们没想到顾青的经历竟然充满了如此传奇的色彩,一个原本缥缈虚化的人物,在谢传经一番娓娓道来之后,渐渐变得有血有肉,而且超凡入圣。
世家子弟们陷入沉默,宫外的月色有些清冷,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响,已是二更时分。
良久,一名世家子弟喟叹道:“顾郡王此人……未免太全能了吧,懂得兴商,懂得治军治城,还懂兵法,懂创新式兵器……啧!”
谢传经含笑道:“不仅如此,他还颇具诗名,当年他还是蜀州山村的穷困少年时,便为杨贵妃作过一首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后来在左卫任录事参军,又为公孙大娘之弟子李十二娘作过一首诗,‘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每首皆是传世之经典,天下才子至今仍传颂不已。”
神色渐渐严肃起来,谢传经认真地道:“顾郡王这样的人,既有吞吐天地之志,又有治世安民之能,沙场冷血,敬畏庶民,有太宗之遗风,若他得了江山,对天下百姓来说是好事,他让百姓过上太平日子,对我们世家来说,天下太平,世家也会得以蓬勃,无论从任何方面来说,我陈郡谢氏没有理由不将重注押在顾郡王身上。”
谢传经说完见众人仍然一脸凝重深思之色,不由笑了笑,道:“此为我谢氏一家之言,诸位若不认同亦无妨,君子和而不同,每家都有每家衡量利弊的角度,我谢氏衡量的利弊便在此,诸君随之或是背之,皆由自便。”
说完谢传经朝众人长揖一礼,直起身后整了整衣冠,迈步朝前走去。
他的身后,是众多沉思犹豫的世家子弟,他们的身后,是层峦起伏的兴庆宫殿,宫殿里住着一位刚刚向他们许过宏愿的老皇帝。
李隆基和顾青之间,谢传经代表谢氏已经做出了选择。
而剩下的世家子弟们,在犹豫许久之后,终于咬了咬牙,各自告辞回馆驿私宅。
第二天清早,城门刚打开,便有无数快马飞驰出城,朝各个世家本族所在地奔去。
…………
城外安西军的兵马突然调动起来。
一批批的将士在将领们的带领下分别出营,奔赴各个不同的方向,每支军队的后面是浩浩荡荡不见首尾的粮草辎重大车,随军书记文吏坐在辎重车的粮食包上,忍受着车马的颠簸,却神情凝重地用笔记录粮草兵器的收支账目。
一拨又一拨的斥候被提前放了出去,每隔两个时辰便有斥候飞马回到前锋之中,禀报前方的路况和敌情。
长安城内,留守的数万安西军将士枕戈待旦,巡城的频率和力度骤然增加了许多,对长安城的掌控也比以往更严厉了。
京兆府官衙内,府尹宋根生这两日不停签发政令,下发长安城各坊坊官,巡街武侯,以及官衙内的差役们,严令辖下差役武侯人等搜捕城中可疑人士,增加夜晚巡街次数等等。
城内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百姓和商贾们不明所以,只觉得诧异,但居住在长安城的朝臣们却仿佛明白了什么,不愿急着站队的朝臣们纷纷安分守己,除了朝会和官署办差,其余的时间皆是闭门谢客,更不与同僚私下来往,生恐冲犯了上面几位大人物的猜忌之心。
而一切看清了局势的朝臣们,则悄悄向顾青的王府投递名帖,准备丰厚的礼物悄然登门拜会,表达站队之意。
也有朝臣入夜后进宫觐见天子,在天子面前拍胸脯表忠心。
全城的气氛紧张且诡异,一股暗流以无可阻挡之势悄然流动,在诡谲的沉默中酝酿着惊涛骇浪。
山雨欲来,黑云压城。
不知者无谓,知道的人都明白,天无二日,朝无二主,决战的那一天已将至。
安西军的异常调动,便是为这场巨变吹响了号角。
…………
郡王府内。
顾青半阖着眼,躺在张怀玉修长又有弹性的大腿上,而张怀玉正用一支玲珑银勺给他掏耳朵。
耳朵又痒又酥,顾青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表情舒坦得像一只正在晒太阳的猫。
“安西军分三路开拔出城,决战有把握吗?”张怀玉的手很稳,让顾青舒服得根本不想说话。
久等不到回答,张怀玉推了他一把,嗔道:“问你话呢,威风凛凛的一军主帅,将士们都出征了,你却舒舒服服只顾享乐。”
顾青睁开眼,叹道:“我掏个耳朵而已,怎么就享乐了?放眼看看满城权贵,哪个权贵过日子有我这般节俭?”
张怀玉呸了一声,道:“掏耳朵当然也是享乐,银勺在你耳朵里进进出出,让你那么舒服,难道不叫享乐吗?”
顾青沉默片刻,缓缓道:“我怀疑你在开车,但没有证据……”
张怀玉茫然地睁大了眼。
顾青叹了口气,张怀玉什么都好,就是缺乏情调,明明常行夫妻敦伦之礼,但她在男女之事上仍单纯得像个孩子,而顾青想的却是让她当孩子他妈……
如果换了皇甫思思,顾青每一句荤话她都能稳稳接住,而且青出于蓝,好几次两人说着荤笑话,说着说着皇甫思思居然把顾青说得脸红了,此女无论是实战还是过嘴瘾,实力都可号称洞房不败。
难怪总有人说“妻不如妾”……
“此战非常重要,夫君你可要打起精神,切莫大意轻敌,纵是我强敌弱,亦当以狮子搏兔之势拼尽全力。”张怀玉正色道。
顾青叹道:“我从来没有轻视过任何一个敌人,哪怕是当年我要杀邻村的那个无赖痞汉,事前也是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而且还设下了机关埋伏。如今我手握精锐虎狼之士,身系十万条性命,更不可能大意轻敌。夫人多虑了。”
张怀玉哼了一声,道:“明明是一副奢淫享乐的模样,我可看不出你有多认真。”
“你难道不能换句好听点的说辞?比如‘胸有惊雷而面若平湖者,可拜上将军’,你仔细看看我的模样,这句话难道不更适合我吗?”
张怀玉笑道:“怎么看都是一脸的不喜庆,将士们还没交战,你便一副已打了败仗的样子……幸好你没亲自随军出征,否则将士们见到你的模样都泄了士气。”
顾青叹息着喃喃道:“这嘴刚咽了砒霜似的……好想杀个王妃祭天,全军将士大吉大利,今晚吃鸡。”
张怀玉一记从天而降的掌法还没落到顾青头上,院外韩介匆匆走来,禀道:“王爷,有贵客来访。”
顾青不满地道:“多贵的客?低于一贯钱一斤的不算贵。”
韩介神情严肃地道:“王爷,确实是贵客,太上皇陛下驾到。”
顾青一愣,迅速看了张怀玉一眼,张怀玉也是一脸凝重。
没急着出门迎驾,顾青仍问道:“太上皇带了多少禁军随从,天子仪仗是否完整齐备?”
“太上皇只带了一百余禁军,乘坐一辆很寻常的马车而来,除此无它。”
张怀玉拽了拽他的胳膊,道:“夫君先去迎驾,小心应对。”
顾青点了点头,道:“吩咐府中大开中门,所有亲卫和下人列队迎驾。”
说完顾青起身,随意地掸了掸自己的衣冠,然后施施然走向大门。
王府中门突然打开,府中的亲卫和下人们也纷纷在院子内列队,垂头不敢直视天颜。
李隆基今日来得很突然,尤其是在双方即将兵戎相见的节骨眼上登门,更显得来意不简单。
顾青走到门外,见李隆基周围散布着禁军将士,高力士手拎拂尘恭敬地站在李隆基身后,李隆基目光复杂地盯着正立中门的顾青,平静的表情里带着几许苍凉。
远远看到李隆基,顾青也颇为感慨。
毁誉参半的一代帝王,终究敌不过岁月的洗刷,如今的李隆基已是老态龙钟,与大街上寻常的普通老头儿没区别,他的脊背已不再挺拔,他的脸上已失去了当年的意气风发,他双鬓染霜,面若橘皮,像一只被富贵人家舍弃的丧家老犬,努力高傲却不得不低头寻找生存下去的食物。
顾青向前快步走了几步,然后躬身长揖道:“臣顾青,恭迎太上皇陛下,臣迎驾来迟,陛下恕罪。”
李隆基复杂的目光一直没变过,良久,叹了口气,道:“莫行虚礼了,在你的眼里,朕与亨儿恐怕也当不了几天皇帝了吧?以后是不是该朕向你行礼了?”
顾青表情平静地道:“陛下言重,陷臣于不忠不义,臣惶恐万分。”
李隆基嘴角扯了扯,道:“你是主,朕是客,不请朕进去坐坐?”
顾青急忙侧身一让,请李隆基进府。
走进院子,李隆基的眼睛眯了起来,淡淡地道:“此宅朕不陌生,原本是李林甫的宅子,朕当年也来过多次,可惜物是人非,世上似忠实奸之人太多,朕障目塞听,看错了许多人。”
顾青笑了笑,他听出了李隆基话里的意思,但……情势就是这么个情势了,口舌之争殊为无谓。
将李隆基请进前殿,李隆基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主位,顾青站在他面前,忙着吩咐下人设宴。
李隆基捋须呵呵笑道:“朕今日登门,可只带了百余禁卫,顾郡王可在廊下埋伏了刀斧手?”
顾青皱了皱眉,人越老越不是东西,话越说越过分了。
这次顾青没再客气,道:“臣无此意,不过陛下若有此雅兴,臣可以试着下令刀斧手埋伏。”
李隆基的笑容忽然凝固。
顾青却冷笑起来,他发现当皇帝的人其实嘴也挺贱的,大抵是没人敢抽他,毛病不容易纠正。
第六百七十一章 臣无反意
双方一触即发之时,李隆基忽然登门,顾青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他是来拜寿的。
如今的关系就是这么奇妙,明明都知道彼此在厉兵秣马,甚至连表面功夫都懒得装了。
李亨在堂而皇之地下旨令各地藩镇兵马勤王,顾青也堂而皇之地下令安西军分三路开拔迎敌,而在京城长安,三万朔方军被留守的安西军死死地压在皇宫里,谁敢走出皇宫一步便是不死不休的血战。
向回纥借兵失败了,借史思明的叛军牵制的意图也失败了,最后连突袭刺杀的下作手段都使了出来,终究仍是大势已去。
剑拔弩张的关口,李隆基的突然造访,显然双方的关系已到了摊牌的阶段,各自已将筹码押上了赌桌,接下来便是胜负由天了。
“卿本唐臣,天家待尔不薄,为何咄咄逼人,欲行大逆之举?”李隆基叹息道。
顾青笑了笑,招呼下人呈上酒菜,然后为李隆基斟满了酒,端杯朝他一敬。
李隆基没动弹,如今彼此的关系已不是能坐在一起喝酒的关系了,在这座王府里,李隆基不会喝一滴水,不会吃一口菜。
顾青也不介意,自顾饮尽了一盏酒,朝李隆基亮了一下杯底。
“陛下的眼里只有皇权,只有天子宝座,您只在乎谁坐在上面,却不在乎坐在上面之后应该做点什么,臣不得不说,从认识陛下的那一年开始,臣对陛下很失望。”
李隆基一怔,很少有人在他面前说话如此不客气,开元天宝四十余年,他越来越习惯了朝臣们的阿谀奉承,也越来越听不得逆耳的忠言了。
接着李隆基神情又变得颓然。
是的,别人不敢说的话,顾青敢说,从实力上来说,顾青与李隆基是平起平坐的,不久的将来,他或许还将是李唐百年王朝的掘墓人。
“你不是天子,不知天子的难为,若你坐在那个位置上,也不会比朕和亨儿做得更好,也许只会更糟。”李隆基冷冷道:“一国之君,朝会时面对上千朝臣,他们各怀各的心思,有的自成党系,有的为了权力不择手段,有的尸位素餐,还有沽名钓誉者,逢迎无能者,阳奉阴违者……”
“这些人,朕不但不能杀,还要用他们,时刻盘算着平衡朝局,盘算如何打压拉拢,朝堂稳,天下才稳,朕登基四十余年,每日就是这般盘算度过的,也亲手开创了盛世,顾青,这样的本事,你有么?你以为坐上那个位置你便能做得比朕更好?”
顾青叹道:“你只顾着盘算朝堂,却忘了维护天下,你太忙了,忙着算计人心,却看不见百姓的疾苦,所谓盛世不过是前人栽树,而你,败掉了太宗高宗武后这些先帝辛苦积攒下来的国本,明明是一件非常耻辱的事,为何从你嘴里说出来,却那么的沾沾自喜呢?陛下,一场叛乱而已,便令盛世基业土崩瓦解,你所谓的盛世为何如此脆弱,这个问题你难道不明白吗?”
李隆基勃然大怒,亲手开创开元盛世是他此生唯一值得炫耀的事,这件事是他的软肋,也是他的逆鳞,任何人否认他创下的盛世,便是他不共戴天的敌人。
“竖子狂妄!尔竟说朕的盛世是前人栽树?开元之初,朕有多辛苦你不知么?”李隆基暴怒拍案而起。
顾青却不为所动,淡淡地道:“满朝歌功颂德,民间卖儿卖女,天宝十四载,安禄山起兵谋逆之前,有一位诗人路过奉先县,见到官署里的官员地主们盛宴满堂,而外面的乡野里饿殍伏地,于是他写下了一首诗,其中有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陛下,这句诗你应该深深记在心里,好好品味一番,你口中的盛世究竟是何模样,不应在朝臣们歌功颂德的奏疏里,不见民间疾苦,你只是活在自己想象中的盛世里。”
李隆基脸色铁青,鼻孔张大,使劲喘着粗气。
“朕不信!定是你恶意编排,乱朕之心,朕亲手创出的盛世,怎会是这般模样?”
顾青无奈地叹道:“陛下,臣不想与陛下口舌之争,当初陛下逃出长安城,一路所闻所见,难道也不信么?”
盯着李隆基的眼睛,顾青冷冷道:“陛下,你已经老了,安安心心在宫里颐养天年吧,天下事,自有臣为陛下分忧。”
脑海中仿佛炸开了一声霹雳,李隆基脸色苍白地重重坐了回去。
不臣之心已经不需要掩饰了,就这样当着面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
“你……果真要反吗?”李隆基吃力地道。
顾青苦笑道:“天下人都觉得臣会反,但臣真的不想反……”
拎了个蒲团坐到李隆基对面,顾青盘腿坐下,斟了一杯酒递给李隆基,道:“陛下今日若有暇,不妨听臣说说心里话?”
李隆基心神俱乱,下意识接过了酒,然后一口饮尽,饮完后才惊觉不该喝这杯酒,若顾青在酒里下毒……
然而顾青却神色坦然地给自己也斟了一杯酒,同样一口饮尽。
李隆基慌乱的眼神这才松缓下来,抬头再看向顾青,却见顾青的眼中闪过一抹嘲讽之色,似乎在讥讽他的小人之心,李隆基不由苦笑。
是了,以他如今的实力,若欲篡位,何须用下毒这么下三滥的手段?
坐在李隆基对面,顾青悠悠道:“臣出身于蜀州的一个山村,自小饱受贫疾之苦,饿极了只能上山挖野菜填肚,幸好臣后来学会了捉鱼,又误打误撞创出了烧瓷的本事,日子才慢慢有了起色……”
“臣一直是贫苦出身,哪怕如今已位极人臣,爵封郡王,在心底里从来没忘记过自己的出身,我一直当自己是个穷苦人,数年时间坐在如今的位置上,身为穷苦人,便该为天下的穷苦人谋一谋出路,帮他们把未来的日子过好一些……”
“说我有野心,说我悖逆不臣,说我篡图江山,说我什么都好,世人皆醉我独醒,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的父母曾是受人敬仰的侠客,他们的一生不长,做过许多匡扶正义的事,死也死得壮烈,有人曾说我不如父母,我说,我一定比他们强。”
“侠义之心,只能救十人百人,天下不公何其多也,救几个人有何用处?我要做的,是救天下人,这才是我的初衷,我的志向……”
嘴角浮起一抹讥诮的微笑,顾青笑着为李隆基斟满了一杯酒,道:“陛下以为,我这些年做了这么多,走到如今这一步,真的只是想当皇帝?”
“哈哈,我若想当皇帝,早在收复长安之时,就能顺便领军将灵州的天子剿灭了,何须等到今日?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没有阻碍束缚的朝堂,让我施展所能,变法图新,推行新政,为天下子民谋福,如此而已。”
李隆基却根本不信,只是冷笑道:“这番鬼话说起来头头是道,但骗不了朕。不论你是否想当皇帝,只要你手握重兵,对朝廷对天子就是极大的威胁,哪怕你毫无错处,仅仅手握兵权这一条,便是天子不共戴天之敌,再说,你欲变法图新,你欲行新政,若不当天子,新政怎么可能推行下去?如此说法岂不是自相矛盾?”
顾青点头,坦然道:“是的,本来我只想当个有权力的臣子,安安分分推行新政,待天下再次国富民强之时我便退隐山林,后来我想通了,你们太碍事,太聒噪,要顺利推行新政,首先要把你们对付下去,否则新政难成,说句不好听的大实话,你与天子二位成事不足,但败事却绰绰有余,你们闭嘴了,我才能得个清静。”
李隆基大怒:“顾青,你太狂妄了!朕岂能容你!”
顾青淡淡地笑道:“不容便不容吧,本来马上就要刀兵相向了,陛下,今日便算是臣与陛下最后一次君臣奏对,好话坏话,忠言与大逆不道的话我都说了,陛下听不下去,我便是对牛弹琴,殊为无益……”
忽然站起身,顾青冷下脸,道:“既如此,我们战场上见,生死胜负,各安天命,我若胜了,太上皇仍是太上皇,天子仍是天子,但从此以后,你们必须闭嘴,你们治不好天下,那就让我来。”
李隆基气极,脸色铁青咬着牙道:“当年初见你时,悔不该没有下旨当场斩杀了你!留此祸患,篡我江山!”
“百姓若知陛下当年没斩了我,十年二十年后,会对陛下顶礼膜拜,感谢陛下不杀之恩。”
李隆基暴怒的表情忽然变了,他坐直了身子,脸上迅速恢复了平静,眼睑低垂盯着面前的酒盏,轻轻地道:“顾青,你我果真要兵戎相见么?”
顾青也平静下来,轻声道:“陛下与天子愿下旨撤回藩镇勤王之兵马吗?”
李隆基没再说话,顾青也没说话。
兵马已遣,箭已离弦,大家都回不了头了。
空荡的大殿内,君臣二人相对而坐。
一阵寒风忽然吹拂入室,卷起殿内的纱帘,纱帘随风狂摆,白色的纱帘仿佛招魂的白幡,为即将葬身沙场的生灵们哀泣恸哭。
无声无息间,殿内杀机弥漫,顾青与李隆基四目直视,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杀戮与征服。
站在殿外候命服侍的宫女丫鬟们莫名被殿内沉抑的气氛影响,宫女们花容失色,身躯摇摇欲坠,良久,一名宫女终于忍不住弯下腰,哇地一声吐了起来。
此时的殿内,互相对峙的人已不仅仅是君与臣,而是两个阶级间的当面交锋。
统治者说,尔等必须服王化。
草民说,苍天已死,你,下来!
许久之后,寒风已过,纱帘敛姿。
李隆基主动端起酒盏,朝顾青一敬。
“这杯酒,敬朕的敌人。饮胜!”李隆基说完一饮而尽。
顾青也端杯:“这杯酒,当倾江海,敬赠天下人。”
说完顾青将酒泼洒在地上。
李隆基眼中闪过惊愕,良久,仰天放声大笑:“哈哈,好!一言便知英雄本色,顾青,你不愧是朕的敌人,朕纵败于你之手亦荣焉!”
说完李隆基起身便走,边走边大笑不已。
顾青站在殿外廊下,目光平静地看着李隆基走到府门照壁前。
李隆基忽然停下了脚步,头也不回地道:“顾青,胜负尚未可知,若朕胜了,你的头颅朕亲自砍下来,也不枉你我仇敌一场。”
顾青突然笑了,不但没生气,反而躬身行礼:“多谢陛下赏识,与陛下为敌,臣一生之幸也。”
“不必谢,朕若败了,也希望你给朕一个痛快,勿使折辱凌虐。”
李隆基说完转过照壁,出了府门。
顾青静静地站在殿外,久久不动,神情复杂不知在想着什么。
良久,顾青忽然露出杀气,大喝道:“韩介何在?”
殿外廊柱下,披甲执剑的韩介闪身而出,抱拳道:“末将在。”
顾青冷冷道:“传令李嗣业,陌刀营今夜子时列阵承天门外,太极宫今夜不准一兵一卒进出,违者斩!”
王府外,登上御辇的李隆基独自坐在御辇里,神情已不似刚才那般豪迈,他目光痴呆地盯着车辇内的珠帘,待到车辇启行,他终于从失神中恢复过来。
然后,李隆基忽然抱臂大哭起来,哭声渐大,最后变成了嚎啕痛哭。
车辇外骑马侍行的高力士吓坏了,急忙道:“陛下,您怎么了?”
车内的李隆基没回答,仍然嚎啕不已。
高力士着急地又问了几次,李隆基这才哽咽道:“朕无事,朕……只是对不起列祖列宗,朕……实在是害怕。”
高力士依稀明白了什么,叹了口气道:“陛下刚才说过,胜负尚未可知……”
李隆基泣道:“高将军,你年事已高,朕赏赐你丰厚的银钱,明日你便启程归乡,颐养天年吧,朕……不需要你侍候了。”
高力士大惊,随即哭道:“陛下!老奴怎能离你而去,老奴死也不走!陛下,无论生死祸福,老奴愿与陛下一同担待,求陛下莫赶老奴走……”
车辇回到兴庆宫前,李隆基哭得没力气,刚被高力士搀扶下车,便见一名禁军将领脸色苍白匆匆赶来,走到李隆基面前连行礼都顾不得了,颤声道:“陛下,不好了,一炷香时辰前,太极宫外有兵马调动,安西军包围了太极宫,陌刀营已在太极宫承天门前列阵。”
李隆基闻言两腿情不自禁地一软,高力士下意识搀扶,无奈年迈体弱没扶住,两位古稀老人一同栽倒在地。
第六百七十三章 国无二主
兵围太极宫只是一个结果,然而过程却已酝酿很久了。
很久了,多久呢?
大概,从李隆基宠信安禄山,花萼楼那场奢靡夜宴,君击鼓,臣胡旋开始,从天宝十四载,杜甫路经奉先县,写下那首流传千年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开始,从叛军攻陷长安前,李隆基扔下都城百姓,仓惶逃窜蜀中开始。
大唐的根基在这一个个开始里,已千疮百孔摇摇欲坠。
顾青只不过在这座老旧的危楼墙壁上,轻轻地推了一把。
子民的背弃,历史的选择,正义与邪恶的评价太单薄,老天不过是换掉了一个不称职的人而已。
安西军入城后,长安城九门关闭,街上的百姓商贾尚不知发生什么事时,坊官武侯们便催促着人们赶紧回家,城内大街全部清空,任何人不得外出。
太极宫内,钟鼓楼中,一阵阵急促的钟声敲响,钟声在长安城的上空悠悠传荡,正在官署办差或是在家休沐的朝臣们急忙穿戴好朝服,准备入宫面君,然而刚出了家门口,便被早已守候的安西军将士拦住了。
安西军将士很客气,规规矩矩行礼,然后微笑着告诉这些朝臣们,城内出现了叛军余孽,正在制造动乱,顾郡王已下令全城封闭,任何人不得出门,以此排查余孽潜伏之地,将其一网打尽,请诸位朝臣安心在府中等候消息。
朝臣们当然不信,太极宫的钟鼓楼那么急促的钟声,怎么可能只是几个叛军余孽能制造出来的动静?
然而堵住门口的安西军将士行礼说话虽然客气,但他们坚定的表情告诉朝臣们,你最好乖乖听话待在家里,不要搞事情,否则你马上就会变成我们要搞的事情。
客气而隐晦的警告,朝臣们懂了,目光震惊地仰望苍穹。
顾青,终于动手了。
沉抑许久的长安城,终于迎来了无可避免的巨大变故。
天空蔚蓝,微风徐拂,是个好天气,这样的天气里做任何事都是适宜的,而今日的长安,君臣相戕,二主争辉,一切将有定论。
大唐百余年国运,今日是否已走到了尽头?
留在府里的朝臣们表情不一,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欣喜若狂,也有的痛哭流涕,众臣忠奸万相,在天空的蓝天白云衬映下,显得精彩万分。
长安城内所有的街道很快被清空,京兆府的差役坊官和武侯们扬着铁尺,沿街高声怒吼,严厉地勒令所有百姓商贾马上归家,否则以谋逆论处。
安西军将士驻守在各个街口,在每个街口布下了栅栏拒马,任何人不得通行。
一阵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从城门渐渐传到大街上,百姓们躲在家里,隔着窗棂震惊地看着一队队披甲将士从街上匆匆路过,他们正在朝太极宫承天门方向汇聚。
“要变天了!”一名百姓蹲在家中的窗户下,颤抖着对妻儿说。
“是要变天了,从咱家屋外路过的便是安西军将士么?”妻子轻声道,神情却不见任何恐惧,只有几分看热闹的悠闲。
丈夫显然并不轻松,点头道:“是的,他们是顾郡王麾下的安西军将士,眼下正朝太极宫奔袭而去,今日怕是……唉,早听说顾郡王有不臣之意,原以为是谣言,没想到……”
妻子见丈夫的表情有些惋惜失望,不由笑了:“你操的甚心?大人物的事,与你何干?”
丈夫扯了扯嘴角:“不能这么说,毕竟咱们也在天子脚下讨生活……”
妻子哼道:“就算顾郡王推翻了宫里的那位,然后呢?他拦着咱们讨生活了吗?长安城收复后,安西军虽说掌控了城防,可从来没鱼肉过百姓,对咱们秋毫无犯,要我说,顾郡王若当了天子也没什么不好……”
丈夫不高兴地道:“妇道人家懂个甚,咱们毕竟是大唐的子民……”
妻子嗤笑道:“子民就是子民,没有哪个朝代的子民,换个天子难道子民就不过日子了?顾郡王若当了天子,必然是个有为的天子,心怀慈悲的人,对百姓不会太坏的。”
“你怎知道他心怀慈悲?”
“去年城外那么多难民聚集,朝堂上哪位当官的过问了?都是顾郡王一人在赈济他们,那些可怜的人若无顾郡王和安西军的赈济,早就变成乱贼冲进城里见人就杀了,顾郡王不但赈济他们,还给他们分配土地和粮种,将他们安置妥当,仅凭这一点,顾郡王就不是坏人,他当了天子,对百姓没坏处。”
妻子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讥诮,道:“再看看宫里那位太上皇,当初叛军刚攻下了潼关,兵将还没到长安城下,他就慌慌张张扔下全城百姓独自逃难去了,相比之下,谁心里装着百姓,谁只顾自己活命享乐,你还看不明白吗?”
丈夫沉默了,有心想为太上皇辩解几句,却不知从何辩起,事实摆在眼前,确实辩无可辩。
许久后,丈夫忍不住道:“可是,顾郡王毕竟是谋反……”
妻子呸了一声,道:“谋不谋反是朝堂诸公说了算,咱们大唐是怎么来的?高祖先帝当年是隋朝的唐国公,他在晋阳起兵时也是谋反,然后呢?百余年过去,可有人说过他是反贼?”
丈夫急了:“你莫乱说话,什么反贼,高祖先帝怎会是反贼?暴隋不仁,高祖先帝当然要推翻它……”
妻子笑了:“没错,就是这句话,那么再看今日呢?”
丈夫一滞,又说不出话来。
妻子猫着腰再次朝窗外望去,窗外的街口,仍有无数安西军将士列队匆匆路过,身上的铠甲发出整齐的撞击声,听声音便带着一股无坚不摧的气势,令人心惊胆战。
妻子又蹲了下来,哼了一声道:“不管谁当天子,只要对咱们百姓好,咱们就认他是天子,若顾郡王是个不仁不义的,自然有人再来推翻他,就是这么简单。”
丈夫不服气地道:“妇人之见!何其愚也。”
妻子柳眉一竖,飞快出手揪住了他的耳朵,毫不留情地拧了个半圈儿,丈夫痛得哀哀直叫唤。
“给你脸了?左一个妇人,右一个妇人,没妇人你的儿女怎么来的?混账东西,不识好歹,今年年初顾郡王向天子上表,请奏免除曾被叛军占领过的城池乡村百姓一年徭役赋税,长安也是被免徭赋的城池之一,你也沾了顾郡王的好处,怎么不见你感恩?倒说我是妇人之见,狼心狗肺的东西!”
“好好,是我错了,顾郡王是好人,我认他当天子,松手,快松手!”
窗外,安西军将士仍在绵绵不绝地从街口路过。
同一时间,长安城内所有的百姓商贾们,都在惊惧或兴奋地议论着顾青,议论着顾青麾下这支名震天下的兵马。
铁蹄踏过青石板,江山风云变色。
…………
长安城,务本坊。
国子监位于务本坊偏西,安西军将士清空了长安城的所有街道,务本坊也不例外。
顾青的命令下发到军队中,安西军将领便首先控制了城内官署和机构,这些地方是他们必须重点控制的,国子监也是被重点控制官监之一。
摄于安西军的兵威,别的官署朝臣们都非常听话,不论对安西军的举动如何反对,此刻正是安西军兵威正盛,杀气冲天之时,但凡稍微有眼力的人都不会选择在此时与安西军当面对立。
唯独国子监不一样。
国子监里面除了教学的博士以外,剩下的都是一些读了圣贤书的热血青年,他们大多忠于李唐,对顾青的谋逆之举反应尤为激烈。
“反贼不忠不义,光天化日竟敢率兵逼宫,我等士子久沐皇恩,怎能避祸苟安不闻不问?纵不敌,亦当奋起抗之!”一名太学生站在桌台上悲愤大呼。
下面百余名太学生纷纷高举拳头附和响应。
“我们去太极宫,为天子抗击反贼!”
“国朝养士,今日当为天子效死!”
“大唐何其不幸,安禄山之后,顾青再反,苍天无眼,奸佞当道!”
百余名太学生越说越悲愤,许多人聚集在国子监内已是痛哭流涕。
然而,痛哭流涕的却只是少数。
国子监在战乱之后,仍有太学生八百余人在籍,那些痛哭流涕的却只是少数的寒门子弟,其余的六七百名太学生则远远地站在廊柱下,静静地看着那些太学生们热血沸腾的样子,毫无参与的兴趣,他们的眼神里甚至带着几许嘲弄之色。
出身寒门的太学生们奋力嘶吼半晌,渐渐觉得势单力薄,转眼望去,却见大部分的太学生都只是远远地观望,寒门学子不由怒了。
“尔等便只是看热闹么?反贼逼宫,国朝倾颓在即,你们不与我等做点什么吗?”
被指着的太学生懒洋洋地伸出小拇指掏了掏耳朵,道:“听到了,你们那么大声,我们都听到了,诸位学台兄弟尽管去,我等在国子监会为你们助威呐喊的。”
寒门学子怒道:“大唐就是有你们这些麻木不仁之人,才会沦落到被反贼所趁!”
“人各有志,不可勉强,我等来国子监是读书求功名的,可不是为了冲锋陷阵的。”
寒门学子跺脚怒道:“道不同,不与为谋!”
说完寒门学子们纷纷结伴朝国子监大门走去,大门外有安西军将士的刀戟林立,可他们无畏无惧,此刻的他们,觉得自己已化身为英雄,为国朝前赴后继舍身忘死。
寒门学子们离开后,留在国子监的六七百名太学生仍然无动于衷,表情淡漠。
这些人都是世家子弟。
世家与寒门的立场不同,他们永远不会冲动,永远懂得趋利避害,况且早在多日前,诸位世家学子早已得了各自家族长辈的叮嘱,嘱咐他们长安城若有变故,绝对不要参与其中,会有大祸临头。
世家与顾青达成的交易,诸位学子们或多或少也有所耳闻,说白了这次逼宫是世家与顾青的合谋,试问他们怎会像那些寒门学子一样冲出去抗击所谓的“反贼”?他们各自的家族便是“反贼”之一。
改朝换代是大势所趋,世家子弟非常明白这个道理,可惜的是,寒门学子们不明白。
热血沸腾的寒门学子们冲到国子监门外便停下了脚步。
无数支箭矢搭弦,无数柄长戟平举,都静静地指住了国子监的大门,学子们冲出门外,便已落入箭矢的射程内。
门外一名披甲将领冷冷地盯着这群热血青年,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感情,仿佛眼前的这些人不是国朝栋梁,而是战场上不共戴天的敌人。
学子们愣住了,这是他们生平第一次面对军队的箭矢和长戟,那股扑面而来的杀气,像一柄柄钢刀在自己的脸颊上来回刮动,似乎只要自己再有任何异动,钢刀下一刻就会抹向自己的脖子。
将领向前走了几步,语气如同隆冬的霜雪。
“我数三个数,你们在三个数之内退回去尚可活命,否则以谋逆论处,格杀勿论,家眷族人亦同罪。”
学子们的人群骚动起来,刚刚的热血沸腾转瞬变得苍白颤栗。
将领不容他们思考,高举起右手,大喝道:“一!”
学子们轰地后退一步,每个人惊恐地看着将领高举的右手。
“二!”将领的声音愈发严厉。
轰!
弓箭拉弦,甲叶撞击,安西军将士猛地向前踏了一步,一场屠戮一触即发。
极度恐惧的杀气里,终于有太学生无法坚持了,人群里忽然有人颤声道:“我……我只是读书人,不能连累家人。”
说完掉头就跑,退回了国子监。
有人带头,那些故作勇敢的人终于也解脱了,顺势便跟着掉头往后跑。
没等将领数出“三”,热血青年们瞬间血凉,百余人跑了个干净。
国子监门口很快一片空荡。
将领缓缓放下右臂,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笑意。
“呵,读书人。”
…………
王府内,张怀玉亲手为顾青穿戴上铠甲。
铠甲是玄色的,这副铠甲还是当初万春公主从长安派人送去龟兹城给顾青的,那一年的万春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傲娇公主。
腰间给顾青绑上一条五彩的璎珞,张怀玉为他穿戴完毕,后退两步看着顾青的打扮,满意地点点头。
“穿着它走进太极宫,顾青,你即将手握天下了。”张怀玉眼中闪过一抹迷醉,此时的顾青,是她无条件崇拜且甘愿为他赴死的男人。
“我不想手握天下,我只想融入这天下。”顾青淡淡地道。
张怀玉张嘴刚要说什么,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奔来。
万春披散着头发,神情惶急地出现在他面前,忽然用力拽住了他的胳膊,颤声道:“听说安西军封城了,将士们已包围了太极宫?你……要对天家动手了么?”
顾青沉默片刻,缓缓道:“是的,要动手了。”
万春眼泪扑簌而落,凄声道:“你答应过的……”
顾青叹息道:“我答应的,我会做到,这次不是要你父皇和皇兄的性命,而是为我主政朝堂扫清障碍,明白吗?”
万春哭着摇头:“不明白,不明白,我只知道父皇和皇兄已在你的刀口之下了。”
“他们若不逼我,刀口不会落下去,睫儿,我今日若不动手,明日你父皇和皇兄的刀口一定会落在我的脖子上,我别无选择。”顾青轻声道。
万春神情呆怔,一边是她的家人,一边是她的丈夫,双方刀兵相见,最难最苦的人其实是她。
见万春失落心痛的模样,张怀玉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微微用力,将她的手从顾青的胳膊上松开,柔声道:“公主殿下,你仔细想想,顾青先动手其实比你父皇先动手结局更好,至少顾青答应过你,不会杀你父皇和皇兄,但你父皇和皇兄若先动手,他们会答应你不杀顾青吗?”
万春仍沉默不语,眼泪流个不停。
前殿外,一身披甲的韩介快步走来,抱拳道:“王爷,将士们已包围了太极宫,李嗣业的陌刀营已在承天门外列阵,只待王爷军令。”
顾青沉声道:“我马上去承天门。”
说完顾青迟疑地看了万春一眼。
张怀玉朝顾青使了个眼色,道:“你快去,家里有我。”
顾青点点头,整了整身上的铠甲,在韩介和亲卫们的簇拥下走出王府大门,骑马朝承天门而去。
第六百七十四章 兵临宫城
走出王府,街面上已不见一个百姓,顾青触目所及全是披甲执戟的安西军将士。
这支军队已将长安城彻底封死,平日里那些对百姓商贾秋毫无犯,看起来像一只只蔫猫的将士们,在军令下达的那一刻,顿时化身为出笼的猛虎,而长安城便是属于猛虎的山林。
今日,顾青放出了这群猛虎,让他们在自己的山林里游弋盘旋,择人而噬。
甲胄在身,长戟在手,满城尽是虎啸龙吟。
顾青骑马前行,沿途遇到安西军将士,将士们纷纷让到路边,恭敬地朝顾青半躬行礼。
顾青一路策马朝承天门赶去,到了朱雀大街,视野变得开阔起来,数十丈宽的朱雀大街上空荡荡的,行人百姓早已躲进了家中,异地的商贾们住在客栈的木楼里,隔着窗棂战战兢兢地看着楼下密密麻麻的将士,和打马从窗下路过的顾青。
顾青骑马走得并不快,安西军封死长安城后,其实胜负基本已经没有悬念了。
他此刻想的却是开拔出城的三路兵马。
“常忠马璘他们到哪里了?”顾青骑在马上忽然问道。
韩介想了想,道:“他们两天前出城,马璘和孙九石所部应该还未与五万蜀军遭遇上,但陇右军的仆固怀恩就在陇州附近,想必常将军所部应该与他们开战了……”
顾青嗯了一声,道:“传令斥候,八百里快马来回,每天至少向我禀报三次军情动向,让斥候告诉常忠,若两万骑兵不够,可临时令刘宏伯所部放弃迎击曲环,转向驰援常忠……”
“那曲环的河西军谁来迎击?”
“把河西军放进关中,兵临长安城下也无所谓,曲环若真选择与我一战,那时常忠和马璘战事已结束,而长安城内也有我数万将士,恰好对曲环形成包围之势,河西军多半会全军覆没,可惜了哥舒节帅亲手打造出来的河西军了……”
韩介咧了咧嘴,道:“曲环是条汉子,当初在大营时,末将还与他喝过几顿酒呢,但愿他能看清情势,不要干傻事。”
顾青叹道:“忠义难两全,曲环的任何选择我都能理解。”
二人说着话,已不知不觉到了皇宫前。
此刻的宫门外,两万余安西军将士早已列阵以待,他们在空旷的广场上列出一个个庞大的方阵,每阵之间严丝合缝,方阵枪戟林立,静谧中透出一股冲天的杀意,将天空印染成灰蒙蒙的颜色。
顾青与亲卫们打马从方阵之间穿行而过,将士们见主帅到来,纷纷发出兴奋的喊杀声,长戟整齐划一地顿在地上,一下又一下的节奏,如同催促进攻的战鼓。
策马来到阵列前方,承天门的金水桥边,陌刀营三千将士早已严阵以待,他们穿着厚重的铠甲,手中的陌刀刀尖指地,雪亮的刀刃折射阳光,刺得人心发慌。
李嗣业迎了上来,抱拳兴奋地道:“王爷,陌刀营已准备好,随时能攻进内城。”
顾青下了马,神情淡漠,眯着眼眺望面前巍峨的宫墙,悠悠呼出一口气。
从当年蜀州县城外山村里那个一文不名的穷小子,到今日率十万精锐虎狼之师陈兵宫闱,试问鼎重几何,自己何曾想过竟有今日。
“咱们留驻在宫里的禁卫呢?”顾青问道。
“禁卫共计一万余人,正在宫内太极殿前广场上与朔方军列阵对峙。”
顾青点头,当初借自己被刺杀一案,逼得李亨不得不答应让安西军接管部分宫闱防务,如今看来这步棋走对了。
安西军将士入驻太极宫,等于将这座宫城变成了完全不设防的平地,省下了将士们付出流血牺牲攻打宫门的过程。
顾青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传令,陌刀营入承天门,朝宫闱内推进,与咱们在宫里的袍泽会合,并向朔方军将士发出最后通牒,半个时辰内全部放下兵器投降,可免死,半个时辰后我军将发起进攻。”
李嗣业兴奋领命而去。
一名骑士手执丈长的旌节,骑马率先朝宫门奔去。一边策马狂奔入宫,一边嘶声大吼道:“奉顾郡王令,朔方军将士放下兵器投降可免死,半个时辰后,安西军将发起进攻!”
紧接着李嗣业扬起了手中的陌刀,大喝道:“陌刀营,进!”
三千陌刀营将士踏出整齐的脚步,每走一步便发出一声大吼,声声震荡人心。
…………
太极宫内,早已是一片兵荒马乱。
承香殿外,无数宦官宫女惊惶失措,他们匆忙收拾着自己的细软钱财,身影闪过殿门,对殿内几欲疯癫的李亨却仿若不见。
当宫中戍卫的安西军将士率先发难,与宫里的朔方军发生小规模冲突时,宫里的宁静便被打破,然后两只军队迅速集结,各自列阵对峙。
数万兵马集中在太极殿前硕大的广场上,举戟搭箭严阵以待之时,一切都已控制不住,两军对峙时,整个皇宫全乱了。
承香殿内,李亨头发披散,赤着双足,双眼布满了血丝。
无数宦官宫女卷裹着宫里的珠宝财物从殿前仓惶跑过,李亨无力阻止,也没心情阻止。
朔方军一名将领单膝跪在李亨面前,声嘶力竭地求李亨速速从玄武门逃走,朔方军将士一定拼尽全力为李亨打开一条通路。
李亨绝望地仰着头,任泪长流。
“朕走不了,走不了啊……”李亨哽咽道:“朕若走了,大唐就真的亡了,天子逃亡,国都被占,整个关中河南都在安西军的掌控中,朕纵逃出了宫闱,又能逃向哪里?”
“陛下,兵灾在前,无论如何先逃出去再说,大唐各地州县仍是忠于陛下的,陛下尚有回击之力……”将领苦苦哀求道。
李亨泣道:“天下之大,无人再忠于大唐皇室了,安史之乱已坏了国本,也凉了人心……”
不知想起什么,李亨忽然振奋起来,急声道:“李泌呢?杜鸿渐呢?朕危难之时,唯有他们可为朕分忧。”
将领垂头道:“太极宫已被安西军封死了,无人能进出宫闱。”
李亨愣了一下,接着跺脚怒道:“顾青果真要逼死朕他才满意吗?”
来回在殿内踱步,李亨既焦急又绝望,既愤怒又畏怯。
没想到顾青竟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他难道一点都不在乎天下人的口诛笔伐了吗?
李亨原打算在各地勤王兵马到长安后,发动朔方军里应外合,对安西军围剿歼灭,然而这位在隐忍中成长起来的天子,终究低估了战场的残酷。
即位回都,不相信文官,更不相信武将,唯一一位德高望重的郭子仪也被他明升暗贬束之高阁,所谓召集勤王兵马,所谓以和亲缓解君臣矛盾,拖延时间等待勤王兵马到来等等,这些伎俩全都是他想当然的念头。
与指挥过无数战役的顾青相比,李亨委实差了许多。
论战场经验,李亨与顾青简直不在一个水平线上,一切想当然的念头对顾青来说如同孩童游戏,一针就戳破。
发动一场战争只需要一道军令,难的是选择在怎样的时机下发下军令。
顾青选择了这个时机,对他来说是最合适的时机。天下靖平,人心思定,世家支持,勤王兵马将至而未至。
时机刚刚好,眼光很精准。
李亨果然被顾青的骤然发难打懵了。
急躁地来回踱步许久,李亨忽然一激灵,急声道:“郭子仪呢?郭子仪何在?派人冲出太极宫,将郭子仪请来指挥朔方军,郭老将军朕还是信得过的,他定能为大唐挣得一线生机……”
将领垂头无言。
李亨失神地坐了回去,无声苦笑。
全城都在安西军的掌握中,如何冲得出去?如何请来郭子仪?
就算郭子仪来了,如此绝境之下,他难道能力挽狂澜吗?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殿内的沉默。
鱼朝恩出现在殿外,一脸假装出来的惶急,踉跄入殿,奔到李亨面前颤声道:“陛下,不好了,顾青已下令李嗣业的陌刀营入宫,他还派人告诉朔方军,要他们放下兵器投降,否则半个时辰内安西军将发起进攻……”
李亨身躯一颤,神情陷入疯狂和绝望。
“告诉朔方军将士,不准投降,不准放下兵器,若能为朕抗住安西军,朕必以王爵晋之!”
鱼朝恩眼中闪过一道莫名的目光,领命后转身匆匆离去。
…………
两军阵前,杀气盈野。
朔方军和安西军已越来越近,对峙已到了一触即发的状态。
陌刀营列阵前方,他们手中的陌刀已跃跃欲试,只待将领一声令下就会挥舞起来,一旦陌刀挥动,前方的一切都不再是障碍,瞬间将会化为齑粉。
朔方军也列出了方阵,然而在安西军一往无前的气势下,朔方军不得不往后退了好几丈,后退的距离虽短,但这是两军士气与军心最直白的比较。
李嗣业站在阵列最前方,打量着面前数丈之远的朔方军,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
观军容,看阵势,确实是一支不错的军队,当得起“精锐”二字,但是相比安西军,他们还是差了不少。
重要的是,他们缺少了一股“有我无敌”的气势。
一手倒拎着陌刀,李嗣业不耐烦地在阵前来回踱步,不停地仰头看天色。
八尺魁梧大汉,拎着四十多斤重的特制陌刀仿佛孩童拎着小木棍一般轻松至极。
“还剩一炷香时辰了,是降还是打,尔等速速决定,老子快忍不住了!”李嗣业忽然开声朝对面吼道。
话音刚落,对面朔方军的军阵内,一名宦官的身影匆匆赶来。
宦官正是鱼朝恩,他小跑着走到朔方军阵前,挥了一下手中的拂尘,尖着嗓子道:“陛下有旨,朔方军谁若敢后退半步,便是诛族之死罪,不仅尔等全要伏法,尔等的亲人家眷亦将发配教坊为奴,是降是战,尔等自己掂量吧。”
说完鱼朝恩转身就走,留下一众朔方军将士不敢置信地面面相觑。
这……传的是什么旨?大敌当前,天子怎么可能传如此昏聩的旨意?只字不提振奋军心,不提重赏勇夫,反而劈头便是一通威胁,连将士们的亲人家眷都带上了。
本来不敢相信这道旨意,因为它太昏聩了,昏聩得简直暗无天日,然而传旨的人是鱼朝恩,那个最近被天子甚为宠信的宦官,朔方军将士惊疑半晌,却不得不信。
军阵内顿时出现一阵小小的骚动,还有无数忍不住开口埋怨咒骂的将士。
随着鱼朝恩宣念完这道旨意,朔方军的军心,乱了。
李嗣业与朔方军相距只有数丈,鱼朝恩宣念的圣旨他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老实说,连李嗣业这神经粗大的家伙听到后也是一脸的不敢置信,咂摸半晌,忽然噗嗤笑出声来,接着便是仰天狂笑。
“自作孽,不可活呀!哈哈哈哈!”
退出军阵的鱼朝恩飞快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迅速脱下身上的绛色官袍,然后换上一身玄色长衫,再给自己的下巴沾上假胡须,看起来俨然一副中年文士的模样,最后从怀里掏出一面腰牌,看了看方向,朝皇宫北面的玄武门方向快步遁去。
太极殿广场上,安西军阵中忽然传出一声暴喝。
“半个时辰已至,准备进攻——!”
轰!
将士们整齐划一举起了长戟和陌刀,李嗣业独自一人站在阵前,扬起厚重的陌刀指着对面的朔方军,沉声喝道:“都是军中袍泽,再问你们最后一次,是战是降!”
…………
兴庆宫,花萼楼。
太极宫被包围,兴庆宫也好不到哪里去,安西军同样也将兴庆宫包围了,只是布置的兵力不多。
李隆基从蜀中回到长安后,带回来的禁军不过数千人,住进兴庆宫后,不知李亨有意还是无意,并未给李隆基增加新的禁军戍卫宫闱。
包围兴庆宫的安西军将士也只有数千人,然而仅仅数千人已令宫中的宦官宫女们心惊胆战。
与太极宫的景象如出一辙,兴庆宫也是一片乱象,无数宦官宫女收拾卷裹细软准备溜出宫逃命,宫中许多珠宝财物被宫人们窃掠一空。
花萼楼内,年迈的高力士跪在李隆基面前,泣不成声地哀求李隆基逃离长安,而李隆基这次却坚决拒绝。
“安禄山攻陷长安时,朕已逃过一次了,这一次,朕不想再逃了……”李隆基流着泪道:“再逃,江山可就真的亡了,顾青不是安禄山,他比安禄山聪明,他懂得掌控朝堂,掌控人心,人心被他掌控了,江山也就改姓了,祖宗基业在朕的手里丢了,朕……何颜面对列祖列宗?”
李隆基说着忽然挺起了腰,咬牙道:“传旨,朕要出宫,朕要走到顾青的面前,看他敢不敢弑君!他若弑君,便是得位不正,天下人永远不会服他。”
第六百七十五章 卸兵归降
太极殿前,两军对峙,随着李嗣业的一声令下,三千陌刀营将士将手中的陌刀挥舞起来,一场大战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陌刀营,进——!”李嗣业扬刀嘶吼。
黄昏日落,血红的残阳照映在雪白的刀刃上,折射出一片骇人的血光,如同地狱的熔浆。
朔方军将士心惊胆战,步步后退,阵列出现了骚乱。
他们也曾是精锐边军,多年来担任抵御北方突厥部落南下寇边的重任,北方辽阔的草原荒漠也曾是他们跃马扬刀保卫家国的战场。
但是,今日在这太极殿前,朔方军与安西军两相交战,他们却胆寒了。
军队的气势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又确实存在的东西,许多有丰富经验的百战老将只要在战场上随便扫视远处的敌人一眼,心里便清楚这一战的胜负。
老将看的无非便是双方的气势,气冲云霄之时,以寡敌众不是传说,而是必然的结果,数千年以来,许多著名的战役里往往有数十人扬刀策马追杀上千人,这也是气势。一支军队的气势往往代表着一场战事的胜负,当军队里最普通的军士也有了不死不休的战意,胜负基本已没有了悬念。
眼前的安西军将士便是如此。
作为一军主帅,顾青从未对他们说过安西军的未来,也未向普通的军士们灌输过任何信念,顾青只告诉过他们,安西军要做的,是让天下再无烽烟,有安西军在的地方,便是以绝对碾压的实力换取和平。
“和平”是沾满鲜血的刀剑缓缓归鞘,是敌人站在面前却连拔刀的勇气都没有。
将士们记住了顾青的话。
每一次血战,都将它当成今生的最后一次冲锋,天下若无烽烟,便是太平光景。
“太平”成了安西军所有将士的信念。
此时此刻,朔方军果然失去了拔刀的勇气。
是安西军骇人的战意震住了他们,还是鱼朝恩假传圣旨威胁将士从而乱了军心。
原因有很多,此刻安西军的陌刀营挥舞起陌刀,与他们近在咫尺,朔方军将士只觉得自己面对着一座高耸巍峨不可征服的高山,他们连握兵器的力气都失去了。
李嗣业满脸杀气站在队伍前列,两侧的令旗不停挥落,每一次挥舞陌刀营便向前推进一步。
一步,又一步,如墙而进,所向披靡。
朔方军将士在后退,一步,又一步,军心颓崩。
顾青骑在马上,静静地站在陌刀营方阵的后方,冷眼看着步步紧逼的陌刀营,还有节节败退的朔方军,顾青眉头越皱越紧。
都是军中袍泽,都是抗击过外侮的大唐王师,朔方军没做错什么,如果可以,顾青不愿多伤人命。
眼前这个结,怎样才能以尽量避免伤人命的方式解决?
思忖良久,顾青扭头对韩介道:“传令,调拨一万兵马,各自分兵五千,从皇宫芳林门和丹凤门穿插而入,对朔方军形成四面包围,两支兵马以盾牌为前阵,缓步拒止,尽量不伤人命,若敌军反抗便可杀之。”
韩介领命匆匆退下。
两支兵马很快从太极殿两侧绕行而过,顺利解决了芳林门和丹凤门的守军后,一炷香时辰便出现在朔方军阵的后方。
当朔方军将士赫然发现自己已经被四面包围时,涣散的军心愈发崩颓,军阵已现乱象,侧翼的方阵内甚至出现了逃兵。
顾青站在阵中忽然大声道:“传令擂鼓,前阵喊话,命朔方军将士放下兵器,归降者免死。”
军令很快传到前阵,四面八方顿时回荡着整齐的吼声。
“放下兵器,归降者免死!”
“归降者免死!”
隆隆的战鼓声中,一声声大吼令朔方军愈发心惊胆战,无论将领如何催促进攻,仍然没人敢动,他们已完全失去了斗志。
顾青盯着远处战场上几名声嘶力竭催促进攻的朔方军将领,皱眉指着那几名将领道:“传令调集各营神射手,将那些将领射杀。”
百余名神射手迅速被调到前阵,众将士搭弓瞄准朔方军的将领,嗖嗖几声后,将领应声倒下。
将领被射杀,朔方军将士顿时愈发无心再战。
随着四面包围的安西军逼近,四个方向的安西军前阵都手执盾牌朝朔方军逼近,朔方军不得不一退再退,他们的阵列早已乱得不成形状,甚至连站立的空间都被四面八方的盾牌推进挤压。
盾牌阵如同无法阻挡的铁墙,步步推进,步步挤压着朔方军将士的空间,直到这时,朔方军中终于有人受不了了,在人头攒动的人群里忽然大吼道:“我等究竟为谁而战?”
远在安西军中军阵的顾青听到了这句话,扬手下令将士暂停进攻,独自策马朝朔方军驰去,韩介正待阻拦,顾青已一骑绝尘而去。
行至前阵,将士们自觉地让开一条路,韩介和亲卫们将顾青团团围住,警惕地注视四周,随时准备为顾青挡下冷箭。
顾青却不在乎,只盯着相隔数丈的朔方军将士,缓缓道:“你们需要为之舍生忘死战斗的,不是天子,不是我顾青,而是天下子民。今日休戈止战,天下太平。”
“放下兵器归降,我仍视尔等为袍泽兄弟,绝不加害一人,大唐健儿的刀剑,只能指向国境之外,而非同室操戈,同根相煎。”
朔方军将士犹豫,迟疑,面面相觑,仍然无人肯放下兵器。
顾青等了半晌,见状沉思片刻,忽然大声道:“安西军将士听令,后退三步,收起兵器。”
轰的一声,将士们令行禁止,纷纷收起兵器,往后退了三步。
然后所有人静静地看着朔方军将士。
本来毫无悬念的一场战事,就在安西军的刀剑即将从朔方军将士的脖颈挥落时,他们选择了后退。
这是安西军对朔方军释放最大的诚意和善意。
同为军中袍泽,大唐健儿不应战死在同室操戈的战场上。
两军依旧对峙,只是空气中已没有了剑拔弩张的气氛,那股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杀气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
沉默地对峙许久,一名朔方军将士忽然将手中的兵器一扔,大声道:“我降了!”
有人带头,别的将士自然忙不迭跟着效仿。
一阵清脆的金铁敲击声过后,朔方军将士纷纷将兵器扔在地上,就连打定主意为天子战死的将领们见此情势,不由悲怆地叹了口气,然后也将自己的刀剑扔在地上。
顾青静静地看着,心底深处也长松了口气。
不到逼不得已,他不愿屠戮袍泽,大唐健儿的每一条性命都不应该死在袍泽的刀下。
手中有刀,心中有佛。
幸好苍天不负,他们为自己挣得了生机,而顾青,也为自己守住了一丝善良。
“未执兵器者,宫门外列队,等待收编。”顾青下令道。
朔方军将士老老实实垂头赤手走向宫门。
还有极少部分不愿放下兵器者,这些人大多是朔方军中将领,尽管麾下将士已纷纷归降,但他们仍不甘心,手中的刀剑始终不曾放下,目光仇恨地盯着顾青。
“篡位国贼!且看你猖狂到几时!”一名朔方军将领瞋目大吼道。
顾青笑了笑:“我从未猖狂过,我只是在做自己应该做的事。”
剩下不愿投降的人,顾青已不必再劝,是非对错,忠奸善恶,分辨这些太复杂,既然铁了心与自己为敌,那么,顾青也不会做白莲圣母。
“都杀了。”
顾青说完转身就走,他的身后,无数刀戟朝那些将领身上屠戮而去。
声声惨叫中,顾青踏着满地鲜血,一步一步走向承香殿。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名宦官颤声喝道:“太上皇陛下驾到——”
话没落音,宦官看到满地的尸首和鲜血,吓得两腿一软,不受控制地瘫倒在地,面如土色浑身哆嗦。
宦官的身后,高力士搀扶着李隆基蹒跚走来。
李隆基自然是见过大场面的,对满地尸首和鲜血视而不见,只是见到那些一队队赤手空拳往宫门外走去的朔方军将士时,李隆基的脸色终于变了。
停下脚步,李隆基绝望地闭上眼,仰天叹息,泪流不止。
“完了,一切都完了!朕对不起列祖列宗!”李隆基瘫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顾青转过身,目光平静地注视着他。
这位毁誉参半的帝王,此时哭得像个孩子,那些峥嵘岁月里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城府和算计,此刻全然不复,只有发自心底深处的绝望和悲哀。
顾青整了整衣冠,缓步上前,仍以臣礼见之。
“臣顾青,拜见太上皇陛下。”
顾青行了礼,周围的安西军将士也纷纷向李隆基行礼。
李隆基没理他,犹自大哭不已。
顾青也不急,耐心地站在原地等他发泄情绪。
过了许久,李隆基才平缓了心情,望向顾青时眼里充满了仇恨。
“顾青,从今以后,大唐江山都是你的,你满意否?”
顾青摇头:“臣无篡位之意,太上皇仍是太上皇,天子仍是天子。”
李隆基冷笑:“而你,便是汉时的霍光董卓,可擅行废立天子之事?好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顾青叹道:“太上皇不必将臣想得这么坏,不管你信不信,权力对我而言,只是一种实现志向的工具,它本身对我并无吸引,我只想手握权力,踏踏实实做点事情。”
李隆基冷冷道:“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顾青苦笑叹息。
是的,除了身边的亲人,顾青的想法没人相信,他们都以为顾青在做一件古往今来所有野心家都在不停重复的事,拥兵,篡位,得国,改朝。
数千年的历史,大抵便是如此周而复始循环着,为天下黎民谋福的正义理由听起来像半掩门的娼妇故作羞涩的掩面,那些谋朝篡位的人,口里喊着正义的口号,然而他们真正的最终目的,只是想坐上那把椅子。
顾青不是野心家,他若真想篡位,早在当初龟兹城完全掌握了安西军后,便有争雄问鼎的实力,不必磨磨蹭蹭等到今日。
他需要的,只是“权力”这个工具而已。
李隆基走到顾青面前,仰起脸露出他的脖子,道:“今日得偿所愿,朕也该授首了,大好头颅尽管拿去。”
顾青叹息一声,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
“陛下年事已高,该回宫歇息了。”顾青轻声道。
李隆基冷笑道:“此时若不杀朕,待各地藩镇勤王兵马到来,你可莫后悔。”
顾青淡淡地道:“藩镇兵马不会来了。”
李隆基眯起了眼:“朕知道你调拨了数万兵马出京迎敌,但是你太小看天下英雄了,安西军并非天下无敌,忠于皇室的藩镇兵马没你想象中那么容易对付,就算藩镇兵马全军覆没,还有天下士子和百姓的唾骂,顾青,千夫所指,无疾而终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顾青仍保持着臣子的礼仪,躬身道:“臣不想与太上皇陛下争辩,静待两日,必有结果。”
见顾青像一团软绵绵的棉花,李隆基的口舌之利却处处落了空,重要的是,眼前的情势,三万朔方军齐卸兵,整座长安城已完完全全掌握在顾青手里,皇室再无一兵一卒可用。
满城皆臣服于奸佞,大唐皇室彻底落入顾青的掌控之中。
还争辩什么呢?事实胜于雄辩,一切争辩都显得可笑。
李隆基仿佛苍老了几十岁,努力挺起的腰不知不觉佝偻下来,抬手指了指前方的承香殿,李隆基叹道:“朕……想见见亨儿,顾郡王肯答应否?”
顾青侧身一让,温和地道:“太上皇请。”
…………
梁州城外。
马璘和孙九石所部已与高仙芝的五万蜀军开战。
战事持续了一整天,如同顾青事先预料的那般,蜀军虽在人数上占优,但相比安西军无敌的战力,蜀军终究一败涂地。
战事刚开始,马璘和孙九石便遵从顾青的部署,神射营五千将士正面推进,马璘率两万骑兵压住左右侧翼,与神射营互为呼应,而剩下的一万骑兵,则在交战之前便悄悄调派出去,绕过梁州城外的平原山脉,一直绕到西面的蜀军后队。
战事正鏖之时,一万骑兵从蜀军背后发起了突袭,再加上蜀军正面不断推进的神射营,和不时朝前阵中军穿插的侧翼骑兵,饶是历经百战的当世名将高仙芝也无力回天。
背后突袭蜀军的一万骑兵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腹背受敌之时,蜀军终于彻底崩溃。
马璘趁势发起猛攻,乱军中俘虏了高仙芝和封常清,斩杀敌军无数。
此战大捷。
将士们还在打扫战场,清点俘虏时,报捷的快马已向长安城飞驰而去。
第六百七十六章 君臣摊牌
踏着落日的余晖,顾青一步一步登上承香殿。
他的身后是万千安西军将士,密密麻麻占领了宫闱各处,宫闱内的宦官宫女们早已逃窜无踪,此刻的太极宫内触目所及全是披甲执戟的将士。
顾青独自走到承香殿前,哪怕此刻局势已全在掌握,他的举止仍一丝不苟,没有任何僭越。
殿前廊下,顾青解剑除履,着足衣入殿。
走入殿内,顾青抬目凝视前方的李隆基和李亨父子,躬身长揖:“臣,拜见陛下,太上皇陛下。”
李亨披头散发站在殿内,神情似惧似怒,闻言冷笑一声:“你不必称臣,可称‘朕’,天下都是你的了,你何必惺惺作态。”
“臣永远是臣,天子永远是天子。”
李亨看了看李隆基,李隆基面沉如水,抿唇不发一言。
李亨冷冷道:“事已至此,顾青,你到底想如何?杀了我们父子自己称帝,还是另立新君,你挟天子以令诸侯?”
顾青垂睑道:“臣别无他意,只想为天下做点实事,谁拦我,谁就是我的敌人,包括天子。”
李亨身躯一颤,忍不住道:“你为天下做实事,为何率兵逼宫?朕何尝拦过你做事?”
“欲靖天下,先肃宫闱。时至今日陛下何必自欺欺人,你我终归必有一战,我非圣贤,不可能束手任你屠戮,为了自救也好,为了改天换地也好,一战定乾坤,灭掉了敌人才能放手做我想做的事。”
李亨怒道:“说得冠冕堂皇,你分明是谋逆逼宫,乱我江山!”
顾青嘴角露出嘲讽的笑意:“这座江山,还能乱成什么样?陛下深居禁宫,为何不睁眼看看天下百姓过着怎样的日子?”
事到如今,顾青也没了顾忌,他渐渐直起身子,整个人锋芒毕露,目光冰冷地注视着眼前这对尊贵的父子,毫不客气地用手指着李隆基,道:“太上皇陛下在位四十余年,不可否认前二十年确有明君气象,若太上皇一直能保持如此,臣何必行此大逆之事?安安分分在天子脚下做个小官,当个富家翁不轻松吗?”
李隆基脸色顿时铁青,鼻孔张大,使劲喘着粗气,然而在顾青的锋芒之下,这位四十余年的太平天子竟也不敢反驳斥责。
“开元盛世,千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大好局面,上至三皇,下至千年以后,开元盛世是历史上唯一的一抹亮色,太上皇陛下,大好盛世,为何一夜之间分崩离析?仅仅是因为安禄山造反么?”
“祸患其实早已埋下伏笔,因为你在位的后二十余年膨胀自满了,不可一世了,创下了盛世便纵情享乐了,你疏远了贤臣,亲信小人,李林甫,杨国忠,这些祸国之人欺上瞒下,将你哄得心花怒放,却对天下百姓盘剥凌虐,而你,沉浸于满朝文武歌功颂德之中不可自拔……”
“不仅如此,你还自以为高明地算计人心,平衡朝局,今日打压这个,明日拉拢那个,朝局确实是平衡了,可整个朝堂却被你弄得乌烟瘴气,朝臣人人自危,谄上邀媚谓为朝堂风气,你却洋洋自得,自以为创下了盛世又掌握了人心,十足的昏君。”
无视气得快昏厥的李隆基,顾青的目光又望向李亨,冷笑道:“至于陛下你,更是连太上皇都不如,太上皇执政前期至少也算是一位励精图治的明君,而陛下你,即位之初便自私自利,为了让自己顺利登基,你派遣使臣来我大营,许下各种好处,以求我支持你登基称帝。”
“当了天子后你便换了一副脸孔,各路王师还在为陛下平叛,你便算计着借刀杀人,潼关之战你下令朔方军临阵逃脱,让安西军独自面对叛军。”
“回归都城后,你丝毫不念安西军为你平定叛乱,反而敌意甚深,为了削除安西军,你不惜暗中许以掠城三日为酬,借异族回纥之兵引狼入室,为的仅仅是灭掉我,呵呵,当天子的视自己治下子民之性命为草芥,竟将其当成牛羊牲畜献予异族番邦,鲜廉寡耻之嘴脸,怎配为天子?你连做人都不配。”
话说得非常难听,李家父子闻言气得浑身直颤,脸色更是时青时白,大殿内只听到父子二人急促的喘息声。
“顾青,尔……欺人太甚!朕纵败了,也是当朝天子,士可杀不可辱,你怎可如此折辱朕?”李亨浑身哆嗦着道。
顾青冷笑道:“二位高高在上,怕是很多年没听过如此难听的实话了吧?实话虽然难听,但每个字都是真实的,我若哪句话说得不对,你们可以反驳。”
父子二人没反驳,他们无话可反驳。顾青说的是实话,每个字都是实话,只是非常难听,真实往往是残酷且难看的。
顾青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叹道:“臣本是微末之民,出身不过是蜀州山村的农户,少年时的我连饭都吃不饱,得了意外的际遇来长安为官,本也只想做个盛世小吏,每天悠悠闲闲混混日子,懒散度过一生……”
“可是,当我看到那些被圈占了土地不得不沦为流民的百姓,看到那些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卖身为奴的农户,我不得不思考,余生要不要为这些可怜的人做些什么……”
抬眼盯着他们,顾青叹道:“天下已经被你们父子玩坏了,而你们却不自知,你们还沉浸在盛世的美梦里,永远不知天下其实有多糟糕了,仍躲在宫闱里玩弄着人心权术,二位,天下子民或许需要皇帝,但绝不需要你们这样的皇帝。”
李隆基铁青着脸冷笑道:“说了这么多,其实不过言饰其非,你的目的不过是推翻我们,自己当皇帝而已,何必假惺惺借以大义之名?事已至此,你何妨坦率一些,索性直言欲登基称制,我父子在你掌握之中,也不敢不从。”
顾青直视着李隆基的眼睛,缓缓道:“我说过很多次,天子仍是天子,太上皇仍是太上皇,但是从今以后,你们便在后宫纵情享乐,天下事,臣愿为两位陛下分忧,既然你们不配为天子,我便以臣礼躬行天子之事。”
“从今日起,大唐长安封闭宫闱,天下事悉由进奏院裁决,各地州县奏疏事宜不再经过宫闱,亦不再经天子之手,臣既为尚书令,理当替陛下处置天下事,二位便安心在后宫宠幸妃子,生儿育女安享天伦吧。”
李隆基气极大笑:“好好,可算说出实话了,顾青,你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意图今日倒是不再隐瞒了。”
顾青也笑了:“你若非要这么说,那么……好,我便挟天子以令诸侯了。”
听到顾青说得如此**裸,李隆基反倒一愣。
顾青却接着道:“陛下,臣还要再请两道旨意,其一,今日之风波非兵变,而是宫闱有反贼,意图行刺天子。安西军奉旨彻查宫闱,如今反贼已被拿获,朔方军中被反贼余孽渗透甚深,臣请旨朔方军撤出宫闱戍禁,太极宫和兴庆宫防务由安西军接手。”
“其二,今日反贼行刺未遂,但陛下深受惊吓,已然病倒,无法理政,臣请陛下下旨,着令臣顾青代为摄政,朝中礼吏户兵工刑等大小事宜,皆由臣代为摄理,待陛下龙体安康后,再交还大权。”
听着顾青如此直白地索要权力,李隆基和李亨气得一阵阵头晕目眩。
李亨咬着牙道:“顾青,你觉得朕会答应吗?”
顾青淡淡地道:“陛下一定会答应的。”
“凭什么?”
“因为陛下若不答应,那么臣的说辞就要换一换了,换成今日反贼潜入宫中行刺天子已经得手,陛下龙御归天,臣不得不从太上皇的诸多皇子中再选一位听话的继任天子……”
顾青盯着李亨的脸,眼中忽然杀意大盛,冷冷道:“你我都清楚,这些都是糊弄外人的假话,但有一句话是真的,那就是,陛下真的龙御归天了。”
李亨脸色大变,迎着顾青杀意森森的眼神,不由浑身一颤,讷讷说不出话来,神情极为惊惧。
他知道顾青这句话不是威胁。
逼宫成功,大权在握,天子究竟是谁已经不重要了,换个听话的反而对顾青更有利。
顾青说完深深地瞥了二人一眼,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摊牌过后,顾青只觉得浑身疲惫,从蜀州石桥村一步一步走到太极宫,此时此刻,只要他愿意,大唐天子也不得不匍匐在他脚下。
似乎……功成名就了?
但为何仍感到如此疲惫呢?
顾青望向殿外。
殿外残阳已隐没在地平线下,天边仍留着一线火红的余晖。
天快黑了,但很快还会天亮,周而复始,如同数千年王朝更迭的循环,世上哪来的千秋万业?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兴衰轮回而已。
顾青,也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让他感到疲惫的,也许是他清楚,今日的一切不是终点,相反,它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要代天子治理这座江山,要平复朝野的非议,要着手改变天下,要拿土地开刀,要在妥协和据理力争之间掌握平衡,一步步削弱权贵的利益,为天下百姓谋福……
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多得令顾青此刻想想都觉得累。
也许自己穷尽一生做了那么多,最终史书上还是只落个“篡国奸佞”的千古骂名。
有意义吗?
顾青迷茫了,脚步也渐渐变得迟疑踟蹰。
殿门外,是一双双灼热而兴奋的眼睛。安西军将士注视着他,这位年轻的主帅,从当年一穷二白的龟兹城,他带领着他们,一步一步走进了玉门关,走进了都城,走进了皇宫。
他们不明白未来还会走向哪里,他们不知道星辰大海在何方,他们只知道服从这位统帅,这位统帅必不会亏待他们。
“王爷万岁!”
不知哪个将士忽然喊出了这一句非常犯忌的话。
“万岁”两个字,原本是不犯忌的,在宋代以前,民间百姓的祝福语里也可说“万岁”,皇室亦不忌讳。
只是今日此情此景,将士们高喊“万岁”,却实实在在有些犯忌了。
很快,所有的将士全都声嘶力竭地大吼起来。
“王爷万岁!”
“王天下,开太平!”
顾青脚步停下,身后的那对父子浑身颤抖,李隆基脚下一软,已然站不住了。
看着万千欢呼的将士们,顾青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他的神情也不再迟疑。
“千秋万业太遥远,一万年太久,我看不到,但在我有生之年,至少百姓不会穷困饥贫,不会卖儿卖儿求活命,人人有田耕,人人享太平,这就够了。”顾青喃喃道。
他的神情渐渐坚定起来,心中忽然生出一股难得一见的豪迈之气,仰天哈哈大笑起来。
“篡国奸佞又如何?千古唾骂又如何?我顾青只活今世,哪管后人评说!只要百姓不骂我,我今生做的一切便有意义!”
迈步刚要走出殿外,一阵匆忙的脚步传来。
李嗣业魁梧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外,兴奋地抱拳道:“王爷,大喜!梁州与陇州报捷,常忠和马璘孙九石两部兵马狙击蜀军和陇右军,两战皆胜,剑南道节度使高仙芝,节度副使封常清乱军之中被俘,陇右节度使仆固怀恩阵前被射杀,两战共计俘虏三万余人,余者溃逃无踪。”
兴奋地注视着顾青,李嗣业大吼道:“王爷,天下定矣!”
顾青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却听得身后扑通一声,李隆基和李亨二人同时瘫软在地,脸上布满了绝望。
李亨眼神痴呆地看着顾青,许久之后,忽然大哭起来。
藩镇勤王兵马是父子二人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所以在顾青逼宫后,他们还能保持淡定,努力忍住怒火不激怒顾青,为的就是忍气吞声以图来日。
然而两路勤王兵马的覆灭,仅剩的河西军曲环只怕也无法翻盘,最后的救命稻草终究救不了他们的命,父子二人终于彻底崩溃了。
“顾青!篡国贼子,窃夺朕的江山,朕与你拼了!”
李亨状若疯狂,忽然跳起来朝顾青冲去。
重兵环伺,大将在旁,李亨歇斯底里的疯狂注定无法碰到顾青的一根寒毛。
离顾青尚有数尺之遥时,李嗣业眉头一皱,忽然抬脚朝李亨狠狠一踹,李亨被踹中腹部,身体倒飞数尺,重重栽落在地,捂着肚子痛呼起来。
雪白的刀光一闪,一柄四十余斤重的陌刀已搁在李亨的脖子上,李嗣业扭头望着顾青,道:“王爷,杀不杀?”
直到此时,李亨终于彻底清醒过来。
莫说天子之权,此刻自己的小命也在顾青的掌握之中,只要顾青一个念头,脖子上这柄刀就会挥落,从此含恨赴黄泉。
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敢跟顾青拼命?
清醒过来后的李亨冷汗潸潸,疯狂的眼神顿时变得低眉顺目,哀求地看着顾青。
顾青冷眼旁观,毫无感**彩地笑了笑,道:“罢了,放了他吧,他毕竟是天子,须以礼相待,传令戍守宫闱的将士们亦不得造次,不得对两位陛下有丝毫不敬,否则军法无情。”
“是。”李嗣业收起了刀。
顾青走出了大殿,一边走一边道:“传令安西军将士接管宫闱防务,请二位陛下暂时留居承香殿,天子尊贵,外人不可轻觐,若无必要,便不必见外臣了,安心留在深宫享乐吧。”
殿外,安西军将士见顾青走出来,不知何人带头,大家又高举兵器欢呼起来。
声浪震天,刺破了黄昏斜阳。
第六百七十七章 风浪未息
在古代,成功的定义是什么?
是金榜题名,是黄袍加身,还是封狼居胥,御谥文正?
顾青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他有时候甚至都对这个时代感到陌生,这个年头的傻子很多,上位者几句惺惺作态的真情流露,那些草根之辈便傻乎乎地为他赴汤蹈火直至效死。
这个年代的人同时很自律,无论是否读书人,人人都以“君子”的准则要求自己,“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这些美好的词汇都是盛世江山里投映出来的影像。
这个年代的人并不愚昧,只是在现代人的眼里看来,他们的道德要求太高,以至于看起来每个人都傻傻的。
其实他们不傻,只是千年后的人们活得太精明了而已。
道德准则高,善良又可爱,朴实又勤劳。这样的黎民百姓对统治者来说,已经是古今中外最温顺的子民了,为何各朝各代的统治者们还是不肯善待他们呢?
或许,他们只是被华丽豪奢的宫殿关久了,身边逢迎谄媚的人太多了,渐渐地忘记了究竟是谁在供养着他们,对善良和温顺这些可贵品质更是不屑一顾。
但顾青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年的山村里,他在大唐度过的第一个中秋,各家各户手捧着可怜兮兮的干果和肉脯,送到他面前,唯恐他嫌弃,紧张而局促地解释,这些已是他们的所有。
还有他大婚那天,城外一无所有的难民们倾其所有,为他送来的野菜,铁簪和枯草编制而成的同心结,同样紧张而局促地告诉他,这些已是他们的所有。
礼物确实寒酸,然而“倾其所有”四个字的分量却比泰山更重。
为了这些善良可爱的百姓,顾青必须打破这个世界,创造一个配得起他们善良可爱的新世界。
原本只是将自己当成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过客,人生百年后,尘归尘,土归土,千年后的人,也归于千年后。
只是今生的种种际遇,与那颗天生的悲悯之心,让顾青走上了这条注定坎坷但渐渐辉煌的路。
走出太极宫,夜幕已临。
长安城的朱雀大街仍然空空荡荡,安西军将士清街非常彻底,百姓们没人敢违反安西军的军令。
看着空荡荡的大街,顾青笑了笑,转头对韩介道:“告诉宋根生,让百姓商贾们出来吧,大唐长安本是不夜城,此时正应是热闹的时候,今日事发突然,倒是我对不起百姓了,以后尽量不会惊扰他们的生活。另外,让宋根生马上颁贴安民告示,用什么说辞他懂的。”
韩介领命而去。
顾青站在金水桥边,舒坦地伸了个懒腰,笑道:“走,回家去,该睡觉了。”
…………
京兆府的动作很快,长安城刚解除了禁足令,宋根生马上张贴了安民告示。
告示是他与顾青早已商量好的,言称反贼余孽渗进宫闱,意图行刺天子,顾郡王临危受命,调遣安西军紧急入宫围剿反贼余孽,短兵交接之后,反贼余孽尽数伏诛,安西军功成身退,天子无恙,只是反贼余孽惊了圣驾,而致天子病倒,不日便可安康。
告示写得很真实,仿佛有人站在一旁亲眼看着一切发生,告示贴出来后,长安城里有人不信,也有人深信,当然,朝臣们一个都不信,对于顾青与天家父子的矛盾,朝臣们是看得最清楚的,而且他们深知矛盾必然有彻底爆发的一天。
今日,便是矛盾彻底爆发了,果真是惊天动地。
至于告示上说什么深宫混入了刺客之类的鬼话,呵呵,几个不成器的刺客用得着发动全城数万安西军冲进宫里歼灭吗?
编瞎话都不诚恳,态度太敷衍了。
只是谁都没想到,原本有充足的把握将三万朔方军全数歼灭的顾青,却对朔方军留了情,两军对峙后,只杀了少数几名将领,余者皆被安西军收编。
枭雄居然会发善心,着实令朝臣们感到不可思议。
在亲卫们的簇拥下,顾青从太极宫回到王府。
王府门前,张怀玉,张怀锦,皇甫思思都静静地站在门口,不知她们等了多久,她们的脸上都布满了担忧,但在见到顾青骑马回来的那一刻,所有的担忧都化作无尽的欣喜,三女迎上前,围着顾青上下打量,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平安就好……”张怀玉语带哽咽,装作不经意地扭头,悄悄擦了擦眼角。
顾青自领兵以来,历经大小无数战事,这一次其实不算最凶险,但它对顾青却是非常重要的一战,顾青将自己和所有亲人妻妾的性命都押到了桌上。
一场豪赌,他是赢家,可张怀玉她们也为他担足了心事。
张怀锦眨巴着大眼,道:“顾阿兄,听阿姐说你今日要做一件大事,很大很大的事,我看到整座长安城都被安西军将士封了,你的事办好了吗?”
顾青笑道:“办好了。”
张怀锦喜道:“事情办好了,全城是不是要解封了?百姓商贾们都能上街了吗?”
“当然。”
张怀锦忽然脸色一垮,可怜兮兮地拽着他的袖子左右摇晃:“暂时不要解封好不好?”
“为何?”
张怀锦神秘地一笑,道:“难得整座长安城的百姓商贾都不准出来,咱们去西市玩呀,街上一个人都没有,咱们想吃什么就窜进商铺里吃,想要什么就拿,西域大胡子的羊肉摊,东街口的首饰店,顺德楼的葡萄酿……”
顾青也作欣喜状笑道:“好啊好啊,不说不觉得,原来封城这么好玩,不仅好玩还免费……”
张怀锦见顾青居然支持她这些无法无天的建议,不由愈发惊喜,急忙补充道:“还有还有,西市东街尽头那家卖银酒壶的西域商人开的商铺,咱们一把火烧了它!”
“好啊好啊……嗯?慢着!”顾青回过神,不解地道:“白吃白拿也就罢了,为何放火烧别人的商铺?”
张怀锦气道:“上次我与阿姐逛西市,那西域猢狲好不知礼,我看中一只银酒壶正好用来装顺德楼的葡萄酿,砍了半天价没谈拢,那猢狲骂我和阿姐是穷鬼,气得我当场就准备叫亲卫烧了他的商铺,阿姐后来拦住了我,说咱们是顾阿兄的家眷,在外面不可跋扈,让人指摘顾阿兄的不是,我这才放过了他……”
顾青笑着迅速看了张怀玉一眼。
张怀锦摇晃着顾青的衣袖,可怜兮兮地道:“顾阿兄,我和阿姐可委屈了,你帮我出气好不好?咱们放火烧了他的商铺……”
顾青毫不犹豫地道:“烧!必须烧!敢得罪我的三十六弟,必须烧它个干干净净,回头就让亲卫去放火,你亲自点火,好教满城百姓商贾看看张二小姐的威风。”
张怀锦大喜:“真的吗?真的吗?我这就进屋换衣裳,换一身威风八面人见人怕鬼见鬼愁的衣裳,咱们烧它个干干净净!”
说完张怀锦掉头就跑,生怕顾青反悔似的。
顾青敛起笑容,指了指张怀锦的背影,对张怀玉道:“白吃白拿还放火,这位小同志的思想很危险呐,你跟过去,把她关家里,禁足十日再说。”
张怀玉白了他一眼,道:“人前笑脸,背后捅刀,你这夫君当真是翻脸无情。”
顾青笑道:“小姨子长大了,也该接受一下社会的毒打了,我这都是为了她好。”
张怀玉哼了一声,还是听话地追着张怀锦的背影进门了。
皇甫思思最勾人,身为妾室她很懂得分寸,直到张家姐妹与顾青说完话她才慢慢走过来,也不言语,只拿眼神勾他,一记媚眼飘来,便胜却人间无数。
顾青秒懂,也回以一记约战三百回合的眼神。
皇甫思思噗嗤一笑,转身飞快进了府门。
三位妻妾都离开,顾青才收敛起笑容,静静地注视王府侧门内一道纤细瘦弱的身影。
瘦弱的身影慢慢朝他走来,本是金枝玉叶尊贵无比的公主,如今却活得战战兢兢担惊受怕,连步履都丝毫不见当年的傲娇自信了。
顾青咂了咂嘴,他忽然很怀念当初那个鼻孔朝天的傲娇小公主,尽管偶尔觉得那副样子有点讨厌,但大多数时候还是比较可爱,总比现在这副卑微可怜的样子强百倍。
万春走到顾青面前,垂头轻声道:“你……”
话刚起头,顾青立马道:“我未伤你父皇和皇兄分毫,也没有将他们从皇位上推下去,睫儿,答应你的事,我做到了。”
万春惊喜地抬眸看着他,接着眼眶很快蓄满了泪水,神情却充满了解脱和释然,最后终于承受不住长久的心理压力,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多,多谢……你,我实在不知……”万春边哭边断断续续地道。
顾青叹道:“你不必谢我,虽然我未伤他们,但我已将他们的权力全削夺了,从此以后他们只是深居禁宫的天子和太上皇,可纵情声色歌舞和美酒,但对国事朝政再也不能插手了,这件事别无商量,就算你求情也没用。”
万春点头,又摇头,泣道:“够了,我已满足,别无所求,只要他们能平平安安活到老便足够了。”
顾青笑了笑,道:“只要他们能安分,便一定能平安,我知你的为难和苦楚,也在尽最大的努力帮你分担和解决,如今的局面,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最好了,毕竟生在帝王家,有些事是很难尽善尽美的……”
万春点头泣道:“我明白,都明白的,放心,如今我已心结尽解,再无所忧,再无所求。”
抬袖使劲擦了擦眼泪,万春努力朝他露出一抹笑靥,默然无声地朝他蹲行一礼,轻声道:“多谢……多谢夫君为我担待,从今以后我便安心做我的顾家妇,该为娘家做的事,我也尽力了。”
顾青失笑道:“不要搞得跟娘家恩断义绝似的,我虽禁足你父皇和皇兄,但并未禁足你,闲暇之时你不妨入宫看看他们,与他们多聊聊,开解一下他们的心结。”
万春点头应了,接着不知想起什么,脸蛋儿忽然一红,声音愈发低不可闻:“夫君与我成亲多日,但一直未行……未行那个事,今晚我……我……”
顾青神色一正,道:“把我当啥人了,我是那种挟恩图报之人吗?我是那种见色起意之辈吗?肤浅!”
见万春呆住,顾青只好解释道:“……主要是我今晚已有约了,刚才思思那眼神你也瞧见了,勾人得很,必须教育教育她。她已预约了我,你若想约,明天早点来排队,先去怀玉那里领号牌,咱家凡事都得有规矩……”
话没说完,顾青忽觉脚下剧痛,万春一脚狠狠踩在他的鞋面上,还使劲拧了一下,然后气得掉头就走。
顾青痛得倒吸凉气,看着万春气冲冲走进府门的背影,顾青忽然笑了。
嗯,还是这副生气的样子可爱,那个傲娇又臭脾气的公主殿下回来了。
顾青摸着下巴开始思忖。
要不……今晚放思思的鸽子算了?
毕竟公主殿下那么白……
转念一想,大家都是成年人,为何非要做选择?腐朽得很。
…………
封城清街,大动干戈,风声过后,长安城的议论显然不是一份安民告示能平息得下来的。
第二天,各种传闻喧嚣尘上,街头巷尾,酒肆客栈,东西两市,有人的地方就有议论。
昨日安西军为何突然入城,为何突然封城清街,为何包围了太极宫……
各种答案都有,每个答案都被好事者解释得活灵活现,配合他们讳莫如深的表情,俨然一副得到第一手内部消息的权威模样。
议论归议论,市井民间的议论不过是一种谈资,安西军昨日除了暂时封城清街外,其实基本没影响百姓们的生活,日落之后长安城便解封,一切如故,百姓们的议论更多的是一种看热闹的心态。
但是朝堂上可就没那么平静了。
大家都是聊斋里的老狐狸,那份糊弄鬼的安民告示自然没人信,长安城的朝臣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时间顾青竟成了众矢之的。
第二天一早,顾青如往常般走入进奏院,便见院子里站满了朝臣,以礼部尚书房琯,刑部尚书李岘为首,余者皆是六部侍郎,御史台御史等等。
院子里满满当当站了百余人,每个人都用怨恨的目光盯着顾青。
顾青走进院子后对四周敌视的官员视若无睹,大大方方地进了前堂。
李岘忍不住上前一步,怒道:“顾青,尔昨日是否率兵逼宫?”
顾青乐了:“呵,刑部尚书好大的官威呀,你是在审我?”
李岘毫不退缩地道:“你若行逼宫篡逆之事,便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国贼,我审你又如何?”
顾青傲娇地抬起了下巴,淡淡地道:“审我,你不够格,李尚书,顾某人如何行事,不用向你交代,你若真想效法古往今来不事二主的忠臣,此时以头击柱而死,我也不反对。”
李岘大怒:“竖子猖狂!”
礼部尚书房琯走上前,沉声道:“顾青,天子何在?”
“天子居于深宫,房尚书难道不知?”
房琯冷冷道:“天子和太上皇是否已被你软禁?”
顾青淡淡地道:“房尚书没看京兆府张贴的安民告示?昨日宫中混入了反贼,我是奉旨率兵入宫保护天子,捉拿反贼,怎会无端软禁天子?”
房琯冷笑:“明人不说暗话,顾青,你这话未免太敷衍了,我乃三朝老臣,就不能得你一句实话吗?”
顾青微笑道:“房尚书想听什么实话?非要逼我承认逼宫篡逆?最好还承认我弑了天子?但是天子如今好端端在宫里,活蹦乱跳的,教我如何承认?”
百官沸腾起来,议论声也越来越大。
终究都是大唐的朝臣,尽管各自心里都打着小算盘,但他们对大唐天子总的来说还算是忠心的,昨日安西军逼宫之事,朝臣们不可能无动于衷。
听着越来越喧嚣的议论声,甚至还夹杂着咒骂声,顾青的眉头越皱越紧,表情也越来越不耐烦。
忽然顾青站了起来,随着他的站起,百官吓得纷纷往后退了一步。
“议论过后,差不多够了,你们是朝堂臣子,不是闲着无事的市井小民,各官署还有那么多国事朝政待理,你们打算一直在这里耗下去?”
百官沉默。无人应声。
顾青又淡淡地道:“若觉得我顾某行事不公,人品太差,不愿与之伍,可以,交出官印,我允许你们致仕告老归乡,并双手奉送仪程,今年夏末朝廷便要再开科考,我不愁朝中无人可用。”
百官吃了一惊,院子内的气氛愈发寂静难堪。
顾青冷冷道:“不愿当官的,耻于与我为伍的,把位置让出来,不要多说废话。至于昨日之事,我没必要跟你们解释,天子好端端在宫里住着,明日便有朝会,君臣可当面叙话,此时却都来指摘我的不是,当我顾某人脾气太好了不成?”
第六百七十八章 周宣中兴望我皇(大结局)
百官迟疑着各自散去。
比武力,他们都是文官,可顾青手里握着兵权,不要命的话敢上去试试?
比争吵,天子确实还活着,说什么软禁天子,天子本来也是从不出宫的,“软禁”这顶帽子暂时扣不到顾青头上。
而顾青则一言击中了所有人的软肋。
不想当官莫bb,赶紧滚蛋,能代替你们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简单粗暴的一句话,却令所有官员都收敛了。
谁会跟自己的官位过不去呢?再说……这位顾郡王的脾气确实不算太好,一言不合就杀人的事他不是没干过。
顾青倒不是威胁这些官员,他是真不在乎。朝堂的势力分布很复杂,但基本都要从出身来论,朝堂上有一半出身某个世家,还有一半是寒门学子金榜题名而入朝堂,无论怎样的出身,对顾青来说都不算什么。
逼宫之后,朝堂是注定要经过一番清洗的,有些持敌对态度的人必须换掉,顾青需要一个上下一心的朝廷,不一定对他忠心,但敌人不能留,否则必是祸患。
所以顾青对这些官员态度很强硬,因为这些官员已在他裁撤的名单中。
朝廷需要精简减冗,许多官署的官员过于多余,迟早要裁撤的。顾青打算第一步便从裁撤官员开始,也算是给将来约束皇室子女和权贵立了一个风向标。
冷冷看了面前百余名官员一眼,顾青转身走进前堂,边走边道:“诸官员有事要议可入内,若无事可说,便各自回署打理政务,朝廷不养闲人。”
站在院子里的官员们面面相觑,以李岘为首的朝臣们犹豫了片刻,许多官员转身默默离去,还有些确实有事要议的官员则走进了前堂。
不论对顾青这个一手遮天的权臣是怎样的态度,至少要做到公私分明,议政事的时候便不能掺杂私人感情了。
于是李岘房琯率先走了进去,后面跟着一二十名官员。
第二天朝会,李亨在太极殿露面了。
李亨穿着黄袍,面容憔悴,一脸病色。
坐在金殿内,李亨目光有些痴呆,望向朝班里的顾青时,视线畏缩且惊惧,显然昨日的逼宫场面给他造成的心理阴影不小,令他此刻都没缓过神来。而李亨的一脸病色也不是装的,而是实实在在被吓的。
今日站在李亨身边的宦官已不是鱼朝恩,而是换了个不知名的小宦官。
鱼朝恩自从在两军对峙时假传圣旨,乱了朔方军的军心后,便悄然而遁不知所踪,世上只有顾青知道他的下落,当然,对于立了功的人,顾青向来是不小气的,此时的鱼朝恩混得不错,顾青许诺过,待将来大事鼎定后,定会给鱼朝恩一份敞亮的前程。
小宦官立于李亨身旁,见李亨朝他使了个眼色,于是扬了一下拂尘,上前尖声道:“传圣谕,昨日反贼余孽混入宫闱,意图行刺天子,幸得安西军救驾及时,未成大祸,着令户部拨付银钱肉粮至安西军大营,犒赏三军。”
群臣表情木然,许多人心中冷笑。
好吧,君臣的说辞都一样,这是把我们当傻子糊弄呢。
还有许多朝臣则一脸悲怆。
权臣强势,当天子的也不争气,听这前后一致的口径,显然天子已向顾青臣服了,分明又是第二个汉献帝,大唐社稷的气数尽矣!
有人悲怆,也有人欢喜。
朝堂里还有许多朝臣则一脸喜意,他们大多出身世家,世家与顾青之间达成的交易,这些朝臣早已知道。
天子臣服于权臣,意味着新的时代来临了,而这些世家出身的朝臣们便有了更进一步的机会,毕竟顾青是靠着世家才保证了天下的稳定,逼宫之时才将负面影响减到最低,乱象根本没出宫闱,有世家为靠山,朝堂上世家的发言权更大了。
满殿朝臣各异的表情里,顾青神情平静地走出朝班,朝李亨行礼。
“臣代安西军将士谢陛下厚赐。”
李亨努力扯了扯嘴角,挤出一抹笑容:“顾卿不必多礼。”
说完李亨又朝小宦官瞥了一眼。
小宦官急忙道:“传圣谕,蜀州郡王顾青功高赫赫,平叛乱,定社稷,治万民,教忠励资,敬之忱聿,可晋爵关中王,可赐剑履上殿,可摄政监政。”
殿内群臣大惊。
郡王被晋为关中王不是小事,关中可是京畿所在,大唐立国至今,没有一人能得“关中王”的爵号,更甚者,异姓封王也是少之又少,将关中的名号封给顾青,可见顾青的权势高涨到何等地步。
至于后面那句“剑履上殿”,更是极度的荣耀。而这个荣耀隐隐间已将权臣的形象烘托出来,从古至今,能够被允许剑履上殿的臣子,大多已是权势高过天子的权臣奸佞,今日天子莫名下了这道旨意晋赏顾青,显然是故意让顾青的身份达到盛极的地步。
盛极之后,转而衰。
无数窃窃议论声中,顾青皱了皱眉,抬眼望向金殿上的李亨,目光有了几分凌厉的意味。
李亨被他的目光刺激得浑身一颤,急忙笑道:“顾卿有功于社稷,功劳之大,朕实不知如何赏赐,便如此……”
话没说完,顾青语气渐冷道:“臣多谢陛下厚赐,只是臣资历尚浅,微末之功不足以担此王爵,请陛下收回成命,臣不意己身,无心富贵,维持现状即可。”
李亨还想再劝,却见顾青的表情已越来越冷漠,李亨情知顾青已生怒火,只好当殿宣布作罢,顺便再当着满殿文武的面又盛赞了顾青品性高洁之类的好话。
从内心来说,顾青当然也不愿受此王爵。
没别的原因,只是太张扬了。
身处他如今的地位,手握着如此大的权力,什么样的爵位得不到?哪怕他想当皇帝,也不过是朝部将使个眼色的事,哪里在乎李亨给他封的什么关中王,听起来像山寨火腿肠似的。
宫廷剧变之后,朝野间议论四起,朝臣们都很清楚,发生如此大的变故,正是新旧交替之时,有些人注定会被新的时代淘汰,有些人却会趁势而起。
如此敏感的时刻,顾青只愿低调做人,高调做事,改变朝堂以往务虚的不良风气,骤然被李亨晋爵,对顾青实在是弊大于利,让朝堂内的矛盾愈发激化,顾青将不得不浪费许多时间处理朝堂内部的争斗,一切都是因为李亨这道晋爵圣旨。
所以顾青必须坚辞晋爵,任何赏赐都不需要。
金殿内陷入短暂的尴尬,顾青坚辞之后,许多朝臣的脸色才略微松缓了些。
总算顾青识趣,而且,总算天家的体面还没丢干净,至少还剩一块遮羞布。
尴尬的气氛中,李亨自己也颇觉没趣儿,于是换了个话题道:“诸卿今日可还有事奏?”
群臣沉默之时,顾青忽然道:“臣有事奏。”
李亨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和颜悦色道:“顾卿有事尽管奏来。”
顾青平静地从怀里掏出一本奏疏,双手高举过顶,道:“陛下,大唐如今叛乱已平,天下归安,臣请奏免关中,河南,河东,河北等诸道税赋一年,其中河东与河北两道曾被叛军占据多年,当地百姓苦不堪言,臣请免三年赋税。”
李亨笑道:“便允所请。”
此时的李亨像个工具人,没有任何决定的权力,这是顾青早已警告过的,今日既然顾青公然提出了免赋,那就说明这件事顾青早已决定了,今日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李亨不敢跟他唱反调。
群臣也无话可说,顾青的这道奏疏是正事,也是应当之事,减免北方赋税早在一个多月前已开始在进奏院商议过了。
接着顾青又从怀里掏出第二份奏疏,道:“臣还有一事。”
“顾卿且说。”
“天宝十二年,臣曾向太上皇陛下提出平吐蕃策,这几年里,安西都护府以商利供养吐蕃土地所产,如今得斥候所报,吐蕃境内已有半数以上的土地改种药材以换重利,而他们的主粮青稞等作物,大多已不足供养国内百姓和将士,所用之粮食只能向剑南道商贾购买……”
“吐蕃国力日渐颓靡,臣以为,如今正是伐吐蕃之良机,臣请断绝吐蕃粮道,整顿兵马,西征吐蕃,一战而平此百年大患,将吐蕃纳入我大唐版图。”
殿内君臣又惊呆了。
自安史之乱后,朝臣大多没想过“平吐蕃”这个话题,因为实在太遥远了。战乱刚平,国内百废待兴,百姓需要安定,新君即位不到一年,正需要巩固政权,梳理朝堂势力,无数内部事都迫在眉睫要处理,这种时候谁会想到出兵征服吐蕃?
见群臣议论纷纷,李亨欲言又止,想劝又不敢劝,顾青平静地道:“战乱方平,人心思定,这些臣都清楚,只是吐蕃如今国力衰落,而土地改种药材之计策,吐蕃的赞普和国中权贵也已渐渐缓过神来,错过此次良机,吐蕃又将恢复国力,那时它仍是我大唐百年之患,臣以为,长痛不如短痛,趁此时机平了吐蕃,忍此一时之痛而消弭大患,益于大唐千秋功业,请陛下应允。”
见君臣仍无人出声,顾青叹了口气,道:“臣请旨,可遣安西军将士出征,臣亲自领军,平此大患。”
话音刚落,李亨毫不犹豫地道:“好,朕允了。”
顾青暗暗冷笑数声,表情平静地退回朝班。
…………
走出太极宫已是下午时分,顾青老老实实在殿外用了廊下食,与群臣一道坐在殿外廊柱下,吃光了李亨赐下的冷食,没有任何特殊待遇。
与顾青一同进食的群臣都畏惧又好奇地看着他。
顾青已是权势滔天的权臣,权臣自然应该享受特殊待遇的,比如这算不上丰盛的廊下食,顾青完全不必与大家一起进食,朝会结束拍拍屁股回家便是,可顾青却仍与所有朝臣一同坐在廊下,这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权臣,实在令人费解。
顾青倒也并非惺惺作态,他此时最不愿的便是拉开与群臣的距离,制造阶级对立。
逼宫之后,顾青大权在握,他要着手改变天下了。
改变天下首先要从朝廷权力中枢做起,顾青希望以自己低调的言行来影响朝堂,让朝堂的臣子们渐生务实低调之风气,官员务实又肯踏实做事,天下百姓才有过上好日子的希望。
用过廊下食,顾青走出太极宫,迎面遇到陈郡谢氏的谢传经。
谢传经显然是专门在宫门外等候顾青的,看样子等了很久。
见到顾青后,谢传经急忙行礼,笑道:“恭贺顾郡王铲除大患,从此天下已尽在郡王殿下股掌之中。”
顾青笑了笑,道:“‘铲除大患’之类的话不可再说,传出去不好听,我不过是奉旨率兵肃清宫中反贼余孽而已。”
谢传经情知失言,急忙赔罪,然后压低了声音道:“晚生敢问,郡王殿下接下来……”
顾青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下午时分来我王府,你与那些世家子弟都来,我有事与你们说。”
谢传经大喜,忙不迭地应了。
下午时分,王府来了许多客人,客人皆是仪表不凡,谈吐潇洒,顾盼间尽显风流之色。
大权夺到手了,仗也打完了,该到了瓜分胜利果实的时候了。
王府后殿内,顾青屏退了下人,与世家子弟们聚于殿内。
顾青环视众人,笑道:“此番侥幸得胜,顾某还要多谢各世家鼎力相助,长安宫闱虽有一时之乱,但天下州县并未波及,乱宫闱而不乱天下,善也。此皆各世家相助之功,顾某诚心谢过。”
说完顾青朝众人长揖一礼。
世家子弟们受宠若惊,急忙起身回礼。
顾青直起身,缓缓道:“举事之前,我曾与诸位的长辈有过商议,如今也该落实了……”
说着顾青从怀里掏出一份名单递给谢传经,谢传经认真看了一遍,然后含笑递给下一个。
众人传阅之后,顾青笑道:“接下来一年内,我要慢慢梳理朝堂,名单上的那些官位将会空置出来,各世家可商议而定,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必须让真正有才干又肯踏实做事的人担当此任,若至任上而不称职,我会马上罢免,丑话说在前面,尔等莫怪我日后无情,从家族中遴选子弟时务必谨慎三思。”
世家子弟们纷纷面露喜色,许多人恭敬地应了。
顾青脸上带笑,心中却有些烦躁。
这是不得不对世家做出的妥协,而世家占据朝堂太多位置,长久以后对天下百姓是不利的。
目前只是权宜,只能将世家安抚下来,待日后局势稳定了,顾青还会慢慢削弱世家对朝堂的影响。
顾青见世家子弟们都露出满意的表情,于是又道:“水满则溢,月盈则亏,我有一生财之策,但是需要世家拿出东西来交换,若能成,你我皆大欢喜,若不愿答应,此事就当我没提过。”
世家子弟们顿时正襟危坐聆听。
顾青缓缓道:“我打算从明年开始打造大唐水师,征调各地工匠造海船,从大唐的东南出海,任一精干之人为将出使各国,寻找新的陆地,那些陆地物产丰饶,黄金遍地,但很多都是被一些未开化的野人所占据,殊为可惜,不知各大世家是否有意派遣族中子弟出海,为大唐再辟新土?”
众人都愣住了,良久,谢传经小心地道:“出海出使之事,前人早有过先例,只是大海茫茫,不辨方向,常有迷失航向而致船翻人亡,故而如今已无人敢出海了……”
顾青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硕大的纸,当着众人的面展开后,却是一张比较精细的世界地图,上面甚至用虚线标明了航向,以及各个新大陆的形状。
众人目瞪口呆,这份地图可是闻所未闻,简直是旷古烁今。
顾青指着地图上的某地,道:“这里,是我们大唐,你们看,大唐只占了地图上极小的一部分,所以说,古往今来的书籍里,动不动就说什么‘天下’,其实,这张地图才是真正的天下,诸位非目光短浅之辈,星辰大海那么广阔,等待咱们有生之年去征服,你们的目光可不能仅仅只盯着自己家族那一亩三分地里……”
谢传经眼睛都看直了,良久,拱手道:“殿下的意思是……”
顾青道:“造船,征夫,出海,我们征服它们!”
“这些没人发现过的陆地上,有着储藏丰富的金矿,银矿,铁矿,有露天打个洞就能汩汩冒出黑色的石油,也有一铲下去就能捡到无数宝石的宝矿,还有各个陆地独产的物种,从粮食到蔬菜再到药材,都是咱们大唐所欠缺的好东西,诸位,你们不动心么?”
世家子弟们动心了,从他们眼中一闪而过的贪婪之色能看得出来,顾青给他们描绘的美好画面如果是真的,他们必然拼了命也要出海抢回来。
许久之后,谢传经的神情忽然变得冷静,沉声道:“殿下所言十分动人,那么,世家若欲参与盛举,不知要付出什么?”
顾青笑了,然后迅速敛起笑容,缓缓道:“需要付出土地,从朝堂权贵,到各大世家,停止圈占民间土地,将耕地归还给百姓子民……”
世家子弟们面色一变。
顾青又缓缓道:“土地之利,不过只是耕种粮食,以粮得利而已,诸位,放开你们的眼界,好好看看这张地图,相比这张地图上的巨大利益,区区一些土地耕种出来的粮食还算‘利’吗?九牛一毛而已,我以此地图来与各大世家交换,而且我还会派遣精锐的安西军将士与各大世家一同出海,所得之利除了部分上缴朝廷,余者皆归你们,你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世家子弟们面面相觑,神情充满了犹豫。
谢传经低声道:“殿下,兹事体大,我们皆是族中年轻子弟,实在不敢私自做主,请殿下宽限时日,待我等与族中宿老禀报后,再行决定如何?”
顾青笑道:“不急,慢慢来,过不了多久,我要率军征伐吐蕃,待平了吐蕃班师回朝,尔等再告诉我决定也不迟。”
众人又一惊,顾郡王居然要出征吐蕃?
若吐蕃被安西军灭国,百年大患一朝被灭,那么顾青和安西军在朝野间的声望将会升到巅峰,顾青对朝堂和天下的掌控也将更巩固。
大唐的江山,改不改姓已不重要了,天下已牢牢掌握在顾青手中。
那么造船出海之事,或许对各大世家更有利,它不仅能让各大世家获得巨大的利益,同时也能将自己的利益与顾青的利益牢牢地捆绑在一起,朝堂有了势力,出海又能得到财力,世家经过百年沉淀和被打压,未来或许会恢复魏晋之时的风光。
谢传经抿了抿唇,他已决定说服族中宿老答应顾青的条件,归还土地的同时,出人出资造船出海,新的时代来临,家族必须牢牢把握住腾飞的机会。
世家子弟们告辞,顾青亲自将他们送出王府门外。
看着他们的车马远去,顾青叹了口气,转身回了府内。
张怀玉轻轻走出来,见顾青眉头紧皱,心疼地上前为他按揉太阳穴,轻声道:“你给各大世家画了那么大的饼,不怕反噬其身吗?”
顾青笑了:“你怎么知道我画的是饼?”
张怀玉哼道:“你当年胡说八道的本事可不小,拿出那张所谓的地图,难道不是骗他们出海白跑吗?”
顾青叹道:“那张地图……是真的。”
张怀玉吃惊地睁大了眼:“你说的‘天下’,真有那么大?”
顾青点头:“确实有那么大,一切都是真实的,不要问我地图从哪里来,我不忍说假话骗你,总之,地图确实是真的,造船出海,征服那些未被人发现的陆地,攫取那些丰饶的物产和矿产,将它们聚之于大唐,也是我有生之年必须要做的事情。”
张怀玉渐渐收起了吃惊之色,若有所思道:“让世家出海,便是转移了世家的注意力,而你,趁此机会改变大唐的土地圈占现象,将耕地还给百姓,而世家也因此得了巨利,算是皆大欢喜吧。”
顾青点头,道:“一个水盆里的水若装满了,就必须让这个水盆变得更大,能装更多的水,那些未被征服的陆地,便是让水盆变大的方法。”
张怀玉轻声道:“若长久下去,世家积攒的财富足够了,继而生出不臣之心,转过头来与朝廷为敌,该如何办?”
顾青笑了:“利润分配很重要,所以我说过,会派遣精锐的安西军将士与他们同行,让世家得利,但不会让他们得太多的利,再说,世家出海归来后,他们得到的财宝是要交一大半给朝廷的,这也是我与他们约好的事。”
“让安西军将士同行出海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不断地练兵,分批出海,分批练兵,让这支军队时刻保持旺盛而精锐的战斗力,有这支军队在我手中,朝堂里就算有任何风波,我也能轻松平定……”
张怀玉又道:“以后呢?二十年,三十年,甚至一百年以后呢?大唐会变成什么样子?”
顾青悠然道:“百年以后,就不是我该操心的事了,我已将基础打好,要看我们的儿孙辈争不争气,若我们的后代里有一两个英才,那么大唐的版图将会大到不可想象,若后辈皆是庸碌无能之辈,我们在海外有了偌大的地盘,长安朝廷容不下他们,他们也可逃到海外自成一国,数代富贵是不必愁的。”
张怀玉叹道:“还是希望后辈多几个争气的吧,不然你费了一生时光得到的一切,被后辈一朝败光,我这个王妃都觉得对不起顾家的列祖列宗。”
顾青不怀好意地笑道:“咱们此刻最该做的,是赶紧造几个小人儿出来,否则才叫真的对不起列祖列宗……”
张怀玉脸蛋一红,慌张地看了看左右,嗔道:“还是大白天……”
“夫人,大白天有大白天的玩法,今日为夫我便传授给你白天的玩法……”
“你……真是越来越荒淫无道了!”
“说起荒淫……夫人,我突然想到一个非常荒淫的姿势,唯有习武之人才能做得出来,夫人何妨与我一试?”
…………
半年后,大唐至德三年春末,长安城外东郊校场上,顾青点将誓师出兵,率安西军共计八万将士西征吐蕃。
从长安出发,路经梁州,松州,大军直插吐蕃腹地。
时年吐蕃因顾青铺垫多年的平策,又提前半年断绝吐蕃的供粮交易,吐蕃举国上下陷入缺粮的绝境,吐蕃军队更是战力下降严重,军中常有哗变者。
安西军征战开始,吐蕃军一触即败,溃不成军,安西军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三个月的功夫,安西军攻入吐蕃国都逻些城,斩杀吐蕃赞普和本国权贵地主无数,至此,吐蕃全境被安西军占领,吐蕃从此纳入大唐版图。
安西军因此战而愈发威震天下,彻底震慑了那些蠢蠢欲动的忠皇一派。
班师回朝一年后,顾家长子诞生。
长子由张怀玉所出,是真正的嫡长子,顾家嫡长子出生后,安西军常忠,李嗣业,马璘,孙九石等将领都松了口气。
基业后继有人,对顾家,对安西军上下,都是头等大事。
顾家长子出生那天,长安城张灯结彩,安西军将士在大营内举杯遥祝,被人谓为当年盛事。
随着顾家长子出生,在顾青的授意下,安西军开始招募新军,扩编至二十万兵马。
至德四年,江南杭州,数十艘宝船建造完毕,顾青亲至为贺。两个月后,宝船下水,各大世家子弟和家中护卫登船,顾青遣安西军将士五万随船,近十万人登上宝船,按照顾青的地图出海。
两年后,宝船回归大唐海岸,带来了无数金银财物,以及各地丰饶的物产,第一次探索世界大获成功,各大世家对顾青愈发信服,于是紧锣密鼓开始准备第二次出海。
世家们着迷于世界之大,物产财宝之丰,而与此同时,顾青也开始着手对大唐的土地现状进行改变,按照顾青与世家达成的交易,世家渐渐退还给官府土地,官府则将土地分配给普通的百姓。
至德五年十月,太上皇李隆基驾崩,同年十一月,天子李亨也急病驾崩。
李亨的驾崩与顾青毫无关系,本来历史上李亨当皇帝也只有七年时光,父子二人是同年去世的。
长安城举办了隆重的丧仪,朝臣聚于金殿,在顾青的提议下,皇位由广平王李豫继承。
李豫不大情愿地坐上了皇位,登基称帝。
说他不大情愿,是因为大唐的政局变化太大了,在顾青的权势笼罩之下,朝堂的政事早已不经天子之手,大唐内外大小诸事,悉由进奏院而决,天子已成了一种象征性的存在,没有任何实权了。
没人愿意当这样的无权天子。
但是李豫不得不即位,因为他是法定的太子,而且顾青也坚持让他即位。
经过数年扶持,朝堂被裁撤了一批又一批臣子,朝臣大多已出于顾青门下,尤其是当年派去北方的一百余名官员,经过数年成长,他们已在地方官府中占据了话语权,顾青的势力不仅分布于朝堂,地方上也被顾青的势力所占据。
天子在后宫宠幸妃子,纵情声色,顾青则默默地培植羽翼,此消彼长之下,顾青的权势已然无法撼动了。
宝应元年五月,河东道按察使段无忌忽然向进奏院上表,请顾青即皇帝位。
这份奏疏引起朝野震惊动荡,顾青当时勃然大怒,以尚书令的名义狠狠训斥段无忌。
朝臣们却惊疑不定,他们不清楚这是顾青的故作姿态,还是真的不想当皇帝。不管顾青怎么想,朝臣们该表态还是要表态。
于是事隔半个月,长安城大小近百余位朝臣联名上表,请顾青即皇帝位。
顾青派人在太极殿外将这些劝进的表疏当着君臣的面一把火全烧了。
这次所有人终于明白,顾青是真的不想当皇帝。
但是早已对皇位和权力心灰意冷的李豫,却私下向顾青表示愿意禅让,只求能让李家皇族有个富贵的身份足矣。
顾青仍然坚决地拒绝了李豫禅让皇位的请求。
天下需要皇帝,但如今没到改朝换代的时候,火候不对,对天下的稳定并非好事。
宝应二年,顾青任命常忠为朔方节度使,李嗣业为北庭节度使,马璘为河北节度使,鲜于仲通上表致仕,于是顾青任命曲环为剑南道节度使。
至此,大唐藩镇节度使皆由安西军出身的将领担任。
各位节度使赴任之前,顾青召集众将酒宴送行,酒宴上,顾青亲自敬酒,然后坦然告诉众将,在座各位是大唐的最后一任藩镇节度使,三年后你们各自卸职归长安,各大藩镇的军队也将归朝廷直属统辖。
简单的说,这几位即将上任的节度使所负的职责其实是为即将撤销的藩镇做收尾善后工作,三年后,大唐将不再设藩镇,所有军政权力统一由中央朝廷收回。
众将本也不愿离开长安,他们皆有官爵在身,离开长安便等于离开顾青身边,远离了权力中心,对他们的个人前途其实是很不利的。
于是众将欣然答应,三年内将各自藩镇的军政事宜慢慢移交当地官府,然后卸任归京。
送节度使们上任后,顾青在进奏院颁下了一条法令,清查皇族子弟名下田亩,对皇子公主们名下所拥的土地做了异常严厉的限制,超出的部分限期交还官府,由官府将土地再次分配给百姓耕种。
…………
杭州,钱塘。
繁星点点,月如钩,海潮阵阵如松涛。
钱塘是杭州的入海口,今夜细软的沙滩附近禁卫森严,无数披甲将士静静地伫立在沙滩边,执戟戍卫巡弋。
沙滩正中点着一堆篝火,穿着寻常便服的顾青坐在沙滩边,已有七分醉意。
坐在他旁边的李白更是酩酊醺然,摇摇晃晃。
这次顾青来到江南,是为了送别船队第二次出海,没想到意外遇到了游历天下的李白。
早在至德元年,顾青因李白斩杀史思明有功,便请奏天子给他封了个县子的爵位,又给他挂了个国子监祭酒的虚衔,只是虚衔,没授实权,因为顾青实在不敢想象李白这样的醉鬼教出来的国子监学生会是什么样子,大唐朝廷的人才库会被他祸祸一窝。
至德三年,李白向顾青辞官。
他终究与官场格格不入,更向往无忧无虑的山川江河,辞官之后,李白带着顾青给的厚厚的盘缠,开始云游天下。
不同的是,李白对官场再无遗憾,圈子不同,不必强行融入,如今已六十许的李白终于看清了自己,也看清了世界。
这次在杭州意外相逢,两人都颇觉欣喜,故人相见,当谋一醉。
浪涛阵阵,晓风新月。
站在松软的沙滩上,双手捧起酒坛,李白对着天上的明月悠悠吟哦:“……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绣口一吐,便是半个盛唐。
顾青面颊酡红,半眯着眼,发出吃吃的笑声。
“太白兄,千古留名者,果真只有饮者乎?”
李白使劲晃了晃发昏的脑袋,叹道:“当年醉后戏作而已,其实,饮者所留之名,虽冠以‘风雅’,实则百年以后皆是腐臭造作,真正留其名者,是顾贤弟这样的国器,大才。”
说着李白幽幽一叹,道:“改变这个天下者,才有资格留名,我空负一腔志向,却无顾贤弟之才能,时至今日我才看清自己,羞也愧也。”
狠狠灌了一口酒,李白身躯一晃,直挺挺地往地上一倒。
顾青哈哈大笑:“太白兄,你醉了!”
李白躺在柔软的沙子上,也大笑几声,接着梦呓般喃喃道:“顾贤弟,盛世……又至矣。”
顾青笑容渐敛,认真地道:“太白兄何出此言?”
“我在山川间听到了樵夫的歌声,我在市井间看到了丰衣足食的百姓,我在各个村庄里听到了孩童们无忧的笑声,大人们扛着农具下田,他们一边劳作一边高歌,他们唱的歌,比我写的诗更美,遥远的歌声仿佛从贞观永徽年间传来……”
“我还看到官吏们谦逊有礼,像熟稔的邻居般与农户们攀谈,看到年迈的老人捧着秋天收获的麦子老泪纵横,说多少年不见这等丰收光景了,我还听到许多农家百姓夫妻在偷偷商量,说今年收成不错,去城里换点银钱,让自家的孩子明年也去塾堂念书……”
“顾贤弟,这些……都叫‘盛世’。我没想到今生除了大唐开元之外,还能有幸见到第二个盛世,这些都是你的功劳。”李白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快睡着了。
可他的眼眶却越来越红,两行泪水随着鬓边滑落。
接续了国运,再次开创出盛世,何其有幸,生在这个波澜壮阔的时代。
顾青失神地望向远处不见尽头的海岸,叹道:“其实,我也只是这个时代的一粒沙子,只不过海水的潮流将我带向了远方……”
静静地听着江水拍打沙滩,前浪退尽,后浪接踵而至,潮汐起落,宛如岁月冲刷,英雄终归化作一捧黄土,未来的风起云涌,留给后人去翻覆。
这辈子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抹痕迹,已是不负今生。
忽然洒脱地一笑,顾青摇了摇李白,道:“又逢盛世,你我之幸也,太白兄可要多作一些千古名诗流传后世,让千年后的小学生痛哭流涕背诵全文,岂不美哉?哈哈。”
李白没理他,顾青嘴里常说一些乱七八糟让人听不懂的话,李白早已习惯了。
酒是美酒,人是故人。
夜已深,李白的醉意也愈深了。
盯着波光粼粼的江面许久,李白睁大了眼睛,忽然惊道:“咦?水里为何有一轮新月?”
顾青也醉了,呆怔着道:“天上有新月,水里自然也有新月……”
“不对!水中月非天上月,这轮新月是个新物事,你看它一闪一闪,是个活物。贤弟安坐,且看为兄将它生擒之!”
不等顾青反应,李白忽然跳了起来,冲到江边义无反顾一头朝江水里狠狠扎去。
扑通一声,李白落水。
顾青呆坐在沙滩上,不停眨着眼,过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于是也跳了起来,指着江面气急败坏地命令身后不远的亲卫。
“快!快把那醉鬼捞上来!他不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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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朝为田舍郎》全书完。
感谢诸位兄台一年多以来的支持捧场,老贼鞠躬拜谢。
新书已准备了大纲,大约八月份开书,新书是唐朝高宗年间那点事,新书该有些改变了,嗯,主角不再是草根出身。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我此生最后一本关于唐朝的书了,还请诸位兄台多多捧场。
先策马奔腾几天,再奉上完本感言,鞠躬,告退。
完本感言
书完本了,心里松了口气。
老实说,这本书不算成功,立意之初是想写点不一样的东西,写书的人不仅为了赚钱,其实也在时刻不停地希望突破自己,所以这本书其实是我对不同风格的一种尝试。
从成绩来看,尝试似乎不尽人意,没关系,坦然接受事实,振作精神再开新书。
至于遗憾,留给过去,不再回头。
新书仍是历史类,仍是唐朝时期。
很多人问我为什么总是喜欢写历史,为什么不换个别的类型,比如都市,仙侠什么的。
我的答案是,唐太宗说过,“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古人的思想和统治制度,以及应对各种事件和战争时的思维,值得我们现代人一遍又一遍地借鉴。
各位如果细心的话,一定能发现当今世界的政治军事外交等等方面,其实与古代许多人物和事件发生了重合,说个敏感点的例子,漂亮国如今搞的那一套合纵连横,早在几千年前咱们老祖宗就玩剩下了,呵呵,有意思吧?
写了这么多年历史,纵观上下数千年,在我看来,历史是一个又一个不断重合的轮回,数千年发生过的事,在若干年后其实仍在发生,事件仍是同样的事件,只是人物不同而已。
这就是历史的魅力,让人无法自拔。
再说得矫情一点,作为作家,有义务为如今的年轻一代普及咱们中国的历史,让他们知道咱们中国数千年来一直是王者,近两百年的屈辱只是因为巨龙打了个瞌睡,不小心被野猪皮暗算了,近三百年对汉人的奴化统治,导致直到今天国家民族已经开始慢慢复兴,但许多国人却仍然缺少自信。
在这个从未如此美好过的时代里,不可理解为何那些国人仍然不断吹嘘外国的月亮比中国圆,大概跪着的时候膝盖比较舒服吧。
新书是唐高宗时期,大概是李治病体孱弱,武则天还是皇后,端着药温柔地劝大郎喝药那段时期……
这次打算回归生活流,大概是当年贞观大闲人那个风格。
尝试过不同风格后,还是觉得贞观大闲人那种风格写起来让自己更愉悦,不过在情节上还是有了些许的小改变。
呃,不知有没有人喜欢看奶爸风格的?就是上有一个不省心的老爹,下有一个更不省心的儿子的情节,主角忙着给老爹平事,又忙着给儿子灭火,三代同堂父慈子孝其乐融融,下本新书大概就是这味道。
感言乱七八糟说了不少,就不再赘述了,这次分别不会太久,八月初会开新书,还请新老朋友支持。
老贼拜谢。
新书《李治你别怂》已发,求老朋友们支持
先说声抱歉,新书鸽了几个月才姗姗来迟。
原因很唯心,因为我在这几个月里始终没找到一个合适的状态。
作者写书不是流水线生产,如果心态浮躁,成绩一定会扑街的,上本书的不成功大约便是如此,所以这本新书我很慎重,一定要觉得自己的心态调适到最佳了才会动笔。
新书的年代仍然是唐朝,也许是我最后一本写唐朝的书了。唐朝几个闪光的年份,太宗,高宗,明皇,我都写了,此生已无憾。
新书的书名我觉得还不错,挺惹人眼球的。内容大致是高宗李治年轻力壮时期开始。在史学上,高宗李治是一位被低估了的帝王,不论是继承贞观的遗产也好,是他努力超越前人也好,李治在位时唐朝的疆土面积是最大的,朝野的政通人和也胜于贞观。
我希望能写好这个时期的故事,它像一个梦想中的乌托邦,让人心驰神往。
想说的大致就是这些了,希望新老朋友们移驾去新书支持我,《李治你别怂》,独发起点中文网,搜索书名便能找到。
收藏,推荐,月票,切记莫忘。
好了,新书扬帆起航了。
拜求诸君与我再同行一程,多谢!